《布衣首辅》 第一卷 小元霸 第一章 缇骑纵马蹄 靖武帝八年春。 “闪开、快闪开!” 官道上,两名红衣黑斗篷的骑士策马狂奔,马蹄踩在坑洼处泥水四溅,吓得道旁摆摊的、看货的、行路的、交谈的避之不迭,引起惊叫连连。 “两个死鬼,这是做啥哩?路上有人也不顾,急着去投胎么?”有人愤愤道。 “非也,非也。此乃缇骑,来捉人的。” 一个穷秀才摇头道:“尔等不知?去岁十一月太皇太后驾崩,国丧期间应天府竟有士子携妓宴饮,被人告发下狱。 那应天提学陈大人就住在本县机杼巷。他有管教不严之责已被罢免关押,想必这二位是往余干县里索拿陈大人家眷的!” “莫胡说!”旁人对他卖弄付之一嘁:“前日村里念告示,还在说太皇太后仁慈,叫皇上免了大水过后受灾各县的农税……。” “想你等乡野村夫如何知道?” 秀才脑袋摇得更夸张,故作神秘道:“重阳节后太皇太后旧疾复发便未再参与朝会,我京中亲戚来信说太医院日日进宫请脉,迁延一月终于崩去了。” “啊?”众人大惊:“才一月便……?这……怎么如此突然?” “轰隆隆”地一阵雷声响过,众人猛地缩了脖子。有人轻声告诫:“都小声点吧,老天听见,要不高兴喽。” 人们轻声议论着太皇太后驾崩和陈家大祸临头的“新闻”,一面担忧地抬头看天。 那云幕黑压压地过来,远处透亮的地方打着闪,连原本冰凉的风也忽而变得潮湿了。 “唉,回家吧,买卖做不成了。” 卖竹编的小老二收起物事,回身瞧瞧天色,叹着气叨叨:“但愿明日艳阳高照,不然咱们小百姓还不知道该上哪里换油钱呢。 这世道才稳当了多久呵,可千万别再变喽!” 说完,他急急忙忙系好蓑衣,挑起扁担,踩着道沿颤巍巍地往家去了。 身后刚才还热闹的官道忽地静无人响,渐渐地被云头笼罩到无边的黑暗里。 春雨贵如油,阳春三月里这么大的雷雨更少见。当人们错手不及之余,大粒的雨珠开始“噼噼啪啪”砸向地面。 这时,坐落在县城西北角的一座宅子里,丫头婆子老妈妈们正扎手跳脚乱地忙着关窗闭户,四下里跑得如受惊的鸭群般。 若在平时,家主人们早高声训斥:“慌什么?我李家好歹是出过一位户部主事老爷的,这样子成何体统?” 不过今天,老爷太太们显然有更重要的话题,有些顾不上她们了。 “三弟这消息……,肯定?”问话的女人声音有点颤抖,手里绞着月白的丝帕,保养良好的手指关节有些发白。 “二嫂,衙门的书办不会拿这种事开玩笑,应该是没跑的。”她右前方坐着的微胖男子习惯性地摸摸下巴上的短须点点头。 “既如此,怎生是好?硕儿离成婚还不到半年,陈家大姑娘一看就是块种瓜得瓜的好田地。县里早传扬得人尽皆知。 如今她娘家出了此等事,连休书都不得写了。往后若因此碍着五郎的运数,可怎么好!” 二奶奶高氏急的跺脚,伸手拿手帕子揩眼角便骂:“那害眼疾的劳媒婆子,做的什么好生意,我早说不该找她!” “弟妹且莫慌,好歹我李家还是出过一位户部主事的!” 坐在上首的长房大老爷见她口不择言心中不悦,咳了声按耐住自己开口说:“纵然缇骑来拿,恰值太皇太后驾崩国丧期间,倒也多少遮了陈家的面子,说不好遇上陛下开恩减等也有的。” 他见妇人眼中露出些轻松,又一转道:“不过陈老爷想躲过此灾怕是不能。太皇太后故去了,要么皇帝亲政,要么太后出来主政。 但无论如何不可能推翻这等案子,让陛下背个不孝之名吧?” “啊?照大伯如此说,这……。”高氏的脸顿时又苦下来。 “此事咱们急不得,先要看陈家自己造化。”大老爷摇头道:“我李肃当年也见识过魏尚书的案子,牵连的人家不更多? 相比下陈家算不得本案主谋,不过牵涉其中而已,被人咬住一时脱不开身。 依我看即便大理寺已经判决,遇到国丧刑部审理说不得要拖后些,陈家当下最多是受拘束,这期间说不得有缓。咱们现在切不可自乱阵脚。” 他稍思索对两人道:“三弟寻个机会打点县里和府城,我去趟省城布政使司托托关系。毕竟孩子们是娃娃亲,当时哪里知道后来的事? 能用银子遮过去不沾到一点儿油腥最好。不过,这打点是需要银子的,弟妹你看……?” 高氏楞了下,心想果然说到银子了。可她个女人家,这样抛头露面的事情少不得靠伯子、小叔帮忙。 想到这里牙关一咬:“大伯你只管说,这事……要打点多少才好?” 三老爷李严和兄长交换下眼色,故作沉吟片刻:“县里、府君五百,布政使司那边一千。” “好,就如此。奴明日让李财送过去!” 李肃见她应的果决,冬瓜脸上浮现出满意神色。忽又想起,嘱咐道:“哦,还有,陈家大小姐避到这里确实不方便,也不应该。 临到事头送女成亲,急吼吼明日便要拜堂,亏陈家娘子想得出!这事不可操之过急。 五郎与陈家大姐儿毕竟还未成亲,相处一院多有不便,最好引她去外头找个空院落安置。还有,弟妹要告诉五郎莫去陈家张望,要避嫌! 更重要的,你家那猢狲要看好。我看他和陈家二丫头走得近,这事情他若知道了,谁知他会给大家惹些甚麻烦?” “好、好!”高氏想起自己那个庶长子就头疼,不由得叹气发狠:“那小孽畜,奴叫钱氏好生拘束着,看他敢胡来!” “小孽畜”这个时候正从厨房窗户钻出去,紧跑几步跳起来,左脚在柴房侧墙的凹陷处一蹬,“蹭”地拧腰发力,右脚已经踏上墙头。 身形稍晃找到平衡,转身轻轻提气,沿着墙脊跑了二十几步,墙外有棵栗树。他攀枝过墙,抱着树干跳下地,来到街角。 四五个正在树下躲雨,身材干瘦、衣衫破烂的乞丐见到忙站起来。 “来来,人人有份。”那少年说着从鼓鼓囊囊的怀里抓出个麻布包,打开看时却是七八个冷馍。 众乞丐每人接一个,拿了便咬。为首的年长者不好意思,忙作揖道:“谢公子赏。您别见怪,大伙儿都饿狠了。” “无妨。”少年抬手摆摆,将包裹重新系好,递过去道:“老人家,雨来了你们赶紧避避吧。这几个带回去给女人、娃娃吃。” 他叹口气:“你们穿过县城往南走,再走两日就有朝廷赈济的粥场了,到那边你们才……。” “丹哥儿,你怎么在这里,让我好找!” 一个额角淌血珠的青年从巷口大叫着跑来,用衣袖遮在头上,气喘吁吁道:“兄弟们遭人欺负了,等你来撑场子呢!” “杨乙?你这是怎么了?”李丹看他那惨兮兮的模样吃了一惊。 “城南赵老三那厮不知发什么神经,跑到咱城北来疯。”杨乙回过一口气来道:“他在春香楼请人吃酒,这也罢了,无端地非要唱曲的幺姐儿陪酒。 姐儿不肯他便要手下拿了人回府,说要替妈妈调教。苏大娘吓得叫了我们去,谁知兄弟们刚进门那厮便大喊‘动手’。 弟兄们错手不及,我跑来寻你时已经被打伤四五个,张金刚的胳膊都折了……。” “别说了!”李丹吼道,他眼里已经喷出火来,人已经窜到巷口,口里问:“可有衙门公差到场?” 杨乙忙在后头答:“不曾。”忙跟着追了出来。 李丹今年刚过十五,其父李穆在三兄弟中排行第二,原是做地方官的,积累了丰厚的宦囊。 李丹生母钱氏是李穆的妾,在他五岁时病故。李穆续娶妻妹后不久也死在山东东昌府知府任上。 钱氏护着丈夫的灵柩和财产,带着李丹回到故乡,因此被家族称道,主母高氏也不得不容留她继续抚养李丹,所以李丹自小是寄在小钱氏姨娘身边长大的。 余干县城夹在信江和余水之间,南北狭长。城北原有群青皮,号称十八虎,却互相争地盘,不能抱团,曾被南城的势力压了多年。 不想两年前冒出这李丹镇住北城诸人,并收拾了南城一顿,名声大噪。 因他身高修长,生有蛮力,又恰姓李,故而被送了个名号“小元霸”。名号叫响了,无人敢做那等欺行霸市的勾当。 西市在城北,主要经营牲畜、食材、调味料这类。东市在城南,主要经营首饰、丝绸、棉布、瓷器等高档货。 因为北城环境安定,逐渐商业氛围盛过东市,这让杨乙口中的南城赵老三衔恨不已。 赵老三官名赵煊,排名第三,莫看诨名其实是个纨绔子弟。 他仗着老爹袭爵昭毅将军勋位,整日游手好闲,豢养青皮无赖,干些欺男霸女、侵扰商户的坏事。 自李丹收拾了他手下,南城气焰顿消,形成了如今互不相侵的格局。 两边各有势力范围,若必要到对方地面上去须得打招呼,免生误会,是以赵老三今日这般贸然闯入,实在是件奇怪的事情。 想到这里李丹放慢了脚步,抬头看春香楼已经在前,发觉自己两手空空。雨水倾倒下来,泼到街面立时没了脚面。 李丹抹把额发上滴落的雨水,瞥见酱铺门口支撑雨蓬的挑棒,伸手抓过一根,叫声:“楚老倌儿,回头赔你!”磕在腿上一撅两截。 那楚老倌儿篷子倒了半边,吓得缩了脖子半个字也说不出。李丹双手背后大步流星走进春香楼。 春香楼是本城有名的花楼,妈妈苏大娘其实还不到三十岁年纪,按说来此的哥儿都是寻欢的,被砸楼她可是头遭亲历。 阴雨天生意指定好不了,好容易迎进来几位爷,谁想竟拿着闹事的主意打将起来! 苏大娘见转眼满屋哀嚎、一地破碎,吓得花容失色,往日的态度早已不见。 她钗环零乱,身上的宝色苏绣褙子不知何时被泼上了各色菜汤酒水,显得狼狈至极。 第一卷 小元霸 第二章 一跃春香楼 李丹瞥了眼大堂里桌倒椅塌的盛况,沉声道:“妈妈且闪到一旁,这里交给我便是。” 苏大娘连声应着,忙招呼不相干的人都躲了。她知道这小哥虽年少,却是好勇斗狠,打起架来少不得要见血的。 “赵三郎,赵三哥,许久不见,别来无恙乎?”李丹边说边往楼梯走。 原来他一眼扫去周围尽是赵家的喽啰,却不见正主,心知他主意是躲在上面让手下出头。 果然那赵家的护院教头使个眼色,众人各擎棍棒铁尺发声喊一拥向前。 他们自见李丹背手而入,却不料待人近了陡然手上现出一对短棍,舞动如飞团团护住自己,专打手腕、脚腕,又准又狠。 才几个呼吸的功夫十几个赵家家丁护院就没有站着的了,个个倒在地上“唉哟妈呀”呼痛不已。 李丹眼角余光瞧见门外两三个衙役探头探脑,索性大声问:“老卫,你人都来了,干嘛不进来呀?” “嘿哟,三郎你眼神真好使。”衙役头目卫雄嘿嘿笑着奉承:“我们这不是……瞧见公子你忙着,怕打搅你嘛,是不是?” “对、对、对!”后面几个跟班赶紧点头哈腰。 “既然来了那便不要闲着,”李丹说罢看看几个人的尴尬脸色,“扑哧”一笑:“麻烦卫大哥帮我维持下,把看热闹的都赶开些。” “哦,这个自然、这个自然。”可以不和勋贵家丁对阵,几个公差都松口气,忙回头呼喝着把聚拢的看客往街两边赶。 李丹吸了口气,将两根短棒攥在右手,左手轻提下摆上楼。 还差最后一级的时候,忽然觉得眼前一样物事带着风声而来,左脚踏上一阶偏头藏身躲去,原来是根小臂粗的门闩。 他手在地上轻按滚过,向身后就是一脚。打黑棍的家伙屁股上吃这脚站不稳,身子一歪,大叫一声,球似地沿着楼梯边跌落。 这时又一人怪叫着扑出来,瞧前面的掉下去了,顿时愣住。李丹起身拍拍衣服,鄙夷地瞧瞧这个书童打扮的小厮,挥手道:“走开。” 那小厮慢慢往外挪步,被他当头敲了一棍,吓得“哎哟”地叫声鼠窜而去。 李丹伸头往里瞧,见椅子上正坐着满面惊慌、抖成一堆白棉花般的赵家三公子赵煊。 他冷笑道:“哎哟,赵三哥原来在这里,倒让小弟好找。” “呵呵,”赵煊干咽着,笑得比哭还难看。今天他是抱着一雪前耻的心思来的,没成想排布下近二十来奴才竟还拦不住李丹一个! “李三兄弟,别、别来无恙?为兄今日……只是来耍耍的。” “耍耍?把我兄弟的胳膊都打折了,这是耍子么?”李丹陡然提高声调。 “呜”地声冷风带过,短棍一头已经放在赵三额角,吓得他“刷”地出了身汗,大叫道:“哎,李兄弟,有话好说,莫动手。” “不动手啊?”李丹疑惑道:“那你手下奴才刚才是做什么呢?”说着举起另一手短棍。 “误会,误伤!”赵煊吓得出溜到地上,边往门口爬边回头看李丹狰狞的脸,心想这门坎怎么这样远啊? 李丹接连两棍打在他的胖屁股上,赵三公子顾不得疼“唉哟!唉哟!”地叫着,跌跌撞撞冲向楼梯。 李丹居高临下一阵冷笑,如今天气未暖,身上衣物还有些厚,哪里就疼成这鬼样子? 他返身推开临街一间屋,三两步冲到外廊下,迈过阑干踏着屋瓦向下几步,俯身用手一按,整个人在空中翻了个筋斗便稳稳落在街头,脚下水花溅了刚刚踉跄而出的赵三满头满脸。 人群中不知谁带头叫声:“好!”,顿时喝彩声一片。未察觉间那雨已小多了。 李丹朝众人团团拱手拜了一圈,走过去从容不迫,张开蒲扇大手捏住赵煊颈子,在脑壳上连敲了三五个爆栗, 拎住他衣领捉回,丢到门前雨水泥污中,大声道:“各位街坊、邻居,这个姓赵的本是南城人士,今日来咱们北城宴饮,寻机闹事、伤及无辜。 现在一个‘误会’就想了事走人,大家说可行?” “不行!岂有此理!”围观者纷纷嚷道。 “那怎么办?” “揍他,看他还敢来北城猖狂!就是!” “这位公子,可否容老朽说一句?”大家正议论纷纷,一位须发花白的老者忽然拨开面前打伞的人们上前一步拱手道。 李丹望过去,见老人穿半新不旧的灰色长衫,外面罩件云头纹饰边蓝色比甲,干净从容,自有气质,身后还有个小厮帮他撑着油伞,不由心生好感, 忙回礼问:“先生长辈也,请问有何赐教?” “常言道‘两虎相争、必有一伤’。今日这事,固然是这位赵公子伤人在先,公子施以小惩即可,倒也无需穷追到底。” 赵煊听了大喜:“还是这老先儿明事理哟!” 说着他就要作揖,被老人用手一拦说:“且慢,吾尚未讲完。此事若大家闹上公堂,赵公子你纵奴行凶、毁物伤人、寻衅滋事的罪过是逃不掉的。 凭这三条,要打要罚,这位李公子都是占理。” “啊?”赵三把嘴一咧,忽然想若能认罚些银子,也就免了皮肉之苦。 恰好李丹将手里的短棍举了举,吓得他忙问:“那……那要罚怎么说?” 老人笑着不语,看向李丹。 李丹知道老人家是让自己拿主意,回头看了看苏大娘和自己的弟兄们,道:“赔偿春香楼一百两,我的弟兄们也需六十两药费。” “这么多?” “还需拿出五十两,你惊扰四邻,搅了这半条街的生意,各家都要赔些!” “啊?那我没有,你还是打我一顿好了!”赵煊索性耍赖。 “没有是吧?”李丹冷笑:“那也成,我的兄弟断了几条胳膊你就断几条,挨了多少棍棒铁尺你就受我多少,这春香楼和街坊的损失呐……便宜你,按五两银子一棍折算好了。三哥你看怎样?” 赵煊目瞪口呆。他个纨绔子弟,只知道仗势欺人,哪想过帐还能这么算的? 正动脑筋想招,忽然那老头凑过来压低声音在他耳边道:“这位三公子,还是先认了吧。你是有身份人家子弟,该知道国丧期吃花酒是个什么罪……。” 他话没说完,赵煊已经一激灵明白过来,喉头不由自主地动了下。 他家勋贵,早从邸报上知道太皇太后驾崩,如今国丧期间,百姓穿戴从素,家中不得嫁娶、用乐、饮宴。 虽无明确规定青楼禁止营业,但不吃花酒、不嫖妓却是勋贵和官宦人家的基本常识。 若是被哪个御史参劾本无君无父、丧心病狂,亦或失德忤逆这类,那可不是好受的。这老头懂这个,想来是官场里混过……? 但他没功夫考究人家的履历了,抹把额头的冷汗急忙做出笑脸:“这个……这事情,确是在下的不是,多喝几杯就不辨南北,得罪了乡邻。该罚、该罚! 我、我今日出来慌疏,银两确实不多,但二百两还是有的。请大郎、苏大娘、各位乡亲高抬贵手!” 李丹一愣,看了老人家一眼,心想不知他做的什么法,这小子这么快就服了? “好啊,三哥痛快,我也痛快。你交钱,今日事便揭过。”说着他叫过杨乙收银子。 那赵煊被人当众索银好不羞惭,抠抠索索拿出些银两,并两三张柜票。 杨乙找钱铺兑了银子和铜钱,并向人借来戥子称足数,按方才说的留下五十两,余的当众分给春香楼和街坊们,众人一片声称赞,个个千恩万谢地受了。 赵煊不知何时丢了只靴子,在小厮搀扶下一脚高一脚低往回走,回头扔下句话:“李三儿,你莫高兴太早。 不就是仗着有个陈家做姻亲么?告诉你,缇骑已在路上,不日就到本县。看你李家还能得意几时!” 看他在众人起哄声中狼狈而走,这几句话却使李丹生出些疙瘩。 他和衙役们打了圈照面,让杨乙给卫雄塞了几两茶钱,回头再寻时,那老人家却不见了。 “丹哥儿,还是你厉害!”杨乙嘿嘿笑道,手里捧着剩下的银子递过来。 李丹拎起掂了下,随手摸出两个小稞子放入怀中,道:“老规矩,各人分二两辛苦费,受伤见血的加四两,余者留公。 金刚的胳膊赶紧找大夫看,他近日不能做事,多给嫂子留二两做家用。我还有点急事,得赶紧去办,这边有劳你了。” “放心吧,我省得。”杨乙连忙应了。 李丹心里存着个念头放不下心,冒着雨急急地往南走。 原来这会儿功夫,他的惊人壮举已经传开,人们兴奋地指点着这个“天香楼小元霸一跃,梅山巷赵三郎求饶”的主人公议论纷纷。 不时地有人和他打招呼,他却无心留步,匆匆拱手回礼而过。 他心里有个时常惦念的人儿,那张自从七年前在花园里遇见就忘不掉的桃花般笑脸,方才赵老三嘴里说的,不会是你陈家吧?他担着心,脚下步伐飞快。 小元霸李丹要去的是西门内春秋街机杼巷。现任家主陈仕安和李丹之父李穆既是同乡、又是同榜的进士。 夫人何氏,膝下两个女儿,长女闺名慧儿,嫁给了李家二郎,前太太高氏所出的李硕。 次女便是李丹心心念念的那个人儿,叫做梦儿。梦儿比李丹小三岁,却最得陈老爷夫妇疼爱。 陈老爷新迁南京应天府学政后,安排何氏先送慧儿回乡与李硕完婚,待自己购置好南京的住所再通知夫人携梦儿南下的,所以这娘俩目前还滞留在老家。 陈府不大,做着学政的官想来也贪不了多少钱,白色粉墙上只两扇黑漆大门紧闭着,雨洗刷过后,泛出有些年份的紫色幽光。 门边挂了块尺把长短的烫字木牌,是“提学府”三个字。 门外静悄悄地,远处偶有行人穿雨而过,门前却没个邻居出来走动,真是想问话都找不到人。 第一卷 小元霸 第三章 夜探机杼巷 但他想错了,家里好像什么也没发生,安安静静一切如常。 李丹进门以后拧着衣服上的水怀疑地看看四周,却没从仆人们脸上看出些什么。 怪了,他心里纳闷,往自己小院走,迎面走来个撑伞的清瘦少年郎。 “下雨呢,五弟你要去哪里?” 听李丹叫他,李硕抬头茫然地望来:“三哥,你回来了!” 忽然猛地站住脚,一把将李丹扯到一旁墙根下,不顾他惊异急急地问:“你可经过春秋街了?” 李硕是李丹同父异母兄弟,和李丹不同他却是父亲逼着从文的,虽不擅长诗词歌赋,但文章经义功夫扎实。 去年夏收时节过了院试已得秀才功名,原定今春便要娶那陈家长女陈慧过门。 平时他端着学自师长们的四平八稳仪态,今天走得甚急,且明显心不在焉。 “是啊,怎么?” “呃……可看到些什么?” “什么也没有,静得很。” “咦,不应该呀?”李硕摇头。 “五弟,可是出什么事了么?”李丹问。 “你不知道?” “我刚进门呵。” “哦……,对对。”李硕拍下脑门,犹豫了下,忽然退后半步一揖到地。 李丹大惊,忙侧身躲开用手扶他,问:“何以如此?五弟有为难处但说无妨,为兄定帮你出头!” 原来李硕乃高氏亲生,与李丹差两岁,同辈里排第五个,所以在家里唤做“五哥儿、五郎”。 李丹是本房长子不假,可他亡母是妾。从“礼”上说当然以嫡为尊,故不肯受他弟弟的礼。 然而俩人年纪差不多,李硕与庶母留下的这位兄长也从无嫌隙。平时不讲究,此时无故郑重起来便把李丹唬一跳。 “确有事要求兄长相助。”李硕有点犯难。他既想借助李丹,可又怕他惹祸给自己带来麻烦。 “五弟,自家兄弟但说无妨,干嘛吞吞吐吐?”李丹不满。 “兄长才由外面回来许还不知道?前些日子传得沸沸扬扬的应天府国子监学子国孝期内狎妓案,天子震怒。 现牵连我岳父,他已被罢免下狱。外面传说缇骑已快到城中,要将全家索拿往应天府呢。 你弟妹急得不行,在咱家坐不住非要回去探看。母亲不许,她就求我悄悄跑一趟,我刚得的秀才功名,哪敢……。 可她在屋哭的泪人般,我只好答应走一趟……。” “原来这样。”李丹点头,略略思忖:“不过,母亲定然早已吩咐过禁止你去陈家,所以你其实根本走不出家门。 想让我代你走这趟好教她安心,对不?这个容易!”说完将手毫不在意地一挥。 李硕大喜,不过还是赶紧拱手道:“五郎谢过三兄!只是……,千万小心,勿蛮干硬闯,情形不对便速回来……。” 李丹本就打算再去一趟的,口里道:“放心,五弟且回屋静坐,等我消息!”说罢扯开两条长腿便走。 路过中厅一想:“不对,走大门出去说不准自己也被门子拦下了。”于是折回身穿过寂静的天井,走穿堂、厨房依旧那般上墙、下树。 府里各人忙自己手里的事务,竟茫然无知。 “小元霸”胆子大,想做的事没谁能拦得住他。 不过李丹并非愣头青。他在街头狂风中磨蹭到天完全黑下来,才放轻脚步回到春秋街。 并没冒失地闯正门,而是沿巷子踅摸到后边的狭窄夹道,手在两边墙上撑起、双脚蹬住,“蹭蹭”几下上去,熟练地蹿到墙头。 伸手扒住院墙探身瞧瞧,下边院子黑黢黢地,不远处角门内挂着顶飘摇昏黄的灯笼。 李丹悄悄翻过来,他早就来过,知道下面是个堆杂物的矮棚,棚顶离墙头不过六尺。 角门“吱呀”声打开,是个小丫头在前边打着灯笼,后面跟个端盘子的嬷嬷。 听那嬷嬷嘴里念叨:“唉,夫人这下可该睡安稳些罢,但愿这药管用。” “让妈妈辛苦了,您也早歇着,有事我再来厨房这边找您。”小丫头提灯笼照着路,直送那嬷嬷到门口,这才回身朝角门走。 忽然听个男子的声音低声叫她名字:“月影、月影!”小丫头唬得一颤,听声音熟悉,忙低声问:“谁在那边?” “是我,李三哥呀。”李丹从暗处显出身形走过来,月影紧张地朝周围望望,冲他招手。 李丹几步闪进角门,月影在身后关好门,忙带他到墙角轻声道:“三郎好大胆!” 李丹笑笑,问她:“二小姐可好,家里如何了?” “你都听说啦?”月影叹口气:“县衙来了两位公差住在门房里,府上都不叫出门。 夫人听见这个事便晕过去了,大小姐被困在君家不敢回,现在上下都是二小姐说了算。大家都怕,不知如何是好。” 李丹皱皱眉,看来县里尚没有进一步动作,也不曾难为陈家,只是行动被拘束了而已。 “带我去看看伯母情形吧,五郎和你家大小姐都很着急呢。” “也好,”月影犹豫片刻点头:“家里没个主心骨,二姑娘面上沉静,我看她心里也乱得很。三郎你稍等,我去和姑娘说一声。” 得了李丹同意,月影忙往前头来,进门看见二姑娘站在床前,正瞧着两个丫鬟为夫人尉氏放下障子。 年轻的宋姨娘一脸茫然地坐在桌边看着屋里的人走来走去。 “秋菱,你扶姨娘回屋歇息吧。旻月,你先回去睡,早上再来替月影。” 二姑娘瞥眼看见月影给她打眼色,知道有事情,立即先打发了这屋里的几位。 看着丫鬟们扶着叹气的宋姨娘离开,她快步走过来,疑惑地问:“又出什么事了?”这话让月影深深地看了眼自己。 二姑娘陈梦今年才十三岁。长在官宦之家吃喝不愁,生得高挑圆润,个子比同龄人高出几乎一头。 乌黑的双眸在长睫毛下灵性闪烁,蒜鼻小口、双颊略丰。 家里虽然突遭变故,但她却没有惊慌失措,反而大胆地走出来接待县主簿并安置了公差,又指使下人们各司其职不致慌乱。 可她毕竟年纪还小,这一问便露出了本心的不安。 “姑娘宽心,不是出事。”月影说完低低地告诉她遇到李家三郎的事情。 陈梦脸上微红。 李、陈两家父辈是同年进士,因此订下儿女婚约。 李丹府试之后父亲去世,被嫡母以主持家务为由抑留家中,反而让弟弟五郎李硕去考取了秀才,之后回乡订聘了自己的姐姐陈慧。 对这段陈梦是清楚的。她不在意姐姐与李家弟弟成婚,只是这么一来……,自己与三郎的事如何说? 三郎中意的是自己,这点陈梦早已心里有数。正在这遭逢变故的关节上,要不要见呢? 她回身瞧瞧,犹豫片刻点点头:“就请他到东厢房内说话罢。” 陈梦自来东厢房。须臾,李丹闪进门来,月影在后边随即合上屋门。 “妹妹,伯母还好吧?”两人见过,李丹先关心地问及陈尉氏情况。 “还好,大夫来看过,只说是急火攻心晕厥之症,倒无大碍。”陈梦苦笑。 李丹点点头,轻声说:“大姐儿在我家甚好,请伯母勿念。她很惦记你们,还有五郎。” 陈梦冷笑:“你莫提五郎,岳家出这样大事他没有来,倒把你搬出做救兵!” “按理他是该过来,怎奈我家里下令封门,特别把他看得牢牢地,他那小身子骨你还不知道?读书的种子,哪有我这么皮实?”李丹咧开嘴笑。 “还有这样自夸的?”陈梦白了他一眼,哭笑不得地伸出根玉葱似的手指在他脑门上一戳:“你呀,太实在!就算你比他大两岁,也没替人卖命的理!” “没办法,谁让我是长兄?” “哼,只怕人家人家心里边并没拿你当长兄……。” “梦儿……!” “好啦,时间紧迫我们不说他。”陈梦赶紧挥挥手,抬眼来认真道:“周都头临走时倒是好一顿安慰,叫家里别慌张。 不过他也说了,缇骑校尉说,我姐姐若是没过门,少不了要陪着母亲走趟应天府的。若是过了门……。” “怎么样?”李丹赶紧问。 “那,姐姐就是你家的人,虽然不必跟着受罪,可如今天子震怒,你家五郎的功名怕要受连累了。”陈梦说完,抬眼不安地看向李丹。 “嘶!”李丹倒吸口冷气,他显然没想到这事会牵连到五弟,真是吃了一惊。 想想李硕起五更、睡半夜,好容易得这个秀才,若因为这事……他可如何能够承受? 而且他是本朝建国以来饶州府年纪最小的秀才,这名声都已经在外了,想躲也躲不掉!这可如何是好? “对不起,因为父亲的缘故,我家连累你们了。”陈梦说着敛衣行礼致歉。 李丹忙伸手拦住:“妹妹何至于此?伯父新官上任受此无妄之灾,实在也是冤枉! 只可惜如今国丧期间皇帝的怒气正盛,想来满朝无人敢仗义直言。你们莫急,实在不行为兄替你们去趟京师求告陛下。 听说当今比我略长,确实英明有为。为兄相信陛下气消了一定能赦免你家的罪名,甚至让伯父官复原职的。” “唉,这怎么可能?”陈梦苦笑:“漫说陛下你见得到、见不到,就说京师迢迢万里,哪有那么容易去的? 三郎你意思我领受了,但万万不可任性,切不可做那知不可为而强为之的事。不然,小妹心里何以为安呢?” “这,总不能就算了?周都头怎么说,应天府那边会如何发落你们?”李丹问。 “这事我说了能算么?” 二人听声音吃一惊,只听门帘响处,一条大汉低头迈进屋来, 还未站稳李丹的拳头已经到了,身后陈梦忙叫声:“三郎,是周都头!”李丹这才卸了力。 那汉子右手掌挡在胸前接了这拳,虽然李丹未出全力,还是让他倒退半步,伸手拉住门框才没倒下。 李丹看到他身边站着捂嘴吃惊的小丫头月影,急忙躬身抱拳:“小子唐突,请都头见谅!” “见谅个鬼!”周都头骂了句,先闪身进屋,然后招手让月影也进来,看她关好门,这才气呼呼地在椅子上坐了, 指着李丹说:“我见月影在外头杵着,就知道里面有怪,倒没想到是你!你下午闹过天香楼,揍了赵三,这会子居然还有力气来打我?” 李丹知道肯定是卫雄和他报告的,不好意思地抓抓头皮:“我、我以为是哪个来听墙角,不知道是你周都头呵!都头你大人大量,别和我小孩子见识。” “哼!我也笨,听出来是你小元霸还往里硬闯,差点撞到你拳头上……。” 周都头气哼哼地受了陈梦端上来的茶,在她面前也就不好再乱骂。 呷了口放下茶杯说:“我去而复返,就是得到消息,特地来告诉陈家的。” “什么消息?”李丹和陈梦都围拢过来。 第一卷 小元霸 第四章 密谋议事房 “啥?陈老爷刚上任,遇到这事已经够倒霉了,还要流放?” 李丹说完就看陈梦的脸色越来越白,忙道:“妹子别担心,京师太远,我还可以去应天镇守府上书……!” “你上个……,”周都头看了眼陈梦将后面的话憋了回去:“国朝以孝为先,你个白丁在里头掺和,不怕死么? 告诉你,那几个书生,为首的肯定是判绞杀,从者夺功名,所有案犯全家三族充军发配九边! 陈老爷若只夺职、流放三年五载还能还乡,那是好的了。能保住命就感谢皇恩浩荡吧!” 看看李丹撅着嘴还是不服的样子,他把手一挥:“行啦!丹哥儿,你也别在这里叫屈,和我说不着。我话已经带到,现在得赶紧回去。 你也别在这里搅合了,回头被人知道不好,赶紧趁没别人知道,怎么进来的怎么出去。 我呢,只当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不曾听到就是。” 陈梦赶紧谢过周都头,又伸手拉扯李丹给他行礼致谢。李丹无奈地看眼陈梦点点头,随着他高大的后背往外走。 月影打了灯笼给他们照着,直走到后边他进来的那堵墙下,周都头忽地站住脚,拉住李丹轻声道:“刚才在屋里有句话不好说,你李三郎且带回去给你大伯一句话,让他参详。” “周都头可是要说我五弟和陈家大姐儿的婚事?” 周都头一怔:“聪明,未料你竟想到了?那你该懂这事对李家有多重要喽?” “若是我,死也不会同意这么做的!”李丹坚定地说。 “哼,那幸好订婚约的不是你!” 周都头冷笑:“陈、李两家都是咱们余干县的望族,现在陈家出事就已经够了,范太尊(县令)可不想再搭进去一个李家。 事关全县的体面,你小子可必须把话带到,不能开玩笑!” “好、好,我答应你便是。”李丹无奈应下来。周都头又嘱咐他这两日需安静些,缇骑离开之前少出去闹事等等,李丹都一一应了。 周都头这才放他胳膊,转眼看他蹿、纵、撑三下就到了墙那头,气不打一处来地摇摇头,嘴里叽咕着:“李老爷诗书传家,怎么教出这么个猢狲? 可真是人说的‘庶子不架梁’呵!”说着,一手扶刀柄,在灯笼指引下穿过前院,兀自离开了陈家。 从机杼巷出来,看见满地的断枝落叶,李丹才想起来曾有过电闪雷鸣,可见地上没多少水痕,肯定又是雷声大、雨点小。 大约自己和梦儿妹妹说话那阵子,这风雨就过去了。 李丹低头走着,来到十字路口停下。往左是县衙门,往前是去市集,往右是回家的路。 他特想往左走,但是抬头看了看道口的牌坊,李丹还是咬咬牙忍住,转身朝右拐了。 那牌坊是因为李家先祖不肯写檄文辱骂先帝被杀后,先帝赐下来立在本县的。 “道义楷模”四个御笔金字虽然在夜晚看不甚清楚,但它自小早已深入李丹的脑海。周都头说得对,总不能因自己任性就毁了全家吧? 刚看到他家影壁黑黢黢的影子,就听有个声音喝道:“那是谁呀大晚上的走路,不知道已经宵禁时间么?” “修二,你吼什么?叫得比狗都响!”李丹骂道。 那叫修二的家丁闻声忙取下灯笼,慌慌张张地跑下台阶迎上来照着路,陪笑道:“三哥儿呀?您看我这老狗,眼神到夜里便不好使了。没惊着您的驾吧?” “嗯?你说什么,到夜里眼神就不好使?有多久了?”李丹边往里走边问。 “哟,大概小半年啦。”修二咧咧嘴:“瞧过大夫,也找过巫二娘请仙,都不灵呵。” “那怕是夜盲症!”李丹回身打量下他脸色,用手指指:“你去市上找卖肉的鲁大、鲁二兄弟,和他们要些豚、羊肝脏来,叫你浑家切片配那胡萝卜炒着吃,每日一副,吃三、五副应该就好。” 说着甩手给他一粒银豆儿:“你浑家若是也有这毛病可以一块儿治,那煮肝的水喝了也是有用的,只见效慢些儿就是。”修二在后头接了银子,喜得千恩万谢。 李丹不再睬他进门正要回自己屋,却见五弟身边放了个灯笼正在廊下打盹,被他回来的脚步惊醒了,起身迎过来问:“三哥你回来了?情形如何?” “你一直候在这里?”李丹惊讶。 “那怎么办?大伯和母亲都不准我出门,为等你消息我只好在这里等。” 李硕苦笑,又压低声音告诉他:“三叔去见县尊,不料门上说大老爷在陪客不便相见,他看快到宵禁辰光便回来了,现在去了议事房里。” 李丹看他一眼:“既如此,五弟你去把母亲也请到议事房,我一并说罢。”李硕听了忙答应,返身进去找高氏,李丹便自己先往议事房来。 议事房在书斋东侧,是个独立的院子。门口立着个石笋,月洞门上有块刻字青砖,李丹知道那是“纯然”两个字。 进门玄关右手是间门房,左手是廊子直通茶房。房子是建在小池塘后面的山坡上,正面两间,左侧是花窗连廊沿坡而下与茶房相通,右边是间推窗望景的花厅。 李丹一进来,听到脚步声响就有两个人从门房迎出来。“哟,三郎回来了?”打头的是本院管事胡秦,后面那个是三老爷李严心爱的小厮叫顺儿。 李丹瞥了两人一眼:“我大伯他们在里面?” “是、是,叫我俩在这里候着,长景在伺候茶水。”胡秦回答。长景是大老爷李肃的长随,李丹看这架势就知道,里面的两人都不想让旁人在场。 “您等下,我去通报!”再怎么说李丹也是位小爷,胡秦赶紧叫顺儿搬凳子来请他坐,自己绕过池塘拾阶而上去叩门通报。 不一会儿便跑回来,笑着躬身道:“三郎,两位老爷让你进去说话哩。” 李丹到门口先叫了声:“大伯、三叔。”听里面说声:“三哥儿进来。”进屋一看,李肃和李严兄弟正分坐在上手。 “进来坐罢。”李严笑眯眯地招招手,他比兄长要白净,圆脸上两道细眉,与整天板着脸习惯了拿着大老爷架子的兄长相比,他显得柔和多了。 “这么晚你去哪里了?我着人满院子寻你也找不见!”李肃不高兴地问。他那又黑又长的冬瓜脸叫李丹看了就厌烦。 其实在李丹的心里他没把这里看作是自己的家,这不过是临时落脚的地方,是个路过的场所。 他相信自己记得前世的很多事,不然怎么解释自己对武术的无师自通?为什么自己读书可以过目不忘,对历史似乎早已成熟在胸?怎么懂得“夜盲症”和它的治疗方法? 这些李丹也不清楚答案,他只是知道:它们就是这样的,就应该是这样的没有别的其它可能。如果答案和他知道的不同,那倒是件奇怪的事了。 比如现在是什么朝代?从历史发展上看应该是明朝,但是偏偏本朝不叫“明”,皇帝的年号和姓名也对不上,但历史事件、脉络却惊人地相似。 李丹没法解释这现象,唯一的可能是——自己在另一个平行的空间,这里的一切都与原来近似而非相同。 李丹能清晰地记得很多事,包括自己在母亲肚子里时听到的声音,睁开眼睛看到的事物,还有那个年龄里小孩子本不该记得的许多其它事情。 他幼时非常安静,因为需要尽一切时间来观察、学习在这个新环境里的生活。 他还记得父亲李穆第一次看到他爬上梯子找书,然后自己独坐两个时辰一页页翻书看时激动得语无伦次的情景。 那时父亲也不明白儿子抓周时怎么会知道书和字的正反,怎么懂得哪里是第一页并且读书顺序是从上到下、从右向左的。 要知道同龄的孩子那个时候连笔杆不能吃都还不懂哩,三郎小小年纪是如何知道这些?父亲不明白,只是一个劲说此子天生聪明,是李氏的祥瑞。 父亲李穆在家是次子,却是兄弟们中间出仕最早,最后做的品级最高的。 可惜在东昌府知府任上,治理黄河故道(即旧河)的工程中不幸落水身亡,使得二房地位一落千丈。 李丹也是在那年开始性情大变,忽然迷恋起习武,导致在这个诗书之家中众人侧目,成了所有人眼里的异类。 其实李丹心里知道父亲不是正常死亡,他发现在这个年代必须有自我保护的意识和手段,光靠读书识字是无法安身立命的! “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 在前世里李丹也晓得这句话,可现在父亲的遭遇让他明白了,至少在这个时代,书本、功名虽然是进身拾步的台阶或工具,可要连自己和家人都无力保护,这台阶就等于砌在了泥沙上,根本不牢靠! 李穆不就是因为发现修堤河工的口粮被挪用,结果不明不白地丢了姓名嘛? 这年头可没有什么公、检、法,没有什么平等和权利这类说头,死了也就死了。 是呵,李穆算不得清官,不然他哪来那么些家产让兄长和弟弟嫉妒得发疯? 可有命挣没命花,死后朝廷赏个名声、谥号,再给点抚恤,也就如此而已。 李丹看到父亲的结果就是个激灵,他立即意识到这个年代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有着与五百年后不同的现实性,要拿那会儿的思路活在当下,那才是嫌命长了。 在这个年代里,只有自己保护自己,旁人都不会伸手也靠不住! 他开始自觉地蹲马步,叫小丫鬟贝喜给自己做副裹腿,里面先塞河沙,等自己戴着跑上十里也感觉不出重时再换上石头,最后换上铁砂。 他开始拎着两只小木桶打满水绕着全家跑。开始家里以为他闹癔症了,后来被他吼了几次才知道三郎要打熬身体。 小木桶越做越大,李丹的力气也越来越大,脱下儒衫来里面满是一块块的肌肉。 他提出每天要吃鸡,为这个还和家里拍过桌子。人们背地说他任性胡来,不理解好好的少爷不做,三郎这是要干嘛? 当然最后他也做了让步,改成每天六个鸡蛋,每十天吃一只鸡。 但很快却添了个爱吃下水的毛病,肝肚肺腰换着吃,独独不吃心和肠,说那东西不干净。 后来不知怎地,又爱好上用羊肠和烧酒做风干肠的手艺,据说是和山里猎户学来的。 唉,总之不像话,在大伯和三叔眼里越来越异类。读书人就该有读书人的样子,哪有这样隔三岔五拎着刀满院子捉鸡的? 李丹不以为然,他说这叫“技多不压身”,甚至还专门跑到饭庄去看大厨怎么做菜、蒸肉,有时还上手指点一番。 他热衷于和各行各业接触,也就没有公子哥的架子,加上力气大、有武艺,做事仗义、出手大气,渐渐就获得了杨乙等人的爱戴,却被自己家的兄弟们(除了大哥)所轻视。 嫡母高氏总拿捏着他这“不务正业”的毛病斥责他养娘钱氏,平白让她受了不少委屈。 这钱氏却不是李丹的生母,那位是她姐姐。钱氏是李穆在庐江任知县时纳的妾,她家在当地是有名的富商。 李丹五岁那年生母去世,不久后李穆迁任东昌知府,上任前继娶了小钱氏,将她携到任上并把李丹交她抚养。 不料两人还未来得及再有子嗣,李穆便亡故了。小钱氏扶灵归葬,就在余干留下来把李丹当作亲生般看待。 所以李丹每每闯祸或做出匪夷所思之举,那高氏便说是小钱氏教养不力等等。 虽说看不上李丹的种种行事,可家里有点什么大小事,众人不知为什么都会想到“去找三郎”,就像今天傍晚李肃开口就提到“小孽畜”那样。 第一卷 小元霸 第五章 钱三娘教子 “我去了机杼巷。”李丹照直回答。 “三哥儿呀,这可不是开玩笑的。” 李严说着瞥眼看他大哥,见他捋着须子没表示,便继续说:“陈家得罪皇帝,全家待罪当中。你小心被人看到,连累了全家可不好耍!” “三叔放心,我自然省得。”李丹刚说完,就听门口有声音,忙起身过去开了门,正好高氏在李硕搀扶下走到门口。 “你、你,你真去了机杼巷?”高氏显然在门外听到了,满脸着急地用手指乱点:“你这猢狲,可让我说你什么好?” 李严听了忙欠身道:“二嫂轻声,有话进来说!” 高氏挥手让跟在后面的小丫头退下,进来在李肃的右手边坐下。李硕挂好灯笼也进来,关好门挨着兄长在目前斜对过坐下,急切地问李丹:“三兄可见过陈家伯母?那边现在情形如何?” “我从后巷进去,前院似乎有公差守着。不过我见到了周都头。”李丹便把周都头教他带的话说了,屋里顿时寂静下来。 “这,你说这是县尊的意思?”高氏问。 “周都头是这么说的。”李丹干巴巴地回答,然后扭脸看了看李硕,见他满眼的不舍。 “县尊这是为李家着想呵!”李肃忽然开口:“弟妹,我看这个婚约必须赶紧处理掉才好,拖下去对我李家……。” “可是,他大伯,现在退婚也太……。这,这让硕儿今后还怎么见人呐?”高氏为难地摊开两手。 “二嫂,没法子的事呀!”李严看看兄长,对高氏劝道:“如果不退婚,就如县尊说的,小五的功名能不能保住都难说哩。 咱家现今除了大哥儿是举人可就这么一个秀才,你难道忍心看他为个女人把前程都丢开么?” 高氏咬咬嘴唇看向儿子:“五郎,你自个说,你有什么见解?” “咳,这事你问他个孩子做什么?”李肃在椅子副手上重重 一拍说。 本来李硕听母亲问到头上紧张得气都透不过来,听他大伯这样讲,年轻人的火气便有些上来了。 他比陈慧儿小两岁,却也是从小一处耍过的,现在听大人们商议着要他退婚,立即气鼓鼓道:“若问我,我不同意! 哪有这样嫌贫爱富的?人家出事我们落井下石,可真是出的好主意!” 李丹听了意外地眨眨眼,歪头欣赏地盯了弟弟片刻。 那边李肃已经咆哮起来:“混账,你敢指桑骂槐、目无长辈了么?你有功名了不起呀?我当年还做过一任京官哩!” “兄长消气,何必跟小儿辈斗嘴?”李严急忙劝解,又说李硕:“五郎不得无礼!怎么和你大伯回话呢? 不愿意就说不愿意,带这些无用的闲话作甚?” 在旁边的李丹心里叫好,面上却忍着不笑出来。 原来李肃当年做礼部员外郎,在任上时接待凉州上京朝贡的达官时索贿被揭发,因此丢官还乡,所以他就怕有人揪着自己的德行说话,每每被踩到尾巴就跳起来。 尤其今晚还是被自己侄子戳中痛处,怎能不火冒三丈! “反正,我不同意,我也开不了口!” 李硕没想到说了半天竟然把矛头集中在让自己退婚上,羞愤之余“刷”地起身,说:“谁赞成这主意谁去办,莫想叫我出头!” 说罢向高氏施礼:“母亲,孩儿累了先去休息。先告退!”说完涨红着脸,也不等高氏说话,低头推门而出。 李丹见了忙摆摆手:“母亲莫急,我去劝劝五弟。”说罢赶紧溜之大吉。 “这俩孩子,真是没个让人省心的!”高氏急得拍茶几。门外小丫头探头看看,却又不敢进来,只得把门关好,仍在走廊上候着。 “孩子不懂事,咱们不能由着他性子。这家有个三哥儿胡闹就够了,可不能再带坏一个!”李严摸着下巴上的短胡茬幽幽地说。 “是呵!”李大老爷叹息说:“人家范县尊也是好意嘛,小五郎不懂事,难道我们也跟着胡闹?岂不寒了县尊的心?” “县尊、县尊,他不也是看在银子的份上?”高氏嘟囔着。 “这话说的,若不是有我李家的名头,这等皇帝震怒的大案,你以为有银子就值得县尊注目?妇人之见!”李肃将袖子一甩,顺带看了弟弟一眼。 “是呵,二嫂。这么大的事,范县尊能点拨到肯节上,二百两是很值的。 至少,五郎的功名保住,这才能再往举人、进士一步步攀上去。 等你门前有了‘进士及第’的扁题,二百两算什么!所以不要心疼那钱了,还是说说要不要退婚的、怎么办理的好。” 李严就着兄长的眼神赶紧接话劝解。高氏应了钱的事,可银子还不曾送去,那范县令已经主动示好。 看来送一百两足矣,余下的那些自然是自己和长房分了,李严想想都觉得高兴。 “这样,既然范县尊愿意为我李家开脱干系,那再好不过。我看要尽快把退婚办了,哪怕多给陈家些也行。 不过范大人给我提了醒,咱应该给府学和县学那边也都打点些。弟妹别心疼,这可都是为了孩子的前程呵,对不?” 李肃说着,用眼色制止了着急想说话的李严,微笑着对高氏点点头。 “那,大伯的意思是……?再出三百两够不够?”高氏咬牙说完,抚掌道:“阿弥陀佛,要再多我一时也拿不出来了,就这样,如何?” “嗯,我看也差不多,那就这么办。明天我就出发去南昌,县里和饶州府还是由三弟去跑跑。至于退婚的事么,弟妹你来操持好啦。 我意见不要给现银。你给现银说不得又被当作家产充没了。 等我们和范太尊打点好,你给陈家兑好的银票,最好要面额小些的,方便携带和随时取用。 这样我们也对得起陈家,不管怎么说,他们真要流放个三年五载,在外面都要用钱呐!弟妹你说是不是?” 他这番话说得高氏连连点头,还称他想得周到,全然未想这哥俩实际打点根本用不了这样多,其余的都被他们装进自己腰包里去了!“唉,摊上这事还能怎么办?无非破财消灾罢了!这事我还得着落在劳媒婆身上,不能收下礼金,完了她就不管了! 先叫她去陈府上说,再找顶小轿子悄悄把那陈家姑娘送回去。她家出事就往李家躲,这叫怎么回事? 又不是正经已过门的媳妇,这不是害我家五郎么? 三叔你可得和县尊说清楚,我们把线划得分明,他陈家犯的事和我们可没任何关碍……!”高氏絮絮叨叨,越说越觉得自己在理。 “五弟,等等我!”李丹追上李硕:“诶,我还是头一次看你这样硬气说话,这就对了嘛,你干嘛垂头丧气地?” 李丹一向觉得这个弟弟在他母亲面前太软,而今听他竟敢当面说不,真是有点难以置信。 “兄长莫夸了,小弟心里难受得很!”李硕撅着嘴回答。 “怎么?” 李硕回头看看,轻声道:“你还不晓得?他们问我心意不过是看我已有功名在手,客气罢了,哪里真的会顾及我心意呢?” “你是说……?” “到最后他们还会跑到陈家去退婚的。” 李硕苦笑:“这些人,他们想的是李家的声誉,顾的是二哥、四哥的前程,不可能真地把我放在心上!” “这倒未必,二哥和四弟是要考虑,你的秀才他们也绝对舍不得丢!” 李丹冷笑:“你说他们为李家那是真的。不过话说回来,大伯坐在那个位子上替全家着想原也应该。” “三哥你什么意思?这话说来说去,他们竟是对的?”李硕甩手道。 “他们为李家就舍陈家,就是方才说的‘落井下石’嘛,有什么对的?如果真的仁义,那就该想想其它办法。” 李丹叹口气:“可惜,这个家咱们俩说了不算数,在这里徒增烦恼,奈何? 不如你悄悄去和慧姐儿说说话,好歹开解下,说不定明日母亲真就送她回去,她现在肯定也是如坐针毡呢。” “也好。”李硕又回头看看:“现在母亲和大伯、三叔说话,我赶紧过去,等她回来又看得死死地,就没机会了。” 说完又谢一遍李丹,然后三步并作两步地往后面去了。 他和陈慧已经订婚,按说不宜见面。但现在事出紧急,也就顾不得什么礼数。 李丹见他自去,回想梦儿应该此刻也是辗转反侧难以入眠,自己无力相助同样烦恼得很。 且那周都头说的,怕是会判全家流放。想想此去千山万水不知何时能再相见,情思涌上心头,不由地长叹一声。 自己到这个时代已经十五年,却还是很难理解这种株连家属的做法。 若真地有罪也罢了,明明只是牵涉而已。 唉,这个皇帝也不知怎么想的? 他情绪不高地晃荡着,一抬头已经到了自己院子前。 姨娘屋里的小丫头针儿正在门外张望,见到他惊喜地拍手,叫:“三哥儿回来啦!” 然后便跑过来拉他:“三哥儿可回来了呢,姨娘都急死了!” “姨娘着急了么?”李丹看看天色,以往还有比这时辰回来晚的,也没见说着急嘛。 “三哥儿不知道,傍晚大娘把姨娘叫去又骂人了。”针儿撅起嘴委屈地告诉他。 “为了什么事?” “还不是因为你总跑出去?大娘说皇帝派兵来抓人,叫姨娘看住你,不许往外头去呢!” “就为这个?”李丹一嘁:“这她哪里看的住我……?”话说一半咽回去了,见小钱氏正站在门口瞪他。 钱姨娘十四岁进门,今年刚满二十四岁。 李丹在她面前有种亦母亦姐的感觉,最怕她受委屈、受气, 所以看到她就同鼠儿见了猫一般,顿时矮了三分,陪笑道:“姨娘万福,这么晚了怎么站在门口?小心着凉。” 说着给针儿打眼色,教她扶小钱氏进去。 “你也知道天晚了?可就是不管家里惦记着对不?”小钱氏说着眼圈就冒出泪花儿来。 她在家排行第三,上头有一兄、一姐。 平日父亲对她都是捧在心口上的,未料嫁给姐夫之后,先是夫婿身故,后来含辛茹苦养育这李三郎。 那大娘子还总拿出正室的派头,三天两头教训自己给脸色看,心里别提有多少委屈了。 平时在人面前她都撑着,只是一见三哥儿才忍不住要哭出来发泄下。 “哎,你别哭哇!姨娘有话屋里说,你别哭、别哭!”李丹慌忙扶着小钱氏进屋坐下,自己规规矩矩地站在旁边。 “不许站着,你、你给我跪下!” 小钱氏的呵斥让李丹楞了下,但他还是立即听话地跪下了。针儿伸手拿过一张椅子上的坐垫要放到他膝下,被钱姨娘伸手挡住。 “姨娘……!”针儿看她表情没敢再说。 “我平日里都怎么和你说的?”小钱氏满面怒气。 “姨娘,去机杼巷是五弟求到我头上。您知道他那个小书虫子连树都爬不上去的……。” 李丹以为是自己偷偷跑到陈家的事情惹她不高兴,连忙申辩。 “我说的不是这个!”小钱氏气呼呼地打断他:“叫你在外不要逞能、不要招惹是非,你可倒好,连赵家三哥儿都敢打?” “呵,原来是为这个?”李丹笑起来:“姨娘休听他人添油加醋! 姓赵的打砸店铺、出手伤人,我所以气愤不过才教训他。这么快就来告状了?看来这小子腿脚还蛮利索!” “你住口!”小钱氏将桌子一拍:“陈家出事,你去探望,她家是你父亲同年,义之所在,我拦你了么? 但是赵三郎的事不同,他家是实打实的勋贵,你去招惹他做甚? 尤其是这个时节!他国丧期间去天香楼有过失,你在天香楼大打出手就没错处么? 说好听是替人出头,说不好也是个沾花惹草的嫌疑吧,你怎么不动动脑子想深一步哩?” “哎呀!”李丹倒吸冷气,赶紧磕头道:“孩儿只想出气了,实在是没想到这关节上,让姨娘忧心,是儿的错!” “三郎,你如今十五岁不小了,凡事不能总这么拍脑袋就往前冲,要多想后果两步、三步才行。 既知道自己的毛病,需得实实在在去改才好,不能每每出了错处叫人拿住把柄,那岂不真成了粗鄙武夫?” 小钱氏说着垂下泪来:“姨娘被大娘叫去骂两句教养无方,不过是面子上不好看,可若全家因此轻视、怠慢了你,后患无穷呵!你、你可改了罢!” 李丹哑口无言,只得诺诺连声,请罪不已。他晓得小钱氏的意思,大娘那边早放话说他已满十五,该独立门户了。 其实,所谓“独立门户”,是要趁这机会清算阖家资财,赶李丹母子出去单过。 大娘子一直怀疑小钱氏将带回来的丈夫遗产有部分私留,另外还眼红她带来的嫁妆,想伺机掠夺。 第一卷 小元霸 第六章 宋小牛传信 对于姨娘的良苦用心李丹自然是明白的。“姨娘,要我说她想让我们走,那咱走就是了。这个家住得这样别扭,还不如分开! 等我自立门户,好好孝敬你,咱们关上门自己过日子,强过看他人脸色!” 说实话李丹自小对这个家没太多好感,总觉得还是当年跟着父亲在任上时更加自在。 “你就是不想被规矩拘着!”小钱氏嗔道,看着继子跪在下面嘿嘿地笑,她又心软了,摆摆手:“起来,坐下说话。” 李丹忙起身拍拍下摆,在小钱氏侧面坐了,看她示意针儿去关上门,然后轻声说:“今天她又提这个话,看来是打定主意要分家。 若真分开了,你可就是一家之主,不能再这样整日胡来任性!姨娘今后就指望你呢,你若有个好歹,可教我怎么活哩?” “姨娘放心,儿子记住了,今后一定做事小心。” 李丹向上施了一礼,想想又说:“不过那边迟早要挑明,姨娘是不是提早做些准备?” “关上门咱们娘儿俩说话,针儿也是我贴心的。” 钱三娘咬牙想想告诉李丹说:“你父亲家里虽是诗书世家,但你曾祖因不肯写檄文被害后,朝廷将家里抄得干干净净只剩下这所空宅。 后来宣武帝发还部分田土,你祖父重振家门却也不复昔日盛景。 你父亲中进士后在户部观政三年,到庐江做县令时只有一童、一驴相随而已。 外祖赏识你父亲为人正派,两次与李家做亲,却不是为他权势、地位。这个你懂吗? 我和姐姐当年嫁过来都带有嫁妆,不然仅凭你父亲微薄的薪俸怎可能度日? 大娘子不忿我手里握着姐姐的嫁妆不予她,总说我私匿老爷遗产,打算要借分家的由头夺了去。 我一直以你年纪尚小做借口搪塞,唉!可你长大了,这借口也渐渐用不得……。” 以往李丹只知道高氏总叽咕“三郎大了该分家”,他觉得对方是讨厌自己,却没想到原来关节在“财”字上面。 “姨娘不是说,当年你把父亲做官攒下的钱都带回来给她了么?”李丹奇怪地问:“那她干嘛还要打你的主意?” 小钱氏苦笑:“是给她了,所以最初两年她对咱们娘俩多好,可后来不是慢慢就变了?人么,都会变,贪心就会叫人变的! 大娘子有了还要更多,多了又嫌不够,所以才会对咱们变心。加上那两房的撺掇,她不猜疑都不可能!” 这真叫人无语得很,李丹想了想,问:“那,当年姨娘交给她多少?” “你父亲在世时,前后通过递铺给家里送回了六千两。” 小钱氏回忆道:“后来我变卖、收拢,带回来交给大娘子的一共是两万四千两。” 李丹听了吐吐舌头,心想这还说父亲是“清官”呢,居然十年攒下这么大一笔!“她说你私匿,如何证明无有此事呢?”李丹问。 小钱氏冷笑:“当年处置那些字画、田庄、铺面、古玩之后,我收藏了所有买卖契约和银钱兑换的底票。 大娘子若是闹起来,只需出示这些证据,与我交割的数目相对即可。” 没想到这个时代的人也有留证据的意识,不过想想李丹也能理解,商人的女儿嘛,自然懂得这些东西的重要。 若是搁在大娘子身上,恐怕她办完事早拿“废纸”去灶台引火,或者做了纳鞋底的鞋样了! “姨娘都给她了,就没想过自己留些儿傍身?” “扑哧”小钱氏一笑:“傻孩子,我和姐姐出嫁时,你外祖各给了价值万两的嫁妆。你说,我何必贪她那点,又能贪多少呢?” “啊?”李丹大吃一惊:“外祖父这么有钱呵?” “他是专做北地生意的。就是把边墙外的马匹、皮张、药材收过来,把中原的丝绸、棉布、瓷器、成药、首饰这些卖出去。 我听说家里每年光是行商的生意,本金都要二三十万两,这还没算上各地的坐商铺面。你说他有多少钱?连我也算不清楚!” “哦,这样呵!”李丹点点头,四下里看了看:“可是……姨娘,我从来没在家里看到有那么多的银子、银票呀?” 他的话逗得小钱氏用帕子捂嘴“吃吃”地笑起来。 “可真是个实心的孩子,那些都是田土、店铺了,而且大多在江北、淮南,家里当然不能留那么多现银、银票的。你上哪儿看去?” “我想起来,每年都有位栗掌柜来看你,他说是外祖父的人,可是他帮你管事?” “差不多。”小钱氏点点头:“栗掌柜祖上就是我家的伙计,到他这里已经是第三代。 你外祖父原本让他给我姐姐打理外面的生意,后来又转到我手里。他是个可信用的。 每年来时除去带些礼物、点心,还会向我报账,也会留下少量钱钞。 咱们娘俩在府里不拿月供,针儿、贝喜他们的月钱也都是我自己出,这里面栗掌柜出了大力,你日后见到要对他多加尊敬才好。” 李丹听了赶紧起身答应:“是,孩儿记住了!” 娘俩又商议了会儿,李丹见她气也消了,这才告辞出来回厢房里自己屋去。 本来从礼上讲,李丹长大以后分房住,钱氏以姨娘身份该住到厢房。 但是李丹不肯,说岂有为人子者高居其上,而令养育者卑居厢侧的道理,坚持让钱氏留在大屋,自己去住东厢睡。 看到他持孝甚笃,钱氏很高兴也很欣慰。 东厢推门进去是张掉漆的镶钿云石面方桌,左右各摆张同样有年份的椅子,墙上挂着幅小钱氏自己绘的《抬头见喜图》。 右手是里间门,推开进去是李丹的卧室和书桌。外间用四扇屏风隔断,后面住着小丫头贝喜。 听见有人进来,贝喜探头一看,喜滋滋地叫声:“哥儿回来啦?累了吧?快坐下歇歇,奴去给哥儿打水洗脚!” 李丹还未来得及回话,小丫头已经一溜烟跑向厨房去了。 李丹自己进屋解下腰带,脱了深衣往床上一躺,不一会儿贝喜端着水进来放下,然后为他脱靴、除袜。 李丹十几年来早习惯了这种有人伺候的生活,因此坐起身由着她忙碌,口里说:“今天似乎又闯祸了,害姨娘生气。” “姨娘是好意,盼着哥儿早点顶门立户,咱们搬出去,这样就不受他们的气啦!” “嗯?”李丹惊讶地看贝喜:“怎么,你也知道要分家的事?” “前院成天叽咕,听得人耳朵都起茧子了!” 贝喜抿嘴一笑回答:“她们那边上自宝纹姑姑,下至厨娘、小厮,哪个不知道大娘子的心思?” 小姑娘今年十一岁,进来伺候他两年了,在外人面前学会了装乖巧,可进这屋来还是像只小麻雀。 不过李丹习惯了,听不到她的声音倒会觉得缺点什么。他想了想正要继续问话,忽然有人叩门。 贝喜听了便轻声道:“两长三短,应该是小牛哥。” “嗯,”李丹也听出来了,这是他和长随宋小牛的约定,便示意贝喜去开门。 宋小牛是车夫麻九的外甥,父母都在宁国之乱中遇害了,从小在麻家被抚养大。 麻九自己仨女儿,就拿他当亲儿子养。他今年十七了,比李丹还高半头。 六年前麻九求了二房管家曾五叔,送他进来伺候。 高氏见他结实,想着这边除三郎外全是女人家,确实需要个做力气活儿的,就分了到后院来做事。 有次偶然李丹发现他在没人地方耍拳,追问下才知道是和他舅舅学的,那麻九居然原先在军营里做过百户教头,后来受伤坏了腿筋才不得不退出来混马夫。 李丹缠着麻九求他教授武艺,受他指点学了些拳脚和基本功,所以和小牛算得上师兄弟情分。 进门后宋小牛先规规矩矩给李丹作揖唱喏,然后便笑呵呵地上前道:“三郎今天在天香楼做下好大事情,全城都轰动了,说你拳打赵三儿解气得很哩!” “快别提这个,我刚刚领受了姨娘的数落回来。” 李丹吐舌做个鬼脸:“不过说实话,没想到那厮这样不禁打,也真无趣得很。就是古人讲的,胜之不武啊!” “管它什么武,反正你打得好,受他气的百姓恨不能放爆竹庆祝呢! 哥儿以后有这等好事叫上我,不用你动手,看我不打杀那欺男霸女的贼!”宋小牛说着将斗大的拳头攥起来挥舞了几下。 就听身后贝喜的声音说:“你消停会儿吧,哥儿回来连口水都没喝呢,你又来引他做什么?” 宋小牛缩了缩脖子,赶紧嘿嘿笑道:“我的小大姐,我哪敢?不过陪哥儿说说话罢了。” “当时事情急,没来得及叫你就和杨乙去救人了。张金刚被六个人围着打,断了一臂,当时还是蛮凶险。 你家全指望你一个男丁,我可不能拖带你去那场合!”李丹摇头。 “诶,这有什么!不过几个混混罢了,又不是上战场!”宋小牛叫起来。 李丹只是笑着不应,转而问他:“你这样晚来,可是有什么事?” “哦,对了!”宋小牛拍拍脑门赶紧说:“方才前边传下话,叫我舅舅明日一早套上骡车去接劳媒婆过来。” “唉,果然!”李丹叹气。看来最后高氏还是不管五弟的想法要和陈家退婚了! 想想这事传出去,那些士子们肯定会咬耳朵说李五郎翻脸无情之类,他决定要是听到哪个嚼舌头,非得揍他一顿不可! “牛哥,最近家里事多,我若不在你要周护好这院子。”李丹说完招手让宋小牛到近前,悄悄耳语了几句。 宋小牛惊讶地看看他,点头道:“我懂了!三郎放心,哪个赶胡来,我大棍子打出去!” “你就不怕我母亲和大伯、三叔他们?”李丹笑吟吟地问。 “我拿姨娘给的工钱,又不曾卖身,他们能把我如何?米店伙计廖二都知道拿着主家的钱就得替主家分忧哩! 我宋小牛在这院里吃了六年饭,又有哥儿你教我做菜手艺,把着手教我识字,难道我连‘报恩’还不懂吗? 三郎你放心去忙,我守在家里,看谁敢乱来!”宋小牛雄赳赳地拍着胸脯表示。 送走小牛,贝喜转回来伺候李丹睡下,回身持了烛台待要回自己床上, 犹豫了下疑惑地轻声问:“三郎方才到底和小牛哥咬了句什么耳朵,我看他后来义愤填膺的样子?” “我告诉他,前院说不定会找个理由来搜咱们院子。”李丹幽幽地回答。 “啥?他们会这么大胆?”贝喜吃惊。 “这有什么不可能的?”李丹冷笑:“人家既然怀疑咱们私匿了我父亲留下的财物,那自然就要找出证据来。 咱们那位大娘子是个听风就是雨的,保不齐哪天一拍桌台真就来这么下子。不得不防呵!” 贝喜拿着烛台站在那里愣怔半天,还是不敢相信自家人会对自家人做出这样事来。她想了想,又说不出什么反驳意见。 转身才走到门口,听李丹轻声嘱咐:“要真出这种事你也别慌,咱们不怕鬼叫门随她们折腾去。 若我不在,你就去叫牛哥来主持着,那帮人怕他,也就不会太过分!” 第一卷 小元霸 第七章 五郎议退婚 次日一早,麻九果然赶着骡车去了劳媒婆家里,不由分说地将她扯上车,径直送入李府的二房说话。 当听说是要和陈家退婚,劳媒婆的麻子脸不住抖动,眼睛眨得更厉害了。 “高、高娘子恕罪,老婆子这辈子做媒无数,可、可这退婚的事情……,这、这,这还真没办过哩。要不,您另找位媒人去说说?” 宁拆一座庙,不毁一桩婚,退婚这种事是媒婆们的大忌! 婚事成了那是你做媒的积德有劳,尤其李、陈两家都是官宦门庭,对媒婆来说更是脸面光彩。 可要做到退婚这份上,将来人家觉得晦气,谁还愿意来照顾你生意? 再者,说合婚事是两好并一,退婚可就要得罪其中一方了。 假如将来陈家遇赦放还,人家最不济也还是本地乡绅,得罪一家就等于得罪十户,这不是亏本生意嘛! 所以劳媒婆作难,不乐意去出这个头。 “劳家嫂嫂,你看看,都是女人,我会不知道你怎么想的?”高氏手里那绢扇慢条斯理地扇动着。 这劳媒婆的男人是以前高家的佃户,后来得高父赏识,调他到城里铺子上做了个米店管事的杠头,所以高氏称她“嫂嫂”。 “你不想去我明白,可……你不会想让我替你跑这趟吧?”高氏说完,抬眼瞟了她一眼。 “这……。”劳媒婆额角渗出汗珠,她用帕子抹抹,轻声道:“那,那大娘给个提示,退婚总得有个由头不是? 她家男人虽然获罪,但、但这个话……它没法……。” 高氏一嘁:“这还不好办?国丧期间,应天府学的学生们胡闹,那陈仕安做为提学当然要承担责任。 如此失德家庭怎能与我李氏婚配?这不是现成的口实么?” “哦,哦,那……那我就去试试?”劳媒婆说不过,咧嘴不知是哭还是笑。 “二奶奶,不好啦!”一个丫鬟忽然跑进来叫。 “什么事,吓人一跳!”高氏喝道:“这等慌慌张张地成何体统?” “是五郎,”那丫鬟惊慌地发现屋里还有别人,忙补了礼, 压低声音说:“五郎听说奶奶把陈家大姐儿送回去就恼了,现在关着门,谁也不让进去,在屋里拿着把剑又砍又砸地。奶奶你快去看看吧!” “这、这个不省心的!”高氏听说儿子在屋里,还拿了把剑,顿时魂儿都飞了。 她也顾不得劳媒婆,急急忙忙拎起裙摆就往外跑。几个丫鬟只得在后面追。 劳媒婆心里冷笑,想想话还没说完又不敢走,索性跟过去看看热闹。 从二房正屋到李硕住的小跨院不过几十步远,这院子并不大有些狭长。 李硕住的小楼在上首,靠西墙下是四间厢房,宝瓶门那里进来是个藤萝架,从这里沿东墙直到他书房窗下摆的全是各种花草。 这是李硕日常的爱好。花草和西厢之间只有一丈宽窄,现在站了不少丫鬟和家丁,纷纷吵嚷令高氏头疼。 有人叫了声:“二奶奶来啦!”众人立刻不做声,垂首让开一条通道。 “儿呀,你这是做什么?”高氏着急地站在台阶上顿足叫道。 “母亲,我不是说过不同意退婚么?你为什么还是把慧儿送回去,那劳婆子来又是做什么的?”李硕带着哭腔在屋里说。 “诶,还不是为你好!”高氏说着往里走。 却见李硕恶狠狠地拎着一把短剑出现在门口,吼道:“你们这样做,叫我如何做人?我还不如死了,免得去受人的眼色!” 说完便将剑往颈上一横。 高氏吓得“扑通”坐到地上,“儿呀”、“我的天”地大哭起来,院子里顿时乱成一团。 有去扶高氏的,有想冲上去夺下李硕手中武器的,还有几个“聪明”点的小厮扭头就往外跑想去找大老爷、三老爷报信。 “这里出什么事了?” 领头往外跑的一个忽然被人拎住了衣领,回头一看才发现是李丹,忙比比划划地告诉他:“三郎快去,五哥儿放了把剑在自己颈子上要自戕哩!” “胡闹!”李丹丢开那人三步两步走进去。他推开挡道碍事的来到前边,李硕正要退回屋里去。 “五弟,你在做什么?” 听到李丹的声音李硕楞了下,正要说话,忽见门外走进两个青年。 走在前边那个身穿儒衫,后边的则一身短褐打扮,手里还拎着张软弓。 “小五,你拿把剑做什么?快放下!”那儒衫青年背着手昂然上前,看都不看李丹一眼直接命令道。 李丹听到背后声音收回脚步,冷笑道:“哟,二哥这么快就来了?”回头看看:“咦,还有四弟?” “唔,我正在射箭,看见家人乱跑,说是这里出事,所以就来看看。”老四李勤是个诚实的,他手里还捏着一支未发出的羽箭。 他个头敦实,是兄弟几个里面最矮的,所以边说边踮起脚想看清前边的情况。 “哦!”李丹转向李靳:“二哥也来看热闹,不读之乎者也了?” 李靳翻个白眼:“大伯、三叔都出门了,大哥也不在家,我自然该过来看看出了什么事。” “好,那请二哥上前,小弟洗耳恭听。”李丹侧身做了个请的动作。 刚迈出半步,李靳又收回去了。 他狐疑地看看李丹,背手摇头晃脑说:“所谓‘君子不立危墙’,这种事我看还是三弟来处理的好。” “唉呀两位哥儿,都什么时候了你们还站在这里客气?不拘是谁,你们倒是赶紧和五郎说说,让他先把剑放下,好不好?”高氏气急败坏地在一旁拍着裙摆说。 正茫然看着兄长们的李硕听了,想起自己是要“自戕”的,忙把剑换只手握,放到另一侧肩上扛着。 李靳看看周围,忽然没了兴趣:“唉,好好,这事我们不管了。三郎,这里交给你,我还是回去读书要紧!”说着转身就走。 李勤见了忙叫:“二哥等等我!” “四弟要走,请帮忙把这院子里的人都顺手带走!” 李丹咧开嘴大笑,看着李勤把满院子的人往外赶,转身躬身作揖:“母亲也请先回,这里我会把五弟安顿好,请放心。” 高氏知道李硕素来听三哥的,见他来心里就已经踏实了一半。 忙唤过丫鬟们扶着自己慢慢地往外走,到藤萝架子下面回头满眼怨望地盯了李硕一眼,这才出门。 李丹叫本院的下人各回本屋,然后走上台阶手扶门框,看着后退到屋里的李硕笑道:“我昨天就说了他们会我行我素,你也知道会是这个结果,有什么可大惊小怪?” “不是大惊小怪,我要给母亲个教训,让她以后不能随便拿我当小孩子看!”李硕气鼓鼓地说。 “行、行。”李丹点头,冷不防脚下动了下来到他身边,伸手飞快地一挥。 李硕只觉三哥不知怎么就到了自己面前,正错愕间手里的剑也没了。 “以后记得,要是你真想吓唬母亲,就找把开刃的刀剑。这种挂在墙上欣赏的玩意儿没多大用处!”李丹笑嘻嘻地说完,将那柄短剑随意丢到不远的茶几上。 李硕目瞪口呆,自己拿来吓唬母亲的武器,就这样被李丹像对待件玩具般地缴了。 “三哥,我那把剑可是前朝的古董呢!”他无奈地指指茶几说。 “狗屁!”李丹不屑地嗤笑道:“这种东西摆着好看,战场上不堪一击。这也能称作武器?也就能拿来吓吓母亲而已!” 李硕听他将自己心爱之物贬得一文不值,撇撇嘴,揣了手站在那里一言不发。 “你站着作甚?”李丹大咧咧在正面椅子上坐了,让李硕也找张椅子坐。 瞧见打翻了一桌子的樱桃果,他伸手抓来一把,选一颗丢到嘴里。 “慧姐姐已经被送回去,这是没办法的事。”他吐出籽来说:“我昨日叫你去见她一面,可见到了?她怎么说?” 李硕红了脸,犹豫半天才道:“昨晚倒是去她门前了,可她不肯开门,只隔着窗子说了几句。 ”他手里拽着衣角,低头抹了下眼睛:“她说,自古婚姻父母之命耳,既然母亲决意退婚她也只好从命。 还说运数如此,有遇无缘。让我各安天命,不要怨天尤人等等。” 李丹看他一眼,明白这小子其实听了陈慧的话,对这场婚事已经心凉了半截,但今天这顿闹无非是要表明自己立场是不肯的。 话说回来,他若不这样闹闹,传扬出去在士子们中间才真的没脸见人了,那些儒生的吐沫也会伤害不浅呢! 本来嘛,十来岁的小孩子搁在前世不过小学毕业而已,他懂什么情呵、爱的?耍耍少爷脾气,也就这样了。 “你能想明白最好,母亲这样做也是为你前途着想,莫要再闹令她伤心、担忧了。” 李丹说完停顿下:“倒是这件事让陈家雪上加霜。有了被退婚的名声,慧姐姐再想嫁个好人家都难,除非遇赦或者皇帝为陈伯伯平反。” “啊?”李硕一听又直起身子来:“那、那兄长,我们一起去前边,请母亲收回成命罢!” “晚了!”李丹摇头:“慧姐姐被送回去,说明母亲可能已经同她谈过,又或者慧姐姐自己去找过母亲表示愿意退婚。” “这怎么可能?慧姐姐怎会自己同意退婚?” “怎么不可能?”李丹反问:“你就觉得慧姐姐嫁给你是最好,没想过她会怎么选择? 若是由我选,这时候主动同意退婚才是对的,既能保护你,又不让未来夫家受到丝毫牵连。 傻小子,你以为慧姐姐只会想着逃到李家来躲开这场无妄之灾?那你小瞧她了! 最初的惊慌和躲避之心兴许有,可冷静下来,她应该是自己同意了回去。 这才是陈家的女儿做出来的事,是母亲口里说的失德之家、不配我们李氏的家庭教养出来的女子!” “三兄这话说得……,那岂不是我们太对不起陈家?”李硕眼圈红了,重又把头低下去。 “你以为呢?”李丹冷冷地问。 “我、我……。”李硕嚅嗫着不知该如何是好。 “唉!”李丹起身走过去拍拍他肩头:“若是像周都头所说,陈伯伯被判流放,按说罪不致及于家属。 陈家最多也就是个在原籍监视居住,隔几日往县衙报到,做些劳役苦工之类。有咱们照应着受罪不到哪里去。 可这次闹得有点大,周都头意思很可能全家一起流放。那样就看流放到哪里,左右也出不去海外呗,最远我想也就是崖州。 咱们可以使点银钱打点公差,让他们一家路上少受苦。 还有,退婚也好,求母亲把慧姐姐嫁妆换成银票让他们在身上带着,到地方以后省吃俭用也也能度日。” “诶,这个办法好!回头我去和母亲说!”李硕拍手道。 “还有,我昨夜里想了,如果流放地不远,比如就在闽、越这些地方,咱们甚至可以派几个兄弟一路随行保护也是使得的。” “有劳三兄安排!”李硕大喜,甚至还作个揖。 李丹连连摆手:“不用谢我,其实你知道的,我也是为梦儿……。”说到这里倒不好再多讲了。 高氏回到自己屋里,因惦记着儿子这边便没继续和劳婆子说退婚的事情。 悄悄派了丫鬟到院子里探听,回来说三郎已经进去了,五郎也丟了武器,貌似两个人正坐着说话。 高氏这才长出口气,点头说:“唉,看来这孩子还是听他三哥的话,连我这个做母亲的都没那么好使呢!” “奶奶如何这般说?”大丫鬟春芳颇有眼色,一手递上来吹凉的茶水,一手接过高氏的绢扇,笑盈盈道:“五郎是您的骨肉,自然母子连心。 三郎为兄,辅佐嫡子是应尽的本分。五郎能纳言听谏,说明他心地宽宏,真真是棵做官的好苗子。您的福分还在后面哩!” 一句话说得高氏心花怒放,格格地笑起来。 第一卷 小元霸 第八章 严旨下陈门 “哎哟,光顾着五郎,倒把这事忘了!” 高氏以手加额,忙道:“择日不如撞日,事情已到这般地步,不赶紧解决怕是夜长梦多。 你便叫她进来,我吩咐清楚了好让她去做事!”春芳答应一声出来,招手让那婆子进去。 劳婆子杵在廊下正站得腰酸,见状忙咬牙挺着进屋,先给高氏见礼。高氏心里舒坦许多,看她样子知道站久了,心里过意不去。 叫人搬过锦墩来让她坐下说话,吩咐道:“你方才大约也听见了,那陈家大姐儿出事时慌不择路躲来我家,现在已经送回去了。 哦,可不是我叫她回去,是她想了一晚自己想清楚,今早来亲自和我说的。 唉!要说倒是个懂事的好孩子,可惜她家摊上这事,是和我李氏无缘呐。 所以我才叫了你过来。你放心,那慧姐儿回去必然和家里有番说法,你去退婚她家不会赖到你头上。 本来她家急匆匆送慧姐儿过来要与我家五郎成亲,连嫁妆都带来了。 我们家大伯起疑,派人出去打听,这才知道陈家犯事的情节。陈家娘子虽然爱女心切,却是走了昏招,哪有这么办事的? 我家再怎么,也不会因为贪图这点彩礼把自己儿子的前程断送出去,是不? 唉!说白了,这次是惊动天地的大事非同小可。虽然陈君与我亡夫有同年、同乡之谊,我们也承受不起呀! 这些你去的时候要和她家说清楚。 至于那些嫁妆……。”高氏朝春芳点点头,看她转入里屋,不多时取出个包袱来。 高氏指着道:“吃食、衣物我们不便退回,折算了二百两银子。 首饰、金银、器物,我叫管家请人来估算过,折了一千两,共一千二百两。 都换成五两、十两、二十两的小额银票,方便他们在路上打点、使用。 田土和铺子的契约如数在内未动,如果陈家也想换成银票,我可以帮忙,让他们出个数目来。” 说着春芳已经将包袱放在劳婆子手里,又在上头放了只五两的小银锭子。“这是给你的酬劳,奶奶赏下的,收好罢。” “这……。”劳媒婆做出犹疑的模样看向高氏。 “收下罢。说不定她家还有话要你带来,我们不便出头,少不得劳烦你几趟。 你打点公差也需要银钱嘛。此事了结,我再给你五两!”高氏说。 “唉哟,那、那我谢谢二奶奶!”劳婆子大喜,赶紧双手合十躬身相谢。 高氏却做出不忍的样子,挥挥手叫:“春芳,你送送劳家的。好好做,务必让她家写了退婚文书,把李家的彩礼要出来!” 劳婆子被许了好处,心下平和许多。想着且看在银子的面上,就豁出脸去替李家二奶奶走这一趟! 于是由春芳送出来,还是到侧院里找到麻九,让他赶车载了去陈府。 这时陈家门前站了个年轻持水火棍的衙役,见骡车停下笑问:“麻九叔,你家今日好忙!先是送陈家大小姐回府,这会儿又要送谁?” 劳婆子掀开轿帘呲牙一笑,唬得那衙役往后退一步:“劳家的?你来作甚?莫不成这时候上门来提亲?” “不是提亲,是退婚!”麻九面无表情地答道。 “退婚?”衙役鄙夷地撇撇嘴:“怪道送了陈家大小姐回来,原来是嫌弃她家了!” “你懂个屁!恁多废话,小心你爹寻亲时,我给你找个大嘴岔的泼娘们!”劳婆子瞪了那小子一眼,抬腿就往里走。 “哟,这是谁说话这么硬气?” 话音一落,卫雄左手扶刀柄,右手背在身后从券门的暗影里闪出来,居高临下地看着劳婆子,把那媒婆吓得往后一缩。 “哎呀,吓我一跳,原来是卫爷当值?”劳婆子立刻换上副笑脸。 卫雄可和这些衙役不同,人家是县衙正式编制的典吏,相当于后世的“公务员”,而他手下那二十来个人其实都是帮闲,也就是“临时工”。 县衙门编制有限,县尊下面有主簿、各房司吏、照磨,刑房都头、巡检,最低的才是卫雄这样的典吏。那做事人手不足怎么办呐? 衙门从收上来的税赋里可以少量提留,用来养些“役丁”,役丁人数要看地方上能承受多少,钱多的可以多使唤几个,钱少的就少用点人。 按本朝制度,县里役丁要分摊给下面保甲,各家轮流派壮丁到县里供使。那大伙儿不乐意,因为出壮丁服徭役会影响农活和生产嘛。 于是县尊体谅大家,每家每年多收俩钱,这样你们不用出人了,县里雇人来替你们出役。这就是帮闲的作用! 百姓觉得不耽误自家且损失可以忍受,县里也得以安置闲散人员、稳定治安,一举两便! 是以如卫雄这样的普通典吏,以自己“有编制”的身份也能统带十几、二十个帮闲役丁,狐假虎威好不威风。 在一般百姓眼里这种人虽是小鬼,但却得罪不起,所以劳婆子见到他便陪了小心,一面告知是李家二奶奶差自己来退婚的,又悄悄放他手里一两来重的散碎银子请他行个方便。 卫雄听说是李家使唤来的,扬了扬眉毛,大声咳嗽着告诫她:“别啰嗦,快办事,莫要给我找麻烦!”说完挥挥手让她进去。 麻九见了也不吭声,远远地拢住骡车,自己蹲下身取出火镰抽其烟丝来。 卫雄是衙门里的人,早知道这老头儿是军里退下来的不好惹,所以也就由他去不予理睬。 不料这锅烟尚未抽完,巷口却是马蹄得得。 为首是周都头带着两名公差开道,后面两位穿着绯红色飞鱼服,革带缠腰,下面是黑地百褶江海拽撒的骑马锦衣校尉。 “哟,这就是缇骑老爷呵!”麻九叽咕了声,接着便看到后面一顶蓝呢小轿转过来,县尊范老爷也来了。 卫雄忙不迭地跑出来在门口施礼相迎。 两名校尉跳下马来到门前,年长些的抚着络腮胡子抬头看看“提学府”的匾额,皱眉问道:“就是这里?这陈大人好歹是江南的官儿,怎的家里如此寒酸?” “回大人话,确是这里不假。那陈仕安父母早亡,还是岳家送他去读书、考科举,如今家里只有一妻一妾和两个女儿,并无男丁。” 范县令身体有点胖,但还是尽量提着官袍前摆从轿子里小跑着追上来回答校尉的问话。 “啊?文书上没写呀,哪里来的妾室?”校尉也有点懵。 “哦,那是他妻当年嫁来时带的陪嫁,去年底陈仕安回乡省亲时收房的。 不过当时只请了下官等十余人到场做个见证,所以很多人并不知晓。 想来他回南京赴任,还未来得及向吏部申报便出事了,所以文档上只写有其妻陈尉氏,没有妾室陈宋氏。” 范县令一面用帕子抹额上的汗水,一面解释说。 “哦,原来这样。”那校尉略为沉吟了会儿。 这时那年轻些的警惕地打量下旁边的麻九:“喂,你是谁呀?不是说要看紧门户么,他家怎的还有访客?”他扭脸问范县令。 “呃,这个……?”范县令立刻瞪了周都头一眼。 卫雄和周都头耳语下,周都头立刻了然,赶紧上前作揖道:“回大人话,这是李府的车子。 李府二老爷生前是山东东昌知府,因公殉职后先帝赐棺、御笔题谥号,送回原籍安葬的。 陈家大姐儿和李府嫡子是李文成公在世时订的娃娃亲,这事本地人都知道。 但今陈家有罪,李家便不愿再结这门亲事,所以文成公遗孀遣了媒婆来正在里面谈退婚文书的事。” 两名校尉对视一眼,既提到人家府上是先帝旌表、赐葬过的,他们也就不好说什么。 只是那年轻的嘁了声叽咕道:“落井下石,什么东西!”众人不做声,只当没听到。 年轻的似乎还嫌不足,挥手道:“那也别让他蹲在门口,像什么话!” 周都头凑过去轻声道:“两位大人息怒,若是旁人我们早赶开了。只是这位与众不同,所以小的们平日多有礼让。” “嗯?什么不同?” “麻九爷如今被李府收容,虽只做个车夫,但他原本是南直隶金山卫的百户教头,南边不少游击、参将都与他有师徒之谊。 他自己却是在仁宣年间平倭乱时受伤,因功赏退的,身上还有忠勇校尉的武爵……。” “嘶……!”那年轻的不由转头又看了麻九几眼。 年纪大些的抬抬眉毛,点头道:“既如此,你去与他好好说,请他到影壁下阴凉处候着。 若是还中意门口这地方,等咱们办完事再回来便是。”说完招呼那年轻的:“小赵,咱们且进去罢。” 麻九其实已经听到他们说话。将眼袋锅子磕磕,起身牵了牲口,一句话不说就往影壁走了。 赵校尉笑着对年长者道:“卢叔,这人倒没架子,是个好相与的。” 卢校尉边往里边走边笑着摇头:“小赵你不懂,像这样尸山血海里活下来的心里不惧任何事,也不愿多生任何是非。 活一天就是赚的一天呐!等你刀上见过血就懂了。” “咱成天净忙和这些破烂事,我哪有机会见血去?若是我也上战场,少不得挣个世袭的将军回来!” 赵校尉撇着嘴跟在卢校尉身后,不服气地说道。 尉氏已经听到缇骑上门的消息。她今天见大女儿被送回来就知道李家要撇清,果然劳婆子就来了。 不过说到后来劳婆子拿出那些银票,并说明李家二奶奶特地给换了些小面额方便使用的,又让她觉得人家做得还不算太绝情。 旁边两个女儿你一言我一语地劝解着,她也心软下来,便签了那退婚文书。结果劳婆子刚收起文书,缇骑就到了。 满屋子皆是惊慌,尉氏却起身,将那些房契、地契依旧放进包袱,又叫女儿将自己屋里柜中藏的契书也都拿来一并交给劳婆子。 “劳家的,还得麻烦你走一趟,把这些带给李家二奶奶,请她帮我们变卖,得了银钱扣除李家送来的彩礼,剩下的替我换几张大面额的会票就成。 若是来不及交给我,就请放在五郎名下先收着,拿出去生息也好、经营也罢,我都没话说。” “唉,奶奶可真是不易,你两家这场缘分太可惜了!” 劳婆子本不想再掺和,后来觉得有银子赚,为什么要往外推哩?于是赶紧接过来紧紧抱在怀里。 “哎,你是哪个?媒婆?出去、出去,还有没有不是这家的闲杂人等?有的话赶紧离开!” 赵校尉大声呵斥着,然后和卢校尉在天井里站定了,高声道:“陈尉氏何在?请出来听候南直隶刑部的发落文书!” 劳婆子抱着包袱落荒而逃,出来赶紧找到麻九的骡车,连声催促:“走、走,回府去见二奶奶,快走!” 高氏见她回来,包袱里的书契没少反而更多了,大为惊讶。一问才知道缇骑已经进了陈家的门。 “哦,原来陈家娘子是这么个意思。这、这是把她家的家底子都托付了?” 正说着,李硕进来给母亲请安,看见劳婆子也在,忙问陈家情形。听说缇骑已到,不由地颓唐跌坐在椅子里。 高氏不忍,便对他讲了陈家将不动产相托的事。 李硕半晌才说:“我家对不起陈家,她们还能信任相托,实在令我羞愧!母亲对此如何打算?” “这……。”高氏看看劳婆子,对儿子说:“教汝知晓,这里面一共有两百四、五十亩地,还有四间铺面,一处磨坊。 我的意思,现在缇骑就在本县,若是处置容易引人注目。不如等等看,待缇骑老爷们离开了,那时再说如何处置也不迟。” “就依母亲。”李硕抬起头说:“若一月后仍未能处置,便按陈家所言寄在儿子名下,待她们获释归来,儿子还给陈家便是!” 高氏本是个小地主家的女儿,小贪,但也是读过几天书的。 想想这些东西最多不过两、三千两银子,图了它没多少意思,倒不如当着劳媒婆的面让儿子做个好人。 遂答应说:“好,就这么办理。”然后赏了劳婆子,叫她抽空去陈家递个回话。 次日便有消息从县衙里传出来,原来应天的南京刑部判决陈仕安全家流放广西桂阳,已封家产予以抄没。 陈家主母尉氏和两个女儿被带往县衙拘押,等待京师皇帝核准后便启程去南昌,在那里与押送陈仕安的队伍汇合再一起南下。 至于家中的仆佣予以遣散,奴婢身份的交官另行发卖等等。 第一卷 小元霸 第九章 李文洲中举 周都头做个噤声的手势,轻声道:“是没有宋姨娘,上头来文时根本不知道陈大人纳妾的事,陈大娘子又恳求过缇骑校尉,所以放过了她。” “这怎么可能?” “这怎么不可能?”周都头瞪了他一眼,压低声音道:“有一百两银子什么都可能了! 她是民籍,既未卖身又非奴婢,连范太尊都帮忙遮掩,校尉们乐得收银子,多这个嘴做甚?” “一百两?”李丹觉得匪夷所思。 “嗯,一百两……两个人!”周都头伸出两根手指。 “你是说……?” “我什么也没说!”周都头立即将手指头收了回去,两手一揣笑吟吟地不说话了。 李丹正待接着问,忽然看到一名役丁边跑边东张西望地过来,此人恰好他认得,便叫:“于七哥,你找谁呢?” “我找……。”那于七落眼一瞧:“诶,周都头、李三郎,恰好你们都在这里!” 两人一愣,面面相觑。那于七已经跑进茶铺里来笑嘻嘻地伸手向李丹讨赏。 “作怪!我老实坐在这里吃茶,为什么赏你?”李丹莫名其妙。 “好教三郎你知晓,方才有递铺快马到驿馆,送来大红喜报。贵府大郎在春闱上一举高中,如今是举人老爷了!这消息难道不该赏?” 于七才说完,李丹已经跳了起来:“你说啥,我大哥中举了?真的么?” “喜报就在县衙,估摸这辰光太尊应该已经着人敲锣开道去报喜啦。我是特来报知都头知晓,没想到运气好遇到你二位都在这里……!” 李丹已经坐不住了,急急忙忙要往外跑。又转身回来从靴子里抽出支牛皮鞘的短匕丢给于七,道:“赏你的!” 又拍出一把碎银子在柜台上说是替店里所有客人付账,然后高高兴兴地往家跑。 那于七开始见他给自己把匕首,正不乐意,忽见柄上闪闪地似是有数粒宝石,赶紧满面笑容地揣到袖子里去了。 “捷报,提塘官报贵府令姻弟老爷“李”,金名“著”,高中,甲子科江西乡试,中式第十八名举人!” 李丹跑到家门口的时候,外面已经围着里三层外三层的人群。 有人高声唱念,念罢便有数只手将喜报递上去,不一会儿便贴在了大门上方。 接着鼓乐声起,噼噼啪啪地还放起爆仗(鞭炮)来。 管家李朴眉开眼笑地站在大门口指挥着两个仆人抛洒喜钱,引得人群一片骚动和欢呼。 李丹一看也乐了,转身跑到街面上钱铺,掏出两张一贯的钞来换了一笸箩铜钱,边走边撒,引得大群小孩子屁颠屁颠地跟在他身后,直到门前。 李丹将笸箩里剩余的钱尽数抛出去,趁人群蜂拥趋上之际找空子跳到门里。 笑嘻嘻地问李朴:“三叔回来没?我听到消息就往回赶来报信,不想还是迟了一步。” “三老爷还未回,可他已经在路上听说了,派了路宁儿骑驴子先回,说是今晚即可到家。三奶奶得信在后堂上哭个不住,大奶奶同二奶奶正劝哩。” 这李朴的老辈算起来同李丹的祖父是庶支兄弟,所以也算长辈,看到小辈里又出了位举人老爷,乐得满眼泪花。 李丹闻言便赶紧往后堂来,刚绕过穿门就看见丫头、婆子们堆在堂外正叽叽喳喳,他无心去管,绕过东廊径直进去。 “哟,都到啦?二哥、四弟,恭喜大兄高中!”他进门先给李靳、李勤兄弟作贺,因为他俩和长兄李著都是三叔李严之子。 李著是三奶奶舒氏亲生,李靳和李勤是李严妾室崔氏所产。 李著得中,李靳与有荣焉,却作矜持状,背着手点点头微笑道:“兄长得中,不出我所料。以他的才华估计再高走一步也是可能的。” “哦?四兄竟能猜到大哥中举?那么,四哥,你与大哥相较哪个更厉害呢?” 老实人害死人,李勤一本正经的问话让李丹和李硕都憋了笑扭过头去。 李靳不知该如何回答,面对弟弟期待的目光又不好不答,只得说:“文无第一么,说什么谁更厉害? 大哥长我数岁自然对圣人之言理解深刻。你且看我如大哥般年纪时,也定是高中红榜、要金殿对问的。” “四哥,闻说皇帝身高九尺甚是威风,昔年竟有新榜进士在殿上战栗不能答者。”李硕碰碰李勤肩膀道。 “阿弥陀佛,还好父亲叫我习武,我可以不受这等罪过!”李勤摇头。 李严认为家里要有文、有武。幼子李勤老实、健壮,所以被他从小就往武生路上培养,跟了两位师父学习骑射功夫。 也正由于这个原因,他是三房这三兄弟里和李丹走得最近乎的。 “嘁,看你这胆子!”李靳看不上这个“粗鄙武夫”的弟弟:“皇帝威风那是自然,可也没必要吓成这样子嘛! 为臣子的要尽忠职守,要大胆规劝、直言进谏。都似你这般,如何对奏国事、为君分忧哩?” 李丹不想和兄弟们混搅合,忙道个罪进里屋请安。 进门一看满屋子人,长房大奶奶窦氏今天破例叫三奶奶舒氏坐在中间,正用帕子为她揩抹泪花。 她身后站着长房的福、禄、寿三个女儿,下手是长房的苏氏和文氏两位姨娘。 李丹先和母亲请安,又向两位婶娘请安。 母亲高氏笑盈盈地叫人搬张绣墩来让他坐,笑着说:“你们看,今天大郎中举,连带着三郎都规矩了好些呢!”这话引得大家都掩口轻笑。 李丹红了脸,说:“母亲不知道外面有多热闹,抓喜钱的人站了满巷子,儿子在门前亲自撒了一簸箕呢!” “唉,大郎真是个好孩子!可惜长房没那样福分!”窦氏说着羡慕地撅起嘴来,身后两个妾苏氏和文氏忙低下头去。 “大嫂莫急,两位妹妹都年轻,说不定……。” 高氏忽然意识到李丹在场这样讲话不合适,忙改了口对他说:“对啦,你三叔着人带话回来,说今晚打算在鸿雁楼请客。 你刚进来时我们正说此事似乎不妥,大伯母的意思是不是在家里摆几桌意思下就好。三郎你看呢?” “呃,二兄什么意见?” “他?人家名士风格,将来出将入相的。才不乐意过问这等鸡毛蒜皮!” 舒氏撇撇嘴,一副看不上的样子,小声道:“不是吹呵,他一心想比过他大兄去,我看这辈子是不能够了。 真的,你们瞧瞧他那做派、气度,哪点比得上著儿?” 高氏见众人尴尬,忙挥挥手:“三郎,问你话呢?鸿雁楼的事儿……?” “母亲,孩儿以为大伯母说的真真是高见。如今国丧未满不宜张扬,陈家的事例就在眼前,缇骑还在县内未走。 这时纵然大兄高中,咱们最多也就是放两声爆仗,撒些喜钱,人也无可厚非的。 可再要进一步订酒楼、摆大宴,怕就过了。孩儿以为三叔一时高兴,许是忘记这个茬。 真要庆贺、宴请,不如我去鸿雁楼走一趟,把他家大厨请来家里。 咱们就在前面堂上摆几桌,用点清淡水酒,不挂红、不举灯悄悄就办了。不知您各位意下如何?” 上边三位听了互相交换下眼色,窦氏点点头:“我看行。如今特殊时期嘛,设若好事变坏事,那就没意思了。” “得,那就请三郎走一遭,你三叔那边我会去说清楚。”舒氏于是也表示同意:“就和鸿雁楼说好,回头请他们来我这里结算便是。” “诶,哪能都让你花钱?这是全家的大事,我和二奶奶这边也各出一份!”窦氏赶紧道。 “时候不早,得让鸿雁楼抓紧时间置办、准备,那晚辈不再打扰,这便出门去办事了。” 这屋里尽是女人家,李丹问明人数、前后堂各摆几桌以及时辰等等,便不愿多留,起身向母亲和两位婶母告退。 他出去把门一关,后面文氏笑着说:“你们看,三郎其实还是很会做事的。” “他呀,不闹、不折腾的时候蛮好,性子上来拦也拦不住。 要么大伯怎么总说他是个猢狲性儿,和那西天取经的孙行者一个样儿呢!”高氏这话引来满屋笑声。 听说晚上家里要摆席,外屋哥三个也很高兴。李靳抱着读书人的身份还在那里摇扇矜持,两个弟弟吵着要随李丹一起去鸿雁楼。 但李硕去不成,因为高氏对他的禁足还未解除哩,他只好眼巴巴地看着李勤去找自己母亲求告后,高高兴兴出来拉着李丹像小雀儿似地往外头跑去了。 “四弟,你先到大门那里等我,我去和姨娘打个招呼。”李丹和李勤说了声,掉头先回自家。 在门前正见大牛和针儿比比划划地描述门前热闹的场景,什么哪家送了只鸭子、又是哪家来递了二百钱的贺仪。 针儿先看到李丹,忙迎上来。“大牛,晚上家里有宴席,你吃了再回去,和你舅也说声呵!” 大牛答应着,高高兴兴地去找麻九了。接着李丹问姨娘在做什么?针儿告诉他:“在东屋里翻柜子,不知要寻什么?” 李丹进屋,小钱氏正往外走,母子俩差点撞个满怀。 “三郎回来了?正好,你替我跑一趟,把这个给三奶奶,就说是我送她的贺礼。”小钱氏说着,将个缎面帕子包着的小包递过来。 李丹接在手里,觉得颇有些沉,忙打开看。却见里面是五枚光闪闪的富贵金钱和两串红丝线手环,每只手环上挂着三只小金铃。 “这东西不是我小时戴的么?这金钱又有什么来头?看上去倒是厚重。”他拿起金钱掂了掂说。 “这可不是一般的金钱。”小钱氏抿嘴一笑:“此物是前朝太师脱脱帖木儿所制,拢共就铸了六千枚。 用的南洋紫金铜,外表包金,专用赏赐功勋的。百年下来,如今流传在世的怕只有不足百枚,故而弥足珍贵,一枚值一两黄金呢! 你给三奶奶,就说是我的心意,日后还要求她多多照顾。”说罢又笑道:“那手环你还记得? 你父亲殁后我就替你摘下来收起了,如今哥儿也大了,戴不得。 我前日听三奶奶悄悄告诉我,说你大嫂子身上不舒服,不知是不是又有喜了? 我就惦记着把这小东西找出来,不拘她生男生女,戴着都是个吉祥意思。” “哦,明白了!”李丹轻声问:“姨娘是想拉住三奶奶,将来做个外援?” “聪明。”小钱氏手指在他额上一点:“三奶奶家里两代进士,只有她才识得这赏功金钱的珍贵。 她又是个好慕虚荣,贪小无心的人,这金铃儿虽小,价值不菲且精致吉利,她一定满意。 虽说是为大郎祝贺,估计长房和前边都舍不得多花钱的。 咱们要送出去多少银子反引人闲话,倒不如这小东西悄悄地就递了。旁人不识货或不会在意,但三奶奶心里明白便好! 最要紧的是,三奶奶出身大家,不稀罕紧盯着咱屋里。 有她在外面做援手,那两位也不敢闹得太厉害,咱们兴许能平安度过这场灾厄。” 她细细地和李丹分说,让他明白自己寻古董和饰物送礼的意图,同时告诫他必须悄悄送去,不惊动太多的人。“ 如此,那倒不如让针儿去。”李丹想想说:“姨娘猜得不错,三婶娘今晚要在家里摆宴席,叫我去请鸿雁楼的厨子哩。 大伯母和前边说今晚的花费三家分担,却对贺礼只字未提。想来她算计着还是出那三分之一更便宜些。 我这就去鸿雁楼,今晚怕还要忙着张罗。若刻意去后面找三婶娘,倒被人都瞧在眼里了。 不如让针儿去,她是女孩儿家比我更方便。” “也是,大伯不在,能帮三叔忙碌的也就是你了。那我安排针儿去罢。” 小钱氏又将东西接回来,问:“你这是要去鸿雁楼吗?那今晚要在前面吃过再回来了?” “嗯!”李丹点头,转身边走,口里道:“四弟还在门口等着,我得走了。姨娘莫等我,我让大牛给你们送好吃的!” 鸿雁楼虽然叫楼,实际上营业基本都在下面,楼上只两个雅间,然后便是店主顾掌柜一家的住处。 李丹来过多次,门口正在泼水洒扫的小二认得,早迎上来招呼:“哟,李三哥、四哥,恭喜贵府又出了位举人老爷!两位这是要用点什么?” “你都听说啦?”李勤面带得意地问。 “四郎诶,全城都轰动了能不知道?整个余干今年就贵府光鲜,先是位秀才,今儿又是位举人。 啧啧,说不得金秋时,小人就得恭贺您府上进士及第啦!”那小二显然嘴皮子很利索,一个劲儿地奉承。 “好、好,借你吉言!”李勤咧开嘴。 李丹这时已经走进店内,摸出几个钱分别赏给小二和柜台后面笑呵呵的账房,抱拳说“同喜、同喜! 第一卷 小元霸 第十章 铁教谕受惩 “在、在,”小二眉开眼笑:“东家在楼上教少爷识字呢,您是常客不打紧,请楼上说话吧。” “行,反正我认得路,你自去忙好了。”李丹挥挥手,叫小二给李勤端来茶水、点心,让他在下面等着,自己“蹬蹬”上楼。 先前县衙前早已布露诏告,按先帝驾崩时的例,本次国丧期百日内官员、勋贵不得宴饮作乐,民间三十日内全国不可狎妓、丝竹(音乐)、饮酒,禁五人以上宴会及嫁娶事。 如今已经临近百日,不过由于出了应天府那案子,弄得人人皆知皇帝哀恸,宁可多忍耐几日不敢触这霉头。 李丹见店内莫说官员了,连来吃酒、会友的百姓都仅仅半满,对鸿雁楼这样全县闻名的酒楼来说也真够清淡。 怪不得听闻李府办家宴小二和账房脸上笑开花,这该算天上掉下来的大生意吧? 他是熟门熟路的,进去找到顾掌柜,对方满口答应。 两人说好细节和时间,顾掌柜要送李丹,被他挥挥手谢绝了,自己摇摇摆摆地出来。路过一雅间,忽听到里面有人说话,引起了李丹的注意。 只听一个干瘪的嗓音说:“陈仕安这种事放在谁身上焉有不躲之理?那李家二奶奶还算聪明,即刻退婚没二话。 不然,嘿嘿,怕是老夫这时已向学正大人告他一状了!” “不过,听说这李五郎自己极不情愿哩,在家和他母亲大闹了一场!”另一人说。 “是呵,本府最年轻的秀才为了婚事顶撞寡母,这话听上去……啧啧,也不怎么好。” 又一个声音说道:“没想到他小小年纪能做出这般举动。” “哼,那你让他如何?” 干瘪嗓道:“他不如此,同学笔友必指斥其无耻,就算有功名在身,将来乡试考官说此人品行有亏,一句话就可咄落。 倒是现在这么一闹还好些,至少人不以其为其德行卑劣了。 唉,那位已故的李老爷呀,当初大约是没想到陈家会有这等颠覆的事情。 其实李公如果好好想想,就会知道两家门户不对,这门亲事必无好结果的!” “哦?请教铁先生,这话怎么讲?” “你瞧,陈家是个破落的,若未娶尉氏女子,那陈仕安连笔墨纸砚都买不起,何谈中进士? 即便后来中了,吏部老爷看他呆头呆脑,又无银钱奉献,所以点他去庐江做个学官。 可巧遇到李文成公(李穆),因同乡关系两家联姻,李文成又帮他走关系谋了一任淮安府学正,这才有机会高升至应天。 李府是怎样的门楣?先帝立坊旌表的诗书世家,三代进士及第。陈仕安把女儿嫁过去,算高攀啦! 所以我才说两家其实门户不对,李文成实是不善识人呐!” 这人在里面口若悬河,不料早惹得小元霸在外面勃然大怒。心想这厮背后叽咕我亡父长短,好没道理! 正想推门进去理论,忽见小二捧个托盘来上菜,便招手唤他过来,轻声问:“里面是谁?我听有个姓铁的,似乎声音耳熟。” 小二笑着回答:“三郎不记得了?县学的铁教谕嘛!咱县里姓铁的就只他一户。” “哦!我想起了,小时在族学里的先生,我就是掀了他的桌子所以退学的!”李丹想起来,眼前出现个尖嘴脸的山羊胡子形象。 他示意小二送菜进去不要提自己在外面,却站在走廊上继续听他们是否有后话。 里面三个人待小二出去,又让回酒。那铁教谕的干瘪声音再次响起。 “唉!陈仕安不曾料到,那李文成知府做下来政声显著,眼看要调入京去做京兆丞了,谁知黄水淹来丢了性命。 覆巢之下焉有完卵?陈家这座大庙甫一落成便倒了,却是可悲至极!” “铁先生的意思,是说那陈仕安运数不济,还是交友不慎?” “你说呢?老夫可什么都没说,哈哈哈!” 李丹此时已经气得牙关紧咬,心里骂道:“这老匹夫,真不知死活么?” 转念一想今日大哥喜报,不宜闯祸,全家又都等着他回去操办夜宴,只得忍了又忍。 “罢、罢,今日算这厮运气好,我且放他一放,过后算账!” 刚刚这样想,就听那铁教谕向两人告罪说要小解。 李丹忙手脚向两侧蹬住,蹭蹭两下上了房梁,眼看那教谕哼着小曲摇摇晃晃地从自己胯下经过,转弯去了茅厕。 李丹从上面下来,蹑手蹑脚跟在其身后,心想:“这教谕虽不入流,大小也算是个吏员。 我若伤了他需是不好,但教训下显然是可以的!”想到这里回头认好退却路径,便踅在茅厕外墙边等着。 这铁教谕与友人饮酒、闲聊好不畅意,方便完后抖擞精神回头正往回走。 李丹在墙角听得脚步声来得近前了,忽地闪身而出。 那铁教谕见道影子闪过,唬得张口要喊。 一个“谁”字尚未出口,李丹老拳已至,第一下封住他眼睛,铁教谕脑袋里开个铁匠铺子,叮叮当当乱响,眼前金星乱迸;第二拳又至,却砸在他下颌,顿时嘴里冒出血来,某颗牙也咽到肚里去了。 铁教谕向后栽倒,头撞在地面,好大的“咕咚”一声。 等到他明白过来发出哀嚎,有人听到跑来查看时,打人的早不知去向,整个鸿雁楼顿时乱作一团。 这时李家兄弟俩已经来到街上,李勤回头看看,扯扯兄长衣袖:“三兄,他们酒楼里好像出什么事了。” “没什么,酒楼里醉酒汉子乱叫喊是常有的事。”李丹轻松地应对,李勤很诚实地相信了,跟在他后面摇摇摆摆地往家走。 虽然鸿雁楼乱了好大阵子,不过到约好的时辰人家还是派了厨子和帮佣到场。 李丹也派了大牛过来帮忙,指定他做三个菜:酸辣番薯丝、腊肉菰(茭)白和酱烧落苏(茄子)。这是李丹教给大牛的手艺。 不过重要的不是烧几个菜,而是让他借机带些饭菜回去给姨娘和小丫头们,不然是不会有人想到她们的。 正忙得不可开交,忽听有人说周都头上门来贺喜,问三郎在不在?李朴便派了人来找。 李丹自家有鬼,一听便有点发毛。待要不去,躲得了初一,十五怎么办?只好心一横,笑嘻嘻地出来相见。 客套话说完,周都头拉他到一边,问:“三郎今日去鸿雁楼了?” “啊?对呀,我去叫的厨子嘛!” “鸿雁楼今日出了点事,县学的铁教谕请人吃酒,出来方便时被打了。” “哟,有这等事?”李丹故作惊讶:“哎呀,那个老东西成天嘴上没把门的,东家长、西家短地胡吣,挨打是迟早的事!” 周都头盯了他几眼:“这两拳挺狠,既叫他看不清案犯,又一时喊不出来,致使行凶者颇有余裕地溜走了。” “哦,那、那是这厮运气不佳,谁叫他背地里说人亡父的长短,还偏偏让人听到了!”李丹憋着笑回答。 “唉!”周都头叹口气把手搭在李丹肩上:“三郎呵,我知你武艺好、力气大,但这些东西如你只用在逞一时之快、一世之勇,最多也不过就是个粗鄙武夫。 项王厉害,吕布勇猛,又怎样呢?你若真有本事,那就让自己能帮更多的人,而不是三五乞丐、七八个流民。 这种事谁都会,也谁都能做到,有意思么?” “老周,你高看我了。”李丹后退一步离开他的手冷笑:“李三郎不过是个普通人,我可没那个本事拯救苍生。 要说三五、七八之数我还帮得了也顾得过来,再多只好对不起,在下难堪大用!” “哼!你小子就嘴硬吧!”周都头不爽地扭头走了两步,又停下回头道:“迟早你会明白我说的话是对你好。真的! 你记着,匹夫难挡千军,但千军却可以敌万人! 你是做个匹夫还是做个统领千军的将军,路就在你脚下,你自己选。你若不选,上天会替你选! 别干今天这等傻事了,既不能增长才干,也无益于三郎你的声誉。” “才干我能明白,可我要声誉那种虚头八脑的东西作甚?”李丹大声问。 “有了好声誉,人知你在这世上有朋友,学会了世间的规矩且能很好地运用。 说明你值得别人接近和尊重,也说明哪怕是陌生人也可以信用和跟从你!” 周都头回答:“我以前像你一样对这世上的规矩无所谓。是我的将军教会我在战阵中尽自己的职责,帮助战友,照顾他们的生死。 有一天你会懂的,李三郎!你可以做得比我强,远不止都头这样的小吏。你既有这样的天赋,何必浪费在无用的事上? 就像今天把力气、时间都花在一个空谈小人身上,有何意义?你好好想想罢!” 李丹望着周都头宽厚的背影一直没说话,直到宋小牛扯他的袖子,他才醒悟过来, 嘴里嘟嘟囔囔骂了句:“扫兴,好不容易爽利一回,叫他说得竟似是我错了。好没意思!” 敲打过李丹,周都头去前厅与嘴咧得瓢似的三老爷李严见礼,说了些恭维话。然后在拉他到避人耳目处悄悄说了铁教谕被打之事。 李严听了目瞪口呆,狠狠一跺脚道:“这个惹祸的猢狲,真是一天也不消停!都头且少耐,我叫人将他捆来狠狠揍一顿!” “不用、不用。”周都头连忙拉住他:“我之所以在你三老爷耳边说这事,就是不想叫人知晓。 你若捆来打,这满屋人不都看在眼里了? 方才在外面我已训了他半响,好在那铁教谕眼肿鼻歪地也没搞清谁动的手,咱们私下训斥即可。 要传扬出去,那教谕好歹也是县里吏员,兄弟我是抓主凶不抓?你可别给我出这样题目!” 李严心里了然,加之现下正是长子李著的喜日子,便只好陪了许多礼谢他,忍住怒气暂且不提。 待客人退去,回到后面自家屋里。舒氏满面笑容地迎了,安排丫鬟们帮他洗漱,铺排床铺休息。 却听丈夫一声叹息,忙问:“夫君这是累着了,还是有心事?我看你进门便面带不豫,难道前边宴席上有什么不妥当?” “非也。”李严摇头:“宴席并无不妥。只是……。”他犹豫片刻,还是将李丹怒打铁教谕的事情说了。 “啊?”舒氏闻听吓一跳:“他、他将那老夫子给打了?伤势可重?” 李严摆摆手,先示意舒氏命丫鬟们都出去了,这才轻声告诉她周都头已经压下此事,且那铁教谕并不知道打人者为谁。 “诶,吓死我了!”舒氏拍拍胸脯:“这要是大郎的好日子里头闹出个人命来,可怎么得了? 这三郎也是,人家喝多了胡吣你管他闲事做甚?” “你还不知道这小子?他就是个猢狲,性子上来哪管这么多?”李严冷笑。 “亏他姨娘是个晓事的。”说到这个舒氏从枕下摸出几个东西来:“瞧瞧,这是那小钱氏今儿送来的贺礼,好东西呐!” 李严翻身起来接了,打眼一看:“金钱?是纯金么?” “咳,这东西怎会是纯金?” 李严一听这个翻手丢开:“包金的玩意儿呵,那有什么稀罕?” “笨蛋!真是个没见识的!”舒氏气坏了,在他肩上打一巴掌,告诉他这是前朝的古董。 “如今市面上可少见,这一枚就能到古玩店卖它一两黄金呢!” 第一卷 小元霸 第十一章 三奶奶相夫 “这和重不重没关系!” 舒氏没好气地劈手夺过来,依旧用帕子包好:“这东西呀,可以做传家宝。所以你说那小钱氏是不是很下本?” “这么好的东西,她送出来不心疼?照你说法,这可就是五十两银子呢!老大中举,她也犯不着这么巴结吧?”李严狐疑地看向舒氏。 “那不过是表面的借口。”舒氏捂着嘴笑笑:“你再想想,她这是什么意思?” 说着又将那两串金铃手环拿出来:“喏,还有这个,说是送给大郎屋里的,这可是纯金的呢!” “好做工!”李严接过去在月光下瞧瞧,赞叹道。继而他明白了:“你是说,小钱氏是想我们在她和二奶奶之间居中协调?” “我觉得是这个意思。”舒氏点头。 李严皱眉,抹抹下巴上的短须想了会儿。 “分家的事二奶奶已经提过几次,大哥也催我赶紧拿个主意是同意还是不同意。”他把腿盘起来叹了口气:“我还没给他答复。” “为什么?” “为什么?”李严复问后冷笑:“咱们李家在这余干城里也算是有头脸的诗书世家,若是将三郎分房出去,别人会怎么说? 欺负孤儿寡母,恃强凌弱,这都算是轻的!保不齐还有更难听的在后面。 我没做过官,可我也是中过举的,知道那起子‘文人骚客’的德性!” 他恨恨地说:“当年祖父被难,那是我还小,这城里的官绅骂咱家是悖逆狂暴,门上、外墙都贴满招贴,恨不得用吐沫淹死我们! 太祖三年旌表的敕诏下来,还是这伙人,作诗填赋,歌功颂德,个个媚态做足。 哼!甚至有人抱着落成的坊柱大哭者,你能想象吗?” “唉,夫君这样讲,我亦如亲历了一般。”舒氏用手指勾去眼角的泪花叹息道。 “别人都说我天性不喜做官,谁知道我其实是看透了文人,不愿与之为伍,宁可做个田舍翁罢了。” 李严苦笑,又转回正题:“不过想想今日之事我倒不寒而栗。那三郎假设失手……可怎么好? 咱家三个儿郎的前程难道都要受他带累?我揪心呐! 还好有周都头捂着,殴击吏员、污辱斯文,这个罪过会像盆子污水,不由分说把咱们全家都毁了!” “所以,你现在是打算同意二奶奶的意思了?” “我心里也乱,还没个定主意呢。”李严摇头。 “你说……,二房为什么要闹分家?” 舒氏忽然打破沉寂问道:“不知她用的什么手段,我听说这五六年来她根本没给过那院里钱粮,全是小钱氏用自己的体己和嫁妆在补贴。 这要是真的,小钱氏的嫁妆可也真够丰厚!” “你才知道?”李严嘿嘿一笑说:“钱氏据说在庐江是数一数二的大户,那钱家老爷子当年又倾心巴结二兄,是以两个女儿嫁妆肯定不少!” 他说着指指舒氏枕边:“你看她出手给你的东西就能知道。” “那……老爷你到底帮她还是帮高氏?” “唔,这个嘛……。” 李严望着帐幔想了想,慢悠悠说:“父亲去世的时候我和二兄都还不大,家里是长兄主事,这么多年了也没提分家的事情。 我们俩后来进学、婚嫁都是兄长扶持、做主,先父留下来多少实乃一笔糊涂账。 不过……据我看来,大嫂不是个善于经营的。当年兄长要娶文氏,大嫂开始闹得一塌糊涂,后来忽然转性极力促成。 果然文氏过门以后长房那边日子便好过起来,你见大嫂训斥苏氏,却何时有这样对待过文氏么?” “哦,你是说文氏擅于经营?” “温家乃上饶巨贾,文氏虽然是庶出,但应该也有些本事。况且她带来的嫁妆也不少,所以长房才得以转危为安。 有件事你可能不知道,文氏进门之前,大嫂也曾提过分家的。” “什么?”舒氏吃惊:“那、那是嫌你兄弟两个的意思?” “可不。”李严冷哼一声:“二兄观政结束做了庐江知县,那时你也进门,大嫂才不提这个话了。” “哼,原来如此!”舒氏撇嘴。 “诶,大嫂那人你还没看出来?她房里没个儿子却不准大哥多讨两房,善妒而性贪,却又偏好计较些小便宜。 便是她撺掇二奶奶分家,小钱氏一定不是这等寒酸的,她惦记着借机会找些甜头哩。” “可惜她不知道让人家来找了我们。”舒氏得意地笑。 “她那个性格小钱氏就是有心求援也不会求到东院的。”李严也乐了:“不过可以理解,她家三个闺女,个个都要准备彩礼。 加上养老之需,她不贪些却哪里生出这许多银子?那文氏再有本事也有限呵!” “大哥现生我看也来不及啦!咱们虽是三房,可李家将来顶门立户怕是要靠咱家这三个哥儿哩。 如今大郎已经中举,我看二郎也聪明,他就是不肯狠狠用功,不然也拿个举人是没问题的! 倒是四郎,你教他认俩师父整天舞刀弄棒地,究竟怎么想?” “我得防着大哥!” “这怎么讲?” “原先他就总半开玩笑地提,说让大郎过继给他。” “啊?还有这事?”舒氏浑身一颤。 “你放心,大郎乃嫡子,焉有过继别房的道理?加上他已中举,大哥更别想打这主意了!” 李严笑笑:“我钟爱四郎,叫他习武也是避开大哥的意思,他不会再盯着四郎了。 只有二郎我比较担心,得尽快安排他过县试、乡试才好……。” “哦,我懂了。五郎是要顶二房门户的,三郎又是这么个鲁莽人大哥看不上,所以他能看上的只有二郎?” 舒氏琢磨下:“等等,若就势让二郎过继过去,不也蛮好?” “这个……我也想过。”李严咂嘴说:“一则大哥一直在犹豫要不要过继,二则我觉着二郎近来精进不少。 如果咱们三房出了两个举人老爷,岂不是更光鲜?要是他兄弟里有一个高中进士,就更不得了啦! 这么一想,我倒不太热衷二郎过继的事。大哥若不提,我也不主动,随遇而安吧。” “行!”舒氏点头,忽然觉得话说岔了,掩口笑道:“这说着三房的事情,怎么聊到咱们儿子身上去了?” “那小钱氏派人送东西的时候,没捎个话给你?” “没有。”舒氏摇头。 李严眨巴眨巴眼睛:“这样,过两天你就说去谢她的贺礼,以这个借口和她当面聊聊,看她究竟是个什么意思。 是想分开,或者不想分开?咱们总得要知道她的意思才好定下后面该如何帮忙嘛。 不过,我的倾向是分开为好。说实话,我是真的怕了那个猢狲。 这小子不定哪天把上边捅个窟窿,没得咱们全家陪他吃挂落!” 见丈夫这样说,舒氏便点头:“行,听你的,我尽量把话头儿往分家上去引。 反正不管结果怎的,只要让她觉得我们帮了她,最后少不得咱还落一份谢礼,那是实惠!” “哈哈哈!”李严听她这样讲心里高兴,夸了句:“吾妻贤也!”舒氏高兴地倒入丈夫的怀里。 虽然她知道明天丈夫就会去崔氏房中,但只要他时时把自己奉在第一,那也就无所谓了。 崔氏在三房中的地位犹如长房的文氏。她虽然只是妾,但因其父崔谨成系台州知府掌管刑名的幕宾(师爷),从小看惯官场种种,所以倒也不乏智计。 李严每逢有什么拿不定主意的事情都会找她商议,而舒氏又拿不住她,所以在这个家如同半个掌家一般。 听了李严问自己二房若是分家好还是不好,崔氏冷笑道:“我的三老爷,你糊涂了!” “啊?”李严莫名其妙:“我哪里胡涂?” “你帮二房闹分家,最多从两头各吃些谢礼,有你什么真正的好处?” “呃……,你的意思是?” “老爷,据妾所知,公公过世留下的家产可都是长房把着呢。这按规矩,你们兄弟当初未成年,由长兄代管倒也合情合理。 可如今十几年过去,还这么黑不提、白不提的,难道要把这桩公案留给后世子孙去算不成?” “这……。”说到长兄身上,李严有点怵头,他皱眉埋怨道:“我来和你商议二房的事,你怎么搅和出大哥、大嫂来? 没的把事情弄复杂了!” “话不是这么说老爷。” 崔氏将一杯茶水放到他手里:“你要说二房的事,就该先解决咱们和长房的麻烦,否则将来提及,人家会说先时二房分家也未见你们提此事,可见是默认既成事实的。 那时候你便是想翻盘也不能!且二房事已了,要推翻早前的分家结果又不能够,她们如何助你说话? 所以次序应当是先解决你们兄弟间的分割事宜,再解决二房内里的财产分割,这才是正理哩!” “嘶……!”李严目瞪口呆,半晌道:“如此说来,仅谈二房的事就等于我们两家放弃了对家父遗产的继承?” “你们虽未明言放弃,可行事摆在哪里。若未放弃,缘何跳过不谈呢?岂不是难以自圆其说?” “哎呀,看来我想简单了!”李严以手加额:“我原想着兄弟之间无所谓,不必搞得这样计较,看来还是不行?” “兄弟之间不必过于计较,可法理上应属于咱们的不开口声索,那就等同于放弃了。 人言:亲兄弟明算账,这话不是没有道理的。” 崔氏温言相劝:“小事上可以不争,可遗产乃是大事,还是早些弄清楚的好!” 被崔氏这样一说,李严心里扑腾腾地。调解二房分家事情能挣几个钱?可要是联合二房先向大哥要求分家,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他虽然当年还小,却也清楚记得家里还是有几间铺面和百来亩田地的。不拘多少那都是财呀! 李严砰然心动。回去找舒氏一讲,她的眼里也放出热切的光来。 那晚舒氏笑话长房三个姑娘待嫁,其实他李严的三房里现也有两个女儿哩,谁家嫁女不要彩礼呢?夫妻俩都动心了。 只是……说到可能和李肃对簿公堂,李严有点心虚。他这个长兄是做过官的,自己虽中举但未出仕,这点上讲李严有些没底气。 “怕什么?咱们又不是提什么过分的要求!” 到底财富动人心,舒氏咬牙拧着脖子说:“何况还有二奶奶,我不信她就不会动这样念头! 说不定人家早想到了,就等着我们开口提这事,两边一拍即合,长房还能有什么理由霸占着不睬?他不分也得分!” 这话倒是有根据的,崔氏也说了,按本朝律例,诸子都有继承权,只不过嫡子优先,庶子半分而已。 且任何一子如霸占、把持遗产不还,其他兄弟可诉并要求依年息处以罚则,罚金半数入官,半数给其兄弟做为赔礼。 十几年呐,李肃若不认账,单罚则这项就能让他倾家荡产了! 这还不说其它什么隐匿人口、避逃税赋(税赋与人头挂钩,李肃把土地、店铺都放在自己名下,导致二房、三房人口长期未纳税金,因此产生的逃税罪责会由李肃一体承担。 当然这条可大可小,就看怎么说了)这类的罪名。 “我看这样,”李严深沉片刻做出安排:“你先将此事和二奶奶那边透个风声,看她什么意见。 若她愿意一起,那我们两家便联手。待解决完长房的事情,再帮她说和小钱氏如何划分。” “那钱氏那边我先不去问了?” “可以问,”李严点头:“不过先别透露咱们和长房之间的事。” “哦!我明白了!”舒氏轻轻一笑。丈夫这样说,是不想叫消息过早外露,同时也防着小钱氏借此兴风作浪坏了好事。 不过她觉得自家男人是想多了,兴许男子擅长这个,可女人家哪有那么多鬼心眼? 第一卷 小元霸 第十二章 大兄寻出路 宴会后数日,李著到家了。他今年二十一岁,去省城数月脸黑瘦许多,只有那双眼睛和还那么乌亮。 中举后不知为何,反而显得更沉稳、更少言语。 家里少不得又是一通乱,李严夫妇只好把分家的话题先放下。三房这边迎来送往了整整三日,门口才逐渐消停下来。 李丹在他回来的第四天走进长兄住的院子。李家兄弟五个,除去李硕因为和李丹是同父异母血缘较近,最亲密的就是这位长兄。 当年李丹刚回乡,二哥李靳仅比他大两个月正是撒泼耍赖的年龄。 李著却已经十岁,是他关怀、照顾弟弟们,也是他在学堂里保护李丹不受欺侮。 后来李著被送到南昌的书院读书,李丹便很少再见到他。直到前年李著回家备考县试兄弟俩才又见面。 去年夏初李著迎娶朱氏,兄弟俩相见就越发少了。这次再相见,李丹站在长兄面前竟有了些陌生感。 “怎么,你成日里在家闹天宫,见到我就装成猫了?”李著说完嘴角才露出几分笑意。 李丹见到熟悉的笑容松口气,上前见礼说:“大兄怎的这般黑瘦了,竟让小弟没认出来?难道在外面吃不少苦?” “吃苦事小,忧国事大呵!”李著叹口气。 “大兄以前可不是这样的。”李丹有些惊讶。 这时朱氏带个小丫鬟来奉茶水,笑着对他说:“三郎不知,你大哥这次回来好似换了个人,话也少了,不见访客的时候常常在这株茶花旁踱来踱去,好似考场上三日尚且意犹未尽似地。” “唉,那三天可真是,苦不堪言呐!”李著摇手:“不提也罢。” “什么事让大兄这样忧心?”李丹谢过大嫂,待她离开后又把话引回正题。 “我归乡两年,谁知这次外出、返乡竟两次遇贼于道,还好都化险为夷,却让为兄心忧不已。 太平来之不易,怎么现在又开始闹起来了呢?”李著低声道。 “有人作乱么?”李丹吃惊地问,他久在城内不知外界情形,没想到自己兄长也会遇到贼人。 “兄长可是将贼人打退了?”他知道李著也会些剑术,遂问。 “非是兄长之能。去时恰好有弓手、捕快围捕贼人,是以为兄获救。返乡时是路遇侠士相助,转危为安。 不然,凭吾这点剑术,能抵挡一、二人已是尽力矣!” 李著摊开两手:“我只是纳闷为何现在世道成了这样。 后来那位大侠护送我到余干,路上聊起才知今上往江西派了大批内监充作各地矿监,以致矿主、工头与之对立,赣州那边甚至有杀矿监驱逐官军者。 这些动荡中逃出来的矿奴、矿工散落各地,有不少便聚集亡命做起不法的勾当。” “原来如此?这不等同于造反么,官军为何不剿?” “说造反也未见得,只是劫道、绑票而已,人数不过十几、数十,没有到需要出动官军的地步,但地方上又抓捕不力,所以……。” 李著摇头:“不管怎么说,这不是好兆头!” “所以兄长心忧不已?” “不止如此。”李著叹道:“我这次去赴试,在南昌城里既见到官衙恢宏,也见到遍地流民。看到朱门酒肉,也有乞丐饿殍。 在鹿鸣宴上,一桌饭菜价值银一两四钱,可乡间茅屋之家,家财不过三十枚仁宣通宝而已。何其如此?为兄百思不得其解呀!” 听着李著的话,李丹明白了。这位长兄是个充满理想、幻想的青年。 他怀着抱负兴冲冲地出门而去,却被现实劈头浇下冷水,狼狈而还。 他并未觉得自己中举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相反,李著看到世间百态的真实,回想自己苦读十余载却身无救民实术,不由地惊出一身冷汗,自信满满变成了彷徨无计。 仿佛闯入迷雾,忽地找不到出路、寻不见道口了。 “兄长对将来可有什么打算?”为了不让李著陷在里面,李丹岔开话题问道。 李著苦着脸摇摇头:“我亦不知。不过,离开南昌时有位友人曾邀我往赣州。 那人现在赣南巡抚衙门做幕宾,说可以将我推荐给曾巡抚。此事我尚未定,还在考虑。” “这倒也不失为一条路数。”李丹拍下腿说:“那可是巡抚老大人的幕宾呀,强似一任县令呢! 我觉得不错,至少长些见识,知道何为治理,以及协调上下、内外的奥妙。然后兄再去参加院试岂不比其他学子多了分底气呢? 朝廷举士、天子用材,虽以圣言为考察,但毕竟还是要临机处置实务的。 兄长中举,说明经义上面已属本省佼佼者,若再学些实务,想来在进士路上会更顺遂些。你说是不是?” 他说了这番话,见李著目瞪口呆地瞅着自己,方才觉得这番话有些过于老成了。“真是士别三日呵! 没想到大伯口里的猢狲三郎也能有这份见识?奇哉!” 李著拍案叫道:“我李文洲枉有个举人的功名,看不清的路没想到还要自己弟弟指点,真是惭愧!” 说着起身向李丹一揖到地:“为兄这里谢过三郎点拨。” 唬得李丹忙跳起来避开,伸手扶他起身,道:“小弟随口说说,兄长何必如此?” “古有一字之师,今有吾弟一言点化,为兄焉能不谢?”说着李著还是拜下去,李丹也急急忙忙还拜。 朱氏进门,见他二人这样,不由笑言:“你兄弟这是怎么了?才见面便拜来拜去的如此客气,倒真应了那句‘兄友弟恭’呢。” 说得兄弟二人相视而笑,各自归还座位。 朱氏在婢女搀扶下走到桌前,说:“家里也没什么好东西招待,可巧昨日我兄弟叫人送了些李子、甜瓜,叔叔不嫌弃就用些。” 边说手里却不停,从另一名婢女挎着的筐中取出两三碟水果来摆上,这才告退,又叫人扶着缓缓出门去了。 李丹看着她背影,奇怪地问:“兄长,多日未见,嫂嫂怎么行走不便了,竟要人搀扶着?” 李著嘿嘿地笑着递过来只熟李,轻声道:“你嫂嫂这是有喜啦。” “啊?真的?恭喜大哥!” “嗯,我刚离开她就知道了,为不让我分心一直没说,我也是出考场才听大湾(李著长随刘大湾)讲的,要不怎么鹿鸣宴刚结束就急火火地往回赶哩。” “恭喜大兄!三叔可知道了?” “我派大湾午饭后去请三生堂的大夫来,然后全家便会知道。” 李著抿嘴一笑:“到时说不定父亲一高兴再办个喜宴,你还得跑去请鸿雁楼的师傅来。” “这个没问题,小弟要有侄儿了,跑多少趟也是乐意的!”李丹鸡啄米似地点头。 “哈,那这回你岂不是要把学正大人也揍一顿?” “呃……,”李丹吐舌:“我这点事,怎么这样快就传到大兄耳朵里?” “哼,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你以为自己不说别人别都不晓得么?小聪明!” 李著恨铁不成钢地指点着他:“三郎呵,这世上不缺的就是小聪明,真正缺的是大智慧。 你若只想龟缩在这余干县城里做个‘小元霸’,那你就继续这么聪明着。 但凡你还想做些大事,还想光耀我李氏门楣,你就得抛掉这种感觉良好,这种自以为是。 站在山脚的人长得再高,也不过越过众人头顶看见前方的藩篱,可在山顶的人却可看到所有人都不及的远景,甚至百里外的山水、湖沼。 你能点醒为兄,为什么就不能叫醒自己呢?” “兄长啊,我与你们不同。”李丹无奈地撇开两手:“你们都有雄心壮志,是大志向的人。 我不过是只想在这一世好好过一场,踏踏实实做个布衣百姓,寄情于山水之间的庶子而已,并没打算做什么轰轰烈烈的事。” “哈!”李肃笑了声。 “真的!没开玩笑!”李丹很认真地叫起来,就差赌咒发誓了。“我就想着挣点钱,有一天带着全家在湖边盖几间草庐。 闲来钓鱼、烫酒,约两三好友吃吃喝喝,这就蛮好。” “对了,说起这个我听说你总爱往厨房跑,还教小牛做菜?据说吃过的人个个赞不绝口,有这事?”李著啧了声:“古人云……。” “我知道,君子远庖厨是吧?君子之于禽兽也,见其生,不忍见其死;闻其声,不忍食其肉。是以君子远庖厨。”李丹接口道。 “你这不是背得很好,张口就有嘛!”李著吃了一惊。 “古人说君子仁爱不忍见杀生,故远庖厨。 兄长,小弟是否君子我自己不敢说,杀生以侍奉长辈、亲朋,我不以为耻;且三生轮回得为牛羊豚犬者,前世有因落报如此。 杀之以成全其赎罪,于我何干? 就算我勉为其难做半个君子,仁爱于世间万万人尤嫌不及,哪有功夫去爱因前世孽缘而沦落的禽畜? 恕小弟笨拙,实在有心无力也!” “你、你这是强词夺理!”李著被他说得哭笑不得,拂袖佯怒道:“哪来的歪说,听都未曾听过!” “嘿嘿,大兄说不过就批是歪的,反正你是举人老爷,你说歪就歪吧!” 李丹晃着脑袋笑着说:“不过小弟手艺确实不错,要不要今晚露一手,请大兄尝尝?” “什么?三郎要下厨?”朱氏进门来给他兄弟茶壶里续水,便听到这句,吃了一惊。 “呃,我不动手,指点牛哥,让他来做!”李丹眼珠一转忙道:”嫂嫂身上不便,岂能让你劳碌?“ 朱氏面红耳赤,眼神古怪地看向丈夫。 李著不好意思地笑笑:“三郎不是外人,我方才与他说了。” “唉呀,你这个人……!”朱氏嘤咛一声,以袖遮面,转身而逃。 “大兄,我是不是说错话了?”李丹做个鬼脸。 李著微笑摆手:“且不说这个。三郎,说了半天,难道你真地不想像为兄这样考科举、入仕途么?” 见李丹使劲摇头,他只好叹息点点头:“也罢,我不强求。从小你就是兄弟当中最会读书的,颇有过目不忘之能。 将来你何时改了主意,再捡起来亦不是难事。只是,那些打架、殴击的胡闹,以后切切不可再胡来了!” 李丹起身郑重一揖:“长兄如父,丹承诺今后行事必三思,不敢劳兄长心烦!” 其实他心里想的是:那些东西早在我脑子里,唤醒记忆就好,哪还用费心背书? 第一卷 小元霸 第十三章 季叔拜县尊 当晚,李丹果然将宋小牛叫来这边,做了主菜椒盐烤鳟鱼、上汤三素、蒜蓉青蒿和五花肉炒双菇,还有个五彩汤。 吃得李著连声喝彩,又问这五彩汤是什么做的? 李丹告诉他这是用豆腐、鸡蛋、木耳、青笋(莴笋)和红萝卜(胡萝卜)五样切丝、烫熟后做出来的。 李著赞叹不已,道:“就这刀工便不得了。 罢、罢,三郎我算看出来了,你就是不考科举,凭这份做事的精巧、细密心思将来也绝非池中之物,至少饿不死呀!哈哈!” 那时候的人大多数家庭都是上午日头在顶时吃朝食或叫午餐,傍晚太阳西斜时再吃夕食或叫晚餐。 穷困人家是只有午餐,傍晚最多喝些野菜、块根煮的菜粥(没有粟米那种)。富裕人家就不同了,早起有早茶,甚至夜里还有夜宵。 所以从人的精神状态、肤色和胖瘦上,完全可以一眼区分对方的身份和地位。 点灯之后李严坐着一顶小轿去了县衙,他如今面颐园额颇具富相,一看便知是位不为米麦升斗操心的大老爷。 李三爷是个享福惜身之人。像他的祖父那样为大义捐躯,或者如英年早逝的父亲那样劳碌都不是李严期待的。 他更希望子孙绕膝,做个长长久久的富家翁。 今天下午三生堂的老周来给朱氏把过脉,确定了儿媳妇有喜,这个消息让他像喝了蜜水般浑身上下都透着舒坦。 不过现在他要办的却不是庆祝的宴席大事,是趁着自己的兄长——李府大老爷还没回家,赶紧和范县尊把那分家的事宜定下来才是正经。 正想着,轿子停住了,他估摸长随林子夫拿了自己的名片正往县尊府上投刺。 果然不一会儿,林子夫的声音在轿外低声道:“老爷,县尊请您到花厅叙话。” 李严“嗯”了声,双抬轿子又走起来,不一会儿停下、落轿,帘子掀起。 李严从里面走出来,整理着道袍,手扶平定巾抬头看了看,然后转身跟着名提着灯笼的范府家人步入宝瓶门。 方才轿子走县衙的后门进来,停在了花园夹道。 去花厅的话需绕过花园和眷属居住的区域才可。李严来过多次,对这里很熟悉了。 一般县令每日卯时(5-7点)到前衙开始办公,酉时(17-19点)散衙后回到后衙与家人同处。 不过李严知道只要没什么大事情,本县都会在酉时初刻(17:30)便散衙。 范太尊回到后面用过夕食,正好是现在的时间——戊时初刻(19:00-19:30)左右。 这会儿是一天最放松,且最适合谈些隐秘事的辰光。 刚迈进花厅所在院落的月亮门,就已经看到范县令一身居家深衣大氅,在台阶下背着手相迎了。 “哎呀呀,县尊老大人在上,学生怎敢劳您大驾,罪过、罪过!” 李严是举人身份随时可以出任县吏员或代理县令的,所以他对范县令自称“学生”。 “选之(李严的字)老弟和我还这样客气?哈哈,今夜月色正好,老夫正需一友相伴,你我花厅品茶赏月如何?” 范县令小眼睛眯成细缝,心里却猜不出什么缘故让李严这个时候求见自己。 两人寒暄已毕,李严扶着范县令共同步入花厅面窗并坐,清亮的月光铺洒进来,照在屋内盛开的白色牡丹上,花瓣透出蓝莹莹神秘的色彩。 很快有小厮煮好茶水,为二人烫净细瓷小杯,斟满金色的茶水后退了出去。 范县令先是问了问李著的情形,闻听朱氏有喜忙祝贺他双喜临门,然后聊了两句收成和铺面生意上的话,低头呷着茶水, 不紧不慢地问他说:“选之,你家中喜事连连,不好生铺排庆贺却提灯照影来见本县,可是有什么要事呵?” “大人明见千里呀,学生此来确实有桩家事不知该如何处理,特向县尊请教。” “啊?”范县令增么也没想到是“家事”,他楞了下,揣起手皱眉道:“贤弟,都说清官难断家务事,你这……好像是要给老夫出难题呵?” “不敢、不敢,学生怎会做那等事呢?只因这桩事涉及人伦与法度,学生举棋不定久矣,如鲠在喉啊,所以才来求教。 大人本县父母,见识广博、法务熟悉,万望大人给与指点一、二,学生必然知恩图报!”说着李严离席,深深下拜。 范县令听他这么说,这才重新露出笑容,伸手扶起李严请他归位,同时说::“好吧,既然选之你如此虚心上门,我也不好一推了之。 你且把前后讲来我听听,究竟是何事令你这样不安呢?” 李严心中大喜,忙把自家父亲去世前后情形和李肃把持家产的事由大致说了一遍。 范县令听了心中已经有数,脸上却没显出来。 他手捋胡须想了想说:“照贤弟的说法,你兄长接管家务后抚养文正公和足下成人,你二人一个做到知府,一个也是举人。 贵府兄友弟恭,可喜可贺,然则这又有什么毛病呢?” “这……,”李严心说:敢情我白讲了?哦,老东西非要我自己揭开这层不可! 只好回答:“大人呐,兄友弟恭这是圣人教诲,原有之义。 但是……,大兄他把持家产多年,即便我兄弟二人成婚后也未主动提及划分家产之事,而我二人因大兄养育之恩,亦不好开口,故而拖延至今。 但现在孩子们也大了,再拖下去不是个办法。一大家子男男女女住在一起也越来越不方便,才起了是否该划分清楚,然后三家各过的心思。” “唔!了解!”范县令点头:“这是你三房的意思,还是三家都有这个想法呢?” “拙荆与二房商量,那边也正有此意,只是大兄在南昌未归,所以长房那边还未去说。” “既如此,等燕若(李肃的字)回来,你们三家一起商议不就好了,何必再来寻我?”范县令拍开两手,似笑非笑。 李严尴尬地咳了声,低眉顺眼回答:“大人说的是,本该我们自家的事自家讲清楚便罢。 不过……这事既涉及律条,又包含人情义理,该先顾哪头,学生实在愚钝,故而求教。” 他绕着弯子说半天,总算来到核心了。 范县令呵呵一笑:“选之的意思,长兄养育乃恩情,分家而居却合乎法理,孰重孰轻你现在难分首尾,可是这话?” “正是、正是!” “那我来问你,何为法、何为情?” “这……,法者天理之道显也,天子奉天理而行世间国法,以秩序江山社稷。 情者,喜怒哀惧爱恶欲,七者弗学而能(礼记·礼运)。所谓‘发乎人间,合乎人心而已’(慎子)。故国法上顺天理,下及人情。” “着!”范县令点头:“既如此说,国法高于人情,两者冲突之时,自当以国法为先。选之可同意否?” 李严想想,却不知这话和自家有什么关系,同意说:“自是如此!” “好!”范县令起身走到月光下,背着手缓缓道:“我朝行两税之法,即按户收丁税,按田亩收地税,又以不同户等摊派赋役。 你兄长虽然把持家财,但贵府二房、三房却因此从未如数缴纳赋税。这个你先心里有数,然后咱们再说其它。” “范大人的意思是……?”李严忽然明白了,范县令的意思是自己要分家,就得揭开这么多年李家瞒报户等、丁口的情形,并补缴积欠的赋税。 这个老滑头!他暗骂一句。不过心里迅速地做个算计,还是带着笑说:“学生以为遵纪守法乃是良民天职。 如果大人能够居中调停,令吾等妥善划分而又不失体面,这些积欠的正税我们是愿意补上的。” 正税也就是朝廷规定要缴纳的正役捐代(前所说雇人代行差役)和税粮,不过李严耍个滑头,没提是否要补齐县里摊派的杂泛差役捐代,这个数目两家即便分摊也还是会令人肉疼的! “大人仁厚爱民,万望相助,学生粉身碎骨,无以为报!” 李严说着,为范县令斟满茶杯,然后悄悄从袖中摸出张折好的银票垫在杯底。 捋须望月的县尊用余光看到这一举动,嘴角微微上扬,点头道:“这个好说、好说。 尊府诗书世家,燕若又曾侍奉今上,我相信定能知错就改的。 大道奉行,这点小小不然的失误算不得什么。孰能无过?”说完两人相对而笑。 “不过,假使分家,又该如何析产呢?贤弟可有腹案了?”范县令回到椅子上坐下。 “这个……,”李严心思一转,问:“难道不该是各房均分吗?” “诶,如此则差矣!” 范县令摇着头说:“你大兄虽然把持家产,有过违法隐瞒举止,但他存心忠厚,抚养你兄弟出人头地、成婚嫁娶,而今你家中也是有秀才和举人,这一切难道不该感念他的恩德么? 若是硬行均分,恐怕你族中有人以为不平,倒让事情不好看了。你说是这个道理不?” “呃,”李严皱皱眉,但也知道范县令说的实话,只是比较委婉,没有说李肃可能会直接与他冲突。 二房女流,大哥还会投鼠忌器,最可能是直接将怒火撒在自己头上。 李严心中暗惊,小心看看范县令,问:“县尊大人有何妙计?” “妙计谈不上。”范县令摆摆手:“你虽占理,但事情不可以这样做,做了别人闲话会说你三老爷恩将仇报的。 话到这里,具体怎样做还要你回去同二房仔细商议,总之要燕若那边可以接受,族里又无话可说才好。 比如承诺析产之后你们两房另置居所,将祖宅交予长房经管等等。 似这样的条件,我估计燕若应该可以接受。当然,必要时我会居中协调的。” 他当然乐意协调,以便吃完二、三房回头再吃长房,反正他不会亏本。 李严听他这说,渐渐明白他的意思,心里打个旋有了些主张,想着回去后和舒氏交代清楚,着她再去说服二奶奶高氏。 想到这里又记起二房还有要分家的事来,忙向范县令提了。 县尊大老爷听完抚掌呵呵笑道:“只要你三家先析分清楚,她家的事情也就不难。 不过,那二奶奶若是惦记着妾室的嫁妆,我劝她不要想。 一来据我所知人家家中是庐江巨贾,产业都在江北,我小小余干县令无权过问;二来虽然文成公不在,可也不是她这个大娘子想如何便能如何的。 那屋里不是还有你家三郎么?她这个名义上的母亲可以做主同意本房析产,但具体做起来却是三郎和五郎兄弟之间的事。 他两个一个是有功名的秀才,一个已经年满十五岁,岂容她女人家插手?最多我到现场说和顺便做个见证就是了。” “大人若能到场,再好不过!”李严心想二房这边自己占不到大便宜,能帮到这地步也就是了,不再多说。 少不得回去让那小钱氏再备份礼给范太尊,自己何必在两个寡妇中间乱跳,难道不怕招闲话? 送李严到门口,看着他背影消失在月亮门的另一侧,范县令这才转身进去,急急地拿起茶杯,取出银票来看,却是张二十两的银票。 嘿嘿,分家?那你们就分好了。范县令得意地笑笑。那李家二房还要接着和妾室分,真是好笑! 范县令晃着八字步往寝室走,想着今晚陪侍的应该是哪个来的? 第一卷 小元霸 第十四章 武娘指关窍 且不说李严到家如何与娘子商议,舒氏又是怎样分别沟通二房两头的,只小钱氏悄悄叫丫鬟送到她屋里的三、四匹缎云纱,便让她乐呵了一夜。 两天后,李肃风尘仆仆地从省城南昌赶回。 他在那里拜见了布政使司左参政唐轩,此人亦是当年出于翰林大学士王野门下,只不过李肃是仁宣五年进士,唐轩是仁宣十一年的。 既有同门之谊唐轩当然热情接待,一方面让李肃放心,陈家的案子不会对李氏有任何影响; 另一方面对李肃谋求复起的想法表示理解,说皇帝刚亲政便逢太皇太后去世,现在朝堂局势微妙,劝他不要着急,再稍等等。 “老太师近来似乎身体也不大好,据说太皇太后崩后他便告了病假在家修养,皇帝还两次遣中官和太医去探望。 唉,今年多事,师兄不宜轻动,隐忍为上!” “哦?杨仕真那老东西难道是要熬不过去了么?”李肃有些兴奋地搓搓手。 当年他就是被杨太师(那时还是杨大学士)给扒拉下来的,因此一直心中衔恨。 “他历经四朝,把持朝政二十年,这下总算该轮到我看到天明了!” “燕若(李肃字)兄还是要忍耐,莫露出态度来。” 唐轩这些年一直在官场风生水起,早养成了稳健的气度,见他忍不住眉眼飞扬的样子,赶紧出言相劝。 他这样一说,李肃立即惊觉赶紧称是收敛,又轻声问:“那……杨太阁呢,他近来如何?” 杨太阁是指内书院平章政事、德清阁翰林大学士杨缟,他是宣皇帝登基次年入内书院成为内阁成员的三朝老臣,与杨仕真并称本朝二杨,也是位颇具影响力的人物。 唐轩低声回答:“杨太阁与杨太师虽然都是先帝托孤之臣,也都把持内阁多年,然而他两人风格与政见颇有不同。 杨仕真不容他人异议,固执于太祖当初定下的任何规矩,这几年得罪的士人越来越多,所以太皇太后这棵大树倒了,他也就快啦! 杨太阁为人厚道、做人圆滑得多,颇有些被太师打压的朝臣受他看顾得以保全,这也包括燕若兄你。 他比太师小十一岁,我看陛下今后一定更为倚重,至少今后还有五、六年的恩宠。 兄长要谋起复,不妨遣人与太阁多走动、走动,好歹他与老师(王野)有乡党之谊,虽然老师前年已然驾鹤西去,情分应该还在的。” 李肃得了他这份指点,心中有了底。又开口询问他可否流放途中,设法照应陈仕安及其家人。 谁知唐轩叹息道:“师兄,你我出于同门,这份对原亲家的情谊我能理解。但是……,” 他看看门口方向,用更低的声音说:“陈家的事你不要管啦,管不了!” “此话怎讲?”李肃心中吃惊,连忙问。 “邸报上说,皇帝封驳了南京大理寺的意见,谕旨斥责他们判得太轻。 所以昨天新的邸报送到,主犯判绞之外,直系上下三代削为贱籍发榆林镇实边。 那几个从犯士子除原判外,三族迁辽东镇改籍军户效力。 至于陈大人,改流放为充军兰州了!” “啊?这,这也太……。”李肃张张口,最终还是没说出来。 本朝仁皇帝以来,判充军的文臣并不多,一般都是从轻发落为流放。 两者都是远距离迁徙的刑罚,但流放的话只是在当地拘束不得离境且需每月固定到衙门报到。 充军就不同,那是发往边疆军镇效力! 男丁做为输送辅兵、匠户劳力,女眷则为军户浆洗、缝补等,那是连普通军人都不如的阶层,而且流放一般有期限或遇赦可放免。 充军却是罪主不死,家人“无得开豁”,甚至有累代充军属于全家不死光(勾尽补绝)不能算完的。 所以李肃听唐参政一介绍感到震惊,这绝对是让陈仕安死在甘肃的打算啊! “陛下会……?” “会的。”唐轩肯定地告诉他:“而且圣上已经御批了,估计这几日就有消息到贵县要求押送陈家家眷来省城,然后朔江而上去南京。”他叹口气:“所以我说燕若兄还是不要存这念想了。木已成舟,谁能让陛下改主意呢?” “棣轩(唐轩字)呵,这、这是为什么?”李肃啧了声:“陈公其实刚刚上任,这事情实在是……!” “哼!”唐轩抚着他引以为傲的长髯冷笑:“我看,八成又是哪个中官在陛下面前嚼舌头来的,这些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 唐轩知道其实文官里很多人都觉得陈仕安冤枉,但没人敢替他出头。 这次告发是南京镇守太监苏明举的大功劳,内监们如获至宝,正睁大眼睛瞧着。 这时候哪个文官开口,就等于自己往井里跳! 从南昌回到家,李肃就犹豫着是不是把陈府的消息告诉二房,可又觉得旨意都没到,要是从自己家里透出消息去,似乎不妥。 正犹豫着,忽然有人来报,称范太尊派了个人来。“奇怪,县尊知道我回来,却为什么这大晚上的派人来?” 他心下狐疑。有心推托,文姨娘劝他不要拿糖,毕竟人家县官现管,李肃只好穿件道袍出来。 到前厅一看是衙里负责刑名的孙老爷。“诶哟,这样晚了,怎么劳动孙先生跑一趟?实在不好意思。” 李肃知道这个人在衙门里做了快十年,是本县做得最久的吏员,赶忙上前抱拳告罪。 “是我唐突了,燕若兄从南昌远道而回一路劳顿,我还来打搅,虽出于奉命,还是非常不妥呵!” 孙师爷一贯的皮笑肉不笑,换礼之后从袖中摸出封信递过来:“在下受县尊老大人所托,回家路上给兄台带封信。” “哦?”李肃莫名,接过一看火漆封得好好地,遂笑着说:“除此外,县尊可还有话让先生带给我?” 孙老爷捋了把胡须笑道:“正是。县尊老大人说:国法、家事,以燕若之能必知轻重、缓急。望兄仔细分析,莫要因小失大。切切!” “啊?”李肃更糊涂了,他摊开两手:“这……,先生可否告知一、二内幕?在下、在下实在不明白呀!” “兄台莫紧张,范公说了,个中详细,请回去把信仔细看完自然晓得。天色不早,在下不多搅扰,这就告辞。” 说完拱拱手,留下李肃在厅里转腰子,他却出门离开了。 李肃拿着信回到文姨娘屋里,这才坐定了拆开来看。不看不要紧,这下他又跳起来,失声叫道:“糟糕!” “怎么了?”文姨娘闻声赶紧过来,从他手里接过信,却只有三张纸。看罢好一会儿没有作声。 “武娘,你怎么想?”李肃叫着文姨娘的小名儿问道。 “这信是谁送来的?” “县尊遣了刑房的孙先生带过来交我的。” 文姨娘冷笑,举起最下面那张纸:“这上头太尊邀你明日午时在后衙外水福酒家共用午食,君去还是不去?” “这……,我想既然在衙外应该不是什么鸿门宴,去就去,他反正不会当场拿了我!”李肃瞪起眼来说。 文姨娘“哧”地一笑,先后举起另外两张,示意他:“这两张分别是近五年来李家完税的情形,以及若按三家分别计税应缴总额。 两者一比,差额便很明显。县尊这是告诉你,李家至今只按一房纳税是不合适的,甚至有违法度。 故而他明日有话要与夫君说哩。既然是商讨说话,又怎会是鸿门宴?” “哦!”李肃心下顿时清明起来。“娘子聪明!那么,你觉得他要与我说什么?让我补缴税款么?” “若还是一家又如何补缴?既说要补缴,那就是暗示你分家析产了。” “什么?这老东西找我是想逼我分家?他这个县令是不是做到头了!”李肃大怒。 “夫君莫要生气。那范太尊与咱们关系一直很好,今日忽拉巴地来这么一出确实莫名。 夫君一直在谋求起复,这个他也是知道的,怎会不顾今后地要替朝廷争这几个税金?妾以为其中必有奥妙!” “什么奥妙?” 文姨娘却不答,用手指朝二房和三房的方位指了指。李肃顿时睁大眼,接着眉头拧在了一起。 他眯着眼想想,文姨娘所指还真有可能。 过了会儿,忽然冷笑说:“好吧,是祸躲不过。明日我午时且去看看那‘县尊老大人’搞什么鬼,届时背后之人也就不难露出来了。 想我这么多年辛辛苦苦操持这个家,武娘你也付出不少,如果想不认账,或者不用人朝后,那我李燕若也不是好欺侮的!” “没那么厉害。”文姨娘安慰道:“他们最多就是想借范大人的威风,我看不必太当回事。 三叔那人是个有贼心没贼胆的,二奶奶耳根子也软,就他俩凑一起能成什么大事? 既然县尊在前,不妨慷慨大度些,但记住‘析产不分产’这句话就行啦。” “析产不分产?”李肃眼珠转转,忽然抚掌大笑:“武娘真是我的女诸葛,有你在,为夫无忧矣!” 说着起身拦腰一抱,兴冲冲朝内室走去,慌得身后的大丫鬟赶紧将婢女们都轰了出去,又急急将屏风摆好,关上门。 里面却已是红烛待晓、春光乍现。 李肃和范县令的会面充满了戏剧性,先是两人亲切地打招呼、寒暄,然后坐下来友好相谈,再往后李肃赌咒发誓自己绝无垄断家财的想法。 范县令当然不失时机地肯定了李肃的为人和对兄弟们的友爱,不过又遮遮掩掩地提到那些逃避未纳的税款。 李肃赶紧请教补救办法,范县令趁势提出三家分产,一免闲话、二补正税、三维护本家。 李肃说好就这么办,不过有个条件叫“析产不分产”! 范县令一听笑了,只要你同意析产,是否分产与我何干? 于是说这个你们自家去议,只要衙门这里今后征税时不再有触及律条的问题,怎么做都可以。李肃大喜,赶紧悄悄递上银票一张请县尊笑纳。 这事到此为止基本就成定论,在范县令的斡旋下将三家的家长召集来同堂商议,二房因嫡子五郎未成年,所以是高氏陪同李硕出席。 大家就在后衙花厅内聚齐,商议具体如何操作这件事。 出席的人里还有两位老者,一个是余干李氏的族长李五七,另一个是族老李同禄。 李五七家里虽只有三十亩地,辈分却高,他和被先帝赐牌坊的那位是叔侄,李丹得称他太爷爷。 李同禄与本支稍远,勉强能算李五七未出五服的堂弟,不过这位老秀才在族学做了三十年先生,称得上德高望重。 一般族里有点大小事,都会请他二位到场做个见证或裁断。 第一卷 小元霸 第十五章 三阄保同产 当下李肃先开口表态,表示先父去世之后,自己照顾幼弟并顾及自己的科举前途,后来在京赴任等等,一直无暇析产。 今日得范县尊提醒,觉得应该将此未来得及料理的家事做个了断。 且子侄辈皆已长成,自己也该放手,使各家都有生计,不会牵挂后路云云。 这话立即得到李同禄的首肯:“燕若(李肃字)此言大善,足可称汝辈之楷模也!” 李五七没怎么听清楚,但闻“楷模”二字,立即点头附和:“说的是、说的是!” 对此范县令很满意,他转头看向正在悄悄抹汗的李严:“选之(李严字),尊兄的意思如此,你怎么看呢?” “呃,好、很好!”李严赶紧躬身回答。 “五郎的意见呢?” 李硕抬头看看母亲,抱拳先施一礼:“老大人聚齐族长、家老及伯父、三叔商议,本来没有小子开口的份。 只因家父去世早,庶兄又不耐俗务,故而小子腆添末位。既劳县尊老大人动问,小子以为循国法、因人情者为大善! 析产有利国家税收,吾辈理当依法缴纳。只是……,小子无知,不晓得这析产是怎么个章程,具体如何做来?还望各位长辈赐教!” “嗯,好!阐述清晰,简洁明了。五郎不愧吾省‘最少秀才’之名也。” 范县尊微笑着与听得摇头晃脑的李同禄(李硕出自他门下)点点头,回过脸来看李肃:“燕若兄,你心中可有腹稿了。有何建议不妨说出来大家议议看。” “且慢!”李严忽然起身拱手:“各位长辈、范大人,在下想让犬子大郎、二郎也来旁听,对他兄弟也是个增长见识的机会,不知可不可以?” “哦,选之有此意?”范县令说着目光看向李肃,见他微微点头,又看李同禄也没话说, 便点头含笑道:“也好,那就请二位公子到场。说起来文洲归来后我只见他一面,倒是很想再仔细看看新举人的风采呵!” 不多会儿,李著兄弟进来,对上面长辈及范县令行了礼,一左一右站到李严身后。 有两个儿子加持,李严顿时觉得胆壮不少,也不敢过多拖延,赶紧对县尊说:“老大人,请我大兄开始吧。” 李肃的想法其实不复杂,他围绕着“析产不分产”这个题目,提出了三项建议: 所有田土、店铺三分析清后,三房轮流坐庄掌理; 目前的李家祖宅、家具、什用、牲畜、车辆及其它浮财三分,各家取一; 奴婢归各身契所有者,雇仆自随雇主。 “长房已经说话了,你们两家看有什么不妥处没有?”李同禄捋着须子颤巍巍地问。 李硕觉得这里面好像有问题,却一下子说不上来,他皱眉回头看母亲。 这时就听李严先开口说道:“这样做,不合适吧?”然后向后靠靠,问:“著儿,你说是不是?” “父亲思虑得是,确有不妥。”李著躬身道。 “哦?大郎觉得有甚不妥?且说出来给伯父听听。”李肃微笑说。 李著看了眼李严,见他没反对,上前半步施礼,然后道: “方才大伯父的意思是析产后三房家长轮流坐庄,但这条于二伯父房中怕不适宜。 二伯母显然不能抛头露面,三弟、五弟尚幼且不擅此道,难以号令各家掌柜。 故如何打理这些不动产,小侄觉得还得妥善计议。 另外浮财一项,可见者如大伯父所说品目繁杂,数量众多。 其中有不少属于祖父去世后,各位长辈为本房添购者,全部拿出来平分亦是不妥。 至于对奴婢及仆佣的处理,侄儿没有异议。说得对与不对,各位长辈、县尊老大人敬请指正!” 说完,复又一礼,退后半步仍与李靳站到一起去了。 李硕听完他的话,心里亮堂很多,不由地暗自点头,心想到底兄长是举人,见识就是不一样呵。又惆怅地想不知自己何时能够这样一语中的? 范县令捻须微笑:“本来,燕若身为家长,掌着全家生计,要说这些年也不容易,长兄如父嘛。 选之,你兄弟两个都得益于燕若的抚育和教导。五郎呀你也要记得,今后即便分家各过生活,莫要忘记了燕若对李氏的贡献呐!” 他说完,李严全家赶紧起身,李硕也站起来,大家一起躬身答应“是”,然后又给李肃行礼,李肃忙起来还礼。 热闹了一场,大家重新坐定,然后范县令问李硕:“五郎如今也有功名了,可有字?” “尚未有字。”李硕忙又起身回答。 “既如此,吾借今日缘分赠你一字如何?” “老大人乃本县之长,能得县尊赐字学生何其幸哉!” 范县令抚须呵呵笑道:“子名硕,赠汝字为‘自渊’,可好?” 渊字有意学识渊博,与硕字正对,李硕立即明白范县令的意思是让自己奋进图强,做个学士渊博的人。 他忙深深施礼:“谢大人赐字!”范县令大笑。 这个插曲过去,几位长辈已经交换了意见,竟是基本认同李著的。 不动产好说,大家拈阄便是,但浮财却如何是好,几人争论了会儿,还是莫衷一是。 这时李著见屋里静下来,开口说:“列位长辈,小辈有一建议,不知可言否?” “新举人讲话岂有不听之理?”李同禄笑着点头:“大郎且说来听听。” “是。小辈以为,今之析产,重点有二:即大伯父所讲‘析产不分产’,以及所析者祖父遗留之产。” 李著这话一出,立即成了屋内众人目光的中心。 他踌躇下继续道:“既然如此,祖父去世前置办产业,家中有账簿,县衙有底契可做凭证。 多出来的应该只要哪房出示祖父过世后的文契,或县衙中有底契可查,那就可以算哪房的产业,不在析分之列。 如此,先核实祖父去世时所遗产业数量,然后再三家拈阄均分。 这样不仅田土、店铺,而且房屋、牲畜、奴婢等只要有契约的都可照此办理。 其余实在既无前契可查,又无哪家出示新契认领的,列入别单,在祖父遗产处分之后,同理拈阄处置。 至于家具、被褥、什用器皿、首饰等,现在哪屋中使用、存放,便归哪屋不再析分。 共用之物如车马等可拈阄算分,未得之家可获得同价浮财做为补偿。 在账金银钱帛及年内应收账款等浮财,在扣除补偿之后,所余亦三分……。这样的分法各位可有异议?” 他说完,目光扫过族长和老学究,又依次看过大伯父、二婶母和父亲,见大家都没什么话说,便向上首的范县令施了一礼。 李五七还是没听清楚,嘴上却仍道:“说的是、说的是。” 范县令没理他,笑道:“果然是新举人厉害,丝丝入扣,很好!” “析产可以这样办理,那么……,所说的‘不分产’又怎么讲哩?”李同禄问。 “不知是否可以请大伯父继续掌理?”李著问。李严吃惊地转过头去,却见长子对他微微点头,遂又若无其事没有说话。 “别、别,我都管了这么多年,也该休息、休息。”李肃忙摆手,又转向范县令:“再说,万一哪天朝廷下旨起复,在下……。” “一事不烦二主。”范县令微笑道:“我看暂时由燕若你掌管就挺好。这样吧,若果真朝廷征辟,那时你再交割给选之不迟,如何?” “这……,也好。”李肃勉为其难地点点头。 这时李严忽然觉得范县令在给自己眼色,怔了下恍然大悟。忙说:“哦,三房已经想好,准备在本县另购院落居住。 大兄这多年辛劳,我看祖屋不必再分,全部留给长房就是。” 李肃表示吃惊,赶紧起身表示要给与补偿,李严坚辞不受。这下轮到毫不知情的李著吃惊了。 但他注意到父亲和范县令之间的目光往来,想了想,便默默站在那里未发一言。 “母亲,我们是不是也该搬出去?”李硕回头轻声和高氏商议。 “傻孩子,咱们跟这个风作甚?”高氏很不高兴,既觉得李硕太实诚没有心机,也因为李严这么一搞弄得她很被动。 好人你们都做了,叫我们上不上、下不下!她生气地咬得嘴唇发白,但这个场合既不适合她出面说话,同时她也不知道该怎么阻止或者反驳。 高氏见儿子面露为难,使劲绞了半天帕子,只好长叹一声,凑近儿子耳边轻声说: “可,要搬出去住咱们得买房呵,咱家那么多人,若再加上那院的,岂不是要近百两银子? 唉!罢、罢,人在屋檐下,住着也不舒服。搬就搬!不过,须得和你伯父讲,让他缓缓咱们不好催得太急。 找个新宅子总得花时间,说不得还要修缮、粉饰,那都要辰光的!” 男人们议事照例不该有妇人在场,但因五郎年纪尚小,所以特许了高氏进来。 她本来担心儿子老实受欺,不过听了半天觉得这个法子还能接受,便未言语。等大郎说完,她开始琢磨过味儿来。 见李肃摆摆手表示三个月内搬出即可后,大着胆子嚅嗫说: “还有掌家这事……。奴听了半天,大伯回去做官后是要交给三叔的,那……二房难道就无权过问了吗?” “你这妇人,怎能如此说话!”李同禄涨红脸用拐杖咚咚杵地,不高兴地喝道。 “说的是、说的是!”李五七也凑热闹。 “没关系、没关系,七爷爷不必与她着急。”李肃忙开解,然后对高氏道: “这样吧,还是定个规矩轮流来管,每家三年。 头三年我先掌着,五郎尚小,三年后或者朝廷起复我的话,就交给三弟,再三年交给五郎。 假使五郎高中出去做官,弟妹不便出头,那么可以请个掌柜把持便是。 又过三年还该长房,若我不在家便也指定掌柜就好。如此成例,弟妹、三弟,你们看可行?” 他这一说,两家想想都还合适,便也无话。 “还、还有……我家的事……?”高氏忽然觉得当着儿子的面说这个不好,便没有继续说下去。 “呵呵,弟妹莫急,咱们一件事、一件事来。大事毕了,其它都好说。” 李肃摆手道。他知道这蠢女人着急要说什么,这种事怎好在这里当着族长和县令老爷的面说? 倒是他自己有件“大事”必须在这里讲:“当着族里两位长辈和范县尊的面,我这里还有一个不情之请想对三弟说。” “兄长有话?”李严稍觉意外,他不知道对方要干嘛,加条件,还是设前提? 目前为止一切皆如李严设想,一切随顺他也高兴。 但是李肃突然插进来的这句问话,一下子让他紧张起来:“小弟洗耳恭听,兄长但讲不妨。” “三弟莫惊,是桩好事情。”李肃瞥了眼脸上保持着笑意的范县令: “你也知道为兄膝下仅有三女,颇为遗憾。我看二郎人物风雅俊朗,早就喜爱。 不知三弟可否割爱,将二郎承绪长房门下,我必以亲子待之!” 话才说完,李严已经愣住了,他根本没料到兄长会在今天提出让二郎过继的事。他显得有些不知所措,回头看看两个儿子。 李著早瞥见弟弟低头嘴角露出的那丝笑意,心中不由大怒。 看来他知道,甚至可能和长房很早便有勾搭了!李著深深吸口气稳住自己的心态。 “此、此事非同小可,呃……请兄长容我回去和屋里人商量下,可否?”李严只好这样说。 “这是好事。”李五七点头道。 “是呵,先是长房不辞辛苦提出均分,然后三房主动让出祖宅,现在长房又愿意由三房次子承祧,这是怎样的兄弟之情呵? 我李氏出现这样的事,皆是圣人教化之功也!”李同禄不失时机地摇头晃脑附和。 “说的是、说的是!” “好啊,好啊,真是值得在县志上书写一笔的好事!兄友弟恭,这就是范例嘛!” 范县令也捋须随和,又说:“当然了,选之还可以回去和屋里人商议,一切听凭自愿。 如果同意的话,选个好日子,我派书办过来见证、记录之!” 李靳闻言喜滋滋上前一步:“晚辈先谢过老大人!” 李肃等人都微笑点头称许,高氏和李硕看得目瞪口呆,李严面带尴尬。见父亲尚未表态,弟弟却抢了话头,李著的脸色更加阴沉。 众人又商量一番细节,比如祠堂和祭田依旧由长房打理等,最后请老秀才选了数日后的一个吉日。 商计已定,李二郎主动承担书记之责。他铺开纸笔,按长辈们议的内容结果写下《余干李氏家产析分办法要则》,注明: 父母终亡,服纪已,兄弟三房定于靖武九年十月二日析产分户,依仁、义、礼三簿拈钩分堂,别籍异财云云。 然后转交给李著抄录三份各家执一。 第一卷 小元霸 第十六章 杨链枷卖马 范县令和两位族老自有李肃兄弟陪着吃酒、用饭,李著和李靳前后脚出来,李靳唤兄长,李著却理也不理拂袖而去。 高氏领了李硕回自己住的院子,一路上叽叽咕咕总说觉得还是亏了,听得李硕心烦,眼看快到院门,便站住脚不走。 高氏正兀自絮叨,被大丫鬟春芳拽拽袖口用眼色提醒,忽地发现儿子不在身边了,朝后一看不由叫道:“儿呀,你站在哪里作甚?” 李硕气鼓鼓地,好一会儿才问:“母亲可是要与三兄分家?” “呃,你说什么?”高氏被问得猝不及防。 “我知道母亲早想这样做,我不同意!” 高氏两手一拍:“傻孩子,娘做事都是为你好呵!” “母亲怎可做这样的事?”李硕打断她: “当年是钱姨娘扶持父亲灵柩回乡安葬,又带回了朝廷的抚恤和父亲生前体己银钱交给母亲。 若不是钱姨娘,我们母子二人这许多年来何以为凭?母亲安能锦衣玉食,得仆婢伺候? 如今要赶她母子出去,实在让人心意难平,请恕孩儿不能从命!” “你!”高氏一时不知怎么说才好,只得咬牙切齿命他:“回屋说话!” 她在前边走,李硕跟在后面,然后是大气都不敢喘的丫鬟们。 最后一人进去便回身关了院门。 片刻,李丹从北院的院门里探头出来,满眼狐疑地看看这边,又轻轻走到门前放慢脚步听听动静,这才继续朝前走。 他手上提了几本用绳子捆扎在一起的书籍,且今天未做寻常那样的短褐打扮,而是戴了平巾穿着深衣,只不过袖口让贝喜帮忙用青带缠裹了便于行动。 他听着南院上房隐约传来的责骂声,惊奇地扬扬眉。 正要走过去,忽然见门一声响开条侧缝,从里面跳出个十一、二岁的小丫头来,忙招手轻声道:“翠喜,过来、过来!” 那小丫头回身关好门跑过来,笑嘻嘻地说:“三郎出门去么?咦,今天怎么竟装扮得像个士子的模样了?” “怎能说是装扮?”李丹啧了声,指指院里附身问她:“母亲这是外出回来?怎么刚回来便在屋里发脾气?又在责备五弟么?” 翠喜回头看看,拉着他走开几步路,这才悄悄告诉说: “二奶奶刚才去和县尊老爷、大老爷、三老爷、七老太爷还有族学的老先生一起议事来的。 不知五郎回来路上怎么忤逆了二奶奶的意,所以在发脾气呢!” “这么多人议事,家里是出什么大状况了么?”李丹挺惊奇。 “什么是‘大状况’?”小丫头没懂,继续说:“这还算人多?三老爷还带了二郎和四郎去呢!诶,对啦,怎么没叫三郎你呢?” “我?”李丹指指自己鼻子,冷笑说:“我算这个家的人么?姥姥不疼舅舅不爱地。 不过话说回来,我要真回了外公家里,说不得姥姥、舅舅待我都比这里强!” “你两个在这里做什么哩?”李丹的话才落地,听见弄堂口有个声音喝了一声。 抬头看时,李严背着手站在巷口,身后跟着长随林子夫。 李丹躬身:“给三叔见礼,侄儿正要去还借来的书,碰上翠喜就一道说着话出来了。” “婢子是奉了二奶奶的话要去告诉门上,五郎忤逆了二奶奶,因此要禁足五日。” 刚说可以出去了,怎么又禁足?李丹才晓得翠喜出来是为这个,不由偷偷做个鬼脸儿。 “哼!都是不省油的灯!”李严气呼呼地骂道。 “三叔这是怎么了?谁招您生气啦?”李丹见他乱骂一通有点儿莫名其妙。 李严鼓着腮帮子没回答,后头林子夫悄悄告诉:“我家老爷和二郎怄气哩。”说完示意翠喜行过礼赶紧离开。 “你闭嘴!”李严头也不回的吼,抬头看看李丹,意外发现他今日儒雅了许多,不由地叹息道: “三郎呀、三郎,你若平时多读书、勤好学,三叔何至于生这场气?” 他见李丹还在懵懂间,便摇摇手:“罢了、罢了,你且去做正经事,我换身衫子还得去前厅陪客人用饭呢。”说完叹着气拐进自家门前巷道里。 林子夫经过李丹身边时轻声在他耳边道:“大老爷当着县尊的面要我家老爷把二郎过继长房,老爷没法回绝,所以正生闷气呢!”说完加快步伐,小跑着追李严去了。 “嘿,二郎过继给长房?怪不得那李靳近来这么老实! 以前他事事处处都要和我较个高下,还以为他改性子了,看来是有此等好事在前,所以这小子刻意收敛,是要在大伯父面前表现自己。”李丹笑笑摇头自言自语。 他不是有意针对二郎,而是觉得他过于虚伪和功利,兄弟里面有这样个人不奇怪,手指张开也不一般长短嘛。 李丹出门走到街上,左顾右看。 过两条街,渐渐走进了市集,忽地他伸手拍拍个正抬头看人耍幡,十七、八岁膀大腰圆的青年:“顾大,可知杨小乙在哪里?” 那人将立起粗眉,回头见是他,忙笑道:“三郎呵,你要找他?他该在马市后街那里。” “去那里做什么,他又不是牙子(中介的古称)?”李丹皱眉。 “现在是了。”顾大咧开嘴笑道:“来了个北地的汉子要卖马。 三郎你知道,官军在仙霞岭那边剿匪,如今马匹的市价可是不低,所以小乙自告奋勇要做他这笔生意。” 李丹暗自摇头,这杨小乙平日也没什么正经事做,以前偷鸡摸狗地,跟了自己后不敢了,便在市集这里帮闲。 不过他哪里卖过马?没的倒让人坑了。想到这里李丹拍拍顾大肩膀,赶紧往马市大步走来。 离着老远,马市那特有味道已经飘进鼻孔,同时听到鼎沸的人声。 再走没几步,就瞧见有群人围在一起,里头正有几个声音在争论,其中一个便是杨小乙。 “照你这么说,这马只配拉车、耕地,和那驴子没啥两样?简直放屁!” “诶,小乙哥儿,别骂人嘛!你看你,不懂行还非要替人出头,这行是这么好混的?说实话我李彪干了八年什么马没见过? 这马,看这块头、这骨架,拉上六、七百斤都行得稳当,确是好马,所以咱才给十五两的价。 可你非要说它是战马,做价五十两?啧啧,这也太离谱了!让这里同行看看,我说的在不在理!” 李丹翻个白眼,这怎么还都是熟人呐!杨乙不用说了,李彪是自己本家同族,辈份上说还是比李丹低一辈的。 他走到圈外抬头往里瞧,眼前忽地一亮,暗叫声:“好马!”拨开众人挤到前面,正在吵得脸红脖子粗的两人见他进来都停住了。 杨乙抱拳叫道:“丹哥儿可来了,你见识广,快来帮我评评理!” 杨彪也拱手带笑:“哟,三叔今儿怎么有空来马市玩?可是想寻匹脚力代步?” 李丹没理杨彪,只将书塞到杨乙手里,说:“拿好,千万别丢了。”然后径直走过去查看那匹马。 这是匹红鬃枣骝马,额头到鼻梁处及四足腕蹄皆白,背上备着鞍韂,革带辔头铁马镫。 但不知为何眼里没神,垂首萎靡,见他过来摩挲甚至动都不曾动下。 “这马的主人呢?”李丹问。 “在那。”小乙用手一指,李丹这才注意到在马身后的草堆里半躺着个家伙,正鼾声如雷。 什么样的人在别人买卖自己马匹的时候还能这样子睡大觉?李丹有些错愕,看看那人,又回头看看无精打采的马。 在这个时代里,有这样一匹马,那可比后世拥有一辆宝马牛多了。 只可惜在这河网密布的南方偏远小县城里,遇上拨不识货的乡野村夫,竟会认为这匹身长过丈的大个头乃是普通的挽马。 李丹歪头观察这人,见他身着蓝布箭袖直缀,脚上一双云头牛皮靴全是刮痕,显然是赶路时被高草、灌木所伤,连幞头下的布巾也被刮成了布条,可见行路时的狼狈。 怀里抱着一柄伤痕累累的长柄铜头链枷,腰里还挂口木鞘燕翎刀。 本朝法度,偕行武器者需有官府开局的路引行照,否则途中卫所可以扣留拘禁。 这人光天化日下携有武器还敢睡觉,一来肯定有真本事,二来说明他大概有些来头。 “喂,兄弟,别睡了,李三郎来看你的马哩!” 李彪自作聪明地上前踢了那人的靴底一脚,不料那人鼾声骤停,突地翻身而起,挺着那链枷大喝道: “哪个泼贼敢动你爷爷?”李丹侧身让过,唬得李彪立时“妈哟”声躲到李丹身后去了。 “杨大哥且慢!这位李三郎,父亲是原山东东昌府的知府,他是来看你这匹马的。”杨乙在后面高叫。 李丹这才知道此人也姓杨,心想小乙大概就是因同姓和他攀上,赢得了对方信任的吧? “哦?”那人这才注意地看看眼前这个儒生打扮的少年,察觉到自己的枷链都快杵到人家胸前了,赶紧收回,抱拳道: “鲁莽之人,山东杨大意有礼,懵懂之间差点冲撞,请公子莫怪!” 杨大意?李丹听这名字就笑了:“是我等打搅兄台休息,何怪罪之有?” 说完指指那匹马:“我来找小乙哥有事,被你这马儿吸引了。不知兄台为何要卖马,留着它代步不好吗?” “呃,你说甚?俺没听懂。”杨大意这一说,李丹立即明白过来,马上换了山东腔的官话又说一遍。 “唉,好好的马儿谁愿卖?”杨大意苦笑:“俺这不是走投无路了嘛。 路遇湖匪迷失方向走错了路,在那沟汊湖泽之间转了半个多月,又被若干小贼偷取了身上银两。 这趟差出得实在晦气!如今若不卖马,俺连饭钱也无一个,想回北地去只怕此生都不要指望了!” 听他的话李丹觉得甚有故事,又看此人豪爽便起了结交之心,道: “杨大哥是出公差?那这马更卖不得了,不然将来上官面前你怎好回话?” 那杨大意呵呵地笑笑,想起来说:“方才听小乙说,贵府曾是东昌知府?” “哦,家父生前在彼处做官,十年前旧河(黄河故道)泛滥,家父治理大堤时不慎落水故去了。” “诶呀!”杨大意铜铃般的眼睛睁得更大了:“莫不是李文成老爷罢?” “正是家父。尊驾也知道?” “半个山东都知道哇!”杨大意赶紧躬身:“在下是高唐州人,那年十四岁,李老爷出事那天随俺爹也在工地上。 后来听说皇上还给了夫人诰封?噫,俺爹还说来,一个南人千里迢迢来山东做官,结果我们没保住,对不住人家妻儿老小。 没想到今日得见李老爷后人。请公子站好,我代家乡父老向李老爷一拜!”说完便深深拜下去。 李丹没想到这看上去个粗鲁人竟如此知礼有节。因他是拜自己父亲,做儿子的代父受拜当然不能躲避,只好站在那里规规矩矩受了他一拜。 之后便拉起他道:“这样说来兄长受了很多罪,定是饿坏了。走、走,日头已高,我请兄吃几杯水酒解乏。” 杨大意本来还想推托,甫一张口,那肚子却不争气地叫唤起来。 第一卷 小元霸 第十七章 小乙哥藏书 李丹叫声小乙哥:“你拿好书,跑去宏升的酒铺里,速叫他备下些酒肉,说我马上便到。”然后回身叫杨彪把马牵了跟在后面。 “三叔,那这买卖……?”杨彪低声问。 “这马你真识得?”李丹笑问,杨彪不敢瞒他咧咧嘴。李丹看了眼身后的杨大意,说: “此马出自西番,乃唐时吐谷浑王所养军马之后裔,前宋后称为河曲马。力大、耐久,可长途跋涉。 一等马冲锋陷阵摧锋折锐,万人军中取上将首级,如昔年秦叔宝所卖的便是; 二等马疾行三百里不冒汗,旁若无事; 三等马擅挽行,一马可拉千五百斤不在话下。 这匹枣骝儿,便是那一等中的,便是要七、八十两也值。所以放手罢,它不是你能收的货。” 这么一说杨彪便死心了,他自己相马的本事本来就是半瓶子没底气,刚才在小乙面前还敢拿大,到了李丹这里一捅就露相了。 本朝缺马,尤其南方。平常马儿十几两银子是寻常,但如果你个普通的马牙子牵匹千里驹到处乱晃,那就和手里托个金元宝出门没两样,纯粹给自己找麻烦。 不过……,他扭脸瞅瞅慢吞吞跟在身后的这匹马: “三叔,这牲口无精打采的样子,怎么看也不像是匹一等的好马呀?兴许吃饱草料能好些?” 话才说完,迎面来辆马车,看上去大概是哪家的管事出来办采买的。 这枣骝儿见了忽然挺胸抬蹄,昂首扬鬃“唏溜溜”声,吓得对面那马惊恐万状,连连甩首后退,马夫赶紧跳下车紧紧拉住辔头,吃惊地看向这边,一面将车子避往路边。 李彪也给吓一大跳,差点松开手蹿进旁边店铺里去。后面的杨大意哈哈大笑,上前接住缰绳道:“没想到三郎年纪轻轻却如此知马!” “书中自有黄金屋嘛,我今日也是头回这样近见到河曲马,且还是这么好的一匹!” 李丹说完,推了把杨彪:“你去,叫那顾大来!” 顾大是最早跟李丹的兄弟之一,现在被分配了负责在这市集上镇场子,手下带着十来个兄弟。 他这人豹头环眼,须发都扎煞着,看上去很凶(实际也很敢拼命),但李丹知道此人最讲义气,是个可信用之人。 他听见李三郎找,连忙跑过来抱拳道:“三郎找我?可是有什么吩咐?” “大郎,这是我朋友杨大哥,他从北地来,我正要好好款待一番。 我这边手头还有点急事要办,你先带他去混堂(公共浴室)好好洗洗、用些浆水点心,再到老纪的成衣店给他里外都换成新的。 未时整带他到宏升那里一起吃酒,可记得了?”说着摸出张银票递过去。 顾大显然不是头回为他办事,不客气地接过去,又拱手道: “三郎,杨大哥带着兵器在街上走动多有不便,少不得被做公的问来问去,甚是麻烦。 不如找个地方顺便安置下,然后我再带他去找你如何?” 李丹一想也好,便点头说:“那就安置在仁里客栈罢。”转过头问李彪:“那客栈的韩安你可认得?” “赛魁星嘛,谁人不知?”李彪诡异地笑答:“便是不识他,也需识得他浑家。” 顾大嗽了声,李丹不做理会,继续说: “你牵了马、带上杨大哥的兵器去,请韩师父看看这马,告诉他费心照料,食料、汤药都包在我身上!” 李彪应了声,接下兵器牵着枣骝儿走了。“得,那杨大哥先随我这弟兄去,过后咱们在酒楼相见。” 杨大意先还嘀咕去洗澡、买成衣,肚子不知还要叫多久。 见他分派得井井有条,那俩人都恭恭敬敬地,不禁十分惊异。暗地咂舌,想真不愧是知府老爷的公子,年纪轻轻便有如此手段。 因此也就忍下想吃的念头,拱手道了谢,便跟着顾大往混堂去了。 李丹注意到他把包袱放到背上,心想里面不知是什么,他竟宁愿盘缠被盗也要看顾好包袱,或许这便是他的差事? 遇到杨大意是个意外,不过李丹最惦记的还是小乙手上那几本书,所以他改了主意支走其他人,为的是先去和杨乙说这件事。 他走进酒店的时候,二楼雅间靠窗的桌上已经开始摆布菜品了。 宏升不是这店的名字,店名叫膳坊酒家,掌柜刘安和的大儿子叫刘愿升,二儿子叫刘宏升。 这个刘宏升矮墩墩的像个坐地树桩,却是身体灵活行走如飞,所以人送个号叫:坐地太保。 因恼恨地痞欺侮,从小学得身好拳脚,尤以炮捶和岳家拳擅长。 这刘宏升结识李丹后,得他助力,家里生意越来越安稳,连门口招旗上的“膳坊”二字都是李丹题写的。 本县那些地痞、坏蛋见了这面旗都晓得惹不起。 老大刘愿升和弟弟不同,是个就乐意专心钻研饮食技艺的实心人,还得了李丹的指点真传,使刘家面点成了余干一绝。 因这些缘故,刘掌柜不但不反对兄弟俩和李丹来往,反而非常支持。 听说李丹要请客,刘掌柜叫老大盯在厨房,自己亲自督着伙计们把里外都整理、洒扫、揩抹了一遍。 正伸着脖子纳闷怎么还不来,就听见老二在门外说话的声音,不一会儿刘宏升摇摇摆摆地引着李丹走进来,大叫:“爹,李三郎来啦!” 刘掌柜早乐呵呵地从柜台后面转出来,见他今天一身儒服眼前一亮,拱手道:“三郎来小店蓬荜生辉啊!” “刘叔生意兴隆!”李丹行了晚辈礼,然后说: “今日我还要亲自下厨,做一道蒜泥蒸肉,一道菰笋炒肉。刘叔,烦你割些鲜肉来备用!” 刘掌柜见他兴致勃勃,立即应下了。一面吩咐人去做,一面叫老二引他上楼。 李丹道不必,回头摸出张银票来交给刘宏升,叫他快步去交给仁里客栈的韩安。 “有个朋友我要安置在他那里,那人带了匹马,我先叫李彪牵去交给老韩,却忘记叫他带银子。你赶紧追去把这个交给他。 韩师乃名医世家出身,他那两下子我信得过。你叫他放心把马养着,我不亏待他。” 刘宏升应了,接过银票急急就走。他步子飞快,却是一溜烟便出门去了。 杨小乙在楼上已听得下面李丹说话,在楼梯口接住,引他进雅间坐了,轻声问:“丹哥儿怎么自己来了?可是有话要对我说?” “那几本书呢?” “在这里。”小乙从旁边椅子上拎起依旧捆着的书来放在他面前。 李丹摇摇头,轻声道:“还是小乙哥懂我,这几本书我就是拿来给你的。” “给我?”杨小乙楞了下:“哥儿开玩笑?我虽识得几个字,勉强读个文告而已。” “不是叫你读的。”李丹起身将房门关好,回来指指那些书告诉他: “这书里夹着我姨娘这些年的积蓄。家里总有人唧唧歪歪想打它们的主意,所以姨娘叫我悄悄拿出来,想找个隐秘的地方藏了。 小乙哥,你可有妥当的地方?” “这个嘛……。”杨小乙饮了口茶水苦笑道:“真想不到,你们大户人家还会有这种事情?妥当地方倒有一处,要不我带你去看看?” 李丹摇摇头:“不必,我这人你还不知道?说不得哪天火气上来就做下违法事了。 小乙哥我是这样想的,这个杨大哥能从北地到这里来定是个有本事的人,我看他可能走投无路了,打算收他留下。 这样万一哪天我出事了,你和杨大哥还有顾大便替我好生照顾姨娘,让她平安地度过余生。” “丹哥儿,你瞎说什么?”杨乙吓坏了眼珠瞪得老大:“你怎么会出事,会出什么事?” “这个很难说。”李丹平静地摇摇头:“这种争产害人或被害的事古来有太多了,我也只是担心,所以提前和你说。 你找地方把它藏好,风吹不到、雨淋不着地。放好之后告诉我,再说要不要去看看。 我若出事,你要寻机会将地点告诉姨娘,怎么用度也听他吩咐。” 杨乙低头瞧瞧那几本书,他没想到李丹是把这么重要的事托付给自己,感动之后重重地点点头:“那我现在去?” “远么?” “不算远,南关外禅林寺。” 李丹摸着下巴想想:“那你借了刘掌柜的驴子去罢,一个时辰来回,耽误不了回城。” “用不了一个时辰。”杨乙笑着起身:“那灰驴是头好牲口,淮西货脚力好得很!丹哥儿你们先聊着,我去去就来!” 李丹笑笑,然后就听他在楼下和人说了句什么,接着听见脚步蹬蹬地响。刘宏升先上楼来,后面跟着气喘吁吁的李彪。 “三郎,都办妥了。”刘宏升显得有些兴奋:“诶呀,我还是头回见到那么大一匹马儿,比我哥个头还高!” “那叫河曲马,是大唐时吐谷浑汗留下的。你懂什么呀?” 李彪现学现卖,然后对李丹谄媚地笑着说: “三叔,韩先儿说了,马儿没啥毛病,就是累坏了,又一直没吃到精饲料,有点……呃,水土不服!说是和人一样,调理、调理便好。” 他用手比划:“我看他找了恁大个木桶,说是要烧水先给马儿洗个澡,然后给它泡些药材煮水喝。 这人真有意思,说话没甚笑脸,可待牲口比待人还好!” “兴许在他心里,牲口才是最懂事、最仁义的。”李丹笑着说。 “咦,小乙哥上哪里去了?他不是在这楼上吃干果、喝茶水么?”刘宏升左右看看问道。 “哦,我叫他去做事,客人若到了咱们先吃喝着,莫等他。” 李丹刚说完,就有个伙计拎着块五花肉条跑上来问:“三公子,掌柜的要我来问下,这肉买来了,要如何处理?” “我来、我来!”李丹大叫着跳起来,又叫他两个:“你两个先吃茶,等我去下厨做两个菜来下酒!” 刘宏升和李彪见到肉大喜,尤其李彪难得遇上这场面,馋的哈喇子都快淌下来了,叠声叫:“三叔你去、你去,有侄儿陪着哩,放心!” 刘宏升听了哭笑不得:“我在自家酒楼里,要你陪个什么?” 蒸肉烂熟的时候顾大带着杨大意到了,时间刚刚好。李丹意犹未尽,因看见厨房里有热气腾腾新出的豆腐,便临时起意给刘大表演一手。 他先用鱼头、鸡骨加葱姜、黄酒、盐和八角在铁锅里炖出汤,盛放在瓷盅内; 再把豆腐用刀细细切丝至未断,托起放入温水中,豆腐立刻散成菊花状; 洗掉余沫,再将豆腐花迅速移入瓷盅高汤内,放株青菜心进去; 然后上屉蒸半刻,最后放一粒泡发的枸杞。 那刘愿升看得眼睛都直了,颤声道:“真是巧夺天工,没想到平平常常的豆腐,三郎都能做出花样。” “这算啥。”李丹摇摇头:“就这道‘菊花豆腐’我能给你做出三、四个样子来,等有了功夫我再来做给你看! 这盅儿现在太烫,你等半刻叫伙计端上来。”说完卸掉围裙,准备回楼上去与众人见礼。 第一卷 小元霸 第十八章 赛魁星拆信 “事办妥了?” “办妥啦!”小乙凑近些悄声道:“主持方丈室屋后,左起第三块条石下面。” 李丹点下头,拍拍他肩膀:“小乙哥辛苦,他们也到了。走,一起吃喝去,尝尝我做的蒸肉味道如何!” 杨乙咧嘴一笑。他是个失了父母的孤儿,自小在姨母家里长大,所以和李丹有些同病相怜的意思。 两人犹如兄弟手足,有些话不用出口便知道对方意思。 像李丹拍他肩膀,这年月不兴触碰别人身体,但他知道李丹这样是表示感谢和亲密,而他也知道丹哥儿没有恶意,能允许这种表达的方式,基础在于充分信任对方。 来到楼上,和众人见面,李丹双手背着退后一步上下打量。 见杨大意选了件蓝灰深衣,外面套件青色大氅,脚上也换了双新的牛皮快靴,不由笑道: “兄这一换装我差点认不出了,果然人靠衣杉呀!”众人大笑。 因今日名义是为杨大意接风,所以请他坐了上首,顾大和小乙在两侧,李丹坐他对手,两边是刘宏升和李彪。 李彪自诩晚辈,忙着为众人倒酒。李丹便开口请杨大意先行一杯,见他起身捧了杯子道: “杨某落魄,得遇贵人与众兄弟,为我购衣、安置下处(旅舍)、疗养马匹。 大意感怀备至,无以为报。这杯酒敬诸位,在下粗人不会说话,都在这酒里了!”说完仰头先饮了。 众人便叫好,纷纷跟着饮酒、吃菜,又见伙计端上来李丹亲手做的菜品、羹汤,无不叫好。 尤其那菊花豆腐,让所有人惊呆了。 酒酣耳热,杯盘相交。这时李丹注目杨乙,他见了明白,边夹块蒸肉与杨大意,边做不经意地问: “杨兄,你我同姓,幸甚!我就视你为兄长了。不知兄长到底是为的什么,千里迢迢来我们这个小地方,又如何被困在此的呢? 我刚才听你意思是来出公差,兄长可是官家之人?” “嘿嘿,也算,也不算。” “怎么讲?” 于是杨大意说起了自己的故事。 原来杨大意家中本是个最普通不过的船工,父母两口儿都在河道渡口上撑船渡客,日子勉强还过得去。 十岁那场大水(李丹父亲去世)故乡一片泽国,百姓生活顿感艰难。 恰好有个和尚坐他家船去临清,相中这孩子力气不小,便和他父母商议说愿意出十两银子,带杨大意做个十年俗家弟子。 所谓俗家弟子,吃住在师父那里,不用剃发出家,还可以时常回来探亲,十年后不管你学成啥样都得下山还家。 那会儿有这十两可是救命的钱,大意父亲回身看看身后三个更小的孩子点点头,于是杨大意挑上师父的箱笼跟他上了五台山。 这十年里他不但打熬身体学会身武艺,而且在师父指点下得以识字,还看了不少史书和典籍。 到第十年师父说你已学成,我如约要放你下山,但是你需记得我教你这身本事,不是叫你归乡务农,在地头打架,到村口揍财主的,你要寻机会去当兵,必能做个好将军。 杨大意听了前半却不大信后半。他到家里一看弟弟们都已长大,妹子也说了人家,父母却在头年相继去世了。 他想了半宿,次日将两个弟弟叫来开始教他们拳脚,过了两个月把包袱一背,将摆渡生意交给弟弟们操持,自己就去了北方。 他本打算到京城,看看能不能代替某个武勋子弟混进禁军里学点东西。 谁知人还未出沧州就碰上官军和盐匪交战,直接卷入了战场。混乱中杨大意出手救下几名军官,还砍了七、八个凶悍的匪徒。 仗打完才知道其中有个被他救下的是长芦盐场卫所的千户大人,结果因为这个缘故得了一纸推荐信,他到保定投入游击将军麾下做了个亲兵。 后来克尔各人寇边包围威平堡击溃平虏卫援军,山西行都司向朝廷求援,保定都司奉兵部令抽调部分兵力在游击将军带领下入援朔州,结果参加了井坪所遭遇战和收复平虏卫的战斗。 仗打完以后保定兵本该回去,但是他们的游击将军却因为伤病走不了啦。苦挨了两个多月,最后部分亲兵护着他的棺椁回老家。 但杨大意却被参将罗氏英相中,想留他在军中做个镇抚百户(专司军纪、督战)。 想起师父说自己能做将军,杨大意觉得机会来了,便同意留下来。 接下来便跟随罗氏英先后到四川、贵州、广西平叛,最近因为鞑靼寇边,罗将军再度被调回大同。 结果杨大意在一起入室暴行案件中撞到了将军的堂兄!杨大意也不傻,他想着我捆你去见将军,如何发落就是你们哥俩之间商议了。 谁知那哥们根本不领情还动手反抗起来,结果等杨大意喝止时,人已经被扎了三个窟窿,眼见得是活不成了。 罗将军见了尸首倒也没说什么,只叫他回去约束好自己部下。 当晚那堂弟的部众突然鼓噪起来,罗将军将众人镇压住以后,把他叫来说你看这情况不好办,你这个镇抚起码是做不下去了。 我正好想找个人回乡送点东西还有封平安家信,你替我跑这趟。对外就说你被撸成亲兵被派出远差公干,不然你擅杀同级我也没法交代。 一来一回寒暑交替,说不定这茬也就过去,回来咱们继续好好做,机会总还是有的,如何? 杨大意听了觉得将军说的在理,论起来还真是这么回事。当时要把人按住不就好了?这也确实怪自己处置失当。 现在要么找个手下镇抚兄弟出来顶罪,不想干这种违心事就得自己承担。他同意了罗将军的建议。 将军让他连夜去虏获的马群里挑匹好马,还给他赏了十五两盘缠,杨大意便告辞出发。 听他讲到这里众人感叹、惋惜不已。 “杨兄,原来你先时还做过镇抚百户的?”顾大叫道。 “不是先时,”杨大意嘿嘿一笑:“俺当晚就走了,身上还配着腰牌,走时也没见随军书办开具什么免职的文书。 所以……,说来俺现在应该还是这官职身份。”说着从怀里摸出个铜牌来递给他。 顾大识字不多,看了两眼便递给李丹这边来。 李丹接过瞧时,见两面都有字,云头飞虎纹一面是“镇抚百户”,背面是“广西桂阳参将镇抚将士携带,遗失问罪,借者及借与同罪,出入不禁”的字样。 铜牌交由杨乙又还给杨大意,小乙道:“如此说来,那罗将军待兄还真是不错哩。” “只怕未必。”李丹微笑。 “三郎为何这么说?”杨大意错愕,众人目光也都看过来。 “这位罗将军身经百战肯定是个有谋略的,转战多地必然熟稔人情世故,且他又极了解兄的为人。” 李丹说完抬头看着杨大意问:“杨兄可知他让你带给家里的,除平安信外还有些什么?” “这个……,”杨大意看看周围众人有点尴尬:“不是信不过各位兄弟,这包袱递到俺手就不曾打开过。” “杨兄真是信人!那将军可告诉你里面都有什么了?”顾大问。 “这个自然!” “杨兄莫误会,我无它意。” 李丹摇摇手:“如果将军告诉你里面都有什么了,兄长已经出来两月余,行程数千里,途中又曾遇到过贼寇,难道就没有盘点过吗? 万一里面东西早有了差池你现在却还蒙在鼓里,到地方就这样交给人家,岂不是……?” “唉哟,这话倒是!”杨大意一拍脑壳!他马上起身去后边桌上拿了包袱在手里。 李丹走到他身边轻声道:“我们都不过来,杨兄你自己先检看下包袱内里有无差异。兴许是我想多了呢?”说完回到位子上坐下。 杨大意想了想,背对着众人打开包袱一件件仔细看过去,终于大笑了一声说:“都对上啦,东西没少!” “那就只有查看信件了。”李丹说。 杨大意脸上有些变色:“这……不好吧?这可是让人家的家书。” “杨兄不必担心。若信里只是将军家事,万事皆休。小弟愿意给兄长赔罪。可如果……那里面有对兄长不利的字样……?” “三郎,你有把握?将军是何等人,不会做这样下作事吧?”顾大皱眉说。 “哼,这可难说!这世上的官儿就没几个好的!”刘宏升拍案叫道:“我倒觉得把他们想得龌龊些很不为过!” “丹哥儿的意思是,怀疑那将军把杨大哥支应到故乡,而后设计构陷他?”杨乙问。 “正是。他堂兄被害,悲痛伤心才是人之常情。”李丹摊开手道:“可你听到杨兄是怎么说的了? 他开始什么也没说,连抱怨也无。但紧接着就发生了夜里的鼓噪,又是他出面平息。 他堂兄应该和他同乡或比邻而居吧?那杨兄回去送信岂不是有羊入虎口的危险? 所以我让杨兄查验包袱里的东西,如果他没在物品上做手脚,那就可能是在书信里。 将军知道杨兄是个信人,知道他不会打开信来看,那他要是写上两句又如何?说不定他家里见信就将来人捆了。 万里之外死个人谁还能去查不成?只要军中报个逃亡或暴毙,万事大吉!” 这番话让所有人都瞠目结舌,齐齐看向杨大意。杨大意脸色难看,半天才说:“可,俺总不能把信拆开呀?” 那信是用火漆封印的,所以不好拆,搞不好就留痕了。他这一说还真把几个人难住了。 杨乙想想拍了下桌面:“我去把赛魁星夫妻俩找来,他们认得人多,说不定有好办法!”李丹恍然,命他赶紧去。 赛魁星韩安本是个秀才,后来遭人构陷入狱被夺了功名,出狱后家破人亡。 他凭借祖传的医术入赘到仁里巷苏家,娶了和离(离婚)还家的苏四娘,和她继续操持客栈生意。 韩安擅长一手好字画,又擅鉴赏古品,在余干便得了“赛魁星”的绰号,小有名气。 他妻子苏四娘豪爽得犹如男子,被先前婆家不喜,其实极是利落能干。 又擅使一对两尺擀面杖,三、五男子近不得身,因而被人背地叫做“玉面夜叉”。 夫妻俩被杨乙拉来,边走边把事情听了个大概。 到酒楼上和众人团团行礼算是见过,然后就请杨大意把那封信出示,他两个凑在一起看了会儿,二人对视一眼点点头,苏四娘回头问: “三郎,这信你是要打开且不留一丝儿痕迹么?” “正是,如无不妥处,还需原样封好,不能叫人看出毛病。”李丹回答。 “倒也不难,无须他人,只我夫妻动手即可。旁人需让开。”韩安说。 “使得!”李丹再看向杨大意,轻声说:“还是刚才那样,信打开,兄自己观看。若无事,韩先生封还。可否?” 杨大意叹气,但为求心安还是点头。 李丹等人便都归位,刘宏升按韩安吩咐叫伙计取来火烛、镊子、米饭,然后众人看他夫妇两个背对大家悉悉索索一阵。 不多会儿,韩安回身,将取出的信纸小心放在桌上,他两个来圆桌边坐了,同大家一起看杨大意读信。 李丹眼见杨大意忽然脸色灰白,知道肯定是信有毛病了,忙给小乙使眼色。杨乙过去搀扶了他胳膊轻声问:“如何?” 杨大意以手遮面,叹息着将信递给杨乙:“你看吧。” 杨乙家道没落前读过五年书,识些字的。他接了过来。一瞧,大骂: “这狗官!他果然如三郎所猜,竟唆使家人灌醉杨兄再捆绑了乱棍打死!” “什么?这还有王法没有了!”顾大刷地起身,脚踩在凳子上,一拳砸在桌面。刘宏升和李彪也大骂不止。 李丹摆摆手让屋内众人安静下来,走上前对颓丧垂头的杨大意道: 第一卷 小元霸 第十九章 四娘留百户 杨大意忽然“扑通”跪倒,叩头不已,口里道: “若不是迷路到此地,俺险些儿做了鬼咧!李兄弟是俺贵人,大意今生今世捐躯以报!” “哎,何至于此!”李丹微笑着搀他起身。 杨大意本不想起,不料李丹两臂用力他跪不住,心中正吃惊,身子已经不由自主地站起来,不禁赞了声:“丹哥儿好力气!” “嗨,你还不知道哇?三郎是咱们县里有名的‘小元霸’,天生神力呢!”苏四娘格格地笑着说: “莫说是你,就是那寺门口的几位天王,我看也不过如此了。 去年在瓦子街上有头牛牯犯倔不肯进牛市,还撞伤两个牙子。是丹哥儿过去掰着牛角掀翻将它制服的,那可是我亲眼所见!” “在下那时和娘子在一起,也可证明!” 韩安笑着接了他娘子的话,得她媚眼一瞟,赶紧收回心来问:“既知道了这信里有毛病,三郎,可还要再原样封了去?” 李丹看眼杨大意,说:“我看不需要了吧?难道杨兄还会往那陷阱里跳?” “这条喂不熟的狼,亏俺还两次在阵前救他!”杨大意气愤难平:“不行,三郎你借匹马,俺要回去找他算账!” 众人唬一跳,忙纷纷劝说,只有韩安和李丹坐着没动。苏四娘才起身,回头看看她男人又坐下了。 “大家都别吵吵,听三郎说!”杨乙叫道。 “杨兄,大伙儿劝你,说的都有道理。” 李丹这才开口道:“依小弟看,这不是你打不打得过千军万马的问题,是值不值得为这等小人枉送一条命的问题。” “三郎说得对!杨大哥,何必为那等鸟人枉送性命?” “是呵,兄长有这身本事还怕将来不能翻身?” 众人七嘴八舌,这时四娘也说:“杨百户,且听奴一言。 我家先生也曾受人冤枉,但就像方才李三郎所讲,大好之身拿去与人相博,不明智呀! 人都说,大丈夫报仇十年不晚,兄台何必因一时激愤去拼命?” 她说完看向李丹:“我看,广西杨兄弟肯定去不得了,不如就在这余干悄悄藏了。 奴家别的做不到,将兄隐匿于市井间还是有信心的。 三郎放心,就先让杨百户在我店里住下。 况且,你那枣骝马水土不服也需时日调理。至于今后,咱们慢慢想办法便是。你二位看哩?” 果然是秀才娘子令人刮目相看,李丹望向韩安。他以往同请教书画技艺,师礼相待。 没成想他家娘子临事都颇有智略,讲话条理清楚。 可以肯定,韩安本人也不是个腐儒,律法当前他听自己夫人谈到包容亡命时竟然面不改色。 嗯,此人堪当大用! “我看可以!”李丹将手一挥:“杨兄,你莫有任何担心,有弟兄们看顾着,尽管先放心住下。 小乙、顾大、宏升他们都是爱好拳脚枪棒的,对外人咱们就说是从北地请来的教头。谁也挑不出毛病,对不?” “对、对!就这样讲!”那几个连声应道。 “这,这会不会给各位兄弟带来麻烦?”杨百户过意不去地问道。 “杨兄,你这‘麻烦’二字岂不是生泛了?”顾大将大巴掌一推: “我等兄弟奉三郎为首,行的是‘侠义仁爱’四字。路见不平出手相助,何来麻烦之说?” “是呵。”杨乙自知道杨大意是个镇抚百户(六品)官身,也不敢再和他拍肩膀、道本家了,规规矩矩称他: “杨长官不必在意,况且君教授我等拳脚枪棒,也算师徒之谊,为君做这些还不是应该的?” 杨大意哭笑不得:“小乙,你怎么忽然管我叫什么‘长官’?倒叫得人一身肉麻。” 众人大笑,笑声中杨大意将那腰牌摸出,往桌上一丢: “罢、罢,就算我这几年瞎眼跟错人、走错路,今后有机会从头来过。这劳什子你等化了换钱吃酒,我也不要了!” “兄长差异。”李丹过来拿起腰牌塞回到他手:“虽则兄长已经看开,然而这东西说不得有用,还是先收着为好。” 说完李丹转过脸来对李彪吩咐: “老七(李彪在他那辈份里排行第七),你这几日在马市上要留意,若有人打听这匹马和杨兄下落,你需马上告诉顾大或我。 同时你们还要把那人盯紧了,看他去哪里、宿在何处。记得了?” “三郎是担心那参将派人寻了来?”韩安捋须问。 “正是。他要黑杨兄必然想知道结果,说不定杨兄身后有跟着的人会找来,我等要防着他寻着踪迹。 最好是他们遍地寻不见,回去报称杨兄失踪或为湖匪所害,或可让那参将真地放心。” 韩安赞许地点点头:“三郎心细,该当如此!”李彪听了便应下此事。 “还有桩事,”杨大意指指那包袱:“姓罗的交代我带的这些东西如何处置?” “都是些什么?” “两张银票,各二、三百两,还有三幅字画、两本书、三块古璧。” 这时候杨大意已经无所谓,干脆将包袱打开来,摊在桌上给众人看。李丹便邀了韩安上前。 韩安最感兴趣字画,由众人帮忙展开,他背着手一幅幅仔细看去,点头说: “这幅《云雾山溪图》乃南宋晚期之作,算得上佳品。 还有幅《行野问路图》乃是前朝隐士倪元林所画,可惜这后加上去的题诗非常一般,整幅便只能算入二流。 剩下那张乃本朝太祖七年新科进士们为老师黄攒庆生时合作的两幅扇面,文辞藻藻,华丽之中尽是奉承阿谀,更是一般了。” 说完,他拿起那两本书来翻看,似乎都不大中意,摇摇头放在一边。又拿起几块古玉璧来瞧: “唔,这几块应是汉初之物,古朴端庄,线条粗狂,不似光武后那样流畅圆润,却有种厚朴的感觉。” 说完一扭头,瞧见李丹正饶有兴趣地翻那两本书:“怎么,三郎喜欢看?也是,外洋风物别有意趣。” 李丹手里这两本,一部是《西洋风物记》,另一本是《耶和华传道传》。 前者记述的都是西洋各国风土人情、建筑形胜以及特产。 后者其实就是《圣经》的章回版变体,只不过在最后加了几个章节说修士安塞与等人如何奉了耶和华的启事前往东土的事迹。 “这些东西,先生怎么看?”放下手里的书,李丹笑着问韩安。 “可想而知,都是随手抓来放进包袱的,既无金银首饰,也没有太多票据契约等类。”韩安扫了眼这些东西: “若在市面上出手,书籍不值钱,字画和古璧估计可以换到六、七百两,加上银票,这包袱里的东西拢共价值不超过一千两。 呵呵,为了一千两特地派人从山西远赴广西?那位参将大人倒是好算计! 既能攒个包袱哄人走这趟差,半路损失些许物件也不至太心疼。”杨大意在旁听到又涨红了脸。 “我看这样罢,”李丹想想做出决断: “这些字画、古璧不好在余干出手。请先生设法拿到饶州或南昌办理,不要让人循着踪迹找到这里来。 两本书我要了。那张二百两的银票先生且拿着。” “诶呀,这怎么可以?”苏四娘忙推了丈夫一把,意思是叫他推托。 李丹摆摆手:“四娘莫急,听我说。那枣骝儿先要寄养在你家,所费不少。还有杨兄的食宿。 另外,他那兵器也该整修,兄弟们向他学枪棒也需要整治些器具。所以这二百两你们先收着,算这些花销的费用。 另外三百两,我有两个用处,一是打算在城外买个庄园,弟兄们和杨兄习学枪棒,总在城里甚为不便,在城外要好得多。 那枣骝儿也迟早得放到外面去,总拘它在你那后院里不是个事。 再有剩下的建个账管着,弟兄们谁家有急用、有难处,可以从上头支取,也可以放出去生利息。如何?”说完看看众人。 这些都是杨大意带来的,他先表态:“听凭三郎安排!”其他人便也没甚意见。 只是韩安想起来,忙又问:“字画、古玩卖得的银钱如何处理?” “那是杨兄应得的,他说了算。”李丹笑着回答。 “吃住你们都安排得妥妥地,我要几百两银子作甚?”杨大意挥挥手。 “兄长不是在家乡留着两个兄弟还有妹子么?等风头过去可以找机会带些过去接济嘛。”杨乙说。 “那也用不了这许多,太多了露出来,我担心反而对他们不好。” “既如此,还是小弟帮你拿个主意。”李丹转头对韩安道: “我意这些钱还有买庄园以后余下的银两都交给铜算子来打理,先生以为如何?” 铜算子名叫张铙,他兄弟便是之前被赵三在春香楼打断了小臂的“瘦金刚”张钹。 张家是开钱铺兼放账的,柜台上有面三尺长,框、梁、档、珠全部是紫铜打造的算盘,又沉又结实,只有张铙使得,故本县里人皆称他“铜算子”。 “三郎不便直接找他,还是我去说吧。”韩安点点头。 “你去也不好,还是我去!”苏四娘主动说。放账的谁都不愿意去碰,主动往上贴说不得就被公差的眼线盯住了。 四娘却是个女人家,且这条街都晓得她热心、接生的本事好,故而多有人家娘子和她往来,乐意结个善缘,以便家里有事时可以及时请来帮忙。 李丹和韩安对视一眼,笑着说:“这样好,四娘记账既稳妥也麻利。那就劳烦四娘回头往他家去说。” 苏四娘觉得自己能被三郎夸很得意,喜滋滋地应下来。 众人见事已解决都很高兴。于是添了凳子,加碗筷重新上几个菜又喝了一圈。 忽然有个伙计慌慌张张上来,在刘宏升耳边嘀咕两句。刘二腾地站起来问:“人在哪里?” 第一卷 小元霸 第二十章 卫雄传消息 “怎么回事?”李丹放下酒回头问。 刘二爷叉手回答:“三郎,有几个做公的在外面找你。” 屋里顿时稀里哗啦一阵响。韩安忙道:“慢来、慢来。”然后问伙计:“领头的是谁?” “是卫雄头目。”见众人呲牙瞪眼一片要打出去的模样,那伙计吓得牙都“嗒嗒”响了。 “哦!”韩安回头俯下身子在李丹耳边道:“是卫头目没事,该不是为杨百户的事情来的。” 这话的意思是,要抓个百户怎么也得周都头亲自出面才对。 李丹点头,起身压压手:“兄弟们宽心,应该不是什么大事。稍待,我去看看。”说完,整整袍袖,让伙计在前边领着下楼去见卫雄。 下来一看,原来卫雄自己在店里坐了喝茶,两个役丁在外面棚下端着粗瓷碗边说边聊没进来。 “哟,三郎还真在这里。小的是特意寻过来,给您报信的。”见他下来,卫雄赶紧起身抱拳道。 “哦?老卫你是专门来的?何事紧急?”李丹颇为诧异。 “先说公事。”卫雄认真地请他坐下,自己也坐了半个屁股,然后说: “南边闹起来啦!仙霞岭的矿工闹事,杀了福建布政司的一个参议,官军护着受伤的指挥使直逃到江山县才站住脚。 饶州府的公文已经到了县里,要在万年募兵一总(四百五十人左右)往援铅山,让咱们县派夫百二十名,限在十五日内赶到万年听用。” 李丹听了半天莫名其妙:“说来说去,此事于我有何干系?” 卫雄“嘿嘿”地笑,指指他说:“三郎你这个‘小元霸’的名头太响亮! 这些夫子要由两名队长带领,昭毅将军指了一个赵丞,另一个便推荐你了。” “啊?”李丹大吃一惊,刚想表示,忽然想起自己已满十五,确实到了可以应征的年龄。 不过……,他拍拍后脑壳:“不对呀,我从来没听说李家有过谁出夫役的,家父生前乃四品知府,是什么原因这差役竟派到我家来了?” “你不知道?”卫雄怔了下:“你家里递上来申单,要求三户析产各自独立门户,数日后范老爷便亲自上门见证实施。 你母亲又以三郎你年满十五可以自立为由,向县里申请二房再分两户,范老爷都准了。 所以今日午后户房那边籍簿上已经改过,你和李钱氏已是自成一家……。” 话还未说完,李丹已经怒满胸怀:“不意他们竟然欺我如此!” 他终于明白县里出公差派到自己头上的原因,你独立门户又年满十五,当然该自行应付徭役、赋税。 所以赶上这事别人推荐,没有毛病! 说到推荐李丹更是气愤:“昭毅将军?你是说赵赵煊他爹向范大人推荐我?” “正是,县尊请他去不仅为出役夫的事情,还因府台命各县加强戒备,防止匪人乘机煽动、作乱,故而请了昭毅将军去商议。” “他懂个屁!推荐?我看他不怀好意、公报私仇才是真的!”李丹愤愤道: “我大伯和三叔原来早打了分家的主意,我说他们怎地和县尊、族老一同吃酒? 不过这户房做事也真够快,我这里还在酒酣耳热之际,人家把事情都做完了。哼,也不知我母亲使了多少钱?” “三郎慎言!”卫雄忙朝他摆手:“我可是跑来给你递消息的,千万莫连累了在下。” “老万放心!”李丹知道自己失言,忙作揖道歉:“酒后多话,有所不当,万大哥海涵!” 忽然又想起他刚才说的话:“诶,对啦,你方才说这是公事,难道还有私事么?” “呃……。”卫雄面带尴尬,他看李丹怒气冲冲的样子本想如果他忘记就不提了,谁料这哥儿偏是记性好。 “三郎,我若是说了,你可不要生气。”他小心翼翼地讲。 “嗯?你说来便是,啰嗦什么?”李丹不耐。 “我出来之前有应天府来的专差,带了旨意……。” “和陈家有关,怎么说?”李丹立时瞪起眼来。 “皇上把陈老爷改判充军,发配到兰州去。” 这晴天霹雳把李丹惊呆了。去兰州?那、那原来想的全落空了,梦儿怎么办?那等苦寒地方,她怎么受得了? 他“噌”地起身。卫雄做公的人早看出情形来,伸手就把他抱住了,叫道“哥儿,不可、不可呀!” “不可什么?”李丹茫然地问。 “你忘了?县太爷已经指派你带夫子去万年,这个时候不敢出事,被人安上个故意斗殴意图逃避行差的罪名儿,那你前途休矣! 想想你姨娘,若你有个长短,她可如何是好?” 李丹瞪了眼转过头看他,慢慢点头道:“哦——,闹了半天你不是来特特报信,是奉县尊的令来堵我的,对吧?” 看着卫雄尴尬地咧咧嘴,他厉声喝道:“你放手、放手!” 卫雄很清楚自己一个人根本挡不住,加上带来那俩也够呛。 正着急间,恰好顾大、杨乙等人听到动静从上边下来查看,卫雄便大叫:“小乙救命,三郎要出去闯祸呢!” 顾大等听了也没问什么缘由,一拥上前扯胳膊、抱腿地将李丹围了,个个口里叫着:“三郎,不可呵!” 反倒是门外两个役丁听见伸头探脑,大眼瞪小眼地不知出了何事。 李丹被弄得无可奈何,叫道:“尔等都放手。”转头问顾大:“你可知我要去做甚?” “不知,三郎要去哪里?” “不知你还抱着我腿?” 杨乙听了倒认起真来:“那,三郎究竟是要去哪里?” 李丹转向卫雄:“你说哩?” “三郎可是要去昭毅将军府砸门?” “错!”李丹冷笑:“我要家去。” 大伙儿一听面面相觑,渐渐便放了手。刘二埋怨道: “你看你们,也不听清楚便冲上来,我还以为出了多大事情。三郎要家去值得什么大惊小怪?” 话音刚落,李丹不知怎么身子一抖摆脱了众人,“托”地跳出圈外,又一拧身人便到了街心,高声道: “我呵,家去取了棍棒,劫囚车去也!尔等都立住,谁也不许跟来!”说罢拉开两腿便跑。 卫雄在后头叫:“三郎,缇骑已然启程,你怕是追不上啦!”李丹也不理睬,只管一路狂奔而去。 老管家李朴正背着手在门口盯着人洒扫,忽然觉得背后一阵风,回头往里面瞧,只来得及看到个背影。 “那是谁呀?”他问正站在门边发愣的修二。 “呃,好像是三郎。”修二呲牙谄媚地躬身回答:“咱这府里,能跑这么快的也只有三郎呀。” 李丹这时候正站在自家院门外发愣,踌躇着自己该先做哪件事。 从卫雄的话里看,大伯、母亲和三叔不声不响已经定下了析产的事情,而且连二房分家的事今天下午都弄妥了。 县里办事从来慢悠悠地,这次倒快!不过李丹没功夫琢磨为什么这么快,他在想这事要不要告诉姨娘知道。 正想着,忽然门开了。贝喜端着盆水出来泼在巷道的石子面上。转眼看到他,笑道:“咦,哥儿怎么不进去?刚姨娘还在问……。” “嘘!”李丹伸出根手指做噤声状,然后招她过来,轻声吩咐:“你去将我的铁棒取来,我要出城一趟。” “这么晚出城?”贝喜抬头看看天色。 这时李丹才注意到夕阳正把半边天光染得通红,自己再不走赶上关城门就走不脱了。至于析产的事,明日再说吧。 “姨娘交代我的事要出城才行,今晚有人来找,就说我吃酒着了些寒气,已经烫过脚先睡下了。” 贝喜应了,悄悄进去,费力地将门后那条两头包裹铁皮的齐眉棍扛了出来递给李丹,轻声嘱咐说:“哥儿你小心,出门莫惹祸呵!” “知道了。”李丹拎着棍子正要走,想想还是留下句话比较好,便告诉贝喜今天卫雄所说的析产和二房分家之事,然后叮咛: “你把这话告诉姨娘,再转告她我正在城外踅摸一处庄子,等找好地方咱们就搬出去住,不在这里受这劳什子气了! 告诉她以静制动,现在莫去招惹前院就是。” “天呀,前院真要赶咱们出去?那、那三郎你不在,姨娘可怎么办?”贝喜着急地跺脚。 李丹想了下,笑笑:“我很快回来,再说姨娘的本事应付这事并不难。你只管告诉她,请她安心!” 说完跑了几步,又回身挥挥手,然后消失在巷子的尽头。 但是李丹不可能扛着棍子从正门大模大样出去,他先到后面找些布条缠裹了棍子两头,让它看上去就像条扁担,才由墙头翻出,朝着水门急行。 为什么是水门呢?余干的南门叫德胜门,是过余水往贵溪的陆路。东门也叫余丰门,是往万年的,缇骑更不可能走。 北面的彭泽门往饶州府城鄱阳。要去南昌府,唯有走临着东山码头的水门——也叫东山门。 从这里上船走水路经龙津入信江、在武阳溪的塘南渡上岸,再由陆路前往。 这是最快捷、省力并且安全的。其它都不该是缇骑的选择。 他步子很快,赶到水门码头时拦住个熟识的什长,问:“可曾见到两个穿红衣的骑士?” “三郎呵,今天有空来南城作甚?”那什长才说了一句,注意到他面上甚急的样子,赶紧换了正经口吻道: “刚刚他们一直在这里找去南昌的船,我记得……好像是去城外戊字码头了。有辆牛车,还有四名公差跟着……。” 李丹没心思听他说完,叫声“多谢”便急急忙忙往城外跑。 原来这东山门兼有水、陆两门。水门也叫水关,有三个拱圈门,夜间放下木栅挡住。 进来是水闸和收税的闸关,过了闸关里面一个小泊头,周围是一圈城墙。 从左往右排着从甲到戊字五座内码头。缴过税的船在内码头可以过夜,卸货、载货或者下船采购补给。 不交税的船只好在城外湖边的临时性码头停靠,也是从甲到戊五座。 因为不方便补给和装载货物,在这里停靠的大多是载客船只,且靠近城墙五十步便不许过夜,晚上必须移船到更远处停泊。 真正的东山门实际是水关旁边的陆门,在外面下船的客人可以步行或乘马车、轿子从此门通过,进入城内。 门洞并不宽大,刚够两辆马车并排而行。 相距五丈远是本朝立国后加修的一圈瓮城墙,瓮城门朝东临着湖水却更窄,马车只好出去一辆才能再进来一辆。 外戊字码头离着城门最远,李丹向南跑出去五十丈远,才看到那码头。 码头上停靠着一条官船和一条沙船,有个差役模样的人正牵着一匹马从踏板上走下沙船船舱。 另一边可以看到似乎是女眷正在上传,岸上还有差役挑着行李担儿。 第一卷 小元霸 第二十二章 夫妇救主仆 正在擦拭饭堂桌面的伙计认得他,稍微楞怔马上跑到后面去报信。 不一会儿韩安先出来了,微笑着问:“三郎这是怎么?难道今儿酒还没有吃够?” 他这是打趣的话,实际是不知他在膳坊酒楼里说的“劫囚车”所为何来,又是个什么结果,所以以此要逗出他的话头。 李丹当然听出来,也觉得不好意思。韩安这里他除了学写字、作画外很少来,没想到今天一天就见到两次。 “有个事特来向先生请教。”李丹说完就把想救月影的事说了: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不过我年纪小没经历过。请先生帮我思量下,可有什么良策?” “这个简单。”韩安笑笑:“三郎带上银票直接找到县衙,将人买出来便是。 似这样的奴婢重新发卖,一般要出告示约定时日。不过陈家的该是刚被押入大牢,告示还未来得及出。 所以直接找县尊或主簿那里说好,然后在户房交结银钞,再拿着具结的凭单去刑房提人即可。 不过这样的话,比现场从人牙手里买花费多些,毕竟各房关节都要打点嘛!” 说完,韩安看看李丹摇头说:“这件事,三郎亲去办并不合适。” “为何?” “你家才退了陈家大姐儿的亲,你就出面去要他家奴婢,别人会怎么猜,会怎么议论你呢?所以你不能去。” 李丹闻声回头一看,却是苏四娘秉着个烛台走出来,忙起身:“哟,怎么把师母也惊动了?” 他和韩安私下里以师徒相待,故而在这里没外人,便称她“师母”了。 “我让伙计去睡了。”苏四娘先告诉丈夫说。 她其实年纪不过二十出头,云样的乌发松松地在脑后挽个髻半垂着,看到她来韩安脸上便浮起了笑意。 苏四娘放下烛台坐在韩安下首,对李丹说: “三郎啊,你将来要出将入相的人,万不可在这些小事上头被人拿住把柄。 诗书人家的哥儿公子,哪有上赶着亲自去县衙讨买个罪臣家里丫鬟的? 这事,还是让若宾(韩安的字)替你去!” “师母既这样说,敢不从命?只是要麻烦韩师跑一趟了。” 本来李丹是不在乎什么功名的,但想到要去找皇帝求赦陈家,他还是暗暗决心回家背书,便从谏如流。 韩安虽没了功名,在北门里还开着个学馆教授启蒙,衙门里的人不少将子弟送去读书、识字的。 他立即说:“我明日一早便去找刘主簿,他儿子在我学馆里就读,定能卖我这个面子!” “那太好了!”李丹高兴,又问:“二十两够不够?” “一个小丫鬟而已,哪用得了二十两?”韩安笑了: “身价银算三两,主簿和各房主事拢共给七两,这样有十两银子足矣。这价格到人市上都可以买三个女孩子啦!” “这么便宜?”李丹只知道有人市,却从未去经历过,闻言大吃一惊。 苏四娘掩口而笑:“哥儿可真是大户里的公子,这些下里巴人的事怎会清楚呢?” 李丹这才晓得自己酒席上随意安排的那五百两银子有多少分量了。 “还有个事。我刚才去码头送行,才听说陈家宋姨娘的事。”李丹把梦儿的话说给他们听,然后道: “如今这宋姨娘被放出来不知去向,她怀着陈伯父的骨血,需赶紧找到才好。 我担心她女人家身上又无甚财物,现在城外这么乱,她若逃出去再落入匪人之手,那我可就对不起陈家妹妹的托付了。” “有这等事?那校尉居然没拿她?”韩安和自己媳妇对望一眼道。 李丹说是去送行,哪有扛着根铁棍去送行的道理?分明是他想拦阻未能成功,让人家给劝回来了。 不过夫妻俩眼神交换,谁都未戳破。 “她本是个通房的陪嫁丫鬟,后来陈家伯母给她放脱了奴籍。 陈伯父上次临走前收的房,到任后未来得及报备就被抓了。是以无论本县还是应天的南直隶吏部,都不知道家眷里还有个妾室。 那校尉也是好心的,收些银两没做计较,和仆佣们一葫芦就把她给放了。” 李丹说完叹口气:“也不知道现在是跑出去了,还是在城里什么地方躲着哩。” “可有谁见过她模样?”苏四娘问。 “这……。”李丹挠头。对呵,这位姨娘自己也只在晚上见过背影,却不晓得长什么样子。 “诶,有个人可能见过。”他想起来:“做媒的劳婆子往来陈、李两家间撮合,最后去为我五弟退婚也是她,兴许见过宋姨娘的模样!” “只要有人见过便好办!”韩安想了想说: “明日三郎先和各城门上打好招呼,叫相熟的弟兄在那里盯着,但她出现便引到我这里来便是。 还有,可着顾大、杨乙他们带了兄弟在城里暗暗寻访。 我估摸着她个女人家,虽被脱了奴籍,从小起未出过府,定是在城里找个下处住了,多半不会跑去城外的。” “会不会在哪个庵堂里?”苏四娘提醒道。 韩安赞许地看她一眼,自家这个媳妇多智,这是韩安最满意的地方之一。 “她若身上有些许银钞,有这可能。城里宝定寺接纳香客住宿,不过更可能在城南的六合庵,还有东门外两里的真静观也是坤道的,说不定在那里。” 他略思忖便说出了这三处。 “我想起来了,陈家伯母是信道的,似乎还曾去真静观小住养病数日。 宋姨娘是她身边人,当时一定同去过,她出府后有很大可能到先去熟悉的地方落脚。”李丹轻轻拍下桌面高兴地说。 “既如此,明日我来把这几家道观、尼庵、佛堂都寻一遍!”苏四娘主动说。 “嗯,这事还就得你去。女人寻女人,方便也说得过去。”韩安点头。 于是大家说定,明天李丹先去劳婆子那里打听了宋姨娘样貌,然后排布人手在城里寻访,同时等苏四娘消息。 两件事都搞定,李丹心里踏实许多。 问问杨链枷吃住,又到后面看了看枣骝,发现它比白日里精神好很多,这才满意地拍拍手,赶在起更(八点半到九点之间)前回家。 刚爬上树,就见院子里两盏绿火刷地蹿了过来。 李丹轻喝:“二毛子,别叫。”说完从枝子上落到墙头,又翻入院内。 立即那俩绿火贴了过来在他身上“呜呜”地蹭。李丹咧咧嘴从怀里摸出苏四娘给的荷叶包,扯开露出里面的几块骨头。 那二毛子忙着对付吃的,便顾不上小主子了。 小心翼翼进门,转身就看见宋小牛和贝喜两个笑嘻嘻站在面前。 “唉哟,你两个,这大黑天的是要吓死我?”气恼的扒拉开宋小牛手里的灯笼,李丹哭笑不得: “这东西你是拿来照我还是照你自己的?好大一张青面!” “好心来照路,三郎怎的进门就骂人?”宋小牛委屈。 李丹瞪了他一眼:“你把自己放在灯下能不吓人?好歹也让爷先见着贝喜这小脸,不至于心都要蹦出来呵!” 这时就听见屋里有人问:“谁在外边?可是哥儿回来了?” “姨娘还没睡?”李丹把棍子交给小牛:“我去给姨娘说点事,回头还得找你。” 宋小牛应着,同撅着嘴巴的贝喜往厢房走。李丹先去门前给姨娘请安,针儿挑开门帘子示意:“三郎,进来说话吧。” 李丹进屋,见小钱氏穿了身素服没配戴任何首饰,盘腿坐在床上,身侧摆张矮桌点着油灯,正补件衣物。 “姨娘又恁节俭,要做活计何不点两支蜡烛?”李丹叹气:“这样点光亮,眼睛会坏的!” “不要紧,就是你的一条裤子,我看后面破个洞就取来补补,就快做完了。”小钱氏停住手笑着说: “你不是要我每日嚼五粒枸杞果儿?那东西确实对眼睛好,很有效呢!” “那也不可这样劳费呀,姨娘以后把这些活儿交给贝喜就好,何必再亲自动手?” 小钱氏微微一笑:“你要出征了,家里怎能不做些准备?” “啊?姨娘已经知道?” “贝喜都和我说了,傍晚衙门也来人,直接找我说过此事。” 看着她从容淡定的样子,李丹倒有些不知所措。“他们就这样把分家的事情定了,姨娘不生气吗?” “这有什么可以生气?如果他们暗地里串通好了算计咱们,那边人多势众咱们难免吃亏。现在他们公开走县衙,想施展手段倒难了。 以前我还想,能保住我和姐姐的嫁妆即可,如今这一搞,少不得还有祖父、父辈的遗产分下来,岂不甚好? 所以分就分吧,咱们出去单过,买个宅子或田庄,比在这里寄人篱下总要好得多。”小钱氏格格地笑起来: “下午三奶奶叫我过去,意思也是不要和前边的闹,尽快搬出去然后静等析产分家即可。” 自从扶柩归里十年了,她就像是坐在暗漆漆的箱子里,为抚养姐姐的骨血隐忍着。 哪怕这个家是别人说了算,哪怕自己被明说暗讽,她觉得自己为李丹都可以忍,就等着他成人独立的那天。 没想到这日子突然就来了,而且还没有太多的争斗和挫磨。这怎不叫她高兴? 如今又意外听说县上任命继子做民夫的队率,管六十个人!这更让她高兴,瞧我家三郎,这才十五岁就开始被委以重任了呢! “等你回来,若县尊能赏个差事,咱们自己的门户就算立住啦。所以你要争气!” “姨娘不担心我随军,有可能要上战场?”李丹又问。 “咳,我听衙门里的公人说了,你们就是挑担运粮草这些,离着贼人还远呢。 那前边有的是官兵,什么时候轮到夫子们上阵杀敌,那还了得?” 小钱氏顿了顿又说:“再者,我也问过小牛和他舅舅,麻九说凭你的能耐,寻常十来个人都近不得身,我有什么可担心?” “哦,麻九叔这样说?他还有别的话么?” “他好像说,你该尽快把人拢齐,先狠狠练几天,再出发就什么……有备无患了。” “好,孩儿记住了!”听了这话李丹心里也安定下来,迅速有了个盘算。 “姨娘,既已分家,这院子咱们是住不得了,得尽快买或租个地方搬过去。 你看咱们怎么个章程,看哪里的房子?孩儿明天先去县衙,出来便去托人觅地方。” “无所谓哪里,总归要安静些。你知道我不喜嘈杂,租或是买都随你。”既然李丹即将是这个家的户主,小钱氏干脆放手让他拿主意。 从姨娘那里回来,贝喜刚要问他是否洗洗,李丹便说:“你把牛哥找来,我有事叫他明天去做。” 贝喜叹口气,心里不情愿却还是先去厨房把等在那里的宋小牛叫了过来。 “三郎,我还以为你回来要睡了,天已经这样晚……。”小牛坐在斜对过的胡凳上,压得它“咯吱”一声。 “我和姨娘很快要搬出去住。”李丹说。小牛和贝喜都是一愣。 第一卷 小元霸 第二十一章 铁棍留梦儿 李丹大怒,骂声:“闲人个鸟!”反而冲得更快了。 那人刷地抽刀向前,不料却“唉哟”地一声,刀飞了,人也捂着手腕跌坐在草地上。 “三郎,不得无礼!”随着一声大喝,周都头迅速从船舱冲出来。 李丹未料到周都头在此,顿时一愣停下脚步。“你怎在这里?”他问。 “我不在,你就劫人成功了!”周都头冷笑。 “周都头,你等什么?这样的贼子,还不立即索拿了!”坐在地上那个捂着腕子呲牙咧嘴地叫嚷着。 “小赵,你没事吧?”另一名看上去年长、沉稳的校尉嘴角带着笑上前问他。 “手差点断了,能没事么?”那赵校尉带了哭腔回答。 “呃……,两位,不是下吏不奉命,实在这李三郎天生神力在下打不过他。”周都头摊开两手说。 “你、你们有四个人呢!” “漫说四个人,就是再把您二位加上,咱们也奈何不得他。”周都头咂嘴说。 “那、那怎么办?难道就听凭他把犯人劫走?”赵校尉恼火地叫道。 周都头没理他,调过脸抱拳问那年长校尉: “卢大人,这李三郎不是外人,乃先前陈家那个退婚女婿李五郎的兄长。这三郎便是李文成公的庶长子。” “哦?”卢校尉很有些意外地上下打量一番李丹: “同门血脉,未料竟如此不同!你弟弟退婚前后连上门探望都不曾,而你竟追到这码头来。 小兄弟,你有胆子做事,可敢告诉我为何要来此呀?” “陈家伯父甫一上任便遭此横祸,受这样的处分过而不公,我一来是为他鸣不平的……!” “大胆!”赵校尉歪着脑袋高叫:“这处分是皇上钦定,你个小民懂什么?” 这时候有个差役已经过去将他扶起来了,正为他掸去屁股上的泥土。 “虽是皇帝定的,也不一定就对!这话我就是见到陛下也敢这么说!”李丹右手紧紧攥着棍子,胸口剧烈起伏。 “哟,脾气还不小。”卢校尉“哧”地一笑:“你刚才说了一,难道还有二?” “这二……。”李丹往船那边瞅了眼突然有些心虚。 “嗯?二……怎么?”卢校尉催问。 “孩子,回去吧,你改变不了什么。趁着城门没关,快些回家,你姨娘肯定在担心了。”周都头尽量温和地劝道。 “老周,你该知道我想说什么。”李丹梗着脖子: “好,皇帝的决定我改不了,就算那是陈伯父的命,但是请你们高抬贵手,好歹将梦儿留下!” “哪个?”卢校尉错愕地回头朝船头瞧了眼。 赵校尉忽然哈哈大笑:“哎呀,真没想到,你胡子还没长出来,就想着英雄救美了?” 周都头叹口气,回头说:“可别看这小子没胡须就轻视他。这次吾县出夫子去万年,他可是队率之一,要管六十个人哩!”说完看看李丹:“你该知道这消息了吧?” “知道,卫雄和我说了。” “那你还在这里胡闹,不去县衙谢过大老爷,聆听他的指教?”周都头板起脸来:“要是因你在这里胡闹误事,你可知军法无情的!” “那劳什子队长还是赵三他爹给我鼓捣出来的,才不稀罕!”李丹撇嘴。 “瞎说!既分派到你头上,便是正经事,你敢不应派征衙门就有理由拿你,懂不懂?”周都头喝道。 “你们怎么说都有理,反正我只认一条:留下梦儿,便叫我平叛去也使得,带几个夫子搬运粮草有什么难?那队长算个吊!” 李丹强横地说着,甚至还往前迈了一步。这一迈,周都头身后那赵校尉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 “你?还平叛?你本事挺大是吧?”周都头怒了,吼完瞥了眼卢校尉。 “我听明白了。”卢校尉略沉吟后往前半步拍拍周都头肩膀让他退后些,手扶着刀柄努努嘴说: “李三郎,这是你自己的想法对不?你可有想过陈家夫人是否同意,或者二小姐能不能同意随你去呢?” “这还用问?难道二妹妹会乐意跳火坑?”李丹昂头大声反问。 “未必如你所想。”卢校尉摇摇头:“这样吧,咱们问问夫人和二小姐的意思,如果夫人同意,二小姐自己也点头,这里我做主就纵了她随你去。” “这……。”赵校尉吃一惊,周都头也不由自主地叫了声:“大人……。” “两位不必多言。”卢校尉摆摆手:“若纵放了二小姐,回去我对皇帝自有交代!” 说罢便招手,叫后面公差将陈家母女三人都带过来,对她们简单把事情经过讲了,然后问: “夫人,你女儿的机会就在眼前,你意下如何?” 尉氏瞧瞧对面目光期待莹莹的李丹,忽然摇头道: “李家退了我长女的婚事,让我如何信三郎能对梦儿有始有终? 西去路途艰难,我还是想全家一起共度时艰,哪怕就是死,也要在一起!”说着垂下泪来。陈慧忙拥住母亲轻声安抚。 “如何?”卢校尉摊开手掌。 李丹不死心:“你,我,我还要听听二妹妹本人的意思。” “丹哥儿,母亲都这般说了,我还能有别的话么?”陈梦以袖遮面,声音中带着哽咽: “此去关山路不同,迢迢风雨无人惜。今生不知是否还能相见,如若不成,只得来世再见君风采也!”说罢大哭。 李丹怔了半晌,卢校尉慢慢说:“李三郎,你都听到了?算啦,命也如此,就认了罢!” “是呵,三郎,时辰不早,我等要启航,你也需赶在关城门前赶回去了。莫再意气用事,也莫要闯祸。” 周都头说着来到李丹身边,轻声道:“你若出事,有人会很高兴。难道你乐意遂了那起子龌龊小人的心愿?” “周都头、两位大人,事由小女子而起,可否容梦儿与李三郎分说几句?”这时陈梦忽然开口说,并盈盈下拜:“望各位大人成全!” “这……。”周都头看向卢校尉,显然这位地位更高,那姓赵的不过是个帮手罢了。 “好,但只有半刻,否则天太暗不好行船了。”卢校尉说完,拉着周都头退到一旁。 赵校尉嘀咕:“这合适么?” 卢校尉低声回答:“她不是主犯,又系未成年之幼女,有何使不得?” 赵校尉便不再说什么,只挥挥手让人将尉氏和陈慧带回船舱去了。 陈梦上前扯扯李丹的衣袖,拉他到岸边树下,轻声说:“三郎可信奴?” “这个自然!”李丹忙回答。 “奴若让你回城呢?” 李丹低下头:“可,兰州那么远……。” “奴不怕,”陈梦坚定地说: “只要和爹娘在一起就好!倒是今日奴若跟你走,叫别人如何看我?舍弃了爹娘,奴又如何能让自己心安呢?” 李丹怔了下。他明白了这个时代讲的孝道和德行,与后来的自由、平等是不同的。 李丹转头朝船舱方向看看,隐约可见尉氏和陈慧躲在门后的目光。 “你也不用责怪母亲,她并非狠心。”陈梦接着说:“试想,若她答应奴留下,那几位做公的该如何是好? 自此到应天都要承他们看顾,岂能在这里令其尴尬? 再说,如朝廷得知家中无故少了一人,会有什么后果,给李家又会带来何等麻烦?是故母亲是说什么也不能答应你的!” 李丹闻言开始感到自己的孟浪了,眼里噙着泪说句:“梦儿,却要苦了你也!”泪水便“吧嗒、吧嗒”滴落下来。 陈梦忙掏出帕子来为他拭泪,一边说: “三郎莫哭,奴只望你真是条好汉,将来考个进士,到金殿上求陛下恩典放我们回来也使得,却不能在这些人面前哭,不能叫人小瞧了你去!” “嗯!”李丹点头,抹了眼睛一把:“我记住妹妹的话了,三年、五年,只要有机会我定找皇帝说去!” 陈梦却为他这话笑了,这个实心的人儿呵,皇帝难道是那么容易见到的? “那你现在听话,回家学本事,好不好?”说着,她拔下头上的玉簪放到李丹手心里:“这是奴从小就用的,你留着做个念想。” 李丹将簪子放入怀中,拔下自己头上的银簪递给她:“妹妹也将我的拿着。好歹是银子,若有急用还可拿来换钱。” 陈梦“哧”地笑出声接过去,在地上找了根断枝,让他转过身去稍稍蹲下,要为李丹挽好发髻后插上当簪子用。 这时趁机悄声告诉他:“宋姨娘没跟着我们,去找她!” “为何?” “她是自由身,父亲在应天还未来得及将她名字报给吏部,校尉们收了银子就没作声,她同仆佣们一道走了,还怀着身孕……。” “好,我去找!还有么?” “救月影。她和其他奴婢关在县衙大牢,身契都被抄没了,等着发卖呢!” “好!还有么?” 陈梦让他起来转身,看看他的样子,说了句: “新花莫忘旧花情,化作春泥护芳华。年年岁岁花满枝,鸿雁南归看新花。三郎,保重!” 说完,微微弯膝点头,然后快步朝她母亲那边跑去了。 小元霸今世生来头回劫囚车的打算便落空了。 他想过各种场景,却不料最后落得个虎头蛇尾,不禁垂头丧气,拎着铁头棍子在城门关闭的时候最后一个磨磨蹭蹭进了门。 一路上都在想梦儿和他说的两件事。 月影他很熟悉,也很喜欢那小丫头的机灵伶俐,她么是一定要就出来的,不然落到那个黑心买主手里,那可不妙。 唉呀!刚才梦儿说什么来的?宋姨娘怀孕了,那岂不是陈家可能有后? 李丹猛地站住,抬头看到了自家门前的影壁,忽然想起自己已“烫了脚早早睡下”,哪能从正门进去? 既正门不好进,那最好还是翻墙回去。只不过那里属于下房,也就是仆佣们住的地方,白天没什么人。 除去当值的,这时辰其他人各自回屋,尚未完全熄灯休息,搞不好容易撞见。 第一卷 小元霸 第二十三章 队率年十五 “嗯。我打算在城里找处房子给姨娘住着。”说着话李丹就看宋小牛和贝喜两人眼睛睁大了,赶紧说: “想了想觉得租不大好,或典或买,要个单独的院子,正房是朝南的。 你这两日别的不用管,就找这房子,找到了引我去看,合适便下定。” “两日?三郎,这、这是不是有点太急了?”贝喜先说。 “没时间了。”李丹摇头:“县上叫我做队率,领六十人出公差给平叛官军运粮草,十五日内要聚齐万年县,逾期未到队率可是要砍头的!” “啊?”两个人同时叫,贝喜是害怕,宋小牛是兴奋:“三郎要出征,肯定得带上我呗!” “押粮运草而已,又不是上阵杀敌,你凑什么热闹?”李丹挥挥手。 “我得保护你,不然这长随不是白当了?”小牛叽叽咕咕:“要说我比你还大两岁哩。” “这事儿回头再说,你明天先给姨娘把今后的住处找来。”李丹掏出份文书来说: “衙门把调书都送来了,我明天要去县里应调,搞清楚归我管的那六十个人在哪里、都是谁,然后还有件别人托付我的大事要做。” 说到这里想起个要紧的关节,仰起头来想了想,然后重新看向小牛: “你回家去告诉麻九叔,就说我要和前院分家单过了。他的佣契是和曾五叔那里订的,跟着去哪边,恐怕得及早下个决心才行。” “我舅那里好说,跟着三郎和姨娘走就行。”小牛道。 “你又做不得他们的主!”贝喜白了他一眼。 “好啦,要说的事我说完了,你先回去吧早些休息,明天可有的忙呢!” 李丹挥手让小牛回家,又叮嘱他房子不必太大,但要安静等。宋小牛答应着去了。 这边贝喜赶紧去火房打水给李丹擦洗,那厨下的安大娘已经困得东倒西歪,好容易伺候着李丹躺下,她才去歇下了。 厢房里贝喜为李丹盖上薄被,轻声问:“哥儿的银簪呢?怎么就用了个树枝子应付?” “哟!”李丹一下子坐起:“梦儿的簪子,还在衣服里。我把那银的给她了。” 贝喜没说话,过去摸了摸,拿出那支玉的来给他看,问:“是这个?” 李丹点点头,伸手要拿,贝喜却收回去了,把那树枝塞到他手里: “今晚你先拿着这个吧。这玉的可禁不得你上蹿下跳,待我给它做个丝囊,放在里面妥妥当当地,编条绳儿再缀上璎珞,给你贴身挂着如何?” “不要那样复杂。”李丹笑着握她的手:“用棉布做面,塞些棉絮即可。做得太漂亮我怕落到哪个贼的眼里反倒不好。” 又说:“还是我家贝喜贴心,知道三郎在意什么。” 贝喜脸上一红,抽出手来嗔怪地瞅他:“嘴上说的好,心里还在想你的梦儿妹妹。你好好想罢,我要去睡了,不然明儿可没精神头给你做事呢。” 早上醒来,贝喜便告诉他已经过了卯时。李丹赶紧洗漱,又照例练马步、石锁、冲拳和俯卧撑。 小钱氏笑盈盈地在门口站着看了会儿继子练功,这才回屋去喝了碗粥。 李丹则是安大娘每日不变给备下的早餐,照例的牛(羊)奶、鸡蛋、粥和两块糕点,用些小菜佐餐。 贝喜笑嘻嘻地站在他身边伺候着,等他吃完了给他穿戴好,招呼在厨房里吃毕等着的宋小牛出来,两人一起出门。 宋小牛若在家每日只得两顿,自跟了李丹日日三顿饭,两顿有荤腥,且早上是与李丹同样的吃食,所以才长得健壮,臂上的肉块结实得如石头一般。 主仆两个出门到街口,却是一分两散各忙各的。宋小牛去找李彪,要他给介绍个房牙子(地产中介)。 李丹先去劳婆子家悄悄问了宋姨娘长相,再去仁里客栈对苏四娘描述了一番,这才往衙前街来。 他怀里揣着昨晚姨娘交给他,县衙来人送到家里的《调书》,上面写的是: 奉府君檄,征发贵府男丁年十五以上、六十以下一名,赴万年为辎重转运辅军之备,限某年月日前至本县县衙聚齐,逾时军法处置云云。 最后是范县令的画押和大印。 县衙门口的差役见是李三郎,立即满面笑容,带他径直进去到大堂东侧第三个套院去见兵房主事萧贵。 “哎呀,三郎,你这来得也太早了! 人家得到这个调书都要整理行装、准备干粮,估摸着日子才来县上报到哩,你恁早来没得用!”萧主事拍手说。 他是本县举人萧栈的儿子,考过秀才以后便不打算继续进学,凭他老爹的名气进了县衙做事,七年下来终于熬到范县尊就任,得他的赏识坐到主事的位子上。 但承平时节哪有这样多的兵务?这里一直是个闲散院子,只这几天才突然热起来。 “老萧,实话说我可等不到他们那时来。”李丹有点意外,敢情自己还是头一个,他告诉萧主事: “这样吧,我自己去招呼,看看有多少兄弟乐意跟我去走这趟,能募集多少是多少,缺的数你再给我补,如何?” “嘿嘿,”萧主事一乐。他昨日见名单上有李三郎还吓一跳,生怕惹着这小爷吃挂落。 没成想情形正相反,小元霸成了送财童子,倒让他极意外、极惊喜。 太平日子过久了谁也不想让自家子弟上战场,哪怕接近也不行。寻常人肯定对这种事躲得远远地,要有人肯替他们去,交钱也不错呵! 而这便是揩油水的机会,他坐冷板凳这样久了,如此好事自不放过!这个李三郎是个傻乎乎的公子哥儿,却好给自己送钱。 萧主事马上抱拳:“三郎能募集够人数那最好不过,哥哥我在这里提供一切方便,静候佳音。” “行了,要的就是你这句话!”李丹说完也不多客气,拱拱手扭头就走。萧主事知道他要去找人手,乐得其便也不去计较什么礼节不礼节的。 出来正撞见刑房的孙主事,手里拿张似乎榜单的东西往大堂要走。 李丹想起月影的事今天韩安估计要来找他交涉,便有意示好地打个招呼。 孙主事见是他,想着人家家里已经有两位举人一个秀才,怎么也得给个面子,便停下脚步似笑非笑地问:“三郎今天怎么有空来这衙门里转?” 待李丹出示了调书,他才明白:“哎呀,原来高升队率了,恭喜、恭喜!” “诶,管几个民夫而已,何喜之有?”李丹说完指指他手上:“先生在忙什么?” “公子不知,府台檄令近日共来了三道。 一个是说派遣民夫,还有一个是讲要组织地方民团备盗,各县视自己能力组织二百至五百人不等。 唉,总之南边乱起来,咱们这里有些刁民也蠢蠢欲动呐! 范县尊就说,这次派出两位队率,哪个办事得力,将来在民团里就有一席之地。 三郎你文武兼备,所以在下预先道喜并没错呀!” “哦,原来还有这么一段?”李丹心中记下,笑道: “那可承蒙吉言了,若是将来学生出人头地,少不得先生的好酒、好菜!” 又问:“先生刚说了两个,还有一个呢?” “喏,就是这个。”孙主事将手里的东西展开给他看。原来那是张通缉的榜单,上面说: 有大盗蒋彬,杀害乐平县户房主事劫走税银三百六十四两,又勾结湖匪拦截商旅,杀害宦官成某、屠灭商户蔡庆全家,官军围剿后逃亡不知去向。 故令各县严加检索,务必不使逃窜或寻机再犯它案,如获该匪勿论死活赏二十两云云。 “原来如此!”李丹点头:“学生会叮嘱城北诸豪杰,如遇贼子即刻拿下送予先生处置。” “好、好、好!”孙主事大喜,连说三个好字。他是知道李丹在北城号召力的,得他相助再好不过。 李丹目的达到,便以要去招募人手为名告辞。孙主事拿着刚印出来的榜单也要去主簿那里加盖县令大印,二人遂分手各自忙去了。 李丹赶到酒楼先叫了刘二,两人一起腾腾地走进市场来找顾大和杨乙。 顾大刚解决完两个商户因占地引发的纠纷,听说李三郎来找,赶紧来见。 李丹便带了他两个到西市门口的糖水店里坐了,问:“小乙呢?” “去了白马寺。”顾大回答。 “他去那里作甚?” “你不是说要买处庄园嘛,据说十几年前有人把百二十几亩地,还有几间草房,十亩草场,四亩菜园子典给寺里,从前面主持那里借贷了三百两银子。 未料那人家竟从此败落下去一直不能赎回,所以现在那地常年雇佃农种着。可寺里不擅经营,看管田土,和尚也不得清净修行。 因此现主持早有租典出去的意思。你昨日一说,小乙就想起这事,他动了脑筋要收这片地,所以今早急急地就跑去寺里相谈了。” “人家三百两收的,怎可能贱卖?三郎不是说只用二百两么?”刘宏升嘁了声道。 “那谁知道,也许这小子口才好,和尚高兴就同意了?”听顾大一说,三人都笑了。 “我今日来却不是为庄子。”李丹说,接着便将调书拿出来给他们看了。 顾大不识字,刘宏升却是读过四年蒙学(相当小学一至四年级)的,看看能够读明白。再听李丹解释,两人甚是欢喜:“原来三郎做官了?” “屁官!”李丹好笑地骂道:“带起子民夫押粮运草这也算官?” “那,好歹你也管着六十口子人呢!”顾大叫道。 “唉,我就是为这六十个人来找你们商议的。” 两人听了这话都愣住:“怎么三郎,总不能衙门没给你人手,要咱自己找吧?” “和这个也差不多!”李丹苦笑:“说是这些人要到集结的日子才能来报到,见鬼! 到那日时能有几个人来,来的是些什么货色,我一无所知。兵者,凶器也,结果我却要带这样一堆人去随军。 若来的人数不够,那时我上哪里去找人?逾时未到或人数缺少都是要问责队率的,军棍打下来哭都来不及!” 第一卷 小元霸 第二十四章 车载二十石 “三郎你想怎么做,直说呗。” “我要募集队伍,能募多少是多少,不够的再从报到的人里补足,这样就踏实了。” 李丹终于说出自己的主意。两人一下子都沉默下来。“怎么,很难吗?”李丹看他俩。 “三郎,若是本县有难,咱们振臂一呼,招个五、六十人肯定没问题。 可是,这是要去上饶呵,走恁远的路,还得自己带干粮被褥,这……怕是没那么容易。”顾大为难地挠头。 “是呀,哪怕只是到万年也好。”刘宏升也说:“而且又不是纯运粮,这回可是平乱,是要见刀兵的。” “官军在前咱们在后,怕什么?”李丹看看两人: “这样,招来队伍咱们先问问杨链枷,有什么法子能训练他们些自保本事,再给大伙儿备些简单的武器,这样遇到匪徒至少能反击、防御,不至于送命对不对?” “诶,对呵,怎么把他忘记了?咱们这里不是现摆着个百户么?虽说镇抚,可也是见过大阵仗的。”俩人一听高兴了,重又手舞足蹈起来。 “那就这样,你们赶紧去联络人。乐意去的不用他自带干粮、被褥,咱们都给他备下。干粮的事情就交给宏升,被褥衣服让苏四娘负责。 去的人每天三顿,每日都有一顿荤菜。若是平安归来,每人赏五钱辛苦银子。 碰上乱匪,斩首一级一两银子;俘虏一名一两二钱。受伤的按轻重给三两到五两,阵亡的给家里十五两。你们看这样如何?” “这样好哇,要是这样那我信心就大多了!”顾大拍案道:“有银钞挣,哪个还会不乐意去?” “先不说赏格,只提辛苦银子,免得找来都是见钱眼开、见血就一哄而散的家伙。” 李丹指指他们:“你俩,加上杨乙,都做个什长,各自去招兵,最少十个,最多二十。 明天午时咱们到城隍庙后面老庙台上汇合。顾大,那里草多,记得买些镰刀、搂耙来先把草清除掉才好操练。” “好嘞!” “我有言在先,包括你们几个在内,个子太矮、没有力气的不要!不想离家舍不得被窝的不要! 偷鸡摸狗、奸杀刁蛮的不要!怕累怕疼,懒惰滑头的不要!记住了?” “记住啦!” “明日午时也记住了?咱们行的军法,过了时辰才到要受罚都记住了?” “那……小乙哥怎么办?”刘宏升问。 “放心,他的人我先帮他踅摸着。顾大,有没有可以放心使的兄弟,派去迎迎小乙,把这事得赶紧叫他知道。” 顾大嘴一咧:“最合适的就是李彪,而且他有牲口,走得也快呀!” “有道理!”李丹拍下大腿:“咱们忘记算他了,你找老七,叫他给我先充当个传话的交通吧。” “啥叫‘交通’?” “就是往来传话的,我需要两个,让他再找个可靠的明日带上来见我!” “好!” 商议好大家就起身,准备各自去办事。这时刘宏升忽然提个问题:“三郎,我刚才一直没琢磨出来,为啥俘虏比人头值钱?” 李丹嘿嘿一笑:“你忘了,小乙不是去搞那一百二十几亩地嘛,那将来都得有人侍弄哇!” “哦!” 见他明白了,李丹又说:“咱们用不了的还可以和官军做买卖,他们拿去请功,能用点银子买就不用拼命,对不?” 刘宏升翻翻白眼:“怪不得你投钱给我家酒楼,是不是早想好怎么赚钱了?” 李丹哈哈大笑:“只做别人没有的,这叫差异化,不赚都难! 对了,回去告诉你哥,我晚些过去和他商量派人到万年设个补给站,还有这些天人集结起来操练的话,伙食、干粮的事也要他协助! 不过,我得先去赛魁星的客栈见见杨链枷,好多事需要他的意见。” 但是李丹赶到仁里客栈的时候却谁都没见到。苏四娘去庵堂还未回来,杨大意到四娘给他推荐的木作去找师傅修他的枷链了。 韩安也出门未归。直到李丹一壶茶喝完,才看见韩安摇摇摆摆地沿着街道走来,后面跟个怯生生的小姑娘,可不就是月影! 李丹马上放下茶杯跑出去相迎。“多谢韩师,辛苦啦!”他说着瞟眼后边。 月影见到他才真地相信自己得救了,登时红了眼眶,用衣袖低头拭泪。 “你等很久了吧?”韩安说着,回头招手叫月影:“咱们进去说话,站在这街上不方便。” 三人都进来,上了二楼坐在雅间里,韩安这才笑着说: “幸不辱命,月影姑娘我给带回来了,身契现在这里。”说着把身契拿出来推过去。 李丹打开草草看了几眼,说:“我那儿不方便,先让她住在你这里,等庄子拾掇好,让她去那边安身。” 韩安点点头;“也好。如果拙荆找到宋氏,正好她俩捉对儿过去,也好相互照应。” “还有件事,需要请先生助我。” 李丹先让月影到外面等等,然后把县衙的调书拿出来,将事情经过和自己的排布、打算大致和韩安讲了。 “嗯?三郎想借此机会练一支兵?”韩安惊讶,低声问。 “我要保自己和姨娘的平安,庄园护卫是个好借口。”李丹回答说: “目前城外很乱,我大哥乡试回来路上还差点被打劫,杨大意也遇到过寇匪。所以找借口不难,只是得注意不要触碰朝廷法度即可。 以后房子修好了,就让杨链枷带队驻守庄子,同时保护姨娘。 他们居然闷声不响就把析产、分家、把我支出城去都办妥了,能耐真个不小!所以,我担心有人会害她。” “你就不担心人家会害你?”韩安突然说。 “担心呀,所以我要换掉这支队伍的人手,都用自己信得过的人。哼,也许他们在这一路上还给我设了不少圈套。 我只要有一群自己人在身边,他们就奈何不得!”李丹回答。显然他已经想好了应对之策,也做好了面对危险的准备。 韩安轻轻点头,忽然觉得这孩子大了,有些陌生,老练得不像这个年龄的少年。 也是,他才十五岁,却要带着几十条汉子勇敢地冲向战场。 李丹在伙伴们面前笑谈押粮运草不会去冲锋陷阵,其实他心里清楚,在这个时代是没有固定的阵地、战线这类概念的。 攻击辎重倒往往是制胜的重要手段,就像官渡、像平型关……。 但他不能告诉没经验的平民这些故事,他是这队民夫的队率,得带着他们活着回来! 还是那话:靠别人的恩惠、赏赐、慈悲,那就只好做狗,还是随时可能进汤锅的菜狗! 为了能把这群农民、混混带回来,李丹得想办法,想人家县衙不会替他想的事情,甚至在这个时代别人想不到的事情。 要么被动挨整,要么主动地走自己的路并活下去! “韩师,可有熟识的车马工匠?我想造几辆马车。”李丹说。 “有呵。西市东的陈钢父子打造马车很在行,他们已经四代人做这个了。不过……,买现成的不好吗?” 李丹摇头:“现成没有这样的。请借纸笔一用,我把图形画下来你看。” 韩安便出去招呼了月影随他到书房,不一会儿便端来笔墨纸砚诸般文具。 月影研墨,李丹闭着眼想了想,舔好笔在纸上画起来。 他随着韩安已经学过五年,充分了解这个时代的绘画技法和笔法,加上前世有个画院副院长的祖父。 这次李丹不打算用画山水、花鸟的方式,而采用中式笔法和炫色,西洋透视与比例结合的办法。 他画了一幅写实、立体的作品,那是辆带转向和刹车装置的四轮重载马车。 前厢略高悬挂于车架,乘坐两名车夫,携带侧开门的后背货箱; 前轮稍小而宽,上面有挡泥板,横轴悬挂和半圆形转向机构衔接,和前车架用纵轴相连,使前轮可以进行十五度夹角转动。 车辆的后轮轴则由后车架承接,前后轮之间有一转向轴,保证两者以大致相同的角度同时转向。 前后两个车架承托车厢的三条龙骨,就成了一辆可转向的重型载运货车。 李丹先画了马车的全貌图,然后是侧视、俯视、后视图,再画前后车架及转向机、转向轴、齿轮工作组、刹车手闸和刹车片,前后用了足足一个多时辰。 最后连转向机如何与车辕衔接都画了,直起腰来才发现苏四娘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回来,悄悄站在丈夫的身旁,三个人(还有月影)都看得目瞪口呆。 也是,这画完成以后如同西方后来的钢笔画一般,从来没见过的人自会惊诧莫名。 “我的哥儿呀,你、你怎么能把它画得和真的一样了呢?”苏四娘扭脸看韩安:“你教的?” “怎么可能!”韩安跺脚:“你又不是没见过我作画?” “这是我从杨百户那两本西洋技法的书上看来的,在家小试还蛮有趣,所以今天用上。 西洋画讲求还原其真,与我中国之写意、抒情大有不同。若说陶冶性情它不如我们,但用在格物写真上还很有点用处的。” 李丹评价。然后指点着告诉韩安这车其实就是用了两个双轮车车架然后中间加根转向轴。 这样的车不仅运力倍增,而且转向灵活、方便。 韩安如梦方醒:“三郎是要做两辆这个车?” “首先,我打算用这两张图入股陈家的车马行; 其次,让他们用最快速度造几辆车我带走试用,如果好使就可以大批建造、售卖。韩师以为如何,要不要加一股?”李丹微笑着问。 韩安和妻子对望一眼,用力点头:“好,我愿意!” “韩师放心,这车可大可小,头一辆咱们做个能载十石的,先试着用用。若觉得不错,再做十五石或二十石的。” “这马车能载二十石?”韩安又吃一惊,因为那时的双轮马车载重五石就已经顶天了! “若真能载那么多,天下有多少商贾要来咱们这里买车呀?”苏四娘捂着嘴眼睛睁得老大,一幅不敢相信的样子。 “不用天下,这东西人家学起来会很快。不过咱们就算只做闽、赣两地生意也足够了。 要来回翻过那武夷山,你们觉得会有多少商贾需要好马车?” 第一卷 小元霸 第二十五章 户主是钱氏 “我搞护卫队可不是想走歪的,以后咱们做买卖少不了武力的加持。”李丹双手抱着后脑勺向椅背上靠去: “之前住在府里太受拘束,干什么都有人来管,指手画脚地很烦。 现在他们要分家赶我们娘俩出去,好啊!这下我可鱼归江湖,自由自在了。” 他转过脸来向他俩保证:“你们放心,三郎脑袋里有的是好主意。咱们做完货车还可以做轿车,让天下有钱人都乖乖掏钱。 慢慢来,挣银子不难,有的是机会!”一席话说得夫妇俩眉开眼笑。 “哎,师母,你什么时候回来的?宋姨娘呢?”李丹突然想起来。 苏四娘这才想起正事,两手一拍道:“真叫若宾说着了,人在六合庵呢。 她出去时身上没带钱钞,只得将钗环首饰当了些。原想着静真观比较熟,又在城外识得她的人少,她便先跑去东边。 谁知那些坤道们个个都很势利的,听说她家情形便不肯收留。 宋姨娘没法只好拖着身子又回到城里。还好六合庵的姑子心善收下,不然她都打算去城隍庙和流民、乞丐们挤在一堆了!” 韩安听了叹息,李丹咬牙皱眉。月影着急追问:“那,她人呢?她可怀着身孕,家里只有两三人知道。” “姑娘莫急,我倒是见着她了。 起先她害怕不肯跟我走,是我告诉她李三郎托我来寻的,还说我家男人同时去县衙救月影你。 她这才信了,还要给我磕头,我可受不起。 不过这大白天的她这么走出来也确实不宜,所以我和六合庵那边说好了,傍晚咱们雇辆车过去,悄悄接她来家,神不知、鬼不觉。” 苏四娘得意地摇摇头:“当家的,你说这样可好?” 韩安赶紧点头。李丹说:“那就这样,傍晚你带上月影,她见到月影就更踏实了。” 说罢起身要走,韩安想留他吃完饭,李丹告诉他自己得去和刘愿升商量干粮的事,会在他家吃饭,嘱咐他尽快去和陈钢父子说定入股和造车的事情。 “这车造好,凭它的速度和运力我们就不带太多干粮也行,反正随时可以得到补给。” 李丹说,又让月影安心在这里住,等庄园修好再一起躲出城去。 出门时正好杨大意回来,见他忙打招呼:“李三郎,哪里去?” 李丹拉他到一边将自己要带民夫去万年的事说了下:“我觉着这次矿乱来势汹汹,说不得就会波及到这边。 饶州与广信府紧挨着,谁能保没有乱匪流窜呢? 这一路上还真不见得安全,所以想临走前这十天抓紧把这批人训练下。 每日申时起让大伙儿练练筋骨,再往后还想教他们如何结阵自保、如何退却,等我忙过这两日便来向君请教。” “好、好,在下一定相助。要不,我随你同去出这趟差?” 见杨大意摩拳擦掌的样子李丹禁不住笑了:“你先问问韩先生的意见,我去办些事,回头再来。” 杨大意见他忙着走,只好抱拳相送,然后自己进去找韩安商议。 李丹先去找刘大讲妥干粮一事,托他买十石米面备用,还有酱菜、肉干、腊肠等,让他去苏四娘那里领二十两银子备用,然后又回到西市门口的糖水店,这里是他与宋小牛约好会面的地方。 进门一看,小牛正在里面坐着。“话说简短些,今早有什么收获?”他坐下端起凉茶来边喝边问。 “李彪给找了个姓孙的牙人,那人刚带我去看了贤仁里一个小院子,觉得不错,和三郎你要求的很相似,只是……。” “只是什么?” “院们是朝东开的不是朝南,门前也没啥影壁……。” “要那东西作甚?又不是先父在世时,装什么高门大院?就这小门小户地挺好!” 李丹不经意地挥挥手:“走,带我去看看,把那牙子也叫上。没时间慢慢挑了,合适的话今天就订!”说完两人便会账出来。 宋小牛去叫了那牙人,三个急匆匆前往贤仁里。这地方已是北城的边缘,再往前一条街就属南城了。 余干南城因湖面和河道的原因呈不规则梯形,北城倒是相对方正,据说北城时间更早,南城是后来扩建出去形成的。 这个贤仁里就在县学旁,租房的不少是买卖人或附学的儒生,房子相对较旧,院落狭小。 孙牙人指的这地方北侧是两间大屋,西侧灶间旁依次三间厢房,南屋有两间半大小。 院子不大,靠东北角有棵樟树,树下有石桌、石凳。伸头看屋里,空荡荡地,许是久无人居住的缘故,灰白墙皮都脱落了。 “这屋主人做什么的,为何要卖?”李丹问。 不料孙牙人面上一黯叹口气:“这家原姓顾,在山里开个小煤矿,颇有积蓄,十来年前买下这院子。 不料朝廷突然说不让挖矿了,顾先生为这个差点吃官司。 上下打点后总算脱罪,可他也心灰意冷,决定回福建老家去种地。这房子是在托他一位好友叶先生在打理,只典不租。” 他看看李丹神色:“三郎你看,这套院子在巷子的中间相当幽静,往北就是甜水井,再过去便到西市口。 咱这地方往那边再走三百步是西城根,乃是本县最深幽的所在。 说句不好听的,前朝覆灭和本朝靖难两次战火破城都没波及这里,宝地呵!” “哦?那顾先生只典不租难道还打算东山再起?”李丹苦笑着开句玩笑。 他心里清楚所谓两次城破这里没受战火的原因,西城墙外是信江。 从江面上很难打到城墙,而墙下离开八十步远就是软烂难行的滩涂沼泽,既不能扎营也无法进攻; 离城北又远,任何攻击影响不到这里,南边又有东山和琵琶湖天然屏障阻隔。 李丹想到自己这回出公差就是因为矿乱,没想到这家的主人也是个矿主,还挺有缘分。 再问,说这院子典卖全价六十五两,双方争了下,最后六十两成交。 但最后李丹总共花了六十八两,因为他需要孙牙人帮忙找人在旁边开个旁门,以便驴车可以直接进入那半间改成的牲口棚子; 余下的六两是人家本来该收的牙钱(一成),另外交给官府的契费五十税一,也就是一两二钱银子,这些都是逃不掉的。 “敢问户主可是写公子的名字?”孙牙子问。 李丹想想,摇头告诉他说:“写李钱氏便好。” “你真想跟我去?” 和孙牙子分手后,李丹边走边和宋小牛聊让顾大、杨乙去招人的事。 看着使劲点头的小牛,他无奈地摇摇头:“那你就跟着,做个镇抚员吧。” “镇抚员是做什么的?” “护卫我,维持军纪。” “行,这个我干的来!”宋小牛坚定地说。 “咱说好,干镇抚首先你自己不能违反军法,知道吗?否则罪加一等!”李丹伸出个手指头在他面前恶狠狠地晃了晃。 “我、我就跟紧你,不会犯军法的!”小牛叫道。 “你去赛魁星那儿,找个叫杨链枷的,问问他当初在军队怎么做镇抚的。” 李丹说完这话还没等听到小牛应出那个“好”字来,就觉得眼前有个人影一晃。 所话说“行家一伸手,就知有没有”,这话千真万确。 寻常人走路是无意识的摆臂、迈腿。 习武之人却不然,他们用的是中元之气控制腰、腹、胯的力量,因此摆臂幅度或用力大小倒在其次。 可能摆臂幅度并不大,但每一步的跨度、步伐频率在长年训练下,与普通人有很大区别。 另有一类不似寻常走路那样脚跟着地,而是前脚掌着地,产生充沛的蹬踏力量,步伐快疾而轻盈,站定后看似无异,实际心跳、脉搏早都超过正常了。 李丹前世应征入伍,现在跟着麻九学拳脚,对这种身上有功夫的早能识别。 其实这时代学武的人不少,可李丹知道城外闹匪患,了解南边还有矿乱,所以心里就比较戒备。 在这西市口突兀地看到个习武之人,不能不吸引他的目光。 “三郎看什么呢?”小牛见他神色不对,赶紧问道。 “那三个人,觉得他们有些诡异。”李丹说。 宋小牛沿着他暗示瞧过去:“那个扎绿花布头巾的?” “还有他身边两个,一个蓝扎染头巾,一个黑麻头巾。这三个里至少那绿头巾是个习武的,你看是不是?” 宋小牛又瞟了两眼:“嗯,不过习武的人多了,城里见到一、两个不奇怪。我不也是?”他说完笑起来。 李丹却摇摇头:“这三个嘀嘀咕咕,眼睛既不看货品也不流连娘们,一个劲儿往周围扫,难道是防做公的?我觉着不像好人!” 正说着,见那绿头巾用衣襟抹下汗,留下那俩在西市门口,自己往西边走去。 “你去市里找找顾大,叫他寻几个弟兄将这两个找借口先拿了。我跟上那小子,瞧瞧他要做什么?” 说完不等小牛开口,李丹已经走了出去。他穿身浅色圆领的松江布袍子,腰间用条菱花汗巾系着,一副年轻小哥的样子。 那两个人紧张地东张西望,倒没把他放心上。这更坚定了李丹心中的判断。 走出一段距离,李丹忽然脚尖点地步伐加快,离那绿头巾越来越近。 眼看来到个丁字路口,追到与那人前后只差一条扁担的距离,却转身疾步上前来在斜对过摊子上,笑嘻嘻地问摊主: “最长的面杖多少钱?给我两根。” 说罢趁摊主伸手去拿面杖,他若无其事地回头瞟了眼。 记住那人的侧影形象,确认了自己的想法,然后把手里摸出的四个钱放在收钱的笸箩里,接过面杖别在后腰。 晃晃悠悠走一段,看那人和自己又拉开了二十来步远,盯着那绿头巾,突然脚下加快又跟上去。 就这样忽左忽右、忽近忽远,眼看前面已到城墙下,那人突然站住了。李丹闪身在一间木屋后边。 悄悄地看过去,那人在城墙下抬头看了半天,又朝左右分别看看,然后朝南拐下去。 李丹瞧瞧,往那个方向走百步外应该是还有条东西向与城墙垂直的巷道。他提起气疾行过去打算当头拦在对方面前。 街上无人,只有靴尖落在土路上发出微弱的“擦擦”声。 第一卷 小元霸 第二十六章 造反者蒋彬 按规定,出于防务的需要,城墙根起三十步内不得有民居。 本朝立国才五十年,法纪还算管用,偶有胆大破例的,也不敢过界太多,所以城墙下俨然有条宽敞畅通的甬道,可以一直走下去绕城一周,再回到出发的位置。 余干的城墙乃南宋末年备战时所筑,夯土围墙,面抹灰泥、顶铺石片,对外一侧有泥砖垛口,另一侧有女墙。 因多年未修葺,有些垛口和女墙被雨水冲刷坍塌,已经不大完整了。 这和李丹对前世印象中城墙都是条石、青砖砌就,高大坚固的印象完全不同! 他也是今生才明白,原来几百年前烧制砖石是件很花费,很耽误人工的事情。 这人来城墙下面,观望查看,总不会只是为了观瞻前朝遗存的吧? 李丹这样想着,悄悄从民宅墙板壁的缝隙向外查看。忽听到有人低低说话的声音。 “你是说,这段在整个西墙是最低矮的?” “我们仔细看过,墙外是处隆起的坡地,从坡顶端再到墙头只有一丈四尺,比其它处要低两尺。” “没别的地方了吗?” “没有了。我亲自过来夜里在外头走了两遭,进城后又沿着里面走了两遭。放心吧头领!” “夜里你在外面的时候,上面难道不曾有巡丁、更夫?” “只有更夫,没见过巡守县丁。这会儿,你瞧,大白天更是连只猫也没有。” “这余干县令他还真是做得放心呐?” “就因为这边靠着信江,潮水把岸边滩涂搞得根本没法上岸或布阵,空地狭窄又挤不下那多人,所以他才放心呢。” “好吧。不过我还得亲自试试。” “试什么?” “我从这里登城然后出去,从外面走回东山码头去。要是行得通,那咱们就能定下从西墙进来的路子。 这路线最好,可以直接插到衙前街。如不行,那只好还走北门那边了。” “可……,北墙为防洪水修得坚固、高大……。” “所以说,能走这边是最好!” “头领,破了余干,南昌府可就被惊动了呵!” “大头领说了,要的就是这个结果。”李丹看到绿头巾好像从腰里一圈圈解下些绳索样的东西,又听他说: “那时官军忙着收复余干都会往这里跑,咱们才好接应德兴那边银矿上的兄弟们突围。 他们被那指挥使围在山里两个月,再不突围人心散了,今后几年内都收拢不起来,什么时候才兴得起大事?” 这时再看,绳索已经都在地上,绿头巾上身到腰胯瘦了好大一圈。 他拎起绳索的一头来,那上面不知绑的木头还是什么,在手里甩了几圈便“嗖”地丢上去,在墙顶发出微弱的声响。 绿头巾用力拽了拽,大概是想试试它的结实程度。“你先上!”他说。 那名同伙便拉着绳子向上攀援。这家伙倒灵巧得很,三几下便到了墙顶。 在高处回身一瞧,正发现屋后躲藏的李丹,吃惊地叫声:“谁在哪里?” 李丹本来也不想躲了,便站出来拍拍身上的土:“你看你,真不晓事,非要要小爷出来露脸不可。” 那绿头巾没料到有人,脸色立即变了,低声道:“小公子来多久,可听到什么了?” “来很久啦,你说的我都听到了。真抱歉,本来不想听墙根的,谁知道你们会商量造反的事。这种事当然该在没人的地方说才对!” 李丹的话气得绿头巾直撇嘴,他是以为没人来的,谁知道这儿居然藏着一个! “你既都听见了,怕是走不得罗,要么死、要么跟我们走,你自己选吧。”绿头巾冷冷地说。 “我马上就要去上饶了,阁下不能放过我么?” 绿头巾摇头:“不能!” “唉,真是冷冰冰地。所以你把那宦官给杀了,就因他知道是你灭的蔡庆满门?” “你错了,是蔡庆图巴结宦官非要和他同路,而我们要为银矿的兄弟们报仇,那宦官老爷必须死。 想这么便宜溜回南京?做梦!蔡庆嘛,只好为他陪葬了。”绿头巾忽然怔了下:“你怎么知道这些事,你晓得我是谁?” “大盗蒋彬嘛,不对,现在应该尊称你做造反者蒋彬了。海捕文书已经下来,你不知道吗?”李丹玩味地瞟了他一眼。 “海捕文书?呸!”蒋彬往地上啐了口,哈哈大笑:“那些官老爷没法交差,悬赏老子的人头了吧?哎,值多少钱呐?” “不多,也就是二十两。” “才二十两?”蒋彬显得有些沮丧。 “头领,远处有人来啦,好多。快走!”墙上那人忽然高声叫喊。 “等下,我杀掉这小子就走!”蔡彬说着从靴筒里抽出支匕首来,身体移动就已经向前蹿了一丈左右。 李丹笑着说了声:“你可以试试看。”这时那匕首就已经离他不足四尺了,即便知道这家伙身体轻灵,李丹还是为他的敏捷吃了一惊。 右腿迅速收缩,身子一矮,李丹两手从背后便抽出那两根擀面杖来。 眼看那小子突然从匕首前消失,蔡彬也吓一跳,急忙用力踏地止步,打算收回匕首换招再攻。 不料就听风声响,情知不好却已来不及变招。 李丹右手棍上撩扫在他握刀柄的手指上,接着左手棍便敲在他立着的右脚靴筒上。 蔡彬大叫一声倒地,连打了几个滚翻开十几步才跃起,顿时手脚上的痛感让他呲牙咧嘴。 “兀那小子使的什么怪招,疼死我也!”他气得甩着手暴跳。 李丹好笑地看着他:“你管什么招数,反正打得你疼就是好招数!” 正说着,上头那贼探子大叫:“他们来啦,头领快上来,有几十个人呢!” 可怜蔡彬跛着脚、手也生疼,顾不得拣刀子,转身想逃。 还未跑到绳子那里,就看见前面巷口涌来七八个人,举着棍棒叉耙之类大叫大嚷:“不要走了贼!” 唬得他魂飞天外。武公再好的人,不怕一、两个胆子大,就怕人多打群架!这就是“好汉难敌四手,饿虎也怕群狼”的道理。 顾大在众人之前一马当先,手里举着条扁担却不知为何怒吼一声便丢了出去,然后挥手大叫: “儿郎们快上,捉了这厮三郎有赏!”后面的乱哄哄朝蔡彬便扑过来。 蔡彬虽匕首丢了,转眼手里却多了条扁担,抡起来转眼打到三、四个,后面的被他气势吓得脚下一滞,却又被身后涌来的推着复又向前。 一时间这甬道上棍棒撞击声、皮肉敲打的“噼啪”声、惨呼声连连不绝。 蔡彬高叫着命墙上那人不要下来,众人这才注意到,便喊:“上头还有,从那边马道上去几个,莫叫他跑了!” 混乱中有人大叫:“好贼子,敢打爷爷的腿,唉哟!” 又有叫:“小心这贼,是个与李三郎同门的,提防打人手脚哩!” 李丹听了仔细观察发现,那家伙学得倒快!他学自己专打人关节,顷刻之间已经有近十人倒在地上,抱手揉脚的都有。 后面的几个见了却是围着喘气,都不大敢接近了。 李丹不由地以手加额,心想这就是顾大拉来的队伍?还好对面不曾拿着刀斧兵器! 这边蔡彬也颇狼狈,头巾掉了,发髻歪斜地呼哧带喘,他也没想到不知哪里来的这伙刁民,竟悍不畏死地往上冲。 打起来毫无章法,让自己忙于应对,好在是堪堪应付住了,可也累得够呛。 听着远处还有脚步和呼喊声,他心里发毛,终于转身拉住绳子蹭蹭地爬上城头,那利索劲儿看得李丹好生羡慕。 “那小子,有种你报上名来,咱们来日再见!”蔡彬上了城头气急败坏,今日的计划全被搅乱。 “爷的大名你不配知道,学好武艺再来拜师罢!”李丹叉着腰笑。 “贼子,连余干小元霸李三郎都不知么?”顾大一瘸一拐地走过来骂道。 蔡彬还想再说什么,听到同伙叫喊,扭头一看有拨人从远处上了墙,正朝他们冲来。 再看下面,街道上又有二十几个人即将赶到,里面似乎还有几个做公的。 他生怕有人从外墙兜过来,两边一卡那可就真是被人围死在江边的烂泥塘里了。 蔡彬无心恋战,发狠骂了声:“这余干尽是刁民,竟彪悍如此!爷今日栽了先走一步,李三郎,咱们后会有期!” 说完,顺着同伙收上来又从另一边缒下的绳索下城,急急忙忙沿着城根下边逃奔而去。 里面,杨乙对顾大道:“你不该把三郎名字告诉他。” “那有什么,大丈夫还怕显名报号么?”顾大撅着厚嘴唇不服气地说。 “算了,说就说了,也没什么。”李丹看着脸上肿起的宋小牛:“牛哥,让你盯着的那俩人呢?这脸是怎么搞的?” “放心,那俩贼子已经按住,其中有个趁小牛不备在他脸上打了下。”杨乙告诉说。 原来宋小牛先没瞧见顾大,却看见了正在拉人入伙的杨乙。 所以门口那两个是杨乙捉住的,顾大听说后带人出来,宋小牛告诉他李丹盯另一个去了,他便带人追下来,就有了刚才开始那幕。 杨乙排布好了先抓到的两个再赶来时,那蔡彬见事不妙就爬墙跑了。 “这里出什么事了?有人受伤么?”这时卫雄出现在城下甬道上,他是听说西市口出了大动静带人飞奔着赶来的。 开始还以为是有人打架,不料到这里一眼看见李丹,立即放下心来:“三郎在这里,那便是无事了。” “非也,不止是有事,而且是大事!你先看看这个。”李丹指着地上的匕首。 卫雄过去捡起来翻过来调过去地看,旁边一个差役见了轻声说:“这是军卫使的刀子,如何在这里?” “是两个湖匪专门进城踏勘城墙高低与防务的,其中一个被另一人喊做头领。”李丹说。 “人呢?” “看我们人多,翻墙跑了。”顾大朝城上一指。 “恁高的墙,他上的去?”卫雄有些不信。 顾大朝上面喊了两声,已经赶到城头的几人不一会儿丢下捆绳索来。 李丹看了这才明白对方是用的渔网拖绳,在一头捆了根结实的横木,用来挂住砖缝或突出的女墙边缘。 卫雄一看,确是湖匪无疑,跺脚道:“可惜被他们逃了!” 后面杨乙笑道:“逃了两个头领,不过落下两个喽啰,也算咱们没白忙一场。” “真的?在哪里?”卫雄大喜。 “西市口,小牛,你带卫大人去提人然后帮着送到衙门上。 告诉刑房孙老爷,就说如约奉上蒋彬同伙两名,另外那榜上画的模样只有三分相似,回头我画了更像的给他送去!” 宋小牛应声带了四个人随着卫雄等兴冲冲地走了。 李丹这才将顾大、杨乙叫道一边,努努嘴问:“这都是你们找来的人手?” 顾大自己都觉得不好意思见人,低了脑袋红着脸恨不得钻到人家墙后面去。 杨乙讪讪地:“我……我刚回来还没来得及,就找了七、八个。”他是半路遇到李彪,骑上他带来的牲口赶着进城的。 第一卷 小元霸 第二十七章 一窝蜂捉贼 “和尚想放手,可又舍不得每年二十石七斗的租子。那老东西修行得不够,出家人总惦记自己的米缸算个什么!” 杨乙这话把李丹气乐了:“和尚只是出家又不是成了罗汉,饭总还要吃嘛。那寺里现在多少和尚?” “五位,还有个广东来挂单的。”杨乙回答。 “就算六个。假如师傅们饭量没你我这样,一年也得要十五到十八石粮食。难道他们除了这块地还有其它的?”李丹摸着下巴问。 “寺里有庙产,听说本朝初立时有个大将追击敌军到此,马给累死了。 那将军后来封侯,派人建的这座寺,还把自家一百五十亩地捐出来做庙产。 后来陆续有人捐献、赠与,也有典卖的,数量就有了两百七十多亩。所以和尚说这百来亩他们没力气管也是实情。” 杨乙做事精细,这次去还特意了解过,所以马上就回答了。 “怪不得。有那两百亩六个人完税之后靠收的租佃足够吃了,其余的确实画蛇添足。” 李丹点头:“你等我想想究竟是买还是典,或者各占一部?可曾去实地看过?那边的佃农有多少人?” “目下有八户,租着八十七亩,余的都荒着。 佃户在自己地附近盖了些茅屋居住,很是简陋,有一大、一小两口井,这八家都没养牲畜。” 他看得真仔细,一天之内能观察如此也是不易了。 “你先招人吧,这事我想想,也得回去和姨娘商议,不急。明天就要汇集、训练了,不能落在人后呵。”李丹说着瞟了眼顾大。 这家伙果然沉不住气了,抬起头问:“训练?什么训练?不是说咱们不会上阵的吗?” “不上战场是回事,有没有可能遇到贼匪是另回事。”杨乙倒是稍明白些,用手随意地一比划: “走在半路你哪知道什么地方有匪,什么地方安全?三郎这是让我们做好应对准备,不然就成一群羊了。” “是这意思。”李丹用下巴示意:“你看,二十来个人围不住一个湖匪头领,还叫人跑了。 要是他身后也带着二十几个人,你再看现在会是怎样?”说着叹口气,用手点着:“这就叫乌合之众,一拥而上哪里是打仗? 只好叫械斗,我看你以后就叫个‘一窝蜂’罢!必须请杨百户来练你们几日,好歹得让大伙儿学会自保吧?” 顾大被他骂得满面羞惭,再回头看看自己原来引以为自豪的那拨人,个个站得东倒西歪的,他心里也开始觉得训练很有必要了。 李丹可没工夫磨嘴皮子,他赶开了窃笑不已的杨乙继续去招兵买马,然后叫顾大这帮人围拢过来,仔细打量这些人选。 这小子倒真有号召力,除去几个跟来凑热闹的已经找来了十七、八个人。 有原本顾大手底下的,也有西市里商户的子弟,倒都膀大腰圆的样子。 “行,至少看上去不错!” 看着李丹认可,顾大才高兴些,赶紧表功说:“我都挨个试过的,铁匠铺子里的大锤若不能举二十下一概不要!” “嗯,再找俩就差不多了。”李丹告诉他带人回去赶紧寻些镰刀、叉、耙、链枷、斧子和锹铲这些东西,每样或带或买二十把,明天拿到城隍庙后头备用。 然后他自己往县衙来。路上不断有人和他打招呼,看来捉住湖匪的事情已经传开大家都听说了。 半路就遇到跑回来找他的宋小牛,说刑房孙老爷非常高兴,已禀告了县尊,范县令现正急着找李三郎问话哩。 来到县衙通报后,里面立即有书办出来直接把李丹带到签押房,上首坐着范县令,县主簿林语常和孙主事(刑)、萧主事(兵)都在,李丹上前施礼: “学生李丹见过老大人、各位大人。”他在本县有童生的身份,所以以学生自称。 “三郎快免礼!”范县令声音中带着焦急,刚要再开口,有衙役通报说昭毅将军到了。听到是赵老三的爹,李丹翻个白眼,让到门口。赵锦堂摇摇摆摆迈步而入与众人寒暄,范县令拉着他在在自己右手侧坐了。 这昭毅将军乃是世袭的三品武勋称号,乃是昭字下勇、毅、武之中的第二等。 按理范县令用不着客气地请他在尊位就坐,但现在全县武官他最大,又将有求于对方,所以也就马马虎虎。 赵锦堂坐下才看到李丹,小圆眼睛睁开了道:“咦,这可是……李三郎?” 说着询问地看向范老爷。李丹不情不愿地朝他作揖,算是行礼。 范老爷还未解释,林主簿忙替上司道:“秉老大人,那两个匪徒是李三郎带人抓到的,正要询问详情,大人便到了。” “正好,不如我们一起听听,秉川(赵进堂的字)以为如何?” 见赵锦堂默许,范县令便让李丹将今天发现匪人,到后来卫雄等衙役赶到的情形讲了一遍。 李丹说完,众人都沉默不语,个个皱眉思索。还是林主簿看看场面,先开口说: “如此看来,贼子确是在踏勘我县虚实。两位大人,需及早布防并定下防御之策呀!” 范县令眼珠便看向赵锦堂,见他不说话,只得先表态说:“刑曹,你今晚努力,务必要得出那两个贼子的口供来。”楼主事起身答应。 这时,又听说户房的刘主事到了,先向各位告罪,然后告诉县令今年正税的收缴结果已经出来。 范县尊点头,用手压压,让他先坐到旁边,然后开口说: “如今周都头不在,县里仅有役丁五十、捕快二十余,防守不足呵。 情势危急,我意还是要请昭毅将军出来主持大局,我等愿从旁协助,合力共抗湖匪威胁。” 赵锦堂半闭着眼睛摇头晃脑:“个把匪徒翻墙越脊偷摸些财物而已,不至于这么大惊小怪。” 他手指向李丹:“喏,有李贤侄在,来一个捉一只,来一对捉一双呵,有甚担心?” 李丹气得咬牙,却听萧主事道:“将军大约忘了? 李三郎被任做队率还是您推荐的。他马上要带着夫子去万年哩,现在忙得脚不点地哪有功夫捉贼备盗?” 几个人都称“是呀”,赵锦堂翻翻眼皮:“这个……,那可就糟糕了。本将军只有一人,如何防得了恁多贼匪? 就算加上役丁也只有五十,连上城守御都做不到嘛!” “这个无妨。”范县尊命主簿拿出信件来:“府君有令,各县可以自备保甲团防。所以下官将刘主事也请来,就是为商议募兵一事。” 刘主事一听身子歪了下,自己刚收上来点粮税,在手里还没捂热就要花钱了? 只听县令接着说:“我算了下,咱们是小县,但募集二、三百人还是可以做到的。”说着眼睛又看向主簿这边。 “是呵,是呵。”林主簿赶紧补充:“县尊的意思是县里募集三百人,再令各富余之家出些家丁、仆佣,凑够五百,则本县无忧矣!” 赵锦堂听他说前边半句还微微点头,后面半句却皱起眉来。 富余人家不是没有壮丁,但这些人能否聚拢,聚拢之后有几人听命这都是问题。 最难搞的恐怕不是民壮,而是这帮本该替自己主人上战场的,情不愿、意不搭的家伙。 “若是民壮,吾还能想法子指挥下,若是那帮家丁、仆佣们,我看就算了!”他把手一挥显得很不屑。 “这……,”林主簿有点为难:“五百人都让县里出,委实有些难度。 这备寇也不知道要备多久,比方半年,那就要跨到明年开春去。 乡下有没有这么多壮丁愿意来是个问题,再说,农活、生意都会耽误……。” 他看看满脸苦相的刘主事又补充了句:“五百人花费不少,按半年算,每人日费两斤,那仅仅粮食就要六十余石……。” “而且四面城墙都要安排人,每日三班巡视,五百人之数也确实不多呵!”萧主事也说。 “哎我就说做不来么,你们还是另请高明,或者等周都头回来再说。” 赵锦堂说着作势要起身,一众官员慌忙上前拦阻、劝说。这时李丹忍不住了:“各位大人,学生说两句权作建议,不知可否?” 面面相觑了一番,林主簿点点头:“三郎有甚主张?但讲不妨!” 本县没有设县丞,主簿便是二号人物,所以他这开口,范县令立即把赵锦堂劝回椅子里,表示权且听听。 李丹道:“湖匪行踪败露,学生料他们如知道我县有备不会立即来攻。为往万年行役,学生正在募集人手,想必此时南城也在这样做。 既县里仓促不及准备,学生想可否明说这一百二十人算在团练之内,他们出则为辅兵夫役,入则为团练士卒。 有了这个说法,就可以让他们出发前这几日辛苦些,白日或在县内巡行,或演习军伍进退,夜晚便轮班上城巡查、值守,使城头维持戒备状态。 另外四门也请萧主事增加役丁守卫、严格排查,或者刑房亦可安排捕手在门内监视往来行人。 总之,做出架势来让对方心有犹疑不敢立即动手。同时县里积极募兵,争取在学生等前往万年之前将五百人募集到数。 这样学生等离县之后,县里仍有五百守御。 待学生等带队归来,择选勇壮者补入,替换慵懒不堪之徒,余者遣散还家,则团练人数充足且精锐更胜。 至于所费银钞、粮食,可以罗列数目、用途,然后向本城父老募捐,再将捐献者姓名张榜公布,或选前百人勒石为记,或事后呈请朝廷赠予民爵表彰。 众人必定踊跃捐献,学生以为粮饷大半能够解决,老父母(指范县令)可无忧也!” 范县令听了想想,连连说好。众人也都抚掌而笑,纷纷说此计甚妙,于是当场定下。 李丹趁机要求萧主事提供刀、盾、矛枪各二十,也迅速获准,范县令又同意将城隍庙后那块空地做为演习队列之用。 李丹说本县向无固定军备,不如此次过后留下百五十之数做为防寇的常备之兵。这个建议也得到县令的采纳。 能够不动声色将演练变得名正言顺,李丹也松口气。 最满意的是赵锦堂,他不但获得了自己能临时指挥的五百团练士兵,而且粮饷问题也有了解决办法不必他操心。 当然这期间众官员如能上下其手,必然也少不得他那份。 李丹见没自己什么事了,便告退出来省得碍眼,再说他心里还惦记着新式载重马车的事。 跑到韩安家里,苏四娘告诉他人没回来,该还在陈钢家里。 第一卷 小元霸 第二十八章 陈三文熬夜 到了一瞧,几颗脑袋都聚在一起,正琢磨那几张图纸哩。 “怎么,有哪里看不懂吗?”李丹问。 原来众人没弄明白中间那根传动轴的作用,以及前轮和它之间是怎么实现衔接的。 李丹要来纸笔,连画带写地讲解一番。后来干脆让陈钢的小儿子陈三文先用软木照着图雕出所有零件,组装成一副底架。 李丹伸手将转向机一扳,横向齿轮拨动传动轴端头上的纵向齿轮,后轮跟着方向就偏了过来。大家立即“噢”了声,全看明白了。 “三郎这心思真是,巧夺天工呵!”陈钢惊叹。 他是个四十岁的汉子,造马车这手艺是从他伯父手里传下来的。 现在他三个儿子都跟着他做工,陈大勇擅长榫卯,陈双吉擅长五金,老三陈三文则心思机巧,能做能雕是个多面手。 当听李丹说是从西洋书上学来的,陈三文就存了学问的心思,开始围着李丹问个不停。 “寻常造辆马车有三五日便够,不过这东西第一回做,说不得时间会长些。”当李丹问及需要的时间时陈钢回答。 “没事,如果你造出一、两辆,我十天后启程,如果有五或六辆,我们便在十三天后启程。” “十三天?”韩安吃一惊:“三郎,从这里到万年,路上少说要三天呐!” “我知道。”李丹笑笑,指着图说:“但如果所有人都乘车走,朝发夕至耳!”不过他马上说: “不急,出发时有两辆也可以了。途中用着若哪里有不足马上派人回来告知,你们可以及时修改,这样后面的就会更好。”说着看了眼韩安。 韩安明白他意思,立即笑着说:“我才拿出图陈家父子就看出好处来了,公子要入股的话,他们求之不得!” “那太好啦!”李丹心里很高兴:“放心,那西洋书上好东西多得是,等我慢慢都交给三兄,咱们要赚的银子多着呢。 不过亲兄弟明算账,明儿我让韩先生带着契约过来,咱们请几位街坊做个见证先订个白契(民间私下契约无官府认证用印,无完税),彼此也都安心些!” 陈家父子本来还有些担心,怕这小元霸会不会趁机占了自己的作坊?见他这样爽利、公平,倒放下一半心来连声说好。 当晚李丹到家,先去姨娘那里把白马寺那庄园的事情说了,请她定夺。小钱氏听说是寺里接收的典卖产业,念声佛说和尚也不容易。 李丹皱眉,心想五个秃驴吃两百多亩地的租子,有什么“不容易”的? 最后听姨娘说:“我看,一百三十两让寺里把那典卖契约转给咱,再给寺里每年十石米、加一百斤菜蔬瓜果供奉也就是了。” 李丹差点笑出声,赶紧答应下来。心想三百两的契约,一百三十两接下来的话也不错! 加上买院子的六十五两,二百两还余了五两,恰好再搞辆驴车。看起来和尚要挣姨娘的银子也没那么容易。 次日醒来,李丹匆匆出门。途中遇到李肃正和倒背着手的李严在里门照壁下说话,李丹匆匆打个招呼一礼而过。 李严奇怪:“此子近日在忙什么?每日同没脚猫似地疯跑!” “三弟没听说?”李肃含笑看着他,手里的折扇刷啦声合上:“咱们府里的三郎被任命做了民夫队的队率,如今可是忙得很呢?” “民夫?队率?”李严错愕片刻哈哈大笑:“好好,队率!让他去忙吧,只要不来惹事便好!”李肃听了笑笑,望着李丹背影不语。 李丹听到了三叔在自己背后的笑声,但他不打算计较。 这趟差出完,将大伙儿平安带回,加上这次抓贼的功劳,如果能在团练里混上个队正甚至更高的位置,就没人可以欺负自己和姨娘了。 他所求不高,既不想推翻皇朝,又不求富甲天下。 这个时代自己怎么来的?不知道。怎么回去重新走过?不知道。 李丹知道的就是后来时髦的那句“活在当下”,能守着姨娘全家平安,这是第一,再有机会把梦儿接回来,这是自己心里两件顶重要的事! 假使都能办妥,夫复何求?即便是和韩家、陈家联手做车马生意,李丹也是为的将来方便去京师。 他想着:哪怕需要十万两银子赎罪,砸也要把紫禁城那大红宫门砸开见到皇帝,为陈伯父一家求得赦免! 他在角门上看到已等在那里的宋小牛,主仆两人先去车马行。 伙计引他们进后院,就看见厢房里有个人正转来转去,却是陈三文在看桌上自己做出来的车架小样(模型)。 “哟三兄起这么早?”李丹话才出口便注意到他眼里的血丝,不禁惊疑:“你这是……一宿没睡么?” 三文嘿嘿地笑算是默认。李丹跌脚:“这是何苦?” “你不是要得急么?再说,我这小样做出来越快,父兄造图、选材、开锯就越快,工期才能短。” 他指指小样:“只是我没想明白一件事,前后两对轮子一起转向、进退倒是没问题了。 可你也知道这路不是平的,尤其越往东走山路遇崎岖。 这么大个车厢异于寻常车辆,自身就颇重,加上货物,遇到前后上下,或两侧高低不同,颠簸岂不更甚于双轮车? 上面即便装几十石货物,到地方碎得七七八八,人家买卖可怎么做?如何解这个难题,我却一夜没想好。” 他说着,将旁边已经做好的货箱拿起,放在车架上。 “咦,这么一看,这岂不是辆马车?我刚还在纳闷这是在做什么东西。” 说着宋小牛便伸手把前轮碰了下,齿轮机构带动传动轴,后面的轮子也跟着向同一个方向偏过去。 “别动小牛,这可是陈三郎花一夜做好的!”李丹一句话吓得小牛做个鬼脸儿赶紧揣了手缩到一边。 “三兄真是个明白人,一看便知问题所在!”李丹叹服,原来这个时代也有眼光很厉害的人物。 陈三文笑着摆手:“李三郎过奖,我不过是从小看着父兄做这些,好奇爱玩自己瞎琢磨而已,哪敢当‘明白’二字?” 李丹笑笑,他搜肠刮肚想了会儿,忽然伸手拿起车厢看看它的底部,又俯身瞧了会儿车架,喃喃道: “那西洋地势比我们这里平坦,怕他们也没想过我中国会有这么多的山岭和崎岖道路,所以看来不可照搬,需按中国之国情将它改改。” “改?怎么改?” 没有立即回答陈三文的问话,李丹在屋里扫视下,看到一侧桌上似有纸笔,立即对小牛吩咐:“研墨,找张纸铺开。” 在小牛过去执行的当儿,他指着车厢底部和车架说:“我们得想办法,在这两者之间装个减震器。” “减震器?” “车厢与车架之间有四个接触点,车厢负重多少,它的压力就会传导在这四个点上。” 李丹走到桌边,提起笔,画了个长方形,点了四个点告诉陈三文。 正要接着说,看看纸张皱下眉,吩咐小牛:“去铺子里拿一刀好纸,再买些好笔墨来。”小牛答应着出去办。 李丹先就着现成的纸画起来,他修改了原方案,把赶车人的位子和车厢前端连在一起进行简化,然后在底架和轴套间加装减震的弓形钢板。 “你看,每块钢板的尺寸、弓力都不同,受到来自上方车厢或下方车架的挤压时,压力层层释放,这样就可以实现减震的目的。 四点上各安装一个这样的减震器,岂不是前后左右都照顾到了?” “妙呀!”陈三文击掌叫道:“这样一来全解决了,三郎如何想到的?” “问题的根本来源于哪里?只要解决根本就解决了一切!”李丹放下笔,指着解说: “颠簸是因为车轮轴套直接固定在底架,所以地面的不平直接通过车轮传递到轮轴和车厢。 那么在轮轴、底架和车厢间假如有某种设计,好像棉被那样延缓这种传递,是不是颠簸感就少多了? 这也是为什么妇人出门时,车夫都在轿厢里铺垫毛皮、棉被的原因呐! 只不过把这层铺垫换个形式,改成减震器移到底架上而已。” 他说完又问:“你可晓得什么是弹簧?”见陈三文摇头,他从地上捡起卷刨下来的木屑,将它裹在笔杆上,然后将笔杆立在桌面: “你看,上面受到压力时,它向下挤压,压力消失手松开它又回到原来位置,可以如此往复。 这东西若是用粗钢丝做了,一头固定在车厢,一头固定在车底架,是不是上面的人和货物就感觉悬在云中一般,不至于太颠簸了?” “是极,是极!”陈三文拍手叫道。 “如此,车厢和底架间、底架和轮轴间都有了可以减震的装置,即便走山路也可无虞!” “巧思妙想!”两人回头一看,见是陈钢激动得满脸通红双目放光,后面站着笑呵呵的韩安。 陈钢上前一步拱手说:“老夫原本还有疑虑,现在荡然全无。 李三郎如此才华,又倾心相授于小儿,陈钢感佩不已。东家在上,请受小老儿一拜!” 说着便拜下去,李丹连忙慌不迭地还礼、扶起陈钢,道: “丹既然诚心合作,岂有藏私之理。老掌柜放心,丹必倾囊相授,相信很快三兄就能融会贯通的!”陈钢大喜再拜。 众人于是立即到前面,请了邻近三、五邻居来作证。 将李丹带来并抄写的三份白契上确认了条款,自此这里改名为“行远车行”。 李丹代表小钱氏按了手印,占股五成,陈家占股三成半,剩余一成半是韩家,陈钢和韩安也都各按了自己手印。 吃过酒,又给见证人发了喜钱,大家高高兴兴散了。陈三文继续埋首于修改他的小样。 李丹离开车行来到膳坊酒楼,叫过刘宏升说:“怎样,你集结了多少人? 十六个?好,都叫来,再借两辆车去县衙装运东西。 告诉大兄,弄二十人的饭食送到城隍庙后面去。”说完带着小牛先走了。 刘宏升不知要去县衙搬运什么,但既是三郎说的,应是好事。 看时间也快到午时,赶紧去找人,留下两、三个帮刘愿升弄饭食,其他人便浩浩荡荡去县衙。 来到门口的时候,才看到一大堆武器,宋小牛站在旁边合不拢嘴。李丹谢过兵房的萧主事正走出来,笑着招呼大家: “别愣着,搬上车运到城隍庙去,这都是给咱们的!”众人一片声欢呼,连门口把守的差役都跟着笑了。 李丹也高兴,这一百二十人虽然最后还按民夫队算,但萧主事却争取到了二百四十两饷银,北城的他已经拿到手,这多少对李丹树立权威有所帮助。 昨天他走后,范县令又说服了赵锦堂三日内集合南城的民夫参与城头巡逻。 李丹给萧主事出主意,说应该给这一百二十人每人身前、身后各缀个补子,前面是“辅”字,后面是“余干”两字,白底黑字比较整齐也有气势。 萧主事觉得有理,李丹便向他讨了三张字样来,准备回去找些妇人做补子。 买点白布、黑布用不了三百钱,妇人们每做一人的给三个钱,拢共也就七百钱而已。 第一卷 小元霸 第二十九章 城隍庙整饬 满满两辆车东西拉到城隍庙后头,那庙墙仅剩一半且有个豁口,正好出入使用。但车子进不去,只好一群人往里搬。 正搬着,饭菜送到,李丹命众人先吃饭。 围拢过来看时一荤一素,却是青菜猪肉炖豆腐,另有个过油落苏(茄子)条。没怎么见过肉的众人立即眼就离不开汤桶了。 小牛先盛一碗捧给李丹,不料他接过以后告诉说: “以后咱们这里行军法不是在家,你须记得所有人端好饭碗之前不许给我盛饭,明白了? 今日尚未集结,先且如此,以后只要在营地里,士卒优先,伍长、什长次之,最后才是我!” 说毕刚端起碗来,就见有张熟悉的脸在墙外晃,忙出来看,果真是李勤。 见他穿件米色箭袖沾满灰尘,头上带着网巾,顶块褐色的缁巾,一脸的汗。 李丹笑着问:“你这是从靶场上溜出来的吧?瞧这身土!” “三哥,我听说你带兵了,心里痒痒得实在呆不住。”李勤用袖子揩抹着脸上,嘿嘿笑着央求: “三哥和县尊说说,出征时算我一个呗。” “我又不是骑着驴子到琵琶湖边去踏青,这是应差役出夫子,你难道满十五了?” “这,”李勤嘟起嘴:“非要十五?” “法令说的,年十五以上算成年丁口,除了算税赋还可以讨婆姨。”李丹拿这个虎头虎脑的小弟弟开玩笑。 旁边几个正吃饭的兄弟都笑起来:“四郎先回吧,稍微忍忍,不在这一时!” “是呵小公子,你现在来找三郎,家里可同意?” “你还没弓弦高哩,着急上战场去做什么?有我们兄弟就够了,对不对!” “好啦、好啦!”李丹挥挥手,拉过弟弟说:“不是三哥不想带你去,可朝廷法令如此,你不满十五便去不得。 回家吧,别叫婶娘知道了到处寻你。等过几年你长高些,拉的弓更硬,射得更准,三哥想不带你出门都没得理由!” 好容易劝着李勤不情愿地转身走了,宋小牛嘴里嚼着来到身后,问:“你真不带四郎?他会不会生气?” 李丹歪头看他,反问:“你知道他要来找我是不是?” 小牛一愣,马上说:“哟,我得多盛点菜去,好像这点不够吃呵!”说完撒腿便跑。 吃过饭,李丹拿起县里给的盾和矛左看、右看,这时顾大带的人便到了。 他满脸为难地凑到李丹面前:“三郎,人我都带来了,工具也在墙外,不过……多了一个人。” “嗯?”李丹正想事,看看他问:“什么人?” “毛仔弟,你晓得的,成衣铺老纪的帮闲。” 李丹眨眨眼,脑海里浮现出个小个儿来。这娃儿是几年前流落到余干的,谁也不知他父母。 老纪可怜给了口饭吃,平日就帮着做些递送衣物的活儿,也帮邻居们跑跑腿什么的。 “他跟来做什么?小孩子怎能出夫,这做不得数的!”李丹开口道,立即从众人眼光里看到异样,才意识到自己不过比那孩子就大两岁。 “他的事待会儿再说,先叫大伙儿进来割草、整饬空场,就这个草能没过半人头的样子怎么操练嘛!” 李丹吩咐顾大的人在前面割草,刘二(刘宏升)的人把草搂到东北角塌了半边的那房子墙角下堆了,又叫刚到的杨乙带人把这地面铲挖一遍,去掉草根和石头、碎砖。 大伙儿干活,缺口上安排个挺胸昂首的汉子把守着,李丹把小牛叫到一边暗暗嘱咐他观察每个人的情形,谁是偷懒耍滑的,谁是骂骂咧咧的……。 然后他就看到李彪和他身后那人,招手叫他俩进来,问:“这是谁,你找来的?” “他叫朱庆,从赣州逃过来的。原本也做牲口买卖,在那边被人抢了本钱又跑了媳妇、没了孩儿,便在这里给人喂料、照看牲口,混口饭吃。 他愿意跟着咱们走,我就带来给三叔你瞧瞧。合适留下,不合适……还叫他回去养骡马去。”李彪轻声对李丹说,眼里却带着几分哀求的神色。 李丹没想到这家伙谄媚之外还能有同情心,禁不住抬眼看那男子,见他身子还算结实,两手粗大,想想问:“你会照顾骡马?” “会。” “还会什么?” “嗯,凡是和牲畜有关系的小人都会。”那人声音不大,但吐字清楚:“劁猪、宰羊,换蹄铁,接生、配种这些都能做,寻常的毛病也会治。” “识字吗?” “读过书,爹教的,都是兽医、相马这类。”他说着抬头瞧了眼李丹:“后来做买卖,也会算账、记账。” “行啊,”李丹伸手拍拍李彪:“你给咱找了个多面手哩。” 李彪这才咧嘴乐了,赶紧叫朱庆行礼。没想到李丹马上又说:“不过他不归你了,直接跟着我吧。” “啊?那、那我这个交通就一个人呐?” 李丹扭头、招手,喊:“你,过来。”一直蹲在墙根下的毛仔弟腾地跳起身跑过来。“你为甚想跟着我们走?留在城里多好!” “不好,没意思!”毛仔弟摇头:“干爹收留我,我要挣钱孝敬,将来还得给他养老送终。替人跑腿挣不到恁多银子。” 他说着头又地下去,声音也渐渐低了。 李丹动容,真没想到这被捡来的娃娃有这样的心思。 老纪和浑家从父亲手里接过成衣铺,操持半辈子,如今四十了只有个七岁女儿,没想到这毛仔弟竟甘心把他当亲生父亲般奉养,可算得是积德有福了。 可就在刚才,自己拒绝了四郎……。 “你想报恩我支持,但你要知道我这里行军法,比不得外面自在,你可想好了。若有违令我可是要罚的!” 李丹站在他面前像个大人似地说话,虽只比他大两岁,个子上却高出对方一个半头。 他看毛仔弟种种地点头,转过脸来对李彪道:“我知他脚头是出名的快,正好跟你跑交通,给他找匹脚力好的骡子。 年纪小不算他人头,只管餐饭,若是立功和大伙儿一样受赏、分银子。不过阿弟,你现在得先回家帮我做个事。” “什么事?”毛仔弟见说要他了,眼睛都是亮的。 “把这样子拿回去给你爹,就说是我要的货。” 李丹把补子字样拿出来递给他,在自己身上比划着告诉他这东西是怎么用的,又嘱咐裁剪包头用的黑布以及人数和价钱,从怀里掏出张一贯的钞纸来让他带着。 小家伙高高兴兴地跑回家去了。李丹让李彪马上回去,挑六匹好骡子,四头健驴。他不知道陈钢父子的进度,但至少估计需要这么多。 “这都是要带走的?那是不是买一般货色就好?”李彪问。 “不必,还是买好些的。白马寺那边我要买下个庄子,回来以后就用到那边去。”李丹告诉他: “牛可以以后再买,这次上路暂时用不到,它们太慢了。你可以请人先帮忙相看,确实有好牛可以留个三、五头,咱回来以后一体付银钱便是。” 平整地面花了不少功夫,足足干了两个时辰。把人聚齐,李丹忽然发现张钹混在人群里。 “你来做什么,不在家好好养伤?”他径直走过去,拽他出来问。 张钹嘿嘿地笑:“听说你们都在,怎能少了我呢?再说,伤已经好啦。” 李丹知道他其实是小臂脱臼,倒不是真地骨折,没好气地瞪了眼不再说什么,转向召集众人宣布了几件事情。 首先县里要成立团练,民夫队在外是辅兵,返乡后可以进团练拿饷银,做团丁吃粮。 但训练坚持不下来,或这期间违纪、给大伙儿脸上抹黑的会被驱逐出去。 其次,宣布编制。自己和杨乙、顾大、刘宏升、宋小牛、张钹各带两伍,共六什。 自明日起任何活动皆以本什为单位;李彪和毛仔弟跑交通,负责消息传递;朱庆任司事,负责牲畜和物资补给品的管理。 当下什长们便将各自的人选定。但加上跟杨乙来的人,总数还是差了十个。 李丹想这两天陆续该有人到兵房报到,等来了人以后差人的队先挑。 便安排朱庆每日去衙门守着,有那出不起钱雇代役的,诚朴、健壮,或有一技之长的人便和兵房打个招呼,引他到城隍庙来,至少要凑足这十人之数。 看看天色将晚,约好明日卯时集合,点名未到的负责搬砖、拆倒塌的房梁。然后李丹让大家解散回家,明日带了行李再回来。 然后李丹先安排朱庆回去辞工,反正这人李丹想用,肯定不会放手了。 接着他把什长们叫到一起,说:“明日开始练兵,但我得先教会你们。 咱们都是什长,每人带两伍也就是十个人,什长学成什么样,兵就是什么样。 另外明日开始,要行军法,军法有几条诸位也得先知晓,免得到时给人做了歪榜样。” 说完,先把军法一条条给他们讲了,然后便带着众人练习四件事:稍息、立正、齐步走、左右转。 大伙儿都纳闷,这有什么可难的?可看到李丹“啪”地踢出左脚,然后立在原地半晌未动,几个人都傻眼了。 “三郎,这,我们都得练?”刘宏升问。 “都得练,都要练成我这个样子。士卒站立正,什长训伍长,然后伍长再训他手下的四个兵。不但练站姿,还要练坐姿和行走姿态。 见到上级喊‘长官好’,回答时说‘是’或‘明白’,发言或提要求喊‘报告’……。 总之,这里都写着呢,今晚回家都好好看看、背背,这样明天你们才能教自己的兵!” 这几个人都识字,只是多少程度有些不同。江西这地方特点就是识字率首屈一指,所以每年进士榜上本省人物总是高居人数第一的。 “全要记住?三郎这……。” “你叫我什么?”李丹盯着顾大问。 “呃……,”顾大一愣,耳朵里得了杨乙的提醒,马上改口:“长、长官……?” “你要发言,可曾喊‘报告’?” “报告……长官!” “立正站好再喊报告。” “报告!” “这样好多了。你看我做一遍。”李丹立正、稍息之后再立正,喊:“报告长官!”然后看看大家,手背后稍息站好,问:“大家都看清了么?” 众人纷纷回答:“看清了、看清了。” “太乱,先立正、眼看前方,然后回答‘看清了’,明白吗?重来!大家都看清了么?” “看清了”喊完几个人彼此看一眼,都觉得挺带劲。 “明白了吧?立正就是个信号,立正之后再做任何事,大家都是整齐划一的,不会乱七八糟。 如果有人没和大家一起,说明他心思没和大家一起,这样的人就得批评、揍两鞭子,再做不到就罚他沿墙跑圈或做蹲起。 有过两回被罚的经历,大家就都记住了。”李丹的话引起众人轻轻的笑声。 “关键是,我们要让所有人记住:六十个人要一条心,把事情做圆满一起回家。 只顾自己的,抱怨他人的,推诿责任的,不废话都踢出去! 他可以到将军府报名留下守城,但不能跟我们一起面对盗匪、贼寇,因为这种人会把队友出卖来保全自己! 这就是我为什么要整训,若六十个人六十条心,再好的车也拉散架了,对不对?” “三郎说的有道理,呃不,长官说的对!咱们出远门,外面兵凶战危乱得很。 不拧成一股绳,见到贼人要么一哄而散,要么像昨日,一大群还捉不住人家一个,那咱们能有几人活着回来?” 杨乙说,他的话让每个人都微微点头。 “真没想到三郎教我们这些。哟,我又忘了。长官,我原来以为会教大家武艺和战阵哩。”张钹说道。 “没关系,私下里大家还可以叫我三郎。”李丹笑着摆手,说: “队列练好,后面才会教些战阵,帮大家学遇到敌人如何自保。 至于武艺,一是时间来不及,等回来再学,二是那东西真到战场上其实不如战阵管用。这个过几天你们就知道了。” 城隍庙后身这里平时没什么人来,只有些乞丐、流民在这里闲逛。 因为破败的厢房里还堆放着物资,这是必须着人看守的。 李丹本想留下值守,忽见朱庆背着自己的行李走进缺口。“你怎么回来了?”他问:“这是已经辞工了么?” 朱庆点点头:“我想着那些东西需要人守着,所以就过来了。那不是我的职责嘛,晚上我得看守!” 李丹等人对他刮目相看。李丹点头说:“好,点堆火取暖,注意防火。”然后转向宋小牛道: “你是镇抚,明日起每晚安排两个人与朱相公一起把门、守物资,不得有误。” 又对杨乙安排说:“缺口那里打个木栅栏做营门,塌的墙要修补。 还有那偏殿我们把它改改,至少还能用另一半遮风挡雨,划成两小间,一个给驻守人员休息,大点的咱们议事用。 明日起午饭后一个时辰大家一起动手做这两件事,有三天可以完工。这事请小乙哥领头。” 第一卷 小元霸 第三十一章 周都头探班 李丹让朱庆走近些,朝人群努努嘴:“我看那边有几个流民和乞丐年龄稍大,但手脚粗壮,做事应该还可以,挑几个你留下做司务兵。没有薪饷,但管三餐。从下午开始参加训练! 现在,你安排毛仔弟带他们去混堂洗澡,每人买身衫裤,修剪下头发、胡子,带他们吃点东西,每人四只胡饼,一碗羊汤。 准备纸笔给他们登记姓名、籍贯、家里人情形,还有阵亡的话抚恤金留给谁,都记清楚。其他人登记造册从未时开始。” 他交代一声,朱庆答应个“是”,李丹很满意,忽然问:“你怎么不问钱的事情?” “长官肯定有安排,何容小人置喙?” 李丹“哈”了声,伸手从怀里掏出几张一贯银钞放到他手里:“这些你先用着,随时登账记录。不够了,到仁里客栈苏四娘那里支取。” “小人有个建议。” “说。” “请……长官允许我刻枚印章做为行军司务专用。” “行军司务,专用?”李丹眼睛一亮:“嗯,好建议!允了,你速去办!” “是!” 看着朱庆的背影李丹禁不住惊讶,这人不止会养马,不知道他还会些什么? 这天下午,训练正式开始。此后两天,校场上乱哄哄地,不停传出伍长、什长们的斥骂声。 这几个家伙,李丹在他们胳膊、腿上揍过的荆条他们全数加倍地还给自己的部下了。 扒着墙头围观的人不断减少,渐渐没了兴趣。 “诶,他们成天这样排队、走步、转身、站规距,有什么意思?”有人感到无聊。 “就是,这也叫练兵?不过他们早上跑步倒好看,那么多人一个脚步声,很厉害!”另一个人说。 “我看人家就是练身体,不是为打仗。你瞧根本没动刀枪棍棒啊?运粮草要跑得快、走得动嘛。根本就不是你们说的那样!” “好像有道理哦!” 县衙里。 范大老爷接待了风尘仆仆赶回来的周都头,非常高兴又很紧张地督促他赶紧帮昭毅将军把那五百人招满。 听说县里曾进湖匪,周都头大惊:“只抓到两个?还都是那蒋彬的心腹?这帮贼也忒大胆!幸好李三郎机警,不然……。” “不然兴许本县已经被湖匪攻破了。”范老爷叹息: “此子的打草惊蛇之计看来确实管用,塘报说湖匪正聚集在饶州北犹疑不决,看来他们注意到晚间城头上的巡夜的团练了。” “哪来的团练?”周都头奇怪。 “咳,其实就是李三郎和赵丞手下那一百二十人。他俩一个巡北城,一个巡南城,夜间三班往来城墙上。这也是李三郎的主意。” 范县令介绍说:“不过他们就要出发去万年,招募的团练得赶紧接手才行。本县急呵,五百团练才招到一百余,差很多哩!” “哦?”周都头更惊讶了:“李赵两家居然合作了?这真是……。” “哪里!”范县令哭笑不得:“他们还各做各的。本来我安排他们一起在城隍庙训练,谁知赵家哼哼唧唧拖延数日,一直也没去!” “训练?训练什么?” 范县令嘿嘿笑起来,说你明早就可看到了。这关子卖得周都头倒好奇起来。 他既担心李丹搞出格的事,同时也纳闷他想干嘛。嗯,看来得找个时机去城隍庙看看。 从训练开始,李丹就让宋小牛回家搬来铺盖住进校场。不但他自己住在城隍庙了,而且是所有人! 用厢房改的两间屋,小的给了朱庆、李彪和毛仔弟住,一排板铺、一张桌子成了他们临时的家。 墙的另一侧,靠墙的草铺给李丹,靠门的睡小牛,屋正中架起门板做桌面,周围放几张条凳,这就算议事厅。 剩下的砖瓦多拿去补墙了,余的李丹叫人修补偏殿剩下部分,他到底觉得还是需要个稳妥地方做库房。 同时教顾大那什做砖模、晒泥砖,准备用来搭旱桥和障壁,那是训练大家过障碍的器材。对,有富余木头可以搞个单杠之类。 李丹进门瞧见自己的草埔,又想这么多人不能老露天睡,既然这块地让自己占了,就该彻底利用。 他在被拆得七七八八的屋宇基址上来回打转,抚摸着断壁残垣寻思着如何废物利用建几间简陋的营房。 这还提醒了他行军路上宿营的问题。 李丹想想画个军帐的示意图,用油布做顶和底,竹竿、篾条做骨,撑开可住伍人,行军时可以收起捆扎好放在车厢里。 他将图交给毛仔弟,让他去给老纪看,先订做十五顶。 其实从补墙开始,李丹就发现建设能锻炼大家的协作,可以帮所有人迅速熟悉起来。 所以议事厅盖好后,李丹带大家用竹子做筋,用切碎的干草和泥,在空旷的偏殿地基上盖起两排版夯土房。 这个速度快,两天墙就起来了。 就在大家担心这东西雨一浇会软塌塌的时候,李丹叫人出城收来十几车柴草,堆在墙内外一把火烧了。 等火熄灭、墙体冷却,里面的竹子烤成焦黑,墙变得好像红泥陶器,连地面都硬硬地。 “好啦,现在找木料做大梁、劈开的竹子当椽,上面铺油布、茅草,然后就可以住人啦!咱们所有人进去都够住的。”李丹说。 旧门窗都是现成的修修就好,最初已经在夯筑时预留位置,安上即可。 众人佩服之余,李丹在这支小队伍里的威信又上升了几分。 变化越大、条件越改善,大伙儿的心劲儿越高,队伍的变化也非常明显。每天出操晨跑的步伐更齐整,口号更响亮。 队列练习由个人到双人,到全伍、全什最后是两什、全队, 不但大家学会了分辨左右、前后的命令,学会了左转、右转、向后转,而且懂得了如何用余光注意自己在整队中的位置。 周都头早上听到外面齐刷刷的跑步声已经受过一次惊吓,蹿出门只来得及看到满街瞧热闹的百姓和队伍背影。 他楞了半天,最后下决心今天必须去城隍庙看看。听说午时前最热闹,周都头掐着时间悄悄来到校场外。 在这里,围着的人又里三层、外三层了。周都头发现几个南城的家伙探头探脑,他们发现周都头时要么脑袋一缩,要么不好意思地咧嘴笑笑。 原来午时要检验训练成果。 周都头看到北城原来那些浑不吝的小子们齐步摆臂,挺胸抬头地走十人横队、纵队行进、双什对进、全队行进以及中途踏步和转向时,周都头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李丹早看见他了,训练结束立即派毛仔弟来请。 “周长官,我是传令交通毛仔弟,我们队率请你到议事厅说话。”这小家伙几天下来不仅吃得面色红润,连说话都更伶俐了。 周都头跟着他来到门外,刚注意到门边木板上“议事厅”三字是李丹所写,就看到本人出现在门口抱拳道: “周都头回来啦,一路辛苦!” “李三郎,你搞得不错嘛。我回来当晚大老爷就三郎长、三郎短地。行,总之你想开了便好。” 说完他在桌前坐下,对李丹大致讲了陈家母女登上去应天的大船前这一路的情况,告诉他一切都好,两位缇骑也没做什么过分的事,让李丹安心。 然后又问李丹为什么要操练这些人,李丹把自己想保大家平安的想法说了。周都头略作沉吟道:“如果这样,恐怕还是教他们些武艺的好吧?” “武艺是个人技能,时间来不及,所以只好学团队保全,能活下来越多越好。”李丹回答。 随后问起周边诸府县情形,周都头把自己知道的大致说了。 “怎么,赵家没带着南城的来和你汇合?看来他们心里还是有些解不开的东西。” 李丹笑笑:“我是好心,他们不领情就算了。也许还会在背后说我有什么别的心思,所以不强求也罢!” “你一路上要小心,那赵丞不是个好相与的。”周都头告诫。 李丹用下巴一摆:“放心,我身边有这些让人在,他来了讨不到便宜!” 临分手,周都头轻声道:“我刚才看到几个南城的在探头探脑。” “知道。”李丹点头:“早看见了,不过我猜他们过两天就觉得没意思,不会再来的。” “你不怕他们把这套学了去?” “学不走。”李丹自信地摇头: “学皮毛也学不到精髓。你看我的人,集中住在校场,调动、指挥都方便,所以西、北两面的巡视很有规律,换防也及时。 但东、南面就不行,他们的人有偷懒不来的,有夜里寻地方打瞌睡的,我们的人没有。 吃得好、住的踏实,和弟兄们在一起既愉快也安心,精神头儿就不一样。 就算赵丞本人来看也没什么,他肯定看不上,也不会觉得我这套有什么好处,你信不信?” 周都头点点头,走出几步又回头说: “募兵有近三百了,你的人今晚把城墙交接吧。这样大伙儿专心训练,晚上能睡个好觉!毕竟,再过几日就该出发了。” 李丹大喜,还是周都头在本县的威望高,这么快募兵数就涨了。他连忙抱拳相谢。 这几天陆续有人来县上报到,李雄和那些交不起代役钱的人聊聊,挑了七、八人补进,加上此前吸纳的流民、乞丐,李丹觉得人手够了。 再后几日,陈三文来说第一辆马车已造好。李丹跑去一看感觉还不错,便命朱庆从流民中找了四人充任车夫,来练习熟悉掌握新车。 从近日陆续买来的骡子里挑了两匹牲口挂上辔头试用,大家都说这车好学、易上手。 车放上五、六条庙里闲置的大石板,总重超千斤,两头骡子跑得很轻松,转弯、后退也比寻常两轮车容易。 李丹试乘一番,决定刹车片上再改进下,用裹了厚皮革的铁片代替木材。不过这辆车可以先用着。 陈钢估摸以现有人手平均三天造一辆,若增加工匠兴许还能更快。李丹说那就加五、六个人,让陈钢亲自选。 算了下出发前可以有四辆新车,李丹非常高兴。 第一卷 小元霸 第三十章 李三郎立规 城隍庙后身这里平时没什么人来,只有些乞丐、流民在这里闲逛。因为破败的厢房里还堆放着物资,这是必须着人看守的。 李丹本想留下值守,忽见朱庆背着自己的行李走进缺口。“咦,你怎么回来了?”他问:“这是已经辞工了么?” 朱庆点点头:“我想着那些东西需要人守着,所以就过来了。那不是属下的职责嘛,晚上我得看守!” 李丹等人对他刮目相看。李丹点头说:“好,点堆火取暖,注意防火。”然后转向宋小牛道: “你是镇抚,明日起每晚安排两个人与朱相公一起把门、守物资,不得有误。” 又对杨乙安排说:“缺口那里打个木栅栏做营门,塌的墙要补。 还有那偏殿我们把它改改,我看另一半还能遮风挡雨,划成两小间,一个给驻守人员休息,大点的咱们议事用。 明日起午饭后一个时辰大家一起动手做这两件事,有三天可以完工。这事请小乙哥领头。” 杨乙听了马上并脚、立正回答:“是!” 李丹觉得晚上有必要回家一趟。当然,就算到家他也无法立即休息。 草草擦洗手、脸、吃过几口饭,他开始思考并写份十天的整训计划。贝喜看他在灯下写得认真,轻手轻脚又点了支蜡烛。 李丹发觉后不但未生气,反而夸她做得对:“蜡烛事小,眼睛重要。你很好,能分清主次。 以后不但这样对我,对你自己也要这样!”这话让小姑娘的心里甜甜地。 大屋那边,小钱氏已经开始收拾了。油灯火苗闪闪,屋里表面看去没有太多变化,实际柜子、箱笼里面都已收拾起包袱,随时可以取出。 她看着针儿做事,忽然伸头隔窗往厢房那边瞧。针儿注意到了,回头笑着说: “三郎做了官就是不同,这辰光还做事哩。往常出去耍,这会儿早睡下了。看这亮光,定是贝喜给他加的蜡烛。” “费点蜡不算什么。”小钱氏坐直了身体喃喃说:“当年老爷办公时,不也这样?男人么,钱是次要,做事才是第一的。” 想了想还是从床上下来。针儿忙取了大氅给她披着,扶她出来,慢慢走到窗下。 小钱氏静静地看了会儿,开口说:“丹哥儿,天已经很晚了,明日你不是说还要早起?快睡吧。” “知道了,姨娘莫担心,我有几件事心里放不下,怕忘了所以急着写下来,写完便睡。 虽说谷雨了晚间地上还有些寒潮气,姨娘莫站在院子里,早些回屋休息罢。”李丹在屋里回答。 小钱氏“嗳”了声,慢慢转身回去。 今天前院叫她过去,摆足了当家主母姿态的高氏告诉她三房已经析产各自独立,自己很快也要搬出这院子。 “噢?夫人的意思是,让我们随着您搬走?”小钱氏不动声色地问。 高氏装模作样地叹息:“我本想和妹妹相伴终老,日间也有个说话的人儿。 可惜,即便大伯和叔叔照顾,分到咱们这房的产业也还有限。 没法子呀,老辈上经历了靖难的磋磨,家里才刚刚开始起色,所以就留下这么多。 你瞧我这里人嚼马喂的,怎顾得上你们母子? 好在,听说你当年嫁妆充裕,带着丹哥儿母子俩独自过,日子应该也错不了。也省得我成日去你那里打秋风了,妹子你说是不是?” “一家人,互相帮衬是应该的。若我们有个不济,姐姐也会出手,彼此何必客气?” “哎哟哟,这话说的真是,让我都不好意思了。”高氏说完便吃茶,不再言语。 小钱氏却不放过她,问:“那,搬家又有些什么说头呢?妹妹年轻没经历过,还要向姐姐请教。” “咳,咱们也不是什么侯府、相门的,哪有那样复杂?”高氏端到唇边的手停下来: “各院把目下自己用的人、物带走便可。不过你那屋里家具都是陈的,不如就丢下,买新的岂不用着开心?” 她说着瞟了眼小钱氏:“妹妹要回淮西也不难,大伯在南昌有朋友,打个招呼帮忙找条船很容易。” 这话说得,里外意思简直和让人净身出户也没什么差别了。小钱氏心里冷笑倒没急着戳破她。 “这个嘛,事来突然我还没想过。既姐姐发话,我和三郎商议下,在他临走前先租个小院子,其它的等他归来再做打算吧。” 小钱氏说罢起身告辞。她知道高氏巴不得自己赶紧离开余干,她才好把二房分下来的产业捏在手里,殊不知这点东西在自己看来九牛一毛。 小钱氏想暂时留在此地,不为争馒头就为争口气,该是三郎的凭什么不给? 她估计三房来垫过话,这高氏终于明白自己姐俩的嫁妆从法理上说很难搞到手,所以提都未提。 退而求其次,想让她离开,自己好悄悄地将该分给三郎那份祖产捏住。 实际上,李丹最近对县里的贡献让范县令不好太偏向二房,毕竟他有求于李丹,正期待这年轻人帮自己顺利完成任期。 就算高氏塞银票给他,也不值得为这点小利自毁长城。 麻九下午来过,告诉她已经向曾五请辞,表示说自己老了,外甥去哪里自己愿意随他去哪里。 小钱氏投桃报李请他做家里的管事,月薪二两五钱。麻九不做声地拜了拜,就算是接了差事。 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找那姓孙的房牙订典卖白契,然后交钱过户,打理修缮,添置家具什物,五天后搬家。 看着继子房中的烛光,小钱氏觉得满意。这孩子一旦心思在公事上,不似之前游走市井那般令人挂记。 兴许这趟差回来,进团练里做个队正或哨总,好歹是正经职分。她回过身朝针儿点点头,借者月光轻轻地回屋去了。 第二天天不亮李丹就爬起来,听听更夫的梆子声,寅时二刻正合适。 贝喜也醒了,起来寻着长衫要帮他穿衣,李丹摆摆手叫她换短衫、长裤来,用蓝布巾带束腰,头上戴网、束巾,用那根树枝簪发。 匆匆用些点心、羊乳便带上已经等候的宋小牛出门。卯时整来到城隍庙后身。 这里已经被他改叫了小校场,等着一堆人。 “人怎么多了?”李丹四周看看有些奇怪。 “有些个流民和乞丐想加入,我没应。清早叫进来,都在墙边候着呢。”朱庆说。 “嗯,你做的对!挑些身体好、有力气的,让他们在墙根下候补,哪个做的不好或者违纪被裁汰,空出来的名额由他们顶上。” 李丹肯定了一句,然后对几个头目说:“先整队,拉出去跑,看看有谁跟不上,什长都记住了。那几个想加入的留下,他们不必跟着。” 说完让各队从低到高站成纵队。李丹帮自己这队十个人把次序定下来,他站在最前面对第一人。 然后让他们从后向前挨个报数。报到最前面一个人喊出“十”之后,李丹站得笔直,向右后转身大声道: “报告队率,第一队应到十人,实到十人,报告完毕!”再左转九十度看向各什长: “看到没?按我这样做,杨乙是第二队,你来。” 五个队都报过数,李丹回归本队站在队伍前头,告诉大家各队不能超越,必须跟在前队队尾。 如果本队有人跑不动,全队要帮着他跟上来。“哪个队丢了自己的队友,哪个队午食没得肉吃!” 说完李丹不管后头一片声叫苦,喊:“跑步,走!”第一个出了校场门。 其余人在对留下值班的守卫表示羡慕、嫉妒后,不得不赶紧跟上。 这一趟,从城隍庙直跑到东市,然后又回到衙前街再兜转回来,几乎跑了半座城。 老百姓最喜看个热闹,当天便轰动了,好多人跑到庙后,纷纷扒着矮墙瞧里面发生了什么。 “唉哟,这李三郎听说要带兵出征呢。” “干啥,真要去打湖匪?我听说他们抓到了探子!” “那不过是辅兵,你知道什么,说白了就是民夫嘛!” “辅兵也是兵,你没看人家门口站守的,腰里挂着刀哩。” “蟹王五呵,他挂把刀又如何,敢砍人么?”于是众人哄笑。 那守门的蟹王五听了也不在意,反而把胸脯子挺得更高了。 “你们懂个屁,李三郎是小元霸再世,等爷们练好了,莫说湖匪、路霸,就是反贼也杀得!”他骄傲地说道。 街坊邻居们听他大言不惭,更哄笑不已。 李丹听见也乐,摇摇头抬手招过朱庆和李彪,安排他俩带部分兄弟去修补外墙,其他人把塌了的两间偏殿拆了,木料、砖瓦都收集起来备用。 这功夫李丹在校场一角集中了伍长、什长开始特训。 士卒们和泥的、从中间残基上取土的,推车搬运的,一时干得热火朝天,连那几个流民和乞丐都默默无声地加入,干得满头大汗。 到午时墙已经基本修起来。 李丹让头领们两两互训,一个喊口令,一个做动作。他招手叫过朱庆、李彪,和李彪说: “午食该准备得差不多了,一会儿你带五个兄弟推辆车去刘大店里拉来。我让你找的驴骡呢?不会让弟兄们自己拉车吧?” “三叔啊,这不忙着呢一直走不开,我现在就去牵牲口,回来带人去。” 李彪转身要走,被李丹叫住,板着脸问他:“就这么走了?忘记刚教的规矩么?” 愣怔片刻李彪想起来,急忙立正,大声道:“报告长官,我可以去牵牲口了吗?” “可以!”李丹又说:“你若忙不开,去找赛魁星,让他替你买牲口,他对这行也熟悉。” “哦,对对!”李彪一看李丹眼神,又赶紧立正:“是,长官,我知道了!”见李丹点头,这才吁口气跑开了。 “三郎,哦,长官,为什么要这样费事?平常那样随便些不好么?”朱庆迷惑地问。 “这是建立上下级关系,队伍里大家明白谁是上级、该听谁的,临战再乱也不会忘了。 只要看到级别比自己高的,就习惯服从,知道该听这人的命令。 第一卷 小元霸 第三十二章 青衫队出行 出发前三天,李丹请来杨链枷教大伙儿遇到埋伏怎么办,遇到小股打劫如何应对,还教毛仔弟和李彪如何做探马的事。 李丹则开始让大家练习伍为单位的阵法,这是他和杨大意商讨出来的。 两名刀盾手在左右,保护中间的链枷手,后面是两名长矛手专刺被链枷扰乱的敌人。 这个阵向任何方向都可灵活转向,长短结合且简单易行,李丹管这叫五朵金花阵。 每什就代表什长左右各有一朵“金花”。李丹为教这个阵请来杨大意教授长矛和链枷,请麻九教授刀盾手。 小钱氏已经搬家住进新居,麻九想了又想对李丹要求:“我还是随你去吧,这刀盾本事只教三天不够。有我在,路上能帮大伙儿多练练。” “可你的腿……?再说姨娘那儿也得留人呵。”李丹为难地说。 “不打紧,叫我屋里的过去先帮衬着,只是……姑娘也要跟家吃饭,多了张嘴。”麻九不好意思地说。 “不打紧、不打紧,小妹能吃多少。你非要去,我给你安排头驴子,这样可以少走路。” 李丹指指他的跛腿。麻九还想推辞,李丹不许,立即叫毛仔弟去告诉韩安,再给麻九加头驴子。 “我不白买驴,”李丹笑着安慰他:“等回来了拉家去套车使用,姨娘出入都方便。” 说完李丹叫来小牛,叫他把自己那什里拨一伍交给麻九,然后低声交代几句。麻九听完马上带这伍人,拉辆驴车出南门走了。 这日,周都头又来了,催问他:“南城的赵丞昨日便带他那六十人出发了,你怎还不走,不怕失期么?” “等新马车。”李丹笑着朝西北角一指:“还差一辆明日交付,我后天出发,大后天一准就到了。” “胡说!” “真的。”李丹给他算账,大部分人坐马车,剩下几个也都骑骡马或驴子,一天半行八十里没问题。 “坐车走?”周都头大吃一惊:“别逗我,马车能坐进七、八人顶天了!” 李丹带他到最新那辆车旁,拍拍车厢一脸得意:“我这车能坐十五个,你信不信?” 说到做到,李丹马上招手叫来十几个人上车,结果车厢里果真坐了十四个(包括周都头自己),前边车夫身边若是再坐一人,比李丹打包票的数目还多了。 两头北地骡子拉着在校场上跑了两圈,一点不费力。 周都头吃惊地抓抓后脑勺:“这车怎么回事?一辆顶三、四辆,不可思议啊!是你新造的?” “这是参照西洋式样改成的。”李丹笑笑:“放心,这回你该信我一天就能赶到万年了吧?” 五辆四轮大车、三辆双轮小车(车轮经过铁箍加固改装),四匹马、八头骡子还有六头驴,全队都实现畜力化,阵容足够豪华。 出发前一天,四辆双轮车都派出去,从老纪那里拉回来制作完成的帐篷、衣服,从客栈拉回来被服和背囊。 所有人都打水洗澡,换上了新发下来的里外一身新衣,人人精神焕发,互相看着挺来劲,个个笑得合不拢嘴。 李丹瞧着很满意,站在练习越障碍的木桥上叉腰看了一圈,笑着问:“衣服、鞋袜都是新的了吧?高兴不?” “高兴!”众人扯嗓子吼道。 “既然咱们高高兴兴出去,就都要高高兴兴回来。”李丹把手一挥说。 下边的人多数比他年长,却觉得李三郎此时好威武,竟有个大将军的模样了。 “咱们先前说过队伍出去行的是军法,想必这十几日都记熟了。”李丹继续说: “我再提醒大家三条:一,咱一起来的都是乡亲,包括南城那些人。自己人不要和自己人做对头,出门在外任何恩怨都放下! 二,仔细看顾周围咱们自己的兄弟,他们是你最可信赖的伙伴。 三,不离队、不走远、不骚扰路过的村舍,待人要和气,买东西付钱。 总归一句:在外面要安全、不结仇家。 就这三桩,大伙儿记得没?” “记得啦!”大家又吼。 李丹便嘱咐各什长、伍长散队回去,到寮(宿舍)里再考问一遍,定教众人记住。 然后宣布了明早起身的时辰,叫散队让大家回去各自准备。 这时全队实有七十八人,整整六十(五个被麻九带走的已经补上)精壮脚力明早出发,其余人在杨大意带领留守。 其中六个年长的,为首是四十岁的裱糊匠刘恩,他当年被人欺负奋起反抗,结果误伤了对方,幸而李丹出面替他交了罚金并保释出来,现在跟着朱庆做事带这一伍看守校场; 另外两个伍长一个是乞丐里选出来的苏偏头(打仗时被削掉半边头发而得名,可见此人凶恶),他原是备倭军军人,妻儿死后便流亡在余干; 另一个韩四原是浙江那边逃来的矿工,因得罪矿主全家被赶出成为流民,李丹招人时看他壮大有力便任命为伍长,手下五人全是流民。 这两伍是准备轮换和押运后续补给的。 钟鼓楼上第一声钟响是在黎明,所谓暮鼓晨钟,钟楼鸣钟六下即为卯时二刻,乃是各门开启的时间。 李丹定下开门即出发,所以大早便要起床。 寅时初李丹便被小牛推醒,出门一看水池周围已经全是洗漱的队员。 早起洗脸、洗手,用竹盐、碳粉、薄荷粉和着米粉做成的“牙粉”刷牙,这也是规矩。 牙刷是简陋的,将柳枝的一端用牙反复咬,待成刷子状后蘸水点上牙粉调成膏状使用。 用了几天大伙儿就习以为常,刷完了呲着牙四下里看看,颇具优越感。 李丹在家是用固齿散的,不过那玩意儿需要旱莲草、细辛、皂角、茯苓、白芷、莽草、龟甲、防风这类药材,研磨、调制也很麻烦,所以他干脆自创,并在营地里这些天和大家一起使用,觉得效果不比那死贵的东西差! 早餐每人一大碗粥,俩鸡蛋两个炊饼就着腌菜吃了,各自脸上都焕发出光彩。 对他们大多数人来说,今天是头回出远门,甚至还要去外府,这可是件大事,值得给儿孙说几十年哩! 精神抖擞地回屋把行李拿出来,各人被子按李丹教的已经用带子结实地扎成井字。 前边留了两个提手,双臂伸进去正好把它背在背上,上面别了一双草鞋、一双厚底布鞋。 其余装备有:蓑衣、斗笠、一双裹腿和两条蓝布腰带,斜背的布挎包和水葫芦。 几个车夫纷纷忙着套车、检查轮、轴,那神气似乎他们是大管事般,连声呵斥着想碰自己车子的其他队员。 小乙招呼他那什人跟着朱庆去库房搬东西,先背出来不知做什么用的绳索、绳网、扁担、藤筐,然后是锹、铲、镢、斧这类的工具,都堆放到两辆已经套好驴子的板车上,用油布盖好。 这时各伍、什开始将自己的帐篷、锅、柴、砍刀等往自己马车上放。 原来各车早已编号,李丹用墨在厢板上写了阿拉伯数字并教全体记清属于本队的编号,上下车都以自己车辆为中心行动。 这些编号里唯独没有2号,杨小乙正着急,见陈三文带着个伙计赶着辆簇新的马车进了院子,大喜,立即招呼部下开始装车。 李丹走过去用笔写上了2字,抬头拱手道: “我还怕你们赶不及完工,没想到真给送来了。陈家父子一诺千金,我也不吝啬加赏!不过三郎你这身打扮是……?” 陈三文看看自己一身的短褐,笑道:“我和父亲说过了,来给你送车,顺便我俩一道去。万一路上新车有个什么毛病,还能帮你修修。” “那敢情好,就是要劳动你。那边可是战场,老先生难道放心?” “你们这一群人呢,有什么不放心?就是我没事前打个招呼,倒怕添麻烦了。” “不麻烦!”李丹当然乐意,手拍着只来得及刷了一遍桐油的厢板,连声叫小牛,叫他带三郎去找朱庆领两套备用的装备换上。 陈三文临走指指车厢,告诉他订做的十四面木盾在车上。 李彪听了不解,在旁问:“长矛昨日交还周都头带回县里了,可盾牌和刀还是留给咱们的,三郎为什么还让陈家做这些木盾?” “县里拨下的圆盾护身可以,但要对上弓箭只能保自己,护不住其他人。” 李彪上车一看车厢里那些木盾恍然明白,这盾不小,留有观察的开槽,宽有两尺半,正好护住侧身的两人,高有五尺余,像他的个子稍稍低头便可躲在后面。 李丹叫他通知每伍都来领走自己那面,他也在后面写了编号由刀盾手负责保管。 这时刘宏升挤过来告诉他干粮、豆料、麸皮他哥已经备好,都放到店门外准备装车了。 李丹便叫三队顾大和刘宏升的五队先一步去接收,然后到南门内街口汇合。 一切准备妥当,诸车按编号次序出门往南门去。 到钟鼓楼路口,李丹看见辆驴车,麻九的婆姨牵着驴儿的辔头站在那里,便知道是姨娘来送行了。 让其他人先走,李丹跳下车扶了扶腰刀跑过去,才看见巷弄里全是人,不知有多少家都来送行的,心里一惊。 他开门就走便是怕惊动人来送行,不想还来了这么多。赶紧走到驴车前,先跪下磕个头,说: “姨娘,还是惊动你了,恁大早地来送,是孩儿不孝。” 帘儿一挑,却是针儿。先抬头看他一眼递个眼色,李丹忙爬起来到轿厢边。就听小钱氏声音说:“哥儿行路要小心,万事以保全为重!” 李丹忙应了,小声回答道:“姨娘宽心,孩儿身上有责任,自不敢掉以轻心!这次去辅助官军进剿,想必旬月就能回家。” “你也不用安慰我,这打仗的事谁知道?”小钱氏叹口气:“好在你们只是运送辎重而已。遇事千万莫慌,莫要逞能……。” 她说一句,李丹应声“是”。 这时后面的人群渐渐围拢过来,小钱氏便不好再说,叫李丹:“他们子弟、父兄跟着你走,你该对他们说几句。” 李丹回头看看,见只有毛仔弟牵着枣骝立在后面等着,大队只看到队尾的两匹牲口了。便抱拳对众人道: “诸位乡亲,我等应县里差遣去万年运粮,旬月间便回。 大家要说什么李三郎都明白,请大家放心,我会尽力维护让每位兄弟平安回家。各位请回吧!” 说着团团作个揖,又向姨娘的马车作揖告别,回身走到近前翻身上马赢得众人一片喝彩,在马上抱拳拱手,这才掉转马头追赶队伍去了。 身后众人依依不舍还在挥手作别。 来到南门外,去接收干粮的两什都已归队,恰好钟声响起。 就在城门吱呀呀开启,外面刚刚投进一抹光线的时候,李丹将手向前一挥:“出发!” 第一卷 小元霸 第三十三章 东去万年县 由于全队都乘车或骑骡、驴,队伍速度很快,不到半个时辰便已经跨过信江东河上的石桥进入白马乡。 杨乙帮李丹找的庄园就在这白马乡南部,不过李丹这会儿没工夫去看,他带队沿着东河左岸向北走了一段,然后便转向东边。 去万年有三条路,南线经茶头、黄牯岭、狮子山、庆云镇,路上全是山路,难走绕远。 中线过了白马后走下塘,从龟山和象山间的谷地穿过去,再沿木樨潭北岸走斗山峡到庆云镇。 这条路前一半较好走,后一半艰难,且能否过车是个疑问。 北线需沿东河北上一段,然后转向东,沿着白湖南岸走,穿过垄山口到古埠、齐埠,沿着松山脚下西珠水旁的官道直奔万年城北关。 这条路虽然有点绕,但好处是安全、宽敞,走车马完全没问题,且无太多山路起伏,大致平坦。李丹他们选的就是这条路。 …… 李府上。用完早茶的茶点,李肃见李长景在门边上晃了一脸,便叫他进来,没头没脑地问句:“走了?” “是,老爷。南门上的人看得清楚,三郎和他的人赶着几辆新车,还有十几头驴骡朝白马乡那边的官道去了。”长景恭敬地回答。 “啧,真是个不折不扣的败家子!给公家出差役哪有用自己新买的车马去糟践的?”李肃颇有些心疼地皱起眉。 “老爷,人都出去独立单过了,他花自己的钱,咱没损失。”长景安慰道。 “那也是李家的银子!”李肃不高兴地撅嘴说:“我就看不得那小孽畜志得意满的模样!”说完顿顿,轻声问:“那边你都安排、打点好了?” “老爷放心,”长景回头看看这屋里没别人,低低地回答:“找了两、三拨人。只要其中一路成功,三郎铁定就得失期获罪。 不过……,您真要这么做?他可是您亲侄子呵。” “谁知道他身上流着哪个的血?他又不是在这个宅里生下的!”李肃冷笑咬牙道: “他若是平安归来,老太爷留下的还得分他一份。再要立个功,说不定那房的鼻孔都要看天了! 你瞧瞧县尊现在提到他时那个亲热劲儿,哼!他若因此真地得个一官半职,我正房的脸面往哪搁? 所以,无论如何不能让他这趟平安无事!” …… 李丹并不知道自己大伯在背后磨牙霍霍。 在古埠镇外南边官道上,他让毛仔弟传令队伍停下来歇息,各什马夫(正副各一,兼火夫)开始埋锅造饭,顾大、小乙两什去那无人的坡上砍竹子,又吩咐刘宏升那什去山上采集松胶。 众人不明其意,但还是从命去砍了数十根竹子。 李丹让大家把竹子下面太粗的部分留下,去掉上面枝杈过细的部分,头部斜砍一刀削出尖锐,就着做饭的土灶烤干,在砍削出来的尖端下方刷层熬好的松胶,缠上麻绳,后面握柄处也有缠绳,待干后便是一支竹枪。 大家眼前一亮,火兵之外其他人都纷纷动手制作。 李丹分派好,按截材、削尖、烤火、熬胶、上裹、下裹六个步骤各什协作,又各什分出一人挎刀看守牲畜、物资,巡哨警戒。 “以后每次休息都按这个例,各什出一人哨戒。”李丹吩咐小牛,让他负责督促此事。 又让陈三文用那废弃的竹梢做些哨笛,交给警戒和各什长使用。 “三兄,那些车子的情形怎样?”他问陈家三郎,最关键的马车可不能出问题! “贤弟放心,我和伙计查看过了,有一辆车轮、轴之间声音响,抹了油以后应该好些。没发现其它问题。” 相处才半天时间,陈三文和李丹之间兄弟相称,已经熟络得很了。 “轮和轴?”李丹若有所思,摸着下巴点点头:“你先忙,我想想有什么办法可以解决。” 陈三文应了声,笑笑走开。这个李三郎虽然比自己还小两岁,心智却如大人般。往往解决问题出其不意,这回看他能想出个什么。 李丹倒也没想太久,跟着大家吃饭、说笑和平常没两样。 只是重新上路后不久,他忽然问坐在身边的陈三文:“三兄可知‘轴受’为何物?” 陈三文摇摇头:“古书上见过这说法,却没看到过实物,不知什么样子。似乎和轴有关?” 这时他才知道,原来李丹一直还在琢磨刚才所说“车轴响”的问题。 “我刚才听了听那辆车车轴的声音。”李丹说:“主要是轴套管和轴座间摩擦或可能进了异物——比如砂土——造成的。 要解决它倒不难,做个轴受和座室便可。”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张不知什么时候画的图递过来给他看,还指点着解释: “喏,这个就是轴受。这是外圈、内圈、承鼓、护托。 承鼓是鼓形的,内圈外侧和外圈内侧有凹槽,外圈受热后承鼓正好落入槽中,再以护托自两侧闭合。 这就是个轴受的成品。内圈固定在轴套上,外圈固定在轴受座,用护托关闭轴受座就可以防止砂石进入。 上了油的轴受,可以让车子跑得比现在更轻快!你看我这个主意怎样?” 陈三文指着图纸:“妙啊!不过这个……轴受,怕是要用铁?” “铁不行!”李丹斩钉截铁回答:“要么青铜,最好是钢!” “那岂不是还得去买闽铁?咱这边出的铁是打不成钢的。这样一来四个轴受,成本至少要每辆车加二两银子!”陈三文咧咧嘴。 “银子不是问题,到万年后派人回去告诉你爹,让新车照这个做来!” 两个人一路行、一路讨论,等到达松山的时候连修改图都画好了。 这时陈三文才注意到李丹手里的笔:“贤弟用的什么笔?怎地连墨汁也不用!” “铅笔。”李丹一笑,把手里的递过去给他看:“我自己在家时做的。” 陈三文接过来在手上画了两下,立即显出两个灰黑色的道道来。“这……。” 他扭头刚想问,忽然想到可能是人家的秘密、绝活,立即卡壳了。 李丹哈哈大笑,拍拍他肩膀道:“既然你我兄弟,没什么不好说的。 这东西是用做燃香的法子把黑铅——哦,兴许你们也叫炭精——添加少许粘土做成条,晒干。 然后在木条上开半圆的槽,槽里抹点鱼胶将铅条放进去,再用树胶把两根木条对在一起,夹好。 过几天干了取下来,外表做成六角形状或打磨成圆弧,大功告成!用的时候使纸匕削去木皮即可。” 说着从自己挎包里摸出根未用过的:“喏,这就是做好时的样子。” “贤弟此笔甚妙,无毛笔研墨之需,也不像炭笔般容易脏手。”陈三文看了爱不释手。 李丹大大方方:“这支送于三兄。只是……小弟有个愿望不知兄可答应否?” “请讲!”陈三文心里高兴,赶紧道:“可是要我帮贤弟多做几支这笔?” “猜对一半。”李丹笑着告诉他:“我想回去后请三兄和我一起完善这工艺,看看如何能大批出货。” “你要做这个生意?” “天下识字者甚多,工匠、艺人、商贾、医家、店户都会写字、绘图,要用这东西的何止你我? 有用途,材料也不难搞,这生意本钱能有几何?你不觉得可以将它做大?” “贤弟是说‘你我’?” “正是!我欲给三兄两成股子,请你来一起做个东家,何如?”李丹微笑着看他。 “这……,”陈三文难以拒绝这诱惑,稍微谦让便同意接受:“如此,我却之不恭了。 不过既然做生意伙伴,自今以后三郎只唤我表字‘江如’,莫要兄长来、兄长去的。” “好、好,”李丹大笑:“得江如相助,我如生两翼,快哉!那么江如也唤我‘三郎’好了!” 陈三文点头答应,二人相视而笑。旁边众人不知他俩在高兴什么,总之队率乐他们也乐,一路上倒很快活。 眼看天暗,前边一盏灯光挑起。李彪骑着驴儿神气活现地从前返回,报说那有个酒家,后院有地方,可供行旅住店、打尖。 “天色已晚,咱们要不就歇在那里?似这般快,明天白日里咱们肯定到万年了。”李彪说。 李丹抬头看看天边云色,瞧陈三文也在点头,便问李彪:“到哪里了?前面可还有住宿?”他意思还想趁有些光亮再走一段。 谁知李彪告诉他:“三叔,走不得,前边是斧头岭了!店家说这几天已经有三拨行旅天晚时遇到过剪径的强盗,咱们何必冒险?” “嚯,我等数十人、十几把刀,又有竹枪,还怕区区几个强盗?” 李丹回头一看,见是后面车上几位什长都下车围过来,刚才那话便是顾大说的。 李丹想想开口说:“虽然我们不怕,但是这趟差是为朝廷军务大事,没必要和几个山贼纠缠。咱们还是先宿下吧。 大家第一天出远门好好歇息、用热水泡泡脚,再说那些竹枪不是还有一半没有做完嘛,你们说哩?” 大家一想也对,出来又不是捉贼的,便都点头。顾大也说:“行啊,那听队率的,咱们先住下再说!” 于是大队人马浩浩荡荡继续前行,那灯笼看着没多远,可真应了“望山跑死马”的老话,又走两刻钟方来到门前。 见灯下有个木片挂着,上写“吾家老店”四字。 有个伙计早在门前候着,见他们意思是要住下,乐得眉开眼笑,忙不迭又唤出两个小哥儿来帮忙招呼客人、指点牲口棚子。 “小店地方不大,没想到尊客这么多人、车,有照顾不周的,请爷海涵!”话儿说的不错,挺舒服,不禁让李丹朝伙计点点头。 “三叔,看来这地方确实小点,那几辆大车子都进不来。房舍也不够,只能住一半的兄弟。”李彪看了一圈过来,犯愁地抓抓后脑皮。 “没事,这车这么大谁会想到呢?”李丹安慰他: “我看好像东墙下还比较平坦,就让五辆大车沿墙排开,一辆打横、四辆纵队,缺口用咱们带的粗竹子和绳索结成篱笆围着。 各什一伍住屋里,一伍沿着东墙下搭帐篷。住屋里的兄弟今晚轮流值守,每班一伍。 要防着山贼下来骚扰偷窃,咱们骡马、工具多,大意不得!” 第一卷 小元霸 第三十四章 夜宿界山脚 伙计瞧这架势,发现李丹看上去年轻却是这伙人的队率,忙进去把正带人收拾房间的掌柜找了出来。 那掌柜是个胖脸的高个,笑眯眯的极喜庆,上来就拱手告罪,说没想到这么晚会有大队车马来住宿,一时有些手忙脚乱云云。 李丹笑笑表示无妨,然后拿出县里公文来请他过目,表示自己这么些人皆是应差役的正经身份。 掌柜看过,递还过来,道:“原来是李府公子,失敬、失敬!” 看着他原脑门上一层的汗珠,李丹有心开个玩笑,便问:“敢问掌柜,‘吾家老店’,不知是你家、我家,还是谁家?” “咳!”老板嗬嗬地笑:“我还以为公子沉得住气不会问哩,这话有多少人都问过!” “哦,怎么讲?” “小人姓吾、名缯,乃三国时孙权的太傅吾粲之后,前宋时先祖自淮间南下,定居浙江。 先朝末年因避战乱来这山中开了这片老店,并在店后山上开辟水田三十亩,潦草为生。 先时在门口儿接公子的,便是我家老大,叫做吾昆。 次子吾孝在万年城内经营牲口草料生意,女儿也嫁到万年,女婿是都司行军百户叫做焦丛虎,尊驾明日说不定能见着。 还有个老三吾吉,我却让他走了读书的路子,如今寄宿在县学哩。” 原来人家本就姓吾。这吾缯既和善也健谈,竹筒倒豆子地把自家介绍了一遍,看来不知给人讲过多少回,早成竹于胸了。 旁边李彪听了说:“君家男儿多,又有女婿撑腰,怪不得对山贼不以为意,有行客曾经被劫,还敢留我们过夜。” “那起子盗儿不过三五人而已。”吾缯摆摆手: “一、二人行走免不得被他们拦住搜刮一番,哪敢来我这里撒野?更不用说你们这样的大队了。” “可知他们老巢在哪里?”陈三文插进来问。 “在火神庙。”吾缯用手比划道:“我们这后山是界岭,南坡属万年,北坡属余干。 再向前四里多地山腰里有个火神庙。那伙子就在那儿安身。不过那边属于斋堂村,是万年的地界。 庙前有座山台高约四丈余,崖壁如削,那就是斧头岭了。这里去万年只此一条路,岭下山谷里一边是西珠水,一边是官道。 以前没什么强人,因为这地儿离万年城只有不到二十里远。这伙人也是近日才来,却是拿捏在了两县交界的最紧要处。” “再怎样他也就是三、五人。对吧,掌柜?”顾大见几个人都皱眉,立即大声说。 “这话不错,”吾掌柜马上应道: “且明儿一早他发现你们几十号人带着刀枪肯定不敢做什么,只好瞧着干瞪眼。所以队率留宿的决定还是英明的!” “成,你也别拍我了,赶紧叫厨房做几锅好汤水、白米饭上来,若来不及我们自己有带的腌菜。弟兄们吃喝以后还有许多事要做呢。”李丹笑道。 “哪能叫您吃腌菜?厨下已经在备着了,酒菜一会儿就端到公子屋里。”吾昆一脚进门,听了这话赶紧说。 李丹看看他们给自己准备的这间屋,点点头,不过马上指指毛仔弟:“我吃什么、在哪里吃你们都听他指派,不必特意端来这屋里。” 吾昆楞了楞,毛仔弟拉着他俩人叽咕几句,吾昆才明白是什么意思,不由惊奇地看向李丹。 吾掌柜又应答了些有关明日道路情形的话便退出来,拉过儿子问刚才那小亲随说了些啥? 等吾昆小声复述之后吴掌柜惊奇地转头看看,毛仔弟捧着那根铜头齐眉棍站在门口。 “这小公子要在下面厅上和什长们同桌用饭?我开了一辈子店倒头回听说。”吾掌柜摇晃着滚圆的大脑袋道: “这小年纪就知道约束部下、同甘共苦,只怕将来前途不可小觑!” 匆匆用饭,李丹在桌上又给大伙儿叮嘱了一番。 刘宏升掌第一班值守,和吾昆要了些柴火,带着在外头扎营的兄弟们点起两堆火来,然后继续就着火堆做没完工的竹枪。 杨小乙和张钹带人用剩余的竹子做桩,较粗的一头斜砍,三尺半为高间隔一尺,中间用六道绳索相连,结成篱笆墙,每段长八尺。 做成后将斜砍过的一头敲进泥土,一道简易的防御篱笆就形成了。 小牛负责安排岗位和夜间轮流值守,李丹叫了顾大,两个在房里边烫脚边说话。 脚洗完了,明天进城之后如何约束众人,李丹如何去行军司报到,如何与先期抵达的麻九等人接上头等等,这些都谈好。 顾大下楼去查看扎营,毛仔弟不声不响抱了卷铺盖在靠门口处打开。 李丹在油灯下把今天的情形想了一遍,在贝喜用线绳钉的小本子上用桌上的毛笔舔好墨,记录些心得。 外面初时还人声嘈杂,后来逐渐声音小了。 李丹起身趿拉着布鞋走下楼,先到外面营地看了一圈,用手试试篱笆牢不牢,看看弟兄们的帐篷,和没睡的人嘱咐几句小心篝火这类的话; 又去瞧瞧那几部卸了马具,一辆接一辆停在墙外的宝贝马车;然后回院里看看槽下的骡马,给枣骝喂了把豆子。 给守院门和巡视的兄弟道过辛苦,最后他才上楼睡觉。自始至终毛仔弟都跟在他后面,服侍他盖好被子躺下,这才回自己铺上去。 才刚睡着,忽听外面似乎有人叫了一声,接着便听到竹笛报警的声音。 李丹翻身坐起,毛仔弟原来和衣睡着,已经抓着腰刀跳到门口。“出什么事了?”李丹边扎腰带边问。 “好像有人在喊捉贼。”毛仔弟仔细听听,回头看李丹:“没错,确实在喊有贼、有山贼。” “啊?”李丹错愕下笑道:“难道这伙贼恁胆大,我们不去招惹,他倒自己找来了?” 话音未落就听见什长们住的屋里脚步乱响,顾大气急败坏地大声问: “怎么啦,出的什么事?哪个癫子大夜里乱喊,害老子连踏实觉都睡不成?” 有人在楼下高声回报:“顾二爷,是有贼来偷马,被巡夜的兄弟发现,听到警笛便逃了。” 这时杨乙的声音说:“是不是有人出去追了?鸣金,叫追的弟兄们回来。这大黑地里又不熟悉往哪里追,再伤到一、两个就糟了。” 那人忙答应,不一会儿就有锣声响起来。 毛仔弟已经摸出火媒子点亮了油灯,外面的人见了就过来拍门,宋小牛问:“三郎可起来了?” “进来。”李丹简短地说。毛仔弟开门,四个人一涌而入。李丹眼扫过去,没见张钹,马上问:“张二哥哩?” “他出去解手没回来,想必还在楼下。”刘宏升回答。 “我回来了!”外头楼板脚步声响,张钹快步走进来,抱拳道:“来迟一步,队率勿怪。我差点带人追出去,怎么刚才听见鸣金?” “你知道外面什么情形?”杨乙赶紧问。 “听巡夜的兄弟说看见黑影子丛营地西北角出来,他俩问是谁,不料对方上马就跑,这边才知道有贼,便吹了警笛。 我刚解完手,马上出去。听着马蹄声朝东南追,追到官道上就听三棒鸣金锣,所以招呼大家回撤。”张钹回答。 “丢了几匹马?”李丹问。 “三匹,都是留在外面的。”张钹气愤道:“狗日的做事很小心,咱们兄弟们睡得死,竟被他钻了空儿。” “几个人作案?”李丹又问。 “巡夜的没看清,但听见他们说话,那至少就是两个吧?” “两个人偷了三匹马,还是光背没鞍韂的……。”李丹摸着下巴思索。 “要是这样,至少说明两件事:这俩人都会些功夫,能操控马匹,还有他们跑不了太远。” 众人回头看,见隔壁睡着的陈三文进来,听他接着说: “我曾听人说过,光背的马除非北地马匪才能骑,没鞍鞒没马镫,几里地他们就坐不住了。” “陈三郎你意思是,吾掌柜说的那伙儿劫道贼干的?”刘宏升问。 “很有可能!” “那他们肯定又跑回山神庙去了!” “三郎,我们点齐人手去剿了它!”几个声音纷纷说。 “咦,阿彪怎么没来?”杨小乙忽然开口。 “来啦、来啦!”说着话李彪气喘吁吁地跳进来,后面跟着面带尴尬的吾掌柜,这会儿显见地那大圆脸上汗水更多了。 “三叔,我和吾掌柜打着火把四下里看了,贼人应该有三个,两人摸过来先到前门外,然后沿着西边绕。 可能发现咱们西北角有个口儿,所以就从那里进来牵了马匹,出去到前边官道边的皂角树下接了第三个人。 看一路的马蹄印子,该是沿官道往山里跑了。” 他这番话叫屋里几个人都挺惊异,没想到平时吊儿郎当尖嘴猴腮的李彪,这会子打着火把还能看这么细致。这才真叫做“不可以貌取人”了。 “哦,还有接应的?那更可以肯定是老手了!”陈三文将拳头在手心里一砸,肯定地说。 “我还是觉得有点怪,”刘宏升抱着双臂咂嘴: “这班人干完坏事,接着就上官道,特特在河滩留下斗大的马蹄印子等着咱们去追,难道他不怕露了行藏?” 众人听了一愣,顾大将手拍了下,叫声好: “刘家二郎说得对,那厮们竟像是打定主意引我们上门去打架的。 咱自余干出来,与这起子人无冤无仇,他干啥找麻烦?这后面有隐情!” 他这话,说得屋里的人都倒吸口冷气。“欸,还真是。”张钹点点头: “我带人追的时候,那贼狂妄的很,直叫‘有本事来找大爷呀’。现在听大伙儿分析,确实是在故意激我们似地。 只是……,为什么?这说不通呀!” “说不通是因为咱不知道。”杨乙接口说,然后转向李丹提醒: “丹哥儿,这个不是最紧要的。 咱要是明早天色放亮后还忙这个事情,保不齐到万年就得失期,那可是贻误军机的罪! 第一卷 小元霸 第三十五章 失马吾家店 “就这么让他们得手,好好地把三匹马弄丢了,真叫人心里不甘!”顾大嘴唇上的须子一抖一抖地,咬着牙根道:“我看这样,咱们反正人手富余,凑够六十人依然跟着三郎去万年报到,剩下的跟我留下剿了这几个不知死活的!” “那能有几个人?吾掌柜和陈三郎不都说了,那几个是身上有功夫的。就你手下几个耍花架势的根本不够打!”刘宏升嘁了声说。 “那你说怎办?就这样不声不响吃个闷亏?”顾大反驳:“或者退回齐埠从那边转道庆云镇?” “都别吵吵了。”李丹抬起一只手制止大家,屋里很快安静下来。 “本来我想着井水不犯河水,大路朝天、各走一边,谁想人家自己上门来找打,我也只好不客气!” 这话说得很明白,李丹是决心要教训对方了。 打架最积极的顾大和早想表现一番的宋小牛眼里顿时放出光彩来,两人连连点头。 不过李丹心里清楚自己这队人没经历过战阵,顾大、杨乙他们几个什长武艺都属平常,打群架、使蛮力是一回事,上阵搏杀又是另回事。 对手中若真有两三个老手、高手,即便有几十人也不见得能降得住。所以这回必须智取,不可像顾大说的那样力敌。 队伍虽然学了些花架势,勉强自保,要想做到能攻能守,那还得多历练。 小胜几次有了成就,才能逐步树立自信敢于应对较大规模的对抗。 头一回要被磋磨了,后边会很吃力。也罢,这几个贼拿来当个磨刀石,谁让他们自找苦吃? 他正要开口,杨乙问:“这样的话,万年那边的差事怎办?” “差事要顾,马也不能不夺。”李丹看看众人: “出来才一天,碰上这样的事不夺回马匹,大伙儿往后还要不要听咱的号令? 再说,没了三匹马就得撂下一部四轮大车,且至少一什兄弟得步行追赶全队。” 他这么一说大伙儿全明白了,这不仅仅是丢马的事,而且涉及他们这些领头什长的威信,还要搭上全队的士气。 “这伙贼人,真太可恶了!”宋小牛挥着拳头骂。 “是呵,车厢里有铁器、有吃食、行李,这些他们不拿,偏偏偷马!” 顾大气愤愤地接口说:“三郎你说差事也不能落下,难道我们连夜去找那伙人算账?” “我就是这个意思。”李丹笑笑。 按说,那会儿的人十个里头有七个会因缺乏肉食有夜盲症,所以任什么事都只能放天亮再说。 要么就得举火照明,用暴露目标换视力安全。 可这队人已经吃了十几天肉类和内脏,早不存在这问题,又在城墙上巡逻过,都会走夜路。 “问题是,咱们对这一带不熟,即便找到那火神庙也不见得能围得住。 对手比咱更熟悉本地,搞不好捉不住又被他们逃了,那这晚忙得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他话刚落地,见吾缯学着别人的样子举起手来。忙问:“掌柜有什么话要说?” “让我家吾昆带你们去,他常往来万年县,闭着眼路都熟得很!” 杨乙急忙摆手:“这怎可以?我们是要去剿匪盗。大郎跟着去,你就不怕凶险?” 吾缯咧嘴笑起来:“小儿也是练过拳脚的,不然小乙长官以为吾家怎么能够在此地开店百年呢? 再说还有你们这些人在,些许几个贼子伤不到他,不妨事!”大家恍然大悟,看起来人家这老店屹立几代人也有原因的。 李丹便想,难道这吾掌柜也会几下武技?“好吧,既如此,多谢吾掌柜仗义!” 李丹大方接受,心知对方也有意想借他们的手解决掉这路剪径的强人,遂不再坚持。 吾掌柜大喜,忙命伙计去叫吾昆上来听安排、差遣。吾昆很快来到屋内,听父亲一说,欣然愿往。 李丹就叫他详细讲解火神庙周围的情形和地形,心里有了大概主张。 边问边修改,刷刷几笔落下,很快李丹便在纸上绘出了火神庙周边的地图,甚至连树林、小径也画上了。 吾家父子看着面面相觑。 李丹让人找来三只竹夹和一根细麻绳,将图挂在上面,然后回身在周围目光的环视中说: “刚才吾昆大兄讲了那里的情形,我画个图大伙儿看着方便。” 说完叫几个头目围拢,用手里的铅笔指着道: “这里是咱们来路的毛塘方向,这是咱们现在的位置,这里是咱们东北方向上西珠水汇入的观龙潭。 沿着西珠水就是官道,往东南方向四里,有个上坡。 右手山伸出个舌头横在面前,左手斧头岭下来的山坡依然东西向,西珠水和官道在这里几乎是贴在一起了。 方才大兄说水大时会漫淹官道,不过现在雨水不多,西珠水也就过脚面而已。 所以那伙人走到这里很可能留下马蹄印,咱们要仔细观察。火神庙在这左手坡后面的山坳里。 他要是都在那里头看不到官道上的咱们,咱也看不到他们。所以,我猜劫匪定会在斧头岭上放个目哨监视官道动静。” 说完他扫视过去:“小乙哥,你那什人和大兄一起先走,最好先把贼人的眼目按住,然后再围住山神庙查清里面情形。” 接着告诉顾大:“让全队集合,你、我、小牛、瘦金刚(张钹)四什收拾起来出发,套上四辆车,骡马上嚼头、厚布包了蹄子到离火神庙两里处停下等候小乙的消息。” 说完转向一脸着急的刘宏升、李彪:“你俩带第四什收拾东西押后、结算店钱,带着余下的车马尽快赶来和大队汇合,然后继续向前沿官道进至团箕村外,列车环阵警戒。” 布置完毕,各人分头去准备出发,小乙已经急不可耐,带着他那什人把行李捆扎好往车厢里一丢,提着刀盾、链枷、竹枪便在吾昆指引下先行出发。 隔了小半个时辰,主力四个什也上路。这时已进寅时,天色蒙蒙放亮,后头人将好看到前边的背影。 大家得了伍长们的嘱咐都咬着牙不说话,默默往前两里左右,又轻轻下车。 李丹跳下车。棍头刚刚放到地上,就听见前头有人在雾气里低声说了句口令。 很快顾大领着个戴斗笠、披蓑衣的队员过来,正是杨乙手下。 “队率,”来人抱拳道:“上面有个放哨的已擒下了。小乙哥围了火神庙,叫属下把俘虏送回来。” 听他说李丹才注意到后面跟着个第二什的火兵,按着个回身湿漉漉、困成粽子般的家伙跪在地上发抖。 “你们审过没?”李丹低声问。 “简单问过几句。”那队员回答:“一共五个,庙里现在有三个。还有个说寅时出去查看挖的打猎陷阱了,尚未回来。” “呵呵,还有个命大的。”宋小牛笑着说。 “问他那人朝哪里去了,小牛带人在那个方向上埋伏,务必或擒或杀不留后患!” 李丹刚说完拉住他,想想嘱咐说:“既是猎户说不定很能折腾,带两张绳网去!” 回过头来叫所有马夫和火兵留下看守车辆等第四什上来汇合,其余的各执武器,带着绳网和竹篱笆上山。 翻过去一看,那边坡势较缓,中间有条不深的山谷。再翻过一个坡,就瞧见山坳的竹林外面有个土坯茅草顶的房子。 杨乙正坐在棵香椿树的树根上嚼干粮,见他们来用手指着低低地说:“喏,那就是火神庙了。” “就这玩意?”顾大听了呲牙:“这算哪门子的庙,连个山门都没有!” “真地就是这里。”吾昆凑过来说:“你看它草屋三间没什么特别是不?怪就怪在这里。 据说有人亲眼看到这周围起山火、遭雷劈,这小屋偏就无事。 安然无恙地立了二百年,渐渐周围百姓就觉得神了,在里面塑上火神像,它就成了个庙。” “哦,这么个来历?”众人没感到大战在即,反而被这神奇的故事吸引了。 “那咱要是拿下了里面的劫匪,是不是最好不要损毁它?”张钹问,众人都点头同意。 他们聊天的功夫,李丹已经把这土了吧唧的“神庙”仔细看过,遂开口问杨乙:“你的人怎么安排的?” “四个方位上都有,尤其正门和东墙。因为东墙上垮掉一丈多缺口,剩下的只有两尺高。”杨乙解释说。 李丹点头,开始分派各自的任务。 按着李丹的计划,要围三阙一,而这三面中最重要的是东墙! 李丹观察过,西边是两间倒了半边的厢房,因听到马儿嘶鸣,推测那里被当作了马厩,但它的后墙尚在,贼人不大能从这里轻易逃脱。 所以这个方向上他委派了张钹。张钹交给杨乙一伍人手,他自己带一伍并杨乙留在西面的两个人。 正门……门板其实已经不存在,只剩下空荡荡的门廊,李丹把顾大放在这里,加强给他杨乙放在正门外的三个人。 “一伍冲进去控制厢房的马匹,另一伍挡在正面做我的后援。这两伍进去后,小乙哥的人用篱笆和绳网封住正门不叫出来,明白不?” 李丹说,见顾大点头便调过脸来对杨小乙道:“我这什给你一伍人,另一伍用篱笆封堵缺口,我亲带你的三个人先从缺口进去堵门。 这时候对方肯定慌了,会退回屋内。 但里面无险可守,最后很大可能他们上房梁捅开屋顶的茅草往你那边跑,你需给他用篱笆设个迷魂阵,叫他往缺口处跑。然后你们在缺口后面张网以待即可。” 顾大两手一拍:“三郎,我们人多,不如抢进去刀砍枪扎就完事,何必如此费力?” “你又想一窝蜂?这几个人蹊跷。”杨乙道:“方才在店里不是说了,他们为啥偷咱的马? 干了坏事为啥不跑,引咱们来找?我猜丹哥儿是想抓住活的问话,死了就没意思!” “小乙哥猜出几分,不过不仅是这个。”李丹笑笑:“咱出来是应差事出夫役,不是抓贼的。 假如这里面真有江湖人士,有话、有误会说开便是,若贸然伤了他性命,结下仇怨反倒不好了。” “哦,对对,我们倒不曾往这上头想。”顾大等连连点头。 商量已毕,分头行动。陈三文留在下面带车队了,李丹以西边人手不够为借口让毛仔弟去跟着张钹。 第一卷 小元霸 第三十六章 收网火神庙 这时候在正殿的东厢,铺满干草和稻秸的地上或倒或坐着三个人。 其中一人黑面虬髯,连头发都带着毛卷,浓眉、朝天鼻、厚嘴唇,咧嘴露出满口的白牙。 他伸手打死一只后颈上的蚊子,不高兴地骂骂咧咧: “师兄可真会挑地方,这蚊虫多得,大早上都第六只了。鬼地方,待着真是不爽利!” “黑老四,你哼哼唧唧有完没?忙了一宿还有力气和蚊子较真,趁他们没来赶紧迷瞪会儿吧,待会儿忙起来就没功夫喽!”躺着的一人说道。 “我还是不懂,咱们到底是要偷还是要抢?这闷葫芦搞得人,快烦死了!”那黑老四说着,又在大腿上很痒处“啪”地拍了一巴掌。 “巴师爷你两个昨夜倒好,可爷爷蹲在那草棵子里头被虫儿叮狠了哩。咱打架不怕,使力气也没啥,就怕这些小虫儿来磨牙!” 躺着的两个人笑得身子抖抖地。睡在里面的年轻人翻身起来,捂着肚子指他: “都说你是厉鬼投胎,没想到被这些虫子折磨成这样。好吧,等下午完事咱就走。 到山上我给你找些草药捣碎了抹抹,很快就好,没什么大不了的!” “浑身都烂了,这怎么弄?”黑老四苦着脸:“咱和你们不同,早说过了。爷的祖父辈是打南部蟾州来的,留下这支血脉可不易呢!” “知道,你祖父是那边国主的三太子,说了八百回早记住了。”那个巴师爷揶揄地说道: “不过你咋混到要上山出家做和尚的地步呢?你该找龙王商量,让他帮你回龙宫混口饭吃才对嘛!”说完和那年轻的哈哈大笑起来。 “坏就坏在咱这张脸上了,吓倒老和尚、吓趴了小和尚,竟都不敢收我。 唉,要不我现在兴许正在哪家寺里的石板路上晃荡,怎会跑来这里陪你两位受小虫儿的气?” 那两个人听了捧着肚皮笑得更厉害。 “我说献甫老弟,还好你当初坚持带他来,不然这几日闷死了,岂不要少许多乐趣?”那巴师爷笑得连连咳嗽,眼泪都出来了。 年轻人伸手从身边拎起件叠得整整齐齐的儒衫,起身穿好。笑道: “赵某看人很准的,往后如还有机会合作,巴先生不要再质疑便好。”然后过去拍拍黑老四的后背: “既睡不着,你再去给马儿喂把草,下午咱还得靠它们冲出去呢!” “那……马已经偷来,咱们现在神不知、鬼不觉,骑上一走了之不就完了,还等在这里做甚?等审五和那猎户? 他俩又没出什么力,难不成还要带上分银子?”黑老四一边起身拍裤子上沾的草茎一边不解地问。 “事主不单单要我们偷几匹马,还得叫他们今天午时三刻前不能到万年城里。”书生在腰里系了条青布腰带,舒展下身体慢慢说: “咱们没料到这伙人有这么多马匹、车辆,光偷来三匹马怕不够拖住他们,所以我和巴先生商量不能直接走,得回来守着。 算着时辰,等过九峰带猎物回来咱们填填肚子,想必他们也就找过来,然后双方较量一番。 时间拖得差不多,瞅空子咱们冲出去,这样就可以交差啦。审五和猎户什么都不知道,还以为咱们劫道搞点钱分分而已。 不过五个人守这破庙,总比三个人拖更长时间对不对?至于能不能活下来拿到钱,那就看命了。” 说完挥挥手:“行了,喂马去吧,别耽误我练功。” 黑老四翻翻眼皮子,叽咕句:“读书人的脑子就是会绕,要是我,半年能想明白就不错!” 他边叽咕,边朝外走,打算先去解个手,再到马厩瞧瞧。 那年代依例便所都在西南角,就算没盖个屋子、棚子,甚至连坑都没挖,人还是习惯性就奔那个方位去。 西南为“五鬼之地”,在八卦中属煞位(也就是白虎星),用腌臜物镇住白虎星,可以达到“去祸增福”的目的。 黑老四不大懂这些风水相学,他就是习惯性地往那边去。白虎星没见着,他却突然停下脚步,因为有什么东西让他感到了危险。 目光看向正门外,山地淡淡的晨雾正在消退,可门外的一切仍不能被视力看穿,难窥究竟。 可是凭借多年习武的练习,黑老四本能地感觉有股巨大的恶意正在向自己逼近。 他眯起眼,迅速扫视四周,耳朵谛听着周围一切的动静,然后用右脚向后迈了一步,身体重心下沉向后退去。 他看到右手充当马厩的厢房里,几匹马几乎都静静地昂起头,一动不动。 忽然,左侧的余光里有个什么东西动了下,他不知道那是竹枪的尖头,但就这么一动,瞬间打破了他周围的平衡。 “敌袭——!”他拉长声音大吼,迅速调头朝殿门口跑。 才迈出两步,脚下一绊“扑通”便扑倒在地。 这时耳边已经想起了尖锐的笛哨声,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他分不清哨声来自哪里了,只觉得身体摔得生疼。 用胳膊支撑起来,他看到身后的正门外涌进好多人。 黑老四吓坏了,他站不起来,好像脚被束缚了一样,他伸手一摸才发现是末端连着粗重竹棒的绳索。 黑老四越急越怕越扯不开,伸手往腰里一摸,才想起自己没带任何武器。 “这、这是什么,什么鬼东西?”他气急败坏地叫。 这时巴师爷冲出来了,他手里挺着柄剑正要去帮黑老四,忽然东边带着风声冲过来一道人影。 巴师爷本能地用剑格挡,“镗啷”声剑被大力击落在地,接着左臂就是火烧般的疼痛,让他大叫。 书生冲出来,手里却是根齐眉棍,见巴师爷吃亏急忙上前。 李丹刚才这一棍打落了巴师爷的剑,然后惯性地在他肩上扫了下子,却达到了阻止他救黑老四的目的。 眼见一伍控制了马厩,黑老四也被顾大带的另一伍控制,他想拿下这个穿道袍的。 谁知里面冲出个书生,用的是和自己一样的齐眉棍,两人过手两招,对方竟然接住并遮护了道袍。 听书生叫:“巴师爷快进屋,别管黑老四,来不及了!” 李丹立即喝令:“刀盾手阻住屋门,拦住他们!”可惜,队员们的训练还不够成熟。 刀盾手们稍愣神功夫书生已经横跨一步挡在前面,巴师爷狼狈钻进屋里,书生泰山压顶之后一个声东击西逼退两名刀盾手,推进大殿并迅速关上屋门。 “三郎,你没事吧?”顾大一脸兴奋:“嘿,这黑厮还想跑,没跑过咱的缠腿锁。虽说是临时做的,挺管用!” “我没事,抓了一个、伤了一个,他们只有一个能战的了。来,列阵!” 李丹冷笑,一挥手,十几个人立刻在殿前站了三个金花阵。 “里面的听着,你们只有一个半人了,我们站在院里和院外的,一共有四十多呢。 我劝你们识时务些赶紧投降,不然的话,我可要让儿郎们点火了!” “哈!”书生在里头大笑一声:“小子口出大言,这是火神庙,你想在这地方点火吗?” “不曾。”李丹摇摇头:“尔等站在下风口,我只是想点些雨露打湿的枝叶,再放上几把番(辣)椒,试试看能不能熏你们出来而已。” “小子够狠!”殿内的吧师爷大惊,这时候他俩都躲在火神像龛的后面。“若如此,你我连半刻怕也难以支撑!” 姓赵的书生也面色苍白:“这事主从哪招惹了这么个小鬼?看来倒是你我轻敌了! 也罢,既敌不过,三十六计走为上,先保住自己再说。” 李丹见里面没了动静,便真个派出一伍人去砍湿柴、抱马厩里存的草秣。 忽听见北边有警笛响,接着满地喊叫声,很快有人大叫:“拿住了、拿住了!” 继而又听西北角上张钹的声音也喊:“这里也拿下了,是个断了胳膊的道士!” 李丹立即挥手,刀盾手撞开门闯进去,接着其中一人跑出来说:“队率,没人了,北墙顶上有个洞,他们该是从哪里爬出去的!” “好,”李丹看着顾大说:“已经捉了四个,就差那个外出的,不管他往哪里逃都没能跳出咱们的天罗地网。 把四位大神带进来,咱们瞧瞧是何方神圣,谁给的胆子!”说完他进去,跳上供桌坐了,把铜头齐眉棍靠在一侧。 不一会儿,毛仔弟和杨乙先后跑进来。 “唉呀,没过瘾、没过瘾,谁想就这么结束了,我本以为要好好打一场呢!”杨乙一手扶刀柄,一手摊开,满脸的遗憾。 “其他人呢?”李丹问。 “张钹说还有一个不知小牛捉到没有,顾大叫他带一伍人去接了。顾大自己在安排周围的设防和警戒,还要派人下山去报信。 四个活口都提来了,在殿外跪着哩。”杨乙回答。 “不错啊,这次一窝蜂知道怎么做事了!”李丹夸了顾大一句,又问杨乙: “你说说,刚才那两个人钻出去后,都什么情况?” 杨乙指指神龛:“这背后有个洞,他们从那里出去的。我怕他俩缩回来没立即吹哨,等两人都落地才报警的。 那书生就丢开老道往林子里跑,跑进去才发现篱笆,又去寻出口,结果出来就被绳网绊倒了,两边人拿另一张网就盖到他头上。 第一卷 小元霸 第三十七章 小元朗不服 李丹听完鼓掌,又问毛仔弟:“后来我听见张二郎的声音,怎么会是你们那边捉到老道的?” “他吓昏头了,跌跌撞撞。看到前边有埋伏,掉头就往西。 什长听见北边发喊,就带一伍抄过去,没想到正遇到他过来,立即就按倒了。”毛仔弟回答。 “原来这样。”李丹觉得好笑,用手拍拍供桌:“那叫他们带进来,让咱们瞧瞧都是些何等货色?” 杨乙朝门外招手,立即就有刀盾手牵着四人进来,喝令他们跪下。 那书生本不想跪,可两边的人和他绑成一串了,人家往下跪他支撑不住,只好跟着跌坐在地。 李丹轮流看过去,慢悠悠地说: “尔等何人,自报名号上来,哪里人士,归属门派或山寨等等,若有隐瞒、伪报,打腿上四十棍,下午再送到万年都司那里割头报功!” “嘁,小子大言,都司又不是刑房,怎会动不动就割头?”书生撇撇嘴说。 李丹看看旁边脸色煞白的那位:“道长想必明白,你来告诉他。” “献甫贤弟还是少说两句,免得吃苦。”巴师爷苦着脸劝他: “官军如今在剿匪,各路武官都急着讨功勋。割了你我人头报个安靖地方的功劳,人家求之不得也!” 书生楞了下,大怒喝道:“好贼子,原来打着将我等杀良冒功的主意!” “放屁!”顾大刚迈进门槛就听见这句,勃然大怒,立即打断他: “尔等在此拦路,盗马、打劫,算哪门子的‘良’?”书生顿时语塞。 李丹抬手制止顾大,问:“都安顿好了?”见他点头然后继续说: “难得!居然抓匪抓出个读书人来,也不知你这书是怎么读的?哪位教高徒不是往继承圣学上教,怎么还会有专门教坏蛋的呢?”众人皆大笑。 书生顿时涨红脸,往地上啐了口,骂道: “小子有眼无珠!吾乃本朝太祖皇帝玄孙,淮南定远王支脉,姓赵名敬子,字献甫,江湖有名号称‘小元朗’的便是。 若不是饿得没力气,汝等岂是我对手?不信你让咱吃饱,看尔等有几个是我对手? 莫得意,真见了那都司他也未必敢把小爷怎样。依我朝刑律皇族犯法同罪不同罚,大不了吃几个月牢饭,出来照样快活!” 众人一愣,连他身边三个同犯听了也显出错愕,显然此前这人并未暴露皇族身份。李丹注意到众人神情,“哧”地一笑: “妙哉!我这‘小元霸’不想在这荒山野岭里捉到个‘小元朗’,看来果是有缘! 皇族呵?别逗,这荒山野岭哪来的皇族?再说也没有什么金册、玉碟的证明你身份嘛,空口白牙怎么作数? 尔等看到这里有个皇族了吗?有谁看到了?” 杨乙和顾大对视一眼,立即眼望房梁,摇头道:“回禀队率,我等皆未曾瞧见!” “你们……无赖!”书生气得用手拍打地面。 李丹哈哈大笑,说:“行啦,别拿你那皇族吓唬人,在这里不好使。 且说,就算你是皇族,好好的日子不过你劫什么道?天下都是你家的,难道你还嫌它过于太平,非要添加点佐料不成?” 那赵敬子颓然一叹,苦笑下,忽然抬头问:“吾可否先问问,是哪位审我当面?” “这位丹哥儿出身余干李府,排行三郎,人称‘小元霸’,其父生前是原山东东昌知府。 如今李三郎被县令委以队率之任,奉府台所调前往万年应军役,没想到被尔等耽搁在此。” 杨乙是读过书的,说话相对温和,得了李丹目光许可便介绍说。 “原来也是位士族公子,失敬!”赵敬子听了坐直身体,鞠个躬。 待看到李丹还礼,知道对方实际是接受自己皇族的身份了,脸色恢复些,开口说: “其实这江山是谁的,太平与否,于我一点意义都没有。” “何意?请教。” “吾生而为皇族,按太祖的规矩既不得从事生产、商贾之事,也不能参加科举进入仕途,不能从军、不能事贱业。 朝廷每月发下的奉养银粮合计只有一两二钱,仅够饱腹而已。 终日无所事事,游手好闲,即便想斗鸡走狗、眠花宿柳,袋中羞涩也是不能,活着甚是无趣。 因是庶子旁支,什么王公将军的爵位亦都与吾无缘,故而说这天下如何于吾不相干就是这个意思。 吾从小寄身寺庙,跟着和尚学些武技,顺便读书识字,时间久了寺内无人知晓我真实身份,便可稍微随意。” 说到这里他用露在外面的手往身边一指:“黑老四十年前入寺想剃度出家,住持和尚不敢收,叫他随我师父在后山种菜。 师父教我俩武技、学问,他于去年圆寂后,我师兄弟俩结伴下山。 但因师弟相貌凶恶,到处不肯收留,故而从广东一直流落到此。 数日前有一事主找到吾,说是有事相托,叫我来此落脚等待你们到来,定要设法拦阻,使你等今日午时三刻前到不得万年,便给我笔银两做酬谢。 师弟肚饿,我贪那事主先付的订金便应下来。后来又找到巴师爷、这位审五,还有个破落猎户叫黄钦的做帮手。 盗马、引你们来火神庙,实实都只是为了阻你们前行。 想着激怒你们来寻马,以我等武技本领能拖若干时辰,然后骑马冲出去就万事大吉了。 不曾料到你们来得恁迅速,早饭都还未吃就到了,措手不及反被擒在此,是我小看了三郎及各位的本事也……。” 听他招供,李丹渐渐皱眉。待赵敬子说完便问:“那事主哪里人,可知他叫什么?” “这个却没问。他只说姓周,也不知真假。”赵敬子回答: “因他当时带我兄弟先吃饭,然后赠了二两银子,故此吾只想着报恩,没问那么多。 再说他又没叫我杀人放火,说好只阻你们进万年而已,便不疑有他。” “没叫杀人放火?那你们怎么抢劫商旅?”顾大鼓起眼珠来问。 “这不过是障眼法,叫人以为强盗作案,不会想着是有意埋伏,也有利隐瞒身份。”巴师爷指指自己鼻子:“这是小人出的主意。” “你姓巴,还是师爷?我刚才听他这么叫你。”杨乙好奇地低头看看这家伙。 “小、小的是姓巴,不过只是个药店账房,有时候大夫不在也替人抓个药、止个血什么的。 不过并非师爷,那只是赵公子抬举,看我能写会算所以这样叫的。”巴师爷倒还真不装大,老实招了。 看看李丹等人脸色,又说:“虽然不知那人姓名、来历,但公子留下小人性命还是有用的。” “怎么说?” “我和……赵公子都见过那厮,如果对面肯定还认得出。 而且他说不定还会露面,因小人当初被赵公子带去引荐给他时多嘴问了句‘若我们拦不住或失手了怎么办’? 他回答说‘尔等尽力便好,若这里不成,我们还有其它设计’。 所以,此人定会再露面,而且三郎你这一路上应该还会碰到其它被安排下的人手。” 李丹心中一惊,垂眼看他咧咧嘴的不自然样子,想起刚才他肩上挨了自己下,忙跳下桌子: “哟,忘了他身上有伤可不能这么老捆着,赶紧放开瞧瞧。若是血气受阻,说不好得赶紧治,晚了这条胳膊可能就废掉啦!” 几个人吓了一跳,毕竟是群初出茅庐的小伙子,心还没那么狠。 忙七手八脚解开他,巴师爷疼得满头是汗,直叫:“轻点、轻点,唉哟!” 解开衣服瞧,肩膀上青紫一片,已经略有些肿起了。李丹一摸知道这是脱臼,便说: “完了,看来这边已经保不住,只好找个锯子来锯掉。” “什么?我……唉哟!”巴师爷吓得刚要说句什么,李丹手上不知怎么一动,他叫了声,却顿时觉得肩上一阵轻松。 “行,骨头归位了,回头找些清淤化血的草药给他敷上就好。”李丹满意地左看看、右看看,像是在欣赏自己的作品。 “好手法!”黑老四惊叹道:“师兄,这李三郎手上的力气可不比你小!” “咱俩是交过手的,你说呢?”李丹朝赵敬子点点头。 书生没好气地瞥了师弟一眼,轻声说:“我若吃饱了,尽全力兴许能接他四个回合。 ”黑老四登时吐吐舌头不吭气了。赵敬子忽地又鞠躬,大声道:“多谢公子不杀之恩!” “嗯?我家队率可没说不杀你!”顾大喝道。 “是呵,我若不杀你,那他俩也就不杀了,可这位老兄怎么办?你叫什么,审五是吧?” 听到李丹的话审五立即抬起头来叫:“小的只是个贼,别的什么都不知道呵。 那、那姓赵的相中小的身手,叫我跟他走趟活儿,说好的回到万年给五两银子做报酬。 小的猪油蒙心就跟他来了,实在没别的打算,没想害各位爷,开恩呐!”说着便在地上“砰、砰”地磕起头来。 李丹忙叫毛仔弟按住他,冷笑说:“黑炭团够机敏,巴师爷有算计,姓赵的又说自己是皇族动不得,那你有什么本事能让我留下这颗脑袋哩?” “我……。”审五一脸委曲:“小爷在上,我就是个贼,要、要是爷需要个翻墙越脊的小人还可试试,别的……小人也不会呀!” “放屁!你当我家李三郎什么人,要你来翻墙越脊?”顾大气得一脚把他踹倒,毛仔弟又将他拎起来。 “那、那、那可不可以让家兄替小人……?对、对,家兄身手武艺都比小人好,让他替小人为您效力,如何?” 第一卷 小元霸 第三十八章 过九峰投效 “这小子不地道,自己做的事却扯出他兄长来!” 顾大厌恶地抬腿又要踹去,忽听背后有人喜气洋洋地大声道:“哪个惹顾大哥生气了?好大胆子!” 回头看时,乃是宋小牛和张钹并肩进门。 宋小牛意气风发拱手道:“报告长官,宋小牛回来缴令。人我带来啦!” 往他背后一看,跟着进来个个子不高却很健壮的汉子。宋小牛侧身拉他过来,指着李丹介绍: “这就是我家李三郎,黄大哥快来见礼!” 那汉子上前单腿跪了,抱拳在顶,声若宏钟道:“在下过九峰黄钦,见过李三郎!” 看他俩这行事,再看张钹也乐呵呵地,李丹心里有数,忙上前两手托他双臂: “黄大兄请起,在下率队前往万年军中当差效力,经过贵地多有打扰。”手上轻抬,气沉丹田。 那黄钦也是个搏虎逐狼的猎人,却不料被这小哥一抬便起,心中大惊!初次见面便已经由衷地服了,忙道: “三郎说哪里话!在下受人蒙蔽在此阻拦大驾,错在我身,哪来的‘打扰’之说? 方才宋、张二位兄弟路上都与我分说清楚了,在下惭愧,特来致歉!” 李丹哈哈大笑,挥挥手表示无妨,说若不是这场误会,大家何来缘分相识?这话大家听了都暗暗佩服。 宋小牛在旁边比比划划地将经过说了,众人这才知道原来人家号“过九峰”不是吹的,离老远就已经发现了埋伏。 但黄钦并未逃走,他艺高胆大,加上不知对方的埋伏所为者何,所以便隐蔽在树后大声质问。 宋小牛见被他识破,干脆带人出来围住他,问他可是与火神庙的一伙,并称自己奉命来拿他。 黄钦莫名其妙说我受人之邀,助他在那庙中阻截恶人,数日来除去打些野味给大家充饥外什么事都未做,抓我做甚? 好在宋小牛是个初出茅庐的,听这话口对不上,知道肯定哪里有了岔子,因此没有贸然动手,反把自己等去万年奉差行役等情况和他说了。 黄钦大惊,知道自己受骗,于是丢了武器自愿随他回去出首。众人收拾好走到半途就遇上张钹,正好一路返回。 “原来事情所起都在你身上。”李丹笑着对赵敬子道。 “唉,兄弟我也是上当被哄着来了,加上还有些贪心那银两,实非有意欺哄黄兄。”赵敬子尴尬地回答说。 “事到如今,真相大致明了,看来这回误会是有人教唆,倒也不能全怪你们几个。好在只是偷了几匹马,不曾盗财、伤人。” 李丹背着手走了几步回转身:“赵兄、黑兄还有巴师爷,我给你们指两条道自己选: 一是我们带上你们三个,到万年后不交给都司,送你们去府衙关上几个月半年的。 二是你们便降了,自今日起留在我队伍中跟从保护,直到我等安全返回余干交差,然后三位乐意去哪里悉听尊便。” 这还不容易选么?三人一致表示愿降,李丹便叫取笔墨来,由杨乙写了供状和降书。 然后将他们绳子一一解开,挨个过去画押、按手印,给李丹行主仆之礼。 黄钦看了巴师爷肩上的伤势,便出去到林子里找草药。 李丹估摸着已经辰时,便让什长们抓紧时间列队集合,派宋小牛在前先走一步,去团箕方向给车队报信。 转回头来赵敬子拎了个包袱不好意思地递到他面前,表示这是前两天为装样子劫道得来的三十两“不义之财”。 李丹告诉他今后队里自有饷金,吃食也是包的,嘱咐他爱名惜身,切不可再犯。赵敬子唯唯而退。 他们那边聊得欢畅,一派化敌为友的样子,这边却急坏了审五。他瞅个空儿叫: “诶、诶,各位老爷们别忘了小人,我、我可怎么办呐?” 别人都解开了,独他还像只端午剩下的肉粽子似地坐在尘土里。 “你么……?”李丹抬眼看顾大。 “杀了!”顾大用手一比划,吓得审五大叫起来。 “等等,别叫。你刚才说你兄长怎么的,话还没说完呢?”毛仔弟推他提醒道。 “啊,对,我还没说完!”审五连忙接口,却忽然想起人家要跟着官军去战场的,骨头一软,带着哭腔道: “我、我没本事侍奉各位老爷,让兄长替我保列位完差,这总可以吧?”说完满眼期待地看看这个、瞧瞧那个。 “说了半天,你也没和人家讲清楚,你兄长做什么的?到底有多少本事?”赵敬子在旁瞪他一眼,提醒说。 “我兄长是个锁匠。”他才说完,周围哄地笑开了。审五急忙叫:“他可不是一般的锁匠!审金坊锁铺知道不?我家四代干这行的。” “所以你才会做贼,开锁容易嘛。”杨乙这话又引起一片笑声。 “真的,南昌宁王府造水运时辰台,龙虎山上的浑象仪,都请他去的!” 这话一说没人再笑了,这可不是一般锁匠能有的经历。 “他……武艺也不错,龙虎山的道长教的。可惜那牛鼻子说什么他缘分没到,不肯收他留在山上做徒弟。我兄长只好又回家继续做锁匠。” “那……他现在在哪里?”杨乙问。 “上饶。” 李丹眨眨眼:“好吧,那咱们先出发。反正迟早要去上饶走走,等我们到了上饶见到你哥,他若是真有本事且同意随队便罢,不然我还得把你交给官府!” 李丹、杨乙和顾大在宋小牛之后做为第二批出发,张钹押后带着刚上完药胳膊扎得好像鸡腿般,小臂吊在胸前的巴师爷和肉粽子审五。 黄钦被放回家去了,李丹听说他答应走这趟是为有妻小和瞎了一只眼的母亲,便给他五两银子安家费和大伙儿凑的四十斤米,叫他挑了先回去安顿家小,回头到万年城汇合。 黄钦背上自己的弓赌咒发誓一番,然后千恩万谢地走了,扁担另一头挂着他猎到的水鹿,在他背后晃呵晃地。 那年头人尚气节、重信义,像赵敬子他们那样写了降书并约定赎身条件的,就便是不捆着也不会逃走; 像黄钦这样发过誓要回来的,不用去找到时他自己就会出现。信义没了,名声也完蛋,在江湖上被人看不起,更何谈立足? 所以李丹不担心黄钦,他不仅是个使弓箭的好手,也是个将声誉、信用看得很重的人,这就是侠士之风,和他住在山林、洞穴还是大宅里没关系! 话说简短,两支队伍很快在团箕村外牌坊下汇合了。 先前没有身在其中,现在赵敬子他们走进了车阵,才发现自己的对手真不是一般的厉害! 各什集合哨一响,队伍迅速在什长指示的一侧依次站好、报数,然后按李丹口令从第一伍开始顺序登车……。 带回来的绳网已经重新系挂在厢板两侧,里面放着竹枪和成捆的扎营篱笆,队员们坐在车厢两侧,脚下是行李背包等装备,各什的刀盾手带着武器坐在车尾,什长和伍长坐在最里面。 吾昆上了杨乙的车,他俩投缘聊得欢。 吾昆要一路送他们到万年,帮他们和妹夫见上面,还想给李丹设个洗尘宴,叫两个弟弟过来与他相识。 “吾今方知他们为何来得这样快了。”赵敬子道。 他和黑老四被安排上了李丹这伍的车,伸头看见双辕里戴上了辔头的枣骝他又吓一跳:“你们竟有这等好马?先前我们竟没看到!” “它本是战马,今天请它临时换换角色。” 李丹命全队出发,然后对赵敬子解释说,接着给他介绍了正目不转睛瞧着黑老四看稀奇的陈三文。 为免对方尴尬,开口问黑老四:“你先祖自南边海上来,为何不回去了?难道不思念故乡吗?” “因为提亲的缘故。”黑老四解释说:“我们故乡是穆教,但是如果和本地人通婚就比较麻烦。 所以祖父干脆队外宣称改信佛教,这样就什么肉都不用吃了。这样,我家也就和佛祖结下了缘分。” “这么说来你吃素?”陈三文不敢相信地看看对方的块头。 “呃,我不只吃素。酒肉穿肠过嘛,也许就是这个缘故主持才不愿意剃度的。”黑老四不好意思地抓抓头皮。 “瞎说,你刚还讲是自己长得凶把他们吓得。” “好吧,也许两种原因都有。” 众人哈哈大笑,觉得这黑炭团虽然丑,却蛮有意思。坐在一起说笑之后,大家原有的芥蒂便消失许多了。 “那么……穆教的事情,还有故乡的语言你都不懂了?”李丹关心的地方和别人不一样。 “其实……先祖拜佛时诵经内容、仪式好多还是用穆教的,小时候他也教我,告诉我穆教和佛教的区别,还有那边的话怎么说。” 黑老四看看赵敬子:“我俩流浪的时候有时我在码头上帮商人和水手做通事,慢慢那边的话就熟悉了,但是看他们的书还比较吃力。” 李丹挺满意,转头对赵敬子说:“献甫(赵敬子字)你们刚来还不熟悉,你俩的差事我慢慢分派。 平时宿营就负责营地篱笆的发放和收回,不能少,坏了、松了要及时修整。 我估计暂时不会有上战场的事,可如果一旦有匪徒来袭,你俩的任务是看守咱们这辆大车,包括牲畜、这匹枣骝和车上的物资。明白吗?” 其实他还有句话没说,这座位下的躺箱里,锁着他给陈三文画的那些图纸,自己的笔记和姨娘让针儿悄悄塞的三百两银票。 万年在余干正东。唐末时余干曾是饶州州治,那会儿万年还只是个军镇,隶属余干。 前宋将州治迁往鄱阳,余干设县,万年也便改为州直属。 到前朝灭南宋统一,粗犷型管理反而使民间活力获得释放,江南经济愈发繁荣,万年因铁矿、银矿开采兴盛起来设县而治。 巳时末,李丹的车队浩浩荡荡来到万年城北关外,被已经翘首盼望的麻九正好接到。 “你们总算来了!”麻九表达着急切的心情,拉着李丹低声说: “各县来的车队都不让进城,全部集中到西关外山脚下的营地去。 你进城先到行军司的奉役局报到,拿了票才能带队进营,凭票领差事、物资和军备。” “好,九叔不必担心。”说完李丹叫过吾昆来给他介绍了,麻九听说这是行军司焦百户的舅哥,顿时大喜。 道:“这下老夫可不用担心啦,三郎必然一帆顺利!” 第一卷 小元霸 第三十九章 对答四海居 万年都司是百姓的叫法,它的官方称谓是江西都司下属的“万年分都司”。 因上饶、衢州矿区频发矿监抗税、矿工起事,所以设这个分都司,就近负责对矿区的监视、镇压和军事调度。 分都司最高负责人是江西都司指挥同知,下面有职方(侦察情报)、经历(参谋)、行军(调度后勤)、军械(武器)、镇抚(军纪)、断事(审判)、司狱(监狱)七个职司,与南昌的江西都司官厅配置相对应。 不过都司那边各司主官是佥事衔,分都司皆低一级,各司主官为千户。 一地两套班子是根据当地特性设立的,责任上县衙主政,分都司主军卫。 果然衙门里有人好办事。行军司的人闻听是焦百户的大舅哥来了,立即热情接待,将他们请进客室吃茶,很快焦丛虎便跑来相见。 吾昆介绍了李丹,告诉他前些日在火神庙劫道的那伙人已赖李三郎之力给赶跑了。 焦丛虎闻言大喜,说因出了这伙人行军司正头疼,准备打发民夫和护卫出发后,便腾出手来与府衙共同清剿,既已被赶走,那再好不过! 说完领李丹去拜见行军司的千总,顺利地领了公文、牌照。 千总大人闻听是位前知府的公子做队率本就非常重视,忙亲自出迎。 听说带来了马车极为高兴,因为众人出夫子、行差役少有乐意出自家车、马的,于是很嘉勉了一番李三郎的投效之心,当场写信给自己熟识的戈阳韩守备请他予以看顾,还拨下二百斤麸料给李丹,嘱他回去好好休息,明日卯时出发。 李丹谢了千户,出来再谢过焦丛虎和吾昆。 兄弟俩说已过饭点先吃些东西,拉他到不远处的四海居吃酒送行,并派人叫来吾孝和吾吉与李丹认识。 李丹拗不过,且也想看看吾家那兄弟俩的成色,便答应了,叫毛仔弟同了焦百户派的一名老军持文书先去西门,找麻九安顿队伍,自己随他两个往四海居来。 原来吾孝的店就在邻街,吾吉就读的书院离着也不远,兄弟俩很快闻讯而至。 听说吾孝在城里做草料、豆粕生意,李丹便托他为自己采办。 “本来我还想留下若干兄弟在万年负责此事,若二郎能承担再好不过!” 吾孝很高兴能有这么个大买卖,立即应下来。李丹虽然惦记麻九等,但为拉拢吾家兄弟和焦百户,还是耐心与他们饮了几杯。 席上注意观察,发现吾昆在他们中江湖气更重,比较讲义气。 焦丛虎是个面上粗糙,内里细致的武官,话里话外对自己现在没有上战场立功升迁的机会很着急。 吾孝是个精明的商人,眼珠都不用转心里便对利弊盈亏了然,这个人只做个粮草生意有些可惜,李丹打算以后要多观察。 最小的吾吉文邹邹地话不多,但是帮他二哥记录李丹采购品类、数目时,一手漂亮的行楷让他禁不住喝彩。 “四郎这笔字是真好,我若当考官,凭这个也要取你第一名了!”李丹竖起拇指夸道。 “小道而已,哪得兄长这样谬赞。”吾吉摆手谦逊,他比李丹小两月,故而称他为兄。 “小弟每日与油灯为伴,尚不知结果若何。兄已自带一队,为国效力了。惭愧、惭愧!” “四郎此言我可不能赞同。”李丹摇头说: “文武于国皆不可或缺,唐末抑文扬武,宋时以文驭武,到头来都是大厦颠倒、阴阳不调。 只有文、武相协各司所长,才能平衡得当,离圣天子垂拱而治不远。就如那小称,秤杆倒向哪边,拿提绳的手都会吃力。 所以贤弟不要这样想,读书只要能致用国家,便不是虚费光阴!” “说得好!” 一声喝彩吓了几个人一跳,旁边隔间那里椅子响了声,这边门帘被一把折扇挑起,有个身穿长衫的高个短须之人走进来,抱拳拱手道: “在下潼关赵崇宪唐突而至,想动问下刚才的”文武平衡“之说,是哪位兄台高见?” 别人不认得,焦丛虎是官府中人,虽然职位较低,但府衙和分都司的主要人头儿还是很熟悉的。 他马上起身、施礼,大声道:“末将,行军司百户焦丛虎,给大人见礼。”说完四指并拢拇指向下,指着已经起身的李丹: “这位是原东昌知府已故李大人的三公子,此次奉余干县尊令,以队率身份带队来万年分都司报到的。 末将特摆酒为李公子接风,未料酒后余言惊动大人,请海涵!” 不想那人并未生气,呵呵笑着摆摆折扇道:“无妨、无妨,吾恰好在隔壁小憩,闻此高论正可下酒也! 敢问李三郎,吾有一问,可试与吾解惑否?” 李丹听这人一口一个“吾”字,微微向焦丛虎偏头,焦百户忙轻声介绍:“这位是饶州府同知、行江西右参政赵大人。” 府同知至少是五品文官,但有”行右参政“的头衔,说明他更有可能是从四品。 行就是兼任的意思,他这个行江西右参政是兼的职务,大约为方便府衙与省府之间的协调安上去的。 李丹听后心知,这人在府里并不是挑大梁,而是被人安置到这地方来,充当个上下、左右协调、沟通的可有可无的闲角色。 心里迅速权衡之后,李丹决定还是以他本职相称,赶紧后退半步躬身行礼,道: “学生李丹,见过同知大人!不知大人所言之‘惑’为何?学生愿尽绵薄之力助大人一、二。” 赵崇宪道声“叨扰”,不客气地走上前,吾吉忙起身为他让座,自己站到了兄长吾昆的身后。 “李三郎自余干来,吾闻朝廷对贵祖、尊父都曾有褒奖,可谓忠诚世家也。 然,本朝靖难以来,一直有三不和困扰,文武不和、南北不和、钱钞不和。 当今天下太平、江山一统,何以还有这许多不和?就拿你刚才所讲文、武之事来说,要平衡之,说易行难呵! 对此,三郎你可有什么说头、想法?不妨讲来做些酒后茶余的探讨。”他这话说得不紧不慢,却让吾吉后背上刷地冒出层冷汗来。 没想到这位竟知道自家前辈的事,李丹有些惊讶,马上拱手应答: “大人所讲这三件事,在学生看来背后都只有一个词:人欲。” 李丹话音落地,毕同知脸上波澜不惊,吾昆、吾孝和焦百户互相看了眼,吾吉却是后背上汗如雨下。 “人欲,怎么讲?” “天下兮兮,利来利往。”李丹说:“士农工商争的都是一个‘利’字。大人方才所说之三不和,也不外乎此。” “嗯?不对吧?”赵崇宪眉头微皱,手里的折扇放到了桌上。 “若说钱钞不和乃商贾因利诱导所致,我尚可认同,其它怎会与之相关?三郎莫不是要大言糊弄于我?” 那几位脸色都有点不对了,李丹却笑着再次拱手:“大人且听学生详解。古人云:人之初,性本善。诚如是也! 三皇五帝时人只想吃饱饭,那有许多额外想法? 后来产出多了,温饱解决,才渐渐有了华服、歌舞、奴婢。疆土扩展需要管理,始有驭下之术、治国之道。 而这‘想法’二字,便是人欲。 我朝太祖以武而起,驱逐鞑虏、恢复汉家。但马上定国,却不能马上治天下,而治理还需文官体系来实施。 这时便有种情形出现了,所谓文进武退。 虽说历朝建国后都要经历如此阶段,但轮到自己头上肯定不好受、也不习惯,所以一向指点江山、攻城略地的武将受了束缚不高兴,这就是文武不和的由来。” “说得透彻,好!”赵崇宪手在桌沿轻轻一拍,脸上露出欣赏之色,催促说:“那,南北又为何闹不和?” “南北不和缘于历史,根子在地域差异。鞑靼人治下以北人为尊,贵于南人,那时便种下了隐患。” 李丹谢过后在他示意下坐了,继续说: “南北分界在秦岭与淮水。大致上讲鞑靼人退走草原,留给本朝的是气候无常、土地广阔、民少、乏粮,百废待兴的北地。 而南方比北地早二十年回到汉家治下,加之气候温和多雨水、土地肥沃,故恢复迅速。 如苏浙的丝绸、两湖稻米、川贵茶盐、云广的矿产、木材、宝石,还有广东海贸带来的香料和黄金,这些造就了南方的富庶。 太祖、太宗、仁皇帝三代圣君北伐完成统一,无论军中还是朝堂,南人多于北人。 较富有并更早恢复汉统的南人自觉扬眉吐气,看不上北人,而北人认为自己与南人无异,不该有科举人数上少于南人这种事。 这造成了朝堂上北人少于南人,话语权较弱时常处于下风,南北矛盾凸显。 虽然太宗高皇帝靖难后,这种情形稍有缓和,但自宣宗皇帝以来连续四科状元皆出于南,此风复盛矣。 大人自北地而来自有体悟,不知学生所闻是否确实?” “确实,确实!”赵崇宪连拍了两下桌沿,激动地问:“那钱钞不和又是怎么回事呢?你快快说来!” 李丹喝了口茶水,略一思索,开口说:“古时铜少且贵的缘故,地位堪比黄金。 商及周初,铜只在贵族公卿家中为铸造重宝、铭器使用,难以流通。 战国群雄并起,虽然礼崩乐坏、诸侯兼并,但疆域广大带来的是安全和交通发达,则商业繁荣,交流促进,铜遂为货币,信用天下。 秦汉后华夏一统,且产力进步,开发得多了,以铜铸半两、五铢,贞观及开元通宝,因其贵重专为天下流通之货币。 而唐以后经世动荡,中华之铜四溢流出者甚多。如至西域、东南各国,东入倭、韩,北入诸胡,故华夏所用遂告不足。 是以宋仁宗以纸制交子。 钞币此物其实早已有之,或言源于汉时契券、唐初柜票。 丹查阅古籍,知汉武帝令王侯宗室朝觐时必以白鹿皮币承璧而入,而皮币需先至内苑监购得,一枚直四十万钱,此为非金属货币之始祖也。 后来唐宪宗时,铜钱匮乏,各道禁钱币出境,京师商人想出办法,将铜钱寄放于诸道进奏院或节度使家中,换取票据再回各道凭票取钱,此乃‘便换’的由来。 前宋开国后设便钱务,以官办形式控制钱与钞之间的便换。 宋人因此受到启发发明交子,代替沉重的铜、铁货币以便携带和异地流通,兑换时每贯扣除三十钱为费。 宋仁宗设交子务,开官办纸币之先河。此后钞币开始大行,如鞑靼人发行的贯钞、南宋的褚币等等。 但无论如何,近世之一统天朝,为昔时六国疆土的数十倍大小; 另一面,贵重金属稀少、且不便于远程异地携带和流通;此二者乃钞币出现和发展的主要原因。” “嗯——!君真是说到根源上了,请继续!”赵崇宪说着抓起手边吾孝为他斟满的酒杯,一饮而尽。 “所以,钞与钱其实并不是天生的对头,本来是相辅相成、互相依托的。之所以当今天下苦于钱、钞,乃因为人的缘故。” “啊?怎么是因为人呢?”赵崇宪没明白,手里的酒杯不由自主地放下了。 “钱也好、钞也罢,都是死物,而人是活的。”李丹笑道看看其他人疑惑的目光: “就如这桌上的盘子,完好无损地摆放是因为伙计端的稳、放置方法正确,它若是摔在地上了,那是人的问题,是伙计没用心做事,合该挨骂!” 众人明白了,都笑起来。李丹继续说: “太祖皇帝与鞑靼人作战,钱货不足赍赏将士,且延用敌虏钱钞有为人所乘之危,故而决定发行新币以代之,便有了我朝自己的钱与钞。 观宋代大行交子以来经验,可知: 一,钞印大额、金属货币辅之; 二,发钞有据、以金银为本; 三,官本流通、私印禁止; 四,总量有据、专衙督办; 五,钞纸专用,伪者必诛! 如今钱用不足而钞价日贱,民多怨言。 尝观邸报,有人以为应循古制废钞专钱,也有人以为钞贱乃民逐铜利弃用纸钞,宜开矿冶铜增产。 但学生以为这些说法都是以偏概全,未寻到事情的根源,且又未看清铜矿日益枯竭的现状,没有新办法一味复古是解决不了问题的。 从历史发展来看,纸钞兴起代替铜、铁钱币是大势,正如秦汉统一,五铢钱代替六国各种贝币和刀币那样。 既是大势,只可顺势而为,焉能逆流复返?螳臂当车,岂不可笑!” “说得好、好!”赵崇宪端起酒杯发现空的,正听得入神的吾孝连忙再次为他斟满。 见赵崇宪饮过,红光满面,李丹继续道: “纸钞虽然轻、薄,但它只要是官办发行,那就代表着朝廷体面、皇帝尊严和国家的信用,这三件事必须维护!而看当今,各地藩王多有印钞之权,形制、大小、颜色、用纸均不一等同,民疑而不敢用,或闻河南之钞于江浙则不收者。 此等钞币与汉初诸王铸币无异,何信用之有?若能流通乐用,那才是咄咄怪事!再有,钞发多少无人过问,诸藩兴之所至随意为之。太祖至今上登基,钞币只印发不回收,塞满天下,焉能不贬值?这又与开矿冶铜何干呢? 所以说,不是物自己有毛病,而是使用、管理的人没有尽心做事,导致物未能尽其用耳。这钱钞不和,根本上不是钱与钞之间的纠纷,乃是人没定好规矩,或者没有妥善利用的结果呀。” 两人就这样一问、一答,兴致所致,赵崇宪喝得已是满面红光。 说着、说着,一偏头,李丹发现天色渐暗,猛然想起自己的人不知怎样了,赶紧起身告辞。 赵崇宪显然尚未尽兴,但知道他有公干在身不好久在此耽搁,且自己出来时间不短,也该回去了,只得起身一起出来。 相送到街口与李丹,亲切地执手叫着他道:“三郎呐,未料你如此年纪看世事这般通透,实在相见恨晚!也罢,吾记得你这小友了。如有来往万年机会,千万寻我再续今日话题!” “李丹记住了,多谢大人青眼。丹还要来万年交差、取纳文书,到时必访大人,还望拨冗相见!” 赵崇宪哈哈大笑,顺手摘下一只锦囊,连同里面的玉佩塞到李丹手中作为纪念,然后与众人作别,在家人搀扶下回身,兴冲冲地回府衙去了。 与众人告辞,吾昆送李丹回营地。焦丛虎还要回司里一趟,吾孝和吾吉相伴而行。 吾孝谈成一笔买卖心中高兴,又旁听了李丹与赵崇宪之间的对答,颇有感触地击掌道: “未料世间竟有这等人物,年纪轻轻却能将事事说得来龙去脉如此清晰。唉!看来读的书还不够,远远不够呵!” 说完没听到回应,转身一看,见吾吉还望着李丹走的方向怅然若失,便叫:“四弟,别看了,人都走远啦!” 吾吉这才慢慢移步过来,低着头说: “二哥,我本以为自己进学至今算得上聪明,今日见了李三郎,又听他说他家五弟竟已取得秀才功名,方知天外有天,自己真是个井底蛙也!” 说完他抬起头:“二哥我有个打算。正好现在学里休授衣假,我本打算两日后回家,不过……,现在我改主意了。 我想跟着李三郎走这趟差,也不用很长时间,只要十天便回,不会耽误回家和学业功课的,二哥你看行不?” “这个……。”吾孝本想反对,忽然觉得这样也好。 夫子们行差在外就没法顾及家里生产、生意,时间太久人心思归也容易出事,故而通常这种剿匪出夫子差少则一月,多则两、三月便会轮替,极少有延长的。 自己初次接李丹的生意,如果有弟弟在里面做个眼睛,可以对李三郎有更多、更细致的了解。他背着手仰面想想,然后对弟弟说: “明日一早你带上行李去找三郎,他若接纳,我没有话说。大哥那里我去同他讲。 方才李三郎也说了,他们带的草料、干粮最多撑十天,要求我把后面的补给送到戈阳,那里自有他的人接收。 所以十天后你便随我派去运补给的马车回来,不许耽搁,听到没?” “好好!”吾孝话刚说完,吾吉躬身一揖到地,然后转头便跑。 “诶,你去哪里?” 第一卷 小元霸 第四十章 飘香肉夹馍 “嘿,向我告辞的功夫都省了?你怎就知李三郎乐意带上你呢?” 吾孝在后面笑骂,却知道那小子跑这么远早听不到了,摇摇头,独自回店里去。 谁知李丹和吾昆都是练过武的人,加上李丹惦记营地里情形,两人脚下走得飞快。吾吉直到大营门口才追上他俩。 将来意一说,李丹便看吾昆:“我无所谓,反正跟着我们就是东跑西颠地受罪,倒难为你这读书人了。 只是……,要看你兄长的意思。父不在,兄为长嘛!你说是不是?” 吾昆听说二弟没意见,猜到他用意。低头想想向李丹抱拳说: “四弟借贵车队出去游历是好事,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嘛。只是这样一来,要给三郎你添麻烦了!” “咳,反正是马儿拉车,我有什么麻烦?”李丹开玩笑地说,但马上又板起脸来: “我队中可行的是军法,要求甚严,四郎能遵守?” “读书人么,圣人的话都能记住,军法有什么难?三郎放心,我紧紧地跟着你,你说怎样就怎样,绝无二话!”吾吉挺起胸膛说。 这个话不能完全让李丹满意,但想吾吉没有军旅经验,能说出这样话来已是不易,便不再废话。 叫他赶紧回去收拾两身换洗衣物,带上被子、雨伞和蓑衣,明早寅时到西市街“温家客栈”找麻九汇合。 吾吉一蹦三尺,高高兴兴地回去了。 李丹看他的样子在后头嘀咕了句:“真是个孩子!”结果回头见吾昆憋不住地笑,才醒悟自己比人家也就大两个月而已。 各县的夫子队都集结在这座大营里,草草用木栅做成的营门一打开,里面的嘈杂和混乱扑面而来。 守营门的是行军司的兵,已经知道这个李三郎和自家百户的关系不错,赶紧有人带着引他到自家小队扎营的地方。 那小旗边走边赞:“头回见夫子队这么齐整的,居然知道围车阵、扎篱笆。公子您一看就是有大本事的人,将来必是公侯将相的福分!” 李丹哈哈大笑,说借你吉言。到营地赏了他一块碎银子。小旗乐得小眼睛挤成一条缝。 “公子您太客气,明天咱们一起出发,路上有事您尽管招呼窦三儿,小的义不容辞!” 说完屁颠颠地走了。李丹这才抬眼,开始仔细打量自家的营地。 战兵属于战兵营,各县派来的夫役属于辎重营。这地方叫西山营,本就是个四面环山的大校场。 因为宣宗皇帝三年起设万年行都司,常年监视矿区并为浙江提供备倭兵。 校场边缘靠山脚,建有整齐排列的营房,驻有一千八百余卫所轮替上值的军卒。 但这次护卫辎重营和他们大部分人无关,辎重营外自有个小营,安安静静鸦雀无声,那是负责护卫的三百兵士。 刚才那窦三儿和他手下都属于这个小营,据那家伙说带队官姓盛,是个出身北地的百户。 相比之下这辎重营就显出老百姓和军伍之间的差别了,营地里乱哄哄尘土飞扬。呼亲唤友的,大家吵嚷的,嬉笑怒骂的……。 各县来的人自然挤成一处,也没个正型就那么倚靠、围坐在火塘或躺倒在别人脚边,倒是热闹,却毫无组织可言。 在这之间独独有个异类,就是李丹这队人。 不但不吵闹、不乱走动,而且用大小车辆围了大半圈,剩下的部分用篱笆里外围了两道,木盾做门,门后左右各站一名持竹枪的守卫,带队伍长挎着刀站在二道门后。 往来的人打量着,却不敢靠近。李丹看这架势心想顾大和杨乙做不来,估计是麻九的主意和安排。 正想着,伍长挥手说了句什么,两道门先后打开,李丹走进二道门,见麻九同什长们已经在迎接,齐声抱拳道:“恭迎队率回营。” 李丹含笑点点头,说:“阿毛带回来的文书都看了吧?明早卯时出发,大家抓紧时间吃饭、休息,寅初起身。”众人应了散去。 李丹同麻九、顾大及杨乙四人来到自己帐前,围着席地而坐。 杨乙告诉李丹过九峰黄钦已经归队,李丹点头看向麻九,得知他已经听说了火神庙的事,笑道:“既如此,我不用再讲了。 方才吾昆向我引荐了他两个弟弟,我已和吾家二郎谈妥供应粮草事宜,所以九叔不必再留此地,留下两位兄弟和吾二郎往来便可。 你明早等到吾三郎之后便带他和其余三人归队,做我的副率。我亲带的那什人就交给你了。” “那,三郎身边岂不是无人了?”麻九有些担心。 李丹摆摆手:“你忘了,我身边有陈三郎、书生、黑炭团和巴师爷。哦,还有过九峰和明早你带来的吾三郎哩,人是够用的。” 麻九这才放心了。李丹问顾大和杨乙:“你们可曾看见赵丞带的那队人了?” “他们在咱们隔壁哩。”顾大用手一指,气愤愤道:“南城那伙子牛气得很,咱们搭营寨也不来搭把手,都是一个县的乡亲,这样做也不怕让别县的笑话!” “有人想帮的,可被赵丞叫回去骂了,其他人就不敢再如何。” 杨乙冷笑:“反正,我看南城也未见得就是铁板一块!有几个人,譬如宋九一、秦酒户、谢豹子,我看那神情都不大服赵丞那厮。” “嘿嘿,不是铁板一块就对了。赵丞那狐假虎威的,没了将军和赵三在跟前,他还能耍出多少威风?” 李丹说完偏头想想,仰脸感受了下风向,点点头说:“等会儿叫火兵们煮肉汤、烤胡饼吃,我倒看看那队的成色如何。” 三人楞了下,转眼就想明白关窍,不由地哈哈大笑起来。 话说赵丞带的那队人正吃干粮,喝的是打来的泉水,嚼的是自家的炒米。 忽然闻到一股其妙香味飘来,若有若无,似是……肉味。 众人莫名其妙,猜想难道是那位知府老爷家的公子在吃好的? 于是就有人叹息没有生在官宦家、命苦等等。听得宋九一不耐,喝叫闭嘴。 这时谢豹子悄悄凑过来道:“老宋,那小子一人哪吃得了许多?等天黑,我们过去看看能不能捞些回来,如何?” “豹子,你就这出息?好歹你现在也是伍长……。”宋九一撇嘴道。 “伍长怎了?伍长也不给肉吃。你看人家隔壁的,伍长可以挎刀哩!咱啥也没有,就算你老宋是个什长又如何?” 原来南城的偷看李丹练兵之后回去报告,赵家别的不学或者不愿意学,这伍、什的管理倒引进了。 谢豹子正磨叽,另一个伍长秦酒户凑过来:“两位哥哥,这、这啥味道?香得邪乎,我老远就闻见了。 你们谁知道他家煮肉干啥?里面放的什么东西?唉呀,这馋人的,像是百爪挠心。 要是热乎乎来一碗,再配上我家的桃花酒,那就妙极了!” 谢豹子恼火地推他一把:“去、去,人家这里自说话,你来搅什么?没的又把老子口水引出来了!” 正说着,忽听隔壁营里有人“铛铛”地敲打着喊:“开饭啦,第六什的兄弟们先来,列队、列队!第五什跟上! 每人一碗汤菜、两个肉夹馍,都不要急……!” 这边三个人全愣住了,手下人个个伸长脖子往那边看,有人轻声说:“娘诶,他们是所有人都吃肉呵!” 片刻功夫,车阵的两车间隙、车厢底下全是南城小子们的脑袋,个个都想看清人家那边吃的什么。 终于有人忍不住,大着胆子拉拉对方的衣袖:“兄弟,你们吃的……这叫个什么?” “肉夹馍。”那人简单回答,嘴却没停。 “这是丹哥儿教火兵做的,胡饼里头塞了卤肉和香菜,咬一口满嘴油。”另一人嘴里满满地告诉他们说。 谢豹子鼻头翕动几下,谄笑着求告:“哥呵,能不能给我一个尝尝?我不白要,咱俩换呗。” “不换!”对方看看他伸过来的手摇摇头:“我知道你豹子爱吃肉,可你能拿什么换?炒米还是山药?我才不要那东西!”说着做出鄙夷表情来。 谢豹子遭拒,大为羞愤:“嘿,安老二你个狗东西,爷求你还不给脸是吧?” “姓谢的你做甚?这里可不是你南城。上次踹小爷那脚,现在还青紫着呢。还想吃肉?你做梦!” 那伙计嚷起来,旁边几个同什的听到动静便围拢过来,南城诸人见其中有两三个挂刀的,连忙退散。 不料这时有人喝道:“你们这是做甚?都是同县来的乡亲,有什么不好好说,非要闹将起来?” 宋九一不好意思先跑所以落在最后了,回头一看是那宏升酒店的刘家二郎,熟人。 忙叫:“就是嘛,刘二郎说的是,都是乡亲有什么可闹的?” 说完嘿嘿笑着看刘宏升手里的两个馍,中间夹的肉块红亮油光,香菜碧绿可人。 “不就是两个馍嘛,没什么。”刘宏升大度地递过来:“老宋也是常来我家照顾生意的,今天我请客。来,拿着!” “这多不好意思,这、我吃了你的,你不就没有了?”宋九一喜得不知该怎么伸手,还是谢豹子帮他接了过去。 “我是什长,再去领两个便是。”刘宏升笑着不以为意地摆摆手:“明日就开拔,路上咱们还得彼此照应,哥哥你不要客气!” 宋九一心想都是什长,差别怎么这样大呢? 看人家一身青衣,灰色发巾裹头,布腰围上还挂着口刀,打着整齐的绑腿,小臂上扎着臂缚(用带子缠住小臂及衣袖),看着那么地精神。 心里叹息着道了谢,一转头,谢豹子和秦酒户各捧着个肉夹馍正咬,忙叫声“偷吃的贼,好胆!”脱下草鞋朝两人丢去。 豹子和酒户撒腿便跑,宋九一在后头紧追。刘宏升看了微微一笑,拍拍手朝李丹的帐篷走去。 李丹等正围坐着边吃边说笑,见刘宏升走来,听他讲了前后,众人大笑。 李丹说这有个故事叫做“二桃杀三士”,几个人忙请他说说这典故。 李丹给大伙儿讲解一番,众人才刚刚明白,忽然听得隔壁那里沸反盈天。 第一卷 小元霸 第四十一章 盛百户发财 “打谁?你说清楚!”宋小牛跳起来问。 “那赵丞发现有人受了咱们的肉夹馍,便发起脾气来。 现在正扒了老宋、豹子和酒户的裤头,叫他自家什里轮流打,要打他们每人三十军棍!” “胡闹!” “这还了得,明日开拔,三十棍打坏了可怎么跟得上大队?”陈三文但心地在旁说。 “三郎,要不你过去管管?” “是呵,都是乡亲,打闹、斗气是回事,打坏了甚至伤到性命,那可就麻烦了!”杨乙不忍地碰碰李丹袖子。 “等等。”李丹轻声说:“即便我出头,也要看时机。县尊没说我俩谁说话算数,我也只能劝解,他却可以听、也可以不听。” “他敢不听!”顾大急了:“赵丞那厮不听就揍他个丫头生的!” 这时,忽听有人高叫:“用力,给我狠打!听谁的话你不懂呵,找死!你们谁再敢私底下跟那边来往试试,就照这个例子!狠打!” “妈妈的,这是说给老爷们听呢!”顾大挽起袖子来,李丹立即瞪了他一眼。 这时隔壁的呼痛声更响了,伴随还有棍子打在皮肉上的“噼啪”声。 安二郎去看看又跑回来:“三、三郎,他们把人拖过来,就在车厢边上打呢!” 众人顿时跳起脚来,这已经是明目张胆的挑衅了。 李丹看向宋小牛:“你这个镇抚做什么用的?还愣着干嘛,召集人守住所有出口!” 小牛吹响警笛集合自己的人手,分派他们守住各出口,不许本营人出去。 正闹着,忽然隔壁没动静了。 “坏了,不会是把人给打死了吧?”张钹说完,巴师爷“嘘”了声:“我好像听见有当官的来啦!” 不一会儿就听见篱笆外有人说话,当班的伍长跑过来说:“队率,来个当兵的,说什么百户请你过去一趟。” “知道了,我马上来。”李丹看看众人,压低声音说: “辎重营里虽然有各县自己委派的队率、队正,可最大的官儿是本营的司马百户。你们都安静在这里等着,我过去看看。 要是百户被惊动了,兴许今晚便不会出大事。”说完摘了腰刀独自出来,说“我是余干县队率李丹,可是百户召见?劳烦军爷带路。” 盛怀恩盯着眼前趴在地上这小子气不打一处来。 整个饶州府七县(浮梁、鄱阳、乐平、余干、万年、安仁、德兴)共来了千二百号人应役,这护送、弹压的责任都在自己头上。 镇抚司说是给自己三百兵,实际只有两百二十人,还是来自三个卫所。 他满肚子不高兴,又担心这么多人乱哄哄地万一炸营、闹事可就是不小的麻烦。 眼前这姓赵的满脸的不在乎,从穿着上看就知道是哪个大户派来的狗腿子。 盛怀恩觉着这就是只躲进壳里的王八,既叫人恨得咬牙,却又让人顾忌,犹豫着不知该怎么动手,整治这差点给自己捅出篓子来的王八。 这时旁边有个小旗叫窦三儿的给出了个主意,让他眼前一亮。 抬头看看旁边这座有点模样的车营,惊讶之后眯起眼睛,命人去将隔壁的李队率请过来。 果然,一说这个话,那跪着的赵丞立刻脸色就变了。 “草民李丹见过百户大人。” “免礼。”盛怀恩欣赏地上下打量下面前的少年,黑红的脸膛上露出笑容:“真不愧官宦后人,好个仪表堂堂的少年公子!” 李丹忙谦逊一番,听他继续说道:“本将晓得了,贵县将人手分为两队,大约担心你年少之故。” 这话有点失礼,还好从这位武官口中说出来,李丹笑笑没有作答。 “我却觉得没有必要!”盛怀恩看眼地上的赵丞: “这狗才耍威风、打伤应役的夫子,还好本将及时赶来制止,不然不知会闹出什么后果。公子你说,此人是留、还是不留呢?” 听他这么问,后面围观人群里的陈三文心里“咯噔”了下。 “回百户大人话,我二人分掌两队,奉县尊令前来报效,本该同心协力办好差事。出了这等事甚是遗憾,若大人行军法斩了他……,” 赵丞身子一软,趴在地上哆嗦起来。 “此人不通法令,就是个混子,没得让人说大人不教而诛,倒有损您威名,实在不值。 若是打一顿,不但昭毅将军脸上不好看,且更少了个出力之人。” 听了李丹的话,盛怀恩立即明了那小子背后是谁家了。 他做沉思状一手扶刀柄,一手捋着他很得意的长须,问:“嗯,公子言之有理,那你的建议是……?” “他打伤了人,无论什么原因,只要未经大人许可都是不应的。为此,该罚! 受伤者怎么也要经历个三、伍日才能恢复,这期间药治、延医、吃喝都是无端生出来的花费,罚他出了也是该的。 再者,惊动全寨差点引发大乱子,官军不得不出面弹压,更该罚。 此三罚定个数目让他自书认罪、纳银自赎,本案就此具结。大人以为如何?” 盛怀恩眼珠一转差点笑出声来,这小公子挺不错。还以为他会让自己也揍他一顿,不想竟从屁股上还能挣出钱来! “很好,很好!”他鼓掌道,拿了认罪书有证据在手,不但这小子背后的东家无可奈何,而且别人对自己拿到的罚金也就不能置喙了,妙呵! 盛百户看着李丹越发喜欢,心想方才窦三儿说他下午与赵同知在四海楼吃酒我还未敢全信,现在看来许是真的? 若如此,他叫我发财,我却也该投桃报李。 “那要罚多少呢?”他朝李丹看去,见对方悄悄伸出一根手指,吃了一惊:“一百两?” “啊?”赵丞吓得抖成筛糠:“小、小人身家都不值百两呵,求大人开恩!” “这个……,他可能确实没那么多。”李丹心想我伸一根手指当然不是一两,可你也不能喊百两这么黑吧? 他本意想说十两来的,可这众目睽睽下不好比划,没想到盛怀恩又误会成一百之数了。 “那、那你能出多少?”他干脆问赵丞自己。 赵丞已经瘫软得抬不起头来,好容易伸出一个巴掌。 “五十两?大人,他说五十两。” “好,就五十两!” “大、大、大人,小的手里没、没……。”赵丞心想我这是五两呵,哪来的五十两?他哭丧着脸说话的力气都没了直打磕巴。 “没现钱不要紧。”李丹拍拍他:“看在同乡份上,我替你作保,缺多少先帮你垫上。咱们把今晚这关过了再说!” “三郎真是义薄云天呐!”盛怀恩心中大乐,高叫:“窦小旗,你押上这厮去文书那里写字据。” “大人,不用那么麻烦,草民营里有位陈管事就能写,写好了我这个保人也就顺便画押。” “好、好,就去你营里。” 两人一唱一和、一买一卖,地上的赵丞成了砧板上的肉,被窦三儿拎起来扔给两名手下架着去李丹帐篷,叫来陈三文,支起小桌和胡凳,刷刷立笔写就。 双方都画押、按手印,赵丞交了五两现银,余下的由李丹垫付,赵丞完差后一并归还等等。 这边顾大、杨乙诸人都出面做证按了手印。 李丹便从临走前姨娘叫针儿塞给他的那沓银票中悄悄取了五十两递给盛怀恩,盛怀恩不肯收只同意拿一半,李丹说我这里有他刚交的五两就够了。 推来推去盛怀恩收下四十两,然后清清嗓子宣布:“你两家不要分着了,我看三郎很能任事,你都接过去吧!” “既是本县县尊安排,还是分两队。大人如信任,草民一体替大人管着就是。” “好、好。”盛怀恩转身刚要走,忽然想起:“那三个被打伤的夫子……?” “大人放心,都是同乡邻里,延医、用药等草民焉敢不上心?都包在我身上!” 盛怀恩非常满意,他要的就是这话。 要知道这千二百人途中若发生病死、逃亡等导致应差人手减少,到了军中他要担责任,甚至会影响升迁的! 所以他才在得知有人被打之后,第一时间带手下赶到了现场。 大队人马行走在山道上,虽然只有千五百之数,却迤逦出快两里地去。 宋九一他们三个都被抬上了马车,趴在车厢里闻别人的脚臭滋味不好受,可毕竟比走路强多了,还能和车上的人说话闲聊,多少减轻了些苦楚。 “唉哟!妈妈的,赵丞那只王八,等老子好了定将他按在水缸里炖成泥!”一阵颠簸让谢豹子破口骂道。 “行了吧豹子,你也就是说说。”张钹冷哼一声:“天香楼那回你们打断小爷胳膊,还不是赵三一句话就个个奋勇争先? 那赵家人在你们眼里就和祖宗似地,你敢炖谁?”谢豹子听了没脾气,不吭声。 “咳,其实这赵丞算不得赵家人。” “嗯?怎么说?” 宋九一挺得意:“我跟你们说,这事儿知道的人少。 那赵丞本姓郝,他父母成亲第三天被将军府的赵胜撞见,硬说自己先下的聘礼,带人去抢了他娘回家。 郝家惧他背后有将军府,屁也不敢放一个!后来就有了赵丞。 论辈分他是赵三的叔叔,可家里人都觉得他不是赵家血脉,对他不冷不热地,这小子就成了赵三的跟班、跑腿儿。” “哦——,要这么说,还真不见得是谁的崽。” “对嘛,你想三天呐,万一郝家那老哥一箭中的……。” “哈哈哈……!” “他们乐什么呢,笑成这样?”前边车上的李丹纳闷,众人也不解,因为隔着几辆车听不见,反正大伙儿保持着高昂、乐观的士气便好。 到戈阳两百里路,一半在山里,过乌家寨便没了山进入丘陵,再往前出狮子关地势豁然平坦。 因为前面有火神庙那档事,又有巴师爷说可能还布置了其它几路,李丹担心着埋伏别的幺蛾子,不料出了山竟是平安无事。 坐在一起分析,巴师爷说:“估计对方在各路上都是安排少数人骚扰,也没想着害人。 咱们上千人这么浩浩荡荡地走,小股人马躲还来不及,哪敢凑上来生事?” 李丹等想想也对,便暂时先把此事放下了。 只有久经战阵的麻九,每天宿营的时候仍悄悄收紧着,不敢有丝毫松懈。 队伍的左手边出现葛溪,说明已进戈阳地界 。 第一卷 小元霸 第四十二章 韩守备诉苦 戈阳这地方属于广信府地界。它三面皆山,南北高中间低,是戈阳江(信江)、戈溪和葛溪的交汇之处。 因水陆交通便利,分都司便将前线平叛大军的粮草转运地放在了这里,并派一名守备武官率千余兵及近四百库丁把守在此。 行军司在这里还放了断事、照磨吏员各一名,负责管理出入账目、调动运输夫役人手。 应差的夫子们照例是不能随意进入大库的,因此在西港内靠北的滩头寻高处扎下大营。 这地方好处是离葛溪水近,随时可以跳进去痛快洗个澡。 要知道戈阳这地方是盆地,这时候虽然已是夏末,却热得出奇,人坐着都直流汗。 大营依旧乱糟糟地,本地人都躲开绕远了走,只有个别胆大的凑上来卖寒瓜(西瓜)、甜瓜这类赚几个不起眼的钱。 刚把营地扎好,李丹便去找盛百户,说自己有行军司魏千户托带给韩守备的信,故而要去守备衙门走一趟。 盛百户吓了一跳,连忙说自己也要去衙门领付文书哩,一起去呗。于是二人各骑了匹马,相谈甚欢地走进戈阳城。 递进之后盛百户先被叫进去问了几句,交换文书,然后韩守备便命一名中军旗牌出来请李丹到厅上说话。 让座、上茶,问过几句,又看了千户的信件,韩守备惊讶这小公子能得到众人如此高的评价,且纳闷为他说好话的几位和自己一样都是北人。 方才盛百户也赞叹不已,说他巧计应变,协助自己平息了事态,且在路上不动声色地稳住了队伍。真是后浪推前浪呵! 他觉得李丹心里似乎没有对北人看不起的想法,兴许和他自生在山东有关,又或者年龄太小无此感受? 不管怎么说,韩守备这时手边正捉襟见肘人手不足,如今来了这支生力军并千余民夫,他却要好好利用。 大家越聊越熟络,越聊越近乎,话题逐渐转到现下的战事上。只见韩守备种种地叹口气,盛百户吃了一惊,忙问: “可是前线不顺,致使大人心忧?” 韩守备看上去比盛百户大了十岁,河南洛阳人。 老军伍了也圆滑许多,自然不会说什么“官军作战不利”的话,反而摇头道: “非也,我军控制上饶,已将前线稳住。叛逆的矿匪虽众,不能前进半步。 然而我手里人手不足,粮草转运只能靠水路,运力有限。于参将多次催促,无奈在下巧妇难为呵。 贤弟你瞧,我这胡须都愁白了几根也!” “戈阳有江面水道,自可事半功倍。虽是逆水上行,也不致使大人愁困如此吧?”盛百户不解地问。 “贤弟有所不知。矿匪娄自时部占了青溪镇,发觉我军要害,便沿桐水而下数次进入戈阳江,截击我输运粮草的船队。 七、八日前林百户押送途中再与之遭遇,猝不及防下林百户坐船被撞,他本人落水。 若非随行亲兵拼死打捞,他这会儿已是江鱼腹中之物矣!” 盛百户听了不忿,将桌子一拍!道:“撮尔小贼竟如此猖狂,敢与朝廷大军相抗!” “他那伙里有个头目叫什么游三江的,不仅水性好且极狡诈、凶悍。 他又是本地人,熟悉情势、地理,故而截断了水路的辎重输送,为害甚大!” “这……。”说到水战盛百户也没脾气,他是个北人不懂这个,眨巴眨巴眼睛问:“那大人没有什么好的对策么?” “对策倒有,所以我向分都司请援,欲走北岸陆路输送。只我手下三位百户已倒下两个,苦于无人能为我分忧耳,奈何?” 盛百户听了精神一振,走陆路就不怕了!他马上表示:“大人如觉得下官尚可堪用,请发下行令文书,下官为大人走这一趟!” “哦,汝可有信心?真若如期送到,这可是大功一件!” 李丹在旁边冷眼看着,瞧盛怀恩热血沸腾想要拿这场功劳的模样,心想你去不会把我拉上吧? 刚这么想,就见他目光热切地看过来:“公子以为如何,愿与盛某同去否?” “兄长少耐,韩将军驻守此地比你我熟悉敌情、民情。咱们且听听大人有何妙策。 所谓谋定而后动,既定下来走陆路,可是大人知道这北岸还是安全的?” 听李丹称自己为将军,韩守备心中受用。 守备这职位顾名思义就是你守在那里防备敌人的意思,换个说法是在后头押粮运草忙后勤,至于杀敌的大功劳你别想,若是打赢了有你份好处,打输了跟着一起挨板子,典型不受人待见的位子。 他一个北人转调在这南方湿热地方本来就苦,还要受气坐这冷板凳,为的就是依兵部规矩,北人往南任职满三年升一级。 守备升上去是游击,那才能说是正式迈进了将军们的行列。所以现在被称将军他很高兴,毕竟是个好彩头。 “从开仗到现在叛军没踏上过北岸,”他得意而神秘地告诉二人: “因为这边派驻了游击杜伍带的一个游兵营大约两千人,往来巡视从戈阳到广信的江右防线。 其后又有兴安县千余驻军做后盾,故而敌始终不敢渡河来袭。” “哦,我说怎么来时见人民耕种如常,毫无战乱惊慌之态呢,原来如此!” 盛怀恩点头,又问:“既然这样,那为何先时不走北岸陆路,而非要行水路输送呢?” 李丹微笑说:“必是陆路转折蜿蜒,用时费力之故!” “诶,三郎所言正是。”韩守备用手点道:“这时节江水宽阔,深足以行粮船,且无大波澜、跌宕之所。 水路虽逆行,但行船三日内可达,陆路安全,却要走五日。 故当初军议时定下了水路转运的命令,却不曾料到矿匪竟与本地无赖勾结,虏获青溪镇大批商船加以改造用以袭我,水路遂不通矣!” “明白了!”盛怀恩大腿一拍:“虽如此,在陆上作战,我却不惧他!三郎以为如何?” 这话真叫人哭笑不得,李丹心想你这傻瓜,两千游兵如何能封锁几百里江面?可这话又不能当着韩守备说出来。 低头想想,拱手道:“草民有三问,忘大人解惑。” “三郎不必客气,请讲!” 这时候韩守备也瞧出来了,盛百户屡屡邀请李丹,要么是他真心要和这李家三郎同取一场功劳,要么是李三郎有什么可以助他一臂之力的地方。 然而这于己无关,他只要两人答应并且平平安安地将粮草送上去即可。 “先请问大人,准备输送物资多少,遣人员几何,走哪条路往上饶?沿途可有军队护卫、接应?” “上饶城外乱民、叛匪不少,参将大人坚壁清野及时,共收拢军士八千人入城,又有团练民壮四千人相助,城池可保无虑,但粮草不足。 后来虽三度设法补充,由于矿匪的阻拦,抵达者不多。 现在城里军民用粮、马匹草秣加起来仅够不足一月之用,而朝廷援军尚需半月准备才能出发,抵达将会是一月后了。 故急需再增补粮一万八千石,草料、豆粕两千八百石,还有酱、盐各十石左右,火药二十石,火铳六十杆、虎蹲炮六门,甲胄两百副……。” 他一边说,一边注意观察两人脸色,瞧见盛百户脸上渐渐变了,李丹还不动声色,不由心里暗自称奇。 “呃,北岸到广信县城的陆路有两条,老鹰岩那条比较险峻不可取,我看还是走灵岩寺比较妥当。 如果定下来,本守备即刻修书,请广信县派兵到枫岭关接应。” “大人说江岸有游兵封锁,但难免小股之敌流窜。倘若遇敌,情急之下以盛大人所部人数恐难抵御。大人有何先手着落么?” “不难,我意设输送营,以盛百户为把总,为汝补充三百兵丁,满编五百人。 敌少则战,敌众则护卫辎重徐徐退回兴安城中,如此足以保全!” 李丹微微点头,问了最后一句:“灵岩寺这条路路况如何,大人可清楚?能走马车么?” 他这一问韩守备和盛百户都明白了,李三郎是想尽可能使用车、马运送。 “这条路是官道,即便最窄处也可并行双车。目前为止,戈阳与上饶之间联络全靠驿路骑传,道路尚且畅通并无匪情报告。” “这是官道?那也有驿站罗?”盛怀恩忙问。 “没有驿站,自设立分都司之后,就有了急递铺。从西向东,有横峰、司铺和枫岭关三处接力。 两头不说,司铺堡也不小,有铺兵和递卒五十余人。”韩守备说完,看看他俩的神色,笑着说: “任务固然不易,二位说说需要些什么,本官尽力相助!” “如此,还算好些。”盛怀恩出口气:“首日宿营横峰、次日司铺,然后就到枫岭关,安全上问题不大。 关键是运力,这么些东西可怎么运?肩挑背扛肯定是不行!”他说着看了眼李丹。 “盛大人说的是。”李丹便接口道,他心里算算,这些东西加在一起两万多石,饶是有五辆新造的大车,每辆最多也只能装二、三十石。 运力上差得远哩,这可怎么好? “要安全、迅速运到,即便戈阳集结有各府派来的数千民夫,靠人花力气怕也很难做到。 要征集牲畜、车辆,恐怕还真得请韩大人相助才行!不知营地现有的车、马集结起来能有多少?” 各地派来的民夫里,不止李丹带了车、马。 朝廷规定出一部人力车可以当两人之数、牲畜脚力折合三人、畜力车更是可以按五人出役计算, 所以有些富裕家庭只出车、马用以顶替人头儿的,只不过这种情形不多而已。 韩守备是主官,对现下营地里人数、车辆、牲口数量等情形再清楚不过。他立即答道: “如今大营里有畜力车三百六十七两,驮负牲畜千七百余头,人力车二百四十三辆。 第一卷 小元霸 第四十三章 六马串行车 “这是上饶来的命令?可有限期?何时来的命令?”李丹这时也开始明白了,原来韩守备接到个几乎是无法完成的任务,故而见到他俩才如此热情。 “唉,实不相瞒,这是前日上饶送来的急令,说要二十日内办齐。如今又不是只有上饶一地需要补给,我哪有分身之术? 原想着走水路三个来回就能办到的,谁知水路又被断了,还折进去两百士卒,失了千石粮秣。所以如今只剩下走陆路这个办法。” “可……就算你老哥把所有人、车、马全用上,一趟也只能运个三、四千石,哪里来得及?” 盛怀恩虽然算不清账目,可大概数量他还是能估摸出来的,顿时明白这件任务的难处了,不由抬眼看看李丹。 李丹瞧瞧有些打退堂鼓的盛百户,又看看韩守备,这才注意到他的黑眼圈。嗯,大约急得睡不着觉啦。 要说两万多石的东西,放在几百年后兴许也就是几十辆重型货车的运输量,可在那个年代来说,这是个瞠目的数字呵! 确实,如军中原来的计划水运最合适,一条沙船几百石是轻而易举的事。 可在陆地,自己新造的大车也只有五辆的情况下,该怎么办呢? “韩大人可有地图?还有,有没有最近走过这条路的军士,我想请来问话。” “有、有,昨日便有来送催促粮草书信的人,我派人去叫。”韩守备很快找来那军士,又找来地图。 李丹一问,听说他是参将府派来的,便以韩守备赏赐辛苦为名给他二两银子,然后问他这条路上的路况。 这军士一高兴,又见这位小公子平易近人,便一五一十地讲给他听,哪里有溪水河流、哪里有桥,上下坡、野店、民居,山坡、谷地甚至树木稀疏都仔细说了。 李丹要了些纸张,掏出铅笔边听边对照舆图,一边在纸上画出地图和标志,甚至还有等高线。 最后很满意地送他到厅外,转回后见两个军头都趴在他的草图上看得极认真。 “三郎这图画得好,极细致精密!” 李丹对韩守备笑笑:“草图而已,我今晚回去重新整理、绘制,副本也送大人一份。”说完看眼盛百户:“任务虽难,却也不是不可能的。” “哦?三郎有何妙计?” 如做为负重驮畜,一头骡马大约可负两百(骡)到两百五十斤(马)货物。可套上辕车,却有能力拉八百(骡)或千二百斤(马)。 如果是双驾(两匹)则能拉千五百斤(骡)或两千五百斤(马),利用效率大为提高。 李丹把这个道理给他们一说,俩人全乐坏了。 “哎呀,李三郎真是学富五车,佩服、佩服!”韩守备连连作揖:“韩某受教了。” “但是……,三郎,普通马车最多只能装载七百斤,上千斤的重车少而又少。你说的双驾,恐怕只有你那里才有!” “哦?原来自渊也带马车来了?”韩守备已经改用表字来称呼李丹,以示亲近。他现在的希望可都寄托在这个十五岁的小公子身上呢! “只有五辆,杯水车薪。”李丹躬身,又说: “不过盛大人所虑,我有办法解决,只要两位大人给学生调拨足够的人手,还有木匠和铁匠。” “这个好说!自渊有何妙计,快说来听听!”韩守备迫不及待。 李丹的主意其实很简单,给所有双辕马车的前、后辕头各加装两个铁环。 然后四辆双辕车首尾相连,后车辕头环与前车辕尾环之间用开口铁环衔环相连,则四车串行; 首车辕头环下加挂两长杆,则可改双驾为四驾(前后各一对,共四骡或驷马); 两车间铺设木板并加高、加固厢板,四车可装载四千斤。 如在最后加装第五辆,车辕尾环与前车辕尾环相连,利用朝后的前辕可以反向加挂两头牲畜,这样前拉、后推,五车装载五千五百斤没有问题。 “宿营、警戒或战时,摘开铁环即可排成车阵。 刚才我问过那位兄弟,如果真如他所说,这趟线除去凤栖岭那段有过河、爬坡外,其余道路均比较平坦,没有崎岖坑洼,也没有陡峻山路。 那么这样串在一起行走,一次性运到,又快、又省力,十天左右就回来了,不耽误别处补给。两位大人以为如何?” 李丹画了一幅串行的六畜车图给他们看。 “好主意!”见韩守备看自己,盛百户伸大拇指说。 “可……,本官没有四百辆双辕车呀。”韩守备心中赞叹,忽然想起个问题。 “这个不要紧,改装很容易,甚至可以将人力车改装并利用。 之所以和您要木匠、铁匠,就是因为我带了有马车行的匠人,咱们可以众人动手立即改装。” “是呀大人,反正那些人闲着也是闲着,让他们都干活呗!” “好!”韩守备下了决心:“你要多少人手?” “城里的木匠、铁匠、车行伙计和师傅全部召集,营里人手分两拨,一千人去帮师傅们干活。 再拨一千人沿着这条路就往凤栖关走,一路修补铺垫道路、加固桥梁。只要路修好,这边行进得就快。 我看,改装花五天时间足够,第五天必须出发!” “多少人随行呢?” “每车安排两人护持、推车,再加上车夫、马夫,随行匠人,有一千二百人足矣!” “我给你一千四百人,车辆也凑足!至于牲畜,我尽量去找,实在不行就地征用些牛吧。” 李丹想想,只好点头同意。有牲口就比没有强,何况畜力的使用上他还打着埋伏,问题应该不大!三个人又商议一阵才散。 军情似火,酒饭也顾不上了。 韩守备赶紧找那落水的倒霉蛋林百户(现在戴罪立功中),叫他点齐千二百民夫和百来个兵丁去修路,又急匆匆地找人写文书、下乡镇征发牲畜。 盛怀恩得回去和自己那两百人解释、安抚,说明有了新差事暂时不能回万年,还得帮着弹压民夫大营以及分派答应派遣给李丹的教官等等。 余干,李府内。 长景悄没声地走进来,待李肃漱过口,将水吐进丫鬟捧着的水盂里,然后接过一方帕子揩抹干净,这才轻声说:“老爷,南边有信来了。” “嗯?怎么样?” “呃……,他们从万年出来随着大队走,上千号人,又有官军押队,故而……。” “哼,就是说又没成呗!”李肃撇嘴,丢开帕子:“真是运气好哇,火神庙没拦住让他进了万年,结果倒成鱼儿入水,再抓都难了!” 他搔搔鬓角:“那现在人到哪里了?” “他们去了戈阳,这会儿应该已经到啦。” 李肃翻翻眼皮:“戈阳有守备衙门,恐怕更难做手脚了。” “老爷,我有个想法。” “说说看。” “他们是去应差的,不可能总趴在城里不出来对吧?所以小人已经派了人手去戈阳。” “你派人进戈阳?这有什么用?”李肃不耐烦地问。 “老爷,我们有个弟兄……和铅山水匪游三江是邻村的同乡。 那游三江跟了矿匪娄自时,是他手下最信用的大将。听说前几日在桐水与戈阳江交汇处,设伏破了官军的运粮队,如今红的很!” “而三郎,正是去戈阳运送补给的,对吧?”李肃嘴角微微扬起,挥挥手:“赶紧去办。我可什么都不知道,也什么都没听说过!” 戈阳,城西辎重民夫营地。 回到营里,李丹将十二个什长叫齐(包括南城的六个),将守备大人的指令文书给众人念了,然后说: “弟兄们,这大营里虽有饶州、南康、建昌、抚州、临江、吉安六府集结在此的四千多人,但这次只用一千。 我向守备府请了大令明日起在营内募集人手,去的人立即开始在河滩上训练。 训练的内容有两个部分:体能、队列,北城的兄弟都知道。 明天南城的兄弟也参加训练,训好了做伍长,伍长升什长,什长升队正,跟不上的去赶马车、做伙夫!” 他带着笑意看看宋九一等人发亮的眼睛:“机会我给了,看你们自己!” “哎,三郎,啊不,队率,那咱们北城的呢?”张钹叫道。 “做教官!每个队员训二十人,每个伍长就要负责一百人。 七天之内得叫所有人换个精神,能听笛哨锣声,识别本部旗号,分得清左右。”提完要求他让众人回去做准备,拉过麻九轻声道: “九叔,我和守备要了些刀盾、枪矛,还有三十副弓箭。 你那什除去要训练刚才我说的那些,还得负责练出两百护卫,让过九峰帮着你,他另外挑会弓箭的专练三十名弓手。” “那……城里的事情?”麻九问。 “留下两位兄弟、加上陈三郎和吾四郎料理。这次有些凶险,他们留守吧。”麻九点点头,李丹又说: “我今晚写封信,等要来盛百户开的路引,你叫阿彪连夜骑马回余干,把信交给韩师和朱庆,让他们知道这边的情形。 哦,还得替陈三郎捎信给他父亲。” 然后他让毛仔弟去叫几个人过来。 先进来的是赵敬子,进来就瞧见李丹正指挥人在他帐篷里垒石块,然后搭了三张木盾在上头。“我说队率,你这是……?” “别叫队率了。”李丹笑着指指旁边马扎上搁的一卷纸:“刚才守备衙门派人送来的,临时任命了个防御的差事。” 那韩守备也就是个五品千户,守备是他的差遣职分但不是官衔。 第一卷 小元霸 第四十四章 司铺所遇警 “哟,那是升官了?恭喜、恭喜!”赵敬子连忙拱手。 “别废话,快过来!”李丹笑着拦住他:“叫你来是帮我临摹这图,要三份,需送到衙门备案的得十分仔细。” 他说着掏出自己那张草稿来,刚递到赵敬子手里,就见陈三文进来了,忙指指这临时搭的“桌子”说: “献甫(赵敬子字)你就在这里画,别拘束。”说完转过头来摸出另一张纸递给陈三文:“你先看看这个。” 陈三文看第一眼就把嘴张得老大,扭脸瞧李丹正冲他乐: “怎么样?拿回去琢磨、琢磨。 这大营里有四百辆车得改装,马上城里的所有木匠、铁匠、马车匠都要来,就在大营北侧开个厂子,现地改装、现地编号。 你来负责这事,我把吾四郎也派给你,你从工匠里再找两三个德高望重的做助手。 那受训练的一千人每天去你厂里做三个时辰的工,七天内必须完成!” 陈三文恍恍惚惚地出去,李丹回头看赵敬子还捧着草稿愣在那里,问:“怎么了,有看不懂的地方?” “这、这是什么?” “哦,我先讲解下。”李丹说完给他指着讲解了道路、河流、等高线、崖壁、树林、房屋等。 赵敬子惊异地看他一眼,摇摇头,伸手去抓笔了。其实他心里在嘀咕,这小子脑袋里装的,都是谁教的啊? 做一天四分银子,对工匠们还是很有吸引力的。韩守备找了当地县令恳谈,听说银子由守备衙门出,县令立即派人将布告贴出去。 很快开始有人报名,门前迅速排起长龙。 但牲畜和车辆难办些,县令跑去守备府讨价还价花去不少功夫,主要是一天四分的银子太少,老百姓很难响应。 最后韩守备把牲口价格提到六分,大车则借用提高到日给一钱银,若有损失,牲口和车辆都照价赔偿。县令这才同意了。 即便如此,过了三天大车才收集够数。牲口更麻烦,连牛算在内,到第七日离预计数字还差六十匹(头)。 好在林百户在兴安修路时征集了一百多骡、驴,李丹同意实在不行就调用一部分他们手里的,现在差些不打紧,马马虎虎能上路即可。 到了第七日,还有三十几部车没完全改装好,但大队不得不出发了。 走在最前面的盛怀恩带着两百本部官军刚出城北门,恰好苏偏头和韩四这两伍赶着两辆簇新的马车到了西门大营。 李丹一见他俩大喜,忙叫挂上收藏在车厢底的两根备用辕木取出来挂在铁环上,现场改成驷马车,将剩余物资尽量装车出发。 “你们也不用太急。其它车改好后,再派二十辆来追我们。十辆装牲口饲料,十辆空着做备车。 其余留在大营调用即可,记得把文书交给守备衙门。” 李丹在调用车、马、人员的文档里画过押交给陈三文,又留下一伍竹枪护卫, 然后上了枣骝,带着这两部车和刚改装完的八辆车(全体十二天的口粮,军士发放十成,民夫六成),后面还带着四十匹备用骡马,及赵敬子、黑老四去追大队。 路上他才得知,苏偏头是被杨大意派来送这两辆新车的(还有四匹马),而韩四则准备来替换最早离开的麻九那伍(但他不知道这个伍已经被拆开)。 他俩在贵溪遇到往回赶的李彪,听说这边正要出发,便连夜行路终于和队伍汇合。 “你两个来得及时,就留在我身边做亲卫吧。”李丹这句话让两人既意外又感动,没想到自己这样低贱的人能做李三郎的亲卫,顿时胸都挺起来了。 因为是第一天,队伍走得不快,但空手跟车总比挑担负重轻快许多。 加上这段路开阔、平坦,当晚他们就已经过了兴安县城,从北关外经过抵达东边塔山下的横峰驿,在距离不远处落脚扎营。 盛怀恩(盛把总)进城去拜见县令,营外有护军布防、巡逻,李丹安排营内众人饮食、休息。 这千二百人,李丹分了前、后、左、右四营二十个队,每队六十人(五个什)。他自己带饶州人和南康人组成的前营。 左营营正是吉安人萧万河,二十七岁,传说是帝胄苗裔,祖上南宋时做过太常寺少卿,家族在当地很有威望。 抚州人推举了右营营正周芹,这人三十出头,看上去寡言少语,据说在汝水的水上人家中享有侠义盛名。 后营营正是来自建昌府的印书匠潭中绡,以仗义疏财闻名。他的人里有半数是银矿矿工,战斗力应该较强。 各队的队正由营正自己任命。前营五位队正是顾大、杨乙、宋九一、张钹和刘宏升,顾大和杨乙是左、右营副。 麻九任督导总管带护卫队和弓箭队,他把巴师爷放在司务位置上,赵敬子成了类似参谋的角色。 黑老四不好安置,李丹把他留在身边先做个侍卫。 扎营是老戏法了,就按余干教官们教的,用竹桩篱笆。 吉安人还发明出在竹杆上砍个口子,用另一根削过的杆子顶住,在地上做成支撑的办法,很快大家都学会。 各营还学会了削竹为兵,营里出现大量竹枪,第二天行军时翠竿成林,颇有些壮观。 麻九从自己教的护卫里选了二十名给宋小牛做镇抚,黄钦的三十名弓箭手骑着骡子走在两翼注意观察和保护。 李丹身后除了十个骑着骡子前后传信的传令,还有张钹手下两什背方形木盾,腰间挂刀背后插着短斧的刀斧手。 这是帮灵活、胆大的伙计,是全队的突击队,专门应付最难的情况。 麻九爷手下的二百人没想到出趟民夫,居然有机会持枪挎刀,今天个个昂首挺胸走得都很有气势。 没想到宿营后别人可以休息,他们却还要在营门、篱笆、大车的后面站岗、巡视。好在没人敢和他们开玩笑,只有敬而远之。 其实小牛带的镇抚们最累,不但要分班巡视,还得调解各种纠纷、弹压情绪不稳者,这活儿比站岗可辛苦多了! 第一夜过去,次日再宿营就熟练得多,不过因这段是山路,加上有两三处跨溪越水,所以一天下来走得比较辛苦,距离上反而不如头日走得那么远。 当晚宿营在司铺所,李丹洗完脚坐到自己的铺上,刚拿起笔准备趴在折叠桌上记录下今日沿途所见,忽然毛仔弟走进账来禀报:“防御,盛把总来啦。” “啊?”李丹有些惊讶,这么晚了盛怀恩跑来,定是有些蹊跷发生。他连忙趿上鞋子出来相见。 李丹的帐篷是盛怀恩帮他搞的军帐,有门帘隔开成两个部分,前边议事,后面睡觉。 只见盛把总穿件平日家常的箭袖、蓝布幞头,正站在地图(赵敬子临摹的三份之一)前叉着腰,眉头拧成一团。 “我的把总大人,这么晚了还未歇息,有什么要紧事么?”李丹拱手问。 “三郎呐,有个奇怪的事情我拿不准,心里不安睡不着,所以来找你商量。”盛怀恩自己转身先坐了,招手让李丹坐过去,压低说: “我派了两个兄弟骑着马去联络林百户,顺便看看他们修路的情形。 结果他们回来路上遇到两三个惊慌的野人,眼神闪烁,应答慌张,颇为可疑。” 所谓“野人”,是指山野村夫这类。李丹眨眨眼:“什么样的野人?可有细问?” “精壮男子,目光凶狠,短衣麻裤,肤色黑糙。”盛把总声音越发低沉: “说是在河沟里捉鱼,可既无渔获,也没渔具。 从河床侧上来,见到纵马而至的官军居然不转身奔逃,反跪着在路边等问话。怎样,是否可疑?” “大人是觉得……他们乃乱匪的探子?” “哼哼。”盛怀恩冷笑两声:“是乡野村夫便好,若是匪人,那咱俩可能要有麻烦了。” “可……不是说北岸没有乱匪,这条路也一直安全么?” “那是之前,我也信韩大人说的确是实话。有没有这种可能,乱匪是意外和我的人遇上的? 因为他们说,这三人刚走上路肩看到他们时也曾稍微慌乱,很快又镇定下来。” “要是这样,”李丹倒吸冷气:“那说不定还是老匪了!大人可问过,他们在什么地方遇到这几个家伙的?” “西塘。” 李丹抬头看图,喃喃道:“西塘? 那里向南有条路,穿过石岭,在尖山和仙人岩之间过去可以到傍山西渡,渡口对面就是鹅湖镇,朔流而上三里是傍人渡,傍人渡向北又四里是桐木溪入江口。 大人,难道鹅湖已失?或者乱匪行船渡江占了傍山渡口,然后悄悄蹑踪来到这边?” “不好说,一切皆有可能!”盛怀恩摇摇头:“咱们兄弟在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像大傻子一样乱走。 中了埋伏事小,若失了粮草、辎重,身家性命不说,上饶、广信可就都守不住啦!” “嗯,还有这外面一千多条命哩。”李丹说着歪过头,看看外面的夜。 “顾不上哟!”盛怀恩会措意,以为李丹有些惧了要打退堂鼓。他摇摇头:“不把粮食送到,几万军民都要落入乱匪之手。 上饶保不住,局势大坏,周围数府县都将糜烂。奈何!这时候只有往前冲,冲过去把粮食送到,没别的办法。 这样,明日到西塘,我命人列阵,掩护你带队快速通过……!” 见李丹似乎在思考走神,伸手在他面前晃晃:“三郎,在想什么这样入神,我的话你却没听?” 第一卷 小元霸 第四十五章 砧锤试成色 “嗯?”盛怀恩一愣:“你这样想?” “大人你看,他们初见我骑兵时有小慌乱,后来镇定下来,说明这伙人自知后面人数不多或距离太远帮不到他们,所以不如拼一把。 我看,其后至少不会是千人以上的大队,估计人数不过三五百流窜过江的鼠辈,以咱们的人数我看可以应对。” “诶不对。”盛怀恩刚听着还在点头,转眼又说:“难道不会有这种可能,这数百匪徒只是前部,大队还在后面?” “既然有游击大人的营兵巡视江防,即便乱匪过江人数也不会太多。”李丹想想说: “又要过江,又要不引人注目,还得让船只快去快回。他过来三千人,足够多了吧?” “嗯,三千乌合之众咱能对付!何况在这山里咱有车,他们没凭借也难施展。” 盛怀恩这时候心里有些底气了,站起来走了几步,看着地图又琢磨: “假如真地是乱匪,你说他们摸过来冒险深入二十里为的啥?难道在江边抓鱼无聊了?” 李丹就笑,盛怀恩咂嘴嗔道:“三郎你笑甚?在怪我想多了?” “恰恰相反。”李丹摇手:“大人这才叫深谋远虑,若是寻常人哪会想这样多?丹是为遇到大人而庆幸,大人真有名将之姿呀!” “唉,你可别拍我了,我这是在边关和北虏打仗落下的毛病。”盛怀恩苦笑。 “我说句吓人的,大人别在意。”李丹看看帐篷门口毛仔弟的背影,凑近些小声问: “您看不会是戈阳那边走漏风声,咱们的路线叫乱匪给知道了吧?” 盛怀恩大张着嘴巴看他半晌,借着抹胡须遮掩过去,同样低声说: “其实某刚听说这件事时,就曾冒出这个念头,只没敢深想而已。三郎如何猜到的?” “大人,他们若是奔着咱们来的,那如何知晓队伍路线、行程?” “也许是偶然遇上?” “若不是为咱们而来,那匪人出现在这里又是何目的、居心?” “对呵!”盛怀恩拍拍额头:“诶,这可真是伤脑筋,猜不透的事情就不想了!不管怎么说,有进无退,咱们还是想想明天怎么办吧!” “我看呀,明天需要外松内紧。” “嗯?” “既然估计这股匪徒人数不多,咱们得做三件事:给兴安和凤栖关那边报信,让他们加紧防范乱匪流窜; 给林百户送信,让他结束路面修整后立即向我们靠拢; 明天部分官军外套便装藏好武器随队,小弟的家丁也做好准备,待敌出现可以杀他个措手不及,大人再引队夹击,匪必溃散。 此天助大人立功也!” 这番话说得盛把总心花怒放,以手扶须含笑点头。 次日两人依昨晚的商定行事,盛怀恩叫来两个总旗官,叫他俩每人带六十个兵,外头裹了衣甲,每人跟一辆大车,将武器都藏在车上,听从李丹号令行事。 他自己带百余人开道,另有两个总旗官压阵在队尾,其余布置在中央巡视。 李丹对本营也做了调整,将刘宏升派往队尾主持,杨乙在前。顾大和宋小牛、宋九一、张钹居中,自己同麻九往来接应。 昨晚的事他和这几个仔细讲了,并要大家做好可能遇袭的准备,然后去和另外三个营的营正也打了招呼。 黄钦和他的弓箭队都骑上了备用骡,这样一旦有事反应可以比较迅速。 大队人马沿着道路向东行来,走的速度也有意放慢了些。 黑老四边走,边眯起眼睛看看已经升起的太阳,嘟哝道: “这样的好天气若打打杀杀,实在有些煞风景。瞧这四周的山色多漂亮,那边的水塘就跟面镜子似地。” “谁没事会要杀人?”巴师爷从马车上探出头来: “可咱们运的是军粮、物资,那可就不同。尤其是粮食,乱匪也是人,不吃就没力气和官军打仗,现种又来不及。 有这十几万斤白给的,想不让他们闻到腥味就该快走通过。这慢腾腾的难道等他们过来? 不知队率……防御,心里怎么想的!” “防御应该是觉得对手没有多少人,不敢动我们就过去了,敢动咱们砍堆人头,一并送到上饶正好领赏钱!” 赵敬子在车上半躺着,闭眼嘴里哼哼。 “我说,你还是皇族呢,就不能自己走两步?看人家防御都在跟着走!”巴师爷咂嘴道: “我是半个文人,又有守护簿册的职责所以才在车上,你总赖在这里算怎么的?再说,你从哪看出来防御是诱敌?” “嘁,你们看周围一点都不仔细。你没注意到好多车旁边都是俩人? 那些人眼睛、神和老百姓不一样,看就知道是当兵的,武器肯定就在旁边车上藏着呢!” 他拍拍自己大腿:“我可不是摆谱呵,这叫养精蓄锐。万一贼匪跳出来,抄家伙就得上去!” 巴师爷撇嘴:“等打起来再说,才知道你是不是说嘴!” 话音刚落,就听后头一片声吵嚷起来。赵敬子翻身而起,说声:“瞧,贼来了不是!” 说着拎起棍子跳下车去就往后跑,黑老四伸手不知从什么地方掣出两口刀来从车另一侧也赶过去。 队伍一乱李丹就听到了,马上叫毛仔弟吹牛角两声报警,叫全营停住,派俩传令到前方查看。 角号一声长,全队立道旁。角号两声长、车辆摘钩忙。 部分人把车尾朝外斜摆,其他人立即取木盾、分发竹枪备战。 他自己纵马走上一处高坡察看情况。传令们站在他身后候命,苏偏头和韩四两伍左右列成金花阵警戒。 李丹越看越疑惑,这时一名传令返回:“防御,确是敌袭!有匪三、四百人攻打右营,左营萧营正问是否去支援?” “告诉他守好自己位置不动,要同时防备背后之敌。” 另一名传令很快也气喘嘘嘘地返回:“防御,右营遭袭,高总旗正在抵抗,队尾也来了一旗官军支援!” “情况如何,有伤亡吗?” “我离开的时候死了两个,伤的还没来得及统计。他们从那北边的民居里冲出来,咱们没防备吃了点亏。” “我说呢!”李丹恍然,他是站在路北高坡上,乱匪却是从他右手出现的。 那边有五、六幢低矮的茅屋,却谁也没想到会藏下这么多人! “去找把总大人,请他带人清剿那几幢民居。我估计贼人头目说不定还在里面,但人都派出来剩下没几个了。 然后通知杨乙,前队做环状防御。”他分派完,又叫过另一名传令兵: “让宋镇抚带队往灵岩寺方向搜寻,发现匪情立即回报。如果没有情况,叫他到寺院周围查探,大队很快要向灵岩寺转移。” 第三名传令兵过来。“你让麻营副带护卫队从车队后面绕到西边,听角号发起进攻从侧后截断这伙乱匪退路!”再派一人: “去,让顾队正和宋队正各带两什过来,列金花阵随我出击。还有弓箭队。”最后让后回来的那名传令: “你路熟,再跑一趟,告诉右营周营正再坚持一刻,我们正在包围乱匪。然后去请后营潭营正派四或五个什去支援右营。” 为什么李丹没直接让后营兜住西边? 是因为他担心后营的战斗力和组织力不足,要么不能给对手后腰上扎痛,要么乱哄哄根本组织不起来有效攻击。 所以还得麻九手下的护卫队来干比较合适,起码他那儿的伍长和什长都出自城隍庙那拨。 这时候李丹忽然觉得自己手里少点啥?想了半天,竟是望远镜。 好,这个记下了,看来战场上这玩意还挺必需,怎么也比全靠目力要强! 正想着,就看见一脸兴奋的盛把总带着上百兵丁从山坡下经过。 “哈哈,自渊老弟,俺揍等这天哩!”一高兴他北地口音都冒出来了。 “祝大人马到功成!您先把旗子卷起来,等到近前能吓他们一大跳!”李丹手放在嘴边拢着喊道。 盛怀恩看来是听到了,忙叫人收旗,又拱拱手,带着人马直奔民居而去。 “啧,怎么没想到当初叫铁匠找铁皮子打个喊话筒哩?”李丹自言自语,掏出小本本用铅笔把这两样都记录下来。 写完一抬头,顾大和宋九一两个带队赶到了,正在坡下喘气。毛仔弟骑了匹花青马,一手牵着枣骝,一手提口燕翎刀。 “一窝蜂来啦?这次,我看你能把仗打成什么样!”李丹边往坡下走边开玩笑。 顾大不好意思:“防御,在弟兄们面前你给点面子,别提这绰号行不行?” “哈,我看这绰号挺好,又狠又毒嘛!”李丹这话说得众人都笑,战前的紧张打消不少。 “弟兄们,咱人多势众,又有官军撑腰。这样如果还被乱匪欺负了,那回去和乡亲可怎么吹牛,总不会说我一直在跑吧?”众人又大笑。 宋九一跳着脚喊:“都是饶州的乡亲,别丢人,把手里的家伙都用起来!” “对呵,就像李三郎刚才说的,要让他们觉得咱又狠又毒,他们才知道谁不好欺负,对不对弟兄们?” 黄钦也赶来了,举着弓在马上嚷嚷。众人跟着说对呵。 于是李丹告诉他们自己和两伍亲卫在前开路,只留韩四在左手,苏正(苏偏头)、顾大和宋九一都在右手,大家齐心去冲敌人的东翼。 “敌阵一动,老顾、老宋你俩就把敌军往西赶,麻九爷在那边等着他们,那时我是锤,九爷便是砧,咱们试试看乱匪的成色如何。 第一卷 小元霸 第四十六章 暂避守灵岩 “我们都在你右边,那左边怎么办?不会太单薄么?”顾大有些担心地问。 李丹没有怪罪反而赞许地看他一眼:“放心,我让后营来支援右营了,我左手和他们相接兵力够厚,没问题!” 说完,扭脸让黄钦:“过九峰,你跟在我们后面。哪个不知死活要拼命的就射他!” “喏!” 李丹布置的这会儿,盛怀恩已经悄悄绕到了小村子的背后竹林中。 哨探很快回报:“把总,拢共就数到二十来个人,兴许还有在屋子里没出来?” “就算有躲在屋里的估计也没多少,这屋子又矮又小能放得下几个人?”盛怀恩用马鞭一指: “围起来,要快,一个都不能跑掉。这可是银子赏钱!”众官兵张开两翼向山坡下迅速合拢过去。 左翼领头的一个哨长,转过个柴棚去赫然看到地上躺着三具男女尸体。 这哨长是横峰本地人,见乡亲被害不由地用本地土语骂了句“赤佬”。 谁知旁边有人立即接口:“你骂谁?”原来是个乱匪跑到这里来拉屎,他以为被同伙嫌弃便怒目回视,惊骇地发现对方是个官兵。 这哨长没想到草丛里有人,也吓一跳。不过毕竟是军人受过训练的反应快,他立即一个健步冲上前。 那乱匪“啊呀”来不及提裤子,抓起地上的刀往后一划拉。还好那哨长穿着布面甲,刀锋仅划破了战裙下摆。 哨长没给他再做什么的机会,一刀沿着他后颈根砍下去。再一脚踢倒尸首,也不管鞋上踩到些什么东西,带人别冲进前院。 惊叫声、金属碰撞声,惨叫声四起,但连一盏茶功夫都不到,一切就结束了。 俘虏被拖到一边审问,很快有个小旗过来禀报:“大人,那贼招了。 他们共四百五十人,是做前锋的,乱匪大队千五百余在后面,离这边只半天路程!” 盛怀恩大吃一惊,但克制住了没叫出声来。他缓缓转过身子:“留下舌头,其余都处置了,咱们下山给他来个前后夹击!” 说着他迈步走出低矮的茅屋,正听见那边杀声大振,注目看去,见一批枣骝马在前,带着百来人从东侧撞进敌群。 一时间兵器乱飞、鬼哭狼嚎。那百来人瞬时变成十来个小阵,逐渐向北延伸。后头跟着一群骑着骡子的连连放箭,让那些乱匪不敢上前。 盛怀恩一看就明白了,立即下令:“快,冲下去,截住北边的路,不能让乱匪冲出去!” 李丹刚冲进去的时候还有俩、仨敢上来拦挡的,可很快就发现不对了。这年轻的小子碰不得,碰了任你手里拿着什么都得飞上天去。 于是众人步步后退,又被枣骝踢倒几个,吓得连声叫:“青衣儿厉害,快退后!”不想西边发声喊,竟有支人马跳出来直刺后背。 眼见得自己人乱成一锅粥,几个亲信便护卫了这支人马的头目脱身出来往北走,不料抬头就看见对面坡上下来的官军,顿时吓得瘫倒在地。 右营刚得了后营的增援,士气顿时涨了两成,又见乱匪大乱、前后失据,周芹精神一振,抢过条长矛来挥手大叫声: “弟兄们,乱匪败了。冲上去,死活有赏!”说完带头冲上去戳翻一人。 乱匪四下里看不到自己头目慌了神,所谓乌合之众就显出来了,几个小头领率先返身便走,余者大溃。 在前头的见自己身后一空便吓坏了,情急之下就叫:“降了、降了!”片刻功夫已经跪倒数十人。 李丹喝令众人堵截、抓捕。 他倒不关心割了多少人头,急急带着亲卫和传令找个高处立足,然后先传令把消息告诉杨乙,并打探宋小牛有无回报。 接着让右营收拢死伤的自己人,后营负责拘押俘虏。 再发一个消息给左营萧营正,让他带队先行一步去灵岩寺,向南警戒并占领西侧高地。 最后让后营越过正在收拾的右营向前进入原左营地段。 正忙着,盛怀恩骑着马带着五名亲兵过来了。“哈哈,好久没这样痛快了!”他跳下马兴高采烈地跑上坡来: “三郎呵,拢共四百五十人,咱们抓了一百六十多,地上躺着二百有余,只漏掉了不到三十人,大胜啊!” “他们头领可抓到了?” “没抓,无名鼠辈。不过脑袋取下来了!”盛怀恩笑嘻嘻地回答:“一个废物,只有那颗人头还有点用处。” “派两辆大车,十个民夫送回兴安吧。俘虏怎么处置?”李丹看看他浑身的血迹,心想这家伙憋这么久,今天总算见到荤腥了。 “送到林百户那里吧,或者他返程的时候带回去。”盛把总显然对活着的不感兴趣,他招招手: “我要和你说个事情。”然后轻声在李丹耳边说了几句,见他一下子变得严肃起来。 “盛兄这消息……,那头领临死招认的?” “不是他,也差不多。是他留在村里的小头目招的。” “那可糟了,此地不可久留。大人咱们得赶紧撤!” “往哪里撤?” “我已经派人去灵岩寺查勘了,弟兄们疲劳,伤员要救治,俘虏得讯问,今晚只能宿在灵岩寺,以寺院为依托才能安全。 那千五百乱匪来了得知前队全灭,定会找我们复仇。 这里开阔、无险可守,不像灵岩寺至少夹在两山之间、又有东面池塘可以凭借,地势比这里好得多! 我们到那边去守着,大人带三百簿卒去和林百户汇合为我等外援,这样才有胜算!” 盛怀恩思忖片刻,看看战场和天色,他知道这时候若不宿灵岩寺,对手一旦衔尾追击,或再来个半路伏击,恐怕就有转胜为败的危险。 民夫们虽抗住了一次,但很难抗住第二次,更何况这回人家主力上来有千五百之数。不能冒险,就也只有这个选择了。 于是点头表示同意,说:“看来只有如此。难为自渊仓促间能有此谋。好!事不宜迟,你带队先行,我让两百官军押后,咱们立即去灵岩寺!” 等盛把总和李丹打马来到灵岩寺,站在山门处四下一看,都说声:“好去处,和尚眼光不错!” 两人将马匹丢给亲兵,亲自跑到东、西两边的山上转了转,李丹笑道: “这地方不错,易守难攻。大人你看,北面鞍头山到雷坞,那边俱是开阔地,后面的披云峰山高林密,调兵、移动敌人很难侦测。 大人尽管放心去找林百户汇合,我在这里守上三五日不成问题。待到敌人疲惫力竭,咱们内外夹攻,大事可成!” 盛怀恩见他自信满满,也放下心来。时间不多,两人立即下山着手安排。 原来这一带皆是丹霞地貌(李丹没解释,估计盛大人也没兴趣听)。丘峰兀立、红壁陡峭。 站在山门处四望,地势高而开阔,可以看出来大约这官道原本是条经年的河床。 涨水期的洪水自两侧山上汇聚下来漫灌山谷,冲刷河道和两侧的崖壁;枯水期水面下落露出河床,仍然行路过车。 在河床(官道)路南,东、西两边陡峭崖壁的缺口,有段舌头般伸向下面的沙砾缓坡。 沿坡而上水线处建有条石砌脚的牌坊,上面隐约的痕迹是“灵岩古寺”四字,条石的斑斑水渍显示它已在此多年,看过无数次水涨、河落。 上去走不远道路中间有座崖壁间夹垒的山门,也是条石砌脚,恰似个关口一般。山门内东侧坡上散落着十几户人家,叫灵泉庄。 沿庄前砂石铺就的路径穿庄而过,上坡后才看见树林后面残墙断壁环抱下的天王殿。 看上去这座三间的瓦顶小殿更像寺院正门。门口抱着扫帚的小沙弥见军官过来,掉头就跳进断墙缺口里去了。 不过盛把总并没进寺,从山路下来直接回到牌坊那里,便急匆匆整队东行。 李丹则将诸营正请到山门的券洞下面,把事情说了,又将自己和盛把总的想法也告诉大家。 这时候刚打了胜仗,士气正高涨的时候,哪个也不愿意说矮话,都说咱们也有千把人,两边实力相当何惧之有? 李丹便布置下去右营受创较大,这回阵亡十一人,伤了近三十,所以安排他们守地势较复杂的南面。 那边有多个水塘如繁星点缀在丘峰之间,敌若来攻兵力难以施展。右营只需把守住寺后西塘边、东南方的阙口这两处即可。 后营负责地势上占优的西山。这里不仅位置高,而且崖壁高耸,有不少洞穴、岩窟可以利用,林木茂密。放上几百人从外面几乎难以观察到。 麻九带领护卫队、顾大和杨乙两队,以及留下的两旗官军守山门和灵泉庄,黄钦的弓箭队也加强给他。 李丹特地将前营布防在东山,这里地形虽不太高,却是灵泉庄的有力后盾和增援。 东山的另一侧紧邻连串水塘,只要防止敌人绕过水塘去偷袭阙口即可。 左营奉命守卫寺内,因为李丹下令把所有载货的大车都集中到寺里去,左营要保护辎重的安全。 可从旁边墙上的缺口进去一看,这座“寺院”却完全不是想象中殿宇密布、巍峨庄严的样子。 天王殿后面居然是个开阔的空场,除去槐柳之外哪有什么大殿! 他茫然地原地转了两圈,看着同样意外的萧万河笑道: “宥之(萧万河表字),莫不是老和尚知道咱们来,施个法术将菩萨和大殿都藏起来了罢?” “这怎可能!不过……,既然是寺,岂能无殿?”萧万河也摸不着头脑,一回头看见个和尚正远远走过来: “喏,和尚在此,那应该还是有殿宇的。” “不管他,你且叫人将院墙扩开,将车辆都集中进来围成车阵便好。我去会会和尚。” 萧万河答应一声快步走了,李丹便转身朝和尚迎过去,双手合十施了一礼:“师父可是这灵岩寺中的?不知如何称呼?” 第一卷 小元霸 第四十七章 陋室谈功德 “余干李三郎,奉差往上饶押运军粮辎重以救城内数万民生。 不想今日半途遇袭,民夫伤亡不少,有四、五十伤员需要场地救助,欲借贵司宝殿一用。 或者有盐水、草药提供则不胜感激!某可以留下些粮、豆、面,予诸佛子为布施。 只是……,进来后见贵寺空空荡荡,实在出意料得很!” 和尚听了不恼,微微笑着躬身道:“小施主,可方便随喜到方丈吃杯茶?” 这是在邀请的意思了,李丹抬抬手:“好呀,有劳主持!” 说完叮嘱宋小牛让镇抚们注意大队进村、入寺不得骚扰,然后带着毛仔弟跟在和尚后面往前走。 通治和尚边走边介绍,李丹这才知道这地方在唐末就有人修行了,只是苦于地方过于偏僻,所以修不起庙宇。 幸而在本朝初年来了位云游的嘉善大师,临走将自己化缘得来的几两银子留下,才得以建起了那牌坊和山门。 前任主持雨桐便发愿,一定在自己有生之年把三大殿建起来。 不料他带着全寺省吃俭用、开荒种地,加之四处化缘和募资,好容易攒起来的百两黄金,竟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被几名强贼闯入寺院夺了去。 雨桐因此一病不起很快圆寂,他的大弟子召集僧人们,把剩余的散碎银两、粮食、度牒发给大家,叫众人去各自寻生路。 时下寺内只剩了三个半和尚加一名小沙弥,每日一餐,日子凄苦无比。 “就这几个人,怪不得没点香火气!”毛仔弟将枣骝和大青拴好,追上来时听了说道。 “小军爷,不是人少才没有香火,是这地方古怪,不是建寺的好去处呵!”通治苦笑。 “你是说,这地方不适合建寺?”李丹说着,站在了一处崖壁前愣住了。 这是个巨大的方山,红色崖壁几乎是直上直下。 但在与山脚下方,千万年雨水的冲刷造就了奇迹,在赤壁丹崖上形成拱形的大厅和内凹庭室。 这些僧人们便借用地形修建了外墙和部分蒲草铺就的屋顶,沿着崖壁延伸开去。 那高大的便是大殿,低矮的便是僧房、伙房、藏经室。 “原来,这就是你们的寺院?”李丹惊讶道。 “没办法,建不起大殿就只好这样凑合。一代代下来,我也不知凑合了多少年!”通治叹息说。 “你们竟然住在山洞里?”毛仔弟难以置信:“在这里出家就要住一辈子山洞?” “这不是山洞,”李丹告诉他:“这叫丹霞地貌。是一万年前大湖或大海沉淀的泥沙堆积成的。 那时水面比现在高许多,这山顶兴许在水下,或者露出水面是个小岛。 后来水逐渐减少,流速加快,就在崖壁上冲刷出这些洞窟和凹壁。 再后来连那些水都没有了,所有这些露在外面,就成了我们看到的样子。” “哦,防御说的是!那水该是大禹给排走了吧?”毛仔弟似乎明白些了,很佩服地看向李丹。 “阿弥陀佛。”通治双手合十:“施主能通观古今,实在难得。小僧也受教了!” “通观古今?这词用的好!”李丹哈哈一笑:“不过师父刚才说是此地不适合建寺院,我倒不能苟同呵。” “哦?施主难道不觉得这里地方局促,受限地形难以施展吗?” “地形地貌人力难以更改,唯有因地制宜而已。你们借崖窟造室就是个例子。”李丹信步走入一间大殿,边抬头瞻仰佛像边继续说: “古来建寺皆看风水,尤其知名大寺,如今金陵的清凉寺、静安寺,盛唐时长安的大兴善寺、大慈恩寺、荐福寺、青龙寺,唐末五台山的金阁寺,洛阳的白马寺、广化寺等等,无一不是如此。” “公子对我释教很熟悉呵?”通治惊异地抬头,这时李丹才发现他不过四十岁左右,只是常年苦修生活让他须发都灰白了。 “建寺的目的无非两者:弘扬和静修。或达其一,或两者兼备。 若出于弘扬考虑,寺院的确应建于开阔、便利、人烟稠密地带。 但若仅为静修,则不必如此,择可生息之地,因缘自然造就清净场所便是。 通治师父带我这一看,此地有山水、有田园,正适合清修!”李丹出来走到院墙缺口处,指着外面的景色大声道。 “可……。” “我知道师父这个‘可’是什么意思。你是还放不下那弘扬佛法的念头对不对?师父忘了,佛祖让我们学会‘舍’,万事随缘。 既此地不适合弘扬,奈何强要之?不如两者取其一,更加自然。再者,你同时两者都要,所需、所费甚大。 与其现在这样,不如先舍一件,实现一件。能给广大僧徒、信众提供良好的清修之地,不也是对释教的贡献和功德么?” “然也。”通治张大嘴巴,好一阵才合上,然后说出了这两个字。 李丹笑了,走回来说:“你们唐密呐,总想着搞得气派恢弘,似乎不如此则难以示界外诸天之自由、佛法之尊崇、金刚之威严。 岂不知释祖修行时,唯一蒲团而已,哪得片瓦遮身?是汝等入世久了,以为修行必得住精舍、披袈裟,其实缪矣!” 一席话说得和尚目瞪口呆,半晌才问:“公子如何知道敝寺是唐密传承?” 李丹似笑非笑地瞅他一眼:“那大黑天张手瞪眼地立在那里,我如何能看不出?”见通治脸红了,哈哈笑道: “汝先师找的好地方,别人灭佛也灭不到这里。师父若要将寺院建得金碧辉煌,反倒违了他的初衷!” 那通治听了满面羞惭,躬身一礼:“大人一席话点醒梦中人。 不瞒阁下,我寺历代主持皆不解先师在此驻步的道理,不想被大人看破,真叫小僧无地自容!既如此,大殿果然是不修也罢!” “诶——,我让你莫修得金碧辉煌,可没叫你不修呵!”李丹挥挥手说: “不过大师,其它事咱们可以慢慢切磋。乱匪将至,我欲请师父出面劝说村民避入寺内,我在这里列车阵环护,并有数百锐健守卫。 此事耽误不得,还请大师出面相助!另有数十伤员需要屋舍安置,也请大师铺排。” “出家人慈悲为怀,这些都好说。伤者大人尽管送来,我这里有位师弟极善医术。 至于村民,他等本就是敝寺的佃户,我派人去收拢便是。” “如此,多谢大师了!” 通治连说“不敢当”,转身进去叫出两个面带菜色的和尚来与他们吩咐。 李丹注意到了,边往外走边吩咐毛仔弟给寺里取三十斤米面、五斤豆子来接济下。 迈出寺墙就看见宋小牛大步走来,忙走到一旁招他过去,问:“都安排好了么,可是有其它事?” “三郎,镇抚都安排好了。舅舅叫我来告诉你,派出去的哨探并未发现乱匪。” “没发现?”李丹纳闷,搔首道:“不可能呀,盛把总说是俘虏招供的,他不可能听错。难道听说前锋全灭他们就怕了,转身逃了?” “嘿,那敢情好,这仗不用打啦!” 宋小牛伸手在毛仔弟的斗笠沿上拍了下,然后轻声说:“我舅说了,没确定敌踪之前不可懈怠,谁知道他们藏着什么坏呢!” “这话说得有理。”李丹想想问:“盛大人临走说那俘虏的贼头儿他还留着,人呢?” “在下面,舅舅的人看着,没顾上管他。” “拎过来我再审审。”李丹回头看了眼天王殿:“就在这里,要快些!” 小牛跑开去提俘虏。李丹看看眼前隆隆驶过的马车和赶车人,挥手叫过赵敬子来: “你上西山,找个高处把这周围方圆的图画一下,我开会议布防时要用!”又看了看民夫们推到、拓宽的围墙,叫过一名传令: “请左营做个木栅,这样敞着不行啊,另外做些拒马,给下面牌坊口、山门都送去些,要快!” 灵岩寺西南隔着两座山梁有个叫观塘的地方,是个二十来户的小村子。 村里唯一的富户全家现在都在塘边的泥里躺着,活着的村民不是在做饭、送饭,就是干些浆洗的活儿。 几个壮劳力从富户家往外搬东西,门口那辆骡车已经被箱笼、锦被堆满,有人就转身往小驴儿拉的轿厢车里放。 拄矛枪、头上裹块红布的兵士在车后叉着腰,不错眼珠地盯着。 在离他十来步远处红土墙边,两个人正小声交谈。 浓眉毛、八字胡,一条革带上后面挂着双插(弓袋和箭袋的统称),腰里别把鱼皮鞘燕翎刀的家伙,正向对面黝黑、短须的汉子说: “将军,那伙人躲到寺里去分明就是内里怯了,他知道咱们在后面又怎的? 我看,就该趁他们心虚追上去,一股脑儿围了,先杀个片甲不留,报仇之后再带粮食走。不能等他们缓过气,再打可费力多啦!” “打是肯定要打的,仇也一定要报的。”对面那黑脸汉子的薄嘴唇轻轻地动着: “我只是觉得哪里不对。若说是官军抛下他们跑了,按理一伙子民夫早该散伙才对,没有缩进寺院的道理。 可要说不是这情形,那会是什么?哎,这起子民夫是谁带队?很有意思!” “我等将军,你能不能别提那没用的!你是说,他们还有什么后手或者计谋?” “说不好呵!”薄嘴唇朝地上啐了口: “冯老三跑回来说,刚开始对方猝不及防,可马上就有人取出竹枪来抵抗,又有外面罩着百姓衣褂的官军助战稳定了局面,接着是个骑红马的青衣小将带人从侧面冲阵,逼他们后退。 西边树林里出来接应的人也都是青衣,看来和这小将是一伙儿的。然后就有人喊官军来了、被包围了,导致前部溃败李有那厮被杀。 我听来听去不像是李有伏击了运粮队,倒像人家设下个套儿把这小子装进去了。”他说完用拳头在墙上擂了一下子,敲得细土刷刷落下。 “叫冯老三来见我。妈妈的,这小子当逃兵在战场上丢弃了自己兄弟,现在得让他补回来!我游三江手下可不收废物!” 原来这人便是前边韩守备提到过,在江上击败了林百户掠走军粮的游三江! 八字胡拔脚便走,又被他叫住:“去找本村的问问,到灵岩寺还有别的路可走没?我就不信了,这王八壳子难道真就找不到一条缝?” 说完,背着手慢悠悠地走进富户家的院子,抬头看了看黑瓦挑檐的正房,走进去拉过张椅子在阳光下坐了,叫过亲兵: “他家的丫鬟、奴婢呢?找个来伺候本将军。 老子替他们杀富济贫、替天行道了,享受下老爷们享受过的,这总可以吧? 这被你们搞得连个端茶送水的人都没了,真是无趣!” 第一卷 小元霸 第四十八章 丹霞壁崔嵬 这功夫游三江自己在屋里转悠,瞧见屋檐下有个养莲鱼的青花大缸,便信步走出来逗那缸里的鱼儿, 心说有钱人就是会玩,摆个缸养鱼,只看不吃,这便是古人说的“意趣”么? 他虽是桐木溪上鱼行的把头出身,可小时也进过私塾,也曾有过梦想的。 忽然背后有个声音:“小的冯三儿给将军磕头。” 他唬得心尖发颤,回身踹了那家伙一脚,骂道:“老三,你这辈子都是个贼!走路丁点儿声响都没有,你要吓死本将呀?” “小人、小人就是个贼,也只会做贼,要没这点本事,小人今早在西塘就没命了。”冯三跪在地上哭丧着脸回话说。 这人三十上下,长得很瘦,一双手倒纤细得似女人般。他本是活动在闽、赣边境的飞贼,常匿于青溪和临江两地往来作案。 这次是因盗了龙泉沈家祖上流传的一口宝剑遭到官府通缉,故而加入游三江的队伍藏身。 早上他是凭借水性和天生机敏,跳入个池塘躲过搜索,终于逃回来的。 “这么说,当时乱哄哄的你也没看清对面领头的到底什么模样?” 游三江问了几句,所得和他最初讲的没太大区别,便有些不耐烦。 “将军,小人不过是个微末之徒,逃命还来不及哪里顾得许多?也没人要我特地留意他们带队官模样呀。” 冯三说完就看对方眼神不善,眼珠一转赶紧说: “呃,不过他们最能打的都穿青衣,所以小人想,要么是官军扮的护卫,要么是内里他们藏了支团练!” “唔,这倒有可能!”游三江忽有醒悟,抬头看了眼冯三身后那八字胡:“朱校尉,你怎么看这事?” 朱校尉捋了把胡须:“说不好,可能性倒是有。不过,官军里会有哪个王八蛋这样聪明么?这事儿有点匪夷所思。” “这么的,”游三江指指冯三:“老三,你丢下弟兄们当逃兵,这罪过咱先给你记下。你去灵岩寺走趟,回来我就当这事一把抹过!” “什么?”冯三回身一激灵:“将军,我的爷,小人、小人到那儿去干什么?被他们抓住肯定割了脑袋去领赏呵!” “你先别歪嘴叫苦,听我说。”游三江带着坏笑看了眼朱校尉: “给他扯白布做个旗。你去就说是避水大将军游某派来的军使,然后要求面见他们管队长官。 提几件事:首先,放回抓走的兄弟;其次,交出运输的军粮和车马; 最后,游大将军保证他们可以安全返回兴安绝不攻击。” “将军,你要放了他们?”朱校尉鼓起眼珠来。 “娄元帅派咱们来,一是要截断官军这条粮道,一是从背后袭击凤栖关。 这帮人杀我两三百兄弟固然可恨,但假如他们真的交出粮食,我乐意放他们走,毕竟凤栖关比报仇要重要! 关口一丢,上饶、广信两城官军成了瓮中之鳖,这份功劳比杀两千民夫大得多。 朱校尉,你算过这笔账来没有?” “哦,我明白了。只是……,有点便宜他们了。”朱校尉愤愤道。 “呵呵,所以冯老三,你去可不光是传这三个条件的。”游三江点点头 :“你还要记住他们主要军官都是谁,争取弄清楚到底还有多少官军,有没有民团,武器装备、甲胄都是什么样的? 总之,能看、能记多少都行,最重要领头的是谁,咱知道了名号将来报仇时也好找人,对不对?” “呃,将军,这事谁都能做,干嘛非要我去?” “你可以不去,那朱校尉就没必要留着他,拖到池塘边砍掉算啦!” “啊?” “啊什么,还不快滚!” 等朱校尉把冯三拖出去,再回来时,游三江已经坐在屋里,舒舒服服地享受着丫鬟的小拳头在后肩上的敲打了。 “将军,我让那小子滚了!” “到底还是去了?” “他敢不去,我真敢砍了他!” “嘿嘿……。”游三江笑了几声:“人都怕硬的。这种东西就是软骨头,黏黏糊糊,又想跟着咱们发财、又怕死! 啧,天下哪有这么好的事?”他睁开半闭的眼睛瞧了朱校尉一眼: “自己找个小院没?好,晚点我叫人选一个给你送去。跟着爷就有这好处,咱游三江懂怎么照顾兄弟,绝不会吃独食!哈哈哈!” 天色暗下来的时候,冯三跪在天王殿的青砖地上,偷眼瞧着李丹,心里暗自纳闷:几百号杀人不眨眼的兄弟,怎么就叫这小子给包馅了?他觉得很怀疑,这定是官军设下的圈套,故意弄个小孩子出来要激怒游三江的! “冯三?又是个飞贼!” 李丹觉得好笑,他了解完这家伙的身世以后看看麻、萧、周、潭四位营正,又瞧瞧下首坐着的顾大、杨乙两人,摇头道: “我一路行来上饶,不意飞贼何其多也。这却是为何?” “小的以为这倒不稀奇。”见没有官军在场,冯三胆子也大了些,点头哈腰地告诉: “各位首领想想,似做小人这等买卖的,若没两下身手,在这山高林密处如何生活?” “嗯,可以理解。”李丹点头:“不过你就不能做些其它营生,非要干这个么?” 冯三冷笑:“小人自小没父母,在码头上游荡。幸而被师父收养,教我这身本事,不然还不知能不能活到今日,哪有机会选自己的营生?似公子这般好运,我却没有!” “大胆!你不想活了?”顾大“刷啦”一声拔出腰刀来。 不料那冯三竟耍起赖皮来,梗着脖子叫: “都说两军交战、不斩来使,我原也没指望你们几个民团能守什么规矩,反正将军说我是逃兵迟早也要杀,你若手快给兄弟个干脆!” “嘿,他还牛气冲天了!”顾大惊奇道,一时不知自己的刀该如何是好。 周芹“扑哧”一笑,说:“既然说到使者,那咱们还是说正题。你方才讲的三个条件我们若是不答应,又待怎样?” 这边杨乙见他岔开话,轻轻示意顾大收刀、坐下。 “那还用问?自是两家开打嘛!”冯三咂嘴说: “不过我听将军的意思,他是奉命来截断官军粮道并攻取凤栖关的,实不想和民团作战、消耗时辰,只要你们归还被俘的兄弟、交出军粮,他还是会放你们离开的。” “哟,你这么肯定?”萧万河冷笑。 “小人和将军同乡,向知他脾性是吃软不吃硬。”冯三很认真地点点头:“何况这个话他是当着小人面对朱校尉说的。” “这恐怕和脾性没关系,是游三江怕打不过我们,或者在这灵岩寺空耗时辰罢?”李丹开口说。 冯三瞪大眼睛眨巴几下,他一直称“将军”,并未提过具体姓名。 他不知道李丹早从对被俘小头目的讯问中得知了是“游三江”带队,对这年轻人如此准确喊出己方将领大吃一惊。 这时他才开始觉得,眼前着青衣的小将可能真是这伙人的首领了!骑枣骝马的难道也是他? “呃,小人疏忽了,敢问首领怎么称呼?” “这位是原东昌知府李公之后,余干李府三公子,戈阳卫团练防御使,单名丹字的‘小元霸’是也!”离他最近的顾大很豪气地介绍说。 冯三眨眨眼:“李三郎,失敬、失敬,游将军说了,能吃掉我们几百弟兄很了不起。不过大家犯不着彼此为敌,还请李防御放还被捉的弟兄,让他们回家和父母团聚。” “哼,放回去他们能老实回家,骗鬼哩!转身找口刀又回来复仇吧?”萧万河说:“何况人都送到兴安去了,还不了啦!” “这……。”冯三为难地抓抓头皮:“好,那这条我回去帮各位解释。” “你也不用解释。”李丹起身走到他面前,蹲下来盯着他说: “帮我带话给游三江,他要是只会水战,赶紧来降。如果陆战也有信心,我在这里等着他。 战还是不战他自己拿主意。不过我如果在这里挡着,想必凤栖关他也别想去!回家洗干净缩在小娘怀里做梦去吧!” 这话说得狠,让屋里一众汉子都笑起来。冯三狼狈不堪,抬眼问:“李防御,你、你真要我把这话带给他?” “当然!” “我看你手上也没多少家丁、护卫,保着上千的民夫只守这么个破庙,你就一点不害怕? 能息事宁人多好,何必说这种话故意激怒他呢?”冯三劝道。 “哟,不简单,居然看出我在激将?是我小瞧你了!”李丹惊讶地又把对方打量一番: “说的是,我就憋着想激怒他,看他如何是好。 我还打定主意要把他这一千多人都留下,为死在江上的官兵和百姓报仇,为上饶去了后患! 两城加起来十余万百姓和官兵,一旦破城少不得一场人间惨剧。 我是绝对不会让游三江如愿以偿的,你回去后不妨直说。”说完叫: “小牛,送他下山!”说完挥挥手,宋小牛过去推他出去。 冯三走到门口翻翻眼皮,转过身来又跪下了。 “咦,你想干啥?”小牛上来要扯他,李丹摆摆手。 “各位首领,听我句劝,那游三江长得斯文,可满肚子的坏水!小人和他比起来那简直就是良善了。 观塘从先生,远近闻名的读书人,他眼都不眨地就把人全家砍了。 你们没有了官军撑腰,人数上还不如他多,这要是真打起来……。 还不如把粮食给他,或者分他一半息事宁人,何必在这地方白白丢了性命?” 冯三说着、说着,额头上的汗水滴到青砖上,他是知道自己带着被拒绝的消息回去很可能被迁怒,凶多吉少啊! 李丹有点诧异,他没说话看了眼麻九。麻九会意,起身拽着他后领:“到近前说话! ”然后拉他到离李丹三步远近丢下,说:“我问你,要老实答话,如有欺瞒隐匿,你可就飞不起来啦。 那游三江怎么突然想起上北岸来了,你可知道? 第一卷 小元霸 第四十九章 游匪中反计 “首领,详细我不知道。”冯三又磕个头说:“小人在他手底下就是个探马头儿。 听说是有人从江北送了消息给娄帅……呃,娄贼,游三江自告奋勇领的差事。 嗯,小人还知道,不少头目都嫉妒,说游某只是水里的本事赢了几场,才几天就成了将军所以对他都很不服气。 他主动请战,估摸是想在陆地上露一手给众人瞧瞧的意思。 您说的那个游击营我们早摸清楚了,就是趁他们疏忽的档口儿过的江。小的因来过这一带,所以被派在头拨队伍里。 见我们过去,大队才开始过江。头拨本来的意思是不惊动人,悄悄过来探路。 没想到你们来这么快,校尉觉得反正没几个官军,民夫没武器一冲就散,不如把这个头功拿下了!谁知……后面的事,你们都知道啦。” 麻九和李丹对视一眼,接着问:“既然是偷袭,那队伍里没有炮铳,也都没穿甲胄吧?” “要带那些累赘就走不得山路啦,全军轻装过来的。不过……,”他忽然看看麻九不说了,最后在众人催促下,才挤出句: “大伙儿的口粮只带了七日的份。这都第三天,要不尽早结束这一战,就要断顿了! 当然,进山后杀了从家,估计他家多少有些存粮可以补益。” 麻九和李丹又对视一眼。冯三供出的情况和他们从匪徒尸体上,以及听俘虏招出的消息完全吻合,解释了之前他们赶到疑惑的某些问题。 “所以,那厮让你来劝我们丢下军粮散伙,还什么息事宁人?说了半天,是尔等带的 干粮不足呵!” 一直没说话的潭中绡也听出来了,立即向李丹和其他几位营正看去。 “那我们还着什么急?”周芹笑道: “老子们哪里也不去,就在这里耗着。反正有这两万石军粮,有本事叫他……什么来的?游三江?让他自己来取!” “周营正说得对,我左营也哪儿都不去,全凭防御和麻百户指挥!”萧万河也拱手道。 看大家这样子,冯三叹气:“看来这仗是非打不可了!” “也可以不打。”潭中绡挤挤眼睛:“叫那姓游的自缚来降、全营弃武,不就太平无事了?”众人哄笑。 “喂,你个使者操这么多心做甚?回去复命不就完了?”顾大伸出刀鞘捅捅他。 “要是那么简单就好了。”冯三的表情比哭还难看,磕了个头说:“既各位首领不肯向那游三江低头,小人就求个恩典!” “你说!”李丹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小人劝不动各位首领,那游三江视我等如草芥,回去定是凶多吉少。求各位首领留下小人,莫叫小人回去送死!”说完就在地上磕起头来。 李丹示意小牛将他拉起,冯三额头上已经青紫,涕泪交加。“你叫什么名字,可有大号?”李丹问。 “小人冯三,江湖上有个名号叫‘三钱子’,大号没有。” “三钱子,怎么讲?” “我师父是个道士,号龙须子。 有一天我缠着让他给小人也起个号,他随手掏出三枚铜钱说你能借这三个钱到溪对岸去,且鞋子不湿,我就替你起号。 小人过去了,师父哈哈一笑就唤我三钱子。” 众人听了面面相觑。“三枚铜钱过溪水?你吹呢吧?”周芹瞪眼道。 “要不,各位首领咱们试试?”李丹倒摩拳擦掌颇有兴趣。 前世看武侠小说里有什么“水上飘”、“草上飞”的,难不成还真有这样的?他招来小牛吩咐两句,便带头走出天王殿。 小牛叫来值班的韩四,让亲卫和镇抚们点了十支火把,亮堂堂地围在殿外。 冯三看李丹点了头,从地上跃起,跑几步拧身跳起,脚在殿前树干上一点,转身扒住屋檐,转眼便登上屋顶。 众人愣神功夫人又回到地面,走两步到李丹面前单膝跪倒复命。 别人没看到,李丹却见他下来时手搭了下屋檐,以此缓冲了落地的力量。 整个过程无声、迅捷,果然没有多年的练习和应用是极难做到的。 李丹知道这人看着瘦,其实臂、腰、背、腿上各处肌肉力量的发挥、运用都是上乘。回头看了眼被提来的审五,那家伙苦笑: “小人这两下子只好混口饭吃,进出中、下之家尚可,却达不到这位好汉的功夫。” “你兄长和他比呢?”小牛轻声问。 “兄长比小人强太多,这殿估摸也能上去,却做不到这样一气呵成。”审五回答。 回到殿里,李丹满意地看向重新跪在地上的冯三。心想这家伙看事准、知轻重,是个有心的,而且还挺能装可怜。 自己倒是喜欢他这身轻功,但使用上还得加小心。 “冯三,你的本事我看到了,我这里不收只会说嘴、吃喝的。你且说说,能为我等做些什么?”他说。 冯三大喜,叩首回答:“小人也不图什么舒坦、安逸。防御大人说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态度不错,那要是我让你回那边呢?” “啊?”冯三愣住了。 夜里,游三江抱着个丫鬟睡得正香,忽然听说冯三回来了。恼得他不得不起,却又舍不得怀里白嫩的身子。 “早不回来、晚不回来,妈妈的偏拣老子最得意的时候。你成心的是不?”他坐在正堂,打着呵欠骂道。 “诶哟,这是小人的错,没想周全,该死、该死!”冯三伸手在自己脸上拍打两下: “不过将军在上,小人是为的尽早禀报才深一脚、浅一脚赶回来的,还望您看在小人忠心的面上,不要与小人计较!” “呵?”游三江使劲搓搓脸,开始清醒点了:“那伙人同意了,怕了,还是要降过来呀?” “都不是,他们铁了心要守那灵岩寺,说官军怕您他们不怕,还说……。” 游三江大怒,用力一拍桌子:“既然如此还说什么,一群该死的农夫!” “将军,他们可不是简单的农夫。” “嗯?” “里头有个年轻的娃娃叫李三郎,是什么戈阳团练防御使。 他和一个姓麻的备倭军百户教头带着四、五百团练和几十个官军呢,小人还看到有十几杆鸟铳。” “嘶!”游三江倒吸口冷气:“你看真切了,确是鸟铳?” “千真万确!那李三郎身边亲卫都背着呢。” 游三江想了想:“这倒是个麻烦,不过不算什么太大的麻烦。 还好老子派你去看看,要是贸然上阵厮杀突然他们拿出火铳来,士气肯定大受影响。”他沉默片刻,又问:“你还看到什么有用的了?” “小人一路上注意了灵岩寺一带的地形。” “哦,怎么说?” “从官道上走,沿途全是赤壁,直上直下陡峭得很。人埋伏在上看下面一目了然,走在道上的即便仰头,也很难发现上面的人。 将军,咱们从管道上过去不明智,全被人家看得清楚。可进到寺里我看清了,原来这一带不是整座山,而是山间有路。 我听有人问寺后为何只放数人看守,他们有个队率说,那边小路曲折极其难走,寺里和尚从未见有人从那边走进来过……。 所以小的想,既然他们把山门那边守得铁桶一般,咱们何不派一支奇兵走小路绕到寺后哩?” “你是说找一条小路?” “小的不才,翻山越岭这上头还有点本事,愿意替将军舍命寻出一条路来!” 这话提醒了游三江,他立即吩咐亲兵去将朱校尉请来。他自己又向冯三仔细询问官道这边山壁的情形。 当听说赤壁丹崖高达数十丈,不由地眉头紧缩。心想果真如此,即便上面没有伏兵,爬上去七、八个人又有何用? 更何况他不能把宝压在对手没埋伏这上边。 很快朱校尉迷迷瞪瞪地进来了,看来也正睡得舒服,进来没好气地问: “这大晚上难道官军打来了,有什么事不能等明早再说?”他是娄帅派来协助游三江的,所以说话毫无顾忌。 即便游三江心里不爽利,但还是比较客气地说: “朱校尉,冯三回来了,你听听他都看到、听到些什么。”说完示意冯三又给朱校尉讲一遍。 “恁地不好打?那要不算了,咱们回去就说找不到机会。 反正娄帅也只是试试看,没指望靠咱们一支偏师就拿下凤栖关!”朱校尉摊开两手道。 “我下午和你说找本地人打听小路的事,你可办了?”游三江压抑着不满问。 “哟,这个事情还没和将军禀报。”朱校尉一下子想起来: “找人问过,却是有路。不过那边山形和这边不大一样,越靠北越是沟谷纵横、红崖遍地,靠南边坡顶圆滑,但谷地更长。 虽然有小路通到山后,可若是外乡人贸然闯入,不但找不到路径,还容易迷路。 就算找到,从这里要走整整一个白天,到那里天也就黑了。将军,我是觉得太冒险,所以就没着急来报,万勿见怪!” “真的有路!”游三江跳起来,看向冯三:“老三,看来这次你要立功?” 冯三拱手:“小的谢将军宽恕之恩,愿意拼全力,为将军寻到这条路径!” “好!”游三江拍手道:“我给你两日时间带五个弟兄去找,若能找到立即回报。”又说: “朱校尉,你带五百兄弟就在这里为我保守后路,如果冯三找到小路,你便随他抄进灵岩寺后山。 咱们前后夹攻,定破了他们,杀掉所有人,给遇害兄弟报仇!” “好!那,将军你明日……?”朱校尉询问。 “我么,我带人去佯攻灵岩寺的山门,顺便欣赏下,那所谓的丹霞赤壁是何等崔嵬的样式。 第一卷 小元霸 第五十章 李丹教沙弥 脸上的流鼻涕揩干净,又洗了把脸,小沙弥回到刚才嫌弃自己的“小大人”身边。 抬头看看他,又看看高耸伟岸的崖壁间细小砂径的尽头,距离他们百步外幽深茂密的树林好像怪兽般蛰伏着。 “啊!”他大叫一声。声音传得很远,两边的崖壁发出“啊、啊、啊……”的回声来,渐渐消失了。 “我有点不大相信,你真的从这里走出去过?”李丹挺老成地抚摸着自己光溜溜的下巴,扭脸再次看看这小家伙。 他难以置信,这小子号称只比自己小六岁。 “是我师父说的,反正我被送来寺里八年了,只是个子矮不显大而已。”小沙弥歪着头认真地回答: “张道士的《伤寒杂病论》我都背下来了,你觉得小孩子能有这本事吗?” “张道士?张仲景?他哪里是道士!”李丹又好气又好笑: “张仲景乃东汉末年人,以黄老养生学为干行医著书,他最多是个道家,却不是道士。 虽然道教是张道陵在前(西)汉武帝年间所创,他的医学思想也受道教颇多影响,但他本人并非修行者。 他志在行医济世,而非习阴阳、修仙途。此乃本质区别。可不能看他姓张就说人家是道士哦!” “哦,晓得了!”小沙弥随着他转身往回走,双手合十说: “没想到防御大人对这个还有了解,佩服、佩服!看来小僧看的书还不够多!” 李丹笑了:“你呀,小小年纪别老看那些佛卷,经、史、子、集,天下之书浩瀚无比,只有多涉猎才能如车前草般将根扎到土里,汲取每一寸的养分。对不对?” 小沙弥点点头,又摇头:“可是,师父说杂书多邪门歪理,容易带坏人心、空耗时光,我等修行之人不将岁月用于研习佛法,实乃大罪过!” “行悟,我并未叫你不看佛经,可知为何?”李丹停下来,回头看眼脑袋摇得拨浪鼓似地小沙弥。 “因经书里有大学问,有这世上的真理!”他说: “世上的书大概有三种:无聊解闷的书、探讨切磋的书和说明真理的书。 你读经就要读真经,即说明真理的书。 譬如释祖、老子、孔子这些先哲的话,他们对世上万物关系及人心人性的阐述,里面有大道理,是不能不好好读的。 又如西教耶和华、穆教默主的话也是如此。”他说着抬眼看了下旁边护卫的黑老四接着说: “至于那探讨、切磋、解释的书,你可以看,但要小心,因为不是每个人都能真正理解、阐明真理,各人有各人的想法、认识或思路。 你要自己判定哪个正确、有理,哪个存疑甚至有误。汲取精华、摒弃糟粕。” “我哪里有这等本事?”小沙弥行悟惊疑地问。 “你看了真理之书,心中便有杆称,可以把所有学说、流派都放上去称称。”李丹拍拍他肩头: “心中有真理,做事便妥当、有分寸、知轻重,做人便正不会专挑斜路、捷径。 如此,那些歪理学说在你面前还不容易露出原形么?这才是读真经、辨是非的好处! 至于那些无聊之书,你拥有真理,自不觉得这世界无聊,它们对你便是无用,即使偶尔翻看也无妨。” “懂了!”行悟点头。 “你没懂!”李丹笑呵呵地在他后脑上揉了把: “光听我说的你就懂,那你可是真佛出世了。就算三藏法师不过修到罗汉体,你还差得远哩! 你现在要学会的首先是谦逊,先听后记,然后在日常修行中去体悟,这样才能达到‘懂’的境界,才不负你师父赐的‘行悟’这个法号。记住了?” “记住了!”行悟再次点头。 “现在,你跟着这位先生去,帮他把你记得的那条通舒家寨的小路画出来。他会奖励你五个炊饼,记得回去慢慢吃,不要着急喝水。” 说完,李丹示意赵敬子过来,领着行悟到一辆马车下面的马扎上坐了,开始向他询问地形、路径。 萧万河走上前:“没想到三郎的学问这么高深,许多都是在下闻所未闻,真是受教!”说着连连拱手。 李丹摆摆手,回身指点着说:“萧大哥,若这孩子所说不差,南边那条河道和相连的湖沼、池塘地势高于这边。 往年豪雨时常有洪水漫堤流入西面各条山谷,富余洪水还会泄入官道,甚至完全淹没它,所以东塘和西塘实际都是大水后的遗存。 我昨天听他第一次讲时,还未多想。等晚上见到冯三,便动了那个心思……。” 萧万河呵呵地笑:“水淹七军,我在戏文里听过,没想到这回能亲自经历。” “游三江能不能上钩还不好说,这条计策可不可以用也还不知道,一切要等周营正和他的人回来才清楚。” “你别担心,这才出发不到两个时辰。周兄弟果敢、心细,又是水里的行家,能不能用计回来一问便知。”萧万河安慰地拍拍李丹后背。这个年轻的防御使,开始的时候他们几个营正还真有些不服气,可前边那一仗打下来大家的感觉就不同了。 现在看,他虽然年少,可做事老练,思路缜密,绝对超过多数同龄人! 加上他慷慨地将所获甲胄、武器甚至财货分给各营,重奖表现突出的士卒,并未偏心本乡人。 因此三位年长的营正都暗地竖拇指称赞,说到底是知府家的公子,气度就是不一般呵! 李丹听了他的安慰点点头。这时就听见西壁上一声警笛响,有人惊慌地叫着:“有敌情!” 立刻众人乱起来。萧万河正要上前,被李丹挡住了。 这时就看见五、六名镇抚身后跟着一哨官军出现在营地里。 “乱什么?没学过怎么防御吗?拿起竹枪,站到自己那什里,什长出来集合自己的人,带到位置上去!” 有个头巾上插了根山鸡尾羽的镇抚大喝,这羽毛标志着他地位相当于队正。 立即有什长开始高声招呼部下到自己身边集合,然后带着到齐的人手奔向预定好的防御岗位。 “看来,我也得找队人做镇抚才行!”萧万河脸上有些发烧,赶紧说。 “不用,各营不是有个中军司马负责本营勤务、伙食么?再给他加个镇抚的职责,各队设一名镇抚向中军报告就行了。 中军能力不足以兼镇抚的,可以增设。”李丹说完,指指前面:“传令来了,看他怎么说。” “大人,麻总管让我报告!”那传令爬坡上来太急,喘了两下接着说:“乱匪沿着官道来了,有上千人!” “来了?上千人?”李丹自言自语地重复。 “怎么,没上当?”萧万河跌脚:“那个飞贼,看来是个靠不住的!” 李丹对传令道:“你辛苦再跑一趟,请麻九爷再看看,到底是千人,还是千五百人?”传令应了声跳起身下山去了。 “怎么,防御怀疑他们没全来?” “是呵,若是只来了千人,那还有三成干嘛去了?游三江留着他们要做甚?所以我请九爷再看看,以他老军务的眼神应该不会差!” 不一会儿功夫传令又跑回来了:“防御,九爷说,他确定是一千,上下误差不超过百人!” “啪!”李丹拍了下巴掌:“去给后营潭营正传令,派三个什往西探,一个时辰后返回。后营全营戒备!” “三郎可是担心贼人袭击西山?”萧万河问。 “他们初来乍到,这种可能性不大,但得防姓游的冒险。且冯三情形到底如何也还不清楚。”李丹咬咬嘴唇。 他本来安排让冯三设法诱游三江打进西山的主意,这样他们找路就得花两天,这段时间足够自己铺排很多准备了。 然而看来人家没按自己的设计行事,反而调了主力到门前耀武扬威。 哦,明白了,是个声东击西呵!想清楚这件事李丹立即冷静下来。 他原本还有点担心万一游三江中计把所有人都拉来奇袭西山的话,只有后营怕会顶不住反会弄巧成拙。 现在看来乱匪留下来准备做奇兵的只有五百,可以放心了。 只要山门那边麻九挡得住,在西山弯弯绕的沟壑深谷里,拖也可以把这五百人拖垮,何况自己还有那个准备。 这时候只有少数人知道,右营奉李丹的令派了一队人随周芹出后山去探查河道、湖泊情况,留下一队人保持警戒,其余的都忙着编席子和大竹笼! 这活儿交给抚州和吉安籍的人,干起来特别拿手。 就在这会儿,山门前的乱匪已经在距离两百步的地方立住脚,个个伸长脖子打量着天然形成的这座“大门”。 “娘的,和尚怎会挑这种地方修庙?净给老子出题目!”游三江禁不住怒骂。 他来了,看了,终于明白昨晚冯三形容“陡直的赤壁”是个什么模样。 这鬼地方,要不从山门打进去,要不只好从这崖壁爬进去。 他回头看看手下个个做难的脸色,就知道“爬上去”这事大概是没指望! “将军,这……不好打呀。”一个头目凑近了悄声说。 “我也没想真打。” “您是说……佯攻?” “冯老三说官军加民团,有武器的不过三百人,都堆在那牌坊到山门这段路上呢。只要咱们攻破这里,里面都是盆里的鱼儿。” 游三江薄薄的嘴唇轻动着,手上做了个抓鱼的动作,又说: “不过最好是冯老三能找到那条小路,这样咱们在这里佯攻,朱校尉带人从后头捅进去,又快、又省力!” “那,咱们现在做什么?” 第一卷 小元霸 第五十一章 石盆谷放水 传令再次跑上山坡的时候,看见李丹正在天王殿前和刚刚回来的周芹说话,萧、潭两位营正也在。 “防御,麻总管让我告诉你,那伙人在对面山脚下扎营呢!”传令报告。 “知道了,麻总管和前营原地继续监视,只要他们不来攻打,咱们就不动!” “啊?明白!”传令怔怔,忙答应着拱拱手下去了。 “这么说,还真有这条河?”潭中绡兴奋地搓搓手问周芹。 “是,河面宽阔水流不急,不过可不浅呢!”周芹转回来对李丹说: “我留下的兄弟们部分游到对岸去找船,顺便打听更多详情。还有些人跟着朱二哥去查看南边河道了。” “你觉得水能引过去?”萧万河着急地打断他。 “能引!”周芹肯定地点头:“我仔细看过,上游估计是下过雨,水有点浑带土腥气,水位离岸相差不多。 我们在岸边不远处找个合适的地方做个拦水坝,引河水过来,要用的时候将闸门打开放水即可。” “直接掘开不就好了,要这麻烦做甚?”潭中绡将手一挥,周芹未答话,脸上稍有些尴尬地看了眼李丹。 “那山谷里虽人烟稀少,但是难保还有居民住着。掘开容易,可河水泛滥没了控制也不好。”李丹说。 “防御这话说的是。”周芹点头: “听当地人说,这条河的南岸有五条南北向的山谷,灵岩寺下边东塘这里是第四谷,咱们右手山那边是第五谷。 往年都是雨季河水泛滥淹没这些山谷,现在水并没这么大,咱们掘开了,水全涌进第五谷里,那不光淹了里面,还会让下游都缺水。 这时节正是用水之季,咱不能亏了百姓呵。所以我想,差不多时就把闸落下,这样控制起来方便些。” “你这法子不灵!” 几个人回头一看,见是小沙弥行悟。 “哟,小家伙,为啥不行?”潭中绡一个箭步捉了,拎着他胳膊回来: “说出个道道来放了你,不然就是贻误军机之罪,把你屁股打开花!” 行悟撇撇嘴挣脱他,蹲下用石头子摆了阵子,指着说: “小大人是要水淹七军对不?等贼人进了山,水从这里往山谷里冲叫他们都成王八。可是……,你不知道这里有个瀑布吧? 下面是杏花潭,多少年发大水冲出来的。水到这儿都聚起来,等到再漫出去,土匪不是早跑光,就是把我们都杀光了!” 众人顿时目瞪口呆。“娘的,怎还有个深潭?”周芹赶忙问:“小师父说的可真?” “出家人不打诳语。” “那瀑布离河口有多远,你可知道?” “小僧觉得有七、八里地的样子,反正从杏花潭走到河口要走好远!” “你走过?” “我随师兄去的。”行悟忽然有点慌张,看看周围才小声说: “茂师兄用那潭里的水酿果子酒……。我可什么都没说,你们就当没听见!” 众人哄笑。 “行啦、行啦,请你师兄来一趟,就说我有事请教。” “哦。”行悟答应声,飞快地逃走了。 “唉呀,要真像他说的,那可有点棘手了!”周芹蹲在地上,皱起眉盯着行悟摆的石头子看着,啧嘴道: “这得提前放水,要是等敌人走近再放,还真怕来不及呢!而且水量小了还不行,这谁知把那潭灌满要多久? 哎呀,没想到还有这么一出,真糟糕!”他懊恼地在大腿上狠狠拍了一巴掌。 李丹也蹲下了,他手指沿着砂地上挖出来表示河道的那条线移动着。 忽听背后有个浑厚的嗓音说:“听小师弟传话,可是防御在找我?” 回头一看,一个瘦高个子的青年,左手抱个瓦罐,右手还拎着一个,偏着脑袋站在几步外。 这人正是先前住持所说三个半人里那“半个”,名唤史茂,他算是在这寺里带发修行,因此未束发髻,只是将长发在脑后用条布带子扎着,好像马尾巴的样子。 “哦,史兄,正是防御找你,来、来!”周芹因他忙着采草药、帮巴师爷为伤员治疗因此颇有好感,忙起身招呼他。 “这……,各位是在军议,在下过去不大合适吧?”史茂指指地上说。 “史兄修行之人,怎还讲究时速这样多的规矩?”李丹笑了,也招手道: “过来无妨,我正是有事想请教兄台。”等史茂走近些,李丹问:“行悟说兄去过杏花潭? 我等计议破敌之策,正要水攻,想请教兄台那边地理形势。” 史茂有些局促地回头看了眼,说:“这小子最快,早晚要将我卖出去!”然后点头承认: “是,在下去过那里,前些日还走过,行悟便是从我这里知道怎么从后山进出的。 不过现在瀑布上下来的水极少,淅淅沥沥而已,要雨天或雨后去才有瀑布可看。” “史兄弟可知那潭有多深,要多大水才能注满?” “且慢,”李丹拦住周芹:“细节你慢慢与史居士切磋。史兄,小弟只想知道,若扒开河道令大水漫灌,可否能淹没整条山谷?” “难也!”史茂想也未想便答,接着放下手中瓦罐,蹲下来指着道:“此河年年涨水,却从未淹没下游,防御可知为什么?” “可是因为洪水泄往南岸各条山谷,因此下游无碍?” “是极,然而为何谷中未能存水,且河道也未因此发生改变呢?” “未能存水,可是因为水走各出口都流走了?河道未改,这个却不知缘故。” 周芹是水上英雄最了解河流,但他都摇头的事情别人就更答不上来了。 “周营正说的有部分正确,不过各位可能不知道这山中洞窟很多,不少洪水会涌进洞窟随地下暗河排走。 是以如果你要淹没山谷,水量小了是绝对不行的。” “啊?我竟漏算了!”周芹大吃一惊。话说到这里,众人已经明白原方案行不通,必须制造场绝大的洪水才能淹没所有山谷了。 “山那边是没谷,中间凹,周围高,恰似个盘子,它又有个俗名叫‘石盘谷’。 这个名和我刚才的第二问有关。周营正你说不清楚河道未改原因,我告诉你。” 史茂左右看看,跑到一边拣了两块长条形的石头来摆在河道与没谷交汇处。 “喏,看到伐?这里的山势走向以东西向居多,是以山峡中间形成这条河。 你看到的河堤不是寻常泥土堆积形成的堤坝,其实扒开表土三尺,下面全是岩石。这周围的山,顶上是土,下面是砂砾,最后是岩石。 中间低、四周是石头,可不就是个石盆? 所以河堤也是这样,它不过是比你目力看到的山脊要低矮,表面积累的泥沙中籽粒发芽长成草和灌木而已。 这就是往年洪水溢出但河堤始终不垮的原因!” 他抬头看眼周芹:“近两日上游确曾下雨,不足够大!就算扒开表土,石头你挖不动,缺口打开有限,泄出来的水不见得有多少。 有的地方也许淹到大腿,稍远处说不定只能没了脚踝。” “完了,那还扒什么河堤?这下面若尽是石头,这……我可不知如何是好了。”周芹满脸的失望,他本来还想这回借机立个大功呢! “莫急,其实周头领你要想立功还是有办法的。” “有什么办法?”听他这么一说,周芹立即把手按在史茂肩头:“你若有好主意,成事之后我捐二十两给寺里!” “善哉,我既不是为杀生,也不图你的香油钱。”史茂呵呵地笑: “我不过是为保全古寺而已。毕竟匪人过境,敝寺说不得也要遭灾,若能退敌免祸,在下自然要出力。” 说到这里,几个人都催他赶紧说办法。 李丹笑眯眯地抱着肩,看他把势拿足、众人胃口被吊高,才悠悠地开口接着说: “水攻之法,无碍乎两者。或泄水、或聚水。既下面是石头泄不得,那自然要想办法聚了。” 李丹马上逗了一句:“可没那功夫,乱匪说来就来,哪里等得到再来场雨?” “雨?非也、非也!”史茂摇头:“这几日内本地都是晴空万里,没得大雨。 在下说的不是汇聚雨水,乃是利用这河里现有之水而为之。” “哦?” “这条河蜿蜒向南而行两里有余,到了一个叫虎岩的地方两岸地势变高,河床迅速收窄至不足一丈五尺,流速加快,冲下高一丈二尺的瀑布改向西南。” 史茂两手比划着说完,再次拿眼看向周芹。 “我懂了,你意思是在虎岩这里建道拦水坝,让河水涨起来。我们再在鼋头岭扒开河堤放水,水量便足以灌入山谷?” 周芹用力拍着膝盖兴奋起来。 “就算不能淹死人,没谷里一片泽国、池沼遍地是肯定没问题的。到时周营正只需备好若干竹筏、小船,大事谐矣!” 史茂说完起身,向李丹合十道:“若没别的事,在下去给伤员换药了。 哦,这里有自酿的两坛好酒,各位品尝之余,还望口下留情,对住持师父千万不要说漏。” 四人都被他逗笑,纷纷起身拱手相送。 “这是位可人儿,临走还留下两坛酒,有趣!”萧万河摇着头笑道,一手拿起酒坛,看上面贴了纸有行字:六年春三月杏花溪下取水。“哟,还是前年的咧。”他说。 “按他所说虎岩那儿的瀑布倒不高。”周芹无心于此,自言自语着在地上划拉: “问题是要建拦水坝,鼋头岭那边什么时候放水、怎么放? 咱们没那么多人手,建拦水坝,少说也得去个三百人吧?那可怎么顾及鼋头岭?” “不要紧,”李丹说:“你把朱二哥留在这边就好,从右营带两百人走,麻烦萧大哥拨一百兄弟跟去,有这三百人修拦水坝该够了。 萧大哥带左营一百五十人去和朱二哥汇合,不够的话从后营调百人过去协助。 由这两百五十人负责挖开河堤,事后留下百人堵塞回填,其余的沿河谷向杏花潭方向搜索。 第一卷 小元霸 第五十二章 三钱子带路 “出去半数?可这么一来老营和东面留的人手是不是太少了?”潭中绡有些担心。 “不打紧。既是佯攻,他们不会尽全力!再说,对面也是刚到,还没弄明白状况,山门和东面危险不大。 有前营、护卫队加上留下的一哨官军,六百武力凭地势怎么也够挡住他们了! 你们且放心去做事,西边这个……石盆谷我可就拜托三位兄长啦!”说着李丹拱手,三人忙回礼表示愿尽全力。 他们明白,前营替他们在前边挡着,把捉俘虏、收缴获的好事留给后面三个营,再干不好就太丢人啦! 李丹的余光里,有个人在天王殿门口一闪。”你们稍等。“说完回到天王殿里。 宋小牛正等着,瞧见李丹进来立即起身凑到近前轻声说:“三郎,好消息,跟着冯三的兄弟回来了!” “哦,如何?” “那伙乱匪藏在观塘寨,游三江信了他的话,在原地留下五百人,自己带大队来佯攻。 咱们的人带冯三认了路径,约好后日一早他带着个姓朱的头目和这五百人进谷里来。” “好、好极了!” “还有,去后山探路的人也回来了。他们按着小和尚教的确实发现一条路,从后营把守的山边堪堪绕过,出去就是条山谷。 人站在下面能听到他们上边的说话声,可上面的被树丫杈挡着,反而看不到这条路和路上的人。” “看来这仗真是免不了。”李丹咬咬嘴唇:“若不是偶然间行悟说了这么一句,险些坏了大事!” 刚来时大家都以为这地方三面环山牢靠的很,敌人最多就是偷偷从崖壁爬上来,只要将山顶守住就好,没想到这南边竟有条小路可以出去! 要不是行悟告诉,岂不是给羊圈开了个后门?李丹想想都后怕。不过也正因此,他才动了利用这个消息引君入瓮的念头。 先打掉部分敌人或击垮他们的意志,取得先机后再为配合盛把总从外面发动反攻创造条件。 李丹马上出来,和三位营正说了此事,大家听说乱匪后天进谷,个个摩拳擦掌喜笑颜开。 尤其左营眼红右营和后营在司铺所得了好处,又是细软又是兵器(兵器得者优先选用,富余并甲胄上缴,国法甲胄不得私藏)地,萧万河身上的压力不小。 于是凑在一起又细细地商议一阵,分头去各自准备。 周芹先去左营里借了那一百人,牵出百来匹牲口去右营,将做好的竹笼等让牲畜背了,和右营部分人一起赶去渡口。 先时他曾和找船的兄弟们说好,收拢的船只都到这里聚齐。 这时已经有了二十条船,这些人、货物、驮口只好分批运过河去,从那边到虎岩据说路更好走些。 潭中绡派人带了工具沿着石盆谷的泄洪道往上走,去和萧万河、朱二哥汇合。他自己便带着伙兄弟起劲地扎起筏子来。 长些的筏子可以载三、四人,小的两人,这活儿因为需要砍大量竹子和木料,还得捆扎和搬运,所以有些费力。 不过好在出公差带着工具,且大家听说很快有缴获的机会,所以个个干得热火朝天。 萧万河带人从东边河谷出去,绕道南面去鼋头岭。 这条路也是周芹他们出发探路时走的,越走越窄,最后只容一匹牲畜或单人前后跟着。 借助周芹先前走过的经验,大家把工具、武器都放在牲口背上,最前头的用长竹钉楔入崖壁内,竹钉间以麻绳相连,人扶着绳子慢慢地从圆滑的石背上走过去。 路右是崖壁,另一侧便是河水。 大家都在忙,前营显然也不能歇着,山门这边吸引敌军越牢、越久,越有利于迷惑对手,遮蔽和掩护各营的行动。 除去继续制作更多鹿角拒马、排钉篱笆这类防御或遮挡设施外,李丹派人从附近农家用粮食换了些稻秸,切碎和泥制成泥砖。 史茂不是说了么,最近几天不会有雨,那就好好将老天利用利用一把。 若有时间,这些泥砖他打算用来重新砌一圈寺墙,原来墙上用的青砖便可以拿来修个殿了。 前营余下的人也没闲着,在山上搭瞭望塔、夯筑寨墙,搞得小工地一般。 村里的劳力也去帮忙,干一天就有一粥、一饭可吃。 “以后我们走了,这东西别拆。”李丹指着东山上正在修筑的寨墙,告诉通治住持: “若有匪人百姓还可以进去躲避,那大屋平时村里可做议事之用。” 通治合十念着佛号,说:“大人仁心,只是我看那屋子似是以竹为干夯土而建,这能留得住么?” “住持放心,我们马上点火烧掉它!”宋小牛嘻嘻哈哈地说。 见通治一脸惊愕,李丹赶紧告诉他内外火烧可以使墙壁坚固如陶,里面的竹子被烤碳化之后支撑性更好的道理。 “外面抹上拌稻草的灰泥可以随时修补,不怕风雨,可以用很多年呢!” 正说着,山上火焰已经冲天而起,前营的人在山上、山下一片欢呼雀跃,连村里的老少都站在寺外看热闹。 这年头没什么娱乐,一场大火也能让人兴奋好几个月。 他们玩得开心,山下游三江等众匪不知就里,纷纷跑出来看。 “这是怎么回事?朱校尉已经攻破寺院了?不像呵!”游三江纳闷,打破头也想不出来所以。便命: “去,找个胆大点儿的凑近些瞧瞧,看那伙儿在上面做什么呢?为啥点火?” 于是真的有个匪兵,壮着胆子走到官道中央。那上面的人也不理他,看了半天不得要领,遂返回大营来报: “将军爷,他们在山上盖了栋房子,不知为什么又一把火将它点了。小人也看不懂,回来请爷示下还要不要继续盯着?” “算了,你回去歇着吧。”游三江打发走这人,对手下道: “山上的动静往往出人意料,我看那带头儿的绝非好相与之辈。你叫兄弟们今夜都警醒些,离这么近莫要被他偷了营。 再派人去和朱校尉联络,他那边怎样了倒是叫一两只腿子来回话呵!”手下连声答应。 话说朱校尉等五百人被游三江留下,百无聊赖。朱校尉和几个手下想招,抓了几只老百姓的鸡来,圈个篱笆斗鸡玩耍。 赢了高高兴兴,输了的鸡便丢给侍寝的婢女去杀来炖了吃。见游三江连夜派人来问,弄得兴头上的他老大不高兴。 “他把老子丢在这里两天,还派个人回来训老子。扯淡闲的!” 这晚鸡吃得肚圆,冯三回来了。朱校尉便叫他过来回话,先劈头盖脸骂:“你个死飞贼躲哪里高乐去了?害爷在这里傻等!” 冯三赶紧一脸委屈地跪下:“朱爷,咱这不是奉将军的令去找路了嘛,可不敢闲着。你看这身上衣裳被刮得,都成烂布条啦!” 这姓朱的原是个卫所的弓手,还做到小旗官。打仗的时候见情势不对便射死自家百户降了娄自时,又积功被封校尉。 在他们规矩来讲,校尉可以带八百到一千二百人,且可单独行动。北上偷袭粮道的主力是他部下,这也是游三江对他很客气的原因。 但是人家是“将军”呵,地位比自己高,只留下五百人,不是变相夺权?这让朱校尉心里憋着股气。 听冯三提到什么“将军的命令”他很不爽。“你把游三江当祖宗,老子可不吊他!”他鼓起眼来威吓。 “这……。”冯三立即意识到说错了话,扬手打自己个耳光: “小人嘴笨,校尉别在意。不过小人寻得了小路,最后头功不还得落到您的手里?” “嗯?”朱校尉眨巴两下眼睛乐了,附身问:“怎么,你真找到那条小路了?” “托您的福,我差点就走到灵岩寺里去了,没人察觉。”冯三嘿嘿笑道,神秘兮兮地凑近些压低声音说: “我带您悄悄摸过去,咱们干掉岗哨占领寺院,先控制了粮草、武器、甲胄、军饷这些,然后从背后给他们一刀。 等将军赶来,说不定仗都打完了。那时,您交给将军多少他都得笑呵呵地接着,是不是这个道理?” 朱校尉哈哈大笑,马上又换了副凶狠的样子问:“你这么‘帮忙’,可是有什么算计?” “算计谈不上。”冯三拱拱手:“小人和将军同乡,投奔他本想得些富贵。 谁知将军眼皮也不夹小人,动不动就要打、要杀。小人实在怕得很,想改换门庭投到您的门下。 您可是跟着娄帅的正牌子校尉,哪像他不过是个来依附的,娄帅高看给他个‘将军’的名号。 这条路就是小人的见面礼,送您场富贵,帮诸位弟兄们谋个实惠。 求您将来收了小人!小人定衔环以报,保您登上将军之位!” “这可是你说的,要保朱某登上将军之位?” “包在小人身上!”冯三毅然决然。 “好!来人!”朱校尉心情大好:“传令下去,明早五更造饭、卯时出兵! 我要给那伙不知死活、害死四百弟兄的东西一个狠狠的教训!看他们还敢和义兵作对?” 这些人起事反抗官军都是自称义兵,但没有纪律、法度的约束。 第一卷 小元霸 第五十三章 没谷淹奇兵 次日卯时三刻,乱哄哄的队伍终于出发。朱校尉满脸不耐烦地走在前面,嘴里一直骂骂咧咧。 他急呀,根据冯三所讲,这条路走到寺后怕都要天黑了。 天不黑作战就没有突然性,可太黑的话他又担心游三江没法和自己配合。 走了一个时辰他才有些后悔,叫过个传令:“你去,现在回去,沿官道去大营。 告诉将军我出发了,今夜要袭营,叫他看见火光就来增援,务必要及时到达!” 冯三听了也不多说,只是一个劲地提醒后面的人跟上、别掉队。“这地方沟岔、溪谷太多,迷路可就难出去啦!”他吓唬人家说。 有人吓得战战兢兢,有人不以为然觉得他夸大其词。不过随着越来越深入,周围是没完没了的崖壁,脚下是不停地上下坡。 所有人都气喘如牛,叫苦不迭。还有被草丛里游走的蛇吓到的,有衣服被灌木钩住的。 众人开始沉默,渐渐地小声的抱怨和嘀咕也开始了。 “他妈妈的,这叫走的什么路?发财也不是这样发的!” “就是啊,这到底把咱们带到哪儿?” “我说,这地方连个人影子都不见,我这心里怎么觉得不踏实?” “别说你了,都一样。咱们留点神,这地方不会有什么大野兽吧?” “别吓人,那飞贼既然走过,应该不会有野兽。不然他怎么回来的?” “你也知道他是飞贼?人家见机不妙可以蹿高,你有这本事?” 旷野里有人说话,吓得野鸡、鹄雀从草丛里“扑棱棱”地不断飞起。那朱校尉火了,命人往后传话: “都闭嘴,谁惊动了敌人的哨探我要他脑袋!” “谁会上这鬼地方来哨探啊?”有人听了传来的命令不满地叽咕,不过说话声总算小多了。 只有朱校尉派出的亲兵们在不断给众人打气:“前边右拐,小心脚下圆石。弟兄们加把劲,校尉说到前边看见大河谷了就开饭休息! 今晚拿银子你就不觉得这会儿苦啦!跟上、后边紧走几步跟上!” 这时候队伍越拖越长,刀剑倒着提,枪矛成了拐杖,头巾摘下来成了擦汗的手巾。 所有人既没功夫耍嘴,也没心情说话。好容易前边发出轻声的欢呼。 朱校尉快步赶过去,见前方豁然开朗,一条太不深的溪河正哗啦啦地向前奔腾。 “天爷呀总算到啦!”他回头看看自己的部下们:“休息!派两个人去试试水深浅!” 有人答应着立即去传令,队伍里发出压抑的欢呼声。 朱校尉吃完干粮,捧着亲兵递上来的水囊喝了两口水,就看见冯三咬着块炊饼摇摇晃晃地过来。 他招手让他近前,问:“从这里走还要多远?” “爷,咱们已经走完了一半。后面那一半就是绕点,却没有这么难走了。” 朱校尉听了心里踏实许多挥挥手,半闭着眼养神。在这里歇息了半个多时辰,唤起队伍继续开拔。 众人听说前面路好走些,顿时觉得脚下生风。那条河根本就不在话下,高高兴兴脱下靴子、鞋子淌水过去,进了对面的林子重新整队。 往前走了几十丈远近,又绕了两个弯,发现路果然平坦了许多。 这时不知谁先说了一句:“诶,刚才咱们来的时候看那条河,有那么宽吗?” “好像没有吧?” “有那么急么?” “这……水流起来难道不是一个样?这还真没注意。” 这话很快在队伍里悄悄引起骚动,朱校尉听了在道旁立住脚,疑惑地回头望望,问:“押队的兄弟过河没?” “已经过来了。” “去把刚才试探水流的人叫来。” 不一会儿,亲兵领着那人过来了。 “我问你,你刚才过河的时候有没有觉着河水深了、急了?” “没、没有呵。”那家伙额上冒汗,不知是走得还是怕得。 “混账!”朱校尉火了。 “爷,我觉得,那河确实古怪。就咱们说话、吃干粮这么会儿功夫,它就变宽、变急了。不是我一个人这样说,好多兄弟都觉得不对。”那亲兵看看他脸色:“您别怪这兄弟,他也不知道会是这样……。” “够了,都给我滚蛋!”朱校尉说完又改口:“回来,给我传令,后队改前队,全体掉头,赶紧掉头!” 所有人都往回跑,后队的人来到河边时大吃一惊,见那河已经又宽了近两丈!“下水,过河!”有人看情形不对,大叫着。 众人不顾一切地扑进水里,发现河心的水已经没过了腰部。 这时,上游传来隆隆的声音。大队来到河边争先过河,听到声音向上游看去,见一道白线从河道上横扫而来。 众人大叫着,可只见人张嘴,听不到声。朱校尉觉得自己腿沉得迈不动步子,回头去找,每张脸却都扭曲得那样陌生。 再回过脸来,水气、泥土、沙砾扫着头脸而过让人睁不开眼睛,然后一个巨大的力量将黑沉沉的天地都压在了他身上! 冯三蹲在个崖顶的平台上,两手抱膝看着下面水流湍急的河谷渐渐归于平静。 水里的人们或者挣扎呼救,或者凄惨哀嚎,那些没有动静的恐怕难逃一死,随波飘荡的更是早没了生命的迹象。 曾经凶狠的、野蛮的、强壮的,在这样的力量面前显得渺小不堪。他看着,深深地叹了口气。 这时,从一些谷里划出些木排、竹筏来。手持竹枪、钩枪、长矛和砍刀的人们开始逐个确认。 死了的,斩下人头并将尸身推下水去;活着的投降求饶则搭上来捆了,反抗的戳死在水里再取下人头。 冯三直待到有条竹筏过来,看准上面的潭中绡才大声招呼。 潭中绡叫人靠过去,来的近些了,冯三两脚一点便轻飘飘落在筏子上,连潭中绡在内的几个人都怔了下。 “果然是‘三钱子’呵!我说冯三,你这投名状不错!”潭中绡满意地点点头。 冯三不说话,堆起笑来拱拱手:“潭营正,麻烦你让弟兄们往那边划,我看见他们头目似乎飘过去了,不能叫他漏网!” 潭中绡马上一个胡哨,叫来三、四条船一起搜索过去,绕过一片石壁后的灌木枝桠,就有后营的弟兄大声喊:“这里有个还活着!” 潭中绡命竹筏靠过去,冯三仔细一看,可不是朱校尉! 几个人七手八脚搭他到船上,见那张神气的大弓尚在,羽箭不知散落哪里,壶中就只剩下三、四支了。 革带上的宝刀立即被人摘下来递给潭中绡。 他拔出来看了看,说声:“好刀!”再抬头,见冯三叉手说:“请营正借我此刀暂用。” 潭中绡不知他要做什么,看看左右手下,点点头,握着刀鞘递过去。 冯三拔刀在手跳上对面的木筏,将朱校尉拎起,面露讥色问:“校尉现在还想做将军么?” 水冲过来后,朱校尉被卷到水底,脑袋在石头上磕破了,紧接着又被灌木枝桠戳透了右后腰。 他现在满脸是血,一根木枝子露着白茬从他身前探出来。 他知道即便自己被搭上木筏,受伤如此也熬不下去的,努力用嘶哑的声音道:“是你这飞贼卖了我等?好算计!” “不是卖,老子又没收谁的好处。你自己做这么多孽,想想还能活么? 观塘寨从家十几口,不是你一刀刀砍的?从老先生的孙女不是你害死的?现在该你还债啦! 你说得不错,老子也曾是个贼,可没干过这等缺德事。而且,”冯三说着举起刀来咬牙道: “老子今日杀了你,就如同和以前那个做贼的自己,一刀两断!” 朱校尉咧嘴不知是哭还是笑:“反正我活不成,小子,你就拿爷的脑袋,去给你新主子献宝吧!” 话音刚落,随着冯三一声叱骂,刀锋闪过、人头落入水中。马上有个兄弟熟练地用矛挑住头发放回木筏上。 谁砍的归谁,这是规矩。冯三没说话,将水中洗过的刀在尸体上蹭蹭,向潭中绡一抱拳,然后推刀入鞘。 潭中绡还了礼,欣赏地竖起拇指,喊声:“冯三哥威武!”周围的后营弟兄连连应声大喊: “冯三哥威武、威武!”这声音在赤色的崖壁间来回激荡,发出脸面的呼应:威武、威武……。 “咦,冯三呢?没和你一起回来?” 李丹见到喜滋滋的潭中绡,夸了两句他新得的宝刀,婉拒了他送给自己的想法之后,四下打量着问道。 “咳,萧大哥觉得没捞够,冯三哥说那贼头目在营地留着数十老弱看守,他俩带着左营百十来个兄弟去把这个眼中钉彻底拔掉,要我回来和防御说声。” 听潭中绡这样讲李丹笑着点点头没说什么,这肯定是萧万河他们所获不如后营,因此眼红了,如此倒也好。 “谷里的水势如何?后营还有弟兄在打扫战场么?”他问。 “老萧说他与朱二哥商量好,一旦水位降到露出河岸就开始用盛石块的竹笼堵塞缺口。 所以我回来时水位已经开始回落,不过还是有人胸腹那么高。后营有百人左右接手搜索,其余的都回来休息了。 目前找到二百七十多尸体,还抓了不到四十个俘虏。人头都带回来了,左营和后营的分开堆着,要不要去看看?” 说着这家伙还意犹未尽地搓搓手。 “人头有什么好看,和路边的石头子没甚区别。”李丹说着咂下嘴:“倒是怕污了这佛门净地呵,没的让佛祖怪罪!” “那、那怎办?” 李丹皱眉四下看看,朝山上一指:“挂到崖壁上,潭兄你猜那游三江看了会不会气死?” 潭中绡哈哈大笑:“好容易从山上弄下来,却又要搬上去,防御好狠的心!罢了,我找些兄弟去办!” 说罢转身要走,李丹又叫住他,叮嘱把尸首都埋了,免得露在外面再闹出瘟疫,给本地人受罪。 第一卷 小元霸 第五十四章 丹哥试火铳 “我就怕他不敢来!”潭中绡说完大笑两声走了。 从没见过血的农夫,到习惯砍敌人首级,再到闻战而喜。 李丹摸着光溜溜的下巴,心知这些人现在完全可以拉出去,和那些老匪们面对面见阵仗了! 他招来几名传令耳语几句,众人领命分头散去。 李丹自己带着黑老四(李丹给他起了各名字叫黑木)朝寺东墙外边某水塘边围起来的一块营地走来。 刚到门口就听见里面有人大声发口令:“放射!”接着便是一阵子“咔嗒、咔嗒”声,“砰、砰”地连着响了十几下。 李丹知道会发生什么,毫无防备的黑木唬得跳到树后,被李丹笑着一把揪了出来。 “你,慢了!还有你!我说过的要一齐,懂吗?一齐!别人都发射了,你俩为什么不扣扳机?” “大、大、大人,我、我怕这管子,它要是炸了可咋办?” “放屁!”接着便是鞭子呼啸的声音。 李丹走进有人把守的栅栏门,就看见背对着自己的一队人和脸色难看、匆匆迎上来的刘宏升。 “哟,这是怎么回事,有人招宋教头生气啦?”李丹微笑着问刘宏升。 “三郎……防御,这、这姓宋的脾气太坏,谁动作慢点他可真打呀!”刘宏升不满地小声说,显然是跑来告状的。 “不严厉,他们上了战场就乱来。打不死敌人,难道你坐地太保一人去挡上百乱匪么?宋教头就是宋教头,哪来什么‘姓宋的’?” 李丹瞪了他一眼,刘宏升舔舔嘴唇不敢吱声。 这时一个身着官军小旗服饰的汉子大踏步过来,拱手道:“宋舟见过防御!防御莫怪刘队正,宋某确实狠厉了些,不过这是对他们好! 不然上了战场手忙脚乱,害了身边的兄弟不说,打不死对手人家冲过来就是自己死。这样的人害己害人,不进火铳队也罢!” 听了他的话,李丹笑着点点头没说什么,走到队前看着这四排戴大斗笠、穿官军布面甲的前营兄弟。 这些人全选自他余干县出身的百二十人中,每排十五人,最中间的李丹定下叫“排长”,两边分别是左班和右班,紧挨着排长的两人为班长。 第一排持前营特有的方形木盾,挎便于近战的燕翎刀,后腰上还有把砍山刀或短斧。 后面三排每人除燕翎刀外人手一杆在这个时代很少见的兵器——火铳,或者准确地说,在李丹脑子里它该叫火绳鸟铳。 火绳枪这东西,在李丹脑子里是十五世纪在欧洲出现,十七世纪才在华夏广泛使用的。 这个世界的历史直到鞑靼人称霸欧亚大陆都还是正常的,可从前朝古图土汗以后就乱了。 朱元璋不知去了哪里,本朝太祖以亳州团练使起家,和刘福通合兵,被称宋帝的韩林儿尊为皇叔。 结果与李丹所知不同,韩林儿和刘福通在安丰没能逃走,反而被张士诚部将攻杀,本朝太祖遂以宋神宗幼子越王赵偲后裔的名义在舒县即位称帝。 然而后来的故事走向又和明朝有几分相似,太祖过世太子监国却不肯按文人朝廷指定的方向“垂拱而治”,好在他短命,还未来得及正式登基便莫名地在十一个月后“崩”了。 其庶长子即位为隆治皇帝,这位倒是听文人的话,打压武勋和大族世家,流放江南豪族三十万至庸、甘、凉、青、陇实边。 结果太宗以皇叔起兵靖难,双方打了三年。文化人到底抵挡不住武勋集团,最后以双方停战,隆治皇帝下野内禅出家,太宗进入金陵即位登基结局。 其后是太祖长子仁宗皇帝在位十一年,仁宗长子宣宗皇帝在位六年,现在在位的乃宣宗嫡长子,年号靖武。 按年份算下来,现在倒是进入十五世纪中后期了。 但初次看见火绳枪还是把李丹吓了一跳,他不知道这个时空还有哪些是和自己前世记忆不同的,还会经历哪些不一样的冒险呢? 忐忑之余,他也庆幸这东西的出现。不怕你有,就怕没有。 有了便可以在这基础上使用、仿制或改造,没有的话凭空搞出来,就像铅笔和马车转向机,一次、两次可以,太多未免就有些让人莫名。 现在的李丹站在众人面前,他很理解大家的心情。没见过、没使过,这又是火又是响动的,比过节放的爆竹可响多了。 一群没经历过大阵仗的农夫谁不害怕?他看看被吓得刚刚才缓过脸色来的诸人。 回头看了眼立在五十步外的十几块白布蒙面的靶子,招招手。刘宏升的亲兵从那边一个土坑里露出头来。 “去看看打中几个?”李丹大声问。 那亲兵手脚并用爬出来挨个去看,然后大声回报:“禀防御,打中三个!” 李丹回头让一名铳手把自己的火铳装填好,接过来看了自己前面一眼,说:“右起第三个。”说着抬枪闭上左眼瞄了下,扣动扳机。 那扳机比他想象要紧些,似乎停了一息才听到“咔嗒”声,又隔半息才有“轰”地一道闪光,后坐力让他右肘向后抖了下。 扑到在地上的亲兵又连忙爬起来,跑过去看右手第三块白布。然后惊喜地叫:“恭喜大人,一枪中的,大人神射!” 顿时身后众人一片欢呼、喝彩。连宋教头也惊讶地抱拳:“防御好身手!” 原来当初李丹刚见到火铳时,震惊片刻,之后便去官军队伍里问谁用过这东西,才知道这玩意如今还是个稀罕物。 这宋小旗原来在卫所用过,居然还知道三段射击可使火力连绵不绝。 李丹亲自向盛把总讨来做教头,为的教会刘宏升这队人使用,好在对付游三江的时候派上用场。 他们已经在这里学了三天,李丹觉得日子临近,所以特地来看看进展如何。 他低头把玩了番,发现铳后把手上刻着行小字:靖武三年南交外藩东海黎越国造。 咦,这东西竟然是南交造的,那是……?他拿不准这个南交和前世所说的交趾是不是一回事。 “这是哪里来的,怎么到戈阳县了?”他问道。 “防御有所不知,南交以造此精密火铳闻名。我朝令其每年进贡三百支至京师,另外南直隶每年从南交收购三百支。 估计这便是从南京兵部武库司发过来的。标下在卫所也用过他们造的火铳,比咱们自己造的要好。 不容易炸膛,机件修缮、维护方便,没那么多花俏,最是实用。” “这样呵!”李丹点头,转过身将铳还给那铳手,然后朝大家说: “火铳的原理很简单,扳机让龙头落下,龙头上的火绳点燃药池里的火药,火药被引燃后将事先压入的弹丸喷射出去。 有人刚才担心铳管炸裂,可你们看管壁有多厚实,哪里那么容易炸开? 一般来说好铳的铳管可以打几十发才需要更换,而一仗下来你能打个八、九发就很不错了,有时打三发左右敌人就已经到近前,大家就需要拔刀而不是继续用火铳啦。 有人说刀枪很好用,干嘛用火铳? 因为我们不能让敌人轻易冲到近前来,最好在他们奔跑的途中就杀死、打伤他们,这样才能打击其士气,保护自己的兄弟,让其他人有机会做好战斗的准备。 有人又要问了,那么为什么不用弓箭呢?弓箭当然可以用,但训练弓箭手要一、两年时间,可火铳手几天就可以。 普通弓箭只能抛射一百到百五十步,但火铳轻易射到百五十至百八十步。 你们看,这就是火铳和弓箭的区别。” 他说完看着吃惊或讶异中“嗡嗡”议论的人群。待刘宏升和宋教头呵斥下大家重新安静,李丹接着说: “我们马上就要和乱匪面对面作战了。 你们能把火铳学好,装填、射击、换位速度快,可能会直接关系我军的成败,咱们是得胜还乡耀武扬威,还是做那伙子土匪的刀下鬼,全在大家现在努力的成果。 刚才你们队正抱怨教头太严厉,我看并不过分!今天严厉,明天才能少流血、活下来!” 他大声说着,看了宋教头和刘宏升一眼,又说: “大家都是我余干的兄弟,到了那天,我会和你们站在一起作战,我的命也交在你们手里! 你们只管装填、发射、换位,其余的交给我。我一定让你们能或者再见到家人!” 说完又向大家介绍了自己使用火铳的体会和几个瞄、射的动作要点。 招手让宋教头过去,李丹轻声说:“教训可以,别打伤了、打跑了、打心寒了,那我这营兄弟可不好带啦。” 宋教头不好意思地嘿嘿笑:“咱其实吓唬他们,也没下死力打。” “要罚有的是办法。”李丹微微一笑:“一人做错,全班受罚,背着铳一字横肩做蹲起,其余的人给数着。 类似这样的法子让人记得更久,对不?” “哦!是、是,防御高明,承教!”宋教头躬身抱拳。 李丹拍拍他肩膀,然后让宋教头继续带领大家训练。刘宏升送到寨门口,说:“想不到三郎对西洋火器也了解。” “你还记得赛魁星从杨百户那里看到又送给我的两本泰西书籍吗?那里就有这东西的记载,我今天总算第一次实际用了用。”李丹嘿嘿笑道。 “你也是头回用?就打中靶子了?”刘宏升不可置信地看他。 “什么东西用起来都有技巧,用对了工具才好使!我刚才说的那几点让大家多练习,到战场才不至于慌张。”李丹说完看看周围: “一共有四十五人在训,都是宝贝。你们队其余的十五个人也要学着用,以防战场上有人受伤、阵亡,候补的可以立即替上去!” 刘宏升恍然大悟,立即答应了。 这时,李丹看见有两个传令远远地站着,便和刘二分手,快步上前问:“什么事?” “防御,我已经通知到右营,他们已经派人出去找周营正传话了。” “好。”李丹转向另一人。 “禀防御,我已经找到盛大人留在东塘那边的探马,他听了这边的意思已经回去向盛大人报告。” “很好!”李丹高兴地拍下大腿:“只要盛大人依计行事,游三江屡次胜利看不起官军,定会贪图缴获分兵北上,那时便是他的死期到了!” 又问:“现在有多少出征的兄弟已经回来了?” “左营的跟着朱二爷回来几十人,跟着周营正的都回来啦。右营回来的大约有三个什,说周营正带人正善后,约莫还要个把时辰才能回来。” 李丹知道周芹在按约定行事。他要把拦水坝再拆掉,所有人、工具都撤回之后,还得将借来的船只还给各家百姓并按每户二十斤米酬谢。 第一卷 小元霸 第五十五章 游三江分兵 天快黑下来的时候,游三江烦躁地在军帐地敲着桌子,大声问部下: “一个人都没回来,你们都是吃干饭的?到现在查不清那股官军去了哪里,我要尔等何用?” “将军,往凤栖关去的路谁都没走过,兴许是迷路了?您别急,再等等。”有人劝道。 正说着,忽听一阵喧哗,游三江还未来得及开口问,亲兵闯进来报告: “将军,您快出去看看罢,他们在崖壁上点了好些火把,似乎还有人来来去去不知在做些什么。” 游三江忙出帐,伸着脖子往灵岩寺方向看。 这时候虽然天暗下来,却由于崖壁上隔段距离就有火把照明,所以目标很明显,甚至可以听到有隐约的噪杂传来。 “这、这是怎么?他们在做什么?”周围的士兵都在不安地小声嘀咕。 “没什么大不了,”游三江故作镇定:“这是他们沉不住气害怕了,又怕我们夜袭所以点上火吧壮胆呢!”他挥挥手: “都回去睡觉,没事,朱校尉不是已经绕到他们身后去了? 明早咱们吃过饭去官道上列阵,让朱校尉可以从南面动手,然后咱们里应外合,这件事就可以解决啦!” 下午稍晚时候,朱校尉派来报告的亲兵抵达了大营,得知他们已经出发游三江相信计划很可能就要成功了! 他暗自祷告苍天、龙王保佑,让自己明天一鼓作气攻破对面的防线。 若再这样耗下去,这支队伍的干粮怕也要见底啦! 这天夜里,游三江做了个奇怪的梦。他似乎来到一条大河边,烟波浩渺、一望无际,身后官军滚滚杀来。 游三江跳进水里,但是很莫名,那河像是自己会长似地令他怎么也游不到岸边。 正在他觉得筋疲力尽,惊恐万状的时候,忽然有人拉他的胳膊,叫:“将军、将军醒醒!官军,有官军!” “啥?有官军?” 他吃一惊翻身坐起来,发现侍寝的小娘躲在脚头瑟瑟发抖,自己一名部下正满脸急切地看着他,浑身的脚臭气息熏得他恼火,一巴掌打过去骂道: “混账东西,谁让你闯进来惊扰老子睡觉?” “将、将军,是军情。”那部下尴尬地跪在地上磕了个头,继续说:“去北面的哨探刚刚回来了,说有百多个官军出山正往南来。” “真有官军?”游三江觉得自己脑子还有点懵,拍了拍脑门,叫: “那哨探人呢?叫过来老子问话。”又吼那小娘:“别缩在那儿了,赶紧伺候老子穿衣服!” 不一会儿,哨探便跪在游三江面前。“你娘的,怎的昨晚不回,莫不是叫官军捉了?”游三江一脚踢翻他骂道。 “将、将军,小人不敢呐。”哨探连连磕头,说: “小人走累睡着了,醒过来才发现周围全是官军,也不知何时来的!小人不敢动,整整趴了一夜,到今日天快亮才瞅个空儿跑出来!” “到底有多少官军,你看清没有?”游三江有些不耐。 “少说有百来人,领头的是个百户官。”探哨忙回答: “手底下有十几个圆牌,大约二、三十人着甲胄,其他人都持枪和矛,没有马匹。 呃,小人听他们说话,似乎已经在树林子里走了两天,总算来到平地,当兵的都很高兴呢!” 圆牌是指亲兵或总旗官、小旗官携带的圆盾,藤或木制居多,讲究的表面蒙有皮革。 有甲胄在身的要么是总旗官、小旗官,要么是弓手。 这哨探还算负责,把官军实力看了一宿记得牢靠,而且三言两语就说清楚。 游三江气稍微消了些:“那他们现在在哪里了?” “小人听他们话,大约是往官道这里来的,因为有人提到油麻坪。昨晚遇到他们时是在雷公头。” “这样?”游三江心里打个转盘算下,说:“你辛苦了,下去休息吧。”然后命人:“去,让刘校尉过来见我!” 这刘校尉是他带出来的两个副手之一,且是跟他很久的弟兄。听说游三江召唤,手里抓着张咬了一半的饼子跑来: “听说官军来了?大哥唤我,何事?可是要出战?” 游三江笑着抹抹短须:“我与那朱校尉约好,叫他走小路抄入灵岩寺背后。估计这会儿尚早他还未动手,尚有几分时辰。 那探哨说官军有百来人,要走油麻坪。吾还不知他们来头、想做些甚,不过若打起来被他们搅了大营却不是耍的,叫人有些担心。” “所以大哥叫我来做个商量?”刘校尉撇撇嘴:“不过百来人而已,请给小弟百人,我去砍了那带队官的头来,再与大哥同去攻打灵岩寺也不晚!” “正是这话!”游三江大喜:“吾弟素来勇猛,官军岂能奈何你?本将分拨两百人,你速去北塘边芦苇里藏了。待那伙官军路过,中途截杀之!” 刘校尉大声应喏,转身雄赳赳地走了。不多时便点齐两百人来朝北方飞奔而去。 这时天色已经大亮,山谷中雾气消退,前边的灵岩寺又历历在目。 游三江正命人造饭、全军备战,忽然又听到叫嚷声由远即近,不禁怒气冲冲道: “何事又在喧哗?本将仁义,屡屡宽容,这一次次地没完了么?”命左右:“将鼓噪军心的首犯拿来见我!” 很快亲兵便架着个面无人色的倒霉蛋进来,说:“将军,是此人先叫喊起来的。” “将军饶命,是、是事出有因,实在是小人猝不及防被吓到了,不是有意啊!”那家伙瘫在地上磕头如捣蒜。 “何事让你惊慌?” “那、那崖壁上,好、好多人头,我们自己弟兄的……人头!” “胡说!” “真、真的,小人等在营外巡营,雾散之后就瞧见那上边不知什么一串、一串地,小人好奇就凑近了些。 那、那是弟兄们的脑袋,有几个还、还是小人同乡呢!” 游三江腾地跳起来,气急败坏指着他恶狠狠道:“若是有假,我斩你祭旗!” 说罢便叫来亲兵,命他带两个人,骑上牲口过去看看到底是何情形。不一会儿,就听见寨子里更是一片大哗。 这回他刚走出帐,就有小头目跑来禀报:“将军爷,不好啦! 我们的人刚到灵岩寺下,里面冲出个穿缁衣(黑色衣服)的黑大汉,使双刀斩落了我们两个,只一人逃回!” 话音刚落,只见一个两颊苍白的跌跌撞撞跑进中军,哭道:“小人得命奔回,特来报与将军。 那崖壁上挂着的确是咱们弟兄的人头,且都是追随朱校尉的那些人!” 原来这就是那三人中唯一仅存的,他们为想看得更清楚便靠得近了些,不料被对方所袭。 游三江目瞪口呆,脑袋里一片空白。计策明显是破了,那五百来人也不知能够几人逃脱? 正在胡思乱想,亲兵又带进一人,却是那朱校尉当初派来报告的传令,报说他今早返回去路上,发现路被洪水淹没。 “南边到处是水,没有船根本过不去!”他说。 归途已断!游三江一个激灵:“看来现在只有向前,不击溃灵岩寺这伙人既没法对全军交代,也无法继续西进凤栖关!” 他咬牙下令:“擂鼓聚兵,祭旗出战!” “呃,请将军示下,咱们拿什么祭旗?” 游三江用狠毒的目光瞟眼那被吓得还在哆嗦的倒霉蛋:“就用他!从他开始老子就走逆了,不杀他这晦气的杀谁?” “斩!” 随着一声断喝,光芒一闪,大刀朝着倒霉蛋的脖梗上飞速降落。 这小子已经被布条勒了口,这会儿想喊什么都没用了,何况他已经屎尿失禁摊在那里。 搁在砧木上的眼睛闭着,谁也不知道他此刻是活着还是已经吓得晕死了。 闷响过后,血水喷溅在旗杆下,游三江闻到空气里的血腥开始兴奋起来。这才对,才是当大将军威风凛凛的感觉。 他杀气腾腾地扫了眼台下,几乎所有人都不敢直视他的眼睛,这让游三江非常得意。 “动摇军心,这就是下场!”他大声喊道: “全军听令,敌寡我众,无需犹疑。出营作战,攻取灵岩寺。官军的万石军粮、数千两饷银在等着儿郎们呐!” 几个亲信趁机鼓动,终于带着士气高涨起来。于是营门被打开,众人鼓噪而出。 这时有个亲信小头目回头看了眼,有些担心地问:“将军,咱们都出去,营里就剩下些伙头、马夫和挑夫,不留些人守营么?” “你当我乐意?这不是人手不足嘛!”游三江轻声对那亲信说: “不过不要紧,刘铁锤带两百人对付官军百来人怎么也不会输。用不多时辰,等他回到寨里不就保全了?” “哦,将军高明,我怎把他这路给忘了!”亲信连忙恭维说。 前行两里有余便是正对山门的官道,这时就见前面有士卒从里面出来,搬开了鹿角等物,后面便涌出大队来。 游三江忙令手下压住阵脚,自己在马上向对面观望。 只见先头两列都着官军服色,各数十人来到路肩东侧站定。 中间前排是数十面长方的木盾,盾后人不少穿青衣,看不清用什么器械,后面是两排弓手,两侧各有数个纵列。 西侧却没那么齐整了,聚成三块,两大一小。 最后从上面下来几匹马,为首一批枣骝高大神俊,骑马的是名小将,青色对襟箭袖、青色披风。那马直走到中军大旗下站定。 游三江这时才注意看那面杏色的古怪旗子,上面大大地写个墨书的“李”字。旁边同样打个古怪的立幡,上面写着:戈阳卫防御团练使。 这时有小头目指指点点地告诉游三江:“将军,那立幡下,便是今早出来使双刀杀我两位兄弟,夺走两匹快马的黑厮!” “我还道是他们哪个首领,或者官军的旗官,却难道只是个护旗的力士么?” 游三江闻言勃然大怒:“这厮伤我兄弟性命、毁乱我军斗志,誓必杀之!” 第一卷 小元霸 第五十七章 传捷奏凯笛 游三江醒过来的时候昏昏沉沉,好像一切都在梦中。 恍恍惚惚地他还在马背上,他想起那马儿中了铳弹嘶鸣倒地,怪不得怎地也下不来。 忽然又觉得不对,自己好像是被几个部下救起了,还曾经记得趴在那人背上,闻到他一身冲鼻子的汗味儿。 那怎么……? 他试着动动手臂,“啪唧”,手边湿凉且粘滑。“妈妈的,这是什么鬼东西?真是倒霉透了!” 他气愤愤地自言自语,用力睁开双眼,然后怔住了。 眼前黑黢麻嗒不知是什么,他费了些脑筋才明白过来,这是自己沾满黏稠淤泥的手。 “这帮王八崽子,做事越来越没规矩,竟敢怠慢老子!” 游三江怒气涌上来,转动着脑袋想找人发泄,忽然看见不太远的垄上站着一个高大的人。 “这……好像不是我的人?”他感到疑惑,想不起来哪个队里见过这样魁梧的个头。 他使劲闭闭眼又睁开,想努力看得更清楚。 他真的看清了,那是个全身肤色黝黑透亮,眼神满是不屑的汉子,看上去比自己可黑多了。 他步伐坚定、有力,身后还跟着两个持矛的武士。 游三江浑身一紧,他想起来了,自己阵前曾经说过要悬赏那个黑大个的脑袋! 他急忙想远离这个地方,却发现自己倒在个大水塘的围堰下,再往前六、七步就是水面。 波光粼粼的水面让游三江感到亲切,咱可是游三江,龙王面前都报过名号的人物! 他挣扎着要起身,谁知身下一阵剧痛传来,让他不由地大叫一声重新倒下去。 呼痛声引起了人们的注意。“瞧,那儿有个活的!”一名持矛武士对同伴大声道。 这下连那黑大个也看到了芦苇边扎手扎脚的那堆烂泥。 他们迅速靠近,游三江摆着手想阻止他们,但是下身太疼了,他喉咙里不断发出短促的嘶吼,身体在泥里左右摆动,像条被扔到河滩上挣扎的鱼。 “天爷呵,这人没救了!”先到一步的武士将矛拄在地上,低头观察他的伤势,然后回头大声说: “黑哥,他腿都断了,胯上好像被什么东西打碎啦全是烂呼呼的!” 黑木走过来看,他却并不知这是谁,阵上离得远又迎着太阳看不清对面。 而游三江当时看见他,一是因为作为主将他选了个高处且又是在马上,二是重点关注过中军。 黑木摇摇头:“可惜了一条汉子,给他个痛快吧。” “别、别!”游三江声音微弱:“我是将军,是将军。” “他说什么?” “好像说是什么将军?” 黑木直起腰来,朝天鼻哼了声。 他知道的敌军将军就是李丹常提到的那个什么游三江,但是他没功夫,也不确定这家伙是不是此人。 “管他呢?反正他也活不成了。难道这又是泥、又是血的,你俩给抬回去,还是背回去?” 俩民团的团丁听了立即撇嘴,一脸不情愿的样子。 “既如此,活的、死的不是一样?”他说完用习惯的轻蔑态度居高临下对游三江说: “与其受罪,不如帮你解脱,早出苦海,下辈子可别当贼受这罪了!” “不、不,你听我说……。”游三江还想开口,黑木已经没耐心,将手一挥,立刻一根长矛刺进了他的腹部。 “叫你多练练就是惜力,这会子连个垂死的躺在这里你都刺不准。走开!” 另一个推开一脸尴尬的同伴嘁了声走上前,狠狠刺在游三江的颈上。 “看见没?学着点儿,真是个雏儿哩!别愣着啦,去取下他首级来!老子做伍长不是白给的,你娃儿日后莫再不服气!” 他推开脸羞成红布的同伴,拉着黑木走了几步,小声说:“黑哥,你说这个小胡子不会真是那游三江吧?” “谁知道?看胡子倒有几分相似,拎回去交俘虏辨辨不就晓得了。” 黑木说完忽然想起什么,回头对刚刚把尸体翻过来,从背后抽出砍刀的团丁叫: “哎,兄弟,那家伙的锁子甲蛮好,可别弄坏了,要先解下来呵!” 等他们再爬上围堰的时候,黑木相中的那副锁子甲用布条捆扎着,挑在年轻团丁的矛尖,上边还挂着游三江那双厚底的牛皮靴——这是他自己留的战利品。 伍长则得意洋洋地朝自己新得的一对牛皮刻花护腕看了又看,游三江的脑袋被头发束在矛尖上随他步伐来回晃荡,嘴巴微微张开,似是满脸的不情愿。 午时留守在寺内的官军和后营一部分,共约百来人骑了牲畜下山,继续打扫战场并掩埋尸体,余者收兵回寺、休息用饭。李丹小睡片刻后回到天王殿。 这时打扫战场还未完,巴师爷那儿已经有了大概的统计数字。 原来训练火铳手的营地里目前关押了六百多俘虏,首级有七百余。 这两天前后缴获武器一千六百多件,甲胄一百二十套,马匹牲畜三十多匹,上缴回来的金银细软折合九百多两。 这不包括官军那边,他们的数字还未合并过来,不过李丹事前与盛怀恩有过约定,他从背后奇袭拿下敌人大营,缴获和分配全归盛把总裁定,所以李丹也不打算去问。 他把三位营正和麻九都请来商议分配这些东西,先给所有没武器使竹枪、木棒的人都配备上武器,然后替换了损坏的,其余造册准备上缴。 金银细软分四份,各营取一,不过李丹把前营那份中取出六成多交给麻九,让他分配给护卫队、弓箭队和留守的官军弟兄们。 做为交换,除去那三个营拿走九匹健骡外,前营留下了大多数牲畜。 这里面李丹打了个埋伏,甲胄对外说火器大队(火铳中队加铜炮中队)暂时借用部分(和火铳、铜炮相同),等抵达上饶后再上缴,但借用多少却没说明。 另外武器中他让巴师爷留下了三十几张弓,没有写到清单里去。 几个人刚把瓜分的事情说完,就听外头一片声的喝彩叫好。 李丹忙命毛仔弟出去看看,转眼小家伙跑回来,兴奋地说: “黑大兄回来,取了敌将游三江的首级,说已拿去交俘虏们认过,确是本人无疑!” 屋里众人都跳起来,刚到门口就看到黑木喜滋滋地在一窝蜂(顾大)、杨乙和赵敬子等人簇拥下走来。 见到李丹单膝跪倒:“属下带人在北下塘边搜寻,赖防御威武,找到那游三江。”说完将当时情形原本说了一遍: “后来有被俘的亲兵说,他们是觉得游三江活不成,怕拖累自己,所以将他弃在塘边的。” 旁边顾大道:“方才黑兄弟带我骑马去塘边看了尸首,那厮先是小腹中了铳弹,马也中弹倒下,腿被马压断啦。 就算抬回来今晚也无生理,黑兄弟做得对!” “好!很好!”李丹非常高兴,叫巴师爷取十两银子来:“拿去同那两位兄弟分了!” “呃,属下取了那厮的锁子甲回来献给大人!”黑木从身后赵敬子手里接过一个托盘来高高捧起。 李丹将手一挥,说既是你得的就赏你了! 萧万河同周芹、潭中绡皆表示同意,不容分说围上来帮他七手八脚地穿了,大家齐声喝彩说好个堂堂的武士! 打了胜仗很高兴,又有钱分下来,整个营地都喜气洋洋。 泉水村的村民也高兴,总算可以安心回家了。 和尚们松口气,这场仗没有殃及他们真是佛祖保佑! 通治一本正经地在官道边带着两、三个和尚为阵亡者念经,连行悟也恭恭敬敬地给每尊佛像上了香,又给灯内添了香油。 李丹见史茂袖着手面对山下的战场连声叹息,上前奇怪地问:“老和尚去下边念经,你不凑个热闹?” 史茂回头看看他,见李丹身后挂着双插,腰里挂一把鲨鱼皮鞘燕翎刀——这套装备原是朱校尉的,被周芹缴获来献给李丹。 “防御好威风!”他喝彩道。 “本来没有威风,自打了胜仗便有了。” 史茂听了一愣,失笑道:“不意防御竟也会打机锋!” 李丹哈哈大笑:“小技耳,胜利之余一乐而已。”说完点点头,提醒他:“兄台还未回答我的问题呢?” “在下不过是有心向佛的修行人而已,哪有力量去超度他人?”史茂自谦地摆摆手。 “那你在这里……总不会是在作诗?” 史茂面皮上微微发红:“略有感触而已,尚未成诗。再说,”他看看这雄赳赳的年轻武士: “血雨方住,腥风才停,耳边犹有喊杀声。唉,这会子作诗,是不是有点……?” “锋镝乍作惊飞鸟,草动方显伏杀机。三军踏破麻油寨,山塘传捷奏凯笛。牛刀小用染灵岩,落日烟霞渲赤壁。既胜且论尘外事,逢君寄傲余今夕。” 捻须咂摸半晌,史茂对着李丹躬身叉手:“防御捷才,茂实不如也!” 李丹嘿嘿地笑着,用手点史茂:“我看茂才(史茂字)你啊,心在红尘!根本就不可能做个实实在在的修行人。” 史茂无语,半响长叹一声;“茂本佳人,奈何寄身青灯呵!” “哦?兄台话里有话,可愿与我详细说说?” “这……,防御愿拨冗到寒舍小坐否?” 见他真地展臂相邀,李丹也郑重起来:“佛门净地,待我去了武装再随君入内。” 说完,招手让黑木和毛仔弟过来帮他卸去双插和燕翎刀,只带了毛仔弟一个,同史茂一起前往他寄住本寺的那间洞屋。 这是用一个崖洞分隔成的三间,但两边都没人住,据说来了走、走了来地,连史茂自己都记不清他换了几位邻居。 房间面宽不大仅有七步左右,进深到有十几步。 内里有些暗,点着油灯里面可以看到有张竹床,床头放着两只竹笥。 外面是张同样竹制的方桌,旁边却不伦不类地摆着两把造型优雅的雕花方凳。 史茂在外面灶台边烧水、沏茶,见李丹好奇地打量这两张凳子,笑着说: “在下的一点小爱好,让防御见笑了。防御请喝茶。” 说着捧来只玉釉荷花碗放到他面前。里面一簇碧叶缓缓舒展,水色渐深,浓郁的味道弥漫开来。 “好茶,好器!”李丹附身观察,轻声叫道。抬头看着史茂微笑问:“难不成,这也是君的小小爱好?” “防御的目力真是……。” “哎,等等。”李丹拦住他: 第一卷 小元霸 第五十八章 寄傲余今夕 史茂愣下,笑着躬身叉手:“谨遵防御……。” “诶,都说了这里没什么防御使!” “好、好,那愚兄遵命便是。”史茂只得改口:“三郎请用茶,看我这‘没谷幽香’的味道如何?” 李丹端起茶碗来呷了口,在舌间回转品尝,缓缓咽下并回味,点头说: “入口狂野奔放,口中有花草芬芳,下咽后回甘长久,呼吸间茶香悠悠连绵不绝。 这茶饮下之后让人精神振奋、身心爽利,确是好茶! 兄说它叫个‘没谷幽香’?难道只产在后面山谷中? 哎呀,我刚刚放水一场,不会将它淹了吧?” “不会!”史茂摇头:“这茶产在没谷内一处向阳高坡上,拢共就那么十几株,都是百年老树。 每年产下的茶叶不足五斤,在下只取一斤自用。” “兄长很熟悉炒茶之法?” 那时候炒茶(炒青)已经出现,因工序简单、利民不费迅速传播开,在民间已普遍使用。 而宫廷、官宦、儒士之家将其视为“粗鄙”,大多拘泥古法蒸、碾,以为片(团饼)茶优雅。 李丹这一问,其实意在试探史茂的身份背景。 “为兄性好粗爽,不耐繁复。”史茂嘿嘿笑着回答说: “前朝中期以后,散茶日多。 至本朝,仁宗皇帝曾有诏:令茶农采芽晒进即可,无需造团,有司亦不得以此为由拒收茶贡。 三郎可知圣意为何?” “愿闻。” “有人以为仁宗皇帝不喜片团口感,其实那是次要的。 重点在于先帝不欲因此烦劳茶农、徒增费力,故而一力推行散茶,不效前宋历代奢靡风气。” “哦,原来是这样!”李丹扬眉,抚膝感叹: “惜哉!佑陵(仁宗皇帝陵号)在位十一年,所行仁政何其多矣。 若再有十一年仁政,也许天下盛世更胜今日!” 本朝太祖以宋神宗皇帝后裔称帝,复国号“大宋”。 世人习惯将靖康为止称“前宋”,靖康后地称“南宋”,本朝称“今宋”。 同为赵姓,本朝则非常注重与“前宋”、“南宋”的官家们划清界限。 太祖认为前宋奢靡无度,后宋懦弱不明都是前车之鉴,故临终留下圣谕:后代皇帝应节俭朴素、勿费民力,强军不息、不降不屈。 目前来看,随后的几代帝王执行得都还算不错。 “兄可是因散茶今后必定登大雅之堂,故而习学此道?” “非也,或者说不是唯一的原因。”史茂从凳子上起身一揖到地。 李丹忙惊讶地以手相扶:“兄这是为何?” “三郎待茂以诚,而茂匿姓名示君实为可鄙者,故拜求原谅。” “啊?”李丹沉下心来仔细看史茂:“兄且坐下,慢慢讲来。” 待回归座位,史茂开口道: “在下实不姓史,乃姓吴。 家父吴江,太宗靖难时以洛阳千户随军,平定后任建州(福建)指挥佥事,仁宗朝兼任福州水师提督。 因卷入海上走私案,宣宗皇帝初年被革职,家资抄没,全家流放广州。 今上即位后遇赦免,但我家不愿再回建州,皇上恩旨赐骠骑尉,以我兄长袭爵并任广东贡茶使之职。” “哦,所以你对茶有如此了解?” 吴茂笑笑,接着说: “那时我随父兄生活确实无忧无虑,既无心科举,成日里驻足茶场、瓷窑。 与工匠们相谈甚欢,也学了不少杂七杂八的东西。 可惜,后来不知怎么,有人说贡茶里有虫,太仆寺追查下来便革了兄长的职……。 那以后我便离家浪迹天涯,一身无能事,何必妨他人。 留在家里就是多余的嘴,我思来想去,便到处找寺院混饭吃。 这不,没想到在这灵岩寺你我有缘,共桌一谈。”说罢唏嘘不已。 没想到本来好好一个武勋子弟,到了这代人竟只得躲到寺里混饭吃。李丹沉默了。 吴茂这人,与他接触虽不多,但看得出来他是个博学、多才艺且乐观的人。 这位仁兄若叫去考科举他未必肯,可如今这个世上不考科举就不能出仕是明摆的,而以他身份、背景,你叫他去做个工匠、商贾,他虽能与这类人亲近,可骨子里又不愿意融入。 李丹和他慢慢地聊,发现他对于地理、天文、生物、历史这些多有涉猎,眼珠转转便叫毛仔弟取来自己昨晚画的图给他看。 “这是……?”吴茂一眼认出,却先问:“贤弟如何能画得似在眼前?且,这是什么笔,炭笔么?” 李丹笑笑从他手中接过纸来,自怀里掏出铅笔来,瞟了眼吴茂叫他别动,然后就着油灯“刷刷”地几笔须臾而成,递过去给他看。 吴茂看了张大嘴巴半天才说:“这、这,三郎不仅作诗、打仗厉害,居然还会此泰西画技?” “咦,你怎知这是泰西画法?”李丹眼睛一亮。 “我从小住在广州,南边来的泰西人见过不少。其中有人便到处画像,谁叫他画就赏一枚银币。” “哦?”李丹有兴趣了,他开始发现这个吴茂才的可用之处。“那你会泰西话么?”他连忙问。 “你是说拉丁语?我会一点,是和他们的随船的大夫叫……法兰克学的。” “法兰克?这是个泰西国之一,应该不是本人名字。” “也许,他让我管他叫尤不服,也许这是他名字?” “尤不服?”李丹差点笑出声来:“优素福吧?这老兄还是个犹太人。” “犹太是什么?” “是他们的一个民族,就像我们的苗人、壮人,和汉人习俗上有不同的。” “明白了。”吴茂觉得越说自己越像个什么都不懂的学生了。 “他教你拉丁语,船离港口时难道没有跟着走么?”李丹追问。 “唉,他那条船途中遇到海盗,死了一半人。 后来船主把船卖了,拿这钱给另几位船主,请他们把自己的船员带走。说起来还是个义气之辈呢!” 李丹刷地起身,马上又坐下了。“这个船长没走?优素福陪他留下的?” “是呵,他手里还有点钱就留下了,天天在码头上帮人扛东西混饭吃。嗯,除了优素福,还有两个泰西和尚跟着他。” “现在呢,人在哪里?” “不知道。”吴茂摇头:“我出来以后就不清楚他们的情况了。怎么,贤弟对他们有兴趣?” 李丹笑笑没继续这个话题,说:“兄台,你这样见识广博、多才多艺的人,天天在这里陪着佛祖却不去造福天下,真太可惜啦!” 说着,轻轻敲敲桌上那卷画着吴茂灯下侧影头像的纸张。 “哦,对了,请三郎让我再看一眼可以吗?” 吴茂征得李丹同意,再次拿起那几张纸仔细、一张张地翻看起来。 最后指着一张说:“此乃千里镜?我见那泰西船长手里亦有。” “正是。小弟此前得一绘本《泰西事物记》,上载有此物,但所记原理不详。 此次作战忽然想起,若有如此利器要探察、观看敌军动静则易事耳。 所以我画出来打算试试,看能否将它复制成功。” 谈到格物实用上面,两人都兴致勃勃,不知觉中天已经完全暗下来了。忽然毛仔弟喝了声:“哪个?” “黑木。”暮色中传来熟悉而深沉的声音,很快黑木就出现在门口露着满口白牙说:“防御,盛大人来了。” “这黑黢黢时候,一个人?难道没用饭就跑来了?”李丹觉得有些意外。 “可不,顾大和杨兄弟在大殿陪他吃酒哩。”黑木回答。 “请他先用饭,我马上过去见他!” 等黑木消失了,吴茂笑道:“你这兄弟也是从南边过来的吧?” “他祖父辈遇到下南洋的商船,就搭船过来就不想走了。”李丹想想说: “盛大人找我说不得有甚军情商议,我不能多呆了。谢兄台的茶,告辞!” 吴茂起身相送,拱手道:“今晚未能尽兴,十分遗憾!不知贤弟打算何时动身?” 李丹看他一眼:“上饶急等军粮补给,我估计明日便要开拔。”说完想了想又道: “兄乃大才,虽不是什么倒背经典、贯通五经,但这杂学一项其实于民生是极有益的,不必在这里顾影自怜。 兄何不修行于脚下,何故求之于塑像、青灯? 我有意招揽那几个泰西人,若兄愿意,我遣人护送兄台回一趟广东寻得他们来。 据我猜想,他们资财有限,人生地不熟,应该混得并不好。 如果他们愿意来,我至少可以安置他们到庄园里居住,岂不比流落外间要强得多?” “你真想收了他们?” “当然!”李丹肯定地回答:“你可知行船在茫茫大海上要多少学识、武力和勇气? 船长这位置可不是哪个都能随便坐的。 况且听你说这人还是个尚气的,若饿死在我中华那才是暴殄天物。 还有僧侣和那个医者……优素福,我要请他们来教我泰西的知识还有拉丁语。 你好好想想,若愿意,明早我们出发时来说声。” 吴茂答应声好,站在门口扶着门框,看毛仔弟用火绒引着个松枝打捆做的火把照着前面的路,和李丹一前一后往天王殿去了。 还离着老远,李丹就看见前面有个人张头胀脑。“那是谁呵?巴师爷么?”他问毛仔弟。 “嗯,是他!” 巴师爷看见火把过来,赶紧着跑几步到面前,压低声音说:“防御,赵献甫让我来迎你。” “出事了?” “倒不是出事,盛把总带来个消息,说凤栖关下来了数千贼兵正在攻打,守关的把总派人来求救呢。” “哦,为这个?”李丹心里微微一惊,步子停了下,脸上却没显出来。 “呃……,他让我告诉你,几位队正听说盛把总他们在乱匪大营收了不少好东西,他们的意思是……。” “叫盛把总吐出点来,否则我们不去救凤栖关,对吧?”李丹看向巴师爷。 后者尴尬地咧咧嘴:“都是他们主意非推我出来说,这真不是我想出来的。” “行啦!”李丹打断他,停住脚说: “回去转告他们:咱们干什么来的?给上饶运粮草。 凤栖关要是丢失,到不了上饶没法交差,而且那几千匪徒一下子就到咱跟前了。这个大家都想清楚没? 和游三江打咱们一对一,那人家要是五对一、十对一,咱还能打这么顺利么? 别刚刚小胜就不知天高地厚!你去,原话转达给他们,我和盛怀恩商量下怎么办!” 盛怀恩正在大殿里吹牛,声音震得房梁上都“嗡嗡”地。 其实顾、杨两个早吃过了。在这儿当个纯粹陪客的目的,就是想试试能否趁这家伙喝得高兴咯哧下来几两油! 谁知他不知是有意王顾左右而言他,还是立定主意今晚要吹牛到天上去,反正就是不露财布(钱包)的边儿,弄得两人抓耳挠腮很无奈。 见李丹进来,赶紧借口说憋着泡小解,前后都出去了。 看他们走掉,盛怀恩停止了大吹大擂,将盛“杏花溪”的坛子往桌上一放,嘿嘿笑着冲李丹晃晃手指: “你这招不地道,派俩小子来套我的话,自己还不露面!” “哪有,我在后面与和尚谈天说地,都不晓得你甚时来的。” 李丹净顾着和吴茂聊天,把夕食时间忘了,看见桌上吃的这才赶紧自己盛碗饭扒拉两口,边吃边问: “怎样,今日这仗痛快吧?你斩获多少?我有点发愁啊,东墙外头关着六百多哩,咋办?” “砍了就是!” “嘘!”李丹指指天王像:“在这里你还敢明目张胆说杀俘?” “呃。”盛怀恩忙朝泥像们拜拜,说些“诸神勿怪”的话,然后摊开两手: “那怎办?我那儿还有三百呢。诶,真累赘,早知就不留了!” “嗯?累赘!那你把金银都捐了吧,正好咱就在寺里。” 盛怀恩被他堵得翻半天白眼没找到词儿,李丹“哧”地忍不住笑了。 “你这猢狲拿我寻开心是不?”盛怀恩也气乐了,伸手捣李丹肩窝一拳。 “不过呵,还真是好久没打这么痛快的仗了!”最后还是盛怀恩忍不住说: “我们北线前后也有三百颗人头进账,每个兄弟都分到了赏。 有钱、有东西、有武器,还有十几头骡子和牛,十几辆板车。真好哇! 第一卷 小元霸 第五十六章 下塘堰合围 枣骝马来到旗下,李丹也在抬头看自家的旗、幡。 黑木呵呵地笑:“防御莫怪,找不到合适的,就向老和尚借来暂用。” “你将人家龛前帐幔取来,不怕佛祖怪罪?”李丹哭笑不得。 “怎会?我等为人间斩妖屠魔,此大功德也!呃……最多功过相抵,不妨事的!” 想想反正写上了,用就用罢。“打完这仗,给人家送块银子做布施,不可白拿。否则咱们和对面那伙儿有甚区别呢?” 李丹说,黑木赶紧应了,背地朝赵敬子挤挤眼睛——这上面的字是这位皇族的手笔。 看看对方阵势,李丹扭脸对麻九叫:“麻叔,右翼的事情拜托啦!”麻九举起手中的长枪做回应。 他再看看自己身边的周芹和潭中绡:“不知道去找萧大哥的兄弟怎样了?” “就算老萧他们没能及时赶到,我看对面这伙人也逃不掉的!”潭中绡说。 “是啊,咱们出来近九百人,两边人数差不多,就看谁厉害!”周芹表示同意。 但李丹微微摇摇头:“对面虽是乌合之众,但不少是作恶多端的老贼。 那个游三江虽不擅陆战,但他也一定看得出左翼的弱势,肯定先攻左翼。两位大哥,中路就拜托了。 你们千万挺住一时,为麻九爷合围过去争取时间!” “放心,你把帅旗和枣骝马都留给我们,守不住中路算我兄弟无能!”潭中绡大笑回答。 李丹哈哈一笑。随着周、潭各自呼喝一声,前面几排的军士向两侧闪开,让开条道路,枣骝马轻快地跑出,来到阵前。 李丹策马在自家阵前往来驱驰,抽刀在手大呼:“万胜!” 阵中众人也跟着大呼:“万胜,万胜!防御威武、威武、威武!” 两三个来回后李丹从自家左翼进去,在几棵树后面跳下马,朝迎面而来的赵敬子点点头,解开颌下和腰间的带子,摘了披风丢给他, 然后转向大汗淋漓的毛仔弟问:“怎样?” “盛把总昨天夜里就到了马鞍山里藏着,叫我回来禀告,今天林百户他们肯定到油麻坪。 若是敌人大队出营攻寺,请防御在东山点两堆烟。他那边开始动手时,也会点两堆烟。”毛仔弟急急地回答,说完抹了把脸上的汗水。 “好、好,你辛苦了。下去休息罢。”李丹边安排人去东山点两堆火,边对毛仔弟说。 “我不,这都要打起来,小人怎能去休息?”毛仔弟不肯。 李丹瞪眼说:“你现在不休息,不吃东西、喝水,等会儿怎么跟得上我?”小家伙这才笑笑闪到后面去了。 这时队伍里又爆发出一阵欢呼声,因为高大的枣骝马驮着披上青色披风的赵敬子,又回到中军重新站在旗下。 这边的耀武扬威气坏了游三江,放在腿侧的指尖不住抖动。心腹懂他心思,骂道: “泼耐这厮,分明还是个娃娃,也敢在将军面前撒野?爷下令罢,我等一拥上前将他拿了,倒吊九个时辰看他还敢嚣张!” 他这句话倒让游三江冷静下来。来回看几遍对面后他冷笑声: “尔等可知他为何如此做作?”众人摇头,或说小儿得志罢了,游三江冷笑:“不,他那是心虚!” “心虚?将军此话何意?属下看来两边出战人数相当,他除去有几个官军和弓手撑腰外没什么长处,何来心虚?”心腹不解。 “尔等细瞧,对面军阵可有什么蹊跷?” “呃,似乎一半精,一半杂?”心腹回答。 “对嘛!当初冯三回来报说他们只有少数官军,有二百多民团。喏,你从东看过来可不就是这样? 而且官军胆小,选择在最东边。哼哼,他们的算盘肯定是打不赢就往凤栖关跑!”游三江用鞭梢指着,越说越觉得自己的分析有理。 “那,将军的意思是……他们西边这一半,实际都是些民夫不成?” “对呵,这伙人没经过训练,所以服色杂、站得也是乱七八糟,手里长长短短什么都有。”游三江狞笑: “我们就拿这群农夫开刀,冲垮他们后,那些民团和官军不在话下!” 说着便传下令来,让最有战力的几队调往西侧,自己亲自带队攻击,一名心腹头目带队作为佯攻进攻中路。 一时间战场上喊杀声大作,烟尘四起,所有人的心脏都激烈跳动起来。 东山的望楼上,有两、三个人站负责瞭望和关注战局,看到对方动了立即向下喊话,再由人一拨拨传递到下面,立刻便有传令骑着骡子跑到阵后报告给李丹。 指挥前面两个大阵的,左边是一窝蜂顾大和宋九一,右边是杨乙和瘦金刚张钹。见敌人开始冲锋,四支警笛立即吹响。 正在指挥中的游三江就觉得对面一下子乱了,心中大喜!高叫:“儿郎们,冲呀,杀过去!” 就在两边还差三十来步远近的时候,忽然对方不知怎么摸出上百张圆盾来,上下摞着围成个半圆,从缝隙里便露出枪尖来。 游三江吃了一惊,叫声不好已经来不及,他的右翼前锋像潮水搬拍打在这个盾阵上,接着便是连声惨叫。 人家下边有枪矛,上面有链枷,顷刻间便打倒了十几人。 这时中军的弓箭也射在了乱匪们的左侧,方盾后面伸出的竹枪、铁矛照样不少,使得攻势为之一滞。 游三江在马上伸长脖子看了看,见那百来个官军仍然未动,放下心来。 督促众人并立猛攻,又叫过一名头目,让他带数十人绕到最东端圆盾遮蔽不到处攻打。 这时两边小两千人都在盾牌前拥堵不堪,为这堵单薄的墙反复争夺。 忽然有人倒下,几名匪兵突破方盾阵,在欢呼声中冲入盾墙。 但没想到黑木将幡交给他人疾步向前,右手刀劈下打落为首者武器,转过身来左手刀已至,敌人来不及躲闪被从脖颈处砍刀,然后他撞倒尸身,右手刀直进插入后面那人小腹。 其余几人惊骇之余也被几支刀、矛先后砍倒、刺穿。有人迅速补位,盾阵缺口再次合上。 游三江远远看见,叫声可惜。忽听东端一阵大乱。原来是站在高处的传令发现敌人移动立即禀告了李丹。 李丹拎起铁棍要亲自冲,顾大怎会让他去?抢前几步带了一什过去,李丹忙叫苏偏头(苏正)带队跟上。 苏正使一对三尺打头锤,冲在金花阵中间如团团旋舞,接连打死四人,硬是把偷袭者逼退,令并肩作战的顾大刮目相看。 这时,不知是谁叫了声,有人用力拉他衣袍。游三江顺着他指的方向回头一看愣住了,两股烟柱在背后升起。 “怎么回事?”他觉得奇怪,看烟柱又不像是在自己大营里升起的。 等他听到周围人惊恐的叫喊再转回头,东山上两道烟柱也腾空而起。 这时候要是他还不明白就太傻了:“不好,他们在互相通气联络!为何事联络?”游三江没搞明白。 他这时候本能地想去看看敌军主将在做什么、是何表情,不料这一看大吃一惊:“不好,中计了!” “将军,我们再努把力就能突破啦,何来中计之说?” 游三江手指旗下:“看呐,刚才敌将分明身穿青衣,这会儿怎地成了褐袍?”他话音未落,忽然前边一阵警笛长音。 接着就见那盾阵后头伸出几十根黑管子。“砰、砰、砰”,随着火光和烟尘,游三江一哆嗦,他看到自己前边的人呼啦啦倒下一片。 “火铳!”他大叫一声。不料盾阵却打开了,露出三个缺口。 “啪、啪、啪”,三声不大,但动人心魄的爆响传来,游三江觉得脸边有个什么东西“嗖”地飞过,温热的液体淌下来。 “将军铳,他们有将军铳!”前边堆积的人里有人嘶喊着:“救命!” “将军、将军,左翼败啦,败啦!”有个人跌跌撞撞跑过来,手指着背后方向大叫。 “胡说!小秦呢?”游三江怒喝。 “他、他被一箭穿喉,射死啦。官军已经围过来,将军,不撤兵就跑不出去啦!” 游三江急忙抬眼,这才注意到对面不知何时阵型已动。中军盾阵打开,几路纵队冲出来和他的人混战在一起。 那些官军,官军呢? 他用眼睛搜寻着,发现官军已经在向西北方向攻击前进,他们每五人组成一个团团的小阵,正不断将惊恐的敌军赶往这边来。 这时东端再次喊叫起来,有人跑来禀告:“将军,敌人、敌人,从东边杀来的,我们抵挡不住了!” “东边不是都被水淹了么,哪来的敌人?”游三江糊涂了:“唉,罢、罢,今日看来被那小子算计了,且退兵再做打算!” 话音未落,对面又响火铳声,这次没那么多,却连着响了三声。 游三江觉得身体一震,坐下的战马忽然惊叫声倒下,几名亲兵冲上前七手八脚将他拉出,背上便走。 他身后立刻响起鸣金的声音。这下不得了,众人马上泄了气。 看着前边同伴的尸体或伤躯,正犹豫还要不要继续作战的右翼像退潮般夺路而逃! 途中却又撞上被官军驱赶过来的左翼,本是一家的两拨人互相争执、推搡着,人人都想先走。 有些人途中甩掉了武器,有人脱掉甲胄,甚至有人扔了一直带在身上的财物。大家都想奔回营地,那里比外面安全! 两里多地没多远,很快就到。跑在最前面的的人忽然站住,指着木栅“啊!啊!”地大叫起来。 后面的人有的从他身边跑过,还回头看看,不知这位仁兄在发什么神经;有的停下脚步,软软地跪倒在地听天由命。 那营地里分明插着官军的红旗,还有面认旗上写着斗大的“盛”字。营门倒是开着,可有谁敢进去吗? 李丹追到的时候,瞧见盛把总笑眯眯地扶着刀柄站在路边等他。“大人好雅致,在这血腥的战场上吟诗么?”他开玩笑道。 “我会做个屁诗,三郎学问大,倒不妨来一首。”盛怀恩用下巴示意: “你看,这么多俘虏,抓都抓不过来!听说还有跑太急,一头扎在地上就起不来的。你在佛祖面前都做了些什么,把人吓成这样?” 李丹哈哈大笑,抱拳说:“您先忙抓俘虏,我还得带队搜那个匪首游三江去!” “放心,他跑不了!”盛怀恩很有自信地说:“大营被夺,麻油坪他去不得,只好往北塘跑。 我已经布置了三哨人骑着骡子往那边巡视。 林百户的人打扫完北边也会往那边赶,你最好派些人手封住他往东的路,我估摸这小子看情形不对会转身去北下塘。” “得令!”李丹抱拳,一边拉转马匹,一边连连下令: “传令,一窝蜂和宋九一继续往北追,杨乙和瘦金刚往东搜,刘二哥的火铳队跟着我,麻九爷保护辎重, 第一卷 小元霸 第五十九章 关窍在南山 “美死你!”李丹放下碗抹抹嘴:“你这么晚跑来,肯定不是来找我吹牛吧?” 一说这个,盛把总立时泄气了。“娘的,这起子乱匪就是不想叫咱有个缓。 刚按下这头,那边又起来了! 这不,凤栖关上派了人来找我报信,说关下突然冒出来四千乱匪,守关把总只有三百多弟兄,叫咱赶紧着去和他汇合哩。” “关上只有三百人?”李丹很意外。 “对呵!”盛怀恩也觉得这事让人挠头。 “凤栖关本就是为收税设卡,根本没想过要打大仗。 还是上饶吃紧后,从广信卫所调了两队增援才有了三百号人。 好在它关寨设在北山上地形较陡不方便攻打,但山顶方圆两百步就那么大点地,即便想放更多人也不可能。 林百户到过凤栖关,他说那关寨也就两尺土墙,上面立木栅作围栏。 就算它地势好,时间久了肯定守不住!” “要这么说,咱们怎么去救?派十个人还是二十个?不顶事呵。”李丹为难地摊开手。 盛怀恩叹口气,把自己的酒碗倒扣过来,又拿过李丹面前的饭碗也扣过来。说: “我和小林商议过了,这事儿只能这么办。 你看,这是关寨所在的北山,那个是南山。这里是凤岭镇。我摆几支筷子,就当是马堰河。 河水在凤岭镇西边沿南山拐个湾,看到吧?若不走凤栖关下,起码多过两趟河还要翻过南山才行。” “嗯,所以若只是想收税,在北山道边路窄处立个栅栏确实是够了,但面对强敌进攻却不一定挺得住,对吗?” “对!”盛怀恩见他这么快明白很高兴,将桌沿拍了下指着说: “所以,咱们的关窍在南山! 南山地势高于北山,山顶有个来凤阁,拿下它就控制并俯瞰整个战场。 南山若是丢了,人家派少数人在下边围住关寨,不叫上边下来骚扰,然后大队费点力气多过两趟河,把辎重肩扛背驮翻南山他也能过来。 咱们倒霉的话走在半路,幸运的话缩在这寺里,不管怎么说都得面对强敌,而且地形优势对上人家的人数优势,至少双方是扯平。” “懂了。所以你们的意见是先下手为强,抢占来凤阁,夺下主动权。 而且这样一来南、北呼应,敌人腹背受敌很难继续围攻关寨,只要他们往后一退,危机解除。对吧?” “对呵,他们不想被动挨打就必须往后退,甚至退回凤岭镇里去!” “但是……。”李丹抬头瞧盛怀恩:“这么一来,南山可就是敌人必攻了,否则他们也拿不下北山!” “是这个道理。”盛怀恩大手在桌上一拍:“怎么样,挺险,干不干?” 李丹缓缓抬手抚摸后脑,忽然问:“对了,修路的那千二百个民夫现在藏在哪里?乱匪攻打北山不会影响他们吧?” “放心。他们都集中在西山下的三家垄休整哩,怎么你想用?” “我在想三件事,”李丹抱着双臂说: “一,如何不惊动敌人突袭南山占据来凤阁? 二,在南山用最快速度建个堡垒,让敌军在这里一筹莫展? 三,如何将粮草、辎重转交到上饶守军的手里?” 他说完用手一指:“这里面最关键的,还是夺占来凤阁。 现在敌人刚到关下,加之发现关上守军不多,他们可能暂时不会对南山太注意。 可假设被他们发现有援军过来,意识到南山的重要抢先一步,那就万事休矣! 所以是他们快还是我们快,决定着凤栖关和那三百官军弟兄的存亡!” “三郎说得极是!”盛怀恩两手一拍: “这便是我今晚为啥跑来特特见你的缘故。咱们如果拖拖拉拉明早再动身,我怕大事难济呀!” “可夜里行军……?”李丹看着盛把总:“你手下那些官军能做到么?” “麻烦就在这里。”盛怀恩长叹一声靠在椅子里苦笑:“我们上下踅摸了一遍,拢共看得清、能行夜路的也不过百人而已,这点人手能做啥?” “所以你来找我商议?”李丹点头:“老盛别吞吞吐吐了,你究竟有什么打算?” “我?”盛怀恩嘿嘿地笑:“我就想来和你借兵,听说你的人能走夜路?” 李丹摇头:“最初跟我的那几十人肯定没问题,后来你把赵丞的人也交给我,那些人吃了多日肉食应该问题也不大。 其他人可就不好说了,既不清楚也没试过。 右营和后营有水上人家和猎户出身,估摸凑个三、五十人是可能的。可这点数量不够对阵四千敌人的吧?” “唉,这可真是急死个人!那怎么办呢?”盛怀恩抓耳挠腮。 “别急,我叫几位兄弟来商议下。大伙儿一起想,总好过咱两个脑袋。” 说完,李丹叫毛仔弟进来,让他请三位营正、麻九,还有前营的几位队正,以及赵敬子、黄钦、巴师爷他们都来议事。 毛仔弟刚要转身出去又被叫住了,李丹补充一句: “你去问问茂之先生对凤栖关那边地形是否了解?如果他熟的话也请一并来说说!” 不大会儿的功夫,大殿里陆陆续续进来好几拨人。 众人听说又要打仗,顿时兴奋起来,那样子像极了尝过鲜鱼味道的猫儿。但是一听对方有四千人,瞬时又都安静了。 “防御,咱们一对一把那游三江给斩了,可能不能对阵四千人还是没把握。”萧万河摇摇头斟酌着字眼说。 他虽然这回捞得还是没满足,但这不意味着就会拿自己营里兄弟去替官军搏命。这可是两回事! “老萧,你别怕这怕那的,不就是再拼一场么?”潭中绡倒不以为然: “我看咱们先听听盛大人意思,好歹咱们现在有小两千得胜之师,士气可用呵!” “才打一仗你以为天下无敌了?这仗死伤是不大,可全军加在一起也折了两百人呢。这要是对上四千乱匪,那……。”萧万河看看大家没再说下去。 “嗯,萧营正说得不无道理,咱们成军晚,能打赢这仗实属侥幸。 这还是一环套一环地设计把游三江套在里面才得的结果。 他个水军头目非要来打陆战,活该他倒霉!”李丹的话引起众人大笑。 气氛活跃些了,他接着说:“不过伤亡也不小,尤其中路打得好,很顽强! 最后老萧突然从东边杀过来真是连我都没想到,神来之笔呵。 游三江慌了神,他就是在这会儿被火器击中的!” 话锋一转,李丹点点桌上倒扣的碗道:“不过大家想想,若不救关上的官军,结果如何?” 这还用说?大家互相看看,巴师爷说:“四千乱匪会直接下山,我们要么守在这里和他们干,要么丢弃辎重跑回戈阳去!” “跑不了,往哪里跑?”萧万河苦笑: “再往东的路还积着水哩,我们都是划着筏子过来的,可牲畜、大车你没法办,总不能全丢给人家!” 一句话就把撤退的可能性给否了,剩下只有一条路。 “既然退不得最后还得面对他们,我们何不主动一步?”李丹说: “盛大人的意见是突袭拿下关寨对面的南山,占据来凤阁制高点,威胁乱匪的侧后,逼他们松开咬着凤栖关的嘴往后退,退到我们对面。 最好两边隔马堰河相望,或者他们退回凤岭镇里去。” “诶,这倒是条好计策!”有几个人听了连连点头,盛怀恩面带得色抚摸虎须。 他虽然对当地情况不熟悉,但听林百户介绍之后凭着多年作战经验提出了这个方向,应该说还是反应迅速并且颇有决断的。 “这座南山好守么?” “为何不直接去北山与守军汇合?” “呃,拿下南山之后又怎样,乱匪不是照样可以直接攻打我们?” 有几个声音纷纷问。 “防御,可否让在下给各位说几句?” 李丹闻声看去,见吴茂不知何时已经来了,正揣手靠在门框那里。“茂才兄请进来,到桌边说话!”他立即大声招呼。 有人起身让路,吴茂一一谢过来到前面。 为议事方便,黑木特意点齐两支火把固定在两侧柱子上,这屋里比原先的油灯一下子亮堂许多。 “这是什么味道?”赵敬子抽抽鼻子。 “马油。”黑木指着火把咧嘴一笑。原来今晚民工们吃的,是战死骡马身上取下的肉。 黑木在树枝外面缠裹了破布,上面沾过熬出的油脂。亮虽亮了,气味却熏得赵皇裔不得不换到门口位置。 “列位请听我说,”吴茂指点着道:“在下去上饶和广信时多次经过凤栖关。 那里北山比南山低,所以李防御说占据南山就是抓住了制高点。 北山虽低,可四面都是陡峭的直壁,和咱们这里西山的情形类似,有近四丈高,易守难攻。 不过上边台面其实不大,只够容下数百人。 咱们上去也没用,因为没地方站这么多人,我估计就是这缘故盛大人提出占南山的。” 他说完回头看一眼,盛把总抚着肚子点头。 吴茂继续说:“马堰河沿着山势蜿蜒过来,其实这地方还有个西山,不过比溪水只高一丈数尺,谈不上险要。 上面有三、两户人家,并开有几片菜地,在河边种芋头。 在西山的背后莲塘那里有条小路,是从官道上分岔过来,然后沿河经过西山下向东北有座横跨河上的木板桥,过桥便是南山的阳坡。 大人和防御要占南山,走官道易被发觉,我建议走这条西山背后的小路,可出其不意!” “板桥到山顶有多远?”周芹问。 “不足一里!”吴茂补充:“到北坡后右手有块大石,面滑如镜,上面刻着‘来凤天峰’四字。 从它旁边石蹬小路上去三百步便是来凤阁。”众人听了小声议论纷纷。 “茂才兄说得很清晰。不过我有个担心。既然南山是守望要地,怕敌军也不傻。 他兴许已经派了少许人手在那来凤阁内,建议大人和防御要小心!”巴师爷说。 “有道理。”盛把总对李丹点点头:“所以行动中要注意,不可叫敌人窥探了实情,看出端倪来可就糟!” “若这样,大队只能走到这里。”吴茂又取只碗扣下: “假定这是西山,它的南面稍稍突出,上边是东岩村修的龙王庙。 大队走到这里就必须停下,因为再往前就绕过山脚没得遮挡,来凤阁上果真安排有瞭望哨的话,会被他发现的。” “好,那就定计了!”李丹起身,众人一看都站了起来。 “诸君,今早游三江部已被歼灭,他们本来就是要配合攻打凤栖关的。 若敌军等游三江不到必起疑心,所以我们动手宜早不宜迟! 我现在分派任务,各人有疑问散会后找我。茂才兄、巴师爷你俩仔细着,看我说的是否有疏漏。 我们今晚依盛大人策略全军出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过去! 首先,咱们让夜间目力好的兄弟牵引牲口,用马车、牲口把队伍拉到莲塘,在这里先放下林百户。 盛大人,既然山上立足之地不多,我建议由林百户带着那百名可行夜路的官军兄弟去增援北山。 余下的人转上小路往西山南麓,我们先占住西山为跟脚,把粮食存放到龙王庙; 派两队人袭南山,一队负责搜索确保无虞后迅速向敌营方向警戒,另一路上山去夺来凤阁。” “张钹、献甫(赵敬子字),你两个带本队去来凤阁!”李丹分派道,二人大喜。 “夺下来凤阁后,立即用灯光回传信号,两短一长。” “顾大、杨乙带本队搜索全山确认是否安全,然后向西对敌警戒,火铳队和弓箭队跟在他们后面占据有利位置,随时掩护。 老宋的一队跟进后上来凤阁加强山顶防务。 如果一切顺利,天开始放亮时,盛大人带官军向前至北坡防御。 后营四队两百人跟进,用竹篱笆、陷坑和竹签封住北坡上山的道路。注意带好挖掘工具,声响不要太大。” 接着李丹想想用手指着南山和西山之间问:“这桥不知能禁得住大车否?” “寻常板车载个两、三石货应该还可以的,再多就难说了。”吴茂回答。 李丹点点头,接着说:“好吧,后营余下百人,守住板桥听候指令并做预备,随时向山上增援。 西山是凤栖关后援,不能不守。 麻九爷带护卫队占住西山布置警戒,左营以龙王庙为核心扎个大营,规划修建遮蔽风雨的设施,用于容纳辎重、牲畜和伤员。 右营负责向西山大营转运俘虏和其它物资。有人提问么?” 第一卷 小元霸 第六十章 夜夺来凤阁 “如果我们守不住南山,可能就要往西山撤。”李丹告诉他: “西山是咱们最后的阵地。请盛大人传令,调三家垄那一千多人过来,协助南山和西山修建营寨。 明天午前他们赶到西山即可,那时想必乱匪已将注意力放在南山,甚至惊骇后撤,他们从莲塘过来该是安全的。” 盛怀恩点头应声:“好,我来安排!” 李丹再转向萧万河:“具体怎么建、建多大规模,待实地踏勘后决定。其它还有问题么?” “那,咱们时候出发?”周芹问。 李丹看向盛怀恩,自己毕竟年轻没经历过很多古代的事情,他觉得还是应该听听“专家”的意见。 盛把总非常满意他对自己这种“虚心求教”的态度,手捻着这几日见长的胡须思考片刻说: “打胜仗本想让大伙儿好生歇息一天,可这乱匪他不让呵,咱也只好接招了。 现在还是酉时,各队可以抓紧时间更换兵器、安抚伤员。 咱们戍时二刻在山门外汇合出发,亥时到莲塘,夜袭就在子时发动!” 计议已定,李丹命周芹(右营现在看押着俘虏)配合宋小牛去俘虏营中,叫指认身上有多人命案,积年老匪或者贪暴嗜杀等人全部提出来,统统斩首。 盛怀恩拍手道:“正该如此,没道理让这种人还活着逃脱,我回去也照此办理!” “余下的如何处置?”周芹问。 “俘虏里有从贼时间短,后被裹胁、无奈从贼,或者斩首罪人时自愿出来行刑赎罪的,可以选入各队替补战损。剩余的需吃些苦头做做苦力才行。” 盛怀恩说的是官军对待俘虏普遍做法,李丹心想原来战场俘虏转化这事古来有之呵,遂也无意见,着他们去速办。 周芹担着看押责任,心想这下可以去掉近半负担,高高兴兴拉着宋小牛走了。 见众人微笑着互相递眼神,知道他们心里都惦记着去挑兵,李丹赶紧叫大家散会。转眼人便几乎都走了。 盛怀恩也起身说要赶回去准备拔营,李丹送出来,嘴里说这回多亏灵岩寺这块宝地,大家逢凶化吉佛祖保佑,又说愿意用骡马交换他缴获的牛和大车等等。 叽咕了一路,快到山门时盛怀恩实在听不下去了,叹口气从腰间接下个锦囊丢给李丹。 “这是啥?”李丹觉得沉重,伸手一掏摸出好大块奇形怪状的东西来:“哟,是金子?” “本来是尊金佛,让那群浑蛋砸成这模样。我估计他们本想融成小块分掉,还未来得及就被老子缴获了。” 盛怀恩冷笑:“本来想送你,将来娶媳妇时可以打几副头面。看你替老和尚化缘这么上心,就当捐给佛祖罢!” “这也太多!够我娶好几房婆姨了。”李丹嘿嘿地笑:“不过你这样心善佛祖肯定加持保佑,叫你遇刀能躲,逢难得活……。” “呸、呸、呸!”盛怀恩连啐几口,又摸出两根金条来塞给他:“闭上你的嘴,说什么不好,这大战将即,咒我呢是吧?” “我替兄弟们谢大人赏赐!”李丹笑呵呵地在他背后嚷,盛怀恩鼻孔里哼了声,头也不回地上马,带着两名马弁亲兵走了。 李丹拎着沉甸甸的锦囊往回走,迈进天王殿就见吴茂还坐在桌边小口地呷酒喝。 “咦,茂才兄还在?”李丹心情好,孩子气地掏出那不成形的“金佛”来重重放在吴茂面前: “怎样,我替通治和尚化缘来的。这么大,足够他修起大殿了吧? 我和盛大人说了,用骡马换他缴获的五头牛留给寺里,这样佃户种地就省力多啦!” “这么好的杏花溪费我多少功夫?你们居然不喝完,实在可惜。既如此不如我自己喝了。” 吴茂说着往嘴里丢了两只蚕豆,接着说:“你不是让我在队伍开拔前做个决定吗?所以我在这里等你回来。” “君乃信人!”李丹竖大拇指:“且是个……不甘心安于现状之人。” “不甘心安于现状?哈,说得好!”吴茂把最后一滴酒倒进碗里,放下坛子拍手道: “吴茂才、吴茂才,本以为是百无一用了,谁知竟遇到贤弟这般的人。在下又不得不动心,随你再入凡尘走一遭。” “好!那我们一言为定!”李丹大喜:“等我完了差使回来,咱们一道回余干去!” “诶!”吴茂将头摇摇:“首先,你们一屋子人,有哪个比我熟悉凤栖关? 其次,贤弟求贤若渴,吾还去余干做甚? 道路打通,自是从这里直接东去,或北上台州,或南下霞浦,走海路前往广州更快嘛!” 李丹愣了下,不是说宣宗皇帝后来又封海了吗?细问才知,这时空里的“封海”与他前世所知不同。 宣宗皇帝因为倭寇和南洋海盗、拉比亚海盗为患,故而下旨禁止远洋海贸。 但民间打鱼、近海沿岸商旅行船由于有水师保护,故并未严禁,只是增收了渔税和海关税,并将这两笔收入用于维持水师。 看来赵氏至少在温和二字上,是与前宋官家一脉相承的。 来凤阁听起来很高大,其实它只是建在山顶平台上的一幢二层小楼。 楼体是石头堆砌的,有个木梯通往二层。这地方以前是些文人、墨客喜欢登高远眺,一览群峰的地方。 离它十几步远有几间草庐,是供游者到此品酒、举办文会的场所。现在被几个乱匪占据了,把它弄得脏乱不堪。 连墙上的题诗有些都有金属的划痕,有几处甚至脱落,露出了里面的灰泥和砖块。 “富弓头儿,咱们什么时候才能下山啊?”一个睡在放倒的箱柜上,衣衫不整的家伙用惫懒的语气问道。 被问的那个富弓头儿正啃只山鸡腿,他穿着翻过来的弓手号衣,说不定他以前是哪个县的役丁。 他一脚踏在椅子上,眼睛却看着盘子里。听到问话不耐烦地回答: “谢老表,你是不是过糊涂了?午时才上的山,你这就想下去?” “荒山野岭的有什么趣?”谢老表伸手在衣服里搓着肩上的油泥: “要我说就不该来,老实呆在凤岭镇上享福多好!上头干嘛非要打凤栖关?就恁点人,没意思!” “你哪那么多废话!什么时候你做了将军,想去哪里都成!” 富弓头儿忽然想起来什么,眨眨眼,邪魔地笑起来: “你要是想走赶紧滚蛋,今晚那小娘,老子们四个人也够伺候她了,少你一个也没什么。” 一提这个谢老表眼睛亮了起来,坐起身神秘地问: “哎,你说少帅干嘛嘱咐他回来之前不许咱们碰她?是不是他自己看上这野丫头了?” “要你管?”富弓头儿丢下骨头瞥他一眼: “咱军中规矩,上官不尝鲜下边谁也不准动。坏了规矩要沉塘的,别怨我没告诉过你!” “你胡吣,我什么时候说要坏规矩了?”谢老表拧着脖子瞪起眼来: “是你刚说要今晚伺候她的,你要坏少帅的好事别想往我身上推!” 富弓头儿起身伸手要去捉他衣襟,谢老表忽然做个噤声的动作。 “怎了?”富弓头儿问。 “我好像听见有脚步声。” “你个胆小鬼,这荒山野岭地,哪……。” 富弓头儿突然怔住,伸出手去好像是想取倚靠在桌边的那副双插,但终于吐出口气“咕咚”声扑倒在地上,后背赫然插着一把飞刀。 谢老表吓得向后一跳贴在墙上,就觉得眼前一道黑影,颈项上多了丝冰凉。 “好汉饶命,我、我什么也未看见!”他紧闭两眼几乎要哭出声来。 “别吵,你们几个人?” “回好、好汉话,五、五个。” “其他人呢?” “阁楼上、下各有一个,还有个在旁边伙房里睡着。” “你们刚说的‘少帅’是哪个?” “是、是我们娄帅的三公子。他在下面大营指挥围攻关寨呢。 今日派我等上山守望,途中捉了个砍柴的小娘。三公子说他现在没功夫,命我等看守着,然后他就下山去了。” “那小娘人呢?” “在、在隔壁耳房。” 赵敬子问完话,示意后面跟进来的团丁:“绑了,送给防御问口供。” 然后看了眼地上的尸首,说:“阁楼那边上下各有一人,隔壁伙房还有一个。” 张钹把刀拔出来,在尸体上蹭蹭,不紧不慢地说:“伙房的已经完蛋了。” 然后回身对门口一个什长摆下头:“阁楼那儿的两个交给你。”那什长抱拳领命,消失在黑夜里。 张钹走到耳房旁边伸手,赵敬子拦住他:“你要干什么?” “我……就看看她长什么模样。”张钹一脸坏笑。 “瘦金刚,你可别乱来。防御那人眼里揉不得沙子。” 张钹犹豫了下点点头:“放心,我跟他比你早,真的就是看看。我瘦金刚又不是畜生!” 赵敬子想想,将剑抱在怀里后退了一步。 门开了,堆满稻草和旧家具的小屋里瞬时亮了许多。一张苍白的脸和恐慌而明亮的大眼睛在草堆中那么显眼。 张钹愣了下,看到那姑娘慌张地想往草里躲,看到她丢了鞋子露在外面的那只天足。 他觉得自己喉头动了下,一阵心慌意乱,心跳得似乎要撞出来。 “你、你别怕。”他轻声说:“坏人被我杀了。你、你要回家吗?” 过了阵子,似乎那姑娘呜咽着点了点头,他这才注意到人家还被堵着嘴哩。 “把刀收起来。” “什么?”张钹茫然地回头,他没听见赵敬子说什么。 “把刀子收起来!”赵敬子一字一句地提醒:“你这样,人家被吓死了,还当你是乱匪同党呢!” “哦!”张钹这才注意到手里还拎着那把要了匪徒命的解手刀,急忙把它塞回插在靴筒的刀鞘里。 “报,禀告队正,五名贼兵已经全部消灭,我们控制了来凤阁。”方才的什长来到门口报告说。 “好,注意警戒,迎接后队上山。安排两什散开警戒,注意把守上山通道,还有坡缓、敌人有可能摸上来的地方。 传令鸡叫两边之前,警戒中队员未经许可一概不准用火镰、火绒、火媒这些,也不许交头接耳。 其他人在屋内抓紧时间休息、吃干粮。” 赵敬子说着走出屋来,指着屋后某处让派两个暗哨。 他吩咐着,什长口里应“是”,忽然他叫道:“队、队正,你去哪里?” 赵敬子愣了下,回头一看,见张钹肩上扛着个人跑得飞快,头也不回地压低声叫: “我去找李三郎,我要娶婆姨。你们别管我,都听赵献甫的!” 仔细一看,他肩上那人长发垂地,可不就是刚才屋里被捆着的小娘! “嘿你这人,你不能这样去,瘦金刚你给我回来!”赵敬子气急败坏。 他又不能大喊大叫,只好同样压低声音。可是没用,张钹跑得比兔子还快,已经消失在夜色里了。 他看看装作若无其事的什长,再看看仰观天象的团丁们,只好气哼哼地跺跺脚: “嘿,这叫什么事?”然后以代理队正身份下令:“打信号,两短一长!” 这时后续队伍陆续上来,领头的什长走过来满脸莫名地问同僚: “老五,队正怎么啦?就见他扛着个什么东西从我身边嗖地过去了,出什么事了么?” 第一卷 小元霸 第六十一章 瘦金刚抢亲 瘦金刚这诨名里虽有个“瘦”字,扛着个小姑娘却依然跑得飞快。 夜袭发动开始是他带队上山,觉得那段路好漫长。 可这会儿脚下生风停不下来,连他自己都纳闷:咦,李三郎说这是“制高点”,如何这几步路就到山下了? 这会儿已接近丑时末,正是天最黑的时分。 他根本没想过会不会摔倒、踏空,只是一个劲儿地往下跑,唯一担心的是别把人家给颠散架,所以他特特地一手抱紧女孩儿的臀部,一手拢住双腿。 那姑娘倒也老实,居然一动不动,不知是吓傻还是晕过去了。 一路上,所有上山部队都满头雾水地给他让路,开始有人窃窃私语,后来不知怎地出现了火把,于是背后开始有人发出起哄的笑声,不过立即遭到什长们的叱责。 转过一片岩石,右手有个凉亭,三支火把在肃立的亲兵们手里燃烧。 盛把总端坐在亭子中间石案后面,正抚须听传令汇报。李丹挥手让传令退下,转过头来笑着朝盛怀恩拱手道: “恭喜大人旗开得胜,这南山咱们是拿下了。只要接下来将东、西两条上山的路径设置稳固防线,敌人就算有四千兵力也难耐我何!” 话音才落,忽然听到队伍里传来哄笑声,李丹一愣。宋小牛脸色已经黑了,转身就往亭外走。 才往上走了几步,就看见一团黑影朝下面飞奔而来,小牛喝道:“什么人?” “是我!” “瘦金刚?你……。” “别废话,闪开!”张钹推开宋小牛冲到亭子里,几个亲兵不知发生了什么,一拥上前要拦阻。 “走开、走开,老子没功夫和你们缠!”张钹大急。几名亲兵发觉是自己人,都愣住了。 “咦,这是谁呀?”盛怀恩挥挥手让亲兵们闪开些,问道。 李丹已经听出来了,没做声。巴师爷当初就是叫张钹逮住的,对他很熟悉,立刻说: “张队正,你不是在上边把守来凤阁么,怎么下来了?” 张钹喘息了下,小心翼翼将肩上的女孩子放到地上,大家这才看清他带来个女子。盛怀恩眉头一皱,看了眼李丹不说话。 李丹只好开口:“瘦金刚,你这是做什么?大敌当前,你还有心思强抢民女,猪油蒙心了不成?” “不、不,不是我抢的!”张钹忙摇手分辨道: “是属下从乱匪那里抢来的。不对,是他们三少帅抢来关在上面,然后被我抢来的!啊,呸!还是不对!” 众人轻笑起来,盛怀恩忍住笑点头:“听明白了,反正是你抢的呗!” “咳,你们就别管是不是我抢的,那个不重要!反正,我要娶这女子,娶定了,就是她!”张钹坚定地指着那女孩。 “大胆!张钹你要违军纪吗?阵前娶亲,你可还要脑袋不要?”宋小牛急了,在后面给他后背上捣了一拳。 这是个提醒的意思,打得并不重,宋小牛可不想亲手砍下自家一名队正的脑袋,这要传出去余干人的脸都丢光了! “盛大人见笑!防御,属下都快二十的人了,还未成家,想要个女人不过分吧? 我今天在这儿遇到她,这是缘分我认了! 我知道有军纪,可属下一没要求今晚办事,二没私自碰她,特特地下来求个恩典,这还不行吗?” “什么叫‘没私自碰她’?”宋小牛撇嘴:“你把人家从上头一直抱下来,敢说没碰她?自己打嘴呢不是?”周围人又笑。 “反、反正你非要那么说,那是碰了。不对,不是那种碰。你少掺和!”张钹急得说不清,用胳膊把宋小牛往外推。 “盛大人、防御,能否让在下做个中人,将此事分辨下?” 吴茂站出来拱手,见两人分别点头,回身对张钹道:“张队正,在下代防御问你话,你且用心些回答我。” 张钹尊重读书人,因此连忙点头:“先生请问。” “请问张队正,分派给你今晚的任务是什么?” “占据来凤阁,如遇守兵,尽量隐蔽诛杀,然后把守住东北侧上山的通路,等待后续队伍到来交接后,固守山顶随时增援后续的弟兄。”张钹挺着胸脯回答得很完整。 “好,张队正记得真是清晰!”吴茂击掌称赞,语气一转:“那么张队正你都完成了哪些呢?” “我……,”张钹顿时语塞,不安地看看众人:“我……。”他脸上浮现出尴尬。 对呵,要这么说,自己刚拿下来凤阁就跑下来了,后面什么“把守、待援、交接、固守”这些都还没做哩。 他待要转身便走,瞧见跪坐在地上,尚且被反绑着两手,口内堵着破布的女孩又觉得自己不该这样离开,一时进退失据,脸上慢慢涨红起来。 “看来张队正忙着抢亲,却把后一半该做的事给忘了?”吴茂揣手看眼含笑的李丹,又问: “既然张队正口口声声说要娶亲,也罢! 姑且不提任务,请问你要娶的是哪家女子?家姓为何,排行第几,小字与八字可晓得? 她既在此地被乱匪所获,想必是本地人,家住哪里?父兄几人?以何为生……?” “呃……。”连串问题直让张钹咧着嘴巴一句也答不上来。心里后悔:是嘛,怎能什么都不问,就把人带到防御跟前?这下做辣了! 看他什么也说不出,大家心里清楚怎么回事,也明白了吴茂的用意,看他更有把握,进一步道: “那么婚娶讲的是你情我愿、三媒六聘。请问张队正,媒人为谁?可有下聘?这位姑娘她自己可是情愿与你结为夫妻的? 唉哟,我刚发现,这怎么还绑着?宋队正,麻烦帮忙解开她。” 宋小牛上前要将那女孩子解开,被张钹一把拉开,瞪眼道:“你嫂子也敢碰?我自己解!”众人再笑。 “盛大人,防御……三郎兄弟,我可不是有意冲撞军纪的,只是……。 唉!我也不知怎的,见到这女子,当时心里就像被大锤狠狠打了下子,心里就没有别的啦! 千错万错都在我,你们可不要为难她!”张钹解开那女孩,给两人深深作揖后说。 “唉呀,这个难办。毕竟你还是违纪了,三郎你说是不是?” 盛怀恩说着朝李丹挤挤眼睛,然后故意板起脸做出公事公办的样子: “前营的事情,还是交给李营正你来裁决。本将要随队上山布置防务去了,拜托。”说罢起身向大家告辞,带着自己的亲兵出发上山。 这做派意思很明显,我不掺和,你们自己的事自己解决。 但是路过的部队还在源源不断,那么多人都看着,李丹也知道不能一棍子都不落下就这么饶了他。 他一走,张钹感觉这事有门儿,赶紧“咕咚”就跪下了。磕头在地说: “三郎,你我兄弟一场,哥哥今天为这女子触犯了军纪,幸得茂之先生点醒,知道错了,请你饶过。 成全为兄这段美事,为兄今生为李家,不,为三郎你当牛做马相报!” “你给我磕头有甚用?你丢的是整个余干的人!大家都在做什么,你又在做甚? 你的部曲呢,我要你据守的山顶呢?你还当自己是队正不?” 李丹喝道,然后不理他,走到那女子面前两手虚扶: “这位小娘请起。在下余干李三郎,暂充戈阳卫团练防御使。你如何称呼,家住哪里?怎么落到乱匪手中的? 这厮粗糙,不知是否有无礼,可讲与某听,某必为你做主。如这厮有不法之处,某亦会依律处置,绝不徇私。” 这话一说,宋小牛等都变了脸色,张钹也开始意识到事情的严重,趴在地上不敢抬头。 这时候顾大和杨乙、刘宏升等听说此事也都跑来了,站在人群后面看情形。 听李丹这么说,顾大着急,忙求情道:“三郎,别真罚呀!她、他……,瘦金刚就是一时着迷上了头,糊涂了……。” “放屁,你一窝蜂才上头、你一天到晚糊涂!老子是真心的,挨军棍打死今天也这么说!” 张钹趴在地上听他这么说大怒,回头一点不领情地回怼。 “你……!” 顾大还想开口,被杨乙捂住嘴巴。“你少说两句,再拱火他就不是挨军棍了!”杨乙急道。 这瘦金刚上次便是替他遮挡,被人家棍子打在肩头脱臼的。这个恩,杨乙不能忘。 “你们很清闲吗?个个都丢下部伍跑来看热闹,那现在谁带队?有敌人进攻被偷袭了,怎么办?” 李丹很少见地瞪起眼来,杨乙和刘宏升急忙将顾大扯出人群归队去了。 “好极了,我任命的队正,在战场上丢掉部下只顾着自己的亲事。真有你的!” 李丹见张钹又趴在那里不敢言语,转头看看那小姑娘,见她低着头,似乎眼角还带着泪痕。 李丹招宋小牛过来耳语几句,小牛满脸严肃地点点头出去。 接着他叫过巴师爷和吴茂,请他们协助先将亭内外众人疏散,然后就见小牛带了韩四带几名亲卫用青布围着亭子拉了一圈帷幕,并由亲卫在外面把守。 李丹坐在刚才盛怀恩的位置上,请那姑娘在下首坐了,这才接着问:“这位小娘,你可愿回答李某所问?” 在那个年代,男、女之间按说不能相处、触碰,所谓男女大防虽然没有两百年后那种程度,但是“这样不好”的观念还是有,即便在民间也是如此。 李丹知道像这样曾落入贼手的女性,若没有男子愿意接纳,下场会很悲惨,即便乱匪还未来得及对她做什么。 “你看,帷幕之内只有咱们三人。某虽年纪尚小,却也是受官府委派的上司。你有什么话请对我说,李某当尽力而为。” 那姑娘看看亭内,慢慢开口说:“长官,这事不怪他,他是个好的……。” 还未说完,已经红了脸,低下头去,声音越发低了。 奴姓楚,家就在南边月亮山下。今早出来为父亲采药遇到贼人,绑了奴家……。幸好被这位义士相救,本该……答谢救命之恩……。” “他是作战时遇到,扶危救困理所当然,你不必答谢。” 李丹瞪了抬头偷看的张钹一眼,吓得他赶紧趴好。“那么……可需要某派人护送你回家?” 那姑娘紧紧闭了闭嘴唇,这才说:“奴心里也乱得很,按说该回去侍奉老父。可……。” “你是怕村里人说些胡话不好听?” 那姑娘把脸几乎垂到胸前,轻轻点了下头。 “你家里做什么的?几口人?” “回将军话,奴家里只有老父和弟弟,继母朱氏已于年初没了。家里佃租了宋秀才的十亩地,自己还有三亩水田和几分菜地。” “你父什么病?” “奴也不知,宋婶娘找了个老先生来看,说是内热外寒之症。 可是拖延两月了,用药并不见效。奴打听得这山上有种草可以试试,所以冒险前来……。谁知就遇到强人。”说着又掉下泪来。 “唉,不幸至此!”李丹叹息。 “本来,镇上有位尚先生,听说是御医后代。 可是,自从镇上来了乱匪,尚先生就不知道哪里去了。就是知道,我也不敢去找呀。” “是呀,动荡时节百姓遭殃!”李丹拍了下石桌面,停停又问:“可有名?” “奴在家里叫做阿莲。” “好,那么阿莲今年几岁?” 问名字和年龄是比较失礼的,阿莲犹豫下,抬头看看,见对方是个气宇轩昂的少年,不禁心中惊讶。 瞥眼看地上趴着的张钹,心里恍然明白那少年的地位、家声肯定是比这位更高,否则怎会如此年轻便做了什么防御使呢? 她咬咬牙,回答说:“奴今年十四岁。” “咦,阿莲竟比某还小一岁。”李丹笑了。 阿莲心里大吃一惊,更相信这人是个能拿主意的。 第一卷 小元霸 第六十二章 对垒凤栖关 “饶恕他恐怕不能,毕竟这人犯了军律。”李丹冷笑。 “求大人放了恩人,莲儿愿留下替他赎罪。随军浆洗衣服、做饭缝补都行的,反正村里奴是回不去了!” 说着她哭起来,声音不高,却很伤心。 看着她抽泣哽咽的背影,张钹有些发急,小声道: “你、你、你别哭,别哭呵!防御问话呢,你且听他要怎么说,先别哭!” 莲儿这才渐渐收了哭声,抽泣着用手背抹泪水,又给李丹磕头。 唉,这个时空的人怎么这样爱磕头,还是说这个历史时期里本该如此的? “张钹,你可知罪?” 张钹心里一个哆嗦:“属、属下知罪。” “罪在何处?” “属下……不该擅离职守,不该只顾自己忘了兄弟们。 还有,还有好多,属下一时想不起来了,请防御指正。我、我一定改!”张钹说着抹了把额头的汗水。 “你这家伙!”李丹被他气乐了: “你作为队正,时刻皆应把任务和部曲放在心上。似你这样做法,他们有样学样,你如何带队、管队? 假设明日我找顾大,他也在找小娘成亲,后日找杨乙,也在忙此事,咱们如何与乱匪对战? 还要不要让大家活着回去见乡亲? 见了又怎么说,说我等皆忙着给自己找小娘,于国于民有益的事都忘脑后了没上心? 死了儿子的母亲问你是否尽力保护过他的时候,你难道也告诉人家自己在忙着成亲? 你胡闹!” “防、防、防御息怒,我、我错了,张钹着实错了!张钹不敢求恩典,我……。” “你先住口!”李丹知道他要说什么,挥手打断他。 “我将一队数十人的命交给你,不是让你想怎样就怎样的!” 李丹起身来回走了几个来回,待怒气渐消之后重又坐到位子上,接着说: “从现在起,撤你队正之职。在没有新队正上任之前,先在原队代理队正,薪饷按什长计算和发给。你可有话?” “属下没有!”张钹没想到自己还能带这队人,愣了下赶紧摇头。 “这是罚你没有做到队正的职责。你没有完成任务,擅离职守,本该斩首警示全军。 但大战当前不宜自毁士气,权且记下你这狗头,此战你须将功折罪。可行?” “行、行!” “不过死罪虽免、活罪难饶,去找宋镇抚来,自领三十军棍!我判的你可服气?” “呃,”张钹舔舔嘴唇,偷偷看眼旁边的女孩。“那个,防御判的极公平。不过属下有个小小请求,还望恩准。” “什么?” “能不能换个地方领刑?”他嘴一咧:“这、这里怕……不好吧?” “哼,知道害臊那就是尚有羞耻心,你还有救。没什么不好,我看很好!来人呐!” 李丹一招呼,宋小牛带着三、四个镇抚掀开帷幕钻了进来,宋小牛和另一人手里都拎根棍子。 阿莲吃了一惊,连忙要躲。李丹叫她莫走,站在自己身后观刑。 这时张钹才知道不好,是要来真的,忙求告:“三郎、三郎,看在咱们多日兄弟情分上,换个人总可以罢?” 他知道小牛力气大,他那棍头也就比李丹差些些而已。 “嗯,这个人情倒做得。” 李丹点了头,小牛憋着笑把棍子递给别人,动手便拉下他裤子来,阿莲“呀”了声用袖子挡住眼睛。张钹忙叫停。 “又怎了?”小牛不满地问。 “三郎,她年纪小见不得血,还是叫她出去罢。”张钹央求。 “这却不能。” “为何?” “她是苦主,你碰了人家身子,要受罚打给她看的。”李丹回答得一本正经。 “我……。”张钹想不出反对的理由。 李丹问他:“谁让你不管不顾非要娶她,不然也不会有这遭罪受。 我问你,现在还要娶这楚莲儿么?娶,就当她面打,不娶,就拖出去找个没人的地方打!” 这话有点绕,但这瘦金刚是个倔强的脾气,你越吓唬他越要对着干。 “娶呀,当然娶!不娶我费这么大劲扛她下山来找你做甚?”张钹瞪起眼来叫。 “喂,你刚才可也听清楚了,莲儿家里清贫得很。老父病在床上,有个小弟要照顾,还得种佃来的田亩。 人家没得陪嫁与你,你可要想好!” “这些都不是大毛病!”张钹咬牙发狠道:“大不了我薪饷不要,缴获和赏赐也都留给他家里,等打完仗接她全家去余干。 我家又不是养不起人,何苦留老岳丈在此为人做苦力?你快打,打完了我还得回队里哩!” “这时候你想起自己是队正了?”李丹哼了声: “你这人惯会耍无赖,没的过两天又要找理由,说什么人家是遭过贼的,然后想办法甩了莲儿。谁敢信你?” “你到底打不打?这多啰嗦!”张钹光着屁股被他撩得火冒三丈: “我日后若反悔怠慢了她,死后变个王八,三辈子趴在烂泥里不得出世!” “好,那就打!”李丹冲小牛使个眼色,然后在张钹的呼痛声中悄悄转向莲儿说: “这小子极要面皮。今日叫他在你面前挨这顿板子,我保你今世都能用这话头儿拿捏他!” 莲儿偷偷从袖子上方看过来,瞧着眼前这年轻的大人简直难以置信,心想原来他绕了半天,竟着落在这里。 这时呼痛声越发地响了。李丹俯身问: “可痛了?要是痛,还是停下来,人送回去再留点银子,就不要提娶亲了,如何?” “不!”张钹咬牙挤出个笑脸:“只要能娶莲儿,再痛我也忍了!” “那……继续!” 呼痛声又起,阿莲本想捂住耳朵闭上眼睛,后来终于忍不住,也顾不得什么“男女大防”了,跑出去扑在张钹的下身上,摇手叫道: “求求大人,莫打了,再打他会被死的!” “这怎可能。”宋小牛道:“我家大人还指望他带队打仗,怎可能下死力打?阿莲你放心罢!” 阿莲一愣,忽然发现自己的手还放在张钹腰上,“哎呀”一声缩手,转身蹲在地上捂住脸不敢抬头,一股红晕漫过两腮、耳朵直到后颈,惹得众人都笑起来。 李丹招招手,宋小牛和镇抚兵们拎着棍子,掀开帷幕,都悄悄地走了出去。 “你们没真打吧?”李丹边走边问。 “打了,当然是真打。”宋小牛楞磕磕地回答。 李丹站住脚,抬手用扳指在他不知从哪搞来的铁盔上“铛”地敲了下子。 宋小牛扶正头盔咧咧嘴,委屈地说:“我可是你任命的镇抚官,哪有假打的道理?没这规矩呀!” 夜间大队开始上山并设置防御阵地,动静到底惊动了在对岸扎营的乱匪。 很快就有人叫醒领军的娄世凡:“三少帅,您出来瞧瞧吧,南山上似乎有动静。” “什么动静?”娄世凡睡得正香,被人强行从美梦中拉出来的滋味不好受。 他不耐烦地喝道:“派个人去问问来凤阁上的警哨不就行了,或者他们有人下山来么?” “没、没人下山。” “废物!”娄世凡叱道:“那好端端的,你慌什么?” “山、山上有火把,像是不少人。” 这下娄世凡站起来了,赶紧披衣出来瞧看,果然见上面星星点点。抬头看看天,阴沉沉地没几颗星星。 “几更天了?”他问。 “丑时将过。” “奇怪,若是人马调动,父帅也没通知我呵?”娄世凡捋了把耳后披散的头发嘀咕说。 “诶,少帅,会不会是敌袭?” “屁!”娄世凡瞪了部下一眼:“上饶围得铁桶似的,广信那边有周大福和一称金带着两千人堵着门,哪个能来袭?” “我知道了,”另一个两手一拍说: “莫不是西边来的接应人马?娄帅不是说会派人先截断官军粮道,然后过来呼应咱们么?那一定是他们来了!” “有道理、有道理!” 众人一叫嚷,娄世凡也觉得对。他点点头: “还真可能是这么回事,所以来凤阁上见是自己人就没有报警,对吧?”他说完再看看天: “今日阴天,怕是黎明来得晚些。你们继续盯着,派人在河边巡视,待天亮了过去问问他们是哪路的。” 说完把衣襟拉紧:“近几日多半会有雨,瞧这天有些凉呢。明早去几个人到来凤阁,替本将把那小女子接下来。 嗳,没人暖被窝还真是无趣!”说完又缩回屋里去了。 昏沉沉刚要睡过去,娄世凡再次被叫醒,气得他暴跳起来要找腰刀杀人。 两名心腹抱住了连喊带叫终于让他明白过来。 “你说什么,对面是官军?这不可能!”他个子高、力气大,一下子推倒两人:“哪来的官军,多少人?” “有、有上千。” “他们好像是从西边过来的,探子往那边去看了看,说西山那里也有个官军寨子,规模比这边还大!少说也有一千多人!” “啊?”娄世凡糊涂了:“一夜之间冒出上千人,连西山都立寨了?你、你们都是做什么用的!” “三少帅,您别急。已经派人过河去哨探,很快有结果的!” 果然,娄世凡刚穿戴好,有个哨探就踉踉跄跄地回来了。“如何?”几个小头目催促着问。 他们听说背后突然出现官军心里都紧张,全跑到中军来候消息。见哨探回来,便扯住他连声催问。 “是,是官军和团练。” “你看清楚了?” “红旗上写个‘盛’字,杏黄旗上写着‘李’字,还有个杏黄的长幡,写着‘戈阳卫团练防御使’的字号。”哨探脸色发白地说。 “这是官军无疑了!”有人轻声说。 “那,我们的人呢?”不知谁着急问:“不是说好有支队伍从西边来接应么?” “头领,我怕他们是来不了啦。”哨探指着对面的南山:“他们建了齐肩高的竹篱笆,那上面挂着好些人头……!” “别说了!”娄世凡气哼哼地走出门来:“下去!” 他先把哨探轰走,然后黑着脸看眼大大小小头领们: “今日先不打北山了,你两个带五百人困着关寨,防备官军下来。 第一卷 小元霸 第六十三章 大东丘调遣 清晨的雾气开始从山间消散,很快对面就会发现南山上的异常。 李丹在吴茂陪同下视察防御,趁此将整个南山的地形了解通透。 然后调回赵敬子、巴师爷,再请来盛怀恩,就着半山腰平地上支起军帐,前头搭起个棚子,五个人在这商议如何分派防务、调整布置。 原本是有个计划,但毕竟没人这么详细踏勘过实地,所以上来瞧过了才知道,有些地方需要做调整。 要说这南山的地形还是不错的,能上下山的路有三条: 从凤岭镇出来走到马堰河边,转向南进山是东边的石蹬小道。 它狭窄难行,不易被下面的人发现。 整条道在崖壁缝隙间曲折穿行,不但窄,且有的地方很陡,两边又没什么树木遮挡,时刻被上边的警戒哨监视。 只要安排三、五个弓弩手守着,下边仰攻的人得付出重大伤亡才有机会得手。 西北入口从凤栖关前官道过来,过一座木桥,眼前是片难得的开阔地。 这里已经到山脚,可以选择往北(去来凤阁)或往南。 南边的入口(就是李丹等人昨晚走的这条路,现在被赋予了新名叫得胜路)贯穿整个突出部先后和溪山路(南丘过来的这条路)、来凤阁路(北丘过来的这条路)交汇。 南山突出部是由两大一小三个土丘组成。北丘最小且低,壁高仅一丈; 南丘次之高一丈两尺左右; 东丘最大——他们现在议事的这个山包,所以李丹起名“大东丘”。边缘低处一丈三,高处一丈九尺。 整个南山突出部是个东高西低的形势。 突出部再往东,也就是从镜面石上去,可到最高的云峰顶,也就是来凤阁所在。从这里不但能俯瞰周边,而且东北角崖壁上放两个观察哨的话,甚至可以监视凤岭镇动静。 所以评价它乃制高点绝不过分。 昨晚上来以后,顾大带队占住西边入口,便着人开始筑篱笆(头道栅),杨乙在他身后又筑一道(二道栅); 火铳队占据了北丘主要控制来凤路(北线),弓箭队则占据了南丘,控制溪山路(南线)。张钹那队现还在云峰顶上守着石蹬小道。 看着白布上绘出的图,几个人都觉得兵力有点分散了。“盛大人,云峰顶和东边石蹬小道交给官军弟兄们,如何?” “行!”盛怀恩重重点头:“放三百人上去应该够了,要是还守不住,那可羞死了!其实我看那小道险得很,有两百人就够。” “如此,”李丹回头叫传令:“命张钹队交接后立即下山在大东丘待命!宋九一队增援杨乙共同防守二道栅,弓箭队向前为顾队后援。” 说完,扭脸问巴师爷:“后营在北路口的防御做得如何了?” “北边寨栅和篱笆已经竖起来,优先做的北路口那部分,其实还需要些时间。”巴师爷回答,看看李丹: “防御可是想用他们?如果用,不妨就地固守。他们自己建的寨栅,还是自己用时更熟悉、也更上心。” “那就这样,让后营留一队就地固守北路口,同时进一步完善营栅!”李丹点头。 这时一名麻九身边的传令跑来报告:“防御,九爷让我向你禀报:左营正在西山上立栅,警戒的兄弟发现有貌似敌哨探窥视。 九爷说有可能敌军即将发动攻击,得尽快把营栅建起来,他和萧营正商议需要更多人手。 问已有俘虏百余人到达,可否先调用这百人砍竹子、搬运等等?” “可以!”李丹立即同意。经过昨晚出发前的甄别,他和盛把总两边共处决了一百二十人,还剩八百多俘虏。 从其中挑选补入各队三百人,其余的陆续由右营转运过来。麻九请求的便是先到的这批人。 西山地势没有南山险峻,且又将存放所有货物、辎重,所以李丹毫不犹豫同意了这个请求,并说: “余下的俘虏也都交给左营使用,务必尽快将遮蔽车马的棚子也盖起来。 告诉萧营正,这天阴沉沉的不知什么时候会下雨,叫他务必上心!还有派人告诉右营,要防降雨,加快转运!” “俘虏都给西山留下?那我们这里……?”吴茂提醒地问。 刚才众人提出南山营栅分作数段并未合围,临时仓促而建不太牢固,所以还是要抽时间组织人手加固。 不想俘虏都给西山用,所以他问了这句。 “不要紧,等民工到了就好。南山更大,三、五百人调来也不济事,还得防着他们和外面里应外合,何必呢?” 吴茂一想也对,毕竟敌人发现后肯定优先攻击南山,南山拖得久,西山便有余裕将营寨建得更坚固些。 “刚才说到哪里了?后营,在北路口留下一队,其余向前从弓箭队手里接管南丘防务。 山下留守的部分,两什继续守板桥,其余四个什上来做中军的预备队!” “三郎可是担心关下的敌军会攻打南山?”盛把总问。 “他们不会乖乖拔营的,”李丹点头:“一旦发现背后出现官军,定然会尝试先将我们击退,如果不成再拔营起寨。” “如此,”盛怀恩扶着刀柄往山下的敌营和对面关寨看: “昨晚已经见到对面关寨里点起的三堆篝火,看来林百户带的人已经顺利上去了。对面有这几百人可暂保无虞。 去凤岭镇上探察的兄弟还没回来,敌情尚且不明。但他们不大可能这么快就知道我们来了,所以石梯道那边也没那么大危险。 我再拨一百人过来压阵备用,有民团六百人加上官军三百,又有地势之利,咱们应可保南山无恙!” “有大人和三百官军坐镇,我等胆气更壮!” 李丹话音刚落,就听对面敌营中响了号角。两人互视一眼说:“来了!” “那么大人,我去前边指挥,请大人在后压阵。”李丹说完,带着巴师爷和吴茂,后面跟着宋小牛、黑木、赵敬以及苏偏头、韩四的两伍亲卫向前走去。 三钱子冯三也在毛仔弟后头跟着。他既没职分,也不曾委派他做什么,只好和毛仔弟在一起。 他们下了东丘,一路沿着南丘和北丘之间的河床走过去,正在调整战位的各部团丁见他们来了,纷纷靠边让路。 前边拐个小弯,两侧的崖壁突然没有了,视野豁然开朗,从这里到马堰河边都是平坦的缓坡。 吴茂注意了下,可以看到临近河边顾大等立起的头道栅,其实两端并未来得及封口,距离左端的灌木丛还有三、四丈,离右端的崖壁也还有几丈远。 顾大的小队站成十二个五人纵队堵在桥头正对的位置上。 相比之下第二道篱笆好些,左右都接上了崖壁,不过中央留着空,用前后两排拒马挡着。 在这道篱笆的内侧站着杨乙的小队,也是十二个小纵队,每队五人。 “我们去那里。”忽然有人喊了声,吴茂收回目光,见李丹正往二道栅右手的高坡上走,他连忙跟上。 到高坡上站定,亲卫们站到下方形成一道保护墙。 这时就听有人高喊:“宋九一前来报告,全队按长官指示调至二道栅,现已到达指定位置,请指示!” “列阵整队,于二道栅左侧方位守护,入列吧。”李丹眼睛还在看着桥头正在列队的乱匪队列,嘴里回答了声。 宋九一大声应答后跑到左翼去了。“他们在干嘛?”李丹指指对岸问道。 众人远眺过去,见对方乱糟糟地挤成一团,几个首领模样的正聚在一块,不时用手指指点点。 “在下看,他们是意见不一在商量什么。”巴师爷说。 正说着,一阵响动,就见弓箭队涌出来,穿过拒马在顾大小队队列右偏一点后方站成两排。 黄钦隔着二道栅喊:“报告长官,弓箭队到达调整位置,请指示!” “过九峰,如果贼人大队过河就射他们,特别是头目!” “遵命!”黄钦说完横拳在左胸前,微微一躬身,转身跑回自己队列去了。 这时,宋小牛忽然凑过来轻声叫:“防御。”然后往身后指指。 李丹回头一看,见北丘篱笆后边露出刘宏升的圆脸,看见他还不好意思地笑笑。 “唔?这是做什么,鬼头鬼脑地?”他有些摸不着头脑。 “呃,刘二问,要不要他们也下来?”小牛替刘宏升回答。 “让他不要擅动,指定一个排留守。就算有命令下山,这个排也不能动,要为二道栅提供火力,如果有敌人冲进北边要看住来凤阁路!” 李丹再回头看看上面告诉小牛说:“我可不想这么早让敌人知道这边有火枪! 巴师爷,打完仗提醒我:北丘上要赶紧搭躲雨棚,防备雨来了会将火铳、火药、火绳淋湿。” 然后转向巴师爷:“对了,记得给他开张条,领将军铳(铜炮)、每铳二十枚弹子到北丘上,我们把它建成个铳台,可以直接封锁木桥和路口。” “防御,敌阵动了。”吴茂忽然提醒大家,原来他一直注意观察对面。 乱匪开始过桥,前边是四十名刀盾手,后面一名敌将骑着匹花马上桥,身后有人打着一面红边鹅黄底的大旗,上面写个“娄”字。 “这厮放肆!”赵敬子大怒。本朝服色规制,皇族才能使用鹅黄。所以对方打这么面旗子,竟是公开向皇权挑衅的意味。 “本以为只是作乱,看来现在他们竟是存着造反的意思呵?”吴茂也皱眉。造反和打家劫舍是完全不同的,后者还能受招安,前者却是不可能。 “奇怪,咱们和游三江对阵的时候他并没打出鹅黄旗呀?”巴师爷提出问题。 吴茂略思忖:“有两种可能,要么这服色的旗子在贼军那边也不是谁都能用的,你看这人大旗上写‘娄’字,可能就是昨晚来凤阁上抓的俘虏招供的那个什么三少帅。 还有种可能,贼军也是近来才决定用这面旗,你不见它颜色还都簇新的么?” “三钱子来了没有?”李丹问。 “属下在!” “你对这个‘三少帅’可有了解?” “回禀防御,属下当初在贼营,曾经随游三江去觐见娄自时,因此略有所知。” 第一卷 小元霸 第六十四章 双岔口溃敌 这时,过桥的敌军沿着河岸正排成一字长蛇。他们很肆无忌惮,彼此推挤、叫嚷着,根本没把头道栅的十二个小队放在心上。 “关于他和反贼娄家你都知道什么?说来听听。” 李丹边说,边叫过一名传令去给顾大传话,让他示弱诱敌到二道栅,进入右翼防守。火铳队做准备,听令射击二道栅之前二十至三十步范围。 二道栅距离北丘上的篱笆有七十步左右,火铳的有效射击距离是百二十步至百五十步间。 李丹的命令等于让他们射击九十至百步外,这个距离上准头基本谈不上,能打伤对方就算战果,更多是吓阻和扰乱敌后队,为二道栅前接战并击杀敌人前部兵力提供支援。 实际李丹心里清楚,由于时间仓促来不及做更多更坚固的防御工事,也没机会调集更多兵力对阵敌人,他必须设法利用手头现有的部伍打击敌人士气,逼退敌人为进一步巩固南山阵地争取时间。 虽然前世最高只做到副营职级别,但在军校里学到的中、低级指挥技术到目前对他来说还算管用。 李丹觉得麻烦仅在于如何将这些东西重新组织,有效结合在尚且以冷兵器为主的战场上。 “去催瘦金刚,仗都快打完了,他在磨蹭什么?”派出传令,李丹用下巴朝冯三点点:“你说,我听着。” “人都以为娄自时是被逼无奈起事的矿工,其实不然。 他本是个矿工头目,手下矿工上千,分十二队,各设工头管束。 因不满矿监索求无度又惧其勾连官府镇压,所以怂恿矿工闹事将矿监淹死在井下,之后夺取卫兵武器驱逐官军。 浙军遣兵围剿,娄自时接战不利,遂引老少眷属及农户避来江西。未料三战三捷,于是攻陷广丰、朝阳,才有了围困上饶的事。 自时长兄自安,是个诚朴老实的,不掺和他的事,自时起兵主要靠其次兄自胜做生意的出息资助,所以他次兄现在军中称大司马。 自时有四子,分别是世用、世明、世凡、世吉。 大郎世用多智谋,打下广丰就是他的手笔。 次子世明胆大、有勇,能结交江湖侠士,生来一部好胡须,有个诨号‘赤须将军,不过他更喜欢人叫他‘二天王’。 这世凡便是老三,在兄弟里名声最差,整日祸害女子,诨名‘花臂膊’。 又自恃身材魁伟,好勇斗狠,为其他兄弟不屑,偏偏其母为娄贼最爱,平时舍不得让他独自领兵,这次却不知为何? 老四世吉最幼,今年才三岁,身体瘦弱多病,且幼年丧母,现应是随其舅父驻守在朝阳。” 冯三说着,李丹静静地听,同时注视对面,中间叫来两名传令低语几句让他们去办。待他说完,那边贼军的后队终于开始过桥。 “磨磨蹭蹭、粘粘乎乎,哼!这些人想赶我们走?怕是没打便已经输了!”黑木的话让大家都有同感。 “你们猜,为什么他们这样磨蹭?”李丹笑着问。 “一定是不知道我军虚实,所以心有疑虑。”赵敬子说。 “还可能……他们并没觉得这是件大事,觉得上来三下五除二便能打赢了?”巴师爷道。 “更有可能是吓的!”李丹告诉他们:“我叫顾队把那些从游三江部砍下的脑袋,挂在篱笆外边呢。你们觉得他们看了是不是会害怕?” “哦,原来如此!”众人恍然。吴茂抚掌大笑:“等会儿给他们个惊喜,他们就更会害怕了!大人这是攻心在先,要夺其斗志呵?” “快看,他们要冲锋了!”毛仔弟叫道。 果然对面那骑花马的贼将用鞭子指着寨门不知吼了句什么,贼兵们一片叫喊,然后站在马后的那些贼兵率先向竹子寨门冲来。 黄钦不知喊了句什么,拉弓便射,一个跑在前边的小头目眼睛中箭,惨叫着倒下去,立刻被后面的人流吞没了。 弓箭队射出第一箭,顾大的警笛响起,手下各伍突然来个向后转,撒腿就跑。 经过弓箭队时,第二箭射出,接着黄钦招呼一声,弓箭队也向后跑。 杨乙立刻下令:“打开拒马!”四只拒马左右分开。这时头道栅的寨门已经被推倒,两侧的篱笆也跟着垮下去,贼兵们一拥而入! “结阵、守住!”随着警笛声纷纷响起,二道栅后的各队都转成了金花阵。 李丹够着头看,见张钹已经到位,正在宋九一后面列队,便没回头说: “火铳队打一轮,然后下来到右翼集合、射击。弓箭队注意保护左翼。 通知潭营正,从南边兜过来攻打贼军侧翼,让盛大人的官军走北路三面合围敌人!”传令们纷纷拔脚便跑。 “大人,是不是早了点?正面能不能守住还不知晓哩。”巴师爷说。 “刚才不让火铳队下来,是担心敌人过早发现火铳有所准备。 火铳队下来贴近打击,敌人伤亡必然骤增。我们趁着对手士气折损三路合击是最好的,贼军必定大溃!” 李丹刚说完,最后一名团丁已经进了二道栅,拒马迅速封闭出入口。 “注意,他们来啦!还有三十步、保持阵型!二十步……。”杨乙高声提醒着。 贼军再次像浪潮一样拍在二道栅上。不过大家都觉得气势不如方才了。 冲过平地又跑上山坡,一口气冲刺三百步(两百米)不是闹着玩的,贼兵又是仰攻。 眼前是金花阵的圆盾,想从左或者右过去,迎面刺来支枪矛,才躲过了就觉得耳边“呜”的一声,“砰”!沉重的链枷打在头上,贼兵站立不住栽倒了。 看到前面几个吃过亏,后头的才明白过来要小心躲闪,但人群拥挤哪里得开? 于是“砰”,又是一个。“啊!”这是被突刺的矛刺中的。有人急了,大叫“后边的不要挤,退后!”可没用。 刚才篱笆被推倒是众人都看见的,所以大伙儿想着一起使劲把这第二道也推倒不就完了? 却不知这二道栅杨乙特意做过加固,不但支撑点更多,而且篱笆是双层的,韧性强于头道栅。 “啪、啪、啪”,后面的贼军不知道前头发生了什么,抬头看见山丘上冒出烟尘,接着周围便不断有人嚎叫着,或者一声不响地倒下去。 直到他们周围的人叫起来,大家才发现这些人或死或伤了,却不明白原因,惊恐开始在大家身上弥漫。 这时候,出入口的拒马在付出二十多人被弓箭伤亡的代价后,大家终于合力搬开。 后面的还挤在一起,对面的“砰、砰”声又响了。这是火铳队来到下面后进入偏北侧的战位,与篱笆战线相距仅四十步(三十米),几乎是面对面打的。 贼兵绝大多数没有穿甲胄,火铳打上去基本都是一发伤俩,门前和贼方左翼前两、三排几乎一扫而空。 不但后头的贼兵和他们头领们愣住了,连吴茂、巴师爷等人也都愣住,战线上瞬时出现两、三息诡异的安静。 “火铳兵,装填弹药!”李丹怒吼一声。 这声惊醒了所有人,潭中绡首先反应过来,挺枪刺在一名贼兵的胸口,在他大叫着倒下去时跟着大吼:“把他们打下去!” 黄钦放箭射死一名敌军,也叫:“射,快射!”顿时战线上重又恢复了厮杀,到处是盾牌的碰撞,兵器的金属摩擦和伤者的怒吼。 第三次火铳射击是针对性的。就在右翼篱笆摇摇欲坠之时,李丹瞥见官军红旗在坡后一晃,立即叫: “刘二,火铳队三段射,专打对面!”然后便命苏偏头、韩四三部,并黑木、赵敬子、冯三都冲上去帮宋小牛堵住缺口,同时命传令们:“跟着我喊,官军来啦!” 火铳射击重创了正兴高采烈的敌人,接着听到“官军来了”的喊声,扭头看到红边管队旗下亮着刀冲过来的官军士兵,贼兵们顿时崩溃了。 他们向后一跑把中路暴露在外,已经冲进篱笆内侧正和杨乙队纠缠的敌人没功夫理会,可后面的人知道呀,瞧情形不对扔下里面的人自己掉头而逃。 左翼发觉了也站不住脚跟开始后退,谁知才退没几步,后面响起警笛和呐喊声。 这是潭中绡带队从南丘下绕过来了。左翼这些贼兵没想到自己成了跑得最慢的那个人,本来还保持着的那点秩序瞬间丧失。 杨乙和顾大还在和从门口冲进来,又没来得及跑的那部分敌人混战。这伙人是最忠诚、核心的老匪,顽固且有一定战力。 但苏偏头、韩四等人从侧面加入迅速压垮了他们。 宋九一和张钹已经开始追杀了,刘宏升命火铳队丢下火铳拔刀也去助战,刚刚调来的预备队四个什跟在火铳队后面冲了出去。 战场一片混乱,所有的贼兵都想比别人更早过那座桥,结果被挤落水的、呼救的此起彼伏。 最后有些人来不及上桥直接扑进河里,弓箭队赶来站在河岸上不慌不忙地逐个射杀。 对岸有两三百贼兵在后压阵没有过桥,看这情景全都目瞪口呆。 即便自己人落水呼救也没人敢上前搭把手,因为他们注意到对方的弓手射得还蛮准。 逃出生天的跑到一箭开外才站住脚,大多都倒在地上浑身发抖。 没回来的要么做了俘虏正被赶回山坡上去,要么已经倒在地上痛苦呻吟。 那些成为尸体的,正等着打扫战场的人过来割取它们的头颅。 趴在马背上的娄世凡也狼狈不堪,他怎么也想不明白,刚刚胜利好像就捏在自己手里,怎么突然会溃了呢? “小娘养的,他们有火铳!怎么事前没探明白?”他怒吼:“去把早上派出去的哨探给我斩了!” 清点下来,跟着过河的一千二百人有三百多没回来,应该是阵亡了两百,其余的都在那山坡上举着手蹲着呐,挨个数都数得清。 娄世凡更气了,这伙子太坏,让俘虏就这么蹲着,两边隔河相对,意思是:有本事你过来,过来要么被割头,要么做俘虏! 还有对方的人手里拎着砍刀,每取颗脑袋就举起来示威地冲这边怪叫。 娄世凡咬牙,余光一瞥周围这些手下兵将,个个蓬头垢面、垂头丧气,心里打个突知道不好: 第一卷 小元霸 第六十五章 兄弟双授首 四个兄弟里老爹最疼他,但是也最不放心他。娄世凡这次拿到军权可是不容易,他是铁下心要做出点样子给那俩兄长看看自己能耐的! 大兄多智略,二兄武技精。 眼看老爹放话说打下上饶后要建号称大楚王,将来还要打下饶州、抚州、南昌府……,凭借山江湖泽之险裂土割据! 到那时,谁的功劳大、本事大、部下众多,那肯定就是太子呀! 可如果总没有战功,就一点念想都没有了。想到这里,他回头从众多张哭丧着的脸中找到个心腹。 “你去,骂阵!告诉那帮小娘养的官军和团练,小爷在桥上等着他们管队或者头领。 妈妈的,拿几条火铳打老子个措手不及算什么本事?有种出来单挑独斗!” 那心腹表情呆滞片刻,面部肌肉抖了几下:“三少帅,您是金贵人,怎能亲自下场赌斗?这、这,这太冒险了呀。” “是呵三少帅,咱们不和他生气,看他们结寨的样子,估计也不敢下来。 回去再向老帅调兵便是,三百人的损失算不了甚么。”另有人劝道。 “莫劝,我意已决!”娄世凡冷笑:“今日若不扳回来,哪还有士气可言?” 他说完看看众人:“尔等莫不是怕了他们,连一个愿去挑战的都没有么?” 这话登时激怒了两人,一个叫张堂,一个叫张纂,二人是堂兄弟,原在矿上一处做工,颇做过些保护弱小的事,在人群里有些威望,便被娄自时提拔做了棚头。 后来娄自时起事两人相随,攻朝阳时有先登之功,故而做了哨长。 这时站出来道:“不能叫官军小觑我等,别人不肯去,我兄弟随三少帅前往!” 娄世凡大喜。两人准备下,一前一后护着娄世凡骑马来到桥上。 张堂便上前大喝:“呔!尔等听真!有那不怕死的管队或头领站出来一个,到爷爷这里来受死!” 正在收集尸首、打扫战场的后营团丁见了一怔,就有人直起腰远远喊:“那汉子,你倒是说清楚,到底找哪位头领?有何要事?” “要事个屁,老子是来挑战的!” “挑战?那你过来打啊!”几个团丁听说迅速抓起武器聚拢,做了个小金花阵。 不远处另一团丁叫道:“你们搞错了,他说挑战不是找我们,是想和咱们头领一对一过招!” “和头领?他算什么东西,难道还值得营正来?”有人不屑道。 “哎,莫管他。”另一人说:“他要找头领,就去叫呗,若营正把他砍死了人家也无话可说对不?” 说罢便叫声:“你等着!”然后快步朝山上来。 李丹问了敌人战损,又问自己人伤亡。得知死了四个,伤二十余,便命巴师爷赶紧将亡者和伤员妥善处置后送。 然后安排一伍镇抚带两个什,将俘虏押往西山俘虏营。又和盛把总商议了下刚刚赶到西山的那一千多民工的分派和使用。 他最初的想法,是派一百民工去山下加固板桥,使之能够通过四轮马车,拨六百人帮左营建营房,其余人来南山协助加固、修筑工事。 右营则携带大部分俘虏,在马堰河边或取泥沙挑运,或砍削竹、木建材供给工地。 “看来还是得建成墙才行,竹篱笆毕竟只能在行军中做临时防护。今日仓促上阵倒也罢了,难以持久。” 李丹说:“真到战时,篱笆一倒,我们的兵力劣势就会显现出来。 盛怀恩捻须担心地抬头看天:“可是,这天阴沉沉地不知何时会下雨。 如果制作泥砖要干透怎么也得三个晴日方可,我们哪有时间等待呢?” “用竹筋夯筑法!”李丹拿出自己画的示意图来要讲给大家听。 忽然听到坡下有叫嚷声,众人抬头看去,见一名伍长飞奔着朝二道栅跑来,离着十几步远喘着气和迎上去的宋小牛说了几句什么,小牛一脸古怪地转身回来。 “怎么回事?”李丹已经注意到那匹花马又回到了桥头。 “盛大人、防御,那贼将带了两个人回来,说是要挑战。 口口声声让咱们派个管队或头领出去和他们会会,说是要挑战咱们这边有胆子和勇气的汉子。”宋小牛叉手报告说。 “无礼!”盛怀恩怒道:“这厮瞅我等无人么?待我亲自去会他!”说着便要下山。 李丹等人忙拦住他劝道:“大人何必动怒,这种东西无需你亲自动手,何况他们也不配!” 这时潭中绡忍不住开口:“来报信的是我营里兄弟,我不去兄弟们怎么想?列位在此稍坐,我下去取了他人头便来!”说着便叫人取自己的朴刀来。 “且慢!”杨乙拦住了说:“人家来的是三个人,我们只去一个未免不对等,该也去三人才好。 这样有两人为潭营正压阵,以防那贼子出些阴损的招数。” 李丹看向盛怀恩,见他点头,边说:“有道理,那么哪位兄弟愿意去助潭营正一臂之力?” 他话音未落,便有数只手举起来。李丹知道顾大和杨乙会做人、威望高,但实际武艺上却是平平,略思忖,道: “老顾、小乙你俩是这里阵地的主官,离开不得。瘦金刚手臂刚好我也不放心你去,还是刘二哥和献甫走一趟罢。” 二人大喜,行了礼各执兵器下山。黑木失望,咬着胡须想想,抱拳说:“我愿在阵门内为他三人瞭阵。” “一人不够。”李丹笑笑,他对对方突然提出挑战还是很警觉的: “牛哥,你也去罢,你两个带一什步兵、一什弓手,再把二道栅外所有人先撤回来。 那厮突然提出挑战,我等虽不怕他,但也要提防里面有什么古怪。”两人领命,跳起来点了两什,飞快地追上去了。 话说潭中绡他们来到下面立定脚步,看向对面。 这时他们是站在头道栅外,这里向后三十步是上坡,前面约有百五十步左右的开阔平地。 头道栅还倒在地上,周围仍散布着不少尸体。潭中绡命人将尸体搬开腾出块空场,然后示威地用刀尖指着那些尸体大声朝对面说 :“尔等在此丢下的尸首不少,再多你们三个也无所谓。哪个先来?” “你少废话,报上名号!”张堂有些不耐。 “戈阳团练后营营正潭中绡,娃儿你免礼,叫咱‘印山太岁’即可。” “呸!”张堂骂道:“不知死活,还要在这里装大、呱噪,来爷爷面前受死吧!”说着提一柄虎头錾金钺便冲上前来。 钺这东西形状似斧,但更宽,两头如月牙挑起,可以有更长的刃部。 因为它是全金属,又比刀更厚、更沉重,不是力士很难用得起来,唐以后除去依仗队外,极少有军人使用。 这张堂不知从哪里找来这件兵器,大约是觉得它很趁手或者合自己的心意,因此每每得意扬扬扛在肩上,引周围人颇多注目。 但是,他还真没在阵前用它杀敌斩将过。“今天老子便拿你这矬子祭了它开荤!”他这样想着,脚下加速。 “小子站好,吃咱张堂一招叫力劈华山!”说着抡起那錾金钺来向潭中绡劈下。这钺的月牙刃长足有两尺,带着风声瞬间即至。 潭中绡看兵器、瞧架势就知道这家伙有把力气。但因从未见过这模样的兵器,一时还真不知它叫啥,也猜不出对手会用什么招。 待看到他直直地劈下来,才拿准了这东西该和长柄斧的招式是差不多的! 对方大力劈砍,直接挡可能吃亏。潭中绡以前械斗时和用斧的人干过架,知道不能那样赌力气。 他横刀虚挡,侧身却步推开,从巧力化解掉他的进攻。 借着对手劈空、尚未抽回兵器的机会翻手上撩其腋下,张堂忙退步用钺杆上的握手(供手把握的金属箍)磕开刀锋,接着上前用钺脊左、右、中三路不断砸向潭中绡。 这叫天罡三问,若是一般人可能招架不住,要么连连后退出现破绽,要么气力、意志一泄就很难接住后面的招式。 潭中绡却不和他硬拼,连连闪避,气得张堂大骂:“胆小鬼,有种你别躲!” “废话,你要杀人还不许人躲,天下哪有这样不讲道理的?”潭中绡越是笑嘻嘻,张堂越恼,手里兵器一下接一下地出招不停。 马背上的娄世凡见了知道不妙,这敌将聪明,知道张堂兵器沉要耗他力气,忙命张纂:“你上去,换你大兄下来喘口气!” 张纂便提了长矛上来,叫:“兄长喝口水,让我来会会他!”说着用矛逼住潭中绡,张堂喘了两下回过劲些,后退至树荫下观战。 别说,这柄钺挥了会儿还真一身大汗了。再看张纂,紧盯潭中绡的要害忽左忽右地出矛。 他这矛有一丈长,矛头忽忽悠悠,矛杆却被张纂握在手里收则一条线,出是百朵花。 潭中绡丝毫不敢大意,知道这人练矛杆肯定不止三、五载的功夫,用手中刀紧密护住身体,不让对手发现破绽。 观战的人都看出来,潭中绡身体敏捷,底盘功夫扎实,但是一寸长、一寸强,总这么左支右拙不是个事,怎么能破掉对方呢? 后面刘二就有些着急:“我上去,他们能换咱自然也可以!” 赵敬子一把拉住他:“早了,潭营正还未使全力,你这时候上去捣什么乱?” “你说他能赢?可我怎么觉得他叫人逼住进退两难了?” “别说话,你看。” 刘宏升回头再看过去,忽然见潭中绡卖个破绽,张纂叫声:“着!”狠狠一矛刺出。 潭中绡向后一倒,矛从上方刺过尚未收回之际,他抱着刀打几个滚,然后举刀磕开枪杆,接着刀锋扫过。 娄世凡和张堂都叫声“不好!”却已经来不及,张纂“哎呀”大叫抱着腿倒地。 张堂顿时急了,吼声:“休伤了我兄弟!”举着大钺又冲过去。 潭中绡鲤鱼打挺跳起来,却没有去管地上的张纂,向旁一跳欺身而进,刀光从张堂胸下掠过,接着一个野马分鬃立起,手起刀落从他后颈斩入。 “喀”地声响。喷洒的血溅了张纂满头满脸。 潭中绡走到他身边,张纂上牙打下牙:“英雄饶命!” “他叫张堂,那你又是谁呀?” “小、小人张纂,那是我堂、堂兄。” 潭中绡点点头:“我说过,不杀无名之辈。你既有名字,恰好路上与你堂兄做个伴。”话音刚落手起一刀划过张纂的喉咙。 然后也不看尸首,回身笑呵呵问:“骑马的,就剩你一个了,逃命还是送命,你自己挑!” 第一卷 小元霸 第六十六章 四骁将轮战 见潭中绡干净利索手刃两敌,南山上都沸腾了。 李丹也满脸笑容,不过他看了几眼那花马上伫立未动的敌将,招过一名传令低声吩咐: “去传令,士气够高了,潭营正今日大功!请暂归山。后面的事情交给本防御! ”说完又叫毛仔弟将枣骝牵来。 这边厢娄世凡确实是进退两难了,看着两部下在自己面前惨死,这要一拨马头回去,搞不好今晚队伍就会散伙,跑得连伙夫都不剩。 再想想,平日里在营内比试,这俩死鬼一起上都不是自己对手,所以赢面还是有。 但若……,他抬眼看看意气风发的潭中绡和他背后,一丝阴狠的笑意浮上嘴角。 他悄悄握紧长枪突然用力夹磕马腹。那马儿没料到主人突然来这么下子,吃惊之余长啸一声,立即向前蹿了出去。 后面几个人还未来得及叫“小心”,娄世凡就已经向前冲了几丈远。 这时候虽然距离不够马速还未达到最高,但毕竟比两腿要快。 潭中绡还在朝山上挥手呢,听着声音不对,回头看时只来得及骂了句:“卑鄙!”那条枪就已经到眼前了。 骑枪和普通步卒用的扎枪不同,柄更长、韧性更好,为单手端枪方便在中后部有金属或缠绳的“握手”。 普通步卒扎枪、樱枪长七尺(2.3米),矛一丈二尺(3.6米),但骑枪或骑矛长度基本都在一丈五尺(4.8米)甚至有接近两丈的(6米),所以才有丈八矛这个说法。 枪和矛的区别在于,枪是三棱刃,杆较短且更讲求硬度、韧性,矛头基本是平的两刃,对杆要求不高,适合大量、快速装备。 对骑手来说,枪、矛越长重量越大,杀伤效果好,但对臂力要求很高,杆的制作也非常讲究。 今天娄世凡使用的这杆骑枪就是一丈六尺,它随着马匹的颠簸有规律地颤动,马上的武士就要俯下身,调整呼吸,让自己身体的运动不影响枪头的晃动,从而精准地瞄准敌人,给予致命一击。 假如刺中,在马力的加速度下,沉重的枪头会像木棍捅窗纸那样扎破潭中绡的身体,并且三棱形的枪头不但会划破经过的多处内脏或肌肉,还会割断筋脉,造成大出血。 就在一瞬间潭中绡已经来不及想别的,他本能地提起刀来,用刀面去遮挡、阻隔那要命的枪头,然后在两者相撞击的刹那间,他松开了兵器向旁边扑出去。 “铛”地一声,朴刀被击飞了。潭中绡打了几个滚,一看自己虎口震裂,血流了满手。 他迅速起身,因为娄世凡正从前面调转马头回来。这时有个声音大叫:“卑鄙小人休得无礼!坐地太保刘二来也!” 话音刚落,一人从坡上冲下,挺枪便刺。 娄世凡忙用骑枪拨开,就这眨眼功夫,回头再看潭中绡已经捡回了自己的刀,瞪着眼又要冲上来。 娄世凡心中着急,向刘宏升连刺数枪。虽然他的枪比刘二的更长,无奈坐地太保不仅矮挫,身段竟是极灵敏,左避右闪,偏不叫他刺中。 潭中绡单手提刀怒气冲冲,忽见黑木和宋小牛冲下来,拽了他便走。 “你们拽我做甚?快放手,我要砍了那奸猾的浑蛋!”潭中绡吼道、 “潭营正,盛大人和防御传令,全军士气高涨,你今日已立下大功,不必与这小人纠缠,且归队指挥,后面的事李三郎自会处置。”黑木大声说。 “是呵营正,咱们见好就收,回去把营地建好是正经。 反正已斩了他两个人,现在该生气的是贼将,营正且上山去包扎伤口,喝庆功酒去!”宋小牛也说。 这两个都是力士,潭中绡拗不过,只得跟着他们上山去。 李丹等人见了恭喜一番,道了辛苦,着传令送他裹伤后仍回南丘去指挥。 然后李丹转头命二人:“你们再辛苦趟下山,把刘二他两个接回来。”两人应声去了。 原来刘二缠住了娄世凡,无奈这小子力大枪沉,又在马上有高度优势,所以竟不能取胜。 赵敬子看得心痒,一时按捺不住,便将齐眉棍舞起来,高叫着: “刘兄弟稍歇,待吾来会会这厮!”说着跳到马前,叫声:“鼠辈莫慌,小元朗赵献甫在此!” 刘二借机跳出圈外,娄世凡注意一看,见赵敬子腰间系了条鹅黄的巾子(他自火神庙后就不掩盖皇族身份了),“哈”了声道: “竟然还是个黄带子,兀那小子,不会是个花拳绣腿的吧?” 赵敬子大怒:“杀不死的反贼!吾棍棒在手里,尔不服便来试试看!”说完一个仙人指路上前与他战在一起。 无奈对方还是凭借人高马大和枪长且沉的优势,数次逼退赵敬子,教他近不得身。 赵敬子见状忙以霸王观战磕开他的大枪,后退两步仔细观察,眼睛一眯。 待对手枪到使个挑棍拨开,脚下踏步纵身跃起、转身,抽棍至尾,横扫娄世凡的后背。 不料这厮早有防备,竟用枪根使个蝎尾金针,正捣在赵敬子胯上。只听“哎呀”声,赵敬子跌倒。 娄世凡刚要勒马回头,刘二叫声:“爷爷又来了!”上前便是一枪,娄世凡无奈只得抽枪拨挡,也就无法顾及赵敬子。 黑木和宋小牛刚刚好来到头道栅,见赵敬子跌倒,黑木大叫声:“好贼,敢伤我师兄,不要走!”抽出双刀上前助战。 宋小牛扶起赵敬子,问:“没事吗?” “这贼子,”赵敬子拍拍身上土,揉着胯上被击痛的地方咧咧嘴: “不是说他惯会花天酒地?怎的不曾被女色掏空身子,仍有这样的力气,倒也奇了!” 宋小牛年纪小不懂身子怎会被掏空?只说:“防御叫我们来接你俩回去,说不必打了。” “什么叫不打?”赵敬子扬扬下巴:“你看看,这时候怎么撒得了手?” “那……。” “那什么?我看不如咱们四个一拥上前将这厮拿下。 他是主将,主将被擒对岸那些人怎么办?刚打完败仗又没了主将,是不是会吓跑一半?” 小牛想想:“对呵,是这个道理。不过防御的命令?” “你死心眼啊?拿下敌将了,防御自然无话。” 宋小牛抬头看看:“好,听你的,咱们四个都上,还怕拿不住他一个?” 说罢将棍子拎起,两条棍冲向前与刘二、黑木并力对付娄世凡。 这倒激得那娄世凡野性子上来,大吼一声,鼓舞斗志,一骑战四将,直打得“乒乒乓乓”热闹不已。 河两岸都看直了眼,没有人叫好也没人叹息,连燕雀都忘记了鸣叫。 “没想到这娄世凡还真有两下子,居然四个打一个都占不到他便宜!” 盛把总在山上看得个惊心动魄,有点担心地转向李丹: “今天我军得胜,士气正旺,可不敢在此时有什么闪失。哪怕他们四个人中有一个伤亡,都是不大好。” “大人放心,我这就亲自下去令他们四个回来。想必是立功心切,所以有些眼红潭营正了。 大人叫这边鸣金即是,我下去了,他们不敢不回。”李丹说着就看到毛仔弟牵着枣骝来到二道门前。 “三郎要亲自去寻那敌将会战么?”盛把总问。 “这个不急。”李丹摇头:“咱们眼下要做的,是抓紧时间在各寨中修筑工事、建铳台和土垒。 只要这些做好,不但物资可以从容存放,对付这伙敌人也可以更从容。 现在敌众我寡,要一口吃掉他们不容易,但慢慢磋磨、消耗他们的锐气、士气,积小胜为大胜,最后总能有破敌、退敌的机会!” “你的意思是?” “拖!”李丹嘿嘿地笑: “贼人打不通凤栖关,又失了游三江那路接应人马,攻打兴安和戈阳的计划泡汤,他们肯定比我们恼火和心焦。 我们等等,看他们有病乱投医时会不会出错,可以利用其漏洞将辎重至少送达至广信。 同时我们派人穿过山地去广信甚至上饶报信,告知他们我们来了的消息,争取两边配合起来。 另外大人还可以派人回去探察水情是否已经退去或减弱,若是官道能通,需赶紧往兴安甚至直接回戈阳报信,韩大人一定等消息等得心焦了!” “是极、是极!”盛怀恩心里亮堂了,也就放下心来,吩咐人鸣金。 这边李丹上马,在鸣金声中不紧不慢地朝山下走来。 两队亲卫和几名旗手、传令,连毛仔弟和冯三都跟在后面,看上去甚有排场。 这边四人听到鸣金声纷纷跳出圈外,刘宏升道:“贼将且住,我家大人和防御鸣金,我等不得不回。” “咦,好像是防御自己下来了。”宋小牛回头看了说。 于是四人站在一边,待李丹到近前都上前见礼交差。李丹温言道: “今日众人都乏了,诸位也辛苦,且回去休息,还有许多事要商议哩。” 大家唱喏,站在后面,看着李丹提马又向前了些。 “你便是那‘花臂膊’娄世凡?”李丹问。 娄世凡先见众人毕恭毕敬非常惊讶,抬头仔细看这嘴唇上才现茸毛的小将“噗嗤”笑道: “我还道是虾兵蟹将撤下去,龙王派了个三太子来,却不料是个毛也未齐的哥儿。” 后面几人听了大怒,纷纷叫嚷起来。李丹摆摆手叫他们安静,笑着说: “某刚满十五,他说得不错,可不就是个哥儿么? 怎么,败在这样个乳臭未干的小子手里,是不是心里特别酸,是不是特不服? 若这样,咱俩一对一捉对儿才是正理。” “哈,你来打?”娄世凡上下打量:“只怕别人说我欺负小孩子!” “我也有类似担心,”李丹真诚地说: “只不过我是怕别人说我欺负你一个又饿、又累、又被自己人翻白眼,大汗淋漓、气喘吁吁还得眼瞧着心腹被杀的人。 唉,怎么说得连我自己都有些不忍了?”身后众人听了哄堂大笑。 “小子,莫耍嘴皮!”娄世凡怒目圆睁:“他们四个尚且不能将我如何,又怎会怕了你?来、来,你我旁人都不用伸手,且斗上百来回合!” “百来回合?用不了。”李丹撇撇嘴:“十个回合足以让你抱头鼠窜了。” 娄世凡愈发愤怒,连声叫嚷要战。李丹认真思索片刻,说: “你若真想打,咱们两个明日早起用过战饭在此聚面。 你现在这样浑身大汗淋漓,又饿又疲,马儿也未休息,我却在上面养精蓄锐许久,输赢都不公平。 待休息好了,精神百倍,龙虎康健,各执擅长的兵器打一场,这样谁也没话说,愿赌服输。输了的拔营,退后十里下寨。如何?” 这话说得……,娄世凡用衣袖抹把脸上的汗水,肚子一阵轰鸣。 想起早起什么也未吃就跑出来打这仗,再看对方衣衫齐整,精神焕发,且骑了匹相当神俊的马儿,再看自己的马,好像不但矮小瘦弱,而且不知怎的,竟总有些无精打采的样子来。 唉,也罢!“好,既然如此,君子一言,明日在这里相斗,不见不散。还有一事,我要将这两位兄弟尸骸带回,还望准允。” “这个可以,将军请派人过来抬走便是。”李丹表示。 娄世凡见他并未拒绝,鼻子里哼了声,气咻咻地拨转马头,居然过桥回营去了。 第一卷 小元霸 第六十七章 忽悠花臂膊 “三郎,真的约他明日再来打?何不趁今日将花臂膊拿了?” “就是,我看他也累得够呛,保不齐我等再围他片刻便能留下这厮呢?” 往回走的路上,黑木和刘宏升先后说。 李丹看看他们,微笑说: “留下他容易,并非难事,可万一你们中哪个不小心有了闪失,那我上哪儿去弥补,岂非得不偿失? 用一个反贼的脑袋换我兄弟手足,这个买卖划不来,更不值得!” 四个人互相看了眼,跑到马前拜伏跪了,纷纷道: “李三郎带我等如日月当空,属下必尽心竭力报答!” 李丹笑着下马拉他们起来,说:“以后这话只能私下说说,若传出去恐怕会有闲话。 丹与众位兄弟有缘相聚,天降四骁将与我,我必信重、爱护汝等。与诸君约:苟富贵,勿相忘!” 四人皆热泪盈眶,连后面的冯三看了也觉得心潮起伏,“但愿这次是真的跟对了主子!”他在心里默默地念叨着。 回到山上,李丹便告诉顾大: “明日高挂免战牌,就说本防御夜间上来凤阁夜观天象,下山时不慎着风受凉,故……休养两日!” 众人这才知道他根本没打算真的守约,存心要白耍那娄世凡,都憋着笑互相递眼色,却无人去傻傻地揭穿谜底。 “我们可没功夫陪他玩。”李丹走进中军说。 这时盛把总念顾着东边的安危,他自己话说出口不能打脸,所以看着两边分手不打,他转身带着亲兵赶紧回云峰顶去布置那边的防务了。 李丹派传令通知南山突出部守卫诸头领,休息半个时辰然后聚齐中军议事。 这功夫他走向军帐,两块油布连在一起用竹子撑起来搭成防雨棚,下边是竹子和劈开的竹篾制成的桌子,桌上是赵敬子跟着他转遍南山后,趁着黎明的晨曦带两名传令用红泥堆、捏出来的沙盘。 丘陵土坡、云峰和石梯,小桥和沙粒表示出来的河流,应有尽有。 “防御看怎样,还比较像吧?”赵敬子得意地搓搓手:“这个办法真好,一眼就全看到了,和在眼底下似的。” “不错,就是这个意思,但还要继续细化。”李丹招手把两名传令招来也听听: “留着空余的地方,就是想你们尽快把北山、西山、凤岭镇都做上去。 另外还有细节,比如哪里有树林或竹林,哪里是铳台、篱笆,守卫主将是谁都要标注上去。 献甫(赵敬子字)有才,你以后做个参军,专门管这件事。 去民工队挑腿脚好,看了山就能捏出准确形状的,或者会捏泥人儿的,会竹、木手艺的招三、五人专做沙盘,还要教会他们看图、绘图。” “那……,他们还跟我吗?”赵敬子终于有了正式职分,喜气洋洋中指指传令们。 “跟,再从前营里挑六个人组个侦缉队,专门查探战场地形,绘制沿路地图,由他俩带队。 前营的缺额到民工队里找饶州籍的人,或从俘虏里补充。” 李丹说完让传令们离开,招手让站在棚外的巴师爷和吴茂进来,对宋小牛指示: “以后常留一伍在中军,尤其要守卫这沙盘和地图,只能队正以上靠近,其他人需在十步以外。 哦,亲卫扩到两什,到各营去招募自愿者,我和你提过有两名亲卫不错的,放出去做伍长罢。” 正陆陆续续吩咐着,忽然看见个熟人面孔。李丹立即笑着从胡凳上起身走出来:“哟,这不是……?” “窦三儿,大人您记性真好!”窦三儿谦卑地拱手行礼。 “欸呀呀,有些天没见,我还挺惦记你呢?看这服色,升总旗了?”李丹打量着给他道喜,慌得窦三儿赶紧还礼不迭。 “都是托您的福!自从属下认识了大人,时来运转呐! 真的,属下在司运铺误打误撞斩了个出来解手的贼,后来又接连有了七颗贼首的军功。 恰好属下原来的总旗阵亡,盛大人就把属下提拔了。”宋小牛给两人各搬来张竹凳,窦三儿谢过,坐在棚下阴凉处告诉李丹说。 “那你现在是守在云峰上还是……?” “在大东丘北口那里。”窦三儿拱手道:“因为离得近,所以来和大人打个招呼。嘿嘿,无非是想和您近乎、近乎呗。” “我倒还没去看过北口那里情形,篱笆可扎起来了?后营的弟兄们还在么,还是交接后已经去南丘了?” “已经都去南丘了。不过……。”窦三儿咋着嘴,似乎有什么话难以启齿。 李丹看他样子想了下,恰好宋小牛给他捧来碗温热的茶汤。待他喝了几口,李丹说:“老哥可是有什么话?咱们熟人了,但讲无妨。” “咳,其实也没什么太大的事,就是现在这篱笆也能凑合着用。 若是人手充足,最好再重新加固,比如换成木头的。属下今早参战时见头道栅都被推倒,就觉得这篱笆只是一时之计,不得长久。” “哟,你觉得光有篱笆不够?”李丹一直觉得这人油腔滑调,不想他竟有这般见解。 “可……,北坡不是有些陡嘛,那边敌人上来的可能性该不大吧?”他问道,意思是觉得北边并非属于当下的急务。 “那是、那是。”窦三儿赶紧点头,又说:“不过,有段是带坡的,就像北丘下面那样。 现在还好,万一贼人琢磨过来,一面佯攻、一面偷袭……。” 李丹坐直身体,认真地看了他眼对赵敬子道:“你亲自去一趟,沿着来凤阁路走走,按实际情况回来报告并修改沙盘。” “诺!”赵敬子马上去办。 “若这次北路口安然,盛大人面前我定要为窦哨长请功!”李丹说着很郑重地向窦三抱拳:“丹有疏忽,多亏兄台提醒,谢了!” “唉呀,防御是贵人怎能给我这粗鄙的微末小官行礼?折杀了、折杀了!”窦三儿慌忙还礼,之后又坐回凳子上。 “你不仅是为篱笆,还有别的事找我吧?”李丹凑近些,笑着低声问。 “呃,大人慧眼。嘿嘿……。”窦三儿先吹捧,然后道出缘由。 驻守北路口的官军三百人是混编的,既有盛怀恩的部下,也有原林百户的人,还有抽调出来临时配属给盛部的。 这些人现在分属五队(也就是有五位总旗),却难以相互同属。 今早是盛把总下来亲自带队出击,可回到大东丘,盛怀恩自顾着来凤阁那边的事情,这里五队又没人管了。 “盛大人脾气和属下差不多,都是老军伍,粗疏惯的。”窦三儿低低说道: “现在敌人没来还好,各管一段防守便是。可若真如我说的人家来个声东击西……很快就会乱成一锅粥的。 属下提醒过盛大人,他没觉得这是大事,属下思来想去,还是觉得来和您说说的好。” 这还真是重要,五队人、五个队正还互不统属,这会出大麻烦的。 李丹知道窦三儿既是出于公心,当然也为来凑近呼示好,不过他的提醒确实中肯。 “好,我明白了。”他点点头:“兄台且请回,我与团练各位营正、队正开完会,考虑下这件事怎么解决。兄台勿忧,一切包在李三郎身上。” 送走窦三儿,让巴师爷和吴茂两个商议做夯土围墙的事,李丹自己走到沙盘边沉思。 赵敬子气喘吁吁跑回来,报说在云峰脚下确实有片崖壁坍塌形成的斜坡,坡上长满灌木郁郁葱葱,所以从上边看时没看出来。 李丹点头让他立即修改沙盘和地图。然后招过一名传令让他到来凤阁去一趟。 待各位营正和在南山的各位队正都到齐,李丹先问了西山大营的建设进度,然后告诉他们实战看来篱笆可以当作阻隔线,但用来防御不能持久。所以决定采用竹筋夯筑法修筑两寨的围墙。 什么是“竹筋夯筑”? 就是先沿修筑线挖道浅沟。在沟里铺垫大块卵石为底,和草泥垒起两尺(其中一尺露出地表,用夹板为槽,抹平顶及两侧)插入拇指粗细的竹竿为墙骨,竿高为墙体设定高度矮近一拳。 然后在石头底层上开始用板筑法层层夯筑,两边各缩进一拳(便于夹板)先垫两指浮土,上铺设竹篾为筋(厚三尺四道筋,四尺处五道筋)。 竹筋外侧两条距离外沿均为一拳,宽厚约半指,其它篾条宽厚均减半,两端各重叠约三指宽度。 铺好后向上逐层加筑,每层高一拳,且每两层厚度可以收缩些,形成梯形的墙体截面。 这样筑好的墙体内部犹如用竹竿与篾条组合起来的网,对墙体抗震动、稳固性有极好作用。 考虑到安全需要,李丹决定在西山大营北、东两个方向优先筑墙。 沟深一尺(32cm)、宽四尺(130cm),营门和重点防守部位部位增厚到五尺(165cm);同时开建供车辆进入避雨的库房和马厩。 集中大部分修路的民夫来建设。俘虏主要是在河边挖泥、搬运鹅卵石和砍树木、竹子,收集和处理稻草、蓑草、茅草等材料。 因为墙体的泥土里要拌入浸泡一个时辰并切碎的草茎,所以不但稻草需求量大,而且需要上百人参与处理。 右营的人恐怕得把周边的稻草都找遍了,好在大车足够,尤其是前营这六部四轮大车受到众人喜爱。 南山则优先把头道栅、二道栅以及北路口的部分篱笆改成土墙,头道墙(外墙)在目前篱笆内侧十五步左右开建,由后营带着两百民夫进行。 外墙基座宽一丈,起五尺,然后建两尺五寸厚、四尺高的战墙和两尺垛口。 二道墙(内墙)的位置则比二道栅向前推进二十步左右,底厚四尺,顶厚三尺四寸,北端设一座圆形望楼。内墙将在外墙建好后开始建设。 另外李丹决定在小北丘上建立铳台,在西面放三座,西北、东北方各安置两座。 同时要建防御棚和存放火药的库房,这个工程就交给刘二配合瘦金刚去做。 会议结束,官军的五位总旗留下,李丹给他们看了盛把总对自己信件的回复。 信上李丹说因为南山马上大修工事,所有民团都参与进去,为防止贼军趁机攻打,李丹希望盛怀恩允许自己可以指挥、调动山下这三百官军随时戒备或应战。 盛怀恩回复同意,并要求五位队正遵从指令不得怠慢。五人互相看一眼,躬身施礼,表示愿意接受防御使的管辖。 李丹觉得窦三儿的嘴角似乎挂起一丝笑意,再细看却看不到了。 第二天天刚亮,山下来报,说那花臂膊娄世凡在山下叫嚷。“莫理睬,你们就咬定我感了风寒在休养,请他明日再来。”李丹含笑说。 到第三日,娄世凡见还是免战牌高挂,气得大骂。 但是这边态度很好,说三将军请回,我家防御说了,明日一定赴约,绝不食言。 娄世凡气哼哼回营,有心腹迎上问:”少帅今日还是没见到那李防御?这小子什么意思,他一面在那山上筑墙,一面屡挂免战牌,别是另有所图吧?” “嘶!我中计了!”娄世凡猛然醒过来: “他这是拖延时日,待墙修完立足已定,那时他便不怕任何攻打,可是这道理?不行,我不能让这刁钻的小子遂愿!” 说罢便要点起人马来去厮杀,几个心腹忙拦住,道:“少帅已经派人告知大帅,今日回信说立即命广信那边抽调千人前来助战。 援兵今晚便到,少帅何苦不忍耐半日,争这口气做什么?” “也罢,我就再忍他些儿。”娄世凡恨恨道:“这小子破我攻势,杀我爱将,又找借口拖延羞辱我! 对了,还有来凤阁上那妞儿,也定是落入他魔掌了。明日四千人出动,我要踏平南山,捉了那小子割来下酒!” 李丹亲自去小北丘看了铳台的安置,又和宋教头探讨几句,然后沿着北边走回来,正思忖找棵树坐下先记录些心得。 忽然身后传来赵敬子的喊声。回头一看,见他跑上来气喘吁吁地,连发髻都歪了。不由好笑道: “这晴天白日能有什么大事,让你这黄带子都跑成这样?太祖、太宗指定这会儿在天上说‘仪表、注意仪表!’” “诶,军情似火,哪还顾得上什么仪表?”赵敬子摆摆手,然后往西一指: “防御,动了,敌军刚刚开始拔营,全军正退往北边上游驻扎。” “真的?”李丹连忙沿着北壁往西跑,跑了一段,来到个突出的平台上,几名哨兵正聚在这里指指点点,见他来都叉手退后。 李丹向北看了良久,喃喃说:“终于动了,我还以为你这么笨,连这都看不懂哩。”说完没回头又说:“献甫,花臂膊一动说明了什么?” “敌人援军要到了,他去合营。” “还有哩?” “嗯,可能贼帅把儿子骂了一通,让他不得不谨慎了。” “还有吗?” “还有?” “当然!”李丹转回身,用少年人罕有的犀利目光扫视着南山,说:“明天,他得到了生力军,恐怕要和我们认真干一架啦!” 正要返回中军账,看见周芹和吴茂笑嘻嘻地站在不远处。吴茂和他打招呼:“李三郎在此登高望远,莫非要作诗?” 第一卷 小元霸 第六十八章 怒砸一称金 “在河里抓了几尾鱼,送来你们大伙儿尝个鲜。”周芹这一说,李丹注意到他赤足挽着裤脚,腿上还有泥点子,忙叠声道谢。 周芹又说:“你先别谢我,我问你:那后营打了胜仗得意得要上天,听说是个伍长都戴着盔,每个什长还有套甲,可是真的? 那什么时候轮到我右营,总不能老叫我看守俘虏吧?” 司铺所和灵岩寺两仗周芹表现都不错,右营损失也不小。 从俘虏里补了二、三十人,又吸收了十几个民夫,总算把伤亡造成的减员补上点。 这才几天就又想打仗,看来是尝够甜头有点停不下来的意思。 李丹点头:“我刚还在想,敌人援军要到了,估计明、后两日有场力战。右营能抽出来参战自是最好,不过俘虏干活也得有人看着。” 他停了下:“你那个副手朱二爷是吧,大名叫朱和?我看他不错。 回去我写个手令,成立个工程运输大队,叫他做大队正,给他编三百人,下面分三个中队和两个工匠小队。 骨干从你营里拨几个,人手在民夫里招。负责三件: 工事规划和建筑监督、俘虏看守、辎重守护。 这样把你们都解脱出来,右营稍作补充,下山把凤栖关的外栅重新占了,然后在那里筑一道土墙。 这样北山和南山就连成一体,防线更加稳固,西山的守卫力量也就可以调动到别处使用。” “行,包在我身上!”周芹高兴地跳起来,口里说着这几条鱼没白送之类的话,逗得大家哈哈大笑。 “哎,你等等。那个飞贼审五是不是在你营里?”李丹想起来问他说。 “对呵,这几天一直在我那儿。”周芹点头:“这小子手灵活,篾匠活儿一学就会。 这几天正在帮着做簸箕、土筐。这类东西用量大,所以专门派了七、八人在做。” “他是个能走夜路的,心思又活。你还是叫他回中军吧,叫他来找献甫,他们本来就认得,一起做事方便些。” “行、行!”周芹答应着三步并两步地下山去了。 吴茂轻声说:“你可是想让那个审五去夜探敌营?” “本来这事冯三去最好,但他往广信还未回来,所以叫审五去罢。”李丹边走边说。 在山上看得还不是特别真切,贼军如何安营、士气究竟、粮草器械、援军几何、首领为谁这些都不大清楚,所以李丹打算找人去探探,审五是个很合适的人选。 退兵的命令是娄世凡得到他父亲亲笔书信之后做出的。 此前他派人去上饶,向围困城池的父帅告知自己这边的失利,委屈巴巴地请求增援。 娄自时很生气,儿子带走了四千人居然磨磨唧唧的连个三百人据守的关寨都没拿下来,反而被人家增援上来,还给打了个大败。 他仔细听取汇报以后批评儿子太轻敌,同时也明白游三江那路指望不上的事实。 但攻破凤栖关,使上饶完全失去外援,甚至让儿子袭取兴安、戈阳的念头在娄自时心里很执着。 加上也确实这两座城里其实也没多少兵,他想了想,还是命人通知在广信城下的队伍,抽出千人去支援攻打凤栖关的老三。 不过在回信里他把娄世凡骂了顿,叫他不得轻视对手,要谨慎对待这支能够把游三江一口吞下的队伍。 官军加团练,这能有多大战力?他相信只要指挥得当,吃掉这股对手还是很有可能的! 娄世凡被老爹骂了之后只好乖乖带兵后撤,在离凤岭镇比较近的山坡上重新筑营,并等待援军。 他的新营地离镇子大约两里多地,隔着马堰河背靠高岭山。 右手低洼处是历年洪水淤出来的连串水面,以西南的最大,后面的越来越密集,也越来越小。 当地人形容就像老蛤蟆身后带了群小蛤蟆,故而统称为蛤蟆塘。 这地方倒是景色优美、有山有水。娄世凡挑了个地势高的小丘做中军位置,坐在大帐外头瞧着对面的南山就来气。 这一退,他不得不退出去三里地,麻烦是次要的,关键很丢面子! 没想到更丢面子的事情还在后头。 傍晚前援军终于到了,领军的竟然是许七娘! 这个许七娘本是个耍绳舞剑的,出身不详,只知道被那班主收留随了他姓氏,排行第七。 十六岁时在个城隍庙里杂耍,被路过的娄自时相中,提出要娶她做妾。 许七娘随手借过旁边药店里的秤盘,和他说:你要是将这秤盘里装满金珠给我爹做聘礼,那就嫁你也无妨。 谁知娄自时真的做到,从此许七娘进了娄家的门,“一称金”的名号也响遍所有的矿山。 这一称金今年才刚二十出头,比娄世凡差不了几岁,但是名义上还是他的长辈,且是女子,他又刚刚打了败仗。 因此见面后便很不乐意地问:“父亲老糊涂了么?怎的让你来?” “怎么,瞧我不起?至少,在广信城下我可不曾吃你这样的败仗!” 一称金“格格”地笑,让娄世凡极为恼火,又无法反驳,只好悻悻道: “官军在上面,有火器有弓弩,还有数百民团助力。我告诉你别小瞧他们,不是那么好打的!” “算了吧,你个小辈还来教训我? 凭他怎样,听来听去官军加在一起不过千人,我们这边有五千人咧,打个广信都够了!就不信这座小土山还能比得过县城?” 她冷笑着走到娄世凡面前,用手指挑起他下巴:“你今晚什么废话都别说,伺候好老娘便是。让我高兴了,明日出去排兵布阵杀他个落花流水! 什么官军、民团,也就是拿来吓吓你罢了!”说完,伸出根玉葱儿般的手指,指肚在他额头上狠狠戳了下子。 一夜良宵伴蛙鸣,万鼓秋塘乱点兵。 次日东方揭晓,两人意外地早起,竟是穿戴齐整也不展旗,吩咐几句之后各带了五、七随从亲信便骑着马儿遛早去了。 晨露莹莹,朝阳懒懒,二人沿河跑下一段,见右手一座山丘翠绿欲滴,与南山脚相对,之间不足百步,马堰河在这里拐个急弯向西去了。 一称金许七娘看了拉住马,用马鞭指问:“这便是北山了么?” “哪里!北山还在前面,山下最窄处便是关口。”娄世凡告诉她。 “这倒奇了,我看这里道路狭窄、河水流急,若放些个守备军士难道不是个好关卡?为何还要更去下游?” “这里只是当地人口里的‘大路口’,你再往前走走,见了便知。” 说罢两人催马小跑向前,亲随们紧跟。一称金歪着头警惕地看南山这边高耸的崖壁,心里不住打着盘算。 忽然她眼睛一眯,叫声:“三哥儿。” “嗯,怎么?” “瞧这上面有个好大土丘,你前日来攻打时,上边可有守卫?” 娄世凡苦笑:“怎么没有?第一阵鸟铳便是从那上边打下来的。” “哦!”一称金眼里有些失望。转过小北丘,前边的坡地上赫然出现一座土堡,两翼的墙壁一侧与崖壁相连,一侧沿着丘下向西延伸。 但是看不到更多,因为一座尚未竣工的土堡挡在眼前。 土堡一侧的围墙向坡下延伸,有一段被树木遮挡看不清,但可以判断那里似有人在忙碌,应该是尚未完工。 “朝西他们开了座门,最初是竹篱笆,被我们推倒后现在正改筑土墙。”娄世凡解释:“这是外墙,里面还有道内墙。” “还是两道?”一称金吃了一惊,不满道:“你们就这样眼睁睁看着他们筑墙,居然不伸手阻止?” “败了以后人心很散,我收拾局面还来不及。再说,他们动作隐秘而且迅速,等我发现时外墙的门阙都立起来,两边墙也修起半人高了。” 他说完这话时,正站在自家原先的营址上,用鞭一指:“喏,这才是北山。” 一称金上下打量,不由脱口而出:“不高,不过确实很难攻。”她这才明白为什么娄世凡说看过才知道。 山确实不高,怎奈那净是陡直的崖壁,后面的坡路又细、又陡、又长,即便自己来,也没把握攻下北山。相比之下倒还是南山大片的草坡便于队伍展开。 这时候有瞭望的官军士兵看到他们,聚起商议阵子有人跑开,不多会儿官军一名旗官拿了两面小旗和对面山上打起旗语来。 “被发现了。”一称金嘀咕。 “那不是最糟糕的。反正他们既下不来,也射不到。糟糕的在对面。” 娄世凡用下巴示意她往西边看过去:“瞧,我们退兵,他们就回来把关口栅栏给重新占领了!” 原来是周芹积极求战,所以昨天得了指令以后便去民工队里挑人,又在本地村民中募集人手协助工程弥补需求,给朱二哥凑够了二百来人他已经等不及,便带着右营飞奔着去凤栖关栅栏那里帮着筑墙。 林百户和守关的艾把总见敌人退兵还有些犹疑,后来南山派来传令通告情况才知道是真退了,于是派了队人下来整理栅栏和拒马。 右营到了后,立即由带来的工匠着手规划垒关墙的事宜。 这段墙不长,由山壁到河边只有百四十步,设计关门宽度两辆四轮大车可并行通过,两侧夯筑木筋土台,台基宽一丈三尺(420cm),厚约一丈二尺(370cm),顶宽一丈(320cm),高六尺(192cm),准备在上面再用竹筋法夯筑两尺(64cm)厚的护墙和城垛。 由于可以用板车运卸土、木、竹等材料,又是临时性的不需要做永久坚固,数百人一起动手直接浮土夯筑速度非常快,一个晚上两翼的墙体基本都建起来。 顶上搭了一拳厚的木板,已经具备了基本的使用功能。 这边娄世凡看得直翻白眼,一称金听说这东西一夜间就出现了,皱眉说: “这还真是个棘手的,竟有这等本事,做事滴水不漏。那李三郎,你说他还是个小哥儿?” 话音未落,前边一阵鼓噪。守关的官军搬开拒马,从里面冲出三十几条汉子来各自持矛枪之类,服色不一,精神头倒很足。 雁翅排开把兵器往地上一顿,“嗬!”了声。接着看到个黝黑的人物,上半身穿件赤缯绊的牛皮甲。 外面罩件玉色单衽袒右肩战袍,右臂上挂着披膊,披条细麻围肩,用红绦系在胸前,腰间也是同样的红绦腰旗和一副蓝色捍腰,革带抱肚,头上却扣着顶官军制式的笠形半盔,手里掣条三股叉。 这位好汉远远站定,用手一指:“呔!对面的听好,此关是我筑,此门是我开,要想门前过,留下身家来!” 一称金和花臂膊两个面面相觑:“怎回事?咱们两个贼被人打劫了么?” 接着听那汉子又嚷:“那骑花马的莫不是花臂膊娄世凡? 前日你家爷忙,没功夫来照顾你,今日自己上门来得好,乖儿子不要走,且下马随我周芹往南山邀功去也!” 二人闻言大怒! “这厮好生无礼!”娄世凡伸手便要拔刀(今天没带大枪出来)。 许七娘伸手拦住,她看着这穿戴怪异的劫道者,本来变色的脸上忽然多了抹媚笑: “哟,这位周大英雄这么勤快,这大早的就出来打食呀?我两个不过是出来遛早顺便路过,可否饶过奴家则个?” “咦?你是谁?哪家的小娘子,可是被贼人虏了?唉,我就知道这花臂膊不会干正经事。 你下马过来躲到我身后,不要怕这厮,他就是个花拳绣腿,我家防御都不稀罕和他比划呢你知道吧?” 一称金知道他这是存心要对付娄世凡,忙伸手:“忍着,听不出他在激你么?” “哎呀娄三,这便是你的不对了,你怎能大清早带着小娘瞎转?还好有她管着,不然你又要惹祸!” 周芹这话让身后的官军、民夫、团丁全都忍不住哄堂大笑,有好事的还吹起口哨来。 这话讥刺在两个有鬼的人心尖上,一称金“唰”地沉下脸来,咬牙道:“给脸不要脸,小心别栽在老娘手里!” “我的个乖乖,你下得马来和哥儿牵个手儿,看看咱俩的八字儿相不相和嗳……。”周芹挤眉弄眼地这一唱,周围一片怪叫。 一称金真恼了,在娄自时军中她哪里受过这等气。将手里缰绳丢给娄世凡,她跳下马来掣出双剑: “今日姑奶奶叫你认识许七娘,你最好自己伸过头来,莫叫我捉回去剥了下馄饨面吃!” 娄世凡叫苦不迭,只得命亲随们:“护着七奶奶!”众人各执兵器便围上来。 “谁也不要动!”一称金满面怒气:“我和他的事,尔等不许插手!”说着回头阴媚地笑道: “兀那汉子你稍待,只消片刻功夫,我便骟了你这匹种马,带回去做个乖乖的相公。” 话音才落,剑光动起,人已经一团粉雪般地滚滚而来。 “你做梦!”周芹大怒,举叉相迎,两人战在一处。 这边双剑又快又凌厉,周芹兵器长,劈、砍、崩、撩、格、洗、截变化无穷,加上他身高力沉,慢慢地柔弱的一称金就有些忙于招架了。 后头那些小子们看出自家营正开始占上风,顿时兴致高涨。有人就叫:“周大哥加把劲,今晚兄弟们给你闹洞房呀!” 一称金听了大怒,忽地疑惑起来暗叫不好,对方人多势众,真要留下自己这几个人怕不是难的。 想着留着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且回去调来数千大军,再绞杀这黑厮不是更好,何必争在这一时? 想到这里逼退周芹一步扭头便走,口中大叫:“扯呼!” “耍嘴的刁妇不要走!”周芹正待要追,忽然间前边那女的一猫身,便叫声:“不好!” 他多年参与打冤家,在江湖上行船什么没见识过? 立即向右前跨出大步,伏身,右手举叉用力抛出,左手却向后一摸,从后背拎出把短柄斧头来丢了出去。 然后就听见“哧”地一声,左肩头多了只银光闪闪的梭子镖。 这东西是一称金小时学来耍把式卖艺的家伙,后来就练成了她自己的暗器。 一称金甩出镖的同时见叉飞过来吃了一惊,急忙转身右腿后蹬,抬左手、右手推腕,用童子拜三清的招式格挡。 周芹使的不是什么草叉、托天叉、五股叉,而是三股鱼叉。叉头较小且带倒钩,叉身杆长而沉,前细后粗,入水不漂。 刚才打斗时她就感受了这叉的沉重,所以下力格住,再一脚踢开。一称金忽然心头大喜:这汉子手里没兵器了! 才抬头,忽然黑乎乎一物飞来。一称金再怎么也没想到周芹背后还能摸出柄斧子来,且他还是个左撇子! “砰”地声闷响,一称金被砸得跌出一丈远。嘴角淌血,一动不动。 “救人!”娄世凡大吼一声拔刀催马上前,亲信们拥上前连拖带抱(嗯,还有趁机揩油的)将“七奶奶”抢了放到马背上。 这时众团丁也呼啦下形成个半圆,枪尖对外护住周芹。 这下子把他护得好像刺猬般,娄世凡鼓着眼睛瞪了半天无从下手,想想一称金刚到就出事,现在得赶紧救人回营要紧。 若把她丢了,或被害了性命,那自己可彻底完蛋! 第一卷 小元霸 第六十九章 冯三说双城 “你打了个婆娘?”李丹刚回到中军就听人在纷纷议论,一时没搞清楚,见到周芹劈头便问他本人: “到底是婆娘还是婆姨?谁家的,你违反纪律还敢乐成这样?”一字之差区别可大了,婆娘可能是未婚女子,婆姨则肯定是已婚的。 李丹问这个话,怕他一时冲动引出些什么军民冲突,那可就不妙了。 不过看着周围这些人个个嬉皮笑脸,他忽然放下心来,觉得事儿应该没多大。 “嘿嘿,三郎莫急,没事!”吴茂在旁边摸摸鼻子说: “不过是周营正遇到花臂膊带了个娘们出来遛早,两下里拿话互激,后来那女的就和老周斗了一场。就这么点事。” “谁赢谁输呢?”李丹一眼瞧见他肩上裹伤的布带。 “就算打个平手。”周芹被这么多人围着看不好意思,小声说:“她打我一镖,我使斧子把她砸了。” “你都用斧子了,还能是平手?” “嗯,我不大清楚。好像是砸到她身上,不是砍的。” “周营正疼惜人家,不肯下死手哩!”有人说,立即引起哄堂大笑。 “谁说的,没有的事!”周芹涨红脸分辨。 “好了、好了,都不要闹!”巴师爷挥挥手叫众人安静下来,然后说: “防御,我们刚才猜了下,估计周营正伤的是娄自时的小妾,人称一称金的冯七娘。 审五回来说这次从广信来的援军,就是这娘们为首。” “娄贼还有个会带兵的妾?这可少见!”李丹顿时想到周芹伤了这娘们,说不定娄自时会兴兵报复。 “人刚到就被打伤了,若是确实,贼人士气必然受损,只怕是今日无法开展进攻的。各寨要抓紧时机完善工事、积极备战。 我刚才在各处走了一圈,有几个关键点要调整,还有人手分配的事。来,咱们到沙盘前议议……。” 毛仔弟等到李丹把主要事情讲完,大家开始逐渐散去的时候,扯了下他的袖袍低声说:“冯三回来了。”然后朝内帐努努嘴。 李丹点头,告诉他让冯三稍候,然后叫住正要离开的周芹,让他先别走。 然后让张钹去找阿莲讨根缝衣针及丝线来。 原来阿莲因不肯回家,被张钹送到西山委托在徐姓人家住下,然后给他家里送去了五斤米,又请吴茂抽时间过去给老人诊脉,每日行针一次,吃草药一副,现在情形已经好转很多。 张钹听说有机会去见阿莲,积极地应了差使,亲自跑去。李丹这才进帐先和冯三说话。 “广信和上饶的情形如何?快说说!”李丹笑着拉起正要行礼的冯三,将他按在竹凳上,他其实挺着急了解这些情况。 冯三一直未回,有人开始嘀咕说他会不会溜回贼军那边去了,或者半路出意外,现在他平安李丹终于松口气。 “唉,一言难尽!”冯三苦笑: “属下一路翻山过岭,这都不算什么。真没想到他们不信我说的话,还把属下关进牢里。 要不是昨晚围城的一称金突然带部分人拔营北上,属下这会儿还在守备府里吃牢饭哩。” “哦?那么你见到县令和守备了?” “见到啦,先是见的郭县尊,结果他说我一脸贼样不可轻信……。算我倒霉!”李丹忍俊不止,听他继续说: “后来孙守备来牢里接我,说都是误会。他详细问了咱们这边的情况,辎重数量、车马、押运人数、主官,还有路上发生些什么。 属下和他详细说了灵岩寺怎么破敌的。他听说守住了凤栖关很高兴。不过……,” 他抬眼看看李丹:“他说广信城内只有八百官军和临时凑起来的一千多民团,守城勉强,无力退敌。 现在城外还剩着一千多贼人,要他接应咱们怕是很难。” 李丹低头想想,问:“那上饶情形他可知晓?” “上饶还在被娄贼围着,不过并未围死。娄自时的老营在城东,派了大将叫银陀的占据北面制高点吉阳山,和凤山寨的官军对峙。 信江和丰溪上最近有敌水军往来活动,所以南面水道已经基本断绝。 据孙守备说敌水军已经运送数百敌人在信江北岸的龙潭寺登陆,截断了凤凰渡对面的渡口,他们现在只能从下坂渡过槠溪河,然后从水寨东门水道进入丰宁王府后身的吉阳门。 这条路无论如何乱匪是没法截断的,除非他们有办法把水营拔掉!” “怎么,上饶还有个水营吗?” 冯三拍拍额头,才想起李丹没去过对上饶并不了解,急忙起身找纸张,李丹递给他铅笔,见他边画边介绍。 金沙溪自玉山出,于十里山称饶水或饶江(也因其位处上游称上饶江),到了这边汇入玉琊溪、灵溪、北饶河、丰溪、槠溪,水量加大河面宽阔,故槠溪河口以下称为信江。 上饶这地名李丹当年读史,曾记得出现在东汉,后来孙权在饶水北岸择地建城,就是最早的上饶城,取名以”饶水之上“为意。 上饶有山川之险、江河之便。北面倚怀玉山余脉的吉阳山、茶山、凤凰台等丹霞高地、峰林,南有饶水、丰溪,东有北饶河,西有槠溪河。 唐时城周七里许,前宋大水毁城,新建的子城仅三里,根本就是个军镇堡垒。南宋为战备重新修筑并增设水寨,前朝又毁。 到本朝重建了一个十二里的城池,开四门,东、南两面有护城濠,宽丈二,深丈八。 西城濠很短,因为西侧水多形成天然阻隔。 城墙最结实的部分在西、南两方向,高两丈六尺、厚两丈三尺,最薄弱在北墙高两丈四尺,厚一丈九尺。 城池依山势、水形而建,城池形状似一只圆底的勺子,略呈椭圆。 西城墙外是星星点点的水泊,墙体也依势而建显得曲折、蜿蜒,大体弧形,西门就在弧度开始收向北的拐角上; 北墙建在高坡却相对平直,甚至北门还建有北关,由北关进来大路直通广信府府衙,少部分北墙折向东北再弯曲向南构成东墙; 东墙弯曲如半圆,城门和瓮城在顶点处,东门里大街直通位于四股头(四股泉水汇聚之处)的县衙、参将府、中军署、演练场,再往前街北是文庙、街南有广信府粮厅,门外护城河下船的官粮上陆后进东瓮城、入东门,然后解往粮厅交卸; 继续向南到北饶河支流上与南墙汇合;而南墙大部分沿着北饶河支流修筑,将它当作了天然的护城河。 南门大街也最繁华,东连仓行街,西连南门市,北去府衙。门外的码头条石砌成,平安时节缆柱成林、千帆停泊,蔚为壮观。 太宗皇帝靖难登基后,想到当初攻取上饶的不易,决定册封其弟遵王的第五子为丰宁王,但宫室建在上饶,这也是本朝唯一封地和王宫不在同城的王爵。 丰宁王是以城为封的二字王,也就是郡亲王,位在亲王之下、郡王之上。 第一代丰宁王是个温和的君子,不愿扰民,就选了城外南湖北、龙潭湖东侧这片建立宫室。 当地官员投桃报李,很“贴心地”又在宫城城墙外修了圈城墙,然后沿南湖东岸折向南两端与旧城墙西北角通连,形成最宽处四十丈,最窄二十丈的夹城。 新开了城门叫丰庆门,也就是百姓口里的北角门。 这样上饶城整体看来,便似加了手柄,成为长柄勺子了。目前上饶全部城墙有二十四里,其中本城占一半(夹城占另一半)。 娄自时之所以把老营放在东面,因为这里地势开阔,摆得开战场,而且这样遮蔽了上饶与浙江的联络。 缺点在于这里不说一马平川,也是低丘平缓。对方在台地高处望来,对自己指挥、调度能了如指掌。 而北面高地上派了手下去立寨切断了与德兴之间的联系。 不过从北山上凤山堡寨未被攻下看来,要么是官军利用了地形优势,要么是北路敌军未尽全力之故? 城南先有护城河,二百步外便是南门埠(码头)。地方狭窄无法排兵布阵,所以贼军只有水军驻守并把守浮桥。 而西面到处是池沼、湖泽也不宜摆开做战场,所以只需在龙潭寺放数百人,让他们同时巡视、截断南、西两个方向对外来往即可。 虽然主城离广信县只有六里远,隔槠(zhu)溪河相望,但因敌人占领龙潭寺距西门较近,且可深入西边,这条路便不安全了。 所以孙守备说不再使用南边的凤凰渡口,而从下坂渡过河。冯三以前往来作案,对这两个肥美的城市了如指掌。 他告诉李丹槠溪河在下坂这里打了一个弯,原因是往年每到泛滥,洪水淹没上饶低洼的西部,形成大小无数水泊。 但由于左岸这块地势偏高,所以水流冲刷多次后便在崖壁下形成了稳定的河道,同时在右岸淤出许多苇塘浅滩。 唐代某任官员开外龙潭湖专做泄洪蓄水之用,也成为城市供水重要来源。 到南宋,为抗击入侵备战,设立了信江水师。为方便其训练,在上饶建立水营,龙潭湖成了校场,地形高处是兵士及将校居住的营房。 前朝水营被废,龙潭湖重新成为文士们游览的胜地。 太祖龙兴之后,上饶成为北伐大军训练备战的地方,于是水营复兴甚至还沿着山壁修了一圈营砦,没想到它现在竟成了上饶的卫城一般。 “但是……,三千水军为何不能出龙潭口驱逐贼人水面上的船队?”李丹不解。 “不是不能,是做不到。”冯三摊开两手:“大船泊在南门码头,不是被毁就是被俘获了。寨内现只剩下操演用的舢板二、三十条。” “哦!”李丹明白了,当初官军肯定是没想到乱匪这样迅猛地扑过来,以至于水营船只还大摇大摆地停靠在江边。 人家抢下浮桥后接着就把码头夺在手里,致使现在水营只有舢板可用。就算每条舢板上乘十人,这点兵力出去还不够人家塞牙缝的。 “上饶本有营兵三千七百人,还有王府卫队。 被围后从广信陆续来源卫所兵千二百人,城里大户的护卫、家丁还有青壮募集起来,又成立了三千五百人的团练。 所以守城问题不大,但要出击很困难。”冯三说。 李丹点点头。按规制郡亲王可设一卫,约千二百人左右,设千户一名。这支队伍相当于人家自己的家丁,吃王府的薪饷。 “近万人守城,还未包括水寨,看来一时还守得住。你再说说广信的情形。”他说。 广信与上饶隔江而望,位于荒岭、松岭和下坂坡之间,只不过是个周长五里的小县城,现在却是人人瞩目的焦点。 广信府因它而得名,但时光荏苒,现在它沦落成小弟,上饶反而成了府治所在。 广信与水寨、上饶本城就像是三个支点,让娄自时头痛。冯三告诉李丹,如果凤栖关和广信县城不能夺下,娄自时要攻克上饶基本做不到。 “我在的时候他自称十万大军,其实手里能掌握的不足两万。他现在损失、消耗肯定有,人数应该不足两万了!” “倍则围之。咱们这里有五千,广信还留下千人,那他手里也就一万四、五千的样子。”李丹点头: “如果能够设法击破凤栖关和广信之敌,娄贼必定惊骇退兵!”然后他转向冯三: “我本想让你休息,但战事紧急,还是上路吧。你去找赵献甫,和他要两个侦缉做伴当,去查探上饶敌情,以及娄自时军中情况。 如果可以,最好查看广信敌营布置,还有龙潭寺那股敌人的守备情形。” “防御想做掉他们?” “现在还不到时候,为以后做点准备。”李丹郑重地拍拍他胳膊:“派人跟你去,你要好好教他们,以后他们都是你的部下!” 冯三惊异片刻“咕咚”就跪下了:“大人,属下才归附没几天,你能信我?” “你好好睡一觉,傍晚出发。我信自己,信自己的眼睛。”李丹拉他起来: “男儿膝下有黄金,从此之后你不用跪我,叉手说话即可。我知你心里苦,看着别人过得好不服气。 但人要争气,靠本事和忠诚,不靠歪门邪道和小聪明、小算计。 这是我给你的话。你只要记住了,我保你富贵!” 然后他看着涕泪俱下的冯三:“我送个新名字给你罢。 第一卷 小元霸 第七十章 铁汉缝伤肩 冯三眼红红地跟着赵敬子走了,周芹扶着胳膊问:“你就这么信他?这可是个投靠过来的贼呵!” “人都自爱,亦有自尊,谁也不是生来就爱做贼。”李丹叹口气: “就是他自己说的,但凡有别的出路,总比叫巡捕追得满世界跑要好。 这条路我给他,今后的造化要靠他自己。继续做贼还是做个对天下有用的人,全在他的选择。” 周芹竖起拇指:“李三郎,别看你年纪轻,这心胸就是个做大事的。冲这个我‘水芹头’认你做朋友!” “咦,这是你的诨号么,怎么没听你提起过?”李丹惊讶。 “咳,从小因我水性好,大人、孩子都这么叫。长大了读学堂,先生说这名不雅,就只取一字成了周芹。如今更多人叫‘周黑鱼’这个号,水芹头知道的就更少了。” “原来如此!”李丹口里应着,眼瞧张钹远远跑回来,转头和毛仔弟说了句话,然后回身对周芹道:“周兄可怕血、怕疼?” 周芹楞了下,摇头:“笑话,我怕这些?” “等会儿我要看看你伤口,处理下,少许疼痛你忍着些。” 说完李丹招手,让巴师爷和吴茂来,说要帮周芹处置伤口,让吴茂取些”杏花溪“来用。 周芹忙摆手:“别忙、别忙,真地不用麻烦。我这都叫人裹上了,再拆开极麻烦的。” “兄莫推辞,我这个也不全是为了你。”李丹说: “借你肩上的伤,我用泰西人的法子处理下伤口给大家看看。 巴师爷和茂才兄都会些医术,教会他们将来能让更多伤员受益,所以请兄暂忍耐一时。” 说着回身看张钹,从他手里接过针和丝线。 南地种桑养蚕盛行,且这几年九江的丝厂越来越多,寻常百姓为换钱使用家家户户都留着蚕种,找把自用的丝线很容易。 毛仔弟端着盆滚汤从伙房出来,臂上挂着些白色的布条。“防御,可惜了你的棉袍,还蛮新呢!”他不满意地叽咕着。 “这……。” “无妨,一件衣服而已。”李丹摆摆手,告诉巴师爷:“回头买些白布来专门做绷带布条,但是用之前必要沸水煮过。 我这件衣服带出来在箱笼里不曾穿,先将就下,余的布带子回头煮过了晾干再用。”说完,叫他先帮忙将周芹肩上裹的布条都取下来。 观察伤口,那镖透甲后扎进尚有一寸,伤口宽有半寸稍多。当时只是亲兵喷了些酒就裹上了,隔得时间短,周围有点发白尚未红肿。 这时吴茂带着酒和金创药来了。李丹叫将酒烫热,用布条蘸水轻轻擦洗伤口,用干的棉布擦净,然后上好金创药。 将丝线纴(ren)入后,使火媒子燎了燎针,给周芹喝下酒去,趁他的酒劲儿开始缝合。 半寸多的伤口只用了三针便完事,外面抹上药垫上小块棉布,然后用绷带重新裹扎好。 将块三角型的布片一头绕过颈后与另一头打个结,手臂搁在里面正好挂在胸前。 “很好!”李丹欣赏地打量下自己的作品,告诉他: “每天来找巴师爷换药、换绷带,三日后可以去掉三角巾,七日后或伤口发痒说明开始愈合,左肩只用单根布带掩住伤口即可。十日后不必再换药。” “这么麻烦?”周芹咧嘴。 “你想活得久便按我说的做,伤口不会溃烂、化脓,长好也快,只留开口没有其它痕迹。” 李丹笑笑说你这个是榜样,以后哪个伤兵不肯听巴师爷的话,就告诉他我说的,必须这么做,想保住手脚和性命就要听医者的话! 他说完看看周芹:“你居然哼都不哼一声,和关圣刮骨疗毒有一比,真乃铁汉也!” 见他夸自己,周芹咧开嘴傻乐。他其实心里嘀咕:我都还没感觉到疼呢,你的手快已经结束了呵! 等周芹走后,李丹告诉巴师爷、吴茂,兵器因见血且随意放置、丢弃缘故带有污物、血垢、锈迹,这些是造成伤口溃烂、炎症红肿,导致伤员发热、出血、中毒的原因。 所有用酒、煮沸、火燎、包扎都是为了隔绝这些脏东西。 “所以,给伤员用的刀、锯、镊、钳、针等,使用前都要‘消毒’,防止病气过给伤员。”李丹教他俩: “缝合可以让肉芽生长快,避免空气、水给创伤面带来病气和瘴毒。 缝合的线可以用棉线、羊毛,但最好是丝线。丝线不仅细,不需要很大针眼,而且会和皮肉长在一起几乎留不下痕迹,若要拆线也容易,伤员受的罪少。” “我有个不明白的地方。”吴茂说:“刚才三郎一直在强调用白棉布,这是为何?带颜色的布不能用?麻布不能用么?” “我知道麻布时下比棉布便宜很多,但麻布太粗糙,伤员会觉得不舒服,伤口会有刺痛或灼热的感觉,所以要用柔软的棉布。 用白棉布的原因,一是它能够立即显出干净还是脏,有污的必须立即更换,医护可以容易注意到。 二是白棉布不经过任何染色,勿论植物或者矿物大多可以入药,是药三分毒,为防止染剂让伤口受到刺激或毒害,所以只用原色或漂白后的白棉布。 再者,这也能避免掉色带来的麻烦,对吧?” “那……这以后天天剪裁、洗布恐怕还得找人做才行。”巴师爷说。 朝张钹努努嘴,李丹笑着说这事交给瘦金刚。 他让摸不着头脑的张钹去问问莲儿,现在许多伤兵在西山营那边,可否找几个婆子来给巴师爷、吴茂两个打下手? 可以组织婆姨们帮着裁剪、蒸煮、晾晒这些棉布巾、带,年长、老成的还可以帮着换药、换绷带。总之是些积德行善、救苦救难的好事。 顺便再买些针来备用。张钹高高兴兴地又去找阿莲了。 再说那花臂膊娄世凡,他带着亲信将伏在马背上的一称金慌慌张张地保护着回到蛤蟆塘大营,一面严令众军士不得交头接耳传话,一面赶紧将一称金送入大帐,并叫她身边的女兵尽力看护。 娄世凡自己搓着手在帐外不耐地走来走去,好容易等到有个女兵出来,忙迎上去问:“七奶奶怎样,伤在哪里,可有性命之忧?” “性命之忧倒说不上,只是被重物砸得狠了,恐是伤了脏腑。方才吐出不少血块,像是稍稍明白了些。少帅可是想进去探视?”娄世凡赶紧点头。 “也是,大军何去何从奶奶也该拿个主意。既如此,您少说几句,快进快出,让她闭目养着。奴婢这就派人去阵上寻个最好的大夫来诊治。” “好、好!”娄世凡便进账,挥手叫两个伺候的先到帐外候着。他来到榻前,见一称金面如金纸,凤目微睁。 嘴唇不住哆嗦,显然是忍着很大的痛苦。揭开被角和小衣看仔细,原来是腹部靠右青紫了好大一片。 娄世凡不禁垂下泪来,骂这杀不死的厮下得好狠手。周芹当时被一称金惹恼,又见她暗器伤人做事不光明,故而动了杀心要与她搏命。 但他身形在动,一称金也很灵敏,唯有斧子甩出去越快越用力才有伤到对方的可能,故而也就顾不上什么杀伤,先让对方吃了苦头再说! 所以时间上来不及,斧子从背后顺出后是从下手丢出,而不是平常那样举起砍过去的。 当时一称金为格挡他的叉横双剑、推手向前,下身却整个是空的,即便看到有东西过来,也没时间反应了。 好在不是刃部砍下来而是斧背撞在腹部,否则难保是个开膛破肚的下场。 见他在床边垂泪,一称金挣扎着开口道:“自古征战几人还,大将难免阵前亡,你哭个什么?腻腻歪歪像个妇道人家!” 娄世凡见她这样,又说这个话,很觉不祥。虽然自己是睡了老父的小妾,毕竟有欢好之情,更觉悲上心来: “我后悔早起不该怂恿你出去遛早,若非这样你也不会受伤!” “屁话!”一称金皱眉:“我虽是女人家,跟从你父帅起兵造反,便不曾想过有好死!”喘息片刻又压低声道: “你且揩干眼泪仔细听着,这里五千兵马甚为要紧。你父帅号称十万大军,实则散在各处,真正在身边的不过两万而已。 他对你期待甚深,故而将这支兵相托。假若凤栖关这里败了,广信的人马就得退回槠溪东岸去,军心士气一落,老头子独力肯定拿不下上饶,就得退兵回广丰去和你二哥汇合。 这里头的关节……你可要想清楚!” 她所指的“关节”意思是娄自时失望后,会更多倚仗着掌握后备军的娄世明,那么娄世凡出头的机会就更少啦! 这个话娄世凡还是听得懂的,他赶紧道:“那,我的好七奶奶,我现在该怎么办,带着全军去杀遍南山?” 一称金摇摇头:“随我来的陈校尉是个老练的,他和官军自靖武三年起就在山里周旋了。怎么打,你听他的。 胜了你是主帅,败了自然是他的过失。如此,老帅也说不出什么来。对不?” 她所说的陈校尉大名叫陈丁荛,诨名“过山豹”。 这人是浙东南一直在通缉的,手下数百人为患多年,官军剿也剿不净。后来兵败投奔娄自时,被他藏匿一年多,为了报恩随娄自时起兵。 娄自时对他也很重用,上来就给了千人,封为长岗校尉。 在贼军里校尉有三种:最一般是自称之后,被某个有将军称号的大头领认可的校尉,或者因功被其赋予个校尉头衔的,例如前说游三江手下那个朱校尉。 这种校尉可以自领一军行动,只要配合大队听命行事就好; 第二种是占据地盘,拥兵千人以上,前来向娄自时输诚被封校尉头衔的; 第三种最贵重,是所谓“名号校尉”,这类全部是随着娄自时起兵并被封某某校尉的。 将军也是和校尉同样的道理。比如占据吉阳山的那个银陀,起兵时和娄自时一样是另一个矿的监工,被封黄岩将军。 “好,我去找他商议。”娄世凡点头。 “但你要小心,切不可令他知道我受伤的事。”一称金嘱咐: 第一卷 小元霸 第七十一章 过山豹失算 这个娄世凡虽是少爷脾气,不过一称金的话他倒是句句记得蛮清楚。 出来后叫过她身边最宠的阿茭,吩咐说: “七奶奶说了,谁也不许把她的情形胡说八道乱嚼舌头,否则扔到蛤蟆塘里沉掉!你把这话传下去,务必让早上见过我们的人都听到!” “是,三少帅。您还有别的吩咐吗?” “对外就说七奶奶过了潮气、害病,不见人。” “是,还有吗?” 娄世凡看看这双乌亮的大眼睛,低声道:“还有从今晚起,你来我帐里伺候。” “是。”阿茭低下头,停了两息才答应。 娄世凡的大帐就在旁边,仅隔一道寨栅。他走回自己的帐内,叫过一名亲兵道:“去请过山豹,就说我要向他请教军务。” 这个“请”字让过山豹很快就来了,抱拳当胸爽朗的声音道: “三少帅,陈某来听差遣,不知少帅有何事要商议?你也太客气,哪里用得着‘请’字?” 这是个连鬓胡须,浓眉大嘴,个头不高的结实汉子,站在当地稳稳当当,一看就知道身上有武艺。 “哪里是我客气,陈叔你才是客气,来、来,快请坐!”娄世凡虽然骄横,但讨好人的本事也不差。 他拉着过山豹坐下,说:“陈叔和七娘前来助战我很高兴,不料七娘昨夜着了潮气,今早出去不久便觉得头晕眼花在马上立不住,所以赶紧回大帐歇息了。 可军情如火又不能耽搁,所以我请您过来就是商量如何破了这南山之敌的事。” 过山豹听了点点头:“今早某也去南山边转了转,官军占了地势,这仗不好打呵。还好三少帅及时撤兵到此,不然腹背受敌可就危险啦!” 他这话没有明说,却让娄世凡背后像有小虫在爬般难受,赶紧点头道: “是呵,那南山守将一个姓盛是官军把总,据说是边军出身经验丰富。 还有个戈阳团练防御使叫李三郎,年纪轻轻极其狡诈难缠。这两个人放在一起,加之南山地形险要,要攻打很难。” “这样的地形,三少帅当初没有想到占下来吗?” “呃,我是派人上去了。但一来没想到官军来这么快,二来没想到来这么多,加上他们又是夜袭,所以当夜里便失守啦。” 过山豹听了微微一笑点点头。他其实已经从不少士卒那里听说了前后经过,但不想当面戳穿他,便继续说攻山的事。 等听说关栅已经被重新占领,而且团练还在里面建了新的夯土墙,他不由地皱眉: “这帮官军厉害呀,环环相扣、步步紧逼,老道得很,真是不可轻视!”说完看眼娄世凡,抱拳道: “某原看娄帅传书,还以为是少帅轻敌,现在看来倒不能全怪你身上了。” 娄世凡连忙拱手:“还望陈叔在父帅面前帮忙分解几句,世凡感激不尽!” “不消吩咐,等会儿回去某便遣人送书信予娄帅。 只是三少帅,好话容易讲,要实实在在占住南山,击溃官军并夺了凤栖关,实现娄帅截断粮道、合围上饶、击破广信的计略,这才是根本呐!” “小侄省得,一切全仗陈叔!” 对于娄世凡的谦逊恳切,过山豹摆足了长辈的架子,也很满意对方表现。于是两人点齐两百兵,再次出营实地踏勘,并计议攻夺南山的办法。 这个时辰山中雾气已然消散,来凤阁上的观察哨一下就发现了这两百人动向。 “大人,阁楼上在摇红旗!”一名亲兵冲到门口大声说。 盛怀恩不知从哪捡到本志怪小说,正津津有味地翻看。他虽不是个饱学儒生,但看这类书墨水还是够用的。 他闻言从椅子上跳起来,冲到阁楼下问一名小旗官:“怎么回事?” “大人,上面兄弟说,看见有对敌军出营寨往咱们山下来了,约莫有两百人。” “我上去看看,立即派人拉绳子、传话,请李防御上来看看!” “遵命!” 原来为了山上、山下沟通的便利,李丹用了灵岩寺东山的老招数,在石梯上每隔一段路放个哨兵,从下到上共五个哨。 从这个哨位拉根绳子到下个哨位,绳上挂几个金属片一扯“哗啦啦”响,哨兵就知道要传话了。 一句话从山顶传到山脚的中军大营,或反向从中军传到上面盛怀恩耳朵里,单程只要个跑百来步的时间。 可如果传令爬山上下,单程没有半刻钟是不可能的。 这样的传话系统虽然要占用几个人力,好处是迅速、快捷,能为解决问题争取到最短的反应时间。 刚开始盛怀恩不以为然,用着、用着就觉得这法子是好,传个话真他娘快,方便极了!现在用起来挺享受。 “防御,上面传下话来说,敌营有动静,请你上去看下!”一名传令冲进大帐说。 李丹正听黄钦汇报他从民夫里招募和挑选了十五名弓手,听了这话立即起身,边往外走边说: “好,你抓紧时间让他们入队、训练,俘虏那边看看能不能也挑出十五人来,这样弓箭队编制就全了。” “估计够呛!俘虏已经被跳过两、三轮,剩下的都是歪瓜裂枣,我宁可没有绝不凑合!”黄钦摇头道。 “没关系,可以出榜就地募集猎户,或者那就等下一仗打完反正俘虏只多不少!” 李丹笑着说完挥挥手让他下去,然后叫了吴茂、赵敬子往山上来。 到山上看了会儿,下边那帮人又退回大寨去了。盛怀恩请大家从阁楼上下来,走到外面草堂内立定,问几人:“你们怎么看?” “贼人看得很细致,该是个老手。”吴茂说。 “这伙反贼定是不死心,要为那娘们报仇哩!”赵敬子摸摸腮上。 这些日子他胡须长了,又没工具修理,所以觉得颇不习惯。 “吾觉得他们现在来看,应该上午不会进攻,要开打便是用完朝食,正午前后。” “献甫说得对!”李丹点头:“刚才看到有两个敌将,骑花马的肯定是娄世凡,另一个却不知是谁。 审五夜探,回来说那一称金的副将叫什么过山豹,不知是不是他?” “我有个想法。”吴茂忽然抬起头:“方才看他们派人下水,肯定是在探水流和深浅。 你们说,敌人会不会渡河而击?或者一路在西边佯攻,另一路突然渡河攻打来凤阁路?” “然后直扑北门、占据北路口?”李丹倒吸口冷气。 “三郎,北边崖壁只有来凤阁路可走,他们很难施展呀,你有什么可担心?” “不是的盛大人,”赵敬子忙说:“吾亲自去看过,北侧有段崖壁坍塌形成了斜坡。 虽然不容易,但人还是可以上来,比攀爬陡壁要容易得多。” “真的?” 李丹点头:“我们是听官军的窦总旗说的,下去看了看确实如此。所以才决定修北门。 可现在北门才刚刚起了门阙,两边的墙只有三尺,肯定是来不及了!敌人若要攻击这里,可是打在咱们的软肋上!” 盛怀恩回头看看石梯上来的位置向那里走了几步,用手指着问:“你们觉得他们会走这条路上来吗?” “从刚才动作来看,敌人应该还没发现这条路。”吴茂说。 “好!那这样,”盛怀恩转回身走回来:“你们下去布置,还按照他们会从西边过桥进攻的方案。 我挑选一队精锐亲自带队下去,布置在北门里做第二防线,如何?” “有一队增援当然好,但大人要亲自上阵么?” “五千人不是小数目,都够攻打一座县城了。”盛怀恩皱眉道:“守北门的都是官军,自然我下去统一指挥最为稳妥。” 李丹看看赵敬子、吴茂,点头说:“好吧,我再把麻九的护卫队调上来在中军待命随时可以增援大人这边!” 盛怀恩大喜:“如此便更好!” “那么献甫去传令,另外前营留两百人守卫西山营,一百人增援凤栖关配合右营行动。 你带着黑木去右营,周营正负伤,他原来的营副朱二爷现在去了工程队,你两个暂充他的营副,不要让他亲自冲锋陷阵。” “喏!”赵敬子转身赶紧下山执行。 “茂才兄,你带一什去小北丘督战,紧急调一门铜铳到东北方向,必要时可以集中火力封锁来凤阁路。” 吴茂答应声转头也走了。 李丹向盛怀恩拱手:“大人还有什么嘱咐吗?” “贤弟,你我携手走到今天,不容易呵!”盛怀恩感叹地叉腰看看群山: “能有机会以数百官军和一千团练对抗五千乱匪,我盛怀恩也算活得值了! 不管怎么说,和你老弟在一起我天天都能看到新东西,有意思得很!说句不吉利的话,下辈子要是可以,我还想和你做搭档打仗。” “呸、呸、呸!这仗还没打起来你倒先说起什么下辈子来,就算你是粗人,也不能这么不讲究吧?” 盛怀恩哈哈大笑,笑声回荡在山顶,向远处群山飘散。 过山豹的计划并不复杂,他依然让娄世凡从西侧主攻,这次让他带足三千人,另有七百人向凤栖关警戒。 自己在最后带着后队沥沥啦啦慢腾腾地出来,沿着大路口河边走。此时正面战场已经杀声遍地、旌旗乱摇了。 这回娄世凡自己带两千人正面攻打,两翼还各有数百人做出迂回的样态来吸引对手注意力。 就在两边如火如荼的时候,过山豹的后队突然扑向河边,并用携带的木材、竹筏迅速搭建起浮桥。 不过一刻钟功夫就已经有两百人不等浮桥搭完先行泅渡过河,直接冲上斜坡,砸下竹钉,并将事先绑好的绳索抛下。 这些人接着拣起地上的武器,迅速沿着来凤阁路冲向北门。 就像李丹告诉盛怀恩的,北门尚未完工,只用竹子做了个简易的门而已。 已经下山坐镇的盛怀恩见敌人果然用这手,冷笑了声,命部队稍事抵抗便放弃门和土墙,转移到后方二十几步外的篱笆(二道栅)据守。 见突击队冲进北门,过山豹大喜,自己的妙计终于奏效。他大呼着挥舞刀片带领数十名后续冲进北门。刚刚抬头,就听见两声很大的响动。 “砰、砰”。大将军铳!他脑子里“嗡”的一下。坏了,官军怎的会有大铳? 紧接着便听到“噼噼啪啪”,外面的惨叫声不断传来,一名亲信跌跌撞撞跑过来: “校尉,官军有铳,有铳!将军铳,还有好多鸟铳,我们的弟兄被打死好多!”他说话是嚷着说的,因为耳边那“噼噼啪啪”一直没有间断。 话刚说完,又是“砰、砰”两声,接着有人大叫:“浮桥断啦、浮桥断啦!” 这三少帅怎么没说有大铳?失算,妈妈的老子竟失算了!过山豹顿时升起一股愤怒、屈辱、郁闷和懊悔交杂在一起的感觉。 第一卷 小元霸 第七十二章 三少帅拔营 “哐!”一刀劈在眼前这名官军斗笠盔的铁梁上,过山豹用的力气很足。 对方站立不稳斜着“咕咚”坐倒在地上,却趁他惯性向前,用力将手中的刀尖从暴露出来的腋窝下面刺了进去。 “啊!”过山豹疼得钻心,他大叫却又纳闷自己的宝刀怎会砍不死对方? 他偏转身子将自己从利刃中拔出,用刀背奋力格挡开官军的兵器,这才发现手里的大刀已经卷刃。 就在这错愕的瞬间,一柄铜瓜(短柄,头端为圆球或瓜状疙瘩,骑兵用的柄稍长,也叫打头锤)扫过...... 第一卷 小元霸 第七十三章娄逆夜盘算 南山背后是条弯弯的山脊,当地人管它叫月亮山。 可是初来者会发现,百姓指着任何一座类似的弯脊山都叫“月亮山”,就如同管平脊的山全部称作“城山”,一时也搞不清到底是这一带都属于月亮山,或者仅仅这座山峰的俗名是这样称呼。 反正凤岭镇人提起家乡,都会说:南边有座月亮山,北边灵山亭子峰,马堰河从西头过,官道往东是广信河。 广信河就是现在的槠溪河。可见从广信走北路交通戈阳,这座凤岭镇是必经之路。 镇子南边的月亮山下遍布池塘、水泊和沼泽,人们统一管它们叫“界塘”,意思是那边是山民的地界,这边是客家的村镇。 北边亭子峰和镇子之间就是官道,凤岭镇就这么被夹在中间成了这样细长的形状,好像个织布的梭子。 西头商户多、买卖房集中,围绕着关帝庙布局。东边数个小丘之间撒布着本镇居民的住所,这里一条、那里一片。 中间稍开阔的地带被那些妓院、赌场、旅社、酒场这类场所挤满,是全镇最繁华的位置。 前朝的时候这儿还只是个小村庄,太祖龙兴时把上饶当作练兵、藏兵的基地,出于隐蔽输送补给的需要开辟了经司铺所、灵岩寺、凤栖关的官道,这个小村子成为人来人往的热闹场所,故而升格为民镇。 虽然靖难前后冷寂了阵子,随着山区采矿业的兴起,这里又逐渐恢复生机。目前镇上有三百多户近两千口,又有周边逃来的流民数百。 去攻打凤栖关时,娄世凡匆匆路过没加以关注。他那时一心要抢夺凤栖关,哪里顾得上这座小镇? 所以只留下百人看守。这也是为什么一直没人能注意到来凤阁还有个石梯道的原因。 那些守军只是沉迷于镇上的繁华和享乐,三家妓院、四家赌坊和两个斗鸡社整日都能看到有他们流连的身影,对他们还得笑脸相陪不敢怠慢。 不料三少帅一来,风格突变。娄世凡屡屡吃亏心里已经对南山这伙人又惧又恨,这镇子连个围墙也无,哪里能叫人睡得安心? 所以他一回来就拿出了很强的学习精神,下令在镇东以自己占据的涂家院为核心,修筑一圈周边两千八百步的围墙,西、南、东三面修寨栅,周长接近四千步。 除去调自己的部下千人参与修筑外,还征发周围六村上千人来赶工。 在跨越马堰河的凤头桥下,娄世凡决定修建周长六百步的一座坞堡,以竹木为外栅,里面是个圆形院墙。 核心有座两层高,上面是加顶供瞭望的堡楼。 栅内修简易棚房供巡哨居住,他在这里打算放两百士兵和十名哨探作为桥头堡,因此派了八百人过来修筑。 还有数十人驻在镇西的关帝庙负责镇内巡视,其余的在庙南小丘上修建了一座西大营。 当然,这只是娄少帅的防御措施。他觉得只要自己把桥守住,大概官军想过来就不那么容易了。 南山头上三声炮响,让他知道这支队伍起码有三门将军铳。他开始沉下心来思考这支由西边来的队伍到底什么货色。 从表现上看,他猜想对方能吃掉倒霉的游三江,多次击退自己的攻打,队伍人数绝对不是原来以为的千把人,应该有两三千才对。33 嗯,没错!否则怎会又有鸟铳、又有将军铳? 将军铳这东西他在丰宁城头见过两尊,听说还不是最大的,被唤做骁将军铳。弹丸可以托在手掌上,能打三百步左右。 就算这种铳,每门都有几百斤重,只有数百人的队伍不大可能拖着三门大铳满地跑,至少该是个满编营的规模。 他越想越觉得自己分析得有道理,所以给父帅去信中也说自己遭到了一营敌人的攻打,过山豹陷阵受伤被俘,七娘一称金受伤昏迷不醒。 总之意思就是想诉委屈、求救兵的意思,顺便也把自己在凤岭镇内外的布防大致介绍了一遍。 快马传令撒开了跑,傍晚来到娄自时设在上饶东门外庆丰寺下面的大营。 娄自时住的是前朝浙东制置使元柄的别墅,这座宅子现在被大茶商林慧友去年购置下,刚刚修整好尚未来得及入住,没想到便宜娄自时鸠占鹊巢了。 园子占地只有两亩半大小,但周边山清水秀,造园者借景布局,小巧却恰到好处地把接待、书斋、后园三个部分的功能安排得井井有条。 娄自时虽是个矿监出身,但其实相当于采矿业里的大地主,不仅通晓文字,且是懂得过好生活的。 他的老营布置在山坡下,上面由三百亲卫严密把守。 照顾他起居生活的奴婢和小厮多是从路上经过的有钱人家挑选收集、挑选出来的,不仅容貌出色,而且照顾人的本事也是一个赛一个。 传令不能立即见到他本人,而是停留在园外的帐中候命休息。 一名腿上裹着雕花牛皮胫护的中军官威风凛凛地接过书信问了几句,便让他在这里等着不要随意走动,然后转身出来,进了园子,在垂花门旁通报并等待。 过了片刻,有个穿着鹅黄罩甲的侍卫官出来引他到厢房,里面坐着位三三十来岁的儒士。 中军官和他低声交流几句,那儒士微微皱眉,接了书信出来,从角门上往后头去了。 娄自时刚刚用完晚饭,正和长子娄世用说话,抬眼看见儒士迈进门,笑问:“林泉先生来了,可是上饶城里派人来求饶?” “恐怕未必。”娄世用瞧见对方满脸的愁色摇头,对父亲说:“不会是……老三那里又出什么事罢?” “少主真是聪慧!”这位林泉先生微微躬身,将手里的信呈上:“三将军再战仍然不利,七娘子受伤,过山豹被俘了!” 娄自时脸色一沉,接过书信打开来看了一遍。“老三这是碰上花岗石了。”他说完让身后的婢女将书信给娄世用。 “什么又冒出来一个营,吾看这孩子是被吓坏了!”他不满地拍了下桌角:“三百人守卫的凤栖关磨磨蹭蹭拿不下来,结果等来了更多官军。唉!” “娄公,不妨事。”林泉先生摆摆手,他本名贺章,秀才功名,也是娄家三个成年兄弟的蒙师。 “三将军战而不利,退守凤岭镇,然而主力尚在。主公可去信令其固守。 若数日内敌无动静,则说明官军自身力量亦不足以进攻,三将军只需守住镇子亦是功劳。” “请先生说得详细些。”娄自时一下子没明白。 娄世用却明白了,拍了下膝盖说:“先生的意思,只要守住镇子,派三弟北上的目的也就达到了。可是这样?” “对呀。”贺林泉踱了几步说:“堵住官军北线来援和对上饶的补给,这才是我们原来的意图。 只要能够实现此目的,是否攻下戈阳或者凤栖关其实都是锦上添花的事,主公大可不必对小败烦恼。 这次带兵三将军肯定也学了不少,勿论胜败对他都有裨益,将来吸取教训定能成为主公的得力臂助。” “先生说的是。”娄世用含笑点头:“不过毕竟还是损失了上千人,若要从这里抽调补充,围攻上饶的兵力又会捉襟见肘。” 他说着目光看向上首:“父帅,儿子觉得不能再增兵了,除非……调银陀的人过去。” 娄自时眼里目光动了下,他知道长子的话所指。 银陀和他之间就是李密和翟让的关系,放在一起太危险,互相帮衬、协调行动,但允许银陀有一定独立性是他俩之间达成的默契。 假如调银陀的人……不是不可以,只是……。 “老大,你觉得给银陀什么条件,他可以答应动一动呐?”这话是告诉娄世用:别想太简单,那家伙不得到满足是不会轻易出手的。 这一点娄世用也清楚,他抹了下上髭掠一思索,微笑道:“父亲拿下上饶后将称大楚皇帝,您觉得‘戈王’这个称号银陀会不会喜欢呢?” “一字王?”贺林泉吃了一惊:“大公子,这……是不是太重了?” “先生,学生倒以为只要有利于大楚基业的开拓,封他个一字王又如何?” “可是……,”娄自时也开口道:“先前议事时咱们商议给他个什么封号,众人说封他开国公你都直摇头,怎么一下子就提到这一字王了呢?” “我摇头是因为觉得一个公爵封号银陀定是不满意的。”娄世用解释说:“他那个人的野心岂是公侯之位能够填满? 所以这两天我一直在琢磨,不如干脆给他个一字王,许他自戈阳江以西所有他能拿下的城池。 如此,银陀为扩张自己势力必然拼命西进,正好吸引官军的注意力。 父亲拿下上饶后可以借此鱼米之乡整军备战、积储粮草、操练水军、草创制度,这样才能够为子孙后代建立起千秋基业!” “大公子言之有理!”贺林泉抱拳对娄自时道: “想本朝太祖也是在大别山中养精蓄锐三载,这才一战夺舒县、再战克六安,乃至拥有了万里江山。 主公何不效仿前辈,为此何惜一个王爵呢? 那银陀勇猛好战,麾下虽有矿徒八千,不过一个项羽般的人物,就算给他王爵又能如何?请主公三思!” 娄世用也起身,跟着老师一同施礼。娄自时想了想,手向下压压,示意二人回到座位上,然后说: “你们说得颇有道理,然而银陀因吾不同意他留驻广丰近来一直使气,怪话很多。 你看凤凰台上只六百官军,他却借口筹措粮草纵容多日,实际不就是在告诉吾他心中不爽利嘛! 吾若现在突然给他个王爵邀他进军,只怕他愈发摆谱、骄横,搞不好倒扫了吾的面子。” 他起身背着手走了几步,想想说:“这样吧,从这边给老三增兵是不可能的。 先叫老二回来。他在广丰募兵如今也有七千来人啦,叫他带两千过来,从丰溪水道直接进槠溪河,朔流到大源镇上岸再往凤岭镇增援。 击破南山之敌后,林泉先生去请银陀继续西进,老二则回师接替他从北路包围上饶。” “哦,明白了。这样一来去了银陀这个占着茅坑不拉屎的,二将军则可以引数千得胜之师加入战场,我军胜算就更大了!” 贺林泉击掌赞叹:“妙,这是让全盘走活的妙棋!” “或者,让二弟顺手把广信先拿下来。父亲,广信存储的粮秣对我军可是大有裨益呵!”娄世用提醒说: “另外我听说凤岭镇那里也有些因战事滞留的矿工和想往矿上谋生的劳力,该让老三将这些人收编,可以多少补充战损。” 娄自时点头同意。忽然想起那个受伤的女人,不禁叹口气:“不知七妹伤到哪里,情形如何? 这臭小子罗里吧嗦写这样多,也不晓得提一句! 林泉先生,派大夫去瞧瞧,看能否将她接回来。唉,还是在我身边放心些,非要出去打仗,这下可有罪受咯!” 有的人死了,但没有完全死…… 第一卷 小元霸 第七十四章 李丹访孙社 连着两天所有人都处于兴奋状态中,这次战斗斩获很不小!敌人留下了两百三十多尸体,被俘四百二十余。 尤其是赵敬子阵斩侯保,窦三儿俘虏了过山豹陈丁荛是两个突出的大事件,是继冯三杀朱校尉和黑木斩首游三江后,再次出现有名姓头目将校被杀、落网。 虽然各单位清点后防守方也有二十七人阵亡,六十多人负伤。即便没完工,防御墙的效果还是得到了所有官军长官及团练首领们的肯定。 接下来几天对防御工事的修补、建筑速度明显加快,而且几乎所有人都毫无怨言地加班加点。 不仅南山西、北两个方向的墙都已完工,而且凤栖关的东关墙也完工了,西关墙迅速进入地基阶段。 有了俘虏帮忙,西山上的建设速度也加快许多,并且有数百周边村民听说官军大胜,也放心地加入了建设队伍。 朱二爷的工程队人数已经超过三百,还用缴获的武器组建了七十人的俘虏看官队专职负责监押。 天上积攒的雨水终于落下来,而且一下就是两天。好在已经有西山上建筑的屋舍和马厩,货物、马匹、伤员都得到安置,就是带来的油布愈发不够用了。 李丹戴着斗笠、披着蓑衣,光脚踩着雨水和泥巴巡视各处。黑木和毛仔弟始终跟在身边。 “黑木,受伤的兄弟苦,我心里不好受。”李丹说道: “这山里虽然荒僻,可一定还有医者,你可派两名亲卫兄弟去寻访来。我看巴师爷和吴茂才成天忙着这边也不是个事,毕竟我还有好多事要找他们商议。” “好呀。”黑木应道,又说:“以前在灵岩寺的时候,行悟小师父随着吴先生救治伤员倒很拿手,要不咱去把他请来,好在也没多少路。” “唔,这个可以考虑,但要尊重行悟自己的想法,不可用强。”李丹点头: “从缴获的东西里带上些金银珠宝,就说是我随喜给寺里的。通治师父用来装点佛像也好、建殿宇房舍也罢,总之可用。顺便再带三十斤米给他们,上次的应该剩下不多了。” 李丹说完突然站住脚,在原地仰着头想了会儿,扭头对毛仔弟布置说: “你拿上十两银子,带辆马车到周围各家各户去收米酒,只要酒好有多少都要!” “啊?”后面俩人一愣,不知道他为什么脑筋一下转到酒上头去了。互相对视之后又追上来,黑木抢先道: “诶,防御,我觉得行悟师父也是小孩子,还是叫阿毛去寺里合适。收酒那可是需要力气,我和他换换你看怎样?” “不怎么样!”毛仔弟做个鬼脸:“就你这样上门收酒,别人都道是郁荼上门哩,藏还来不及。防御有令属下立即去办,告辞!”说着拱拱手,连蹿带蹦地先跑掉了。 “尽量选浓度高的好酒!”李丹在他后面喊。 “噫,你看这小子,有好事的时候抢得比谁都快,平时装得好像乖兔子一般!”黑木满脸气愤的样子,弯腰从大脚片子底下扒掉一大坨泥甩在路边。 “防御,你要收那许多酒做甚,可是因连日下雨潮寒,想让兄弟们喝点暖暖身子?”黑木问。 “让大家喝点是一方面,更重要的是做药酒。”李丹告诉他: “把酒蒸了,收取蒸气凝成的高纯度酒,然后从里面再提出酒精。酒精这东西可以消炎、防止红肿,抑制蛆虫的产生,还可以消毒,去除刀、锯、针、钳上面沾染的病气。” 看见黑木瞪大眼睛,李丹笑起来:“没想到吧?从酒里能提取这样的好东西,能对人有不同寻常的好处。 其实很多平常我们看上去不起眼的东西都可能会有更大的用处,只要平时多观察,注意思考就能发现很多。 比如,你见过农人从池塘里挖芋头,一般人都将芋头切成块或蒸或炒。可如果换个思路呢? 把芋头去皮捣碎、磨细、烘干,再磨细、过筛,就成了芋粉,可以加木薯粉或面粉捏成各种糕点,还可以挤成芋粉条晾干存放,以备家里没米下锅时食用,而且做成粉条口感也不一样了。 瞧,一个芋头只要你去尝试,用不同的方法就能做出好多新东西,新东西意味着新的用途、新生意和使用者的新体验,或者新奇的感受。” 这时他们走进南山腰那座茅草顶的亭子,就是上次张钹被宋小牛摁着打屁股的地方,现在这里放了两名警戒哨,见他们来叉手行礼后继续警戒。 李丹坐下来歇歇,也招呼身后的亲卫们进来躲雨,一面继续对黑木说: “天下没有谁规定某种东西只能如何使用,办法都是人想出来的。 如那皂角,妇人拿来洗衣,有心人见其籽粒滑腻便想能否入药或食用,一试有效,于是用来外敷痔疮肿痛,内服食之润肠通便。 这就是同物不同用带来的新感受和新便利。 若后人只好墨守成规,仓颉就不能造字,杜康也没法造酒,皋陶还得让子孙用手捧着米饭吃,鲁班也树不起亭子来,咱们都得在雨里淋着才行!”说罢,他摘下斗笠甩甩水。 众人听得有趣,都嘿嘿地笑。黑木抓抓后颈说:“咱可没有三郎你这样高的学问,只要你说怎么做、做什么,黑子去做便是!” 李丹抬头笑着看他,说:“我正要和你说个事。咱们把辎重运进上饶以后任务就算完成,我打算派你陪吴先生回趟广东。” “哦?可是有什么要紧公干?” “那倒不是。”李丹摆摆手叫他也坐下,说:“吴先生以前住在广州时认识几个泰西人,这些人中有僧侣、医者、军人和船员。 我意思想让吴先生将他们接到我家里去,这样可以随时请教他们泰西的事务和学问。 先生一个人走我不放心,所以打算让你陪同。你可以从前营或亲卫中选两个机灵、胆大,愿意随行的人同去。” “明白了。只是……,”黑木咧咧嘴:“很舍不得离开防御。” 李丹哈哈一笑,拍拍他肩膀,说:“没关系,等你们回来估计仗已打完,咱们可以在庄园那边再见了。 你记着,这次去当然要保护好吴先生,另一方面,他负责找泰西人,你则要多和南来的穆族打交道。 我需要既通汉话又识字的人,如果有带书籍、地图、海图则更好! 另一种就是工匠,铁匠、兵器、农事、畜牧、医药还有……懂得各种矿石开采、冶炼的人。 咱们这山里矿非常多,仗打完以后,采矿不会减少,反而会越发繁荣的。 我听说穆族里有高明的铁工匠人,能打出一种‘大马士革’钢,据说这种钢打出来的刀具削铁如泥。你过去以后要留意有没有这方面的人才。 天子亲政,我看各地贸易、道路修建、城池修缮,这些会带来工具、马车等等的大量需求。所以咱们需要人才,特别是需要了解泰西的技能和器械制造。你懂了?” “黑木定不负所托,请防御放心!”黑木将拳头砸在自己心窝上。 就在这天李彪同陈三文带着一辆最新的马车来了,让李丹非常惊喜。 原来收到押回去的俘虏,后来又听往回送游三江和朱校尉首级的官军哨骑说灵岩寺打了一场,戈阳这边都非常欢喜,连着兴安县得知自己逃过一劫也很高兴。 韩守备自有个指挥若定的功劳,这回升职、升级是绝跑不掉的! 他一面安排报捷,一面把留守的陈三文找来告知情形,最后同意他带了五十多名新训出来的团练和一队官军前来补充、协助。 正好李彪从余干带着新车赶来闲得发慌,便汇合进了这支队伍。他们看到沿途周芹放的水已退,顺利抵达灵岩寺后恰好躲过了雨最大的时候。 雨刚刚转小,陈三文便迫不及待地又催着赶路。他们带来了韩守备发给的犒军酒水和三十几头羊,还有给盛怀恩的勉励书信。 李丹在盛怀恩看信的同时,意外发现吾三郎躲躲闪闪在人群后面。本来吾三郎是快到回去的日子了,软磨硬泡也跟了过来。 “来了就来了吧,正好我缺少人手使用。”李丹便让吾三郎去西山,专管物资、缴获的保管、造册和发放。 选了十几个轻伤的,边养伤,边帮他做些守卫、警戒的事,说白了就是库管。 随他们来的那五十人补进前营和护卫队顶替伤员和阵亡者,剩下的暂时留在中军。 李彪则带着二十几个年龄稍大的加上七、八名募来的当地劳力,接过了照看牲畜的活儿,算是把朱二爷彻底解脱出来,让他能专心到工程上头。 这一仗打完,宋小牛的镇抚队扩大到三个什,第三什专门负责俘虏营管理,每日将十个队俘虏分带到不同地点做工然后再带回。 当然,不服的、有大恶的被甄别之后已经清除,还有部分被挑进各处做补充,饶是如此俘虏还有近千人,宋小牛因此很头疼。 看守只有六十名,他压力很大,于是来找李丹诉苦。 李丹听了便笑,宋小牛着急道:“上千人呐我的防御大人,这可不是耍的!万一闹将起来就这六、七十人管什么用?” “你觉得他们现在为何还不曾逃走哩?”李丹突然问。 宋小牛怔了下:“为何?你现在一天供着三顿饭,隔日便有鱼虾,个个养得白胖肥壮,傻子才逃!” “你可曾不许他们睡觉,或者叫他们睡在雨地里,或者不许救治他们中的伤者?” “没有哇,他们自己盖的棚屋,上面草很厚,下面竹床也结实。所有伤兵都和咱们的伤员一起受巴师爷和吴先生救治。” “那就是了,既然吃得好、睡得好,伤病也不用愁,他们为何要逃?难不成真有人那么贱,宁可回去只吃两顿还可能要掉脑袋,也不在这里过逍遥日子?” “呃,也许有,不过这种人大多现在脑袋已经掉了。” “对嘛!”李丹瞧见宋小牛自己也在笑,就给他分析: “当初我说要救治被俘伤兵、给俘虏和我们一样的三顿饭,你们大家都不理解,现在看出来为什么了吧? 人在他们那里多一个,贼力就多一分;人在这边多一个,我力就强一分。”宋小牛似有所悟地点头。 “对了,那些俘虏里边可有有威信的头目?” “倒是有那么几个。有个诨号‘孙铁杆’的,为人仗义颇有武力,听说是铁矿上的工头出身,在矿工那群里威望不低,个头比你还高哩!” 李丹听了奇怪:“这样条汉子怎做了俘虏?” “咱们首次和花臂膊干仗时他是右翼的带队官,后来队伍溃了他没逃,带着几十个部下自己捧着武器就跪下了。” 宋小牛说:“当时是瘦金刚出去受降的,还嘀咕了句说这人其实挺能打的,不知为何就降了。” “我想起来了。”李丹眯起眼睛点头: “那日花臂膊的左翼和中路溃败,我看右翼退得蛮齐整,后来是被后营包抄才乱了的。当时还惊奇了下,原来他就是那右翼主将么?” “对,他职位是哨总,手下有三百人,其中半数是他嫡系,落到咱们手里的有六、七十人。 这些人孙铁杆管得倒好,从来不曾闹事、说怪话,做事也卖力。 朱二爷说那孙铁杆还给他出主意,用竹子和木头做了个矿山常用的机构,河岸上用牲口带动齿轮,人在下面倒土,机构便将土源源不断提到上面去。端的是省时省力!” “他还会这个?”李丹来了兴趣:“走、走,去看看,我等不及要瞧瞧这个人了。” 一个有威望、带过队,还有创造性思维的人丢在俘虏营里,李丹觉得这不是浪费是什么? 他迫不及待要瞧瞧这人,看能不能通过他影响其他俘虏,加快对这些人的消化过程。 有的人死了,但没有完全死…… 第一卷 小元霸 第七十五章 铁玲珑论心 因为筑墙和搭屋舍的需要,在河堤挖土、浸草和搅拌的人手一直很多,这次又增加了上百人才让朱二爷觉得能喘口气。 但由于下雨,河水暴涨无法开工,前两天俘虏都歇了,只做些将以前砍来的竹子烘干、截短、劈成竹篾这类的活儿。 那些会做篾匠的,加紧编织篾席。这东西既可以大家睡觉用,同时也能苫屋顶做顶棚,用量也比较大。 剩下的人宋小牛安排一部分制作木盾和带支撑可以立在地上的竹排,这些是可以遮蔽弓箭、阻挡敌方视线的防御用品。总之,尽可能叫他们都有事情做。 因为竹排要用篾匠组留取之后截下的部分制作,孙铁杆招呼了几个兄弟去篾匠那边再带些竹子回来。 他扛着好大一捆竹子弯腰经过一间屋门口时里面的人正往外走,孙铁杆便吼了一嗓子:“小心让路,别撞着啦!”那人忙往后退半步叫他先过。 孙铁杆走过了两步忽听后面有个声音说:“咦,他就是孙铁杆!” 他站住脚,回转身,见那个小宋头领笑嘻嘻地朝他招手:“老刘,你放下东西先过来。” 孙铁杆卸下肩上的竹子,大踏步过来,用手抹了把脸上的汗和雨水,说:“宋镇抚,这下着雨你们怎么站在外面?快进去吧!” “你们不也在外面么?” “我们是在做活计,不在外面怎行?”孙铁杆说着转向旁边这个说话的高个少年,不觉愣了下。 见这人戴着斗笠身披蓑衣,里面是青色对襟箭袖,胸前一片白月光上是个“辅”字。 一条青色扎带上挂着口普普通通的雁翎刀,面上含笑气质沉稳不失威严,但看年龄却只与宋小牛不相上下。 “鄙人余干人氏,戈阳团练防御使李丹是也。” 听他自我介绍,孙铁杆大吃一惊,急忙跪倒在地,道:“败军之将孙社见过大人!” 他方才站住脚时,身后陆续跟上的几个小伙子也都站住。这时见他下拜,众人也丢下身上扛的竹子拜倒在泥水里。 李丹忙上前相搀,笑道:“阁下带队进退有据,若不是花臂膊溃走在先,我抄出于后,胜负未可料定,何来败军之将一说?” 说着拿眼看看他卸下的那捆竹子,赞声:“好大力气,刘君真乃壮士!”又问: “某有桩事想请教,刘君可否借一步说话?”说完向跪着的众人点点头,先进屋去了。 片刻后孙铁杆也跟进来,又要跪,被李丹伸手拦住,说:“男儿膝下有黄金。刘君且记着,日后无大事不必跪!” “是!”孙铁杆叉手问:“不知大人欲问草民何事?” 原来这间乃是俘虏营中书办的屋,李丹坐下随手拿起本小册子翻翻,说:“想请教君当初为何降了?” “前后失据,若要大伙儿保着我冲出去也不是不可能,但会死伤众多兄弟,我不忍心。” “是不忍心他们为你而死?” “我带他们出来,为的是寻条活路!”孙社说完抬头看了眼李丹:“明明知道会死,而且死得很冤,那何必让他们送死?” “可是你却指挥他们作战了。” “在前边的是魏兜儿那伙人,不是我的兄弟。他要表现,要抢功所以很积极。” “你难道不积极么?” “我不想为花臂膊那样的蠢蛋死。” “你觉得他蠢?” “不仅蠢,而且不要脸!”孙社哼了声: “我亲眼见过他抢人家女子,他说那家是豪强该抢,那你收了他家的钱财不就完了,糟蹋他家女子作甚?娄帅三个儿子,我最看不上就是这个老三!” “你跟娄自时很久么?” “认识很久,起事以后才跟他的。不跟他闹起来我那座山就要被官差封掉,所有人都活不下去了!” 说到这个话题李丹确实想认真问问,便指了张竹椅子叫他坐,问:“为何官差要封矿?” “出铁少,品质不高,缴的数目总不能达标。”孙社说完立即补充:“但是有七十多户靠这矿吃饭哩,关掉就连咸菜都吃不起了!” “我记得你那个矿是铁矿?年产出有多少?” “早年间定的是铁矿,可后来铁越来越少,挖出来更多是铅或者黑铅。 我召大家一起商议换个方向挖,哪知道这回倒是没有铅,却见到了云母。唉!到这份上还有什么办法? 只好硬着头皮回去挖老坑,但是税吏不管这些,他还按以前的定数收税。” “你和他讲明铁已经枯竭不行么?” “他们没工夫理会这些,除非我塞银子!” “哦,懂了!”听到这里李丹已经明白,大约这位没那么多银子打点,所以税吏不肯减少或代为向上转达陈情,所以逼反了一众矿工。 他叹口气,将书本丢在一旁,看起来这个孙社是为了大家最后不得不跟着娄自时起兵了。“那么,起兵以后再没人来找你收税,总该满意了?” “开始确实满意,可以杀贪官、分大户,可是后来就觉得……。 当初起兵时,娄帅的妾室劝他莫乱杀人,莫要称王,结果娄帅给她喝了毒酒,又把四公子送到朝阳县软禁在县衙后院。 当初听此事还觉得这人是个豪杰,能为天下豁得出去。可打下丰宁以后,娄帅杀掉县令占了他的小妾,我就觉得这个事不对了。 觉得他贪恋县令小妾的美色,令人很失望。”孙社没继续说,抬眼偷偷看了李丹一眼:“说出来请防御莫要怪罪。” “不打紧,你尽管说。” “回头想想天下乌鸦……都一个颜色的,他兵多势大,不跟他跟谁?草民不知该如何是好,只得先混着,打算自己想清楚前先不做决定。” “你来降我,总不会以为我是只白乌鸦咯?”李丹说着看看身上。 孙社被他逗笑了:“草民降大人可不是因为颜色,实是因为既不想为花臂膊卖命,也不想让兄弟们白白送命。 若要杀个出头的,草民一人可以承担!只是没想到,大人不但没杀我,而且还让我等做工换口粮吃饭,实在意外!” “我可没那么好心吧?该杀的也都杀了。” “草民这支双眼睛看着呢,确实是把该杀的都杀了。所以草民就觉得,大人和我以前见过的官,不一样!” “别奉承我,本防御虽然年轻,但不吃这个,”李丹微笑着摇摇头: “还是说点实际的。比如,如何让你和你的兄弟们活下去并且活得更好?” 孙社咽口唾沫,觉得这个小防御确实不好糊弄,认真地想想才开口说: “大人与那花臂膊对峙眼下最重要是如何将整个南山做成堡垒,前线挡住对方,才能切实让义军……贼军无法实现切断北线、袭击戈阳的计划。 上千俘虏留在后面未免招人心绪不宁,大人敢是为此而来,想让草民从中出些力么?” 哟呵,李丹心里为这孙社鼓掌了。看不出来,这么个高大粗壮的汉子,竟有颗玲珑的心。 “为什么他们叫你孙铁杆呢?”李丹问了个措手不及的问题。 孙社怔了下,嘿嘿地笑着回答:“都是瞎喊的诨号,不当真。 以前械斗打冤家,草民常使两根铁钎,后头用麻绳绑着握在手里,所以人都称草民‘铁杆’。”33 “我看你挺聪明,以后‘铁玲珑’蛮好。”李丹有心逗他。 不料孙社竟离座叉手,道:“草民谢大人赐名,从此便叫做‘铁玲珑’,为大人出生入死,绝无后顾!”说完施个肥肥的大喏下去。 “刘君请起!”李丹虚手扶起,高兴地看他。 这人既是铁矿工头,定然懂得找矿、识矿乃至挖矿的技术,且又有情义、善察言观色,在众人里有威信和信用,若他诚心投靠,将来倒是个大大的助臂。 “君可有字?”李丹问。 “社读过三年义塾,先师还在世时给了个字叫‘益民’。只不过后来承继父辈衣钵做了这行,周遭都是粗疏人,就没再用过。”孙社回答。 没想到他还读过书,这就更好了! “方才益民兄也提到俘虏一事,那么我就着这话题请教,兄以为我现在这样对大家,众人是否就可以心安,我是否可以心安呢?” 李丹说着,朝门口立着的宋小牛招手:“牛哥,你也莫在那里站规矩,自己搬张竹凳坐下来听听。” 待小牛坐好,两人都看向孙社,见他深吸口气,抱拳开口: “既防御动问,孙社献丑了。”说完,将手掌在衣服上蹭蹭,两手心朝上摊开说: “二位,假设俘虏现在最想要的东西都在左手,最不想要的东西在右手,你们觉得是左手重,还是右手重?” 李丹未答,先看宋小牛。小牛抓抓后颈:“我们又是给三顿饭,又是让大家自己盖屋舍,天下哪有这样对俘虏的?我觉得当然是左手重!” “难道不是这样?”李丹询问地问。 “宋镇抚说的有道理,确实贵方对俘虏很好。我听说有些官军抓到我们的人,甚至剥皮碎剐,斩首绞杀都是痛快的死法了。 以前在浙东,有个叫‘金瓜’的首领带了两百人投降,结果被拉到护城河边全砍死了,那还是他们自己投诚的呢。” “投诚了还杀,这是什么道理?”小牛吃惊地问。 “因为报上去阵斩,上边会下来核实首级数目,按人头发放奖励银两。 如果是投诚,最多官员就是记个嘉奖或者武将得场功勋,落不到太多实惠。”李丹告诉他。 “就为了银子……两百条人命呐?”小牛大为震惊。 “唉!这个奖功制度……太落后!”李丹也没解释什么叫落后,抬头问孙社:“请兄长继续说。” “你们肯定都觉得这样待大家够好、够仁义,俘虏不该再有逃跑或者闹事的心思,但是你们忘了‘人心不足’这四个字。 现在日子短、新鲜劲还没过去好说,时间长了他就会觉得饭菜简单、肉食太少、屋舍简陋等等,再有小人挑唆、作怪,哗变说不定就会发生。” “这一点正是我所虑的。”李丹点头:“肯定还有人思念以前打家劫舍无所顾忌的日子,所以将那些坏、恶、首要的分子已经清除了。” “这不够!”孙社摇头:“那些人确实被除掉,有利于暂时稳住众人,但还不能长久。 防御要知道,绝大多数人都是第一次当俘虏,没有对比就不会珍惜。凑着你说一句、我说一句,反正管队看不过来。 积少成多,抱怨成虎,待到传入各位耳朵,已经压抑不住了。在你们看来够重的那些东西,在俘虏看来真那么重要、那么有分量么?” 有的人死了,但没有完全死…… 第一卷 小元霸 第七十六章 南山众尴尬 “那……他们性命无忧,吃得好、住的也还可以,有什么可担心,还想要什么呢?”宋小牛不解地问。 “自由,和做人的尊严。”李丹抬起头来说:“俘虏最容易失去的就是这些。可对?” “但他们现在不也挺自由,谁也没有随便打骂、欺负他们呀,对不?”宋小牛生气地坐直身子:“盛大人和防御好好相对,何曾虐待、羞辱过俘虏?” “宋镇抚你说的是,我等在此确实不曾发生这样的事。但你知、我知,俘虏们可明白么? 所以孙某以为,应当让他们也明白这些。 以前在矿上过的什么日子、吃的什么东西,如何受工头、矿监的打骂和欺负,在娄贼手下时又过的什么日子? 虽然手里有刀枪,却像贼寇一样做事,欺负良善、鱼肉乡里,顺手拿摊子上的果子、货物;打骂乡民;大夜里闯进民宅将人家赶出家去,或临走的时候抓走鸡鸭。 这些恶事都是谁教我们做的,谁纵容的? 再看娄贼和他手下那些渠帅、将军、校尉,哪个不是好东西、漂亮女人自己先入手,有好马、吃喝自己先占着? 把这些拿出来说道、说道,让他们自己明白该做怎样的人,该干怎样的事,该如何挺起胸膛来赢得别人尊重。 这样大家才不会再想走回头路,你们说有没有道理?” “哦,你是说让他们自己说说以前做过的恶事,想想该怎样做个好人?然后看清楚那些反贼是怎样利用大家为自己捞钱财、美女,看清楚他们都是什么为人?” 宋小牛转过脸来高兴地对李丹道:“诶,防御,我觉得孙大哥这主意不坏,可以试试!” “这叫‘忆苦思甜’。”李丹起了个名字,两人一品里面的味道还真是。 “益民兄的主意就是让他们想想以前的生活,回忆过去在娄贼手下时的日子,然后说说自己做过的恶,摸摸良心、问问自己到底要做成甚样的人,然后赶紧回到原路上来。这是‘讲良心话’。 另外就是聊聊那些巨匪、大寇过的什么日子,拿他们和自己比比,还有他们是如何踩着弟兄们的尸骨穿金戴银、宝马娇娘地过日子的。这叫‘比谁更苦’。 我觉得这个主意非常好。不过在这之前,咱们还得做点准备才行。 比如说着、说着两个人吵起来了怎么办?谁来分解、谁来管? 不能完全按以前贼军里的职务,要把各营打乱。也不能完全按战兵编制变成哨、队。 这样吧,就用火器队搞的那套大队、中队制。益民兄,你比较了解内情,如你这般能够树立些威信的兄弟还有几位?” “福建建宁府人林顺堂,为人公平,说话不急不躁,在家乡一度出家为僧,后来被人说是信泰西邪教强迫他还俗,还要枷号示众,他家使了银子赎罪却因此破落。 老林在家乡立足不住,只好进山淘金,后来战事起,就被裹胁进了娄贼旗下。 这人知书达理,有人来求写家信无所不应,又擅排解忧烦、乐善好施。 所以在众人都服气他,有什么事乐意请他做个分辨,那等奸猾的往往听说找他便自认理亏了。 邵武人高汉子,原先也当过和尚。寺产田土被个乡绅看上非要买下孝敬他在京里做内侍的亲戚不可,主持见拗不过,只得拿了银子打发众人散伙。 高和尚游走各处,不慎将度牒丢失,在旅店里被公差拿住硬说他是亡命的贼。结果丢在大牢里问斩的前日城被攻破,他也就只好随军走了。 此人在寺里便是武僧,功夫了得,有一日众人戏谑,十人挑战他,被打得爬不起来,有个校尉路过,瞧见便点他做了哨总。 江山人罗右,因他使一把单钩的缘故,江湖上有个诨号是‘右钩子’。这人是江山那边混仙派的传人,但是个大孝子。 娄贼攻打江山的时候想逼他带本派青壮归顺,因此抓了他老娘,不得已罗右下山的。 现在他身边还跟着十来个本派弟子,不过有他约束并无作恶之事。他是投降那日随某一起降了的,防御可放心使用。” “好!”李丹心想有这三个人大概是够了,便说: “这样,整个大队分四个中队,然后每六十人为一个小队,二十人为排,八人为班,重新打乱编组。 你们四位各领一个中队,小队长、排长你们自己任命,班长或者全班推选,或者选表现好、年长、有威信者担任。 各中队、小队我派一名镇抚帮你们出主意、想办法、解决后勤,人手分派、奖勤罚懒等事你们讨论规矩报上来,我准了你们按这个自己执行。 大队长我来兼任,益民你和宋镇抚都做队副。 小牛,你这边主要负责新俘虏的接收、甄别处置和初训,哪队有违规违纪队员,由其他三名中队长裁决后交给小牛执行。 这套规则做完,队伍重组之后,刚才咱们议的‘忆苦思甜’就可以抓紧开始了。如何?” “好!”孙社和宋小牛对视一眼,同声应道。 之后孙社遣人将林、高、罗三个请来与李丹见了,大家把话说开,三人基本没做太多思考都领受了任命,俘虏营这件事终于让人放下心来。 李丹临走特地嘱咐小牛,同四位中队长将规矩尽快梳理写好呈上来,并要他注意挑选下放到各中队、小队去的镇抚人选。 “要找愿意和这些人一起挖泥、一起盖房、一起切草的人。拿着镇抚的架子高高在上的人,是干不好这种活儿的!”他嘱咐说。 连着几天山下没动静,盛怀恩纳闷,李丹纳闷,众人也纳闷。 由于冯三的努力,终于开通了一条较为隐秘的交通线,可以派人和广信城里郭县尊、孙守备取得联系。 穿越山地直到信江边,然后再掉头向北躲开敌军巡哨溜进广信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直线二十里的路,在山里上上下下地一走就成了三十多里,饶是冯三那样身轻腿快的也要走上一整天! 难得的是传令被通过水寨送进上饶,见到了江西参将于和蓼、广信府知府韩奎以及上饶卫指挥同知路辑。 据说韩奎得知有万石粮食运来被阻南山,竟不顾官体地放声大哭。 但不管怎样,总算离着很近了,大家还是蛮高兴的。 听说众人三战连捷,阵斩、击伤、俘获数员将佐,整个参将府都很振奋。 于和蓼回信一方面对盛怀恩予以很高评价,由上饶卫授他试千户,予他凤岭转运使、行卫佥事职权。 因先前广信遭敌围攻,鲁把总仓促应战不幸阵亡,所以凤栖关把总功过两抵,调其往广信协助固守。 林百户亦功过相抵,暂代凤栖关守卫职责。 对李丹则由韩知府出面给予嘉奖,赏下二百两的银票,并手书“青衫队”的队旗一面,给从九品官身,授北地巡检职。 同时知府衙门派出一名刑房巡捕头目,上饶卫派了一名总旗官在两什官军保护下随传令返回,一为检验所获首级,二为将重伤被俘的过山豹带回。 打通交流的渠道是让人高兴,可粮食若进不去上饶一切还是白搭,毕竟他们这趟来主要是为运输,三战三捷是个意外收获。 众人聚集在中军本是为盛、李二人升官庆贺,结果个个脸红脖子粗地净打酒嗝了,主意却没想出来。 “呃,确是好酒!”顾大遗憾地瞅瞅自己手里的空碗。 因为知道这东西的威力,加上有陈三文一碗醉倒一天一夜的前车之鉴,李丹下令每人只能半盏,而且这还是预先换了稍小的碗。 “要说还是防御,不,是巡检的办法好!嘿嘿!”陈三文看着众人意犹未尽的样子挺得意地说:“换锅不兑水,这招多简单,可谁也没想到吧?” “我说陈公子,不是说这‘二锅头’还有更烈的么?你不会自己偷喝了吧?”周芹胳膊不吊着了,但还缠着布。因他有伤不许多喝,给的量少,让他很不满意。 “那个不能当酒来喝,那东西是给伤员留的叫‘酒精’,量可少哩总共就得了一斤多。”陈三文连忙摆手道。 “小器!”周芹摇头:“要不将这营正让给你,我去烧锅如何?” “大家别争,你们说这酒如何?”李丹笑着问。 “好,当然好!”众口一词。 “行!那打完仗回家,咱们订个契约,你们三位就把抚州、吉安、建昌的酒生意包下来,盛大人估计会留在广信府了,自然是拿走这块。各位意下如何?” 萧万河大喜:“真的?那我加入!” 潭中绡苦笑:“倒是好事,可在下一个印书匠,比不得诸位的本钱呵。” “这个不要紧,我来贷给你便是。”李丹大气地一挥手:“要紧的是肯做!” “你若愿意贷我,那还有什么可说?”潭中绡眉开眼笑。 众人立刻都端起碗,为这将来的生意干杯。 “不对,不对呀!” “什么不对?”大伙儿循声看去,见吴茂端着碗在帐外的日头下面发呆。 “我也觉得不对。”盛怀恩笑眯眯地放下碗:“生意的事尚在后面,几千叛匪可是实实在在就在山下镇子里修工事呢。我看他们不着急来攻打南山了,这里头肯定有文章!” 上饶来信里已经明确娄自时企图自立为王的消息,所以南山众人也改口,不再称其为”乱匪“或贼军”,而是统一将其作为“叛匪”对待。 李丹点头:“千户言之有理。我琢磨敌人怕了肯定是有的,外面一寨、镇里一寨一堡,三点互为犄角。 但这是个稳固防守的阵型,突然改攻为守,难道他们不想打兴安和戈阳了,要换个戏码么?” “啪!”的一声,众人吓了一跳,原来是吴茂狠狠拍了下自己的大腿。 “先生醉啦。”顾大口齿不清地指着他。 “我明白了!”吴茂眼睛亮晶晶地让人打哆嗦。“你们看,花臂膊北上目的是什么?” “拿下凤栖关、攻打兴安和戈阳……。” “非也、非也!”吴茂打断杨乙:“是截断上饶北线的补给线,然后伺机攻取兴安或戈阳。前者是重点,后者乃可有可无的。 君等自戈阳来,自然关注戈阳安危,所以全心都放在了不让他西去这个目标上,然而其实截断北线补给才是他要做的。 那么驻守在镇子里,我等过不去,是不是就等同于他达成目的了?” 在座全愣在当场,好一会儿麻九幽幽地说了句: “要这么说,他只要不让我等走这条路就好,什么凤栖关、南山其实都不重要。 佥事大人、巡检大人,这下恐怕有些麻烦,若是攻不破他的工事,我等就是在这里把米面吃光,对上饶来说一点助益也无啊!” 有的人死了,但没有完全死…… 第一卷 小元霸 第七十七章 贾铭九入彀 这话在理,众人面面相觑,刘二两手一摊: “九爷,话是这么说,可那花臂膊打定主意要做只草花龟,给自己修个壳子硬是不出来。 咱们如果强攻,伤亡大受不起,不打却又迈不过去这个门槛,却如何是好?” 看看大家都有些犯难,李丹慢悠悠说了句: “也没那么难,人修筑的堡垒,人便能攻破它,尤其是……从内部的话。” 说完,端起碗来看着里面的残酒嘀咕:“酒是个好东西。哎,你们说这酒就算是兑一半水,有没有人肯出价呐?” “巡检,别想...... 【“你们哥俩都不错,问题皇帝只能有一个!”李丹认真地说。】 第一卷 小元霸 第七十八章 审小伍赊酒 “你少废话!来做什么的,是不是想收买咱做个探子? 我告诉你,就这三、两碗酒想放倒贾某人,你们想得太好了!跟我回去自首,保你这颗脑袋不掉,如若不然……。” “不然怎样?叫上花臂膊带兵再去南山打一场?你问他可敢?”审五嗤笑: “老兄,你看清楚。现在不是我们不想打,是花臂膊他不来打。实话告诉你,上边派来的官儿就在南山上,正清点首级数目。我们不嫌多,多多益善。 不过既然臂膊不想打,咱也犯不着杀生。恰好这几日山上闲来无事,大首领叫人酿了些好酒给弟兄们祛祛湿气。 多余出来的,我家师爷就出主意,说要不然和山下做个买卖,咱们卖酒如何?所以大首领才派审五下山。 你瞧这条街热闹得,有了当兵的就是不一样。当兵的都喜欢喝一口,可那等淡垮垮、浑浊不堪、味道酸刺的,和这个一比还叫酒么? 再看看娄帅旗下、银陀手里,有多少汉子要吃肉、喝酒?啧,这个钱不赚,你贾掌柜是不是傻? 和赚钱相比,兄弟我这颗人头送到三少帅面前去,你落到手能拿几个赏钱?难不成我这副皮囊还能值个红锦妹子?” 贾铭九的脸腾地绯红,他刚才确实闪过这念头,后来又觉得这小子不值得这么多,没想到被他当面点破,不禁恼羞成怒: “咱们爷们之间的事情,你掺和她做什么?” 审五笑着打躬道歉,贾铭九没说话,却偷偷看了眼红锦。审五给宋三姑递个眼色,那老鸨收了他五两银子呢,忙开口道: “我的好九爷,你仔细想想,这南山上的爷们也都是些汉子,又不是妖魔鬼怪!既然两边都不打,大家往来做生意有什么大不了? 也就是小心着点,莫叫三少帅知道便好。到手的银钱不赚,多亏呵! 这世上就几类生意最好做,给女人的衣裳和脂粉,给男人的皮肉和酒水,都是保赚不赔的。 你再看这酒的品相、味道、清澈,老身在这闽赣地界来来往往半辈子,就没见过比这更好的! 要不是如今打仗,凭这酒便是往南昌城里王府也卖得!” “三姑这话,可是想加一股?”贾铭九苦笑:“我若做了这个买卖,叫花臂膊知道,不砍头也得打成残废!” “那就拉他也参一股呗!”审五向前一步,压低声音说: “其实不需要贾爷亲自动手,我们那边的意思是叫小人留在这镇上开个酒庄,两家各持四成半的股子,余下一成给三姑和红锦。 我们这边,南山上大首领占四成,小的占半成。 贵方如何办法自定即可,少帅占股不占,占多少我们不问,就当全然不知,只对贾爷一个便是。您看这样可好?” 贾铭九扬着头眼珠转了几转,摸着下巴上的短须眨巴眨巴眼睛,:“兹事体大,我……我得回去和少帅商议后才能定。” “这个自然。”审五躬身:“不知贾爷何时能够回复呢?” “回复嘛……,”贾铭九忽然语气一转:“我如何知道尔等不是包藏祸心?” “贾爷,”审五苦笑:“我带着伙计来镇上开酒庄,人都在你们治下哩,还敢‘包藏祸心’,那岂不是不要命了? 再说,我们酿酒用的可是官军本要送去接济上饶的粮食,您明白这里的关窍了吧?” “哦!原来这样!那好极啦!”听了最后这句,贾铭九立即放下心来。 南山那伙等于贪了公粮酿酒挣私钱,对自己这方来说,又不用打仗,有酒喝、有钱挣,还能消耗官军那边的粮食,何乐不为 ?“好,那你明晚再来听信。”他心里有数了。 审五深施一礼:“多谢贾爷!” “等等。”贾铭九皱眉:“若是把少帅拉进来干这个,那他肯定占大头,我老贾辛苦半天好像没有太多好处嘛!” “唉哟,我的贾爷!”宋三姑见他又有反复,生怕他反悔,赶紧道: “你看,人家连老身和姑娘都给股子了,想得多么周到,你就别磨叽,赶紧应了吧。 再说,审大侠已经和老身约定,用百两银子替红锦赎身,这头款五十两他都付了,只要这买卖在镇上开起,尾款跟着就交来。 人家可是替你办事,莫要辜负了审大侠的好意!” “这、这如何使得?”贾铭九忙起身欲推辞。 审五连忙摆手,说:“贾爷莫怪小的做事唐突,实是出来时大首领嘱托的。”随后又压低声音说: “大首领说了,贾爷虽在叛匪营中做事,其实无辜受人连累所致。至今不曾有人命血案在身,出污泥不染值得尊重。 他还说,红锦姑娘的事算是答谢,也是对贾爷这几年辛苦的补偿。若要今后这酒庄长久下去,少不得借重阁下。 假使有娄氏兵败那天,他自会替贾爷开脱罪名。将来您愿意携美回乡,还是留在巡检身边做事,或者从在下手里接管酒庄生意都可。 朝廷根基未动,天下不会因娄氏作乱受到动摇。即便娄贼称王、称帝,败亡是早晚之事。君可先思退路,万勿自负!” 这顿酒喝得,贾铭九大步走在街上脑子竟是异常清醒。他忽然放心了,踏实了。 回想起红锦送他出门时娇羞的样子,贾掌柜的自信又回到了身上。为了今后的生活,为了红锦,他决定豁出去搏一把! 贾铭九必须说服三少帅同意做这生意,这样他无论在这边还是回那边,都可以立于不败之地。 风险虽然有,但只要三少帅点头,自己头顶就有把伞,不用白不用! 况且以自己所知的娄世凡来说,这小子又色又贪,迷恋舒适的环境和安逸生活,有钱挣又不用打打杀杀,他肯定乐意! 果然,初听这事娄世凡吓了一跳,甚至声言要杀他。 可是后来说着说着琢磨过味儿来,对呵,两家既然不打仗,又不花自己的粮食和金钱,何乐不为? “这事你出面,我就当什么都不知道!”他看着天上不知哪里说道。 “少主放心,在下一定帮您搞得妥帖,没人会多问一句!” “嗯。不过还是要小心,父帅要派二哥来助战,切不可叫他瞧了苗头去!” 贾铭九一愣,这事他还是刚听说。“二公子要来?很快吗?” “本来父帅的意思叫他立即带两千人坐船来,谁知福建那边的官军打下了浦城,杨贺大帅抵挡不住,正朝岑阳关撤退。 听说告急的人连着来了三拨,父帅只好让二哥先去接应下,所以恐怕要推迟半月。”娄世凡说完忽然想起件事: “哦,对了。父帅信中还说要接七娘回去,我正想问你意见,她现在能上路么?” “够呛!”贾铭九赶紧摇头:“她是伤了脏腑,大夫说要静养。若现在上路,万一途中颠簸有个三长两短那可如何是好? 七奶奶是大帅的心头肉,三少帅明白这份量。既然这边现在不打仗了比较安稳,还不如就等七奶奶养好再送走更妥帖。您说呢?” “嗯!还是老贾你思虑周到。”娄世凡想清楚了,眉头舒展开,点头说: “你去做事吧。记着,他们派来的人数要限制,要劳力这边可以派,他们只派‘藏头’就行,且不可令其在镇内随意走动!” “明白,我把他们放到界塘边上,那边偏僻,且取水、用水也都方便。”看娄世凡会心地微笑,贾铭九施礼退出房间,悄悄地大出口气。 消息很快反馈回来,审五乐呵呵地回来见李丹汇报。 “哦?娄二来增援?”李丹回头看看皱眉捻须的盛怀恩:“我说怎么这么多天没动静,敢情援军被调走去福建那边了。” “这不是好事。”盛怀恩摇头:“杨贺是有名的渠帅,手下有上万人。他们要是退入广信府,上饶压力不但没减轻反而会更重!” “是呵,”吴茂点头:“原本在铅山附近都是些零散的叛匪拧不成一股绳,现在如果有支大军过来,如果把他们力量攒到一起,那戈阳甚至贵溪都危险了! 盛大人,这事该赶紧和戈阳卫通气才好。” “不过娄二暂时分不出身到这边,我们可以抓住这段赶紧做文章。 冯三送回消息,说娄自时也在派出粮队四处搜刮粮食,同样顾不过来。 咱们在这段时间里做好布局,争取赶在娄二之前消化掉花臂膊这支队伍,彻底打通北线,至少打通到广信县的交通,这样可以更接近将辎重运抵上饶的目标。”李丹说。 “言之有理!”盛怀恩表示同意:“那就尽快让酒庄开业。跟审掌柜下山的人手选好了么?” “都选好了。”赵敬子回答:“第一批人有七个,其中陈三郎和另外两个协助建好锅炉就撤回来。 留下的人有审五和一名侦缉队的人、一个参谋和一个亲卫组调出来的警卫。” “需要多长时间建好?” “材料早准备好了,用马车拉过去现场堆砌,三天内就可以试锅。” “好啊!”李丹有些兴奋地搓搓手:“我都有点等不及了,真想看看他们抢酒喝的场景是什么样子。” “不会损耗太多粮食吧?”盛怀恩还是有点担心。 “不会,我们算过了。这次给他们提供的原浆烈度都没咱们自用的高。 假如伤员用的酒精算八十,给他们运去原浆搞出来的‘凤乳’是四十,‘凤泉’是二十。 两种加一起按当下产量计算,每月的消耗也只有咱们‘凤鸣南山’的三成而已。”陈三文笑着回答。 “这么少?你们是不是加什么其它东西了?”盛怀恩惊异,这个数字比他想象的低很多。 “瞧,盛大人猜到了!”李丹哈哈笑道,然后解释说: “用的是切块蒸熟的糯米、芋头和菰米,捣烂后摊凉,加入酒曲发酵,出酒榨取之后经过过滤和木炭澄清,与米酒勾兑成原浆,再运到酒庄里蒸馏、降度,分别成为凤乳和凤泉两种酒。 前者偏烈略带苦味,后者清爽柔和。虽是卖给叛匪,但也的的确确是好酒,不然他们怎会趋之若鹜?” 李丹这话还真说着了,数日后第一瓮酒出来被贾铭九拿去招待众头领,次日来酒庄赊酒的人便排成长龙,审五也不废话,每人满足半升。 后来连镇上的住户听说,也有来沽些回去尝尝的,却大多老实交钱购买。 娄世凡饮过后非常满意,带着醉意题诗:自掣白玉壶,凤泉斟满杯。佳人肤胜雪,仙人无意回。 审五将前两句抄了挂在门两侧,那些赊酒的人再来看了才知了不得,便不敢造次,连上回的钱都掏出来一并付了。 有的人死了,但没有完全死…… 第一卷 小元霸 第七十九章 二天王哭穷 就在南山的“名牌”蒸馏酒开始大卖之际,叛匪主帅娄自时却陷入了深深的苦恼。 上饶就像是块牛皮藓似的抓挠他的心,可又拿这城池无从下口。 撤吧,打下上饶开国称王的大话都说出去了。不撤,自己和守城方旗鼓相当,真打起来还不定谁损失更大呢! 何况大军围城日久,粮草日渐消耗,他在属下们面前故作镇定,暗地里却派出了数支队伍,每支几百人不等,往各个方向去打粮充实后勤。 另一方面他命令从永丰和朝阳调粮草过来,并开始谋划夺取铅山县。 杨贺部向广信府溃退的消息让他既警觉又期待。 娄自时虽然是各路“义军”名义上的主帅,可其实很多“渠帅”都拥有很大自主性,有些所谓听调不听宣,有些甚至调派都调不动,就如那银陀一般。 当然,银陀属于最糟。因为他一方面依附在娄自时身上,要米粮、要武器、要甲胄甚至军饷;可另一面打谁不打谁,什么时候打、怎么打,娄自时根本管不着! 他恨得牙痒却没法子。人家自立一寨,你总不能丢下上饶官军不顾,先和自家干起火拼的事吧? 银陀也是看准这点,所以把他拿捏得死死地。 娄自时号称有五万大军,是指去掉守朝阳、永丰的人马,再扣去银陀这堆屎,称称实际分量也就是一万五千人左右。 不过虽然手里兵力其实不足,但他心里早把上饶,或者说整个广信府都看作是自己碗里的肉,娄自时当然不希望又多出个分食的。 他很清楚,上饶这座城池,要养上两万左右的人马已经顶到天了,就算加上广信县,撑死也不过养三万兵而已。 诚然,他派老二过去名义上是接应,实质心底的主意是赌福建官军不可能越过信地跨省跑到江西来追剿,获胜之后地方稳定就会陆续收缩驻防,老二可以趁机收容、收编逃到这边的大批散兵游勇。 另一方面,他已经暗示过老二,给杨贺指条西进的道路,甚至慷慨地同意将抚州送给他也无所谓,以利用这家伙很善于攻城的特点,替自己吸引南昌注意的目光。 最好闹到正在路上的江西指挥同知仇天禄,听到消息中途会带着他的一万大军转向,毕竟从抚州顺流而下去南昌要比上饶这边方便得多。 那里要是有人造反,对省府威胁更大! 小九九打得是不错,可现实还是挺烦人。老二不能去增援凤岭镇,银陀自己又指挥不动,也没法再分兵去攻打广信县城。 弄了半天,这竟然是个胶着对峙的状态了。 好在也有让他欣慰的消息,那南山上的官军和团练似乎也累了,据说现在拿着本要送进上饶的粮食开始酿酒,还派人找到老三合股开酒庄。 娄自时听了哈哈大笑,摇头告诉贺林泉: “你瞧瞧,我还当来了伙恶狼,原来是群逮住耗子就呼呼大睡的猫。哼,如此官军岂能不败,如此朝廷岂有不垮之理?” “恭喜主公,看来果然钱财酒色最动人心。既有钱赚,他们定是裹足不前了! 当然,偶尔还要装装样子摇旗呐喊一番糊弄上司,只要够安全,三郎也可适当配合他们做样子,甚至丢些破烂的武器、旗帜都可。 只要换来北线无进一步的战事,上饶又不能获得这批补给,那点东西丢了就丢了,都是值的。” “嗯,先生言之有理,我会告诉三郎的。”娄自时说着拿起桌上娄世凡派人送来的小陶壶,壶身并不大,一只手掌便握住。 两侧微凹很方便抓取,上面有‘凤乳甘露’四个字,表面还刷了层薄釉,壶口用蒲草包裹木芯塞住。 塞子和壶嘴表面原先还有块写着“广信凤岭”四字的蓝布和叠放在它上面的油纸,都用蒲草绳系着,草绳系在两端形成个提梁便于携带。 现在草绳被拆开,布和油纸便摊放在桌上。“容器也做得精致、雅气。”娄自时点头:“这酒他们可真是用心了!” “这是好事呀!南山上对这些越用心,说明他们越重视。把功夫、心思都用在这上头,就不会认真想救上饶的事情。不是吗?”贺林泉笑着说。 “诶,还真是这么个道理!”娄自时笑着点头:“三郎说给我三成股子。算啦,你替我回封信,我只拿两成即可。这孩子,打仗不行,看来倒可能是个经济之才!” “主公马上取江山,将来守业的人却是要马下守江山呐!” “嗯?唔!”娄自时回身看了看贺林泉,若有所思地抚着胡须点点头。 他有四个儿子,除去幼子太小,世用、世明、世凡三兄弟都已成年。其中老大和老二已经成婚生子。 平时他身边多依靠老大出谋划策、指挥用兵;老二勇武,自成一军,或后援支持或侧翼掩护;老三则带在身边谆谆教诲、爱护有加。 “这孩子有头脑、聪明,就是有点任性胡闹,还没长大哩!”以前他总这么说,可是现在他忽然觉得:老三也在成长了。这是让他倍感高兴的事。 不过大议题上,娄自时还是信任长子和次子。林泉先生这话没说透,他不知道对方是指老大还是老三,反正肯定不是在说老二。娄自时暂时还不打算想这个事情。 “七妹受了内伤暂时动不得,就让大夫先留在营里随时诊治吧。”他叹口气。一称金虽然不在,他枕边并不乏人。 原来永丰县令的小妾被他霸占了留在身边,他对一称金只是出于情分表示下关心而已。 娄自时心里其实最惦记的还是英俊、讨人喜欢的娄世凡,最担心的是他那个聪明得不像他自己的老大,最信赖的是有勇力、有决断、肯担当的老二娄世明。 比如就在现下,雨雾缭绕之中,娄世明正带着队伍驻扎在湿漉漉的山坡上,等待着那位“归义大元帅”杨贺和他部下随从的到来。 “二少帅,他们来啦!”一名被派去接人的小旗官跑上山坡,单膝跪倒报告说。 “有多少人?”这是娄世明最关心的。 “回二少帅话,杨帅属下亲兵三百多,士卒约有四千人,还有两三千的眷属。杨帅说是万人大军,可小的们在山上看得很清楚,报予二公子知晓明细!” “嗯,你做得好,下去领赏吧!” 那小旗叩头离开了。娄世明冷笑着对手下道:“杨贺还想拉大旗做虎皮,虚张声势,殊不知吾这‘二天王’可不是这么好糊弄的!” 这是他另一个诨号,娄世明对别人这样叫很得意,倒不乐意别人当面再唤他“赤须将军”,将军可比天王逊色多了! “少帅可是要当面戳穿他?”有个部下问。 “那又何必?”娄世明摆摆手:“走,咱们下去迎接。”边走边告诉身后跟随的部下们说: “他乐意装,那就让他装到底。虚实咱们心里清楚就得了,倒不必让他当面尴尬。 不仅如此,我还要夸他,然后劝他朝西打,替咱们把官军主力给引开。” “哦,这主意好,公子高明!”后头一片拍马之声。娄世明听惯了,也不太在意。 多数人脑子就只知道直奔自己所需,却不知道有时候另辟蹊径才能最快或最好地达到目标,在这上头他自认高出很多人的见识。 还未走到下面路上,就见一队人在自家军士引导下走过来,领头的正是那个自称横刀仙霞山、马踏分水关的“归义大元帅”杨贺。 这人身高也就五尺出头,敦实壮硕,两条臂膀好似树干般粗壮,满脸的须子像钢针般扎煞开来,说起话来声音洪亮、毫无顾忌。 “哎呀,我的好侄儿,你怎么也不打把伞哩?这叫叔父心里多不好受!” 他见到娄世明身后打湿的披风、甲叶上滴答的水珠和湿漉漉的鬓发,不由地大吃一惊,急忙跑上山坡拉住娄世明,还用胳膊拉起自己的披风踮着脚往他头上遮。 “没事的杨叔,我皮实得很,这你还不知道?”娄世明笑着婉拒他,反而拉起自己披风来为他遮蔽着,转身朝山上走去。 “哎呀我的二公子,这怎使得?这么多人看着哩,这实在叫我……太不好意思了!”杨贺感动得不行。 “您可是我和梅姑的大媒人,就像半个父亲一般,还跟我客气什么?”原来这娄世明娶的这门亲事还是杨贺做媒,他提起这个立刻说得杨贺眉花眼笑。 “唉!那可是老夫这辈子做的最得意的一场大媒呀,至今回想我都非常满意呵!” 杨贺关心地问:“你俩也有大半年没有相聚了吧?这一场仗接一场仗,没个消停呵。” “这么动荡的时候哪里顾得上?原本父帅意思是打下上饶再把她们都接过来的,谁知道迁延到这会儿了。 杨叔别客气,我来接您,您就如同回到自己家一样,千万不要和侄儿见外,您可是我父帅那辈名号最响的渠帅呢,我巴结还来不及!” “哎,好、好!”杨贺被他奉承得眉开眼笑。 到了山坡上有块稍微平坦的地方,娄世明手下亲兵已经清理过并支起了帐篷。两人进去坐下。 有亲兵从旁边火塘上沸腾的水罐里,给他们一人沏了一碗叶子茶,然后退了出去,留他二人单独说话。 “我听说杨叔和官军在大浦苦战了一场,可是真的?伤亡可大?怎么,阿星没有和你一起来?”娄世明先试探问道。 “咳,其实也谈不上‘苦战’。”杨贺满不在乎地摇摇头。 他放下茶碗,将头上打湿的软脚幞头解下来,挂在火塘边的钎子上烤着,这才回身说: “狗官军拿将军铳轰开城门,我们只好先撤出来。嘁,不敢面对面干,这叫什么本事? 他追我,我一个回马枪杀过去,再来我又一个回马枪……。哼,老子手里有两万大军,怕他个鸟! 你问杨星呵?这孩子带人在队尾殿后呢。多亏有他,官军总离着两里地不敢近前呐。” “叔父父子两个都是英雄,又熟悉方圆百里的地形,官军即便重新夺占城池也不敢深追。 这大山呵,就是我等周旋的依凭,叔父说是吧?不过呢,我想多嘴问句,叔父今后有何打算? 两万人在这山里不是小数目,总不能等着粮食吃光,最后散伙吧?” 娄世明有意地在最后刺了他一句,同时起身,亲自帮他解下湿漉漉的披风,和自己的披风并排晾挂在火塘另一侧架着的横竿上。 “到你们父子的地盘上还能说什么?自然是要请娄帅多多照应,有用得着老兄弟的地方尽管开口!”杨贺大包大揽,甚至还拍拍胸脯。 “叔父可能不知道,”娄世明探头看看帐外,在他身边蹲下来用树枝扒拉着火塘里的木炭轻声说: “我父帅也是好面子,估计对您未曾实言相告。 他那边军粮仅够半月有余,现已经派人四下征粮,也给朝阳、永丰都派了转运使过来说要把余粮都运走。还谋划着提前开始征秋粮。” “啊?有这样的事?”杨贺吃了一惊。 “您想,夏粮收完已经入库或上市,秋粮还在地里未熟,这会儿正是两头不靠,就算征秋粮又能挤出多少米来? 佃户们肯定是没多少油水的,少不得又落下些恶名,再多砍若干富户的脑袋罢了。 本来父帅谋算要是一举攻下上饶,手里捏着嘉平仓和永丰王府库里的存粮便可以轻松让大军等到秋收,可没料到上饶打了快三个月也没打下来。 这不,官军正派兵护送上万石粮食要进上饶,父帅派三弟去截击,谁料竟败了。现在也只是堪堪挡住官军让他们进退不得而已。 我来接应叔父进江西前,实际父帅是想叫小侄北上去把三弟换下来的。” 有的人死了,但没有完全死…… 第一卷 小元霸 第八十章 归义帅西征 “有这等事?唉,这个老三真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杨贺皱眉。他跋山涉水而来费了好多辛苦,本想倚靠大树,谁想这树上的叶子已经掉光了。 他停停才说:“那……看来我来的不是时候?” “咳,咱们自家人哪能这么说?”娄世明笑着起身,走回椅子边坐下,说:“老话讲‘东方不亮、西方亮’嘛,办法还是有的。” “哦?贤侄有什么好主意,快快教我!” 娄世明也不说话,将手朝西一指。杨贺见了略略思忖,眯起眼来慢悠悠地问:“你的意思是说……让我往西边打?” “叔父以为这主意不好么?” 杨贺不高兴地鼻子里哼了声:“我翻山越岭过来,没想到你娄家就是这样的待客之道!不说接济便罢了,哪有把客人往外赶的?” “诶,叔父这话说的。您是长辈,我岂有不接济之理?”娄世明露出白牙来朝帐外扬了下下巴: “一百二十石军粮已经备好,是娄家、特别是小侄对您的一点心意。”说完拍拍杨贺的手背: “叔父莫恼,这广信府就这么大点儿,咱们义军在这里已经有五万人马,山多地少承受不住更多啦。 这是其一,其二呢抚州那边开阔平坦、物阜民丰,无论是南下建昌、西去临江,甚至北上南昌府,叔父可以随意纵横。 又有我父子在侧随时呼应,岂不是比咱们全都挤在这大山里苦挨要好得多?” 这话让杨贺心里动了下。想想也对,广信虽然安全,可周遭全是大山不好施展,而且粮秣的筹集也确实成问题。 如果真的一头扎进抚州……嘿嘿,那地方可比这边富饶得多呀!待兵精粮足,高兴的时候再北上给南昌府搜刮一把,那该多美! 想到这里他舔舔嘴唇,故意皱着眉头说: “不过,贤侄你看,要去抚州我还得先把戈阳、贵溪这两个硬骨头啃下来才行。要不然它在我后面捅上一刀,那可受不了!” “哪里需要这样费力?”娄世明笑着摆手。 “要是不攻打这两个地方……,你总不会让我翻越天柱山吧?”杨贺瞪大眼睛。 “小侄的意思就是想请您不动声色地翻山过去,然后突如其来出现在金溪县城,绝对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这、这可不是开玩笑,过天柱山要经过畲人的地盘,说不得还会被官军中途设伏,再说就算有那百石军粮也不够呀!” 杨贺是真的没想到自己刚从山上下来又得上山,不禁重重地唉声叹气。没想到娄世明一点都不着急。 “叔父放心,您担心的这些小侄都已有安排。”他说完掰着手指一样样说: “第一,小侄将知会散布在铅山、戈阳、贵溪境内的各路义军到处攻击官府和官军,让他们摸不清头脑龟缩在城里不敢出门。 第二,小侄已命人带了一千多弟兄去突袭上泸。上泸是曾经做过泸溪县治的大镇子,据说有数千石粮食因为战事未来得及向铅山转运。 小侄已经传令,缴获的粮秣七成留给叔父,所以粮秣不是问题!有这部人马在上泸镇守,加上叔父兵马甚众,畲人各部应该不会大动。” 听闻有粮食,杨贺立即喜笑颜开。“贤侄果然厉害,处处都替咱们想到了。 好、好!那么叔父就去抚州一展身手!不过,路途艰险且遥远呐,你还是给我留八成如何?” “呵呵,好、好!叔父放心前去,待我父子拿下广信,与叔父东西呼应、齐头并进,那官军必定疲于奔命难以招架,拿下整个江西指日可待!” 娄世明见他终于同意西进,心中暗自高兴。不管怎么说总算达到了自己的目的,虽然牺牲掉上泸那块肥得滴油的诱饵,不过到底还是值得的。 爷俩谈得高兴,决定就在这简陋军帐中喝两口,算是为杨贺“壮行”。有亲兵端上两、三个小菜,又拿出一个小瓷罐来为两人各倒上一盏酒。 “这是什么东西?”杨贺看了一愣,端起来立即有酒的香气钻进鼻孔。“咦,这是酒?”他惊讶地看看、又用鼻子闻闻:“却怎地如水一般透亮?” “我家那三弟呵,打仗不行就会搞这些玩意儿。”娄世明笑着指指那小罐子:“凤乳甘露,嘿嘿,他心思都在这上能不吃败仗么?不过这酒确实好喝,叔父尝尝。”说着他自己先呷了一小口。 杨贺疑惑地抿抿,咂着嘴眼睛渐渐亮了:“好酒,好酒!没想到小三儿还有这般手艺?” “他哪来的手艺,说不得从哪里找了个本领高的杜工呢!” “你们三兄弟各有所长,三公子既然喜欢这些不如就叫他做自己喜欢的事,你父帅就是太宠他。 其实我看安邦定国要用老大的脑子,这打江山嘛还得说你世明更适合呀!”半壶酒下肚,杨贺话就更无顾忌了。 “您说这话叫大哥听见可不服气呢。” “真的,二公子!你带兵、打仗的本事,老大比不了,他是个谋士,就该干那萧何一类的事情。 非要他做太子,早晚是个李建成!我还没说完,你别拦着我。”杨贺认真地瞪圆眼睛: “咱们军中渠帅大多都认可你二公子,你将来要接大帅的班咱们服气,若选了旁人我杨贺第一个不服……!”他喷着酒气,挥舞着手臂吼道。 “杨叔,你慢走,当心山路湿滑!” 酒足饭饱之后娄世明搀扶着歪歪斜斜的杨贺回到下面路上,由他的亲兵扶上坐骑。 身后的中军跑过来给他亲兵递上个竹筐,里面是未开封的三瓶“凤乳”和六瓶“凤泉”,然后一行人目送他们离开,消失在竹海后面了。 “唉,三少帅总共就给您送来这么几瓶,全送人了。真可惜!”中军叹息道。 “别那么小器,做大事的还会在意几瓶酒么?老三那里开着酒庄又不是搞不到?派人去再买些回来便是。”娄世明看着队伍的尾巴说。 “啊?您是他二哥,还需要掏钱买?” “那你以为呢?”娄世明转过头来呵呵地笑:“谁知道那酒庄怎么来的?要说纯粹是三弟自己掏钱搞的,没有背后金主我才不信!” “哦,您是说……?” “我可什么都没说。”娄世明冷笑:“父帅也忒偏心,什么好事都紧着三弟。咱们在这里打生打死,弄了半天还不知为谁做嫁衣哩。” 说完他回头又看看杨贺队伍远去的方向,轻声嘀咕:“不过杨帅今天说的话对我倒是很有触动。 我原来想着牺牲他换来咱们在广信的休整和发展,现在看这样想兴许是错的。 至少到关键时候,凭着这顿酒,还有上泸的粮草、饷银接济,杨帅兴许还能出手助我一臂之力。” 他站定想了想,轻声告诉中军:“让弟兄们嘴巴严些,听到杨帅在帐中说过什么都给我忘掉! 还有,回去后备点时鲜,马上小暑了,咱们给各位渠帅、将军送些瓜果李桃、鲜藕嫩菰这类,再打些山鸡、野兔。 嗯,三弟的酒不妨也送点。既然做人情,那就做到底!” 余干县,李府。 李肃正在案头铺开的雪白纸张上写字,他抄写的是《千字文》。李肃喜欢赵孟頫的字,但他自己却用的是行草。 中过进士的人一笔漂亮的字是必须的,这是他自己很得意的地方。 以前往往遗憾只能指点女儿们,现在李靳过继到长房,他终于可以有教子之欢,所以闲来练练也是好的。 忽然听到门外有急促的脚步声响起,这打乱了他的心境。前员外郎不由恼火地抬起头来,想看看究竟谁这样讨打。不料正与李严四目相对,他一愣: “三弟,你这冒冒失失地是怎么了?”现在已经分家,李严在靠近县学的位置购置了一个不小的院落。 但他知道兄长平素喜静,所以没有稍大点的事情不会来访,更不会这样闯进书房里来。 “大哥还有心写字,岂不知外面已经乱套了?”李严急火火地道。 “嗯?”李肃端着养气老爷的架子问:“何事惊慌?” “叛匪杨贺突然出现在抚州,攻陷了金溪和东乡!” “不会吧?”李肃手一抖,没注意到一大滴墨汁落在字中间了。“这、什么时候的事情,怎么没见塘报?” 东乡与余干隔江相望,两地相距二百里,相比远在广信府攻打上饶的娄自时,几乎已经是近在眼前了。 他仔细看看李严,觉得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不禁勃然大怒,骂道: “这些该死的官,南昌的官军呢?不是说派了一万人去剿匪,怎么剿来剿去让人家打到门口来了?我等捐财纳税,难道都喂了狗么?” “兄长先莫说这样气话,不是时候!”李严急得两手乱摇:“先说说我等如何是好?走、还是留?这一大家子呢,稍有闪失可不得了!” “等等、等等,可有见到县尊?” “去了,衙门口全是绅士、商贾,都吵吵着请县尊拿主意。可县尊见不到哇,周都头安排了捕快们在大门上拦着哩。” “后门呢?” “去过了,也有人把守。” “这,对啦!昭毅将军府,赶紧去,问问将军什么情况!” “哦,对!那我现在就去,你等我回来!”李严这才想起现在城里还有支团练,领头的是那位赵家的皇室末裔。他转身拎起下摆便跑。 “胡秦、胡秦!” “哎,来啦、来啦!老爷有何吩咐?”胡秦已经做了内院管家,闻听呼唤急忙跑来。他刚才见李严匆匆跑出去,正问小厮出了什么事情使三老爷这样失态。 “长景呢?” “他……好像是跨院里耍石锁。” “叫他来见我!” “是、是。” 不一会儿,李长景边用袖子抹着眼皮上的汗水边走进来,先施礼,开口问:“老爷找小人,可是有什么事要吩咐小人去做?” 李肃向前走几步,伸头看看外头没人,压低声音问:“鹅湖那边的人还能联系上么?” “可以。”李长景躬身回答。 “这到底怎么回事,把我都搞糊涂了。不是说三郎去送军粮被困在凤栖关了吗? 怎么刚才我三弟又跑来说什么叛匪的大帅攻陷了东乡?这到底怎么回事,你赶紧设法问清楚。” “老爷,这事不用问,我知道。” “啊,你知道?” “是。围攻上饶的是娄自时,三郎就是被他的部众给阻住至今进不去上饶的。 攻打东乡的叫杨贺,乃是个受了娄自时封号的渠帅。他俩之间其实是盟友,有时配合,但大多时候各干各的,互不统属。” “哦,原来这样!我还以为是那上饶的大帅派了人分兵到抚州了哩,看来是这渠帅他自行其是。” 李肃眉头渐渐舒展开,点点头说:“那看来三郎还无法脱身。这样好,还是这样好。最好他失期或者丢了辎重……。” “老爷,恐怕要让您失望了。” “唔,怎么?” 李长景看看身后,轻声告诉他: “我刚听说,三郎虽然被阻,但是和叛匪三战三捷,连我们找的那个游三江都被他斩杀了。 现在上饶传出来消息,说知府让三郎做了北地巡检,从九品的官身呢!” “嘶!”李肃倒吸口气,咬牙切齿道:“哎呀这个小孽畜,贼娃儿!真没想到他有这样的运气!这还了得、这还了得?” “老爷,小人以为,他反正现在被困,就像那泥塘里的鱼,挣扎不了多久。 他手里才几个人,那娄自时十万大军,吐吐沫淹也淹死他了,您消消气,不值得急成这样。 再说,看这形势,整个广信府陷落,甚至抚州不保都是早晚的。三郎他总有运气用完的时候,您说是不是?” 刚说到这里,就听院子里胡秦的声音:“哟,三老爷您回来啦,辛苦、、辛苦!”主仆两人急忙打住了话头。 “哥,我问过将军啦!他说占据东乡的叛匪只有三千多,应该无力分兵再来余干,叫咱们不必惊慌。还说,县尊已经派人往饶州府向府尊告急。” 听弟弟这样说,李肃也稍稍安心,却又禁不住想这伙贼最好杀回马枪,打贵溪、戈阳那边一堵,李三郎就再也别想回来了! 有的人死了,但没有完全死…… 第一卷 小元霸 第八十一章 小钱氏登门 小丫头针儿慌慌张张回到贤仁里,进门也不顾自己还挽着包袱,径直闯进上房来,把正舔好色彩,准备往未完成的牡丹图上落笔的小钱氏吓了一跳。 “诶哟,这冒失鬼,做什么这样子?”她抚着心口嗔怪道。 “奶奶,大事、大事哩,奴婢先给奶奶道喜了!” “啊?这、喜从何来?”小钱氏一脸茫然。 针儿抿嘴笑,拉她进了里屋,压低声音问:“奶奶可知我今日去了哪里?” 小钱氏深深地看她一眼:“明知故问,不是我叫你去长房苏姨娘那里借那松石绿的颜料去了,怎反来问我?” “正是、正是。”针儿笑着扶她坐下,说: “苏姨娘和我说,长景不知从什么地方听到个消息,说是咱们家丹哥儿擒杀了几个有名的贼将军,广信知府老爷开心得不得了,让他做了个什么北地巡检,是个从九品哩!” “啊?真的!”小钱氏惊喜地一下子站起来:“我没听错吧?哥儿才十五,他能有本事擒杀巨寇?” “是长景亲口和苏姨娘说的,还说大老爷很不开心呢!” “阿弥陀佛!”小钱氏高兴得眼泪都在打转了:“快、快买些香烛,我要去白马寺替哥儿上香……!” “诶呀,奶奶,这可不行。” “为啥?” “我回来路上,人都说叛匪打到东乡了,正鸡飞狗跳地闹着要关城门呢!” “这……。”小钱氏又喜又忧。喜的是如果养子真能得到官身,那自己后半辈子有靠不说,也不惧别人欺负了。 忧的是看来这伙反贼势力大,怎地把东乡都占了,担心李丹可千万别出事,那么多叛匪,他一个人逞能有什么用? “哎呀死妮子,你还不如不告诉我,搞得人心都乱了!”她跺脚埋怨道。 “奶奶别担心,哥儿那么神武,身边还有小宋、麻九叔他们好些人帮衬呢。不会有事的!说不定过两天九品变八品,八品升七品……。” “呸!”小钱氏被他气乐了:“你当朝廷的官帽子是随便给的,说说就来呀?”虽然嘴上说,心里还是欢喜和忧虑交织着。 结果这一天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次日醒来还怏怏地,思前想后,忽然记起李丹临走时说过的一句话,犹豫再三,最后还是把针儿叫来,吩咐她: “你去让麻家嫂嫂备好车,咱们出去一趟。” “去哪里?” “别问,我都还没想好究竟要不要去。先走着,路上再定!” 小驴儿拉着车子穿街过巷漫无目的地走,麻九的浑家在前面忍不住问:“娘子,咱们不能就这么在街头晃悠哇,您究竟是要去什么地方?” 听她催问,小钱氏这才下定决心,轻声道:“嫂子,你送我去城隍庙后头,就是先前哥儿练兵的那个小校场……!” 李肃希望李丹深陷重围,小钱氏为养子担忧,殊不知李丹自己在南山上对月饮酒过得蛮快活。 凤栖关和南山的工事基本完工,连中军大帐都被夯土墙的茅屋代替,士兵们也住进了一排排干燥避雨、通风良好的营房。 工程建设仅限于完成西山的防御工事,连设在莲塘的酿酒厂也在更新大队四百多人的协力下拔地而起。 从灵岩寺、麻油坪、三家垄等处招募来的七十多名劳力在陈三文和他手下十几名杜工、藏头带领下,天天在地池里,乐此不疲地将蒸后的酒糟与经过头次发酵的糯米、芋头、精米、菰米碎、稻壳等原料一起翻搅,然后上屉蒸熟,补水并再次发酵,榨出酒液,使用经过高温蒸、洗过的炭进行过滤澄清后,装入瓮中贴上“原浆”封条运往镇上酒庄。 这是由陈三文、吴茂一起定下的流程,实际就是后世所说的清蒸混入法。 现在的产力已经可以每天出二十几石原浆,到凤岭镇上的酒庄之后对它加水降度、二次复蒸和分级入器。 和当前民间普遍的造酒工艺相比,这种方式使用原材料种类更多,使酒的口感柔和、层次更丰富;澄清手段更巧妙,使酒浆几乎清澈如泉。 主要手段就是通过一次蒸馏后的酒糟与发酵后酒糟混合并二次发酵,先蒸出四十度的“凤乳甘露”,运到酒庄再通过补水降度和复蒸获得二十度的“凤泉甘露”。 吴茂建议摒弃了使用收来的酒进行复蒸的办法,原因是各家自制酒品质、口感不一,难以获得稳定的酒液。 于是借鉴他以前制作“杏花溪”的经验,结合李丹的建议原料配方和提供的过滤办法,最终形成了稳定的成酒。 “我看这个酒庄和它的人员要保留下来,这样即便战事结束,我们仍然可以生产和售卖这两种酒。” 李丹一手是“凤乳”的瓷瓶,一手是“凤泉”的陶罐欣赏地点点头说:“容器做得也好,茂才辛苦了。” 原来造酒是陈三文带着人在做,容器却是吴茂负责的。他听了谦逊地摆摆手: “还是巡检见多识广、博闻广记,不是你告诉兴安有窑场还出石炭,我们这酒和容器一样都造不出。所以你才是真的厉害!” “是呵,说实话当时我都怕周围百姓来找我拼命。若不是你将铺前所拉来的石炭分酒厂三车,我们非得把周边的树都砍光不可!”蹲在火塘边的陈三文挥着手表示。 “我还真是偶然听人说一句,居然就记住了,也是侥幸。”李丹咧咧嘴心想横峰窑嘛,后世在考古界多有名气,哪个不知? 他将手里的两个器皿放在窗台上,背着手退后一步看了片刻: “不过将来咱们可不能一直用这种,得比它更精致、漂亮,让人舍不得扔、舍不得砸才好。 咱们现在事急从权采用横峰窑,可他们的品质不够好,釉色单一。做民间实用器物勉强,可入不了士大夫的眼。” 他转过身道:“我在路过时,看到兴安县的城门都是用废瓷碎渣土堆砌的,横峰窑的盛况应该已经大不如前。 前朝以来,景德镇在胎土和釉色用料上大胆尝试、推陈出新,已经远远走在诸窑前面。加之其水、陆便利与优势,诸窑落伍已成定局。 横峰窑户虽然还在继续生产,但是拘泥古器、料法陈旧,如果仍然不能与时俱进的话,恐怕就只好苦苦挣扎、苟延残喘而已。” 吴茂击节叫好:“巡检论瓷器,真是妙哉。且眼光独到,纵观百年,真是从一而始,乃至大局,发人深省啊!” “三郎是说,横峰产瓷器止步于民用,上不得台面,所以将来我们要用更好的?”陈三文抬头看过来:“那,让他们改改不就行了?” “可以改。”吴茂说:“不过很难。他们能不能接受,能不能看到与人的差距奋起直追,这都难说。 假设人家只乐意或满足于做些寻常杯盘碗碟,只想继续做这类青瓷而不尝试其它,那景德镇的红、蓝、白诸色釉彩迟早会大兴于天下,最后挤得他们无立锥之地!” “茂才兄说的是。”李丹点头:“我们只做简单的酒器,尚且可以勉强请他们支应。但如果凤乳甘露将来想走进士大夫家的大门,恐怕横峰产的器皿就不够看了,还得另外再找更好的窑造。” “我还有个问题呢,”陈三文忽然皱眉想起:“等战事终结咱们回去,酒场和酒庄也要回迁,那时却上哪里找石炭去?总不能还从前铺所几百里地一车车地往回拉吧?” “不必!”李丹摆手,告诉他:“万年北边的礼林镇、双田镇都有石炭,只是不知道现在有没有人在开采。 其实要说石炭这东西还得是萍乡安源的最好,或者抚州乐安、永丰的也行,但是西边有点远,且不知道是不是安宁。” 说到永丰他忽然想起:“哎,你们平时造车用的钢挺、铁锭都来自哪里?” “铁自是闽铁最好!”陈三文马上回答:“不过近来闽铁产量减少,价格腾高,不知是不是战事的缘故?钢则多用苏钢,但是量少且路途遥远相当昂贵。” “无论是战事还是路途原因,以后我们的铁料、钢料来源不能依赖他们。”李丹轻声说完,走到他们中间拉过张竹凳坐下,继续说: “其实闽铁用料也多有从我江西过去的,上饶、铅山、戈阳均有矿山,那边只不过是拿去分选、冶炼,出的铁锭品质好、杂质少,且榷沽值合理。 那既然用料大家都一样,我们如何不能自己分选、冶炼呢?” 陈三文和吴茂两个互相看了眼。陈三文惊喜地说:“三郎的意思,将来我们要开铁厂?可,这是要技能的,非多年老匠人不能呵!” “没那么复杂!”李丹摆摆手:“我看过泰西人记载的技法,独到而且有章可循。 他们国小力微用不到那么多钢,但放在我中华,同样方法却可以一炉出钢水数千斤。 铁料除广信府外,吉安到永新、新余到萍乡、抚州的金溪到南城,这三条线上都有大量铁矿。 我意用这酒、马车、铅笔之类生意挣出本钱,然后可以建铁厂、钢厂。我们有新式马车,转运矿石会更快捷、方便。 如果能够完善泰西炼铁、炼钢之法,炼出自己的赣铁、赣钢,说不得可与闽、苏一争市场,成就一番大业!” 他说完忽然想起刚才瓷器的话题来:“对了,新余还有种特别的灰滑石,听说和瓷石、高岭土混合一起烧瓷器时,能节省石炭或木炭,若拿来造纸可以使纸张增白。” “那……咱们造铅笔的黑铅哪里有?”陈三文还是念念不忘他最感兴趣的铅笔。 “新干、抚州或者金溪好像都有,但是得派人去打听和寻找,我也不知道具体地方和有无开采。”李丹摊开手说:“这些矿产有的地方多、有的地方少,都是古时候地震、火山留下的,富矿可用,贫矿费力不讨好就没什么意思。诶,对了,咱们余干和万年交界的地方有些小石炭矿和铁矿,听说那里伴生一种叫灰石粉的东西,洒在水里可以呈现紫色。那东西好哇!可以使污水变清,且能让钢更柔韧……。” 他絮絮叨叨说了好久,陈三文不知从什么地方抓来纸张和铅笔急急地记录生怕落下一个字。好容易等到他停下来喝水,吴茂叹口气说:“我今天才知道什么是天外有天了,白长这许多岁,在三郎面前竟像是个三岁幼童,还自以为大才。唉,真是可笑!”他说完忽然瞧见李丹发呆出神,赶紧伸手碰碰他:“巡检这是怎么了,突然不说话怪吓人的。” “我想起个事。”李丹说:“横峰窑既然出瓷土和云石,不会也有石英吧?” “石英?”陈三文擅长木工,对矿物却没有接触过,不过吴茂是常与瓷窑打交道,所以知道此物的。“这东西有哇,我去谈烧制酒瓶的时候在他们那里见过。”他说:“不过窑里用得很少,听说有人专门来收,价钱很便宜。你是有什么用处么?” “我还需要别的,碱、石灰石、高岭土、长石——就是硬石膏,还有芒硝,如果有的话石膏和和刚才说的黑铅也需要。” “这些都不难。”吴茂笑道:“我去窑上走一遭都能搞到,不过你究竟要拿来做什么?” “我要做两件东西给你们瞧。”李丹笑着神秘地说:“且是两件眼下咱们最需要的东西!” “哦?眼下最需要?”吴茂很认真地看看李丹,确认他不是玩笑,然后点头:“行!既然是巡检差遣,我马上启程去窑上。” “不必、不必,”李丹摆手:“我可是随时要找你商议的,就算坐马车走,来回最少也要三天。这三天你不在身边,若有事我还不得急死? 你派个人去就好。再说这几样东西又不是什么昂贵的。顺便再拉两车他们废弃不用的窑砖。”说完转向陈三文: “自如帮我做些工具,如筛子、脚踏打磨机、打磨用的砂轮和碾辊,还有坩埚。唉,总之要好几样东西呢,我画出图样来给你看!” “好!”陈三文听说又要有新鲜东西登场跃跃欲试。 结果没想到李丹订的几样“小”东西,让他和伙计两个几乎三天都彻夜难眠,仅仅砂轮就要做出三、四种不同的细密度。 更别说还要建碾磨、熔炼炉、畜力鼓风机这几样了。 好在李丹已经将图纸送来不用他们考虑如何实现的问题,否则莫说三天,就是三个月也未必鼓捣成功。 三天过去,派出的人终于回来,四轮马车上用竹筐、竹篓装得满满地,都是李丹要的那几样东西。 李丹高兴起来,先将石灰石敲碎,与粘土混合、研磨,过筛后在窑中煅烧; 二次破碎后加入经粉碎的石炭炉渣和石膏混合、研磨,然后加入过筛的河砂和水搅拌成灰色的膏泥。 他亲自示范给工人,如何用这种泥和窑上拉回来的老窑砖一起砌成熔炼炉和畜力鼓风机。 “诶,这东西抹墙倒是比黄泥抹得更平整、细腻多了。”有人这样说,但多数人还是不明白干嘛要这么费事。 “明日再来,等它干了,你们便知道妙处。”听李丹这么说,大伙儿半信半疑地渐渐散去,只有好琢磨的陈三文还背着手对新砌好的炉子打量来、打量去。 有的人死了,但没有完全死…… 第一卷 小元霸 第八十二章 杨大意撞美 余干城隍庙后,小校场门外。 麻九的浑家站在驴子身边,心里直嘀咕这事儿没什么不对头吧?照理说钱小娘子是个寡妇,跑到这老爷们儿的校场来有点不成体统。 可话说回来,这校场是李家三哥儿带人辟出来,县老爷答应了给他用的,这里训出来的团练都是吃李家的、穿李家的,和家丁也没啥两样。 既然如此,主母过来巡视似乎也说得过去。她这么琢磨着,就看那守在门口儿的蟹王五眼珠子朝着天不住地打转。 忍不住“哧”地掩口一笑说:“老王,你又不是没见过嫂子我,这眼珠子老躲躲闪闪做什么?” “麻家的,我不是躲你。”蟹王五赶忙轻声解释:“主母在车上,我、我、我怕一个没注意……,所以这眼珠儿就不知道该往哪里放了。” 小钱氏和针儿在里面听了好笑,针儿就想逗逗他,在车里将车帘挑开条缝问: “这位王大哥,少爷带队走恁多日子,据说后来又去过两拨人,你怎没去呢?怕不是走不得路,拎不动刀枪?” “呃,这位小大姐可莫胡说,那可冤枉死了。咱进来前都是试过腿脚、力气的。只是……我也不知为啥,从第一天起就叫我守门,一守便守了好久。 前日李彪回来带有好多人的家书和银票,人家都发财了我岂有不想去之理? 只是三郎留下规矩,咱队伍上讲个令行禁止,说叫干啥就干啥。我……我得服从命令不是?” “老王说得对,你回答得很好!”突然有个男人的声音传来,针儿立即缩手,帘子“啪”地落下。 “留守书办、行军司务朱庆,迎接主母。”朱庆躬身叉手,然后对麻九浑家道: “麻家嫂子,这里不是方便处,快将车引进来我帮你寻个位置停好。” 说罢叫开了营门,在前面引着,到了偏殿改成的库房边叫一个四十岁左右的马夫过来将车子接住、拴好。 然后他来帘子边轻声问:“主母今日来可是有事相问?在这里问话还是寻个干净处?” “哥儿走了许多日子,我甚忧心,所以想过来问问先生,可有他近日的消息?” “回主母的话,自李彪上次回来又离开,目前尚无新的消息。” 小钱氏沉吟片刻:“哥儿说过,有事可咨询杨链枷。” “杨百户?他目下不在校场居住,平日都在仁里客栈那边。主母稍待,朱庆安排下便带您过去寻他可好?” 在得了小钱氏同意后,朱庆忙回到自己的签押房交代两句,然后出来。他在前边走,驴车在后头跟着,这样来到仁里客栈。 韩安去塾里教课了,苏四娘外出采买,柜头伙计孙千儿听说是李三郎的母亲要见杨大意,连忙先行了礼,告诉道: “杨大郎在后面打熬身子,小人领大娘过去。”说完在前边引路。 朱庆便躬身道:“主母请随孙兄弟去,属下在这大堂候着。”孙千儿便带了小钱氏、针儿并麻家的往后面来。 到后头一处隐秘的院子,听到里面有呼喝声。 孙千儿回头轻声道:“杨大郎身份不一般,故而给他安排了这处,从周围高处都看不到院内,比较稳妥。 大娘进去后稍待,杨公曾吩咐练功时不可打扰,需待他停下来后再召唤。您在旁边看着便可,小人在院外恭候。” “有劳你了。”小钱氏说罢,与针儿、麻家的进门。转过影壁,就见个赤膊的汉子,穿条犊鼻裤头,正将条枪舞得上下翻飞。 她忙抬起广袖来遮了面,却又悄悄探出头去看。见那人身形高大不似南人,浑身被汗水湿得油亮,块块肌肉隆起。 小钱氏想看看那人长什么样子,做个手势让针儿她们站在门边别动,自己又往前蹭了几步。 只见这条枪出入如龙蛇,刚猛多变,直看得小钱氏忘了神,不觉又往前走了几步。 麻家的见了正要叫不好,忽然那枪一招金蛇摆尾,枪头刷地就到了小钱氏跟前,她下意识地低头,枪尖打落了钗环,一头秀发如瀑般垂下来。 “哎呀!”针儿和麻家的同声叫道,把杨大意也吓了一跳,他没发现院子里进来人,更没想到这人已经走到了自己“圈子”的范围。 枪是长兵,所以与对方之间看似尚远,其实腾挪之间眨眼便至。 小钱氏不懂武艺,以为离得远没关系,不料想几息之内自己已经走进了长枪的杀伤范围。 这便是杨大意嘱咐平时练功莫要进院打扰的原因之一——避免误伤。 杨大意连忙收枪跑过来,关切地俯身问:“你没事吧?” “杨百户,快后退!那是三郎的姨母!” 麻家的这声叫唤把杨大意吓了一跳,连忙退到一丈外,躬身抱拳:“不知主母驾到,杨某冲撞失礼,还望恕罪!” 他方才心急奔到跟前,与小钱氏咫尺之遥,男人的体味和呼吸让她已经羞红了脸,还好有一半被秀发遮挡没让针儿她们看见。 小钱氏稳了稳心神,起身缓缓还了一礼:“是妾身不好,打搅将军习武了。罪过、罪过!” “呃……。”杨大意心里既过意不去,又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这时孙千儿听到动静也跑进来了,告诉他:“大郎先回屋擦洗下,大娘特特地寻你来是有话要说哩。” “哦,对!好、好,请……主母稍待,杨某就来!”杨大意这才慌手扎脚地放下兵器,进屋去擦洗、换衣了。 针儿忙扶着小钱氏在院里石凳上坐下,给她重新打理发髻。麻九浑家埋怨杨大意,可真是人如其名。 “不碍的,嫂子莫怪他,是我看他耍枪一时忘记走得太近了。还要麻烦嫂子到前边帮我们拿壶茶水来。” 孙千儿见这样说,也知趣地表示去取几样点心、干果来,便随着麻家的一起去了。 这边头发刚刚整理好,却似呼应一般,“吱呀”声门响,杨大意穿了身石青的箭袖走出来,与小钱氏四目相对,两人都觉不好意思,脸一红重新叙礼,在石桌两边落座。 小钱氏先问了些住在这里可习惯,有无家里的信件,那边还有什么人这样的话。 等麻家的和孙千儿布上了茶水、点心和干果,退到门外去以后。杨大意才拱手问:“夫人今日来,可是三郎那边有什么消息了么?” “消息倒没有,传说倒是有一个。”说完小钱氏便看眼针儿,针儿忙将自己昨日听到李丹做了巡检的消息说了。 “果然如此,那不是好事么?” “话虽如此,但昨日城里喧闹纷纷,都说叛匪占据了东乡。所以……,”小钱氏不好意思地低头: “我又有点吃不准了。这到底是官军势大还是叛匪更厉害,要不要赶紧把三郎找回来? 我这心里七上八下地,不得要领。因哥儿临走说,有事可找你商议,故而……。” “哦,原来如此。”杨大意点头,静下心想想说:“我看夫人不必过于担心。战场胜败是常事。那抚州的反贼与上饶的不见得就是一伙。 况且,贼人飘忽不定,突然袭击抚州各地,无防备下城池陷落也是有的。 三郎如果真的做了巡检,说明打得胜仗立了功劳,那边的贼兵定是吃了他的亏。如此看来,不必担心。” “唉,这原本不就是说押运粮草嘛,怎么又打起仗来了?难不成官军兵力少,不得已连他们都上战场厮杀去了?” 小钱氏担忧地说着,偷偷瞟了眼杨大意放着石桌上那双粗大的手。 杨大意呵呵地笑:“真是儿行千里母担忧呵,丹哥儿是好福气!” “那怎么办,我姐姐就留下这么一个孩子,也是我终身的依靠,怎么能不上心呢?”小钱氏说着叹口气。 抬眼看见刚才那条大枪:“我怎么听哥儿说你的兵器是条链枷?所以刚才见你使枪,我还在想不会找错了人吧?” “在下是个骑将,就是骑马的。”杨大意解释说: “最得意是用链枷,不过像长枪、矛、戟、长刀其实都会用,今日便想温习枪法,不料竟冲撞了夫人。” 提起这个,两人又都不好意思起来。 针儿见他俩脸红过来又红过去,觉得好笑,故意说:“杨大郎既这么尴尬,不如为我家主母做些什么,以赎罪愆。” “诶,这倒是!您有什么差遣尽管开口,大意别的本事没有,要力气、要奔走,这都使得!”针儿听了他这话便掩口笑。 小钱氏瞪了针儿一眼:“什么时候你能做我的主了?” “您可真是的!”针儿撞她一下,轻声道:“担心三郎安危,不如就请杨大郎走一趟,亲眼去看看便好了。” “如果夫人差遣,杨某愿意走这一趟!”杨大意赶紧抱拳表示。 “这,你别听这妮子瞎说,这山高路远地……,再说外面还在闹匪……。” “哈!夫人忘记了杨某可是边军出身,千万人中厮杀过的,些许蟊贼有何惧哉! 只是某的马匹让与三郎了,方便的话请夫人帮我再找匹马来,某去去数日便回!” “这,使得?” “使得!” “既如此……。”小钱氏便命麻家的到前头请朱庆过来,然后告诉他说: “我托杨大郎去给三郎处送信并探望,你帮忙找匹脚程好的马匹来与他骑去。”说完,便让他去办。 自己找孙千儿讨了笔墨纸张,给县衙写封文书,说明派遣家丁杨意往白马寺还愿并巡视周边诸府县名下的产业,请县衙开具路引。 然后交给麻家的,叫她回头去办,并让她回去取五十两银票来给杨大意路上花用。 “李家妹妹不必如此麻烦,三郎在我这里寄存有款子,我来给杨大郎支用便是。”话音未落人已经出现,是韩安的媳妇苏四娘采买回来了。 两边见过,苏四娘告诉小钱氏李丹让自己管着份公账,钱放在柜上入股,出息用来资助北城这些兄弟们家中穷困等等。 “我从账上出即可,正好有辆新车造好要送与三郎过目,杨兄弟可随押车这伍兄弟一起前往。” 小钱氏大喜,她正担心杨大意独个出去有危险:“若有伴当一起,自然再好不过!” 议定了后日出发,小钱氏又被请到前边与苏四娘说话。 原以为她只是本店掌柜娘子,后了解到李丹是和韩安学的字、画,这才知道还有个“师娘”的身份,怪不得刚才唤自己“妹妹”。 小钱氏忙深深地谢过,两人序了年齿,确是苏四娘更长些。盘桓了小一个时辰,这才心满意足地上车回家。 韩安到家,正见苏四娘站在门口目送一辆驴车远去,好奇地问:“这是谁家的娘子,竟能劳动你亲自来送?” “李三郎养母,也是他的姨母,就是人说的李府二房小钱氏。” “哦?她从不露面,今日怎么……?” “担心养子的安危,特地跑来请杨大郎帮他跑去广信府探看。怎么样,这位钱小娘子对李三郎还真不错哩!”苏四娘叹息着说:“也算是个有情有义的人!” “这么说,她见到杨大意了?” “嗯,是李丹叫她有事找杨链枷的,朱庆先生便引她过来。” “嘿,这个李三郎。他倒是百无禁忌呵!”韩安苦笑。 “这有什么可禁忌?”苏四娘瞪了丈夫一眼,忽然又笑了:“再说,就算发生点什么我也觉得挺好。” 说着就把从孙千儿那里听来的杨大意耍枪撞落了小钱氏钗环,打散云髻的事说了,然后神秘地问:“你说,这是不是上天的某种缘分?” “缘什么分?” “噫,一个未娶,一个守寡,若是能捏在一起……。” 韩安吓了一跳:“这话可别说了,若是传扬出去,小钱氏定有大麻烦。 你去叮嘱孙千儿,叫他也给我把嘴巴闭紧,莫因为一场误会引出人命,那可不是耍的!” “我就是说说而已嘛,你不知道他两个坐在一处时,怎么看着都般配……。” “闭嘴!” 一夜过去,李丹来到工地,看着一众人站在昨天砌成的炉子和风道前面面相觑。 昨天还软烂如浆糊的泥团今天已经硬得相当结实,甚至已经很难掰下来。陈三文喃喃自语:“李三郎,你又让我见识了一回!” 吴茂则左看右看,回头瞧见李丹揣着手乐,便拱手问:“巡检真是妙手,竟能一夜成墙化泥为石!敢问这里有什么玄妙?” “没有什么玄妙,不过是利用了下熟石灰遇水可与砂子烧结的原理,炉渣孔隙多,可以帮助砂子抱在一起,石膏和粘土利于抹平、塑形。仅此而已!”李丹笑笑: “这是那天提到石灰石突然来的灵感。其实没有炉渣也不打紧,用卵石亦能达到类似效果。 其中各样成分可以调节,我估计石膏和粘土多放些应该可以更平滑,砂子过量了会稍疏松些,用卵石替代炉渣分量更重更结实。 另外如果不用竹筋用铁筋甚至钢筋,那么即便二十丈高的楼台也可以建筑。这些事情自如兄可慢慢试着验证。” “好、好。”陈三文兴奋地搓手:“真是好东西,有了它修筑、砌墙都会快很多,而且节省人工。三郎,这东西可有名字?” “唔,临时起意而已,倒没想着名称,我看可以叫做‘水泥’,又形象又好懂。 比如你们现在酿酒混料的那个地池,周遭用水泥抹一遍,不仅防水,而且干净、容易清理。”李丹说完拍拍头: “对了,回头搞些给关墙上抹点,我估计对保护墙体很有好处。这东西是不怕雨水的!” “那,咱们今天就可以用这个炉子和鼓风机了?它们又是做什么的?不会是要炼铁吧?”吴茂打量着九尺高的炉窑问。 这时李丹注意到他身后有个结实的汉子正不住打量这窑,他心中一动,问:“这位是?” “哦,他是横峰廖记的伙计周贵生,这次跟着来送料的。”吴茂介绍说。 李丹笑着点点头,招手让他到近前。行过礼,周贵生道:“我家掌柜让小人向巡检问好,听说巡检少年英雄,没想到还这般有学问,小人也想多学两手。” 吴茂就觉得脸上有些不好,这时代手艺是私属财产一般,他人不能随意窥视的。 你个伙计说什么学艺的话,在吴茂的立场上有些无礼,而且也让他下不来台,心里怪罪那廖掌柜。 知道他是奇怪为什么军中会需要这些东西,所以派个伙计来探探,可你开口说出来就让人尴尬了。吴茂不由带着歉意看向李丹。 不料李丹却不在意,他心里有几百年后的知识,哪里怕这伙计三瞧两看学点皮毛?不但未怪罪,反而点头道: “不愿做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兵,你想多学些,可见是个上进的。”说完回头问陈三文:“建这个窑的师傅可是铁玲珑给你找的?” “正是,要不是他,我这门外汉还真有点搞不定哩。”陈三文点头回答。 “行,不错!给他什长待遇就留在你手下吧,以后这种活儿少不了!去把他请来一起看,省得我以后再教了。” 李丹说完转向那周贵生:“你们是做瓷器,当知道陶器与瓷器火温不同。” “是!”周贵生点头:“陶器火温低于瓷器。” “今天我要将这石英与长石等一起熔化,制成特殊材料,状如琉璃。你来得正好,或可助我等一臂之力。” 说完指指那一筐筐细密的沙粒:“这些是昨天已经经过破碎、研磨、筛选好的材料,里面有黑铅、高岭土和粘土。 我需要你用它们制成的泥胚,烧制成两三个坩埚用于熔化石英。烧成的尺寸样式按我图上所示,可否?” “这是小人的手艺,大人放心傍晚前必定交给你。只是这人手……?” “要几个人陈先生给你安排。”说完李丹朝陈三文点点头,陈三文立即回身叫了个手下带着这人去做准备。然后李丹对陈三文道: “那些石英需要破碎研磨,再经过磁辊去铁、烘干后和高岭土、石灰、长石、纯碱、芒硝等混在一起。明天坩埚做好便可使用。 记着,一斤料里放三两半高岭土、四两石英、三钱石灰、一两六钱碱、一钱八分长石、四钱芒硝、两分石炭粉。” 他这边说,陈三文急急地笔记生怕漏掉一个字。 “那,我们今天做什么?”最后他问李丹。 “今天?烧制坩埚,另外把这窑用火烧下。烧到制陶器的温度即可。”李丹说完便转过去看另一端的畜力鼓风机。 原来在这间厂棚旁边连着个土坯墙的房间,里面歇着两头驴子。 吴茂抬眼就看见木制的转盘和上边带动的齿轮,它与一个稍小的齿轮相接,带动摇杆上下使另一端的风箱风口不断开合,将空气压入炉膛的入风口。 “好个机巧的构件!”他叫了声。 “这是临时的,仓促而就。将来回余干咱们搞更好的,便是百炼钢也能轻易出得!”李丹轻松地说: “像这些冶炼等事,靠的便是高温。 燃料是一件,把更多纯净的空气压进炉膛是一件,坩埚是一件,耐火砖瓦又是一件。 有了这些,其它都不在话下。譬如今日使的畜力鼓风机,回去到信江边我们便可以利用江流搞水力的,更加节省,效果也更稳定。” “哎,巡检大人,你早答应的铅笔什么时候做呵?”陈三文还没有忘这个事。 李丹将手一拍:“我本想过两天再说,既然你这样着急,咱们又有现成的黑铅。那这样,我今晚回去便将材料、配方和所需的机器给你画好图拿来。 不过这东西急不得,因为材料粉碎、混合之后还要经过塑压、干燥静止、成型、烘干、木蜡油浸泡、窑炉烘烤、入木模、打磨等过程,可不像你想的那么简单! 不过有些事、有些设备、机构和材料倒是可以准备起来了。我明日带图纸来,和你一一细说。” 有的人死了,但没有完全死…… 第一卷 小元霸 第八十三章 宝凤楼化缘 次日众人再来酒厂隔壁的工场,坩埚已经准备好,李丹看了非常满意,就叫下料。 周贵生问火候,李丹告诉他比烧瓷器还要高些,把他吓了一跳。 李丹便告诉他:“你做陶器的火候比方是八百,做瓷器的就是一千二百,我现在要的是一千四百甚至一千六百!” 窑前烈火熊熊,热得众人难以近前。那两头驴子一头歇着,一头戴着眼罩走得欢,把大量空气压进炉膛。 大家都跑到了户外,陈三文不知李丹到底要做出个什么,正想要问,见他又在摸着下巴琢磨,便把话咽了回去。 “自如兄可知如何炼焦么?”李丹开口问。 陈三文摇头,后面的吴茂接口说:“我知道,在广东见石炭场炼焦,据说比石炭更好用!” “对,但要在密闭的窑里焖烧两天左右,让石炭把里面的焦油、沥青和石炭气都排出来,剩下的就是焦炭。 那东西炼钢更好用,能达到的炉温更高,出钢更纯。”李丹指指不远处警卫:“像一般兵器都容易卷刃、折断,人们以为这是正常现象,殊不知其实是可以避免的。 泰西有大马士革钢,东边有倭钢,他们的武器都知道好,但为什么好却没人思量过。 我认为无非就是几个原因:木炭里含有的碳起了关键作用,而石炭里的硫却会让钢变脆; 另外炼钢过程中我们的炉火温度不稳定、空气不足燃烧不充分都使钢里的杂质难以清除; 当然,后期锻打也很重要,但是靠匠人手工锻打太慢、太昂贵也太辛苦了。” “三郎这些日子一直在围绕钢铁思考,你是有什么想法?”吴茂问。 “茂才兄,刀耕火种的时代人用的是石头、木棒,后来有了铜器,再后来有了铁。 我看今后的时代会是钢的时代,谁掌握了大规模、快速、低成本炼钢的技术,谁就是新时代的商界大亨!” “哦?”吴茂笑起来:“巡检官帽子不要,准备做陶朱公?” 李丹正要接话茬,忽然周贵生手下一个工人跑出来,叫:“大人,周工头说火候差不多啦!是否撤火?” “慢来,不要一下子撤掉!”李丹说着走过去:“告诉他把火降到比制陶低些,要慢慢降。”边说边叫人拿个昨日烧好的坩埚过来。 等到火温逐渐降下,他让周贵生用个铁钩捅开炉内坩埚底部的小孔,赤色的液体沿着小孔流到下面的新坩埚内。 李丹用个铁勺子舀出一勺倒在个坩埚盘内,使左手持的金属器物压了下,然后右手钳子将它翻过来,又用左手器物压一下,一个两面稍微凸起的圆片形成了。 他一连做了十几个,然后拿到鼓风机边吹风让它冷却。冷却倒用了一宿时间,不过后来拿到陈三文屋里放着,没继续劳累那两头毛驴。 李丹睡了一觉精神抖擞去看自己作品时,却被黑眼圈的陈三文吓了一跳。“你、你怎么,一夜没睡是吗?”他问。 “我睡不着,”陈三文说:“三郎你做的东西能把东西放大!” “对呵!”李丹点头。 “你知道?你是想卖给那些眼神不好的人,对吧?看来我猜对了?” “你先别太高兴,这东西却是可以当‘放大镜’用。不过,我做它是为了另一个目的。我让你做的打磨机可准备好了?”李丹问。 “哦,对!还不太清晰,是该打磨下!”陈三文赶紧招呼工人,将做好的打磨机抬到转轮下面替代了鼓风机。 这下小驴儿又有事情做啦,它一跑起来便带动机构上的砂轮高速旋转,被固定在底座上的镜片单面整个处在被打磨的状态。 李丹由粗到细换了三次砂轮,需要的时候拉个手闸便让打磨机砂轮抬起并与小驴儿的大转轮脱钩。 等他都忙完,手头出现了七枚亮晶晶的透明镜片。 李丹和陈三文配合协作,将事先做好的半个竹筒拿来,在前边立着放个镜片。 再取稍细的半个竹筒,尾端放置较小的镜片然后用另一半粘胶合拢。 两头用麻绳扎紧,把它放进大竹筒内,将大竹筒也用另一半合拢、粘胶、扎紧。两人忙和了一个时辰才完工,陈三文问:“这……到底是什么?” 李丹出门,正看见吴茂,便招手叫他过来。自己先拿起这原始的“望远镜”,闭闭左眼又闭闭右眼,瞧了半天,然后笑嘻嘻地说声:“还可以,大致能用。” 说完递给吴茂,用手一指:“茂才兄你往西山方向看!” 吴茂将信将疑地接过来,学着他的样子眯起左眼瞧了下,突然大叫一声,放下回头看看李丹,满脸的不可思议。 “什么,出什么事了?”陈三文接过去也学着李丹的样子做,然后就“啊~啊~啊~”地大叫起来,兴奋地跳着脚,手指着西山说不出话来。 “你又做了个什么?”吴茂问。 “望远镜。”李丹嘿嘿地笑:“到南山第一次从来凤阁看群山,我就想要是有个望远镜该多好,没想到做出来前后花了七天功夫! 其实也没多复杂,我再想想这中间有没有可以省略、简化的步骤。” “这还‘没多复杂’?”吴茂哭笑不得:“贤弟,咱们有了这个,来凤阁上的哨兵恐怕连花臂膊今晚谁在谁的床上都能看清楚了。这可是好东西,宝贝呀!” “嗯,我知道。” 看着李丹云淡风轻的样子,吴茂可真是不知该怎么说才好了。 不过这些日子李丹可没光顾着贪玩,他还是办了不少正经事的。 过山豹秘密被押往广信,那路车子走不了,就派一什民夫把他捆在担架上灌了烧酒然后轮流抬着走。 为防万一赵敬子和黑木带了一什刀盾手精锐会同官军押送,什长就是上次因肉夹馍被赵丞打屁股的谢豹子。 他们这趟顺便替盛、李二人带了封书信给上饶,里面详细讲了酿酒的原因和整个谋划,以及需要广信和上饶如何配合等等。 审五每隔两、三天便去凤头桥那边接新酒原浆,时不时地以验货为名拿个碗接点酒尝尝。 开始守桥的叛匪都远远地看,后来胆子大了就围上来,审五悄悄给他们每人尝些。 这些人得了甜头便对审五态度不一样,加上这是谁的买卖大家心照不宣,所以一来二去亲热许多。 连三少帅都不想打了,下边人也乐得留命多快活几日,谁也不打算揭穿两边做生意这事。 但他们不知道每次审五出现时,李丹都在来凤阁上头远远地眺望,后来有了望远镜更方便,甚至可以数清楚守军人数、看清他们的衣着和手里的武器。 “娘诶,这可真是神器!”盛怀恩手里拿着个望远镜边看边不回头地说:“李三郎,我可知道了,今后绝对不能和你做对手,不然死都不知道咋弄的!” 李丹手里也捧着个望远镜,听了这话回答:“哪有你说的这么夸张?我不过想到哪里就做到哪里罢了。 不过话说回来,这竹子的还是有点沉,我得让自如改改,比方说用桃木或者桐木试试。其实最好外面这层是铜的,可咱们现在做不起……。” 他眼睛忽然离开望远镜,扭脸说:“老盛,我看火候差不多了,审五已经和对面搞得很熟稔,只要丁大人同意咱们的计划应该就可以开始实施啦,你说呢?” 盛怀恩把望远镜收好,手扶着墙垛砸吧下嘴:“我还是有点担心蛤蟆塘那一千人。你就那么信孙社?他可是降将,过来满打满算也不过一个月而已。” “我的盛大人,他虽是降将,但如今的表现咱们也都看在眼里了,壹中队在他手里变化最大、最快,经过那‘忆苦思甜’以后上下面貌都焕然一新,出操也最齐整。 你看吧,等蛤蟆塘大营被拿下来,这支队伍就和咱们团练的四个营没啥区别了。倒是……。” 李丹欲言又止,盛怀恩没听到下文转过身:“嗯?贤弟后面的话呢?” “倒是酒庄那边让我有些担心。” “怎么?”盛怀恩吃一惊:“镇里才是戏骨呵,难道审五那厮?” 李丹赶紧摆摆手:“我不是说审五有问题。 他们往常派人定时出来和内线碰头,或者从其它渠道得到叛匪的内部消息可以通过送酒人送出来。 可这都五、六天了,既没传递任何情报,也没给送酒的人一个话或者暗示,我觉得不大正常。 要是出事或受到监视,发信号告警也可以呀,却又并无告警。你说这是为啥?是不是有点怪?” “难道镇子里埋的内线被发现了?” “藏在镇上的侦缉队报告说内线出入正常,他们也有点摸不清头脑,报上来问要不要主动和内线接触下,我担心这么一来潜伏人员行踪会被暴露,所以还没回复。” 李丹说完,拉开望远镜又朝镇子那边张望了一番。想想说: “我有点担心是咱们这边出了内鬼,让花臂膊起疑心有了戒备,对酒场封锁消息或者加强管制,那可不妙!” “内鬼?你怀疑谁?” “我还没有目标。”李丹摇摇头:“但是这个人应该在中军,他应该有机会接触或听说咱们的计划,大致了解酿酒的原因,甚至能接触到侦缉队的事。 如果这类消息走漏,是有可能引起花臂膊警觉和对酒庄采取控制措施的。所以我今天上来也是想听你意见。” “查内鬼有必要,不过联络镇上了解情况也重要!”盛怀恩思考片刻说:“还是得想办法派个人进去和内线碰头,看看究竟出了什么事,靠咱们在这里打破头瞎猜总想不出所以然。” 李丹同意:“好,那我来想办法。” 小和尚行悟左手拄着竹杖,右手托一只沿上有缺口的陶钵站在宝凤楼的门前。 他从斗篱下扫了一圈街面,心中微微发出一声叹息:师父恕罪。然后便正儿八经地默念起《佛说阿弥陀经》来。 此时天色将暗,西方群山背后的晚霞正在褪去颜色,青黑的夜幕正徐徐将它们遮掩。 街上有那么两三家已经刮出了大红成串的灯笼,标志着这天最热闹的欢喜生意开场了。 在这几家大院门背后的小巷里,那些私娼、暗门也都羞涩地挂出自家的灯笼,一齐点缀着街面,打算趁着大院门不注意的时候,悄悄地咬下块肉来。 女人放肆、无顾忌的欢笑声传来,行悟的耳朵动了动,嘴上习惯性地默念着,心里想万一自己要是把持不住可怎么办? 茂才师兄和巡检都说不打紧,可要是有个万一呢?十年修行毁于一旦,这不是不可能的呀! “唉,这小和尚哪里来的?好不扫兴,快快赶走!” “媚姐,人家站在那里念自己的经碍到你什么,没的减了自己功德。” “嘁,老娘都这德性了,还要功德做什么?反正到阎王殿上都是腰斩的下场!” “行啦,都闲的是吧?不做事在这里拿个小和尚寻开心么?” “妈妈说的是,媚姐知错了。” 衣裳料子悉悉索索一阵没了动静。一阵脂粉的香气扑面而来,行悟忍不住打个喷嚏。就听一个女子的声音带着歉意道: “真是抱歉,打搅小师父念经了。请问师父从何处来,要到何处去?为何不去东面民居礼化斋,却站到我宝凤楼的门前呢?” “阿弥陀佛!”行悟心头像是块大石落了地,轻轻躬身说: “施主声音清朗,虽身在红尘倒是位与佛有缘之人。贫僧一路翻山越岭过来,见过的、路过的也算不少,独独宋三姑这样的却只有一位。” 那女子听了似愕然片刻,“哧”地笑了,说: “小和尚年纪不大心眼蛮多,你在这门口半日想必曾听人提到奴家名字,所以拿来说话,要敲我的木鱼,可对?” “行悟出家之人,怎会做这等事。三姑名讳幸赖南山樵翁告知而已。” “你、你、你……。”对面显然有些措手不及,裙裾下的鞋尖踌躇地倒腾了几步,又缓缓上前道: “小师父行路辛苦,宝凤楼虽是腌臜之地,也愿供奉一顿斋饭素食。不知小师父可愿移步到敝舍,寻个清净处用餐?” “阿弥陀佛!三姑诚心向佛,我为佛家子弟岂有嫌弃之理?请三姑领路,小僧在后相随。” 行悟大大出口气,心想:事情很顺利,这就算是成了?不过师父护佑,弟子可真地进去啦! 跟着宋三姑,盯着她飘逸的裙摆后缘,行悟大气不出、旁侧不看。 路上不停有女孩子调戏、玩笑,他都咬着嘴唇不发一言。 走来走去,竟出了侧门,这里是个单独的院子。有个人迎上来差矣地问:“三姑,这……?” “是个行走化缘的小师父,你替我去前边弄些素食来请师父用餐饭。 我嫌那边不清净特特领他来咱们屋里的,无事莫叫旁人来扰。” 宋三姑叮咛,那人大约是个龟公,听了她的话不敢怠慢,连忙向行悟叉手施礼,然后诺诺连声地去办事了。 宋三姑领他进了旁边的厢房,取出火媒子引着火,屋里油灯闪烁,让行悟看清了里面放着一床、一桌和三四张绣墩。 “简慢了些,却是干干净净的。”宋三姑说完请他卸下肩上的经笈,两人隔桌而坐。 宋三姑这才轻声问:“小师父可是见过李三郎?” “三郎让我向施主致意。”说着行悟从经笈夹层中摸出封信递过来:“施主,请过目。” 宋三姑接过,到油灯上凑着看时,却是张十两的银票并一封信。她先将银票收在袖内,然后展开信来看。 那信却是通篇的蝇头小楷,又兼白话文写成,读起来一点不费力。她看过后叹口气,赞声: “三郎倒是写得手漂亮好字,可惜了。”说着就手将信烧掉。思忖半晌才又开口: “这桩事老身知道了,今晚便安排下去着得力的人细细打探。你要见的人便在这屋见,可否?” “全赖施主操持。”行悟并无多话。 宋三姑便起身,这时那龟公端着个盘子回来,里面有米饭、两样时蔬菜品和一碗汤水。三姑当着他面笑着说: “请小师父用饭、休息,老身去前边打理,若得闲时再来打扰。” 说罢便叫龟公出去,对他嘱咐一番,自己回前边来。却不去别处,一拐来到红锦屋内。 “咦,妈妈怎的不在前边到我屋里来,可有甚事?”红锦正在画画,旁边一个小丫鬟伺候着,画的是布袋和尚吟诗。 那上面已经题了“六根清净方为道,退步原来是向前”的诗句,手里拈着红章子还未来得及按下去。 “却正好,这是前日妈妈叫我画的,如今交作业了,妈妈正可拿了去。”红锦说。 有的人死了,但没有完全死…… 第一卷 小元霸 第八十四章 涂家院受审 “真是有缘,今日正招待个小和尚吃素食,你这里便将画完成了。” 红锦听她这么说,不解其意。宋三姑先挥手让小丫鬟下去,然后低声道:“女儿呵,南山上面派了个小师父来。” “人呢?” “在我厢房里歇息。”宋三姑便把李丹信里请她协助的事情说了。 却见红锦低头沉思,以为她犯难,便说:“好姑娘,咱们两个今后的日子可都在李巡检手里呢,他所求我们不能不应呵。” “妈妈误会了。”红锦看看门外,走过去关上门,回来拉着宋三姑坐下,轻声说: “九爷每次来妈妈都知道的,并无异常,言谈举止也没毛病。 女儿看来他也不像是有心事,或者有什么刻意隐瞒的样子。故而奴觉得此事根源不在他身上。” “话虽如此,是不是还是请他来问问的好?” 红锦微微点头,继而又害怕起来:“妈妈,他们、他们不会对九郎不利罢?” “姑娘想到哪里去了?”宋三姑笑起来: “那小师父看上去不过十一、二岁,连人事尚且未知,哪里做得了这等狠手?你放心,再说还有老身在旁侧,断不许他们胡来的!” 红锦这才放下心,便提笔写了几个字,要约贾铭九见面。 宋三姑出来,唤过一个办事稳妥的小厮嘱咐几句,让他去涂家院请贾铭九。刚刚回到前边,就有个龟公迎上来,低声对她道: “三姑,这里有位客人自称是木匠,说早上有个小和尚讲定有个修缮寺院的事需他来做,约他晚间来这里相谈的。我让他在门房候着哩。” “哦,这事我晓得,你带他到穿弄下面来见我。”宋三姑吩咐。 很快,一个两臂结实的汉子被带到宋三姑面前。她也不多说,点下头,转身便在前头走,那人在后面跟随。 来到侧门外小院门前敲敲门,门开了,他俩进去后龟公又将门关上、闩好,依然在门前守立。 宋三姑在厢房门外轻声问:“小师父歇着吗?有客来访。” “请进!” 里面传出行悟的答应声,宋三姑侧过身让那汉子进去,自己又回前边去了。她要去等贾铭九,因为只有他才能接触到叛匪大营的核心。 贾铭九回头看看“宝凤楼”这三个字,这真是个要命的地方。 晚间他接到红锦的邀请屁颠屁颠地跑来相会,谁知竟被引到一个偏僻的厢房里见到个小和尚。 听闻他是从南山上下来的,惊得贾铭九跳将起来,因为他知道南山突然来人,而且还是个小和尚,这绝对不同寻常。 但是还没等他跳腾第二下,身后一只大巴掌拍在他肩上,浑厚的声音告诉他不要乱动,不要回头,老实回答和尚的问题。 “最近?没发生什么特别的呀?”贾铭九听了问话莫名其妙:“三少帅该吃吃、该喝喝,一切照常。” “你现在还经常见到他?” “见是能见到,只是最近他忙于外出打猎比较多,有时候两天都不在,中间还去和广信周大福喝过酒。哦,就是带的凤乳甘露。” “那他对酒庄可做过些什么?” “酒庄?什么也没做呀,酒不是照样在出货?只是……,曾有几个哨长喝醉了去闹事,被狠狠打了顿鞭子。三少帅说怕人再去闹,就加派了一队人守护。” “你最近可去过酒庄?” “没有。”贾铭九摇头:“听说最近蛤蟆塘有人告发上司贪墨了菜金,我去那边了三天,回来后又忙采购的事情,所以一直没去过哩。” 他说完看看小和尚:“敢问师父,为什么问这些?那审小伍他们不是都活奔乱跳的吗?” “你问这么多作甚?”身后那汉子有些不耐烦:“既然巡检派人来,那就是有毛病,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行悟停下手里的数珠,抬起头来说:“贾施主,虽然一个月来大家买卖兴隆,但毕竟是两军交战。 有那乐意做生意的,就会有不满意这种交往的。你需千万小心。李巡检要我告诉你,回去细细查访。 最近酒庄只是接货、验货,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这很不正常!要么是真的平安无事,要么是你们都已经落入陷阱尚不自知。珍重、珍重!” “嘶!”贾铭九觉得自己头发都快竖起来了。“我、我、我是三少帅的心腹啊,要是有什么事我一定能知道的。可、可是……。” “贾掌柜,你就别老拿自己当人家心腹了。”后面的汉子冷冷地嘲讽道:“他们是叛匪,要造反掉脑袋、夷三族的货,你总往他们身边靠,很有趣吗?” “呃,不、不,我不是那个意思。”贾铭九快哭了,赶紧摇手。“我是奇怪,假如三少帅做了什么安排,他干嘛要瞒着我?” “他不信任你了,这还不明白?你先和南山联系的,有可能他认为你已经被我们收买了。” 那汉子用力拍打他肩膀:“所以要支开你,所以有些事不能让你完全知道。” “那、那要真的这样,我岂不是……?” “很危险!”小和尚忽然开口:“所以你要加倍小心。确认无事便罢,若有事你找借口去蛤蟆塘大营,自有人会来护佑你。” 贾铭九目瞪口呆,这句话有两个信息:南山要保他,蛤蟆塘营中有南山的人! 好一会儿他才问:“为、为什么,为什么李巡检要保在下一个‘叛匪’头目?” “因为你还有良心、还想做人,也因为李三郎应许过你和红锦的好事,他不愿食言。”行悟说完唱声佛号,指着贾铭九说: “自己的缘是自己的,但假如你不做自己,他人也就没必要保你、护佑你、为你拼出性命。你可记住了? 现在你去吧,佳人在等你,不过莫要贪杯,回去还要做事。只有驱逐叛匪、太平万安,你俩才有真正美满的那天。阿弥陀佛!” 入夏的山里,风是温暖而湿润的。被这风扫过了脸,贾铭九忽然觉得头脑清醒些。 他一边思考刚才的情景,想着小和尚和那汉子的话,一边朝涂家院走。 忽然,不知什么引起他的警觉,贾铭九本能地感到有人跟踪自己。 他借着转弯,回头从墙角观察,看到果然有个鬼头鬼脑的家伙,那是娄世凡的手下亲兵! 他心中一惊,顿时后背被冷汗浸透了。难道那小和尚所说是真的,李巡检的怀疑不是没道理? 涂家院的围墙已经筑起来,足有一丈六尺高。上面的守卫见是他,打个招呼就随他进去了。 这时贾铭九忽然有些后悔,真不该进来,万一是自投罗网呢?他硬着头皮回自己住处,倒在床上便疲乏地昏沉睡去。 天亮以后,贾铭九准备去和花臂膊说声然后仍去蛤蟆塘,他忍不住好奇地想去看看到底南山埋在那边的暗线是哪个。走到窗下时就听见里面有人说话。 “他还是不肯告诉咱们所有计划?娘的,都答应给他做校尉了,还这么贪心不足?” “回三少帅话,那家伙说他要把老娘从余干接出来,怕被李家人报复,还说家里的二十几亩地和房子也保不住了,想要二十两黄金的安家费。” “这人真是……。他不会还想叫我送个婆姨吧?”娄世凡咬牙切齿的声音道。过了会儿他轻声问:“除了和尚的事,他还说些什么别的没有?” “他……他说……。” “什么?赶紧讲莫吞吞吐吐!” “宝凤楼的老鸨和红锦姑娘似乎有重大嫌疑,他听李贼等议事时提到过。另外……李贼搞了个侦缉队,都是胆大、武艺好的,据说已经有人潜伏在……。” “那是谁呀?” “哦,是我。我要去蛤蟆塘,来找三少帅说声。不过他屋里好像有人,所以在这站着等会儿再进去。” 屋里的说话声戛然而止。门帘一挑娄世凡走了出来,身后跟着两名心腹。 “谁呀?哦,原来是老贾,怎么你要外出?先等等,我这边有些急务在办,等办完之后有些事还要找你细说。” 说着给身后的心腹之一递个眼色:“你带老贾去找个安静地方等我。”那人应了声,过来挽住他胳膊。 “三少帅有话我在自己房间候着,你派个人来唤便是。”贾铭九还想挣扎。 那心腹笑道:“既然少帅说了,贾掌柜别客气,走吧!”说着丢个眼色,一名亲卫上来,两人连拉带扯将贾铭九带走了。 “去,将宝凤楼封了,老鸨和那红锦都拿来锁住。再去一人,将酒场封了,所有人都扣下来!” 娄世凡连着叫过几人发布命令,最后叫过一名亲兵:“去给我二哥送信,事情都办了,已经查实,人已经收押,请他来之后决定如何处置!” 看着众人纷纷离去,他挥手叫刚才回来汇报的哨探下去休息。抬头看看火热的太阳,舔舔嘴唇: “真他娘,有买卖不好好做,非要搞这些小把戏。若不是二兄提醒,险些儿我又落入陷阱了。 这李三郎着实可恶,人不大、鬼主意不少!拿住了我必出这口恶气不可!” 贾铭九被推出来,开始是关在个柴房里,门口有个人守着。 过了若干时辰也没人来搭理,贾铭九边胡思乱想,一会儿担心红锦,一会儿又怕小和尚逃不出去,又想刚才听到的话里意思,肯定是南山上出了内奸。 想着、想着,忽然门开了,进来个小头目,说三少帅有请,却进来两个亲兵把他双臂绑了架出去。 走进一个院子,就看见娄世凡的亲兵头目侯乙笑嘻嘻地站在院子里迎他。“带进去”他大笑着说。 贾铭九汗毛倒竖,因为这个侯乙是以喜欢折磨人而出名的,他不由地大叫起来。 不料进门却愣住了,见墙边两人,正是宋三姑和红锦,双手都被皮条子扎着挂在房梁上瑟瑟发抖。 “老贾,我可没难为她们,自己已经招了。”娄世凡站起身过来:“事情很清楚,是他们贪图钱财所以介绍你和那审小伍结识,你被利用啦!” “谢、谢三少帅,您明鉴千里!” “不过……,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你得帮我做件事。” “三少帅请讲!” “两日后我二兄便率领两千援军到来,以他的本事要攻下南山绝对不在话下。 我已经答应酒庄的审小伍如果他愿意反水,并设法说服他们酒场的杜工和藏头也投过来,可以在父帅登基时帮他谋个将作监的监正,那可是六品呢! 你的任务,一个是劝审小伍别再犹犹豫豫地;另一个是给南山送信,就说这边酒坏了,让他们赶紧派最好的杜工和藏头过来看看!” “啊?”贾铭九咧嘴:“我的少帅,我上哪儿送信?我没去过南山呀!再说,骗了李三郎,他还不得要我的小命?” “哦,你没去过,也不想去?怕送命?”娄世凡点点头: “那也好办,据说这镇子里头他们还有潜伏的窝点,挖出来我让他去报信。不过怎么挖哩?” 他说着眼珠便转向墙边,突然高叫声:“侯乙过来,给我把这俩娘们的衣裳扒了狠狠打,定要问出别的耗子藏在哪里!” 侯乙应了声便跳过去,吓得两个女人都尖叫起来。 “别、别、别,少帅、少帅息怒,我、我去就是!求少帅千万别动她们,你动她们我就不去啦!”贾铭九哭嚎着跪下来。 “好、好,这就对了。”娄世凡笑嘻嘻地俯身:“你只要把他们的杜工和藏头弄回来,我立即放了她们。 但是两天之内哦,过了两天我二兄带兵到了,那一切就由他说了算。审小伍和这俩娘们的脑袋能不能保住,就看你的造化!” 说完他对侯乙一摆下巴,吩咐:“关回柴房里去,给咱们贾掌柜弄点东西吃。明天一早送他过河!” “那,这俩娘们怎么办?”侯乙瞪着牛眼问。 “先关着。”娄世凡玩味地瞧了瞧:“要是贾掌柜办不成这事,我把这一老、一小都交给你,爱怎么玩随便!” 有的人死了,但没有完全死…… 第一卷 小元霸 第八十五章 锁天罡救人 失意的人总是最悲惨,一天功夫贾铭九就从花臂膊娄世凡的大管家变成阶下囚。 好在这回关柴房却没再捆绑,还多了张小方桌和一张条凳。简单的伙食只有一饭一菜,气得他大骂: 老子这么对你们过么,什么时候弟兄们不是吃得有菜有肉? 又说什么“落架凤凰不如鸡”这类话,搞得外面人烦了,叫他闭嘴,还威胁要捆起来。 贾铭九老实了,叽叽咕咕地边发泄不满边摸黑吃饭,吃完再次摸黑躺倒在柴堆上。 一仰头,才发现上面的屋顶有一片是露着天呢,倒正好看见漫天的星斗,难道是谁故意捅开了,好让被关的人夜里数星星? 他知道这个想法很无聊,数星星也很无聊,还是想点别的罢。 于是很自然地,贾铭九想到了红锦,想起她那白藕似的胳膊被皮绳勒出来的红道道,胖脸上悄然滚落了一串泪珠。 唉,也不知道她被关在哪里,现在怎样了? 想着、哭着,脑子迷迷糊糊,他好像听见自己在打鼾。算啦,先睡觉,明天还不知道有没有睡觉的命呢! 刚这样想,忽然他觉得有什么东西落在地上。嗯?难道飞进来只鸟儿么? 可这一天他被折腾得身心疲惫,就是真落进只凤凰也不想睁眼了。 突然,一只手从后面抱住他的脑勺,另一只手按在他嘴上。 “贾掌柜,别慌,自己人。”那人在他耳边轻声说: “我放开你,说话、动作要轻,惊醒别人我可就没法救你出去啦!懂么?”贾铭九点点头,心里惊异:自己人,哪边的‘自己人’? 那人果然放开他,然后闪在窗边隔着木板缝隙朝外张望。 贾铭九长出口气坐起身,这才注意到那人一身青衣,青布包头只露出眼睛,后背上背了口倭刀。 贾铭九拱拱手低声问:“请问,是哪路英雄当面?” “不敢称英雄。”那人也抱拳回礼: “在下,锁天罡审杰,奉李三郎将令在叛军中潜伏多日。因巡检此前有令务必保你性命,故今见贾掌柜落难,特来出手相救!” “你、你是锁天罡?” “正是。” 贾铭九喉头动了下,觉得脑袋有点晕。 锁天罡审杰,吴地三杰的第二位,另两位分别是浙东钱王后裔天台书院院正钱蕰杰,和如皋通海商会的会长修杰,这三个人分别是吴地文、武、商界的代表人物。 如今其一就站在眼前,既让一向仰慕侠士的贾铭九大喜过望,又让他吃惊莫名。 他不明白这样个人怎会为南山那个李三郎所用,更不明白他干嘛冒风险来救区区自己呢? “李三郎让你来救我?”他以为自己听错了。 “嗯,我弟弟便是审小伍。” “哦!”这下贾铭九有点明白过来了,他苦笑:“你弟弟可是害我不浅呐!” “善有善报,他拉你下水,我救你脱困。” “听凭大侠吩咐。不过,咱们怎么出去,出去之后又能如何?还有,你弟弟应该也被扣住了吧?那个小和尚怎样了?” “先离开这里再说,你总不会想看着我也留下吧?” 贾铭九想想可不是,赶紧起身:“那,怎么出去?” 审杰不说话,指指上边,然后将桌子搬到天窗下,贾铭九跟在后头将条凳也搬过来。 然后就见审杰先上去,攀住大梁上用手一撑便消失在天窗外面,马上又露出头,朝下面招招手。贾铭九将下摆掖好,也学着样上去。 好在一般的柴房都比较低矮,大梁离地面也就不到七尺来高,有桌子帮忙上去倒也不费劲。 在屋顶上踩着厚厚的茅草和被掀开的顶棚木板站稳,他循着审杰的手看去,借着月光看到后墙上靠着个简易的木梯。 两人从梯子上下来,一前一后轻轻地走,中途偶尔遇到巡哨或路过的叛军。 审杰很警觉,离着很早就能感觉到对方或发现灯火,因此每次都被他们躲过了。 走着、走着,贾铭九晕乎乎的感觉渐渐消失,看看周围模糊的景物,忽然意识到他们在朝东走。 待又一次躲过巡哨后他们来到一座土山背后站住。贾铭九问:“大侠,回南山不是从西走么?为什么咱们一直在往东啊?” “过了这片竹林你就知道了。” 两人继续往前,小心穿过竹林里的小路,前面豁然开朗是个水塘,下面星星点点似乎有若干民居。 “咱们已经离开涂家院了。”审杰像是松口气,回头告诉他,指着山坡下的微弱灯火: “那便是佘家塘,我送你到这里,然后有人接应,再告诉你后面怎么做。”他回头看看,摸出个竹筒递给他,低声告诉: “这个你收好,我画了涂家院的布防,只此一份。 你出去交给巡检,告诉他花臂膊的人基本都在西、南两面,东面因有这池塘和茂密的竹林,地方偏僻戒备松弛。 那帮家伙偷懒,东墙修到咱们走过的土山下便没有继续向前,这里到竹林之间有个缺口。你可记得了?” “哦!”这下贾铭九恍然大悟,赶紧用力点头。又问他:“大侠,咱们不救出你弟弟,还有其他人么?” 审杰笑起来,拉下脸上的布,赫然便是白天带人进来绑他的那个小头目!“是你?”贾铭九吃惊。 他隐约记得这人是前不久在镇上招兵时加入的,当时还带来二、三十个矿工所以被委任做了头目。 他不知道的是,广信、上饶信路被冯叁打通后,南山的人便在上饶找到了审杰。 听说审五在这里,又看过弟弟的亲笔信,审杰同意按约定为李丹效力一段时间,所以便带了两个徒弟依南山的安排到凤岭镇与早藏在镇上的侦缉队员会合。 赶上花臂膊招兵,他就报出名号取得娄世凡信任进入了涂家院,成为其亲兵队的一名小头目。 “别叫。你现在知道了吧?我们的人早埋伏进来了,巡检管这个叫‘渗透’,就像是从岩缝里往出渗的水那样。”审杰环视四周,轻声告诉他: “我弟弟身边有自己人,放心!小和尚应该在对面界塘边等你呢,他安全得很! 至于你的女人也不会有事,仗开打之后我们的人就会转移她们到妥当地方。” “嘿!”贾铭九心里真是服了。忽然想起:“仗开打之后……,你的意思是……?” “明天黎明前。” “啊?这么快!”贾铭九又被吓到了。 “和尚已经派人回去送信,队伍今晚下山。黎明前开始占据要点,鸡叫时破敌。” 审杰指指小竹筒:“你这个就是攻破涂家院的钥匙,所以千万不敢弄丢,一定要交到巡检手里,那你又是大功一件!懂了吗? 花臂膊兵败之后,,如果你觉得这里不安全希望离开,巡检会派人护送你和红锦姑娘。 不过在那之前,你最好把脑子整个用在怎么帮巡检打赢这件事上。不要分神、不要胆怯、不要慌张!” 贾铭九按审杰所说下到佘家塘,找到雨神庙,在门上拍了三下。里面有个声音问:“谁?” “贾掌柜。” 门开了,他闪身进去,看见天井里站着三、四个人。有人用纸灯笼在他脸上照了下,点头说:“没错!” “你跟他走,记着路上不管发生什么别回头、别停下。”有人说。 另一只手过来给他扣上个斗笠,说:“跟紧我!”然后先出去。 贾铭九心“砰砰”跳,跟在那人后头深一脚浅一脚地走,那人走得很快,贾铭九喘息起来却不敢落下。他们穿过官道进镇东,在民居之间穿行。 然后眼前出现个土坡,越过去之后那人蹲下了,回头低低地告诉他:“再往前就是界塘,跟着走别偏了,会掉进水里。” 贾铭九答应着,伸手抹了把脸上的汗水。又走一盏茶功夫进了树林,带路的明显松口气。 两人来到个山坡转角,他停住了,用手一指:“你过去吧。” 转角那里月光下走出个汉子朝这边招招手,贾铭九走近了听他说:“小师父在那里。”说着朝上一指。 贾铭九听出这是那天在屋里立在他背后的汉子,顺着手指的方向看去,见行悟正在一个土台上打坐。 “你来啦。”行悟见到他露出笑容。 “诶,吓死我了,还以为你们都……。” “这是你的善,所以必有好结果。”行悟说。 “那,我接下来怎么办?” 行悟用手指了下旁边,贾铭九这才注意到那里站着些拿兵器的人,其中有个人站了出来叉手听吩咐。 行悟双手合十道:“送他去见巡检,施主一路平安!” 贾铭九见到李丹时在离月亮山不远的一个山坳里。从石蹬道下来走三百多步就有这么座凸起的石峰,好像屏风那样挡住了凤岭镇那边的视线。 前后左三营,加上罗右、高汉子两个中队一千多人,外加两百官军,都藏在这山后的竹林、树林里,静静地等待着命令。 李丹看了审杰托贾铭九带来的图,又详细问了镇上的布防情况,然后命人带他下去休息。 “审家兄弟今晚要立功了!”刚刚从上饶赶回来的赵敬子笑着说:“还记得审五被抓时吓得那样吗?” “嘿,还说,那时你不也孬?”杨乙故意怼他。 “谁说,我可一句求饶都没有过!”赵敬子刚说完,周围一片嘘声。 “别闹了,咱们现在说正经事。”李丹摆摆手制止大家,众人立即静下来。 “从镇里传回的消息看,花臂膊扣了我们的人还挺得意,他不会料到我们今晚就发动进攻。”李丹一指西边: “盛大人的官军在铁玲珑协助下去镇压住蛤蟆塘; 右营和火器队、弓箭队夺取凤头桥之后包围并占据桥头堡,然后从北面堵住敌西大营; 东边的麻九爷带着林顺堂的贰中队堵住敌人往广信的道路。 再说咱们这边兵分两路。萧营正和高中队长的叁中队,潭营正和官军窦把总你们分别包围敌西大营的西、东两面, 和右营一起对敌围而不打、虚张声势,反正叫他们不能突出来捣乱就成。 前营和罗中队长的肆中队随我去解决涂家院,侦缉队的兄弟们会在镇上接应我们。大家都清楚了吗?” “清楚!”众人压低声回答。 “好!顺序是盛大人先动手,成功后他会在蛤蟆塘点两堆火。 来凤阁上的兄弟看到了就会用石蹬道上的铃铛传信下来,然后咱们这边一齐出动。路上见到敌逻卒,如有叫喊、反抗的必须杀掉!” 有的人死了,但没有完全死…… 第一卷 小元霸 第八十六章 铁镏子兵变 入夏的蛤蟆塘极其呱噪,里面名副其实地真有那么多蛤蟆! 守将田愣子烦躁得直扯胡须就是睡不着。 他本来是觉得远离花臂膊可以自在些,现在可好,连睡觉的自在都没了,实在后悔当时干嘛要主动请缨来,守这个鬼地方? 他今年二十六了,正是血气方刚,便跳起来叫亲兵找个桶给自己头上浇水。 才浇了两桶,听到不远处有人应答,然后就看见火把照映下走来几个人。 “铁镏子、石三碾,怎么,你们也是被吵得睡不着觉?”他大笑着问。 “可不是,找你来喝两盏。” “好,要喝拿凤泉来,别的老子不认!” “还用校尉提醒?咱这不手里都拎着呢。”那个石三碾说着抬起手来给他看。 “哈,你们倒是想得周全!里面闷得慌,把桌子摆上,就在这帐外喝!”田愣子梗着脖子大叫。 亲兵们七手八脚倒是很快摆好,又不知上哪里搜罗来些毛豆、蕨菜、腌笋之类做下酒菜。 铁镏子招呼众人落座,他和石三碾分在田愣子两侧,余者四、五人围坐在下首。 过了三巡,给校尉道过辛苦,脸上个个都泛出红光来,便有人提议不如划拳,大家说好赢家便浇一瓢凉水在头上,输的喝酒,然后吆三喝四地比划起来。 大伙儿嘻嘻哈哈倒也欢快,亲兵们见了也乐呵,有的被铁镏子他们随行来的兄弟拉去喝酒、聊天,有的留下来揣着手看热闹或伺候打水。 不知谁一瓢舀上来只肥硕的蛤蟆,跳到他头上吓得人乱跳,引得众人大笑起来。 “哎呀快活、快活!”田愣子拍着桌沿喊。 “是呵,就是不知这快活还能有几天?” 田愣子听了皱眉:“我说石三碾,你说这话好不晦气。” “校尉莫怪,其实兄弟们没恶意。大伙儿在这里天天陪蛤蟆,都厌烦了,有个怪话难免的事情。”铁镏子开解道。 “镏子你别净拣好听的说,如今三少帅进不能、退不得,粮草一天天见少,他自己的钱包倒鼓起来,我不信你们都不知道这‘凤泉’是谁的买卖吧?”石三碾放下酒盏大咧咧地说道。 他原本就是这样性子,田愣子倒也不在意,挥挥手:“这话就在这里,回去可不能乱说!” “校尉,还用我乱说?”石三碾带着讥讽的笑意拈着胡须扫视桌上众人: “那南山每隔两天就有辆车来,去凤头桥那边送货,就打大营跟前过的事情,难道大伙儿是瞎子?” “石头,别说了。来,喝酒!”铁镏子劝道。 “酒便喝了事情也还是那样。”石三碾呷了口冷笑说: “咱们出来跟着打仗,不就图点赏赐,好回去买地、娶婆姨,过好日子么? 这可倒好,到手的钱钞没热乎两天,几口酒就全都回到大帅腰包里去了。这父子俩倒他娘的好算计!” “石三碾,你喝多了。”田愣子不高兴地喝道:“要么闭上你的臭嘴,要么滚回去睡觉!” “你这人,我石头说的不是实话么,生气做甚?我等起兵为的图个翻身,不受贪官、财主的气,可不是为的伺候新主子……!” “够了!”田愣子“呼”地起身:“你再废话,老子办你个动摇军心先打三十军棍!” “校尉莫动怒,”铁镏子赶紧也站起来拦着: “石头兄弟酒后说的都是心里话。说真的,咱们在这里又吵、又闷、又潮的地方困守,人家能领多少情?弟兄们心里不琢磨才怪。 现如今喝口酒都要给他家上供,战死了连个卷尸首的席子都没有,图什么?所以大家心里都烦闷,校尉你要体察下边的心情。” “我体察下面的心情,那谁体察老子的心情呢?”田愣子鼻子里重重地哼了声: “蛤蟆塘是两军前沿,二天王马上就到了,开战的时候要是咱们这边稀松软蛋、兵无战心,老子头掉了也得拉上你们几个!” “也不见得会打起来。”铁镏子笑嘻嘻地: “这酒生意娄家占一半,若是开打没了南山的原浆,那买卖可就砸了。二天王再勇,也不至于砸他老爹的碗吧?” “你少嬉皮笑脸,我看出来了,你两个都是一路货色,不过是唱红脸还是白脸罢了。说吧,你们今晚拉老子喝酒,到底想打什么主意?” “啧,你看,我就说校尉是个明白人。石头你多虑了。”铁镏子伸手捅了捅正捧着脸发呆的石三碾。 “我有什么可虑?”石三碾立起身来将手一挥: “校尉骂我动摇军心,我认。可这军心动摇不是我一个人的事,拿我顶罪我不干。 石头想说的是,这个军心它早动摇了,而且就是娄帅自己的错!他这算什么,起事的时候说的那些好听话都哪里去了? 现在连点酒钱也和弟兄们算得恁清楚!要我说,许他不仁,就莫怪咱不义! 校尉你带了咱们这千号人就招安了,少说也弄个千户干干,何乐不为?”说完盯着田愣子瞧。 田愣子目瞪口呆,看看他,又看看似笑非笑的铁镏子。“好哇,原来尔等竟是要做叛徒。想必官军那边你们都联络了,不然哪来这么大胆子?” “校尉说的不错,咱们已经降了。”石三碾指指铁镏子和自己: “铁哥现是戈阳卫守备麾下的经制哨总,石头是总旗。南山的盛千总说了,校尉若有意,可到寨门外相见。” “你们他妈还把人都引到寨门了?”田愣子勃然大怒,伸手抄起凳子朝石三碾砸过去。 石三碾闪身躲过,不知骂了句什么便拔出刀来。一名亲兵见势不妙扑过来叫: “石头领,有话好……。”后面的字还未出口戛然而止,一颗头颅飞到半空。 “反了,反了!”田愣子急忙抽身后退,一面四处张望想找兵器,这时才惊愕地发现自己手下不是被逼住就是已经倒下,显然这俩带来的人伸手都很不错。 他心里叫声“不好”转身便走,谁知正踩在刚才泼过水的泥地里,脚下出溜一个筋斗坐倒在地。 这边铁镏子口里叫着:“别动、都别动!”转身过来一个箭步赶向前,已经不知什么时候抽刀在手。 火光下寒光闪过,“嚓”地声响,血水泼地和泥水混在一处。 铁镏子伸手抓着发髻提起人头来,喝道:“叛匪伪校尉田愣子首级,被戈阳卫团练哨总铁镏子讨得,降者免死!” 只一盏茶功夫,内应的队伍已经控制了寨门、望楼和整个中军,盛千户笑呵呵地抱拳当胸: “恭喜铁玲珑立功,那就按咱们说好的,两队分别控制武器和粮草,你我去和铁镏子、石三碾汇合!” “然后在下再带本队去增援镇内。”孙社叉手道:“大人,我队在前先进,请大人随后援护。” 他的意思我先进去,要是有什么情况可以避免官军损失。盛怀恩自然乐意,两部人马长驱而入,迅速占据各个要点。 铁镏子原名铁孝安,是铁玲珑孙社的换帖兄弟。由于本朝对拜把子、结社这种事比较忌讳,所以两人之间的关系极少有人知道。 孙社将这个秘密作为投名状献给了李丹,随即南山便开始对蛤蟆塘守军的渗透和秘密接触。 当铁镏子听说自己兄长没死还受到重用,成了大队副之后,几乎没怎么思考便同意把队伍拉过来。 两边谈的条件是蛤蟆塘守军倒戈之后接受甄别和改编,戈阳韩守备因为近来叛匪常常在戈阳周边出没,同意收编这支队伍并给了若干正式的官军职务。 铁镏子摇身一变成为官军的哨总,悄悄地和其他几个头目串联掌握了田愣子近半数的部队发动这场兵变。 加上官军的接应,以多数镇压住整个大营,就地开始接受甄别和改编。 对没参与兵变的人先行拘押,其中九成天亮后将被朱二爷的工程队送往俘虏营,被处决的人只有不到一成。 蛤蟆塘蛤蟆叫声依旧,但是塘边高地上的大营里,已经悄悄换了主人。 两堆火在中军被点亮了,来凤阁上守望的哨兵立即扯动铃铛向山下传递出消息,同时用灯光两短一长向在山下潜伏的右营发信号。 周芹身边的亲兵仰面躺在草坡后面,用火媒子在肚皮上画了两个圆圈表示收到消息。周芹恶狠狠地将头巾扎好,摸摸自己右臂上的白布条。 “好,儿郎们,跟着老子上!取人头,挣银钞去!”说完举起自己的鱼叉率先起身,向凤头桥走去。 在他的身后,默默地出现大片人影,都拿着武器,悄然不语地跟着迈步向前。 今晚守桥的共有五人。到这时辰还没啥异常,伍长先打着呵欠溜到后面小帐篷里睡觉去了,剩下四个中三个都瞌睡得东倒西歪。 剩下一个叫赖伍发的在桥头百无聊赖。他走到桥上看看、又转身回来到桥下走走。 说实话这就是个实心眼子的,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这是为了什么? 突然,赖伍发站住脚,他好像听到些什么。他慢慢地转回头。 周围到处弥漫着河水里蒸腾起来的雾气,那声音似乎就隐藏在团团的雾后面让他摸不清头脑。 这时已经有些光亮透过云雾照进来,但周围景物还不是那么清晰。 他举起扎枪,小心翼翼地弓着身子向前,一边用耳朵搜寻一切可疑来源,一边疑惑地睁大眼,希望不要错过任何可能立功的机会。 “嗒、嗖!”短促的弩机发射音让赖伍发觉得头皮发紧,他急忙蹿向围栏边,就用余光看见一支弩箭刚刚划过自己鬓角。 和死神擦肩而过不多见,赖伍发吓得缩成一团,好像恨不能把自己挤进桥头栏杆里去做根木头算了! 接着就是杂乱的脚步声从后面传来。好像有人收走了他的兵器。 “好汉饶命!”赖伍发只记得这句了,瑟瑟发抖地说。 “咦,刚才没射着么,怎地这小子还活着?瞧他吓的这副德性!我问你,守桥的几个?” “五、五个。”赖伍发闭着眼睛说出同伴的位置。 这时新的一队人正在上桥,见他还在喋喋不休地求饶命,就有个人过去拿什么硬的东西捅了他下子: “喂,别抖啦。站起来去蛤蟆塘自首,就说自己是站岗时被抓住的,那边被抓的人都往西山送,做工赎罪,一日三顿饭,管饱。快去吧!” 赖伍发愣住了,他没想到当俘虏还能吃上三顿。开玩笑,有这种好事谁还当这个提心吊胆的兵啊! 想想自己光棍一条,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不去白不去。不过……,他偷眼看桥上正走过的火铳队,不觉胆战心惊。 但是又纳闷:咦,怪了。要真有这等好事,那这些人为啥不去做工,反而还在队列里搏命呢? 有的人死了,但没有完全死…… 第一卷 小元霸 第八十七章 计擒花臂膊 解决掉桥头守卫的队伍迅速冲向坞堡,入口处的守卫睡得正香就见了阎王。 二百人的守卫,十几个在上下守望,却在黎明前几乎都睡得猪猡般。 直到有个家伙听到下面的动静趴在垛口一看,吓得大叫了声,但立即被过九峰发现一箭射穿喉咙,再喊不出第二声了。 不过这叫声惊醒了其他人,立即便有人敲锣示警。 梦中惊醒的守军有人衣服都来不及穿便冲出棚屋,却遭到等候在外面的入侵者迎头痛击。 弓箭队和长枪封住了门口,有人站在刀盾手后面喝令里面的人一个个举着手走出来。 有的棚乖乖听话了,出来的人就被绳子捆住手坐在屋檐下。 但也有一名棚长拒绝投降,没想到对方废话不说,叫来二十几个俘虏从房梁上现扒茅草,抱着堆到窗下,竟是个要做闷炉烤鸭的做法,吓得里面一阵喧哗。 有人弄死了不肯降的头领,这棚也挑出白旗降了。 堡楼子里还有二、三十个,在把总鼓动下打算突围,结果冲出来的有四个被射成刺猬,还有三、五人受伤。 眼看出不去,守坞堡的把总又被射死。官衔最高的哨总没了战意,只好下令弃械。整个前后死了三十个人,坞堡宣告陷落。 留下百来人打扫战场、守卫凤头桥兵等待后队,周芹迅速带着其他人冲进镇子。 火器队在半数弓箭队伴随下径直往涂家院去,周芹的右营直接向西大营的北寨栅围拢。 坞堡和西大营其实距离不远,只有大约三百步而已。这点远近那边的喧哗声早把营中敌军惊动了。 守将是个叫做卫桥的校尉,此人颇有些勇力和担当,只是昨晚喝了几杯被部下好容易才叫醒,脑子还有些懵懂。“出什么事了?”他问。 “校尉不好啦,坞堡那边有动静,像是叫喊厮杀之声,咱们要不要增援?”部下的把总问,他急得满脸汗,因为叫醒校尉大人浪费的时间实在有点多。 “现在什么时辰?” “已经五更天啦!” 卫桥皱眉:“这时候喧哗,怕没好事。你先派人去查看,集合五百人随我去看!” “校尉,已经派人去了,可到现在两拨人一个都没回来!” “那还等什么?”卫桥赶紧翻身下床:“快去集合队伍!”说着连声叫亲兵赶紧备马。 西大营有西、东两座营门。卫桥带了五百人仓猝出西门,下了山坡就听到一声呐喊,斜后有支人马冲上来,把队伍冲得七零八落。 一将在马上大喝一声:“叛贼哪里走?庐陵萧万河在此!”说完挺长矛便刺。 卫桥正大呼变阵,不及取长兵,伸手抽出腰刀,却是刀在右手,而萧万河的矛却来自他的左后,正要回身抵挡已经来不及,被长矛洞穿了后腰。 本来他出来荒疏就没穿甲胄,巨大的惯性让长矛一尺的矛头完全透出身前。随着萧万河抽回长矛,卫桥坠落,左脚却还挂在马镫上。 一名左营亲兵上前挥刀便砍,斩下他的首级,顷刻便将其挑在红缨枪头。 余众见了大惊,无心恋战纷纷夺路逃回。来不及跑的大多被杀或降了。西门外一片血腥,尸首遍地,逃回营中的不足百人。 左营挑着卫桥的首级在门前耀武扬威,一字排开五个方队。随行的高汉子中队则在前边高声喊叫,劝山上众人早早开营归降。 这时营中剩下职位最高的就是个姓秦的把总,见状只好派人从东门出去,速往涂家院禀告并求救。 哪知才半盏茶功夫派去的人便狼狈逃回,报告说东面也被围了。“那边更不得了,下边有不仅是团练且有官军,人数不比西边人少!” 这时有人来报说北边也被围了,秦把总彻底没主意,只好寄希望于涂家院能够听到这边的喊杀声赶来救援。 他一面叫人紧闭诸门,一面让所有人都上围墙,摆出一副要死守的样子来。 谁知对方只是围着,并不攻打,秦把总登高看到有兵力调往东边,猜到对方可能集中兵力先对付涂家院,不由地叫苦,暗暗祷告花臂膊能破敌然后赶来救出自己。 秦把总看到的东调队伍就是铁玲珑孙社的壹中队和刚刚归附的铁镏子、石三碾部,加起来足有七百多人。 铁镏子和石三碾一心表现,所以主动请缨要求协助攻打涂家院。 盛怀恩想想觉得有道理,他们中有人去过涂家院可能了解里面情况,再说看到他们归附对守军也是个严重的心理打击,便同意了,又调两百官军随后同行。 这样一来东调的队伍就有了近千人的规模。一支千人的队伍穿镇而过动静不小,看得山上大营内众人脸色发白、两股战战,士气在交头接耳中瞬间滑落。 已经转正的铁镏子和石三碾两部挺直腰杆、意气风发地随着孙社冲到涂家院时,李丹等人已经在门外“乒乒乓乓”地打了两轮火铳,伤害不大震慑性极强。 前几次攻打南山时就有不少被火铳打伤的人被花臂膊部下抢回来,结果发现还不如不抢呢,这些伤员要么必须截肢,要么挣扎一阵还是死掉。 即便截肢的后来也有不少留不住,实际能活下来的十不存一。 所以叛匪里对火铳这东西就成了谈虎色变,光看见对面举铳就吓得趴在地上说什么也不肯起来了。所以这边一开打,墙上顿时乱作一团。 花臂膊一看这还了得,立即命亲兵上前砍死十几个逃跑的,这才勉强镇压住军心。 “妈妈的,南山这帮崽子来得恁快!难不成是哪个给他们通风报信?”他恶狠狠地骂,又叫过几个亲信对他们吼道: “都别怕!南山上拢共才千把人,我众敌寡你们怕什么?都挺住!等会儿西营和蛤蟆塘听到动静肯定过来增援,那时我们就一起杀出去!” 正说着,有个小旗跑来:“报!三少帅,门外敌人增、增兵了!” “啊?来了多少人?官军还是团练?” “来了上千人呢!既不是官军,也不是团练。” “嗯?”娄世凡把眼睛一瞪,正要骂这小旗不长脑子,忽见又一个小旗跑来:“三少帅,外面的人在叫嚷,要和您说话。” “什么猫狗都来烦老子么?叫他们有本事来打,没本事回家吃奶去!”娄世凡说完将袒着的那条刺满青花的胳膊一挥。 不料那小旗咧咧嘴:“三少帅,都是熟人,不是那南山上的官军和团练。您还是去看看吧。” 娄世凡睁大眼睛看看这几个部下,疑惑地想想,到底还是按不住好奇心跑上墙头。朝下一看,嗬,外头竟有上千人! 此时天已经放亮,鸡都叫过头遍了,虽然有些薄雾但已经能基本看清。 他觉得是自己眼花,用手背揉了揉,惊讶地发现这些人中好多都见过似的。 这时一个汉子向前大声道:“三少帅,我等从蛤蟆塘来,给你道早安了!” 娄世凡后退了一步,不可置信地看看左右:“蛤蟆塘怎么了,为何没人来报?” “少帅,我等也不知啊,且听他说什么。”有人劝道,于是向下大声问:“你是哪个?报上名来!” “和尚头,连我都不认得了?我是铁镏子呵!” “铁镏子?你不是在田愣子手下么,这大早上你跑来营门口围着做甚?不对啊,刚才那伙团练去哪里了?你莫非降了南山?” “哈,你猜得对!老爷我现在是戈阳卫的哨总,石三碾、葛星星都是总旗了! 喏,我身边这位你们认得不?这是孙铁杆嘛,他现在可是大人物,团练的防御副使,大队副哩,管近千号人!” 墙上一片哗然,只有娄世凡身边这圈人互相递着眼色不敢吱声。 “铁镏子,你有屁快放少拿话来勾引军心!”花臂膊怒气冲冲,他自然知道对方话这么多是何用意。 “你们想干什么?老子可没有亏待你们,这样背信弃义犯得着吗?你们都叫官军骗了!” “花臂膊,奶奶的,你少装好人!”石三碾跳出来骂道:“你们父子不拿兄弟们当人,只顾自己发财、抱小娘,还做梦要建什么国号?我呸! 你们滥杀无辜、强抢民女、纵兵劫掠算得上哪门子义军?起事时的豪言壮语都丢给狗吃了吗?” “你放屁!”娄世凡气坏了,破口大骂起来。 他毕竟年轻,又被老父养在蜜糖里,哪受过这般气,立时就要下去拼命,众心腹急忙抱的抱、拦得拦,一通手忙脚乱。 那外头的人看了便起哄、怪叫,高声喊着叫:“上面的,赶紧绑了花臂膊出来投降吧!南山待我等不薄,一天三顿饭呐!” 娄世凡愈发焦躁,被众人拉扯着下了墙头,愤愤道:“这些贼奴,欺我太甚!待吾破阵之日将他们全杀了方才解恨!” 话音未落,就见有几个头目将头上包着的头巾摘下来丢在地上,不由地惊骇道:“你们这是做什么?不要听信了他们胡说!” “三少帅,对不住。”几个人叉手道:“不巧得很,我等均是你口里说的‘贼奴’。既三将军看我等不起,道不同不相为谋,咱们好聚好散!” 原来“贼奴”两字,乃是矿监官吏对被发配到矿上劳作的囚徒特有的称呼,带有蔑视和侮辱的性质。 方才娄世凡脱口而出,引起了这几个出身矿奴的部下不满和愤怒,再联想到城下刚才喊的,说娄家父子拿他们不当人等等的话,这几个人立即产生了共鸣。 娄自时起兵,瞬间壮大到万人规模,除去自身的影响与号召力外,各路义军的加盟为他们提供了源源不断的新鲜血液。 但是这个加盟并不意味着娄家父子对下面有了无与伦比的控制力,换句话说他们起事仓促,队伍鱼龙混杂,众人都为有人带着他们共同拼命能搏个安全聚集到一起,但尚未完全信服的大有人在! 顺了人家景从,逆境时这种松散的加盟很容易产生裂痕甚至破碎。 听这几个人说不干了,娄世凡大怒,觉得这是在打自己的脸。他刷地抽刀在手:“尔等敢阵前弃守?来、来,问吾这口刀是否同意!” 那几个人脸色也变了,都知道这花臂膊孔武有力不好惹,可话说到这里收不回去,为自保只得一起抽刀在手。 几个心腹吓得连连苦劝,说什么大战将即,各位不要意气用事这类的话。 眼看一场血斗就要爆发,忽然墙头大乱。有人跑来:“报,三少帅,那外头的敌军用马车载了两门黄澄澄的将军铜铳来,看样子要射击大门了!” 才说完,“啪啪”两声巨响,接着灰尘、木片四散,其中还夹杂着什么人的哭喊、嚎叫。突然就有个声音大叫:“破门啦,官军进来啦!” 娄世凡从地上狼狈地爬起,瞧见大队敌军举着红边的战旗涌进来。“堵住,快堵上去!”好几个人都大叫着。 有心腹连忙拉他:“三少帅,快退守二门!” 娄世凡茫然地看眼大门那边越来越多的敌军,又听到“乒乒乓乓”地火铳响,忽然一颗流弹擦着他额角飞过,血立即淌下来糊住了眼角。 这下吓得他不得不拔脚往二门上跑。还未到门口,迎面来了一拨人,娄世凡一瞧,喜出望外,忙叫:“审大侠,快救吾!” “三少帅莫慌,我来也!”审杰说完上前,突然一个掌化刀横击在娄世凡颈肩处。 这花臂膊自收了审杰以为他是和别人一样慕名来投的,所以非常信任,委以亲兵队队副之职,所以对他不曾提防,遭到突然袭击后眼前一黑身子便软软地倒了。 审杰抽刀砍倒他身后正发愣的心腹,喊声:“守住二门,把花臂膊拖进去绑了!”说完迎上前与几名想抢人的亲兵战在一处。 身后有人使绳网兜住娄世凡,七手八脚拖进门内。 紧接着便有穿青衣的团练从二门内涌出来,瞬间形成四、五个金花阵守住门槛。 整个涂家院杀声震天,原本夯筑成一丈高的院墙现在成了猪圈,把乱窜的叛匪们围在里面四下难逃。 越来越多的人跪倒在地大叫:“降了、降了,咱们降了不要杀啦!” 有的人死了,但没有完全死…… 第一卷 小元霸 第八十八章 智降西山营 光想着学南山建堡墙,花臂膊就没考虑到那将军铜铳竟能用马车运输! 结果才两发弹子大门就被击得粉碎,辛苦一个月搞的防御顷刻瓦解。 还有个没想到是,顾大和张钹两队人绕道东边与候在佘家塘的侦缉队员会合,在他们指引下顺着竹林小道摸进东墙,与守候在此的审杰等事前潜伏进叛匪内部这伙人见了面,直接从第三重院子杀进前边,控制了二道门。 当时绝大多数人都被吸引到前边,后面两重院子剩下的人不足二百,且还有部分是老弱和妇女,根本挡不住这股精锐。 当时一称金还在床上病病歪歪,听到喊杀声挣扎要起来,却被冲进来的张钹等人团团围住。 一名侍女跪倒在张钹面前:「求将军发发慈悲,我家七奶奶伤病在身,您千万手下留情。将军身边若要人伺候,奴愿侍奉!」 「七奶奶,什么七奶奶?」张钹还一下子没转过弯来。 随后进门的一名侦缉队员轻声告诉他:「七奶奶就是一称金!」 「哟呵,这可是冤家路窄!」张钹冷笑:「花臂膊抓我婆姨差点害了她,今天老子有幸、苍天有眼叫我逮住一称金。哈!这才是现世报呢! 儿郎们,这娘们伤过周营正,且小心绑了,回头交给巡检,看是怎么发落!」 说完留两个人看守一称金,把侍女们都关在厢房里,出来让人继续搜索这院子,自己上前边来找顾大。 顾大和审杰已经把二重院扫荡了一遍,正在审个捉到的老头儿,见他过来顾大叫:「张二郎,这老人家说自己是镇上的大夫,被叛匪捉来给那一称金瞧病的!」 「知道、知道!一称金已经被我捉了!」 「哈,那这就凑成一对儿双啦,花臂膊也被审大侠拿住,咱们的任务完成,可以缴令去也!」顾大十分高兴。 这时,有个左臂上缠块红布条的潜伏队员匆匆跑来,和审杰打声招呼然后耳语几句,审杰眉头皱起来。「出什么事了?」顾大问。 「弟兄们刚刚去查看了粮库,发现存粮比我们想象的还少!这可有点麻烦。」他用手一指里里外外那些正被押着往西边校场上集合的俘虏们。 顾大抓抓脑瓜皮:「没事,这自有盛千总和李三郎去头疼。咱只要打胜仗就好,想办法我可没那个脑子。」 说话间,就见李丹在吴茂和赵敬子陪同下迈步进了正门,顾大忙带大伙儿上前行礼,说: 「亏得巡检好计策,不然就算大铳能攻破前门,却没法运到上面来打二门、三门,少不得还得费许多力,死伤不少兄弟! 这下好,里应外合,我们只一死两伤就全部拿下来了!」 「花臂膊呢?」李丹笑着问:「刚才我看他那样子,还真以为他会冲出来拼命,怎么后来怂了?」 「是他几个手下反水,他顾不得了。」审杰笑着回答,便叫人将那几个对娄世凡拔刀的哨长找来。 李丹见了他们勉励几句,让他们协助宋小牛的镇抚们去甄别罪恶之人,然后转向审杰道: 「你兄弟二人这次都立下大功,我会行书府台赦免你弟弟的前过。咦,他人呢?」 「战事一结束就跑回去查看酒庄了,说怕那些贼兵毁了他的酒。」审杰笑着回答。 「好啊,长兄如父,他要是愿意在这上头用心思,让他跟着我回余干,专做酒生意,大侠意下如何?」 审杰一听大喜,忙代审五谢过。 李丹便命石三碾带部分人去助力包围西大营,同时将火铳手全部带去。 铁镏子出主意说要是让西大营知道花臂膊已经就擒,说不定立时就降了。 李 丹忙问人呢?这才知道是丢在一间厢房里,内外有十几条汉子看管着。 「你们先取了他甲衣、盔帽并旗帜去,再带一名他身边的亲兵。」李丹吩咐完带着众人朝厢房来。 孙社在后头问:「巡检是不想杀他么?」 「不到时候。」李丹告诉他们:「娄世凡是娄自时最钟爱的小儿子,一称金又是他最钟爱的小妾。 有这两个人在手,我们可以想想怎么利用有助于解上饶之围。 娄世凡乃一勇夫而已,要杀什么时候都可以,我等使命是解上饶、广信两地的燃眉之急,杀不杀他们倒是次要的。 不过,这两人落到我们手里一旦传扬出去,对娄自时的威望会是重大打击。所以我猜老贼得知以后,更可能是派人来谈判,请求放人。」 「哦!巡检是要拿这两个人作为筹码,逼娄自时让步?可他会这么做吗?」审杰问。 「审大侠放心,只要娄贼不想自家队伍土崩瓦解,他一定会派人来的!」吴茂笑着说。 「杀花臂膊是次要的,娄家二郎带兵来援明日便到,我们如何破了这支援军才是当务之急!」 说着李丹已经来到门前,示意守卫开了门,他走进去一看,见娄世凡穿件深衣右袒坐在地上,腰里系了条不知哪个女人身上的葱绿巾子,神情沮丧。 他本来线条分明的俊脸半边红起,明显是个手印子,发髻潦草地绑着,有几绺从额角垂下来,更显狼狈。 「怎么回事?这是谁动手了?」李丹回头张望着问。 「回巡检话,是张队正……。刚刚突然走进来给了他个耳光。」 「瘦金刚?又是这厮!」李丹语气严厉,但心里明白这肯定是张钹为楚莲儿出气,所以没有继续深究。 「花臂膊,咱们又见面啦!」他微笑着用欣赏的姿态居高临下说。 「哼,偷袭而已,算什么好汉?」娄世凡回嘴道:「有本事你把小爷杀了,强似在这里作践、侮辱!」 「哟,还挺爷们的。」众人都笑起来:「你这家伙,枪倒旗不倒,输了就是输了,充什么大头菜?」 「铁镏子,别人可以骂爷,你却不行!你个降将、叛徒,有什么资格在爷面前装蒜?」 娄世凡红着眼睛猛地抬起头来骂道:「若不是尔等叛变,我岂能有今天?」 他这气势让铁镏子不由地后退了半步。「还有你们几个!」娄世凡眼睛扫过那几个临阵降了的哨长,又将目光落到审杰身上: 「审大侠,你也降了?可笑我还把你当朋友,以为是个守江湖义气的……!」 「诶,话可不能乱说。」审杰微笑着摆摆手:「我和审小伍是同父异母的兄弟,先时都是奉了盛千户和巡检的命令潜入你军中的。 你自己做事不密,不要怪我。再说,你花臂膊应该知道这涂家院的主人现在都埋在哪里吧? 你滥杀无辜,还想说什么义气,提什么江湖?你父子作恶多端,和你们讲义气,那才是瞎了眼!」 这通话说得娄世凡哑口无言,歪着脖子翻翻白眼:「反正胜者为王、败者寇,你们怎么说就怎么算,我也没什么可多言,但求两件事。」 「你讲。」 「第一,给我个痛快的!第二,许七娘是不是落到你们手里了?看在她伤病中份上,请放过她,就算我欠你李三郎的人情!」 「哎呀,这可不是我能说放就放的。」李丹摸着下巴皱眉道: 「你猜上饶那边要是得到了她会怎么着?我等升官发财是肯定的,将她剥了绑在城头用尖刀细细地割,你觉得围城的军心士气还能剩多少?」 「你……!」娄世 凡涨红了脸:「她就是个女子。」 「也是娄贼的小妾呀!」 娄世凡咬了唇低头,好一会儿才问:「你待要怎样才能放过她?」 「那除非……你老爹把她休了。」听了这话背后诸人都憋不住笑,李丹却正儿八经地点点头: 「真的,否则这条路对她是早晚的事。你想想,那雪亮的刀尖划过她娇嫩的皮肤,刺破她柔软的肉体……。」 「够了!」娄世凡怒不可遏地大吼一声。呼哧呼哧喘了好一阵才忽然抬头盯住李丹问: 「小滑贼,差点被你骗了!你要的不是那纸休书吧,你到底想要什么?」 西大营所在的小丘上。 随着涂家院战斗的结束,一队队人手被调过来,包围圈外的官军、民团和倒戈部队越聚越多,看得山上众人心惊。 「完了,涂家院肯定被攻下了!我们成孤军啦,这可怎么办?」众人纷纷议论。 一群哨长、总旗默默地凑起来商议,然后去中军找秦把总,路上人越聚越多。 秦把总听到外面噪杂的声音走出来,立即被这阵势吓住了。 「你、你们要做什么?」他紧张地问,四处张望下,发现守中军的那些人都不知躲到哪里去了。他下意识将刀拉到身前。 「老秦,别害怕。」其中一个哨长叫豆子万的平素威望较高,他被众人推出来走在前面,看到秦把总这样立即打了个招呼,然后回身做个手势让大家停下。 「我们这些人商量了下,下面围着的人越来越多,咱们可怎么办?卫桥那厮倒是死得好,把难题留给咱们。 我看援军几乎都是早上从这里经过去涂家院现在又返回来的,花臂膊那边肯定是大势已去,咱们难道还要在这小山上困守吗? 你是把总,你给大伙儿说说呗!」 「是呵,是呵,我们怎么办?是战是降总得有人拿主意么?」 「还用说?人家围得铁桶一般,要是南边再堵上,咱们连晚上的洗脚水都没得!」 「唉!关键是吃的,这山上可只够两天吃喝,怎么办?」 众人一阵吵吵,弄得秦把总手足无措。他本是个商铺的伙计,因会写、会算被任命做这营地的把总,实则只是负责些采买、米粮这些。 既没见过这等阵仗,也没经历过大场面,所以顿时慌了。「我、我能拿什么主意?我就是卫校尉手底下的伙计罢了!」. 正闹腾着,忽然有人来报:「把总、把总,西门外面来了个人,说是要和把总谈谈。」 「什么人?」 「三少帅身边的贾掌柜。」 众人面面相觑。「老贾是个生意人,不会做什么诓蒙之事。」秦把总说完看看大伙儿:「你们先回去各自守着,我下去见他,看他有什么话说。」 来到营门外,离着好远,秦把总见贾掌柜和身后那个白衣服系条黄带子的青年正说话,便大声问:「老贾,你找我,何事?」 贾铭九本想劝赵敬子不要以身犯险,无奈这个皇族子弟根本不听,反而跃跃欲试。 听到唤声,便转过身走上前些拱手道:「秦老弟,我是来劝和的。」 「你是来劝降吧?从没听说还有劝和这说!」秦把总说着话把赵敬子从头到脚又打量一遍:「这位是?」 「这是李巡检属下赵献甫先生。」 「那,到底是你有话说还是他有话说呢?」 「秦老弟,我告诉你实情,花臂膊和一称金都被抓获了!」 「胡说!我不信,你空口无凭!」 赵敬子朝后面挥挥手,有几个将士捧着娄世凡的腰带、衣 甲和头盔走上来,还带来个发抖中的叛军士兵。 「这个是你们三少帅身边亲兵,你们应该有人认得吧?」赵敬子看着寨墙上小声议论的敌军大声说,嘴角带着几分讥讽: 「花臂膊被抓的时候衣冠不整,为给他留个体面我们没把他带来见尔等。 现在山下已经有数千大军,而且马上将军铳也会运回来,到时你们这个寨门能顶什么用?难道比涂家院的还结实? 奉劝各位赶紧放下武器,举着手列队从营中出来。如果再执迷不悟,火器运到后,尔等后悔可来不及了!」 「秦老弟,我一个月前就反正了。」贾铭九告诉对方:「李巡检让我告诉你们,放下武器后,如果有想回娄帅那边的,听其自便。 不想回去的做工赎罪或编入民团都可以,但留下的人必须接受甄别,有血案大罪的不能留! 李巡检就这条件,给你们一盏茶时间,请仔细考虑,莫要自误!」两人说完转身而去。 秦把总不由气馁,默默地走回山上。 山下,萧万河皱着眉看他两个回来,晃着脑袋说:「就这两句话想让他们自己走出来?我看是难!」 「别急,等等看。」赵敬子挤挤眼睛:「就是巡检说的,那起子叛匪又不是铁板一块! 娄贼起兵时间不算太久,真正坏的还是少数。咱们就赌这里头没血债的、愿意活下去的人占多数,且看最后结果如何。 反正将军铳也运来了,一盏茶功夫就等等也无妨。」 话音刚落,山上突然大乱,间或有人的嘶吼和嚎叫声,以及兵器碰撞声。 过了会儿渐渐安定下来,周芹骑着马跑过来,问:「这是怎的了?山上为什么乱?咱们现在进攻不?」 「周营正莫急。」赵敬子笑道:「且驻足片刻,咱们看看吴茂才的计谋灵不灵。」 「来了!」话音刚落不知谁大叫了声,大家齐齐朝山上望去,见营门打开,一面白色的衫子被挑在竹竿上晃啊晃地。 第一卷 小元霸 第八十九章 黑鱼劝七娘 其实盛怀恩和李丹手里可以调动的真就是这千五、六百人,和娄世凡猜测的几乎完全一致。 但南山早开始反复筹划,一面用造酒卖酒吸引他的注意,另一面反复推演、周密布局,外有假象、内有倒戈和潜伏。 四出大戏:策反蛤蟆塘,突袭凤头桥堡,智取涂家院,最后逼降西大营,连串的动作根本没给娄世凡琢磨的时间和机会。 以致于都被捆在厢房的墙角里了,他还是想不明白自己三倍兵力,怎么就一塌糊涂地败了呢? 太阳高高地挂在天上,守卫们将他从屋里「请」出来说是巡检命令给他「放风」,省得腿上血脉不通了。 娄世凡眯了会儿眼睛,慢慢挪动着麻木的双腿。他动动颈子,觉得后脖子上有个地方酸胀得很(被审杰打晕时落下的)。 慢慢地眼睛能看得清楚了,他发现院子里好些人,正在从东校场出来排着队往门外走。再仔细瞧他忽然明白了,那是他的部下呵。 娄世凡甚至看到了几个熟悉的人,他高声叫了对方的名字,人家垂头丧气地朝这边瞥瞥眼也不说什么,还有人装作没听见。 娄世凡失望地回身,见看守的人在笑,那嘴角上分明带着几分不屑和讥讽。 忽然,他看到隔壁院子门口站着两个女人,他立刻叫了声:「七娘!」然后向那边用力跨了两步,但是脚腕上也有绳索,所以拢共只走出去两尺。 守卫立即举起刀枪来并且喝道:「干什么?退后!让你放风就放风,少想没用的!」 这时,隔壁的一称金也在看排着队的俘虏,她分明是听到喊声了,却重重地叹口气,对侍女说:「回去吧,外面怪热的!」说完也不看这边,转身进屋了。 娄世凡本想凑过去和她说说话、解释解释,但见她这样不由火气上来,心里骂了句「无情无义」,又看看守卫坚定的眼神,只好无奈地转身朝自己门口走去。 「他这是要做什么?」盛怀恩站在不远处的外墙上朝这边望着,有些不解地问道。 「不甘心?想解释?心里惭愧?呵呵,我看是兼而有之。」李丹抱臂当胸,眼里带着嘲讽说:「不过这位三公子肯定还没想明白自己怎么成阶下囚的,你信不信?」 「嗯,一千五破四千五,老盛我一个人可做不来。还是你的脑子好使!」盛怀恩伸出大拇指。 李丹摇头:「这哪里是我个人能做下的?分明有这么多兄弟一起努力。 再说,娄家父子也还不算什么大贼,他们出身虽低,但家里都有产业,说是个中等人家不过分吧? 如果是赤贫的造反,才不会这么磨磨唧唧,还能和咱们联手做买卖?也就是娄贼这等贪婪之辈,换了别人这招不见得好用!」 「那你们肯定还能想出别的招来折腾他们,我就不信你就这一个招式。」盛怀恩的话让李丹眨眨眼,看向他,两人同时哈哈大笑。 「不折腾白不折腾,我不折腾他他就要折腾我。这次还好咱们有明、暗两手准备,不然这小子真地翻脸把咱们的人都捉了还挺麻烦!」 李丹说完停顿下,又道:「花臂膊的书信送出去,娄贼怕是要气得吐血。但他攻上饶的精神头肯定没以前那么强烈了。 在他做出决定之前咱还得给他加两味药,一个是迅速击溃围攻广信的敌人,一个是伏击来增援的娄二。 千总大人呐,别总是我说,讲讲你的看法。先打哪个?」 「打哪个?」盛怀恩翻着眼皮重复了一遍:「诶对了,娄二现在到哪里了?」 「今天该到大源下船,这样明日便可到凤岭镇。」李丹回答:「从大源去广信也不远,只有八、九里地的样子。」 「你还问我?我看你心里早有主张!」盛怀恩瞪了李丹一眼,李丹也不接他这个茬,笑着只是催他快说。 盛怀恩只得背着手磨了会儿呀,慢慢开口说:「其实广信人少,听说凤岭镇失守人心惶惶战意不强,打这个软柿子是应该。 可我担心万一打不完后头娄二兜上来弄个前后夹击,那就不妙了。」他说着看看周围,见都是自己亲兵,这才轻声说: 「咱们这边降兵又多,顺风仗好打,夹生饭难吃呵!」 李丹轻轻点头,同样压低声音说:「所以,如果想先解决广信,要义就在一个‘快字上头。快去、快打、快围,然后快回头!」 「嗯!」盛怀恩用手点点下面的降兵们:「可这里还有一大堆事要做哩,你打算怎么个快法呢?」 「这个好说!你忘了咱是做什么的,要车马有的是!我已经命令把粮食、辎重都从西山、南山转移到涂家院来。」 李丹道:「要说花臂膊这个大院的围墙修得还可以,总比咱们西山营单薄的围墙要好多了。 粮食、辎重卸在这儿都放心,留下点人手看护,地方只要没有将军铳就打不进来! 我调朱二爷来负责这里,把俘虏都送到西山去。 留一队官军加上铁玲珑的壹中队和部分镇抚,继续做甄别和瓦解的事,然后带他们把莲塘到凤岭镇,再到广信这段先前因战事未能修完的官道整备好。你看如何?」 「只怕人手还是不足,南山也不能不守呵。 这样,我叫林百户也出点力,至少在南山放一队官军守卫。更新大队的每个中队现在只有两百多,最好尽快扩成三百人!」 这前后一打下来,整个俘虏了三千多,所以盛怀恩觉得两百余看守部队有些不够, 「行,我同意,这事交给孙社(铁玲珑),让他去办。我再给他留一百民工,武装起来做协助。」李丹点头同意: 「剩下的,朱二爷留下,民工给他留三百修补墙和门,还有李彪的饲养队。」 这次战斗结束,清点发现缴获了花臂膊这几个寨子中各马厩里总共六十多匹马和四十几头驴、骡。 「其余的队伍等卸完车、换马之后立即出发前往各自攻击位置,堵住广信的周大福,绝对不放他的人逃掉!」 盛怀恩挺佩服这小哥,别人打仗都想着怎么击溃对手,偏李丹说:「必须有效歼灭敌人有生力量,才能实现敌我在数量和质量上的变化」 这小子真的只有十五岁?这份狠辣和眼光独到叫人背上直起鸡皮疙瘩,他要五十岁了还了得! 可你细想吧,李丹说的话、做的事又像是普通、自然,没什么可以奇怪的。 本来嘛,数量上不对等,那是要想怎么杀更多的敌人让自己活下来,或者抓更多俘虏让他们替自己打仗,而且也确实打着打着自己这边不知怎么人数好像就翻了一倍。 啧,还是不对,搁哪个官军将领,也不敢有底气说自己下个月就能击破三倍之敌呵,他小小年纪不急不躁地哪来的自信? 盛怀恩想不通,干脆就不想。 他看着李丹和吴茂、巴师爷、赵敬子他们几个商议妥当,然后叫来传令把任务逐个分派给各部队主官,件件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唉,兴许这就是天分吧?」他在心里赞叹道。正琢磨着,忽然就看见有个人走进了关押一称金的那所小院。 咦,这不是……周芹周营正么?盛怀恩拈着胡须,若有所思地扭脸看不远处正忙碌的李丹。 「你来干什么?」 侍女换了外敷的药,正准备用带子缠裹好。忽然门开了,唬得她急忙拉 起夹被给一称金许七娘遮上。许七娘一瞧是周芹,立即拉下脸来。 「吼什么吼,老相识了又不是外人。」周芹晪着脸拉过张椅子在床边坐下,挥挥手对那侍女道: 「你先到外间歇会儿,我和你主子有话说。」那小丫头看了眼许七娘的眼色,这才蹲身一礼出去了。 「谁跟你是老相识?」许七娘别过脸去。 周芹注意到她姿势古怪,撩起被子看,见她手捂着药膏处,绑带还松着。便起身坐到床边俯下身来。 「你……!」许七娘涨红脸要推开他。 「别动,我帮你系好便回到椅子上去。」周芹轻声说,手找到带子,在她身后绕了两圈然后打个结。 两人几乎鬓发相交,彼此的呼吸、心跳相闻。 许七娘觉得自己浑身哆嗦,脸上烧得厉害,扭过脸去不敢大喘气,可越如此心跳越快,胸口剧烈地起伏。 「好了。」周芹拉过夹被仍给她盖住,坐回椅子里,将腰刀拉过来横在腿上。「嗯,没想到你伤这么重,我很对不住。」他抹了下上髭说。 「假惺惺!」许七娘翻个白眼叽咕了声。 「那谁让你给我一镖的?」周芹拉开衣襟让她看裹伤的布。 「那是两军对阵……。」 「行啦,既然是两军对阵各为其主,咱们谁都别怨对方好不?一报还一报,抵了!」 周芹这么一说,俩人好阵子都没开口,气氛有点尴尬。 「说道‘各为其主你到底为的是哪个?娄自时还是花臂膊?」周芹装作抹胡子,忽然小声嘀咕说。 「关你屁事!」许七娘瞪他。 「你,你这婆娘……!」周芹差点跳起来,强忍着又坐回去了。「反正都不是什么好人,一个把你当玩物根本不放在心上,另一个只顾自己活命……。」 「你再胡说八道就滚出去!」许七娘气坏了:「在老娘这里嚼舌根子,你也配?」 「我可不是嚼舌根,周黑鱼不是那样人!」周芹这下真地跳起来了: 「你不知道吧?你带兵去广信,那娄自时转脸就派人去永丰,把死了的知县那小妾给接到上饶,如今人家俩人住在花园里乐呵着呢!」 「你从哪知道的?」许七娘脸色刷地白了。 「我们也有探子,再说还有投降过来的人报告的。你要不信,我回头把贾铭九找来,他知道得清楚!」 说到贾铭九,许七娘知道八成是真的了。 这营里除去自己和娄世凡,能直接接触到老营那边来人的,那就属贾铭九,而且娄世凡发出的书信、老营来信都是经过他手的。「怎么,连他也降了?」 「他不是投降,是投诚。娄世凡差点就杀掉他,逼得他不得不跑到我们这头来。」周芹看看女人的脸色,又说: 「还有那个娄世凡,他答应把你献出来,换取我们放他回去。」说着摸出封信来将其它部分折叠了,只露部分给她看。 许七娘是认得些字,勉强可以看懂告示的,瞧见这是娄世凡写给他父帅的信,上头写道: 「儿已与团练首脑达成一致,只待父亲把休书致七娘,且兵粮顺利抵饶,则可放归孩儿矣!」 「这个没良心的!」许七娘大怒,伸手要抓那信被周芹躲过。她却支撑不住手臂一软人就往下沉。 周芹忙丢开信将她抱住,不料被许七娘张口咬在胳膊上。他怕惊动守卫便忍住了不出声,咬着咬着,许七娘「呜呜」地哭起来。 周芹有点着忙,赶紧轻声道:「是不是触动伤处了,疼吗?那、那你咬着,兴许觉得好受点。」 不料 他这句话倒惹得许七娘松开口,抱着他的颈子放声大哭起来。 一时间弄得周芹坐又坐不下去,站又不能站直,只好这样弓着背抱着她,一手托着她腰、一手轻轻拍打她后心,好不狼狈。 听到里面动静,侍女和守卫都跑进来,一看这局面全愣住了。 周芹回头一瞧恼怒得很:「谁叫你们进来的,滚出去!」侍女吐吐舌头跑掉,守卫憋着笑也溜走了。 哭了好阵子,许七娘才算是抽抽嗒嗒发泄完。「靠着啊,咱们靠着。」周芹说着扶她轻轻靠在软垫上,摇手说:「你有内伤,可不敢再这样哭!」 「还不是你打的?臭男人没一个好东西!」 「别生气、别生气。唉,早知道你这样,我就不把信拿出来了。」周芹说着拣起信来折好收进怀里: 「这毕竟是人家家信,扣住不好,我还得找人给送去。」他说着还拍拍上面沾的灰尘,然后瞧瞧许七娘无神、发直的眼神,觉得有些心慌: 「呃,我说妹子,你,你还是说点什么吧。我还是觉得你凶巴巴的比现在这样好。」 许七娘哭笑不得:「我好?我有什么好?残花败柳,被人家折过了就丢到一边,现在彻底完蛋! 当初师父就说过:你别看这人现在对你这样,将来变脸比这个更快!我不信啊,我觉得这种事不可能在我身上发生的。 何况那么多金子,他说拿就拿出来了。他要是心里没有我,怎么会这样做呢?你知道这‘一称金的故事吧? 他就是那样把我带回他家去的。也许以后,我再也遇不到这样的人了!」说着泪珠又止不住落下,又伤心地「呜呜」起来。 「我说一称金妹子,你为那个老色鬼哭什么?他仗着有钱有势哄你这多年,你难道还该为他伤心欲绝?」周芹不满道。 「我不是哭他,我是哭自己,我完蛋了,没人要了,以后可怎么活呀!师父,师父!」 许七娘想起如今不知漂泊到何处的师父和师兄弟姐妹们,哭得愈发伤心。 「怎么会没人要?」 「现在我、我连蒲柳之资都算不上,简直就是被丢弃的败柳!」 「谁敢这么说?谁这样讲,我周黑鱼先碎剐了他!」周芹吼道。 许七娘愣住了,抽抽嗒嗒地看看周芹:「你,姓周的,我哭自己,与你何干?」 「呃……。」周芹抓抓后脑勺,小心翼翼地在床边坐下,带着几分尴尬说: 「我说妹子,你这伤是怪我,没说的!可咱是把你当战场上的对手,一对一真刀实枪,就是你说的‘各为其主嘛,对不对? 作践你的事,老周没做过,也不会!你看我这人,战场上油腔滑调,那是为了激怒花臂膊。 就算后来知道你身份,老周也没瞧不起你,更没打算踩你在脚底下。 姓娄的一家子不拿你当人,我老周是江湖汉子,做事讲信义、有担当,绝不会因为你的过去就轻贱你。那个、那个……。」 他不知道该怎么说下去了,比划着却结结巴巴想不出词来,急得脑门上冒汗。 「你、你什么意思呀?」许七娘也糊涂了:「你、你这是……?」 「咳,七娘,这么说吧!」周芹一拍大腿,摊开手大声道:「周黑鱼不是矿主,家里没有一盘金子,有的就是条汝水江。 江边处处是家乡,江上有船有兄弟。咱没有豪宅花园,也没那细皮嫩肉,有的就是可以和遍天下的英雄豪杰一处炙鱼、吃酒。 你若看得上,黑鱼的船就是你家,黑鱼的兄弟就尊你声嫂嫂。我……,我想说的就这些!」 「可,可是……。」许七娘刷地脸红了,她没想到这个黑汉子竟当着自己面说这个,顿时心慌意乱,眼睛都不知道该看哪里。 「可我出身微贱,又嫁过人的……。像你这般好汉,哪家清白小娘子不会倾心,又何必……?」 说着说着,咬住嘴唇不说了,两颗泪珠落在夹被上。她是不想再给人做小,实在有些怕了。或者,还是去找师父? 刚这么想,忽然觉得自己一只手被放在滚烫的锅里一般,是周芹把她的手放在了自己的大手掌里。 「妹子你放心,不用担心什么!周黑鱼尚无家室,你来了就做大娘子,就是这汝水上的女掌柜! 江上各门派、所有的船家、行会无不服咱的号令,强似给那娄老贼做小! 他不要你,有我周黑鱼兜着,将来咱们笑着看他是怎么败的。就是李三郎说的‘谁笑到最后,才是笑得最好!」 「你这,先放手!」许七娘嗔怪地抽回自己的手,想了想叹口气说: 「我反正也无处可去,就算灰溜溜回师父那里,羞也羞死了,还不如不回去! 随你去抚州也好,远远躲开这是非之地。只是做什么大娘子就算了,我一个低贱的人,哪有那个福分?」 「怎么没有?你怎么老是说自己低贱哩?」周芹咂嘴道: 「吴茂才说了,前朝梁红玉是红楼歌女,那人家还能做诰命呢,谁比谁差了? 还有,李巡检也说,古有木兰从军,有则天女帝,你这点事根本不算什么。」 「李巡检,那个李三郎?」许七娘惊讶地问:「你和他说起过我?」 「嘿嘿。」周芹不好意思地笑:「要不是他戳破,我都不敢有这样的念头。」他指指怀里: 「这信就是他拿来给我看的,不然怎会到我手中? 三郎说了,若是你被交出去给官府,凭一个反贼家属身份,死得会很惨。但他怜你也是苦出身,被那娄自时带歪了路。 若是这个时候趁机和他们娄家一刀两断倒也好,至少可以保住命,不会做个……陪葬品。」 「我懂了。」许七娘停了停,伏在床沿大礼拜下去:「妾拜谢李巡检救命之恩!此生若不能报,子孙当还之!」说着又带出哭腔来。 周芹慌忙上前劝慰,扶她起来依旧躺好,然后说: 「李三郎已经吩咐,让吴茂才先生来看视你的病,并且正派人寻找一位老太医,等会儿我就让茂才兄来给你诊脉。 等你能动身了,便送你先到戈阳,那里总比上饶安全。待我返程回去戈阳交差,咱们再相见!」 许七娘点头,忽然想说什么又不说了,周芹问怎么,她害羞地拽过被角躲进里面不肯出来。 周芹哈哈大笑:「我晓得了,你是后怕,还好那天不曾骟了我,可对?」 许七娘不答,身子却在被子里笑着抖个不停。 娄自时派去牵制广信的人叫周大福,没错就这个名字,不过他和珠宝一点不沾边,人家可是赤贫出身。 祖父那辈在战火中不慎走到了错误的一方,兵败后被剥夺了百户职位,丢到山里挖矿十五年后才被放还老家。 靠着给人打零工,最后和一个寡妇相好,俩人就过到一起。佃了十几亩地后来有了一对儿女。 周大福从小就没见过银子,只听老人回忆说当年自己做百户,月俸是十石米和一两的小银锞子一锭。 稍微长大些他才明白这个月俸意味着怎样富足的生活,于是他没有想自己的祖父为什么后来站错队,反而认为现在的朝廷是自家贫困的根源。 当娄自时的队伍揭竿而 起时,他想也没想地「景从」了。 现在他感到相当满意,大米吃过、金银在箱子里,好马骑着,好女睡着,身上是丝缎,坐下是带着香气的扶手椅。 在大营里有上千供自己驱使的士卒,旗杆上高高地书写着「临川校尉」四个大字,那可是娄帅的亲笔! 临川,那时他带人屠灭的第一个镇子,谁叫他们敢于抵抗义军呢? 但是一切都被这个早上改变了。下午,从凤岭镇陆陆续续逃回来落单的士卒,他们带来了凤岭失守,三少帅和一称金都已凶多吉少的消息,顿时在营中引起恐慌。 各路头领、哨长都跑来向他问计,措手不及的周大福被搅得心烦意乱。 「奶奶的,都别吵吵!」他怒骂道:「一群不成器的浑蛋,还没搞清楚就都慌成这样,老子头都大了!」 看着众人安静下来,他仔细想想,先分派出哨探往凤岭镇方向去查,看看能否打听出三少帅的下落,如果能找到打散的人就引到这里来。 刚分派完,有个头领忽然想起:「对了,不是巡哨说午时过后,二天王的船队从槠溪水上过去了么?是不是该派人给他送个消息呀?」 「嗯,这倒应该。」周大福点头:「等哨探回来得了准确消息咱们派人骑马去大源报信,请二天王赶紧向咱们靠拢。」 「校尉大人,咱们还是现在就派人去罢。」那个头领轻声道:「哨探虽然骑着骡马,可一来一回也得天黑才有消息,再连夜去找二天王只怕有点晚。」 「你也忒瞧得起官军了!」周大福很不高兴:「从这里走官道去凤岭镇,就算咱们也得要半天时间,那官军难道会飞? 瞧你们个个吓得,好像马上要死老子娘一般。都给我滚出去!你当老子这校尉是吃白饭的?滚!」 「报!」一个亲兵冲进屋里(周大福占据的是当地某酒楼掌柜的家)。 「又是什么事?」 「哨探回来了,带来三少帅麾下的哨总豆子万和二、三十个被打散的兄弟。」 「哦?快让那哨总来见我!」周大福如获至宝,甚至等不及跨出屋去候在廊下。 不一会儿就看见亲兵和哨探先进院子,后头跟着个长身、三十来岁的汉子。 哨探先行了礼,报告说自己走到冷水塘那里遇上了豆子万这伙,直接就将他们带回来了。 「老万,怎么就你们这几个,其他人呢?你赶紧说说,凤岭镇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三少帅和一称金呢?」 第一卷 小元霸 第九十章 黄钦射校尉 这个豆子万大名叫万四有,家里开个豆腐坊,他天天买豆子、晒豆子,邻居们便叫他豆子万。 这仁兄曾经带人围堵县衙,为个衙内欺负百姓鸣不平,结果被县上以聚众闹事名义枷号十五天。 街上百姓感念他恩德,喂他吃喝,豆子万因此活了下来。 后来关在大牢里还未来得及释放,县城被打破了,他被放出来,城里有二十几个少年推他为首跟着去造反。 豆子万在西大营再次被推举出来和把总对话,谁知把总回来面对战、和两派拿不定主意。 豆子万见己方人多,便给部下使个眼色悄悄地围住了对方,然后突然动手。双方混战一场,共死伤了两百多人才平息下来。 可惜的是把总也死在了混乱中,他只好代表大家举着白旗出来投降。 赵敬子代表李丹和他握手表示接受,然后让剩下的人将武器扔在一边去西山集合,他则带着豆子万等几名头目来见李丹。 该死的差不多都死掉了,李丹很满意,便和他攀谈,慢慢发现这人本质还不坏,且早有接受招安的想法,就问他可愿立功赎罪? 然后派他带了些人来广信「投奔」,而这些人中就混进了若干侦缉队的人。 豆子万在周大福面前把镇子失守的前后说了,当然西大营的事情是经过加工的,然后他把自己说成是值夜巡哨,结果不敌对手只好仓皇夺路而逃。 「那么说,凤岭镇是真丢了?」周大福吃惊地问。 「真丢了!我们逃出来的时候官军正用将军大铳轰涂家院的正门哩,后来远远看见他们冲进去,然后就喊花臂膊和一称金都抓到了。」豆子万认真地回答。 「这、这怎么可能?三少帅那么勇武,怎会束手就擒呢?」有人难以置信地说。 「也许是受伤了,或者被他们使计谋赚了。」另一人叹气道:「反正落到官军手里,凭他两人的身份,只怕是凶多吉少!」 「别说啦!」周大福打断他们的絮絮叨叨,不耐烦地用手指在刀鞘上敲击了阵子,开口问:「豆子老兄,你觉得官军会不会立即来攻打咱们呢?」 「他肯定要来攻打!当然,不是现在。」豆子万见众人脸上一阵惊慌赶紧说: 「官军刚打完一仗不得打扫战场?不得清点缴获、分发奖赏?不得让大伙儿好吃、好睡一夜? 再说,他们还拉着大铳哩,也没法跑这么快呀! 属下觉得今晚大家养好精神,明日天不亮出发打个埋伏,兴许咱们就能反败为胜,甚至把三少帅和七奶奶都救出来。校尉您说是不是?」 「哦,对对!是这个道理!」 「诶,那样您可就是有功之臣了!」 「对呀,校尉,升了将军时莫忘记兄弟!」 众人借机吹捧、溜须。周大福脸上绽放出笑容:「好说、好说。那个,豆子兄弟力战得脱,报信辛苦,且又献上如此良策,成功以后我必奏报娄帅知晓!」 「属下谢过校尉大人,还请您赶紧写封信派个兄弟去见二天王,请他合兵内外夹击。属下可以派个弟兄同去,以便向二天王说明凤岭镇失守的实情。」 「嗯,对。这个事要赶紧,有他的队伍配合,那咱就更有把握了!」 周大福说完,急忙叫人写信,安排人手去送,又叫人陪豆子万下去给他接风,安排他手下休息住宿等事宜。 他这里忙碌着,却不知道李丹已经带着大队人马气势汹汹地杀来了。 凤岭镇上开打之前,往广信报信的人已经出发,他们天亮以后赶到城下,被守军用藤筐拉上城头。 很快郭县令和孙守备派人来将他们接到县衙。 看过两人呈上来的盛怀恩手书信件和信物,郭县令直皱眉,孙守备倒是有点跃跃欲试的样子。 「县尊,看来他们不得不提前动手了。」 「是呵,我担心,担心的很!」 「县尊担心什么?」 「那花臂膊手下可有三倍于南山的兵力,就算突袭,能有多大把握?这也太冒险了!」 「兵出险着嘛。」孙守备说到这里扭脸看看二人,让他们到外面等候,然后轻声道: 「这个时辰咱们再担心都没有用了,那边肯定已是定局。 我看咱们不如做好准备,若是真如所说他们来打周大福解广信之围,那我就如信上所说出南面堵住敌军溃逃之路,大人带其余守军在城头观战即可。」 「好吧,就依你所言!」ap. 原本盛怀恩只是戈阳卫的武官,但前次封赏时他成了凤岭转运使、行上饶卫佥事,故而郭县令不能不配合,否则就成和参将府对着干了。 再说,人家来主要目的还是运粮饷、补给物资,而这些也是广信急需的。 于是两人一齐来到北门上,从这里既可以观察远处周大福军营的动静,同时也可以就近调动和指挥。 这个时候,盛怀恩和李丹带着部队正在向广信扑来。他们速度很快,李丹的部队分成三路: 第一路由李丹亲自带队,包括前营和左营大部(左营部分兵力经过考虑留守南山了)以及弓箭队、罗右的肆中队乘坐马车到虎岗头下,然后穿越松岭从西向东攻打敌人侧面。 第二路周芹带领林顺堂的贰中队、麻九的护卫队占领荒岭,之后留下麻九警戒,周、林二人向东占领上坂渡口,并寻找可以渡河的办法(因为从上坂渡过河可以直达水寨北门下,比走下坂渡近,而且进入水寨更便利)。 第三路潭中绡和高汉子的三中队、火器队埋伏在荒岭北麓茂密的树林中,他们准备对付娄世明。 盛怀恩带领六百官军以及刚归正的铁镏子、石三碾两部则是正面进攻的主力,前者骑马骡,后者乘坐大车行军。 所有车辆投送完兵力之后立即返回涂家院装车,战斗顺利的话马上将辎重运往广信,不顺利则带着辎重撤返南山。 辎重和运输上的事务,全部由巴师爷和陈三文主持,吾三郎做为他们的副手。 在周大福看来,广信现在实际是座孤城。怎么说呢?虽然它与上饶隔江相望,但这江在娄帅手里呀。 北面有自己挡着,南面沿江的道路需要翻山越岭,崎岖难行。西面也是山就不用说了。 所以他一直认为也许自己就这样舒舒服服地在松岭下这大院子里躺椅上晃着,高兴了去后面塘里钓钓鱼,回来蒸了下壶酒,蛮好! 也说不定哪天狗县令熬不住,或者里面没吃的自己就出来降了。 虽然听说凤岭镇陷落心里慌了下,但他并没像其他人那样怕。 原因是他知道从凤岭镇到广信必然经过万松岭,北边就这一条官道,官军不走官道那不成了贼? 所以他只要像豆子万说的那样在万松岭那儿设下圈套,官军来了定能打他个措手不及! 这是他的真实想法,他也是这样下令做准备的。但是他万万没想到官军来得这么快,而且是大白天就这么冲到他寨门外了。 骑兵?怪不得!整个营盘都乱套啦! 对方先是数百骑兵在寨外聚集,耀武扬威了一番,接着便有几百步卒上前,堵着门叫骂。 听了半天周大福才明白过来这些人都是原来三少帅手下,归降叛变了的家伙! 有人怒气冲天便要出寨厮杀,周大福赶紧拦住众人,说: 「你们不觉得奇怪吗?官军加上这些降兵确实有一千人,可他们不是还有民团么?他的民团在哪儿呢?你们这样不管不顾地冲出去,搞不好就掉进陷阱了!」 于是他严令任何人不得出战,等待娄世明带兵来援。「到时候就是咱们前后夹击、里应外合,哼!且叫这些叛徒再多得意片刻。」 然而对手并没给他留太多时间,因为两门将军铜铳被运到了战场上。 看到四匹马拉着一辆车,叛匪们开始还奇怪不明白对方这是在做什么,等车子转个圈调过头来,所有人的眼睛都睁大了。 「将军铳!妈呀,他们把将军铳拉来啦!」 「往后退,快往后退!」 叛匪的营寨其实很简单,就是些木栅而已。门外既没有沟渠,也没有太多的拒马等防御物。 毕竟队伍拉起来不久,之前的仗又都顺风顺水,他们没想模仿官军,觉得费那样的功夫似乎也没什么必要。 这些木栅如果只是防御轻步兵是足够的,骑兵面前也还能应付,但对上大铳这样的火器就完全白给了。 知道的撒腿就往后面跑,没见识过的受他们影响有点慌里慌张,心里却不明白这些人在怕什么? 「砰、砰」两声巨响,弹丸将两扇木排制成的寨门打得支离破碎。弹丸继续向前,伴着四溅飞舞的木屑扑向惊慌的士兵们。 「啊——!」被击中的人发出撕心裂肺的嚎叫,还有的已经倒在血泊里动弹不得了。 有个眼眶里扎进木片的在地上不断打滚,一名小头目只好上前一枪戳死他,免得这喊叫声吓到更多人,也让他少受点罪。 众人浑身颤抖地盯着洞开的大门,但是官军却并未从那里涌进来。 隐隐听到远处有呼喝声和人影跑动,大家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呢,「砰、砰」又是两声,门左侧的寨栅一下子飞到半空,失去支撑的门柱摇晃两下缓缓栽倒。 接着又是嚎叫声。这次弹丸冲进人群更深,有七八个人在地上已经没了动静,有肚子被打漏的,有胸口被撞瘪的。 最倒霉是胯骨被击碎的倒在那里叫不出声,嘴里吐的全是血。还是被他自己头目过去一刀砍倒了。 在众人对面,寨栅门全倒在地上,右侧出现了二十步长的缺口,硝烟渐渐散去,众人发现对面的大铳正在装填,顿时大乱起来。 有人返身往寨内跑,左边的往右翼躲闪,后面的被挤趴下踩得哇哇叫。 然后第三次「砰、砰」又来了,人们已经顾不得看谁被击中、哪片寨栅垮塌,个个争先恐后地朝后跑,谁都想在自己还有命的时候离那两门大铳远点。 盛怀恩从望远镜里(其实这么近的距离他不用那玩意也能看清楚)看到寨门和两侧都已经没有了阻挡,得意地挥手命令:「铳口抬高半寸,用链弹,两翼前进!」 第四次发射使用的链弹,就是药包上头放进个软木塞,然后加进两个用铁链联在一起的较小的铁球。 这东西打出去不是一条直线了,而是一条街。 两只铁球乱飞,中间还有铁链造成伤害,甚至可以将对方拦腰打断。乱窜的人群遭到打击,进一步加剧了混乱。 「冲进去,立功受赏的机会到了,杀啊!」盛怀恩和自己的亲兵队率先催动坐骑向前,官军在中间,两翼是归正兵,大队人马浩浩荡荡冲进寨栅。 周大福听见第一轮铳响就知道守不住了,他一面分派亲信上前抵挡并弹压、稳定部队,组织防守,另一面悄悄带着自己的亲兵队骑上马出了南门就逃。 南门守军一看校尉都跑了自己还傻么?跟在后面便追。谁想刚刚转过松岭下的红石坡,就见前头大批人马 涌来,个个青色衣裤,青布包头。 周大福猛地想起豆子万说的,那团练最猛的一营叫做青衫队,急忙叫声「不好」便欲拨转马头。 无奈这厮骑术欠佳,马儿被他弄得莫名其妙不知该进还是退。 正在泥里拌蒜,山坡上有人喝声:「过九峰在此,贼将休走!」 说罢口里叫「着」,一支黑羽箭流星般赶到,恰好从周大福颈子一侧进去射了个对穿。众人大惊,忙来救时已经气绝了。 叛匪们见前边涌出来的人马越来越多,掉头想回寨,却见寨门已经被夺了,有个人哈哈大笑: 「这门豆子万取来求功名了,尔等想活的放下兵器!」 有几个头领见了破口大骂,带部下翻身去战,更多的人彷徨无计只得往东逃。 却见城里放下吊桥冲出五百官军来截断了去路,无奈只得弃了兵刃跪地求活。 第一卷 小元霸 第九十一章 二天王中伏 当太阳开始用绚丽的晚霞染红天际,打扫战场的欢声笑语感染着每个士兵。 李丹部的及时赶到从西面和南面堵住了敌人溃逃的道路,上千敌军只有不足四百名俘虏。 抵抗是激烈的,但失去寨栅保护,又面临两倍多的对手,周大福的队伍无法逃脱被全歼的下场。 郭县令和孙守备相约来到北门外与盛怀恩和李丹相见,热情相邀二人入城饮宴被他们婉拒了。 盛怀恩告诉他们从俘虏口中得到确切消息「二天王」娄世明已经到了大源,他们今晚要去设伏,争取将这路敌人击退。 「这样广信才能真正平安无事,我们可以至少控制住槠溪河右岸的地面不再受到潘菲的威胁,然后再图谋如何将粮秣等补给到上饶城中。 目前,先把补给广信的定额尽快送入城中,要安排的事情还不少哩。」 盛怀恩抱拳带着歉意道:「二位盛情某领了,待打败娄世明,回来再一同欢饮不迟!」 郭、孙二人听他这样说,明白原来后头还有硬仗要打,广信并非少了个周大福就可以太平安康了。 两人心下暗惊,只好连连向盛、李拜谢辛苦,然后带着周大福营地里的缴获及俘虏回城去,紧闭城门仍旧固守,专待前线的好消息。 盛怀恩和李丹在此前的推演中就设想了各种情况,唯一没有想到的,是原以为去山区收编杨贺溃兵的娄世明在这个时候突然出现在前线。 他们对这个新对手缺乏了解,即便冯三和后来的孙社、铁镏子等对此人也不大熟悉,只知他长期单独领兵行动,而且颇有胜绩,在娄自时军中有相当的威望。 「这人只怕不好打,他部下据说是娄贼军中最善战、顽强的部曲,咱们得多加小心。现在这么高昂的士气,不能毁在这小子面前!」盛怀恩说。 「千户说得极是!所以我等不可因几场胜利就滋生得意,轻忽大意的结果是会断送前面成果的,该在全体军将会议时提醒大家。」李丹说完指着草草绘制的地图: 「这位‘赤须将军既有名声,又有战绩,非花臂膊那样志大才疏之辈,也绝非周大福这种土寇。 我猜此人定是狡诈多智,绝对不能小觑! 从大源向西往广信,需在罗桥南荒岭下穿过松林。这条路不但狭窄,且有两里长! 千户,虽然这里是最佳设伏地点,可我有些担心,这家伙如果真的很会打仗,看了这样地形难道他会不疑心?」 「这种可能不是没有。」吴茂点头:「如像巡检所说,他定是派些许前队先行,一旦有变后队可以马上支支援或立即跳出埋伏圈。」 「我猜那二天王要是发现不对劲,多半会选择让大队迅速后退,先回到官道上观望情况再做决定。」 赵敬子摸着下巴上长出的短须,他连日熬夜,眼圈都发乌了,但连战连胜的喜悦仍使他头脑停不下来,根本没功夫去保持什么皇族苗裔的体面。 「不会、不会仅仅是观望,」吴茂想了想摆摆手否定道:「假如前边出事,他最先做出的选择该是夺占荒岭高地,从侧后袭击我们设伏的人马。 当然,现在麻九爷带队在上面,但我觉得兵力还不够!需要给他增援才行!」 「呵呵,要不把火铳队调上去,居高临下揍他们!」赵敬子说。 「如果他拿不下来荒岭北麓,你们觉得他会怎么办?」李丹问。 吴茂抬头和赵敬子对视一眼,几乎异口同声:「占下罗桥!」ap. 「对,退而求其次,他只能这么办!罗桥地势略高,又有房屋、院落可以凭恃,二天王拿下罗桥便能站稳脚跟。 所 以这个小村子会是我们争夺的要点,得不到罗桥他只好断尾求生,带着队伍退回大源去!」李丹说完用手一点地图上罗桥这个地方: 「我亲自去,前营、后营、火枪队布置到罗桥。左营带大铳埋伏在上屋塘挡住西面。 盛大人,林中小路的埋伏就拜托官军了,让林顺堂部跟着你行动吧。」 「好的!」盛怀恩抚着胡须点头答应。 他知道这个「官军」已经包含了归正的铁镏子和石三碾两部,加起来已经有上千人,如果再包括林顺堂的贰中队就是千二百人,如果只是干掉敌人的前队,他信心是足够的。 李丹接着说:「不排除敌人绕山而过的可能,所以派人通知周营正,提醒他注意向北防御。」赵敬子答应着用笔记下来。 周芹占领了上坂渡以后,发现那里没船,问过才知道因要防止敌人利用,官府派人来都给坚壁清野到龙潭口那边芦苇荡里去了。 李丹已经和郭县令、孙守备交涉过,请他们和水寨那边打招呼,拨几十条出来搭浮桥用,等辎重都运过去之后再送回继续隐蔽。 「把高汉子的中队派给麻九吧,还有弓箭队。」李丹继续说: 「让罗右上来到荒岭半山腰待命,位置在林顺堂和高汉子之间,既防止麻九防线被突破,同时随时可以增援设伏的部队。」 他在地图上把几支部队都标注出来,然后抬头说:「我们先假设他中计,那么高汉子在前,罗右在后,向山下压迫并支援林顺堂,减轻官军压力。 我则带领罗桥各队从后方封口,左营从上屋塘进入阵地支援官军,右营周营正带队自东向西挡住出口,麻九爷下山堵在罗桥和大源之间。 这样就把二天王包围在这条林中路上,争取彻底吃掉! 如果他不上当。官军在盛千总指挥下先吃掉他的先头部队,然后敌人或者去攻荒山,或者退守罗桥,我们两地都不给他! 前面有将军铳封路二天王过不去,盛大人吃饱以后带队伍出来,我们连成一条牢固战线,娄世明如果不撤他就只能在初战不利、地形劣势情形下和我等对战!各位意见如何?」 「三郎的意思,是要逼迫娄世明认识到自己的处境,然后主动后退?你不是真要吞下这块肉对不?」盛怀恩看出了李丹的用意。 「是的。」李丹点头:「大人,我们有前边两战的俘虏要消化,将士们连续作战也都疲惫了。 所以我觉得能吃掉娄世明固然好,吃不下去也别强撑着,免得噎着自己。 如能迫使娄世明撤退,自己也未受大的损失,我们甚至可以和他谈判,然后用时间慢慢消化这之前得到的业绩,返回头来再找能更进一步的机会。」李丹解释说。 「他能给咱们这个时间?」盛怀恩疑惑。 「我觉得应该可以,毕竟娄世明应该也不会想在这里损失太大。有保住实力的机会,他一定会回到帐篷里扒拉自己的小算盘!」李丹的回答引来一阵轻笑。 「那,凤岭镇上的粮草辎重明天再起运么?」赵敬子问。 「分给广信的可以今晚运,只要我们遮蔽战场,娄世明得不到消息就行。」 众人皆无异议。于是立即分派传令去到各营、队传令,趁着天黑之前最后的那点亮光,全军向官道方向又扑了回去。 周芹和麻九得到命令,便开始各自修筑寨栅做好防御的准备。 再说那周大福派出去两个送信的,相伴骑着牲口来到大源渡,喊了对面的兵丁摇船过来。验过身份将二人带过槠溪河来见娄世明。 二天王听说弟弟和七奶奶一称金都没能逃出来,凤岭镇已经失守,不由得大吃一惊!道: 「我早知那南山上的李三郎不是个好相与的,却不料这小贼能耐忒大,我三弟这样勇武过人竟然落到他手里,这可糟了!」 他说「糟了」并非是担忧那个父亲偏疼的弟弟,更不是说一称金。 这娄世明与他父兄都不一样,是个自诩有大志向的,从不将女子、家人过多放在心上。 他虑的是自己远道而来对本地不熟悉,且又没带太多兵粮,若是不能速胜夺回凤岭镇,那么恐怕只有先与广信的周大福合兵才是上策。 想到这里他连忙问:「周校尉现手上有多少人,粮草多少?」 「回二少帅的话,我营有千人,粮草是按三千人携带的,周校尉估计再吃个把月都没问题。 因当时七奶奶带队去与三少帅合兵,这边的粮草却未曾带走。」周大福的亲兵连忙回答。 「哦,那就好!」娄世明听了稍稍心安,这样的话他过去合兵,估计粮草够吃十天、半月之久。 他详细问了广信的情形和地理,思索片刻说:「依周校尉的意思,他明日早上设伏,叫我前往相助,那么击退敌军且合兵之后,他可是以我为主?」 「这个自然,我家校尉说了,一切遵二少帅的意思办!」 「好!既如此,你两个回去一人,告诉周校尉,就以他说的时辰,吾将四更起兵前往广信,请他务必坚持到援军赶来!」 娄世明心想不管怎么,后面是先打广信还是收复凤岭镇,先把这支队伍抓到手再论其它! 这俩一商量,周大福的亲兵打心里不乐意再跑夜路,便留下明早给大军带路。豆子万手下自告奋勇回去送信,连夜又被送过河去了。 但是他却半路拐个弯上了荒岭,然后又被麻九的手下送到罗桥来见李丹。 这样李丹便得知三个重要消息:娄世明目前还不知道周大福被歼灭;他出发的准确时间是五更;他携带的兵粮不足。 「你觉得这个二天王是个怎样的人呐?」李丹拉着那报信的坐下问。 这个兵是原先跟着铁玲珑的,第一次和朝廷官员一起坐着说话,颇有些局促紧张。 「呃,小、小人觉得……觉得他是个有主意,敢决断的人。」说完他就咧嘴了,心想你说个贼头目夸这么好干啥?便拿眼偷偷来看李丹。 「哦,有主意、敢决断。好,很好!」李丹高兴地拍拍他肩膀:「你胆大,会观察人,很不错!叫什么名字?」 「小、小人钟四奇」 「好,你去和刘中队长(刘社,铁玲珑)说下,等打完这仗,钟四奇你到我亲卫队吧!」 「啊?」钟四奇吓了一跳,那会儿要给当官的做亲兵可是件了不得的事情,甚至有机会和上官一个锅里吃呢!他受宠若惊地跪下磕头:「四奇谢大人恩典!」 李丹哈哈笑起来,招手让毛仔弟领他下去休息,然后对吴茂说:「如果他真是这么个人,只怕明天全歼娄家二公子是不可能了。」 吴茂点点头:「那我们就退而求其次,让娄世明知难而退,两营隔河相望。 我们一边把辎重设法转运进上饶,一方面消化吸收战果,同时用赎回娄世凡的借口稳住娄世明。这样有静有动、有进有退。总之是以达到补给上饶的目的即可。」 娄世明自己定下的事情说到做到,次日全军四更天准时出发。 无奈大源渡口只有数条船可用,两千人足足运了小两个时辰,等到全部抵达对岸并整队完毕,天都已经亮了。 好处是此时雾气消散,周围景物看得真实,且暑气尚未起来,凉爽的晨风中正适宜行军。全军步行速度竟也不慢,辰时中就来到荒岭下。 「少帅请看 ,这就是荒岭,前边一个个矮丘相连的便是松岭。这中间全是松树和竹林,只有两条古时开出来的路往广信去。」周大福的亲兵热心介绍说。 「这样呵,我说后来广信怎么沦落为县城了呢。」娄世明抬头看看荒岭和自己身后的罗桥山:「那这座山便是广信北边最高的了?你们没放个哨?」 「回少帅,这儿离广信还有六、七里地哩,光是穿过这片松树林子就要走两里。」 「吁——!」娄世明停住坐下马:「你说什么,要走两里地?」 「是呀。」 娄世明拈着自己的赤须不说话,旁边一名心腹校尉明白他的心思,提马上千几步轻声问道:「少帅,要不我带些弟兄先走在前,您随后跟上?」 「嗯。」娄世明微微点头,那校尉马上向前,带了四百多人先行。等他们进去一阵后,娄世明才摆摆手:「咱们走!」 大队人马向里面走了没多远,道路已经狭窄得仅容两车相错,娄世明眉头紧缩一言不发。 忽然前边传来喊杀声,娄世明猛地拉住缰绳,眼一眯,看到两侧山上有人影闪动。 有人大叫:「敌袭!」娄世明当机立断将手一挥:「退回去,前队变后队,盾牌上前!」 话音未落山上便有大石滚落,后面传来士卒惊恐的喊叫和因疼痛发出的嚎叫。 好在这支队伍跟他有段时间,且一直受他训练,不理睬死伤的人,立即掉头向外跑去。 马蹄踏在官道的砂石上打出蹄铁的火星,娄世明回头看看自己的队伍气急败坏:「去把那个带路的找出来,给我砍了!」他大叫,然后低下头咬牙切齿,嘴里喃喃道: 「我早该想到,早该想到,那个小贼不会这么轻易让我与广信合兵的!」说着后悔不迭地在大腿上狠狠捶了两下。 第一卷 小元霸 第九十二章 李三郎约会 李丹一脚迈出蹬在土坡边沿,手里拿着望远镜注视着下面娄军的举动,他忽然觉得自己现在这姿势像极了某个横刀立马的大将军。 只不过这会儿他是站在五百年前罗桥镇外的某个无名小丘上,前面有两株小樟树和灌木的遮挡。 一只松鼠在离他不远的树上犹豫不决,它看看这些肃立不语的人们,终于还是觉得冒险,掉头又回到茂密的枝叶中去了。 「娄自时有这样的儿子真是福气呵!」李丹将目镜推进去,少年老成地叹口气。 旁边的赵敬子也学他的样子放下望远镜。这东西不好造,前后总共就制作了九只,除了他俩和盛怀恩,然后就是吴茂、麻九和三位营正手里有(还有一只在陈三文手里)。 「多亏巡检妙计,不然还真难以拿住他。」说完赵敬子回头道:「真的只将他逼退,不能留下么?敌军现在猝然受到打击进退失据,难道不能乘势破之?」 李丹走到下面来背着手踱了两步,说:「人不可太贪,既得陇且望蜀,殊不知哪有那么多便宜事? 弟兄们已经连续作战超过一天一夜,有些年纪大的身子都打晃了,敌人可是吃饱、睡足的生力军,真要拼起命来输赢尚在两说呢! 能狠狠咬一口,让他知难而退已经很不容易了。留下二天王?除非咱们拼出去几百人伤亡。 可我还是那句话,咱们主要干嘛来了?运辎重呵,消灭敌人不是目的。拼伤亡没那个必要,我可答应了父老,要带大伙儿平安回乡呢! 所以最重要的是让他害怕、受伤,士气受损,惊惧疑惑不敢再有向西的念头,方便咱们从容地将物资转给上饶。」 说完,打趣地指着赵敬子:「你瞧瞧自己那黑眼圈,这样子进了上饶城,哪家的姑娘给你丢手帕呀?」说得身边的黑木、毛仔弟以及亲兵们都笑了。 「大人,敌军动了。他们正在整队呢!」一直没说话的吴茂忽然开口,他手里的望远镜就一直不曾放下。「看上去他们要攻荒岭了!」 「打旗语。」 听到李丹吩咐,一名亲兵马上抽出身后的两只小旗,跑到后面稍高处挥动起来。官军有自己的一套旗语,但是李丹等还没来得及学过来。 他只是简单将常用指令写下来,然后用「左三右二」这样的方式编了个表,看到后对方依照表上所写去查才能知道是什么意思。 方法简单粗犷,只能表达不复杂的内容,好在当下够用。 现在亲兵发出的指令其实就俩字,是告诉麻九:备战! 对方很快回复:收到。 之所以搞这个,主要由于荒岭北麓全是松树遮挡视线,在上面的麻九等人看不清下面敌人动向,所以就想到这边观察,再用旗语通知对面的办法。 麻九等人守在山上,只听侧方喊杀阵阵早已摩拳擦掌。 娄军士卒起个大早受通惊吓,现在又要爬上那样陡的山坡,个个心里不爽,离开官道见下面听不着了,便开始骂骂咧咧、抱怨连天。 「说什么拿下广信府吃喝玩乐全都有,这怎么还没到广信,连城墙都未见到哩就要开始搏命了?」 「唉!爬座小山都累成这样,见到官军还拎得动刀么?妈了个巴子,这鬼山生得也忒陡!」 「前面的,还有多远?这大早肚里就吃了俩炊饼,饿死我也!」 「可不,谁曾晓得还要爬山呢?早知道多吃几个了!」 正说着,前面的尖兵就看见眼前出现一道竹篱笆,蜿蜒在松树间向两头延展。 「咦,奇怪,难道这山是私家的,不然谁会在这上面修篱笆?」一个家伙说着,边向两头看边走上前。 这篱笆一眼望不到头,足有胸口高,推了下挺牢固的竟没推动。 他想看看后面是什么东西支撑着,一伸头,「哧」地声,一口刀在他颈子上划过。尸体仰面朝天地倒了。 因为是在坡上,便朝下面滚落,把后面的人带翻在地。 「嘿你这笨蛋,自己滚下来怎还将老爷也连带上了?我……诶哟妈呀!杀人啦!」那个沾了满手血的倒霉蛋大叫起来。让周围所有人都一愣。 就在这时,篱笆后面出现了弓箭手。所有的弓都拉满弦,这么近简直就是活靶子。 弓弦的「嘣、嘣」声伴随着羽箭飞过的「哧、哧」声,山坡上一片鬼哭狼嚎。 「不好啦,上头有守军!」 消息传来娄世明气坏了:「有守军怎的,给我攻上去,你们都是白吃饭的吗?」一时间荒岭北麓喊杀声大作。 但很快娄世明就意识到自己的错误了。这北麓陡而且晦暗多树,守的人占尽了便宜,攻的人不但重心站不稳,而且很快便会体力不支。 娄世明见伤亡已经有上百,只好咬牙切齿地把人撤回来。 改派一支队伍向西再往南,攻击官军侧后以解救自己的前队,但是很快「砰、砰」两声巨响,西边喊杀声大起。 派去的人狼狈而回,报告说前面有将军大铳拦路,人家早等在那里还立了篱笆拦阻,过不去! 「嘶——!」娄世明倒吸口冷气,他竖着耳朵听听,发觉松林里面的喊杀声已经小了很多,脑筋急转之下命:「快,占领罗桥!」 「少帅,咱们不救他们了吗?」有人惊慌地问。 「还救个屁呀!」娄世明用马鞭一指:「三面都是敌,难道咱们还要往里面送人头?这都看不出来吗?」众人如梦方醒,连忙呼喊队伍掉头,急急地退向罗桥来。 「敌人来啦!」李丹看到对面大旗和旗下黑马上那个魁梧、黄须的汉子便放下望远镜,边将它小心搁到毛仔弟背着的一个木匣内,边命令: 「传令各部,准备战斗。火铳兵听哨音开始射击,不得擅自开火!」 不料娄世明却很精,他猛地想起:这罗桥不会也有陷阱吧?朝左右一看,他叫出一名头领: 「你带五百人先行,去将罗桥占住,里面的人一个都不许留全部赶走!」 「遵令!」那头目想着这里头有油水可赚,急忙带人匆匆地向罗桥扑过去。 娄世明眼看着他们冲进街道,稍稍松口气:「看起来,许是我多心了?」 「哪里、哪里,二少帅这叫深谋远虑……。」 那拍马屁的话还未说完,就听「乒乒乓乓」地一阵乱响,接着就有不少穿青衣的人从街口两边抬着拒马涌出来封住了路。 「深谋远虑?」娄世明挥鞭子抽在马屁精的头上。再回头看时,见有些零零散散的溃兵从旁边小路上逃散回来。 亲兵上前捉了一个拎到他面前。「发生了什么事?快讲!」娄世明不耐烦地喝道。 原来众人开始还有些戒惧心,后来看看没有动静这才大胆起来。谁知进去之后一条街通下去,两侧的巷道都被堵死,众人这才觉得不好。 这时响起尖锐的哨笛,一条条火铳从那些封死的巷道里伸出来,打得众人无处躲藏。 「一排铳就打倒了好几十人,连着打了几轮,然后各家各户的门全打开,里面都是藏的团练,弟兄们晕头转向被杀得好惨!」那逃回来的放声大哭。 「那你们怎么逃出来的?」有人问他。 「小的是吓破了胆,不回头地跑到街尽头,那边拦着的人少,又兜了个圈子甩开追兵才跑回来。」 赶走这个逃回来的家 伙,娄世明站在坡下抬头看上面旌旗招展的罗桥村。 「少帅,要不咱们再攻一次?」有人在旁边试着建议。 「不可。」娄世明摇头:「让队伍继续撤,三百人断后,其他人往渡口撤!」 「这,那咱们岂不是白走这趟了?」 「哼,你看看上边,有火铳、有刀盾手、有长枪,少说也有近千人。咱们还是仰攻,得损失多少弟兄? 五百人出去回来的连半数都没有,这伙人连老三的四千人都敢惹,咱们剩下这千把人算得了什么?」 他说着回头看眼松树林,那边的喊杀声已经基本上沉寂了下去。 「谁有把握一个冲锋就能拿下罗桥?拿不下来还呆在这山坡上不退,等着人家前后夹击么?别废话了,赶紧撤!」 「咦,巡检,二天王撤兵了!」吴茂叫道。 「这就跑了?你倒是再攻一次啊,花一晚上做的准备呢!」赵敬子拍着大腿遗憾地叫唤。 「哼,他不能不跑。一下子断送了几百人在这条街上,二天王觉得疼了。」吴茂开玩笑地说完,对李丹建议:「巡检,该派人去街里帮忙,我估计还有少数不肯降拼死抵抗的。」 「让顾大和宋九一去。」李丹下完令,收起望远镜,对黑木问:「老黑,敢不敢下去一趟?」 「巡检要某去取了那二天王的脑袋么?」黑木点点头问。 「不,你去告诉他,我马上下来和他见一面。」 「啊?巡检岂可亲身犯险?」黑木等人几乎异口同声。 「放心,他的兵已经没有斗志,娄世明自己也清楚。你去告诉他,我们在官道上见,各自带二、三随从即可。我有他弟弟的亲笔信要交给他。」 说完,李丹便叫毛仔弟去牵马。「吴先生在这里主持,献甫可愿下去见识、见识这位造反的二天王?」 「固所愿尔!」赵敬子咧开嘴:「要是他不老实,自愿过来挨上一棍,小元朗可不算失信,是你李三郎约的他。」李丹听了大笑。 太阳已经升高,地面上站一会儿就让人觉得闷热,身上的汗水似乎止不住要冒出来。 在这样大太阳底下见面显然是不适宜的,李丹早就相中了个地点。那地方在罗桥偏东二百步左右,有株冠盖如伞的大樟树。 黑木带了两个亲兵摆上桌椅,留了毛仔弟伺候,其余人都退到几十步外的树林边缘。 李丹就在那里下马,带着赵敬子和做为官军代表的窦哨总(窦三儿),三个人走进那大树的树荫下。 娄世明也在几十部外下马,带着两个随从走进树荫。他看见李丹愣了下,缓缓上前抱拳道:「听说巡检少年英雄,却不料如此年轻,实在有些意外!」 「赤须将军过奖。」李丹也抱拳当胸,打量着对方。这娄世明比他弟弟略矮,但魁梧结实不在其下。 「将军走州过县名声在外,李三郎年幼不敢以英雄相称,倒是用在将军身上正是合适。」 这个回答娄世明没想到,他怔了下,哈哈大笑,指指窦三儿: 「官军在此,你不称吾为贼,倒以‘英雄二字相赠,不怕丢官么?哦,这里还有位黄带子哥儿,恕某眼拙了。」嘴里说着,却是半点敬意也无,大摇大摆地拉开椅子坐下。 赵敬子正要说话,李丹微笑着抬手挡住他,也自顾自坐下。 他只是挂了口剑,穿的也是青色箭袖衫,头上仅仅是青布幞头,无片甲遮身,就这样与那反贼面对面坐着,从容道: 「君远道而来,天气炎热,丹当尽地主之谊。」说着拍拍手,赵敬子从身边取出个扁壶来放到桌上。 「这酒是昨夜便在井里为君镇凉了的,请君品尝。」说罢,在赵敬子放到桌上的两只银杯里斟满,自取了一杯饮了,然后示意对方。 「酒,难道不是该烫了喝么?」娄世明有点惊讶,看着酒杯稍微犹疑说道。 「寻常酒都是烫温饮用。前时与三将军合作酿的凤乳和凤泉因是蒸馏酒,故常温饮用亦可。不过这个酒却不同,是低温酒。 在下与权工找了个山洞,在洞内低温发酵制成的,取名叫‘玉清流。这酒必须喝冷的,温了口味倒稍差些。」 李丹说着又给自己倒了一杯,举起来相邀共饮的意思。 犹豫片刻,娄世明伸手拿起酒杯一饮而尽。接着不可思议地看看酒杯,说:「果然好酒,好酒!」 李丹笑起来,给窦三儿也倒了一杯:「献甫饮过,你还不曾。来,你也尝尝。」 窦三儿受宠若惊地饮了,惊讶道:「巡检高才!这世上竟真有可以凉着喝的酒!」 「世上的事没有做不到,只有想不到。想到了就会千方百计去达成,一旦达成呢? 荣誉、金钱、地位都是唾手可得之物。三将军见识广,我说的可对?」李丹笑着问娄世明。 娄世明抬头看他一会儿,摆摆手说:「李巡检,你今天约我来这大树下不是专为请我喝酒吧? 看你身后,官军、团练,少说也有两三千人马,你为什么不来剿我,反而拉着我在这里喝酒呢?」 第一卷 小元霸 第九十三章 把酒说反贼 望着这家伙阴狠、审视的目光,李丹不慌不忙,没有丝毫的躲闪,反而将银杯往桌上一放,反问道:「为何我必须要剿你呢?」 娄世明一愣,没想到问题又回自己这边了,他有些意外地看看李丹身后的赵敬子和窦三儿,摊开两手: 「李三郎,你可是朝廷的巡检。官兵捉强盗难道不是天经地义么?哪有个摆开酒桌青天白日下和强盗共饮的道理?说不通呵,你的葫芦里面究竟卖什么药?」 「官兵自是要捉强盗,但事要分轻重缓急。」李丹说话不紧不慢,让对方忘记了他的年龄。 「我这个巡检是广信府北地巡检,职责是保护上饶北线的官道畅通,护送补给辎重完整、及时地到达上饶。」 「我好像听懂了。」娄世明眼睛里闪过一道光:「你的意思是,你们来这边目的是送补给,而不是打仗,所以你希望两下谈和,各取所需?」 「二将军果是明白人!」 「但你觉得我会放你们进上饶么?」 「不放又能怎的,你父帅手底下还能调几千人来打?」 娄世明眼里露出愠怒,但他捏紧了拳头盯着面前这少年没说话。 李丹接着道:「话可能难听,可二将军该知道李某说的是实话。 上饶城里城外目前兵力相差不多,当然,这是没把银陀那伙人算上,你父子即便调兵也不过仅一、两千之数。 这等添油战术百害无益,只能让银陀站在后面哈哈笑。是这样吧?」 深吸口气之后二天王说:「没想到你连银陀的事都了解。」 「我可是北路巡检,知府大人不能任命个吃干饭不干活的吧?」李丹笑嘻嘻地,招招手让他凑近些,轻声说: 「其实你父亲也知道拿不下上饶了,可他不死心,又怕丢面子,怕各路反王以后不听他的,对吧?」 「***屁事!」娄世明不高兴了。 李丹却不以为意,摆摆手继续:「二将军先别骂人,听我给你仔细分说。 假设你父子现在有本事把队伍突然拉出个三、五万人,我觉得打上饶还可一试,不然它就是个口号,没实际意义。 再说你不能光打上饶,还得分兵广信呢?两线作战要的兵力肯定超过打一座城! 但是另一面讲,即便真有这许多兵马,可又上哪里去找粮草支撑? 我从你三弟和广信周大福的营地里缴获来看,贵军粮草绝对支撑不出半月! 就算是我运的这些东西送不进去,上饶靠自己支撑个把月没问题。它能耗到你们不战自溃! 反正迟早都要退兵,是粮草将尽军心浮动时再退,还是现在就退?汝父子当及早决断。 老实说,仗打了这许久,周边百姓该跑、能跑,粮食该藏、能藏的,早都跑了、藏了。 即便纵兵四掠,杯水车薪而已。加上你们还得养活那个贪得无厌的银陀,怎么办?」 「李巡检的意思是劝我父子退兵?」 「嘿嘿,要不现在退,要不等尿快撒到裤子上时再退,就这么两个选择。哪个好,不用我帮二将军挑,你自己心里该有分辨吧?」 李丹这话让娄世明一时无言。他意识到眼前这「小贼」不但对他们内部有相当的了解,且对局势的判断远高出上饶城里那群官儿们。 「要不是银陀,我们父子早把上饶拿下了!」他气哼哼地说完,又看看李丹: 「我还是不能放你进去,上饶得到粮草有救了,可我们父子难做啦。就如你说的,我父亲还如何号令天下?」 「太祖皇帝亦曾三围合肥,你父子凭一万人就想拿下上饶,未免眼里也太没古 人了!」李丹嘁了声道: 「胜败乃兵家常事,何必在乎一城一地的得失?再说,我这些粮草也不是专门供给城中守军,乃是为救上饶、广信两地十万民生的。」 他一指赵敬子:「太祖围合肥,曾下令城中士民外出樵采勿得伤害,才有今日子孙挂黄的荣耀。你父子若真有志救民,不至于看着百姓挨饿吧?」 娄世明不作声,似是在思索,手指轻轻在桌面上叩击着。他知道李丹说的确是实话,即便自己今日退到对岸,恐怕结果也是劝父亲退兵。 没有地利,没有兵力优势,没有充裕的粮草,一场对上饶的突击战打成了温吞水。现在进不得、退不得,如何是好? 李丹的话意思很明确:我不怕你,再来还打!但你想想自己总这么损失,和体面撤退相比,哪个更妥当? 娄世明想起了早上的将军铳和鸟铳齐射声,鼻孔里似乎又闻到了硝烟。 「你想就这么两句话,让我们父子夹着尾巴逃了?」他一阵冷笑说: 「小家伙,你想做买卖,总得拿出点诚意来吧?说了这么多,你倒是功劳、苦劳都有,可我还没看到娄家能有什么好处! 如果只是拍拍屁股走人这么简单倒好了,可我怎么说服父帅呢?你总得给我点什么吧?」 「二将军看来不只会打打杀杀嘛。」李丹笑起来:「那么,我这里可有什么二将军看得上眼的?请尽管开口。」 「我提了你能给?不用回去和那位盛大人商量?」 「你且说,能答应的我现在做主,不行的我再回去问也不迟!」 「好,先说活的。我三弟和一称金都在你手里?」 「三将军很好,他让你们放心。这是他的家书。」李丹摸出封书信放在桌上推过去,继续说: 「只要补给安全送进上饶,三将军立即可以回家。至于一称金么……有点麻烦。」 「什么麻烦?」娄世明瞪起眼来问。 「我部下去问过她意见,她似乎……不大愿意回到你父亲身边。」李丹做了个无辜的表情: 「我可没阻挡,也没逼迫,她看上我们这里一个姓周的营正,所以不肯回去了。」 「这……。」娄世明涨红脸,低声骂了句:「这个低贱的货,我早说过她是个见异思迁的柳花性子,不回去也罢!」 他倒杯酒喝干,抹抹嘴:「我听说过山豹也被你抓了?」 「他受了重伤,已经被枭首示众。」李丹面不改色地回答。 「周大福呢?」 「一样。」 「该死!」娄世明一拳捶在桌面:「亏他昨晚还派人来,我巴巴地带着人一大早赶过来,结果倒给你送了一堆人头!」 「昨晚派去的两人,其中有个回来给周大福传信,那人是盛千户手下。」 娄世明气得骂了句什么,闭了眼咬牙,半天苦笑:「那你能给我的也不多嘛。」 「我可以把今早的俘虏,还有周大福手下被抓到的人都还给你。」李丹说完抬起一只手:「不过要等到你部全过河以后,再派渡船过来接收吧。」 「那可感激不尽!」娄世明说着抱拳拱手,然后说:「让不让你们进上饶,我需问过父帅才能告诉你,退兵的事我现在也不能答应你什么。」 「那当然,毕竟这个家你还不能说了算数。哦,对了,还有你大哥呢!」 「你少废话,挑拨的话对我们兄弟没用!」娄世明一巴掌拍在桌面,然后拿眼角瞥了下,慢悠悠道:「既然你的筹码不多,那就由我来开价好了。这酒……。」 「不卖!」李丹翘起二郎腿:「三将军说了,都是你二将军 出的主意,他才抓扣我派到酒庄上的人。所以呀,酒庄的合作免谈了,我可不想再为这个冒险!」 「啧,你这人,还挺记仇!」 「再说了,今后这酒庄在哪开还不一定,也许在戈阳,或者我解了差事回到余干再说!」 李丹故意气哼哼地:「你不是说我是朝廷官员么,那更不可能和反贼往来了。」 「诶,这都是小事情。」娄世明知道这是个机会,把酒庄生意从老三手里夺到自己这边,毕竟将来养军、打造武器和甲胄都需要钱,而且是很大量的金钱。 娄世凡那个笨蛋,生意放在他手里,这小子就会把钱交给父帅哄着他开心。 与其如此,不如自己趁这个机会悄不作声地把盘子接过来,这样将来才能把实力做大、做扎实。 「我当时是怕你们借酒庄刺探军情,或者做什么扰乱军心的事。既然你不能直接和我家往来,我看不如这样,咱们各自找个兄弟做中间,他俩再交易不就没事了?」 「唔,三将军的提议好像也有道理,有钱不赚是傻子。 我给贵方一个合理的价格,在此之上贵方加价得利与我无关。但必须货到付款,概不赊欠!」 李丹心想他不就是想搞个白手套嘛。不过还得用「货到付款」这条往前逼一步,试探他的意图是真想做买卖,还是有别的打算。 「成交,但我要整个江西的售卖权!」 「这个不行,因为江西的售卖权已经有人拿了。不过,如果二将军真有这样的雄心壮志,我倒是可以把福建的售卖和出海权让给你。」 娄世明眉毛一挑,心想这更好,因为江西大部分还不是他娄家的天下,对于福建他们可太熟了。 不说别的,那些衙门口八成都和这边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凭这个福建的生意应该好做!「你说的可是独家售卖权和出海权?」他跟紧一步问。 李丹没想到他还懂这个,诧异之余回答:「售卖权肯定是独家的,出海权可不敢答应你独家,毕竟海上线路太多,你娄家也不可能垄断呵。」 「垄断?诶,这个词贴切!」娄世明觉得新鲜,点点头说:「好,那就这么办。具体事情让他们之间去谈,咱们只要拿定大主意就好。」 「二将军,生意人管这叫做‘抓大放小。」 「哦?哈哈,有趣!你这小子懂得不少,我喜欢!哈哈哈……!」 送走娄世凡,转身回到浓荫下。刚才那壶酒娄世明已经带走了,窦三儿把自己的水葫芦递过来让李丹解渴,然后有点担心地问:「巡检,咱们真要和反贼做买卖?」 「做啊,当然要做。不做,哪里有渠道得知他们的动向和消息,又怎么有机会策反他们中希望被招安的那些头领?」李丹笑着回答。 「哦!」窦三儿立即竖起拇指。 「我猜巡检还有层意思吧?」赵敬子抿着嘴笑,用下巴示意说: 「原本这生意属于娄世凡和他老爹的,现在娄世明***来抄走,放进自己怀里去了。如果娄贼父子知道会怎样? 大把银子就这么落在了老二口袋里,娄贼和老大、老三对此能没疙瘩?」 李丹哈哈大笑:「知我者,献甫也!不过诸君知道便好,不要张扬出去,否则不管用了。而且这也是条长线,是否有用尚未可知。」 「听说娄自时贪财、不大气,我看他未必能忍。」赵敬子摇头。 「就算他能忍,别人也忍不了。」 「巡检是说……娄世用?」 「嘘……,天机不可泄露!」 「哈哈,明白、明白!」 娄自时 看着两个儿子简直不知该说什么好。他难以理解为何自己五千大军,居然还是败了,甚至连包围广信的部队也灰飞烟灭,若非老二机警连他这两千人也险些搭进去(李丹会谈当天释放了娄世明手下被抓的三百俘虏,算给他留了面子)。 听完娄世明的汇报,他背着手来回踱了两圈,然后停下来,回头问:「林泉先生对赤须儿会谈的结果怎么看?他们要用老三换粮道,咱是同意还是不同意呢?」 听到他点名,贺章略为迟疑了下。 他是非常清楚这三兄弟内里争夺的激烈程度的,当着娄世用和娄世明,哪句话该说、哪句话不该说,着实有些不好拿捏。 左右权衡后,他叉手向上行礼,开口道:「主公,属下以为目前不是谈论换不换三将军的问题,而先讨论要不要退兵、如何体面退出?」 「哦?」娄自时捋了把胡须,眯起眼来问:「此话怎么讲?」 「先生的意思是连战皆败后,当下我军兵力、粮草、士气均不足以攻克上饶,无如退一步再做打算。可是这个道理?」娄世用接口问道。 「大公子言之有理。」贺章严肃地抱拳回答:「主公,兵家之道在于赢。只要能赢,一时的隐忍、让步、退却都是无关紧要的。 便是本朝太祖也有三打舒城和合肥的经历,起兵本就不可能一蹴而就,还当长远考虑、徐徐图之啊!」 「道理我懂。」娄自时叹口气,一拳擂在桌面:「可这个话自那青衣小贼口中说出,让我实难接受!」 「这……。」贺章知道他是在恼一称金的事情。也是,就算人家早觉得没意思了,可被别的男人接手这事儿怎么说还是难堪的,和戴绿帽子有什么两样? 即便是李丹的手下,但作为其主,不可能不承受娄自时的恨意和怒火。 「主公,成大事者要有容人容事的雅量。」贺章想着措辞,小心翼翼地看看对方脸色说: 「不过一女子尔,主公志在天下,请不要在这件事上太多挂怀。」说罢,偷偷瞄了眼娄世用。 娄世用对自家老爹颇不以为然,可又不能直接戳他的心。见林泉先生目光看过来,只得躬身说:「父亲,现在不是找他报仇的时候。 大军进退都在等您的号令,林泉先生的话望父亲以大局为重,三思啊! 还有……,孩儿上次提到封银陀为王的事情,父亲考虑得怎样了? 孩儿倒以为,不妨激励银陀向西攻打广信和凤栖关,甚至直取戈阳亦可。 现在杨贺大帅在抚州闹得挺欢,正该拿下戈阳策应他的行动,叫官军左支右绌难以招架。 咱们暂时退后休养,取得秋后的粮秣,整顿兵马,募集壮士再行攻打,则上饶必定不守。 父亲称王不过晚几个月而已,有什么大要紧?大势在我,民心所向。 一时暂退可谓明智之举,既利我打食,又麻痹上饶守军,可多得也!」 「吾儿妙计!」娄自时目光一闪,他敏锐地捉住了「调动银陀向西」这招的好处,消耗对手,收缩和保全自己。 嗯,老大这脑子就是好使!他想着、想着微笑起来,点头道:「好,很好!就这么办吧,按老大说的去做。林泉先生,就麻烦你走一趟银陀寨中如何?」 「父亲,林泉先生乃您身边谋士,须臾离开不得。再说那银陀阴狠、自大,先生去怕是压不住他。还是孩儿去罢,至少他表面上得给父帅个面子。」 娄自时思忖片刻点头:「好,那就你去,多加小心!」 「儿子省得。」娄世用叉手受教,心里非常高兴自己胜过了老二一头。 但是娄世明可不会闲着,他站起身来道: 「父亲,如果大哥能劝说银陀向西,那么我们可以说这是他自作主张,与我娄家父子无关。 不过,还是该赶紧去和青衣三郎商议,争取尽早把三弟换回来才是。 第一卷 小元霸 第九十四章 笑谈对虎狼 「怎么,二弟你担心什么?难道他们还真敢杀了三弟不成?」娄世用冷笑: 「我倒觉得银陀大军临境,那青衣小贼吓也吓死了,肯定乖乖交还三弟连个屁也不敢放!」 「大哥连人家面都未见过,何以见得李三郎会吓死?」娄世明反唇相讥。 「慢来、慢来,大公子,二将军所虑不无道理。」贺章赶紧打圆场: 「如果我们要回来,事后银陀再怎样都与娄家无关,可以撇得清楚。 但假如三将军被送到银陀军中……,大公子想想,主公是否又欠了那银陀大大的一桩人情呢?」 「这……。」 「再有,既是买卖,哪有不还价的道理?一称金不送回来,还做梦让我们让出通道,大帅怎么也得找补些面子吧?」 「先生的意思是……?」娄自时立即身体前倾,注意地问。 「要么,他们献出些军粮。要么,把抓走的三将军部下放归。总之,我们不能不还价。银陀一动,再谈价钱就不可能了,要趁早!」 「哦!吾明白了!」娄自时恍然大悟:「既如此,先着老二去讨价还价一番。待条件谈好,老三顺利归来,再请银陀下山。 那时再发生些什么,嘿嘿,可就不是我娄自时不讲信用的事情了。先生可是这个意思?哈哈哈!」 众人皆附和而笑。娄世用笑着看向自己的弟弟点点头,娄世明笑得很开心。后发制人,老大的本事不过如此,叫某轻而易举就化解了! 娄世明又想到那甘甜清洌的美酒,心里甚至对再见到李丹多了几分期待。 「唉,你们父子……这、这哪像是造反的样子嘛!这种事怎么,还带跑来还价钱的?」李丹坐在小马扎上,摊开两手一副哭笑不得的样子。 「你我是生意伙伴,既然如此当然就可以有来有往啊。」娄世明笑嘻嘻地给自己又斟上一杯: 「李三郎别装蒜,你小子又不曾吃亏。连一称金的事我父帅都不提了……。」 「别、别,一称金和我没关系,那是我部下。咱在这件事上可没沾到甜头!」李丹赶紧摆手撇清自己。 娄世明对能够捉弄下这个战场上让自己父子吃尽苦头的小子感到非常高兴和有趣,他哈哈大笑着饮了这杯,然后说: 「不就是放几个人么,又没叫你降了,怕什么?」 「说真的,你不打算接受招安?」李丹转移话题:「再这么下去可是条不归路。」 「小子,别糊弄我,我知道!」娄世明自嘲地笑笑:「若造反的是别人还罢了,那是我亲生父亲,我能怎样? 就是不跟着他起兵,他垮了我一样得砍头。对不对?那我何必,不如张开手脚干一场。胜了,是搏个富贵。败了,也没枉来人世!」 李丹啧嘴,摇摇头。他不是对这家伙的态度有意见,而是觉得这个时代的法律有问题。 「我知道你的队伍很少发生滥杀、抢劫、掳掠妇女这种事,所以战斗力能比较强。一支队伍要是自甘堕落到贼匪的地步,那就离大义越来越远了。望君自重!」 「老气横秋!」娄世明撇撇嘴,不过心里还是接受了这句话。他想想说:「你是朝廷的巡检,和我说这个不怕有人告到上面去?」 「随便!」李丹无所谓地挥手,这种事前世也不是没见识过。「我是想你将来即便战败、阵亡,也还能落下个项王那样的名声,不要被人说又是个安禄山、黄巢。」 「哼,多谢美意!」娄世明瞪了他一眼:「废话少说,条件你打算怎么回复?」 他现在看出来了,对面这支人马说是奉盛怀恩为主,但实际上做决定的基本都是这个小屁孩 。 李丹没立即回答,拿起杯子来一饮而尽: 「嗯,好酒!谁立的规矩未满十八不能饮酒?简直没道理!男儿上阵杀敌,闲坐对饮,这才是淋漓尽致的人生!」 看着对面的娄世明一脸懵的样子,他拍拍额头:「刚才说到哪儿了?哦,条件对吧?」 娄世明赶紧点头,心想你先别之乎者也,赶紧办正事,我这里还等着三弟回来就把银陀这头蛮牛放出来呢! 「啧!」李丹扶着脑袋想了想:「喝多了,头疼。要不你先回,我睡一觉,咱们明天再答复?」 「不成!」娄世明一挥手:「我人都来了,恁大老远地你还叫我再跑一趟?赶紧说,说完了你爱回家抱着谁睡觉我都没意见!」 「唉,都和你说了那一称金跟我没关系!」李丹一脸无奈: 「好吧、好吧,真拗不过你。既你这么有诚意地跑来,也不能让你空着手回去。下决心留在我这边的,我可没法强迫人家回你们那边呵。 想走的我肯定放!目前已知希望回去的,大概有个七、八百人吧。」 「才这么点?你抓了几千人,只放这么少怎么行?再加点!」娄世明叫道。 「那,凑个整,一千吧!我再还给你五十头牲口够诚意了吧?」 「哪天交接,在什么地方?」 「嗯,上坂渡的浮桥还有两日完工。这样吧,后天晚上我们开始往上饶水寨里送物资。这事儿必须夜里干,还得放着那银陀捣乱你说是不? 物资开始在左岸登陆,这边大源渡口开始释放那一千人。物资过去超过半数,我再把牲口和三将军放了。」 听他把自己弟弟和牲口摆在一起,娄世明白了李丹一眼,不过他忍了没说话。大局妥了,这点小事不值得浪费吐沫。 「好,就这么说定了!」那说着又给自己斟满一杯,显然没有立即走的意思。 「我的中军说,你想把酒庄搬回余干?那么远的路,我怎么把酒运回福建去?这不是难为人嘛!」 「这有什么难的?」李丹笑笑:「在我看来都简单。你放心,我有一种马车,一次可以拉二十石。」 「什么?二十石!」娄世明大吃一惊。看書菈 「嗯……,要是花点钱改造下,拉三十石也是可以的,而且能走山路。每辆车配四匹马或者骡子。」 「三十石?这不可能!」娄世明觉得自己呼吸都急促了:「难道你这次运军粮就用的这种马车?」 「猜对了!」李丹点头:「不然,你以为我年纪轻轻怎会被戈阳守备任命做了团练的防御使?每辆车价值八十两银子,可以买也可以租。」 「你的意思,我可以得到这车?」 「没什么不可以。你运酒,用普通车拉太费力不讨好啦,用我的车更划算。从戈阳到广信,普通马车要走五天,我只用不到三天时间。」 李丹把手往下按按,对正要说话的娄世明道:「不过现在不行,得等我回到余干才能有富余的马车提供给你。 事实上,我今天就是坐这马车来的。你要不要看看?」 见他鸡啄米般地点头,李丹招手叫过毛仔弟,吩咐他将马车带过来给娄世明瞧。 娄世明第一眼看去就喜欢上了!这马车有一丈多长,车边箱有一人多高,箍铁圈的大轮子,里面左右各有一排座位。 因今天是载人没那么大分量,所以用的是双马驾辕。李丹请娄世明到车厢上去,自己陪他坐着马车跑了一圈。 回来两人跳下车,李丹问:「怎样?」 「太棒了!」娄世明围着马车走来走去看个不停:「车很快,停下来也很快 ,为什么? 掉头挺容易,不像别的车那么费力,人都不用下车它自己就转过来了。 李三郎,你怎么做的?这车八十两银子?你先给我造十辆!」 「哪有这么快?」李丹咧嘴:「这么大的家伙很费工哩,要二、三十人忙十天才能造一辆。 而且需要木材、钢铁都不少!光找齐材料就很不容易。」 「这简单呐!」娄世明眼珠一转:「我家就是矿上出身嘛,要钢铁、木材这都容易,你要的话我运过来,拿料抵银,可好?」 「这……,」李丹故意挤眉弄眼故作为难地想半天,才勉为其难地答应下来。 娄世明立即想要这部车,李丹摇头告诉他这车有编号,在戈阳卫挂号的。 「别着急,我写信去叫他们赶紧造一部来给你便是。你倒是可以选两个做过马夫的,先来我这里学学怎么驾驭。」 俩人谈生意谈得热火朝天,一点也不像战场上的对手。临别时娄世明腰里又多了个没开封的酒壶,哼着小曲得意洋洋。 他伸手招过自己的中军来:「你派人先一步回去向父帅禀报这边谈下的条件,告诉他后天晚些时候可以让我大哥去见银陀了。」 这中军姓莫,叫学义,今年三十出头。他妹子是娄世明的小妾,所以算是心腹得用之人,替他掌管着后勤司务。 听他这样吩咐莫学义愣了下:「我的二爷哩,看你俩聊这么好,我还以为……。」 「两码事,生意是生意,战场是战场。」娄世明嘴角带着笑意撇了他舅哥一眼道: 「哪能说因为做生意,两边就放下刀兵了?毕竟咱这是造反,钱要搞,否则没法养兵,可正事也不能忘喽。懂吗?」 「那……,万一要是李三郎败了,咱们这生意岂不是……?」 「他会败?未必!」娄世明撇撇嘴,拈着胡须摇头:「这小子比猴儿还精呢,我倒要看银陀近万大军扑过来的时候他怎么应对的。 最好是他两家打得如火如荼,最后两败俱伤,那才是我父帅要的结果! 当然,如果银陀能缴获部分粮草,或毁掉它们让上饶空欢喜一场就更好!用我大哥的话讲这叫驱虎吞狼。 不过我怎么看,都觉得是驱狼向虎。 告诉你,这个李三郎小小年纪能有本事搞出那等绝妙的马车来,定非白给之辈。我们且瞧好戏吧!」 报信的用最快速度将消息告知娄自时,他听了之后长吁口气,对娄世用和贺章两人说: 「老二那边谈妥了,除去释放世凡,他们还放还一千被俘的弟兄,这个数也还能接受。 后日夜里辎重经上坂渡浮桥过槠溪水,放人则在上游的大源渡。 老大,后日傍晚你去见银陀,最好是三郎回来以后银陀那边动手,千万小心莫害了你兄弟性命!」 「孩儿知道了!」娄世用被他弟弟占了次上风心里不痛快,表面上却什么都没露。 「林泉先生,安排世明后日银陀若答应下山,就让他往大源渡驻扎,北山上的营寨由世明接管。五日后主力转攻玉山,一部由老二带领返回永丰。 银陀若是胜了,就说我军乏粮,若是银陀败了,正好因这个理由退兵。待秋收之后,寻机再围上饶决战!」 「是,主公,就按您说的安排!」贺章躬身: 「还有件事撤离前要办,请示主公那些征募来的民夫和抓到的各地差役、官吏、商贾如何处置?是遣散、释放,还是……?」 「父亲,上饶将来是您建国之基,杀人太多恐有不详呵。」娄世用上前一步轻声劝告。 「嗯,老大说的是。」 「大公子宅心仁厚,那就把民夫都释放了罢。」贺章说完口气忽然转冷:「不过那些爪牙、商贾平日最是鱼肉乡里,该杀的还得杀!」 「嗯,也有道理。把百姓放归,杀掉那些衙役、公差、官吏和商贾,毕竟我们是义军,应该替天行道嘛!」 娄自时义正言辞地说。娄世用张张嘴,把自己的话咽了回去。 其实娄世用才是对民心最关注的那个人,爹造反、他接班,他当然想做唐太宗! 娄世用觉得自己和李世民中间那个字都是「世」字是有原因的,他要推翻赵氏建立自己的皇朝。既然这样,他不希望史书上留「暴虐」二字。 他的皇朝理应后世万人称颂和敬仰才对!所以当听到贺景建议杀人他有些不快,还好父帅只同意杀那些役吏和商人。唉,反正也是些无德的东西,那就杀吧! 另一方面他也隐隐感觉,原本父帅为了在上饶建国打算在此地留个宽仁的形象,并未对本地士绅下狠手,就如迟迟没有对城池和周边民生大肆破坏那样。 不过随着时间流逝,粮秣不断消耗,他的耐心也在消失。这次,应该也有几分「就食于敌」的意味了。 唉,少不得自己做个恶人。他这样想,心里暗暗盘算是不是给几家比较知名的士绅,如刘、夏、孔、廖、徐这几大姓氏暗地通报些消息。 自然,比较重要的人物早躲到城里去了,只留下些族人看守城外产业。 若能不与这些家族交恶还是避免的好,娄世用知道将来治理本地还得靠这些乡绅支持,否则可有自己头疼的时候。 他渐渐发现,造反不仅仅是消灭,重要的是依靠和拉拢某个群体去不断挫败和伤害那个庞然大物,直到它轰然倒下! 娄世用读的书是兄弟们之中最多的,也更侧重于「以霸道得天下,而以王道治天下」的理念。 但是,他有点不太明白,这个时候靠杀人、毁灭获得物资的补充,不是和老师一向教给自己的相反么?他决定要请教下林泉先生。 从父帅那里出来,他正要和贺章打招呼,不料对方先开口说:「大公子可有时间,到老夫书房小坐片刻如何?」 「哦,那么老师先请。」娄世用愣了下,忙拱手回答。 「大公子是否在奇怪,为什么老夫会提出杀一批人呢?」两人分宾主落座之后贺林泉摇头晃脑地问。 第一卷 小元霸 第九十五章 林泉指退路 「这是个原因。」贺章点头:「即便把二公子从广丰、朝阳送来的粮秣都加上,咱们也仅仅够用七天! 也就是说如果没有补充,七天后队伍就断炊啦! 而这里到玉山百二十里,就算咱们到城下人家就开门纳降,这点粮食也很难支撑的,所以必须在本地大力补充一批。 乡下近日已经派出粮队清扫过,所得有限聊胜于无。只有本地的乡绅、官宦、商贾之家,咱们到来以后对他们客客气气不曾动过,想必还能搜罗一些出来。」 「可是老师,这治标不治本呐!」 「嗬嗬。」贺章笑起来,手抚胡须点头说:「确实!」 「那为何要这样做?」 「大公子可还认为我们终究要回来拿下上饶?」 「这个自然!」 「那么我告诉你,这次有三个目的: 清理役吏,腾出位置将来给忠于我们的人; 杀鸡儆猴,让那些乡绅知道义军的刀不是软的; 取食于敌就不用说了,最后是麻痹对手,让上饶和玉山的官军都以为我军乏粮已极,这样利于轻取玉山!」 「哦,原来如此!」娄世用深施一礼:「还是老师深谋远虑,学生佩服!」 「错了!」贺章摇头对愕然的娄世用笑起来:「大肆声张我军乏粮的消息,让官军放松警惕,这是主公的想法。我不过是推波助澜罢了!」 「这么说,父帅早有打玉山的念头了?」 「然也。所以说主公英明呵!」 娄世用眨眨眼,这时才明白自己父亲的心机原来这样深,做儿子的竟然没有看透。 「可,如果麻痹了上饶,何必再去玉山?直接端掉大城不比打个小城好么?」他想想又问。 「问得好!」贺章用手指在桌面敲敲:「所以还是回到最早的话题,上饶我们打得下来么?城内守军一万多,我军实力基本相当。 但凤岭镇和广信两战失利,使我方力量变弱了,加上粮秣不足、士气低落,实际已经弱于城内守军,只是对方尚且不知道而已。 这一点,想必大公子能够同意?」 「嗯,所以当初才议论如何体面撤退的话题嘛。」 「对!那你现在还觉得我们能打下那个城高池深,里面还有个水寨和一座王府的上饶吗?」 「不能。」娄世用沉默片刻,摇头回答。 「因此,转进玉山,既可稳定军心,又能夺取存放在那里未来得及上缴的夏粮为补充,还可以征募玉山周边附近的劳力、矿徒从军。 等到秋收后兵精粮足,那时再度西进二打上饶,这才是主公心中的整体大略呀。大公子明白了?」 「原来是这样,我懂了!」娄世用觉得有盆水从头浇到下面,这回算是真正恍然大悟。 「还是父帅英明,思虑周全呐!」这句话说出来他是发自内心的,以前总觉得老爷子在后面看看风景、睡睡女人过得太简单,殊不知人家心中一直都有谋算。 「那么大公子可明白这次去拜访银陀时该怎么说、怎么做了?」贺章盯着他问: 「银陀动,就替咱们挡住那青衣小贼,让我等可以放手施为,也能震慑上饶、吸引其目光,这样咱们的大军才能安然无恙地从上饶城下退走。 否则若上饶出兵步步紧跟,主公袭取玉山的方略难以实现,最后还是解不了全军的渴呀。」 「先生说得是!那,学生还有个疑问。如何取玉山?若待大军缓缓退往玉山,恐怕敌人早已被惊动,一场攻城战是免不了的。」 贺章嘿嘿地笑:「大公子放心,十天前主公就已经 暗命白马校尉曹亮带人潜入玉山。大公子只需领一支奇兵,星夜赶到城下呼应即可。」 「让我去?」 「对!」贺林泉得意地拈着须子点头:「你劝说银陀,以西来团练所携粮秣、银饷、器械作为诱饵,将他们转运路线告知,促使银陀星夜下山。 若他能够溃敌后夺其浮桥、直抵广信,便足以打官军个错手不及。 待银陀倾巢而出,二公子平安接到三公子后赶来接管吉阳山大营。 大公子你辛苦回返,我在茶山布置精兵,你带他们星夜驱驰杀奔玉山里应外合夺城。你看此番谋画如何?」 「老师这是想送军功给我吗?」娄世用笑着问。 「大公子,纵观历史,凡开国创业之君无不武功赫赫,其后继承大位之人也多是能征惯战之人,如此两代方可稳定局势,定鼎天下。 人都说李建成懦弱,才使太宗才华、军功凸显其上,其实不然! 李建成平定河南、平定刘黑闼都还是有两下子的。即使这样还是输给太宗,为什么? 因为他多与文士相交,疏远武臣的缘故。后来虽极力弥补,已远不及矣! 老夫望大公子以前车为鉴,从初始即能使文武宾服,这样才能在将来顺理成章,不致重蹈覆辙呀!」 贺章的话听着刺耳,但显然是发自肺腑。娄世用沉默片刻,施礼道: 先生金玉之言,世用谨牢记心中!世用有件事相托……,」他停顿了下又说:「茶山娄氏乃吾家同宗,还望先生手下留情,差不多就可以了。」 「呵呵,这个自然,老夫省得。」贺章微笑着点点头。 到了约定的时辰,上坂渡的人们开始紧张起来。 渡口对面用竹筋水泥砌就了两道墙,墙从底到垛口上部高七尺; 北面这道向西延伸后拐向南与槠溪水左岸相接,总长约一百六十步; 另一道较短,基本是南北向,长约五十步,两者间有二十几步宽的缺口用拒马防御着。 左营和鸟铳队负责在这里守卫,形成了一座保卫渡口的桥头堡。 槠溪水在上坂渡这个地方河道突然变窄,在这里架设浮桥不需要太费材料,但是水速加快,水深增加却是个麻烦。 原来周芹的想法是利用船只铺板的办法,但很快发现这样不行,不但浮桥本身不稳定,而且根本走不了满载的马车,更别说是李丹改造的重型货车了。 于是李丹决定改修一座半永久性质的桥。 首先,原来的浮桥暂时保留。 李丹让大家用做泥坯砖的方式制作水泥板,每块厚一拳,大小三尺见方,中间预留给桥桩木柱留的孔,直径约一掌。 预制的水泥板两天干透,先打好桥桩木,由水性好的人逐一「引导」,将预制板从桥桩木上方套入,沉进水中形成五尺高的水泥「串串」。 用长方形篾笼盛满大块的卵石做成沉箱,在「串串」周围垒成深井,每个宽七或九尺(中间两个略宽),长一丈六尺。 最后往井里设辅助桩、填埋沙砾和水泥到顶。 统共做了四个桥墩,中间两个桥墩上搭起两座塔门,通过塔门上方的滑轮、绞盘和粗大、结实的藤索控制中间桥板的吊起和放平,这样即便上、下游过船也可通行。 木材打好榫卯,预制板和水泥都加快了桥的搭建过程,造好之后浮桥就被拆除,因为船还要归还给水寨。 由于有坚固桥墩的支撑,这座桥即便在通过重型货车的同时走少量行人也不成问题。 娄世明听说一夜间河上突然多了座桥,连忙带五、六个随从骑马赶来查看。 在距离桥头堡三百步远的地方看了许久,转头对莫学义道: 「这李三郎确实有点本事,竟然这么快把软桥改成了硬桥。可惜他是官军那头儿的,不然真是个济世兴邦的人才啊!」 约定的遣返俘虏和物资转运是从酉时(17:00)开始。 在桥头堡的守卫是左营负责,防御是萧万河的拿手戏,左营大部都在这里,留了两队人在对岸桥头守卫。 桥头堡里还有林顺堂的贰中队准备随时接应,河对岸山坡背后是整个右营和罗右(右钩子)的肆中队,他们将在行动开始后随第一批物资出发,前行至水寨北门外埋伏。 前营全体和高汉子(和尚)的三中队静静坐在本队的马车边,他们将跟随第二批辎重、六百民夫直抵水寨北门外,然后在那里列阵警戒。 盛怀恩带领的官军(包括铁镏子、石三碾的归正队)在荒岭东南山脚下集结,他们是全军的预备。 在大源渡口,麻九的护卫队和他侄儿宋小牛的镇抚队负责人员遣返,他们的右后方竹林里埋伏着潭中绡的后营和刘社(铁玲珑)的壹中队。 这个时候,在吉阳山大营灯火辉煌的中军帐内,银陀还没最后拿定主意。 虽然娄世用带来了封王的许诺,以戈阳做他的封地,众人也「千岁、千岁」地恭贺了半天。但不知为什么,他心里总觉得不踏实。 银陀是个三十出头的汉子,中等个,连鬓胡子粗眉毛,塌鼻梁(斗殴后的结果)让他的容貌看上去十分凶恶。 但实际这家伙是个挺会算计和耍小聪明的,要不怎么连娄自时都只能恨得牙痒痒呢? 他原本是个福建寺院里的护寺武僧,因女干杀了某乡绅的女眷受到通缉,因此跑到山里银矿做工。 在与税监和官军的对抗中由于武艺出众被推举为监工头领,渐渐地开始有了名气。因他一直留着寸发,所以被人用了「银陀」这么个诨号。 这次娄世用来之前,他已经从零散跑回来依附的溃军口中,略略听说了从凤岐关到大源渡口这几战的结果。 虽然嘴上没说出来,但他自个心里有数,呵呵,娄家父子打不过,所以这是来求援了。可凭什么我就该下山去替你们收拾残局呢? 「报!禀告千岁,我等奉命去上坂渡那边查看,见敌人正在渡口集结,好多的马车在两岸都有。没见到官军,只看见戈阳卫团练和广信北地巡检的旗帜。」 哨探带回来的信息似乎没给银陀带来多少触动,他依旧面无表情,看不出这家伙究竟在想什么。 部下中有些性急的,伸着脖子看看大帐外的天色,又不断相互交换眼色,但没人敢先出头。这个家里,绝对是上首坐着的那位当家! 「你看,戈王殿下,我没说错吧?放心,官军都被我二弟吸引在大源渡口哩,这边只有民团护送、押运。」娄世用故作轻松地喝了口凤乳甘露,放下酒盏说: 「为了送辎重过河,他们连桥都搭好了,正是‘天予不取,反受其累。夺取辎重、攻克广信,殿下就有了西进的本钱。 我父子绝对信用,只要戈阳一下,敕封王爵的特使便到军中。」 「我并非不信任你们父子,也知道娄帅派你来的用意。」银陀端着酒盏微微点头: 「这酒不错,真的。但是我怎么总觉得这笔买卖,赚头似乎没你们说的那么大呢?」 「两万石粮秣,几千两白银的军饷,还有甲胄、武器,说不得还能加上一座广信城,怎么,殿下觉得还不够吗?」娄世用故意把」殿下「这个称呼说得大声并且清楚。 「啧。我说你少‘殿下、殿下的好不好?咱这还没 册封,大帅也还没进上饶称王呐,做人要谦虚!各位还称我做将军吧,听上去顺耳些。」 银陀这话说得让娄世用和其他部下都有些尴尬,有种热脸贴了冷屁股的感觉。 「银陀,你怎么用这样的口气和大公子说话?」随同娄世用一起来的武卫将军梁歇忍不住跳起来怒喝: 「不管怎样,你现在还是娄帅下属,娄帅对你如何有目共睹,现在又要封你做王。可你高高在上,说话不咸不淡,像是知恩图报的样子吗?」 「梁将军息怒、息怒,都是自己人没必要这样。我家……将军是个面冷心热的,这谁都知道,怎么会不感念大帅的恩义呢?」谋士虔中忙起身打圆场。 「大公子放心,银陀他不是个小人。」说话的是银陀的「军师」姓张名子山,这人是个道士,号取谐音为「紫衫」,所以平常人都唤他紫衫道长。 「只不过他心中有些疑虑尚未解开而已。」紫衫道长说着瞟了眼银陀那边,干笑了一声问: 「大公子,咱们真人面前不说假话,若有这样多好处,何以大帅不自取,而要交给我部呢?」 「怎么,道长是觉得大帅这样做有错?」娄世用放下酒盏冷冷地问。 「哪里话,道长不过是替将军问问,请大公子解惑而已。是吧道长?」虔中又来抹稀泥。 「大家都是出来打拼的,我们一言一行、一个决断,关系着几千弟兄的生死。 请大公子恕罪,银陀他正是顾及大帅恩义才觉得不好出口,老道脸皮厚就替他做这个恶人。」紫衫道长不卑不亢,将手掌向上对大帐内诸人一指:. 「在座都是将军麾下校尉、副将,哪个不是参加义军已久且出生入死的?大家不怕死,但不能无谓地赴死。 现在估计多数人都已经听说了二将军、三将军连战不利,从凤栖关直退到大源渡的事情。 事实嘛,这也没什么不好意思拿出来说的。 可在这样的情况下,尊驾想要说服将军带领我等去攻夺上坂桥,总得把事情相告,让我等心中有数,得以谋划成算再出兵吧? 可是,大公子来营中除了饮酒、催促之外,好像并未提供什么有用的信息呀!」 「呃……,道长所讲也是应有之义。大公子,你看?能不能把这几战的首末先说说?」虔中试探地问。 娄世用知道这遭看来是躲不过去的,于是向银陀抱拳道:「听道长这样说,倒是世用考虑不周了,请黄岩将军和诸位莫怪。 其实非是有何隐瞒或欲使诸位上阵搏命,实在是数战以来我方损失不小,目前仅够围困上饶,无力分兵之故。」 说完,便将凤栖关以来几次战斗情况给众人大致讲讲。 第一卷 小元霸 第九十六章 银陀下吉阳 众人听得津津有味,有人目瞪口呆,有人两眼放光,还有的发出低低的惊呼。 等他讲完,帐内一片嗡嗡声,老道皱着眉清清嗓子让他们安静下来,然后对上面抱拳道:「将军,看来这可是个劲敌呀!」 「是呀,这他妈妈的,环环相扣,都赶上说书了!」银陀手下副将孙固不高兴地瞥眼娄世用,拱手道: 「可是将军,现在人家就在上坂渡,距离凤山台五里,距离吉阳山大营只有十里,这简直就是在身前闹耗子,完全不把我等放在眼里!」 「孙将军的意思,是不能让他们做大?」虔中问。 「我没甚意思,就是觉得他们太猖狂,有点咽不下这口气!」 「人家连战皆捷,骄狂些也是有的。」紫衫道长不急不慢,伸出手指头来数: 「这么说对方该是三千人,现在上坂渡有两千、大源渡有一千。 我军人数固然是他们几乎三倍,但他们士气、装备优于我军,又如大公子所说可能有几十支鸟铳和两三门将军铳。 不过……,」他歪着头想想:「如果我部向西,这山上大营可就空了,谁来堵住上饶的北门呢?」 「如果贵部向西,」娄世用把手一指: 「我二弟、三弟现在带着三千人退守大源渡,贵部可与他们交接,让他们来吉阳山,把大源渡交给贵部。 这样一来,银帅便可据槠溪河两岸,进退皆有余地,且有我父子作为后方凭靠。」 「哦?」紫衫道长面上神色一缓,点点头:「这倒不失为一个办法。」说着便丢了个眼色给银陀。 如果把大源渡、上坂渡拿到手,再控制广信那边的下坂渡和龙潭渡,那意味着银陀可以控制槠溪水这条生命线。 不仅能轻松获得外界补给,还可以对水上船队发号施令,这个影响力是有很大意义的。 老道敏锐发觉了其中的妙处,立即向银陀暗示。毕竟现在队伍越来越壮大,总在山上不是个事。 到更为平缓的地带去利于发展和部队运动,这也是原本娄自时一直试图限制和控制他们的,现在有机会蛟龙入水,何乐不为? 娄自时时常抱怨自己要养活银陀,他又总不听使唤;可银陀却觉得娄帅你总不肯放手让我独当一面,是信不过还是有什么别的打算? 他非常不满目前这种什么都被娄自时把持的局面,队伍越大,手下要求银陀自立的呼声越高。 有机会拥有更大自***甚至彻底独立,那自然好!可怜娄自时是自寻烦恼,结果还落个埋怨。 「嗯,如此说来我部就不再管上饶的事,可以全力向西了?」银陀问。 「正是如此!」娄世用心想我费了半天口舌总算你开始听懂了。 「好!那么大源渡几时可以交接?」 「如果将军同意的话,我现在就派人去通知弟弟们,将军可以今晚派两千人去大源。这样明日清早他们就可以渡河。 若今晚夺了桥,将军可趁夜直抵广信城下,敌仓促无备最迟明日即可破城。大源渡过河的部队则可以直接去凤岭镇、凤栖关和南山。 我料敌主力聚集在右岸,一旦击溃其后方能战之兵不过数百。趁敌空虚占据要害,这样将军西去戈阳的大门就敞开了!」娄世用胸有成竹地侃侃而谈。 银陀看了眼道长,见他微微闭目点头。想了下做出决定: 「孙固,你我分头行动,我自带大队猛扑上坂桥和广信城,你带其余人去接收大源渡,然后留少数人守营,主力明早渡河向西取凤岭镇和凤栖关。 我围广信后,会遣封信(银陀部下校尉)领一支千人队做你后援!」说完他 站起身:「诸君,立即各自归营!收拾行装,下山作战! 今晚必夺上坂桥,明日白天拿下广信!我队在先,孙队在后,虔司马领后队跟来,一个时辰后出发!」 众人纷纷起身,轰然回答:「谨遵将令!」 晚霞正在西边褪去,大源渡那边俘虏的遣返已开始。传令用旗语将消息接力传来,李丹命令右营和肆中队向前,护送第一批物资过桥。 而在对面的桥头堡,工程还在继续抓紧进行。上百人的民工正在用泥坯砖在北墙上建三个专供火铳兵驻守的圆堡。 这圆堡就是后世的碉堡,已经建好底层和中层两层,今晚要给堡顶苫上芦苇制成的顶盖,再把中层往上部分抹好水泥即可完工。 民夫们被告知今晚子时完工的话可以每人得到二两银子的加赏,所以挥汗如雨干得着实卖力,丝毫不管身后行进的部队。 直到六匹马拉着重型马车轰隆隆地从桥上驶过时,才有人回头看了眼,禁不住叫道:「我的乖乖不得了,你们瞧这车子多大!」看書菈 他的叫声引来其他人停下手里的活儿,一起回头看了几眼,但很快又互相提醒着「二两银子」,重新埋头干活去了。 圆堡下粗上收,像三朵花瓣稍稍独立于墙外。底层是屯兵和存放弹药的地方,墙体里预设有两人宽的通道从墙内侧通往堡内。 底层木楼梯上去进入中层,后面有门洞可以直达墙上,方便铳手利用与墙垛射击。中层有三个外大内小的射击孔,最多可以由九名火铳手轮流射击。 再往上的堡顶也有垛口,可供瞭望或火铳手、弓箭手使用。 这三个堡之间射界重叠,互相支援、互为犄角,底层的外墙已经抹好水泥,坚实平整。 在东墙的北端有个已建好的圆堡,安排了一个排的火铳手驻守。 靠西南的那个中层仅匆忙做完了外墙,后面的墙和门洞都没有,可以看到***的木架和各层地板,它恐怕要在战斗中陆续完成了。 周芹他们几个营正谁都没想到李丹会建这么个工程,开始以为只是一道墙而已,后来发现不是那么简单,都有些不解:有必要做这么复杂么? 但是李丹告诉他们如果叛匪反悔或者中途截击,又或者企图夺桥,这个桥头堡是护卫周全的唯一屏障,大家这才明白了他的意图。 不过李丹自己心里清楚,这东西不仅是屏障,而且还会是绞肉机呢! 北墙的两个圆堡间各建个略高于堡墙的铳台放置两门将军铳,在对面即右岸的桥头两侧各留一门将军铳,准备用来保护桥头堡的两翼。 右营作为先锋从注视着他们的上坂桥守卫团丁面前走过,进入了桥头堡,接着肆中队保护车马辎重随后。 从这里到水寨北门,也就是「金波门」尚有两里多的路程,这段路是最后,也是最让人紧张的一段。 此前趁着双方谈判,李丹已经派人将槠溪河左岸到水寨、王府夹城北墙的地形摸了个清楚。 这一带是东北(凤山台)、西南(水寨)高,夹着中间这块平地,东面水塘众多不利大军展开。 所以大家一致认为如果叛匪反悔起杀心,那么战场肯定是在凤山南麓、吴塘以南,西至桥头堡周边展开。而水寨下的几百亩树林被选中成为设伏的首选场所。 但是李丹并不知道娄家其实没想自己出兵,反而找来了个更可怕的对手银陀。 李丹估摸着假使娄世明反悔,或者娄自时想突袭赚个大便宜,他们最多能出动两千人兵力。 放团练四百人守堡,千人埋伏在树林里,以对岸千五百人的官军为后援,足以击退甚至大破来犯之敌。这是他最初的设想。 天黑下来后,运输速度明显降了下来,好在周芹已经和城上守卫官军取得联络,第一批物资已顺利进城。 城里按约定准备了民夫和运输车辆进行转运。 于参将和韩知府都到场,高兴地观看了粮食卸车的过程,并对周芹进行了当面勉励。 周芹则向他们递交了盛怀恩的书信,通报并讲解了为防止叛匪做出的御敌、设伏计划。 不过由于金波门内面积不大,街道狭窄,城里转运车辆又匮乏,所以速度跟不上,导致部分后续车马不得不退入城外的树林待命,真正进城完成卸载的只有三千多石粮食。 李丹闻讯心里着急,可环视周围看到其他头领们焦急的样子,他反而不急了,找块平整地方搬个马扎坐下,开始在脑海中推演万一敌人杀来会是怎样的场景。 忽然地面传来脚步声,昏暗的灯光下(灯火管制,马灯都被遮盖着,从周围只能勉强看到极少的亮光)两个人影正在走近。 黑木从暗夜里闪出来低声询问,不一会儿带着个人来到他近前:「巡检,侦缉队派到吉阳山的哨探回来了。」 「哦?吉阳山?」李丹感到意外,他起身迎过去,问:「可是银陀有动作么?」 「是,回报巡检,银陀寨中不知何故喧闹沸腾,后来开了寨门,大股人马源源不断,走到山下分为两支,人少的往大源渡方向,人多的冲着咱们来了!」那人急急地回答。 「人多?多到什么地步?」 「如果人手一支火把计算,至少有五千人!」 「那去大源那边多少?」 「两千多不到三千的样子。」 「嘶!」李丹吸口气,眯起眼,脑海里浮现两个字:「糟了!」 在他们的印象里,银陀就像是尊沉重的佛像,一直蹲在吉阳山那边不动,谁想他会下山,这是个巨大的失算! 这么一来,无论在上坂桥还是在大源渡,敌人兵力上都占据了绝对的优势,前者几乎是两倍,后者则达到三倍! 「巡检,情况有变,是不是通知运送的队伍先停下来?」 这是赵敬子的声音,原来刚才的两个人影其中一个是他,现在他被黑木和夜色挡住了,李丹朦胧间没注意到他在场。 「银陀到这里,大概要多长时间?」李丹没有直接回答,反而问。 「十多里地又是走夜路,好几千人的大队怎么也要两个时辰。」赵敬子回答:「可惜凤山兵力太少,不然能稍微拦阻下子。」 「指望不上他们,那点兵力能自保就很不错了。」 李丹摇头说着看看四周。现在吴茂在城里清点卸货,巴师爷在对岸组织货运,两个人都不在身边,只有个赵敬子可以商议。 他踱了几步,命哨探回去继续监视敌人动向,如果敌人到了吴塘立即再报。同时又派人沿着水边往上走,去监视大源渡敌营的情况。 分派完他问赵敬子:「献甫,你说那银陀下山,目的何在?难道他看不出娄家是拿他当枪使吗?」 「也许……他乐意做这杆枪呢?」赵敬子回答。 「唔?」 「三郎你看,这里有两万石的粮秣、辎重,很明显个把时辰是运不进上饶的,那么大量物资都会堆积在河两岸。 财富动人心呵,即便是银陀知道自己被利用,难道他不想吞掉这么大笔好处?」赵敬子说完了回身一指: 「再说还有这座桥!以前没桥无可奈何,现在有桥了,可以很方便地让队伍快速到达对岸打广信个措手不及。 我要是银陀,死个上千人和能拿下广信相比就不算什么大损失了。」 「以 前没桥无可奈何……?这话说得有趣。我们心思都在二天王身上,倒忽略了这座桥的价值!」李丹抚掌道: 「我刚在想他兵分两路,究竟哪路是实、哪路是虚,你这一说我明白了,他至少第一步是夺桥、抢辎重、占广信城,然后才能支持偏师深入腹地去攻打凤岭镇和凤栖关!」 想明白这事,李丹命黑木找个背风、隐蔽的地方支起军帐,同时叫人去请前营各队正、以及刚回到自己部曲里,正在执行警戒任务的周芹和两位中队长高汉子、罗右前来议事。 杨乙正和高汉子在一起,他这队守在前营防线的一侧,与高率领的三中队相接,所以便跑来同他聊天。 杨乙随意、洒脱的性格能和很多人自然地交上朋友,高汉子也不例外。 这时候高汉子正告诉杨乙自己原来的法名叫「圆通」,杨乙听了乐不可支,指着他道: 「你这个头儿比黑木还高出两指,怎当得起个‘圆字?圆通不通,实在不通!」 说笑间忽见顾大领着宋九一和张钹(瘦金刚)走来,问他:「笑甚呢?」 「你们这是去哪里?」杨乙忙问。 「走、走,一起走,巡检急召咱们都过去,说要开军议。」顾大对二人招手,他两个惊讶地互相看一眼,对手下交代一句连忙跟上去。 中军这里已经被围上了两圈布幔,进去没一会儿周芹和罗右也赶到了,大家不说话,彼此交换着眼色,觉得气氛有些紧张。 等军帐里微弱的烛光被熄灭,李丹从里面走出来先坐在前面的马扎上,又示意众人都坐下,然后开始放低声音和大伙儿说话。 「弟兄们,刚才哨探报来消息,盘踞吉阳山的银陀下山了。他兵分两路,一路去大源渡,主力约五千人左右,正朝咱们来。 我们原本的布置是为了防止大源那边娄世明捣乱、做鬼,没防着银陀会下来打劫。怎么样,大家有什么想法? 我来不及叫盛千总、萧营正和林中队了,就咱们这些人先凑在一起,都议议吧。」李丹说完看着这里的每张脸。 这些脸他很熟悉了,不过有的听了消息略显吃惊,有的眉头紧锁,也有人带着惊喜跃跃欲试,各人性格不同,反应也迥异。 「三郎,你的意思是要迎敌?可……我们两岸的兵力加在一起也就三千吧?在河这边的只有一千五百人,这……能行吗?」 顾大有些担心,见他亮亮的眼睛暗中瞥了眼高和尚,李丹知道这家伙还有半句话没说,那就是这三千人里可有近半是降兵哩。 「那要看怎么排兵布阵了。」赵敬子接口道:「原先让官军留在后面是考虑到他们可以两头兼顾,去哪边增援都使得。 现在敌人明显是冲着咱们来的!巡检,该立即让盛大人率队过河,两支兵马合在一处使力尚有可以调动的余地。 银陀名气虽大,可他部众里新吸收进来的人占了小半,我们握紧拳头,此战或有希望。」 他的意见说白了就是集中兵力,而不是让官军留在对岸或等打起来再调动,那样有可能被动,也说不得会贻误战机。 「即便如此,还是个敌众我寡的局面呐?」张钹建议: 「我觉得即便上坂这里做主战场,大源渡也不能放松,甚至得赶紧给那边递消息,叫他们戒备才对!」 「有道理!」立即有几个人同意。 「谁知道哪边是主战场,真能确定上坂就是主战场么? 按方才巡检说的,大源那边就算刚放回去的一千人没法立即参战,那二天王手里还有小两千人,加上刚增援过去的,也有四千队伍呢!怎知他们不会声东击西?」 宋九一提出了自己的想法。 「我倒是赞同三郎和献甫的意见,上坂桥肯定是主战场!」半天没说话的杨乙开口道: 「你想啊,北边不会是主战场有两个原因: 一,虽然银陀派了两千来人过去,但他要是能和娄家合兵早就合了,干嘛非等到屎憋不住的时候? 所以我觉得北线不是去合兵的,是去接替娄世明接管大源渡的! 如果这样,接手后有许多事要铺排,队伍累了也要休息,估计今晚到明早前大源渡那边都不会有什么事,今夜便是我们的机会。 第一卷 小元霸 第九十七章 和尚守上坂 「慢着,」周芹拦住他:「你先别忙。刚说有两个原因,你才说了一个,另一个是什么?」 「另一个就是‘利呀,我的哥!那银陀虽然之前是佛陀,可现在到底也是个匪首,他要粮食、要银子和武器去养兵呵。 先前娄家为什么没下死力和咱们对着干?因为他发现三郎会造酒,可以帮他赚钱,娄家父子现在手里又没钱又没粮,快愁死了,这不解决亏空了嘛? 所以他也就没下狠手,当然,结果是叫咱们缓过来给了他一个大巴掌!」 听的人发出低声哄笑,杨乙接着把话头引回来说:「娄家父子做事尚且逐利,我不信银陀不是这样。献甫说得对! 北边有什么?山、树林、官道,黑黢黢地跑一宿还得小心别中了埋伏。 南边有什么?两岸堆积的粮秣、车马、辎重,还有这座桥及桥后面的广信城。 这是利,对银陀来说馋得他流口水。换句话讲,他要是拿到了这些,说不得与娄自时相比实力便要颠倒过来。 你说他不来南边,倒会去走北线么?就算娄贼命令他,他也不会这么傻的。我看他一定来这里,而且志在必得!」 「说得好!」 「有道理!」 李丹看看对于哪里是主战场这个话题大家基本没意见了,便说:「既然都同意敌人主力会来夺上坂桥,那我们可以做点什么,或者该如何做呢?」 「如果他们真的以夺桥、抢辎重、占广信为目的,那是不是可以把北面的后营甚至连壹中队都撤回来?」赵敬子抱着两臂思索着说。 「打起来再撤也来得及吧?就是得想法不让对岸发觉,否则他们趁夜渡河可就麻烦了。」 宋九一的话给了赵敬子个提醒,他马上扭头看周芹: 「咱没动大源码头和船,原因是两边达成了用俘虏换通路的约定。假如大源渡真是被银陀接过去,那我们是不是就可以把它一把火烧了?」 「嘿嘿,这是给我找活计呵!」周芹乐起来: 「不过我的人都在这里,要赶过去可费时间,还削弱了本队的战力。 不如叫朱二爷去,他的人不是正在对岸帮着清点货物和装车么,他们坐上马车调动到大源渡比这里快!」 「这是个好主意!」李丹马上点头,对赵敬子说: 「让麻九爷关注对岸情况,如果确实寨子易手换成了银陀的人,说明娄家彻底把他推到前线自己全面收缩了,甚至有可能近日便会解围撤走。 那么朱二爷的人可以做两件事:烧码头和劫船。 趁着敌人交接松散混乱把码头毁掉,尽可能地将船带回右岸。然后潭营正和铁玲珑上船,在卢家墩附近上岸埋伏。 这样既可以从北向南出击南路敌人侧后,又可以防止大源之敌南下支援。这个楔子的作用很重要!」李丹着重交代: 「如果到罗墩以后,大源之敌没有出动的迹象,朱二爷的船队到上坂渡待命。 潭营正他们则向东南行进,到吴塘南面树林内埋伏,看这边烟花升空则果断向东南截断吴塘和礼塘之间这条退回吉阳山的道路! 献甫你派个最妥当的参谋随着传令去,务必把我意思和潭营正讲清楚!」 「明白!」赵敬子立即抱拳回答,为自己的建议得到李丹首肯感到很兴奋。「那麻九爷呢?对他是什么命令?」 「守住官道,就这四个字。如果敌人趁夜渡河,或者天亮后设法过河,他要设法将敌人阻击在荒岭和罗桥之间,让他们不得寸进,直到援军到来!」 「明白了!」 「地图!」李丹吩咐了声,毛 仔弟马上转身进帐去把图取来,另一边钟四奇举着蜡烛给他照亮。 李丹低头看了会儿,用手指点给赵敬子吴塘和礼塘的位置,然后又说: 「诸君请看,按我们侦缉队此前绘制的对岸地图,桥头堡东有靠近水寨外墙的密林,地势较高,就是我们现在呆的这块地方; 西边也是树林,地势虽没那么高,但是有三条隆起的垄脊夹着两条半里长沟,垄丘都是树木,沟内长满灌木。 这地方据说是历年吉阳山上的雨水排泄入槠溪河时形成的。这地形就像个瓶口任他有几千人来我们只要将两翼守住,他便只好走中间。 桥头堡这里左右宽不足半里,只要我们左右守住,敌人难以施展,想攻下桥头堡每次便只能投入千人发动攻击。」 「如果敌人绕到后面去攻击西边那些垄沟呢?」张钹蹲在地上仰起头问。 「很难,因为大部队绕不过去。」赵敬子代为回答:看書菈 「垄沟后面不是稻田就是沼泽或者茂密的芦苇荡。人去少了没用,去多了浪费。」说完指着地图上那片区域: 「这三条垄沟就像三道墙,可以逐次抗击,而且沟里有的地方还有水塘,所以用少数人守卫后边就能阻止对方的袭击。 侦察的时候贰中队曾经派人护卫侦缉队去那一带。巡检,我建议可以让二中队守西翼。」 「仅仅贰中队怕是不够吧?」周芹挽起袖子来:「巡检,要不让我右营去罢!」 「我来!」高汉子忽然发声,说:「林哥做事我熟悉,以前便经常并肩作战,让我去和他配合必不负巡检期望!」 「好!」李丹思索片刻点头,看向高汉子说: 「和尚,那北翼就交给你二人了,不过这还不够。」他转头命赵敬子: 「在对岸的将军铳立即转移,两门到北翼,两门拉到这里,到时我们三个方向一齐夹攻,我倒想看看那银陀能不能扛得住?」继而又道: 「和盛大人说明情况,请官军接手桥头堡防御。前营立即向我们靠拢,石三碾部隐蔽在……西北的芦苇荡里待命,铁镏子隐蔽在西南的树林里,随时准备增援! 和尚,你赶紧去俘虏营再挑些人,把先前几次作战你和林中队因伤亡缺下的人手补足!」 听了李丹的布置,众人就知道这是要拼了!银陀可以说是出发以来遇到的最危险,兵力也最多的敌人,危险前所未有。 「我有个建议。」和尚不大习惯地举起右手要求发言,见李丹同意,他说:「请巡检同意我去告诉弟兄们是和银陀打仗。」 「嗯?」李丹觉得奇怪:「为什么,有何区别?」 「我们是娄家的兵,一直不大服气银陀手下。娄帅,娄贼把吃的、用的给银陀,他要多少就给多少,我们都不服。 以前两家在一起常和他们干架,所以他才跑到山上不理我们了。要是说打银陀,我估计会有不少人嗷嗷叫着跳出来!」 「嗬,还有这事?」李丹笑了起来:「那你能招呼出来多少人?」 「我估摸着……半数人总是有的。」 李丹大吃一惊:「这样呵?那可远远超出你们的编制了。」 赵敬子在旁边提醒:「要不,给他们再成立个新的中队?」 「诶,这道可以。」李丹想想:「审大侠在哪里?」 「对岸,你不是让他去帮小牛了么?」赵敬子回答。 「那正好,就请审大侠再编一个中队,暂时请他领中队长职务,把队伍拉到林顺堂背后做预备队,并且防御敌人绕道从侧面袭击三道沟。」 李丹一句话让和尚高兴极了,自己身后又多两百五 十人,这当然是个好消息。 当传令跑来将消息告诉盛怀恩时,他也大吃一惊。准备一桌饭,结果来了三桌客人(三倍之敌)。 盛千总脑筋急转之下做出了一个极其英明果断的决定,他派了窦三儿去广信见孙守备,请求派遣数百人作为自己的后援。然后赶紧带着本部渡河接管桥头堡。 这时候,巴师爷也得到了前线传令,命令暂停运输,敌人主力可能在半个时辰之内扑向桥头堡。巴师爷听了一激灵。 他不怕别的,让运输民工立刻给官军让出大路也好,马上转向到荒岭南麓葛仙庙集结也好都无所谓,问题是手里还有三千俘虏可怎么办? 目前是镇抚队和从修路民夫中募集的三队人在监管俘虏,总计不超过二百人,且大多数没上过战场。一想这事他心里发慌,赶紧来找宋小牛商议。 谁知进门就看见宋小牛高高兴兴地正往外送人,路边还站着齐刷刷的三百手持刀矛的人。 仔细看吓他一跳,这不都是更新大队里的人嘛!这时才注意到宋小牛送出来的两个客人,一个是审杰,另一个是三中队的高汉子。 「咦,和尚、审大侠,你们这是……?」 「师爷来啦!你瞧,这是巡检和盛千户的手令。」宋小牛递过张纸: 「更新队成立伍中队,审大侠是中队长,另外给贰、三、肆三个中队要补齐员额,和尚是来挑人的。」 「某挑的人现在就带走,剩下两百多弟兄都是审大侠的。」高和尚说完冲宋小牛拱手:「感谢老弟赠马之情,某定凭此马立功,回来与老***饮!」 巴师爷这才注意到队列旁边有人牵着一匹鞍韂齐备的黑马。「这不是……你的马么?」巴师爷问宋小牛,他认出这是那匹被俘获的花臂膊的黑马。 宋小牛苦笑:「我如今做这个镇抚极少到阵前,随便有个脚力便可。和尚会骑马却没有坐骑,所以我让给他了。」 正说着高汉子已经搬鞍认镫上马,接过亲兵手里的马鞭朝桥头一指:「随我来!」说罢领着几十条汉子迅速朝坡下而去。 「好个和尚,他还是做将军合适,在寺里撞钟太可惜!」宋小牛和审杰都喝彩。 「这……仓促成队,能行吗?」巴师爷还有点担心。 审杰压低声音说:「师爷放心,哨长、什长大部分由我徒弟和各队抽出来的老兵做,而且伍中队是预备,专到最后关头才用。而且这些人都是经过甄别、自愿参加的,没有问题!」 「那就好,少点是点,我等肩上的担子也就轻些。」巴师爷无奈地告诉他俩自己就是为这个来的,看来巡检已经想到了。「那剩下的人怎么办?」他还有点不大放心。 宋小牛取出另一张纸递过去:「巡检有安排,让这些人去拆周大福的营寨,然后把拆下来的材料送到葛仙庙南的土丘上建新的俘虏营。」 「啊?新的俘虏营?」巴师爷搞不懂了:「这……,难道巡检觉得,我们还会有更多的俘虏需要收容吗?」 他的话音刚落,就听见桥头堡那边响起了「呜呜」的牛角号声,一支烟花「吱」地冲天而起,绽放出一大朵,然后渐渐熄灭。「瞧,这不是送俘虏的来了?」宋小牛冷笑着说。 这时哨长、什长们已经和各什讲明了军律约束,刚刚重新整好队伍,就听到号角、看到烟花。审杰招手叫过自己的副手:「老万,要开打了,队伍能上去不?」 「放心审大侠,要和巡检的人对阵咱不好说,对银陀嘛,嘿嘿!这小子一向骄横不把我们放在眼里,弟兄们早憋着揍他了!」 豆子万在鼻尖上揉了一把,笑着对巴师爷和宋小牛道:「也就是有咱们队上有员额定数,不然一千人我 也能给招呼出来!」 这家伙话就是多,难怪叫个「豆子万」。 审杰却没功夫和他磨牙了,听说已经准备好,从他手里接过杆朴刀,转身跑到队前,不知喊了句什么,然后全队转向、前后跟着向预定的集结地跑去。 豆子万赶紧朝两人拱拱手,大声招呼着后面的不要掉队、跟紧前边,也追着审杰后面下去了。 宋小牛不满意地摇头叹气说:「比咱们余干来的差太远了,没办法只能先这样,以后再找时间整训。」 巴师爷捋着须子眼珠转了几转,转身便走。宋小牛叫他:「师爷去哪里?」 「豆子万给了我个提醒。」巴师爷边走边回头答道:「听说捉花臂膊前有几个哨长曾和他拔刀相对,我去找他们来。 既然豆子万不屌那银陀,说不得其他人也有可能。拉出几支队伍来预备着,需要的时候调上去。反正打仗嘛,总是人越多越好呗!」 「咦,说得好像很有道理。你等等,咱们同去!」宋小牛醒悟过来,赶紧追了上去。 原先约定,南边烟花起,大源渡就放归娄世凡。麻九爷看着被绳子捆着带过来的娄家三公子嘴角微微翘起。 因为这时娄世凡还穿着几天前那身脏衣服,头发披散下来遮住了左眼,精神萎靡,已经完全没有了当初趾高气扬的样子。 「花臂膊,多谢了!」麻九被他身上的气味熏得退后一步,挥挥手道。 「呵,啊?你、你谢我什么?」娄世凡抬起头来莫名其妙。 「不是我谢你,是我家李三郎让某带话于你,别的我也不清楚,你自己琢磨去。」麻九说完就转过头不再看他,手一摆:「带他上船罢。」 看着最后几条船离开,麻九问身边的哨长:「全放完了?」 「是,都放了。九爷,咱们下步是不是该开始了?」哨长问。 「朱二爷的水鬼跟上去没?」 「他们是从上面两百步外下水,咱们这里看不到。想来,应该是下水了罢?」 麻九点点头:「再等等,等他们看不到咱们了再说。先要确定对岸情况,然后掩护朱二爷的手下过河,最后撤回罗桥山下立寨据守。不要急,按顺序慢慢来,夜还长哩!」 「九爷,只有咱们这二百来人守寨,能顶住谁呀?」 「利用地形、地势,能守多久守多久。守不住了就往林子里退,和他们在里面打转转。总之不能让他们轻易西去,要等到援军到来!」 麻九看看南边叹口气:「南边今晚会很热闹,三郎肩上的压力比咱们可重得多呵!」 虽然听派来的参谋和传令讲了李丹的战术调整,但麻九还是禁不住担心。集中全力对付南线敌人主力,北线基本被抽空,这是个大胆的决定。 可即便如此,麻九也清楚自家兵力仍然处于劣势,天晓得那些团练和刚刚倒戈过来几天的降兵能顶得住多久,会不会在对手蜂拥而至下吓得掉头鼠窜呢?他很担心。 朱二爷不知何时来到他身边,他一身水靠,腰里别着匕首,背上背着燕翎刀和油葫芦。「呵呵,好久没做这等水上买卖了,真有些不大习惯。」 麻九也没问他是什么「买卖」,只打量了个上下道:「你这么早就装束上了?难道是想亲自过去?」 「手痒痒呗。」朱二爷露出满口白牙: 「最后一次是劫了个王府太监的坐船,结果他们下海捕文书,害得我躲了四年!还好皇上亲政后大赦天下,不然我现在哪敢出来?」 突然,南面响起了很大的动静,火光四起。传来了喊杀声和将军铳的轰鸣,还有连绵不断「噼噼啪啪」的火铳击发声。 麻 九不说话,眼望着对岸大源军寨的方向,盯着那边的光亮一句话不说。 第一卷 小元霸 第九十八章 狭路夜相逢 麻九转过身,几个穿着水靠的人带着河水的气息上前单膝跪倒: 「禀麻爷、二爷,我们上了对岸分成两路,一路直摸到大营前,远远看见东边来的兵马进营,营里的兵马往外走,不知何故。 码头那边也去一伙人查看,共有十一条舢板和三条沙船停泊,看守有大约四、五十人的样子。码头上有两处哨,防卫很松。 听哨兵聊天,似乎马上就要调走另外有人过来接替。离开码头百步有个小小的水寨,好像船夫和水兵都住在那里头。」 「要不要把水寨也端掉?」朱二爷看向麻九。 「不,咱们目的是码头和船,其他不管。没了这两样,水寨里的人也就没了用处!」麻九判断要是惊动或发生打斗,可能会影响夺船大计,所以否掉了这种念头。 「好,我明白了,那某去搞船,请通知潭营正他们速做登船准备。我估计四个来回就可以把他们全部送过去!」 说完,朱二爷抱拳拱手,麻九也抱拳祝他马到功成。朱二爷带着手下离开,很快消失在夜色里。 夏天的水塘总是最热闹的所在,虫声和着蛙鸣此起彼伏,间或鱼儿跃出水面的声响,还有草间各种禽鸟是不是的呢喃。 一条小青蛇小心地爬行,它盯住了前方的动静,那是只夜里出来打食的蜥蜴,但蛇不知道自己头顶的树冠上,猫头鹰正在不耐烦地倒着脚爪,对今晚究竟吃哪个拿不定主意。 忽然,这一切都被喧闹的人声打断了。大串的火把正由远及近而来,这队伍蔚为壮观。 人们兴高采烈地穿过小径,在田埂上分散成数支,然后又汇聚到水塘间。这些人议论着夺到粮食以后该怎样饱餐,对占领广信以后怎样放肆劫掠争论不休。 几乎所有的生物都被这些亮堂堂、明晃晃的火把和刀枪吓住了,庄稼和芦苇拼命地摇动,说明它们都在争相逃命,跑得离这些粗鲁莽汉越远越好。 猫头鹰失去了晚餐的目标,失望地展开翅膀飞向远处更安静的大片树林。也许那里有更多、更肥美的猎物值得试试。 当它飞进树林,终于落到某个看上去视野不错的树杈上,仔细打量四周,它吃惊地瞪大了圆圆的眼睛。 在草丛里、树后面,蹲伏着执刀枪的人们,有些身着甲胄的什长、哨长在低低地交头接耳。 再看看那边越来越近的火把和人群,猫头鹰终于有点失望,今晚大约是要饿肚子了。 它不满地「咕咕」了两声,忽然看到有个挽弓的回头朝这边看了眼,吓得它几乎绒毛倒竖,立即不敢再有任何的声响。 好吧,只要你不射我,我看看你们最后谁赢谁输,这总可以吧? 猫头鹰转动着小脑袋瞧瞧这边,又看看那边,可怎么看去,林子里的人数都没那么多,这让它有些替下面的人心急。 嗯,那些惊走我食物的家伙很可恶,但是你们人少打不过他们诶,自己难道数不过来吗? 这时,有个人弯着腰无声地跑来,边跑边低声吆喝:「让让兄弟,借过!」 他跑到一个高大的黑影面前,那黑影低声道:「阳光。」 「大吉!」这人回答,黑影一摆手,带着他绕进两圈布幔后头的低洼处,猫头鹰注意到那是这周边唯一有点亮光的地方,因布幔遮挡,若非猫头鹰在高处,否则是看不出的。 「大人,他们来了!」刚才那人单腿跪下报告说。靠着树原来有个人,摘下遮挡在面部的头巾,稀疏洒下的月光里露出李丹的脸。 「五千人?」 「我们暗地捉了个掉队的,据说寨里留着些人正督促民夫装运物资,估计作为后队迟一步下山。 这部 分有千人不到,已经下山的主力有五千,但实际老匪只有四千,其余都是最近两个月裹胁或招募进来的。 去大源渡有不到三千,老匪有一千左右,据说是娄家把大源渡让给了银陀,他们奉命去接收。」 「怎么样巡检,这下全对上了!」原来树的另一侧还有个人。这时候就听到水塘方向吹响了「呜呜」的牛角号。 「敌人应该是发现了正在回撤的民工队,吹号角让追赶呢。」赵敬子幽幽地说完,似乎还笑了一声。 「献甫,还好咱们调整及时,不然茂才怕是来不及出城哩。各队是不是都到位了?」李丹让哨探下去休息,扭着头和身后说。 「除去审大侠和豆子万去挑人还未回报到位情况外,其余的都已经到了。 哦对了,你睡着那会儿审五回来了,他把酒厂的事情已经完全交接给了贾铭九和秦酒户。我正琢磨要不让他去监视大源的敌寨?」 「等等,审五我想派他去别处。我料银陀遭受损失后应该会停下来,等天亮之后再进攻,所以打算让审五带几个人趁他们退却混进敌营里去! 你让他先吃饱喝足先休息会儿,然后带来见我。」说起审五,李丹忽然想到:「三钱子(冯参)有消息没?」 「还没有,不知是不是因为敌人调动不方便过来的缘故?」 「没关系,对娄自时咱们只要把握大方向就好,早点、晚点倒无所谓。我判断他父子早晚是要撤兵的。如果我们击败银陀,他就更有理由要退,对吧?」 「嗯,即便他能趁机收编些银陀的兵力,一时间也消化不了,而且兵粮会更缺乏,即便不想退也得退了!」赵敬子显然在咧嘴笑,因为月光下照出了满口白牙。 「哟,赵献甫越来越上道了,不错嘛!」 两人回头一看,见吴茂从黑暗里走出来,笑着拱手:「回来迟了,巡检勿怪!」 「哪里!」李丹忙示意毛仔弟拿来个马扎请他坐下,问:「城里情形如何?」 「还好。粮食已经运进六千多石,人心稍定。弓矢、甲胄和武器让参将大人非常高兴。 我和他们解释了火铳和将军铳破敌后运来,还有咱们挑出来的那二十几名血债累累的恶匪、大盗,知府大人说会在稍后明正典刑、就地正法,也是为了鼓舞城内民心士气。」 李丹边听边点头,他知道除去这些吴茂还上交了从各战中收缴的价值四千多两白银的金银和珠宝。 不过这笔财富是悄悄转交的,知道的人只有知府和参将大人两位。 「我听说银陀下山就急匆匆往回赶,怎么,他们快到了?」 「城门没有问题吧,咱们的民夫和车辆呢?」赵敬子赶紧问。 「放心,我们出来以后关的城门。民夫有近三百人留在城里,他们要帮着把粮食入库哩。其余都出来了,我们乘马车跑得快,火把在我们后面离着还有一里地。」 「这么说,他们一定看到你们,是追着你们的尾巴赶来的?」赵敬子起身走上高处去看那火龙目前的位置。 「你们这个诱饵很不错,银陀肯定气急败坏。」李丹笑着说:「这下他们更要猛追了,不然河对岸的粮食全缩回广信城里,他们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你那桥头堡的墙修得够不够结实?这可是五千人呐,咱们还是头一次在一场战斗里同时面对这许多敌军!」吴茂用袖子揩抹着头上的汗水说。 「你可以自己拿脑袋去撞撞看。」李丹开了个玩笑,两人都不出声地笑起来。 「巡检,敌人离堡墙还有两百五十步!」赵敬子从上面突然轻声叫道。 「咦,大夜里的他怎知有多远?」吴茂惊奇 地问。 李丹带着他一边往上面走,一边解释说:「他在距离两百步远的地方用石头垒了个包包,上面插个牌子,写着‘来犯匪帮之墓几个字。想必那些家伙该走到那牌子前面了。」 说完来到赵敬子身边,从毛仔弟手里接过望远镜看去,没注意到吴茂在身后听了,为这孩子气般的举动摇头的模样。 镜头在夜色下并不很清楚,好在敌人都打着火把。「吱」地声,从渡口方向一支烟花蹿上空中,然后「啪」地绽放开来。 山下的队伍停下来都抬头看,花火映照下,众人猛地发现了路中间明显高耸起的石堆和上面的牌子。 有些人大着胆子上前指指点点,接着李丹看到有个头目模样的走上前,扒拉开围观的兵们,叫人用火把照着上下打量那牌子,突然怪叫了声拔出刀来将木牌挥为两段。 周围的人一片叫好,然后便激动起来,各举兵器沿着泥土上的车辙印子朝渡口方向涌去。 「很好,好戏要开场了!」赵敬子兴奋地叽咕着。 吴茂心里琢磨,不知他说的是些什么「好戏」?他用自己的望远镜盯住跑在最前面那头领,忽然眼睛睁大了。 镜头里地面像裂开了道大口子,不断有人被后面涌来的人流推搡着掉进去。哭喊声、凄厉的叫喊声顿时惊得各种鸟从草丛、树林中乱飞起来。 直到快要填满后面的人才发现不对,赶紧站住脚,隐隐还听到有人叫:「快把人拉上来,看看有多少人还活着!」前边的人便朝下面伸出手,试图将里面哀嚎的同伴拉出来。 「你们这是……施的什么妖法?」吴茂吃惊得嘴都合不拢了。 「哪里有妖法?」赵敬子嘿嘿地笑:「只是让顾大他们带人下去挖了条沟而已。嗯,里面竖了不少木桩和竹签子。」 「嘶……!」吴茂觉得汗毛倒竖,还未来得及说出自己的评语,忽然听到下面「噼噼啪啪」地火铳打放起来,不由地身上一哆嗦。 这条沟恰好距离堡墙九十步左右,事先挖沟时赵敬子就已经亲自走过一遍的。 根据约定敌人一掉进去便是刘宏升手下可以射击的信号,火铳手立即举起铳来扣下扳机,连排长吹哨这个动作都省掉了。 「将军铳二排听令,按标定目标,点火、发射!」铳台上的排长发令后,点火手点燃导火索然后赶紧向后跳开两步蹲下并捂住耳朵。「砰」! 因为射击产生的后坐力,铳车向后退去,却被前面打进地下的环首长钉上的牵引索拉住,轮子倒退了几步后冲上后方的土包,然后到达斜面某个高度停顿住,又重新在重力作用下向前,却被后面同样固定在环首长钉上的牵引索拉住,前后不得,来回荡了几下只好回到原处。 立即有六名牵引手过来拉住它将其归位、确定牵引索无碍。 填充班的人过来清洗、刷干、置入新药包和木片,放进弹丸,刺破药包并植入导火索,然后是放射班的人瞄准、计算、调整角度和高度,最后大喊:「打放准备完毕!」, 排长下达「点火」指令后,点火手上前。如此循环往复,全排十五个人紧张有序地进行。 不过这还不是全部,台下还有运输和弹药班五个人负责随时运送弹药和牵引、驾驶马车哩。 陈三文盯着将军铳的动作不断摇头,这么多人操作太复杂,而且前后两次发射的间隔确实如李三郎所说比较长。 他心里觉得不满意,李三郎说得对,应该有办法让五、六个人就能操作一门铜铳,而且两次发射的间隔能由一盏茶缩短到半盏茶,甚至更短才对!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将军铳的发射,不断进行着心得记录。在别人专心 作战的时候,陈三文却从一个铳排跑到另一个铳排,注意观察和比较他们的操作。 将军铳预先经过设定,瞄准好那二百步处的石堆,打击的是对方尚在后面不知道前方发生了什么的队伍。 听到前面的叫喊和惨叫还在惊诧莫名中,弹丸就落下,顷刻间打出两条血肉纷飞的胡同。 有的人清醒过来,在火光中见到身边同袍凄惨的死状和遍地残肢断臂,立即惊恐地大叫。有人转身想逃走,和其他人撞在一起。 就在这时又是「砰、砰」两声,同时伴随着火铳再次射击,队伍愈发混乱起来。 好在这时后方响起了鸣金声,众人如蒙大赦般地退下去,丢弃了一路的武器、旗帜和哼叫不已的伤员。 后面的银陀莫名其妙,他和亲兵们走在全军中间,根本弄不清前队发生了什么?听到惨叫和铳声、闻见血腥和硝烟,他非常震惊。 影影绰绰从火光里看出对面好像有道墙,还有些柱子似的东西,然后有人跑来报告前队遭到了袭击。 可……不知道情形,因为谁也没敢凑过去弄个明白。究竟是怎么了?他气呼呼地唤过自己的中军官:「邓胡子,去找个明白人问问到底出了什么事?」 不问不要紧,邓胡子查问完了跑回来低声向银陀汇报,真真吓了他一跳。 「你说什么?就这一会儿的功夫,损了三百多人?」他气急败坏,那不等于先头部队叫人家打掉了快一半? 「陈半斗人呢?他怎地不来报告,难道不敢来见我?」银陀怒吼起来,掉头想叫亲兵队头目去抓人。 「将军,别费劲了。陈半斗是第一个掉进陷坑的,这会儿早下地狱去了。」邓胡子轻声告诉他。 「浑蛋、该死!」银陀鼓着嘴半天骂了这句,又问:「可有人看清了,对面到底什么情况?」 「他们在桥头建了个城堡,还有至少三、四座塔楼,有火铳和两门将军铳。」 「这才几天呵,他们就有功夫建了个堡?净胡说!我看最多是道泥糊的篱笆,娄世用不是说他们在南山就用竹子做篱笆么? 这群狗东西被吓破了胆,随口就编出来哄老子!」他气哼哼地骂完,用马鞭轻轻敲打靴筒,这是他思考时的习惯。 「道长,你说娄世用会不会瞒了什么没告诉咱们呀?」他终于开口问道。 「应该不至于。」紫衫道长拈着胡须摇摇头:「自然是咱们击破这伙人对娄家才有利,咱们败了对他家能有什么好处?」 老道又想下,接着说:「邓将军可问过,那堡子大概其有多大?」 「哦,据说不大,面宽不足百步而已。」 第一卷 小元霸 第九十九章 桥头堡轮战 「将军,那军堡只有这点大,里面放不了多少人。」紫衫冷笑:「贫道度之,守军充其量不过五、六百而已。」 「要是就这点人,那还等什么?兄弟们一拥而上,凭他有多少火铳都抵挡不住!」后面有个校尉叫道。 「哎,要能这么干就好了。」邓中军苦笑:「听弟兄们说,这下去到渡口的路越走越窄,两边都是树林子。 渡口那里只有巴掌大这么块地方,每次顶多上去一千人就堆满了,所以刚才几轮将军铳和火铳造成那么大伤亡,跑都跑不开!」 「那就分成五队,轮番攻打!」银陀冷着脸道:「火铳这东西打多了是会炸膛的,我就不信他能用个不停? 再者,刚才弟兄们是因为没有防备所以让人家打了埋伏,那咱们做防备便是!」他伸手朝后一指: 「去后面村子里收集门板、柴草、篓筐。立即搭建梯子、防盾,柴草和装土的篓筐用来把那坑填了,铺出条路去!办法有的是,活人还能让尿憋死?」 全军立即行动起来,纷纷去地里割快熟的稻子,还有人带队向村里扑去。 「这群狗东西,竟然去祸害百姓!」山上,赵敬子见村庄火起又惊又怒。众人也都非常生气,纷纷请战。 李丹咬咬牙,平静地说:「传话下去,各部不许暴露目标!都记得这笔账,到时候他们是必得要还上的!」 连一个时辰都不到,对方便重新做好了部署。 银陀手下有三将军六校尉,第二次进攻他决定让副将王习领队,全军分五队,分别由朱、修、路、林、封五位校尉(另一个是先前死了的陈半斗)带领进攻。 王习亲自督战,朱校尉带的那部分主要是民夫,他们用稻草、木柴、装满泥土的竹篓丢进长坑,填满之后上头铺门板,让后续的第二队上来踩着门板过沟。 民夫们也怕对面放铳,用房梁大木做了盾车往前推,手里又有竹子或木头做的盾牌护着,直到沟边,然后从车后往外丢东西填沟。 这条沟深六尺、宽七尺,长六十步。上千人热火朝天地干了半个多时辰,总算将部分沟填平。但不知为何对面未发一铳。 「兴许他们火药不足,所以决定节省了?」紫衫道长猜测。 他却不知道,除了出来时运输的火药,李丹趁着酿酒和制作玻璃的机会,用横峰窑提供的硫磺、硝石,加上这边自己产的碳粉,按照10:75:15的比例做出了新火药,李丹管它叫铳药。 他使用的是经过蒸发提纯的硫磺和添加草木灰水熬制的纯硝。 将三者的干粉混合后,再用硝溶液混合搅拌成「饼」并在坩埚内晾干,重新用磨盘碾碎、过筛,与黑铅(石墨)粉混合摇粒后得到的。 在陈三文的记载中,李丹管这叫「阿拉比亚铳药制法」。所以他们现在使用的火药是暗小麦色,而不是普通印象中的纯黑。 这种制药法得到的铳药,与原先使用的黑火药相比,装同等药量可以轻松射到二百三十步,装六成药量基本可以打到与全装黑火药一样的距离。 这意味着火铳手携带同等重量铳药,可以射击的次数却更多了。 话说沟填好后,第一队撤下去,修校尉带领的第二队迅速上前。 但这个时候问题出现了,因为都听说了对面有火器,谁都怕被打中,都想躲在别人身后,这样一来造成了这上千人猬集成一团的情形。 修校尉从木盾后面探头朝对面观察动静,身后挤着的全是他的亲近部下。他一回头,惊恐地发现后面人挤人、人挨人。 「妈妈的,尔等不要命了这么多人挤在一处?散开、赶紧散开!」他用力挥手,可部下们犹豫着没动,就 在他还想吼两句的时候,对面的将军铳先开口了。 两发弹丸冲出炮口,巨大的动能击碎了做木盾的木材,碎片四下纷飞。 被木屑伤到的人惊恐大叫起来,但是弹丸仍带着惯性向前冲去,直到把后队一个刀牌手撞倒才停了下来。 「不能停了,冲!都给我冲上去,不然全死在这鬼地方了,冲啊!」修校尉大喊,他的亲信们也连推带打地将身边兵士推出去。 这些人没办法,只好呐喊着跳上门板,强忍着脚下软绵绵的感觉(下头都是死尸)冲过沟去。 看到有人过去了,后面的胆子也大起来,闭着眼叫喊着冲出去,于是从盾车后面出来的越来越多。 百步之遥没多远,转眼他们就到墙下。但是摸着光滑的墙壁大伙儿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知该说什么好。 有人用刀柄在上头死命敲了几下,然后慌张地叫道:「这、这是什么鬼东西?不是泥,也不是砖,难道它全是石头的?」 看着下面的人越聚越多,忽然塔楼里丢出两个香瓜般大小的包裹来,「啪嗒」掉在地上。 「咦,这是什么?」有人发现了低头去看。 这个东西好像是放大的鼓槌,只不过后面的木把更细些。「轰」地一声它炸裂开。那低头的飞出去四尺远,左眼珠子掉了出来,人一个劲儿地吐血。 爆炸点周围还倒着另外四、五个人,其他被掀倒却大难未死的都呆住,不知发生了什么。 但是很快,又接连「轰、轰」地响了数声,震得人们耳朵里嗡嗡,既听不清同袍在吼什么,也站立不稳。等重新能够看清楚时,发现地上死伤的人更多了。 王习听见这样动静骇了一跳,赶忙带着十几个亲兵上前查看。只见还有半数人躲在盾车破碎的残架后面发抖,不由得大怒:「你们校尉呢?姓修的在哪儿?」 「校尉、校尉在前边……啊!」 挥刀砍死了这个一直在哆嗦的兵,王习瞪着眼吼:「哪个在修校尉身后的,老子先砍了他!」 众人被他须发皆张的样子吓坏了,纷纷起身往前边去。杀鸡儆猴的办法到哪里都管用。 「冲,给老子冲,把梯子架到墙上去!那边再去两队人!」王习几乎是亲自接过了指挥权。 在他和亲兵们的督促和逼迫下,这些人开始涌到墙边,也不顾地上是不是有死伤的人,甚至踩着尸体便架起梯子来往上爬。 这个时候,「噼噼啪啪」的铳声不断响起,塔楼上的交叉火力向下面开始射击,火铳手几乎不用瞄准。 由于距离太近人又密集,大多数没有穿甲胄,有的弹丸甚至洞穿两个还能伤及第三人。 塔楼里每三人一组,第一人负责装药,第二人装弹,第三人射击。 火铳造成了很大威胁,不断有人被打倒,但是丢出来的那种「雷」(猜测是某种小号的万人敌)却越来越少。 那是因为时间仓促,陈三文总共就做了百来个,不敢用太多,还得为后面积蓄力量。 攻打的人以为对方力量不足了,便得意起来,冒着被火铳打到的危险往上爬。 终于有几个动作快而且凶狠的先登上来,正得意大呼,突然发现这垛口修得有点缺德。 与平常城垛不同,这垛口之间的距离有点窄。窄到什么程度呢?外面看上去比较宽,但里面却有个收窄的角,两角之间的距离仅仅两拳。 这么说吧,一个大男人要想从这里登上城头他得侧着身体,还要当心别隔着裤裆。假如这哥们穿着甲胄,最好他脱掉再试试。 所以几个先登的正犹豫该采用什么姿势或方式的时候,忽然墙内闪现刀枪的光芒,接着 便听到凄厉的惨叫声,先登者们纷纷掉下城墙非死即伤。 「官军,城上有官军!」阵阵惊呼传来,让王习吃惊。 但他马上镇定下来:「不要怕,官军怎的?老子杀的官军多了,给我上去,先登者赏十两!」 听到出了赏格,立刻便有贪心的激动起来,不顾一切地往前挤,要抢在别人前边。战斗开始进入激烈状态。 这时,陈三文已经从大铳台来到二号塔楼(从东往西编号),开始观察火铳手们的动作与战果。忽然有群人跑进塔楼。 「陈先生快闪开,借过、借过!上去,快上,每个楼顶上一什人!」 陈三文回头一看,原来是老相识窦三儿。「咦,你不是去广信了吗?」他立即问。 「刚回来!看来还赶得上立功!」窦三儿拉他到旁边,几名身着水军制服的弓手抱着弩机从他们身边冲上楼梯。 「刚到广信就有水寨派来的三百弓手来增援,孙守备二话不说派两百人到渡口。我用马车拉来了一半,还有一半在路上!」 「太好了!这样搭配起来咱们的力量更强啦,看来守住这里是没问题的!」 这时,忽然听到对面响起了鸣金声。墙下的人们听了掉头就往回跑,时时有人被后面射来的羽箭或弹丸击中扑倒在地。最终他们消失在破碎盾车的后面了。 「咦,怎么我刚来他们就跑了?」窦三儿恼火道。 「别急,」陈三文从射孔边往外看看,指着说:「瞧,他们第三波又要来了。银陀这是想搞轮番战,让我们不得歇息呀!」 在第二铳台上,刘宏升告诉排长让瞄准手继续把盾车砸烂,以免对方拖回去修理。扭脸看见盛怀恩走上铳台。 「大人。」他上前把拳头放在心口施礼。盛怀恩早已习惯了李丹队伍里这种行礼的方式,点点头问:「火药还够么?」 「够!」刘宏升点点头:「在南山上那几天准备了不少,石弹也很充足。」 原来,在工场那边做成的「药饼」都是拿到火器营,由他们自己粉碎、过筛和摇粒的,这样做不仅可以利用他们的劳力,而且还能让队员们在使用中体会药粒的威力,甚至提出改进。 大铳、鸟铳和手雷三者虽然都用火药,但是三者配方并不完全相同。大铳用药中,纯硝占比达到75%,鸟铳则在73%左右,手雷是71%。 当初按不同比例制作铳药,目的只是为了检验它们有什么不同效果,不料最后得出结论75%时同等药量可以使大铳射击精度、距离明显优于另外两种; 而73%这类用于鸟铳射击时,与75%这种相比,没有增加太多的震动和声响,却可以使弹丸射击的距离、精度大大增加。 所以最后这三种铳药便分别应用到了不同的武器上,也算是试验后的意外收获。 刘宏升本以为盛怀恩是上铳台来督战的,不料他却拉拉他胳膊,两人下了铳台。刘宏升正觉得莫名其妙,忽听盛怀恩问:「你和李三郎很熟悉对吧?」 「啊,那当然。」刘宏升正要补充两句,后面的大铳「砰」地响了一声,接着就听上面一片欢呼,看来是击中目标了。 「那我问你,可知有个叫杨大意的人?」 「杨、杨教头呵,当然知晓!」刘宏升不晓得他怎么会提到这个名字,瞪大了眼睛。 「哦,是你们的教头?」盛怀恩脸色放松下来不那么严肃了。 「千户看过前营的金花阵对吧?」刘宏升凑近他耳朵大声道,他耳朵有点响,以为自己说话声太小了对方没听清。「那个金花阵就是他和三郎一起琢磨出来的!」 「我说呢!」盛怀恩拉着他往远处走几步 离开那铳台,然后同样凑在他耳边大声说: 「那家伙一看就曾经从军,而且肯定不是个大头兵。可他硬说自己只是个家丁,替李三郎家里送家书的,我怎么瞧都不像嘛! 你要说不认识,我就叫人把他拉出去当细作(见注释一)给砍了!」 「什么,杨链枷来了?他在这里?」刘宏升大吃一惊。 「在伙房屋里坐着哩,可现在打仗也没法叫他立即见到李三郎呵。」盛怀恩摊开手说。 「那这样,麻烦您送他去宋镇抚那里,等仗打完再让他们见面如何?」 「好,就这么办!」 宋小牛见到杨大意高兴坏了,因为他正为没人带队发愁呢! 他和巴师爷去找那几个降了的头领,谈的结果很不错。其中威望最高的是个哨总叫辛池,小名阿卯,今年二十五岁,南平人氏。 以前在官军时做过总旗,后来获罪被发往矿山劳役。那天娄世凡骂出「贼奴」二字之后,首先向其发难的便是他。 另两个哨总一个叫魏舟儿,一个叫林梓洋,剩下两个是职位较低的旗官周涂和廖三清(这人曾是个道士)。他们听说打银陀倒是真的二话不说,立即招呼出来五百来人。 可这些人大多是他们以前的部下,宋小牛心里有点犯难,不知该怎么办才好。恰在这个节点上杨大意来了,让他如获至宝。 「杨教头来得好,不然真愁死我了!」小牛立即邀他出任这个新编成营的营正:「好歹你是正经编制的百户,不然还有谁更合适哩?」 「真没想到你们和三郎在这里做得好大买卖,都拉出队伍来了!」杨大意笑道。 小牛看看周围无人,悄声和他说:「你来了,我正好请教个事情。三郎告诉我,这趟差役结束,团练少不得要解散,原来民夫队的大概是要遣散回原籍。 他说这些降兵中除少数头领和他们的亲随可能会跟着我们走,绝大部分是要被收编或补充进各地的官军里去。」 「嗯,是这样。」杨大意点点头,这是官军一贯的做法。「怎么,你舍不得?不过也可能会留下一些,具体要看敌情变化和任务需要。」 第一卷 小元霸 第一百章 黄雀对螳螂 「那……是不是咱们就不必花心思训练他们,拉上去打就可以了?」小牛说着努了下嘴,见杨大意不大明白,便将之前在南山给俘虏搞的「忆苦思甜」说了说。 杨大意听了先是惊异,接着笑道:「这个主意不错呀,上阵前先激发他们的不满和斗志,确是个不坏的办法。 不过事到临头做法上可以变化些。比如没功夫团团围坐,是否可以集中起来说说;如果太仓促的话不必讲太多,摆明白道理就可以了,总之让他们同仇敌忾便好。 至于形式,因环境而定。」说完拍拍他肩膀:「没想到你们都能想这种事了,还是战场上人成长得快啊! 放心,我会灵活把握的。那么,带他们去哪里集结?哪里领用武器?」 「哦,我带你去见巴师爷,他这会儿带着各位头领正领取武器呢!」 说完宋小牛带他去先后引见给巴师爷和吾三郎,见五位头领也在便介绍:「这位杨教头,曾经是官军百户,来暂时充任你们这个营的营正。」 众人听说是个百户都很惊讶,忙过来见礼。 宋小牛指着个身材不高、两眼炯炯有神的短髭青年道:「这位就是辛卯哥,我方才给你提起过的。」 「辛池见过大人!」 「免礼。」杨大意伸手抬对方的胳膊,觉得有些力量,辛池眼里也闪过一丝惊讶。两人相对会心一笑。 这时候就听见有人叫嚷:「看呐,上游着火了!」大家连忙出来,顺着众人手指的方向看。 一片火光从荒岭后面现出来,映照得天边绯红。巴师爷幽幽地说:「估计是朱二爷把大源渡给烧了。」 「为什么要烧?」杨大意问。 「要让大源的守军不能过河,否则他们会从这山后直插到凤岭镇去,我们的后路就被断了。」宋小牛边说边用手指点比划,杨大意经历过战阵的人立刻会意。 「所以杨百户,那大源渡相当重要。你部领到武器和干粮后,即刻到上坂渡口西集结,然后沿着河岸一路北上增援麻九。你俩认识吧?」 巴师爷说:「他那边兵力被抽空,如果对岸用筏子不顾一切地登陆,他不足两百人很难抵挡住。」 「好!我尽快出发!」杨大意不愧是边军出身,做事雷厉风行。转身召齐自己手下五位头领,和他们简单沟通下,将这五百人分作四队,每队百人左右。 让辛池做自己的副手并兼第一队队正,廖三清做副队。 周涂(此人箭法不错)做中军官并带数十人的弓箭队,杨大意自己选了十五名亲兵传令和一什哨探,给这个营起个名叫归义营。 北边的火势稍微弱了些,杨大意带着这临时编成的五百人沿着河边匆匆向北增援。 途中便惊奇地看到有船只在河上行过,杨大意不知道那是朱二爷用抢来的船正运送潭中绡和刘社(铁玲珑)的队伍,只当是敌人要向南增援或已开始渡河,赶紧催大家赶路。 等见到麻九等人才知道原来是个误会。 「你来得太是时候了!这样,我和朱二爷说一下,等潭、刘二部都过去了就送你部过河。」麻九说完瞅了眼杨大意身后亲兵牵着的青花马:「这马看着眼熟。」 「哦,我骑来的那匹被小牛留下了,这匹据说是从什么三将军手里缴获的。」 「怪不得!」麻九乐了,原来是自己外甥拿着花臂膊的坐骑奉承杨大意。「你放心,船够!等会儿找条大船,让他们帮你把马儿也渡过去!」 「可,他们说你这里人手单薄才让我带这些人来增援的呀?」 「跛子没事,你别担心!」麻九摇摇手:「朱二爷他们用油烧了码头,一时半会儿叛匪修 不好。 再说船基本上都被我们偷了,嘿嘿,对岸靠竹筏子能过来几个人?我这里人手足够和他们周旋!」他用手指着说: 「倒是罗墩那个地方更要紧!南边吃紧后,大源之敌听闻肯定赶去救援,我正愁没有人阻击呢。 你来得正好,过去以后就占那个山头,无论如何不能叫援军冲过去!否则后营被前后夹击,包围圈会被撕开的!」 「行,看咱的!」杨大意高兴地搓搓手:「好久不曾上战场早憋坏了,可算逮到机会!这次若能斩将夺旗,也不枉我几百里地奔波一遭!」 他知道自己身上的危险还未过去,即便得到什么战绩、功劳也很难因此改变目前的处境。 但是作为军人,能到战场上作战,并亲手砍翻敌人,这种机会他还是很渴望的。闻战而喜既代表战斗意志,也说明了军人对自己素质与能力的自信。 大源渡渡口的火总算给扑灭了,孙固气得骂娘。 自己接管了营盘正想着可以解下甲胄歇歇,突然之间就来了这把火,弄得他不得不爬上马背匆匆赶到码头上查看情况。 「怎样,损失如何?」他问水军的那个姓仇的校尉。 「唉,别提了!以为官军没船就过不来,谁知道他们里面有会水的好手。我们死伤了三十几个弟兄,船都被偷走啦,连带船上的船工。」仇校尉苦着脸说: 「码头烧毁了一半,尤其可恶的是把仓库点着了,咱们刚运到的一百石米就抢出来二十几石……。」 听他说着孙固更加恼火,可这仇校尉不属于自家的队伍,而是属于占据青溪镇的青泸将军郭三威(游三江也是挂名隶属在他名下)的水军。 他即便再咬牙切齿,也不能拿这仇校尉如何,只得忍住气和他道了辛苦,嘱咐他看好渡口并留下三百人协防,然后带着其余的人回转营寨。 「将军,那、那咱们明早可用什么过河呀?」部下问道。 「还过个屁河!」孙固气哼哼地:「派人给我盯住河岸,我估摸官军劫船一方面不想让我们渡河,另一方面有可能用这些船从对岸运兵过来。 若在罗墩那个地方插上一脚断了咱们和银帅之间的联系,那才是大难临头哩!」这家伙能做到副将,看来也不是个无能之辈,还是有点小聪明的。 部下听了知道里面的厉害,连忙前去布置。孙固回到营里时,南边的铳炮声、喊杀声愈发沸水扬汤般响起来,弄得他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早知有这么一出,当时就不该放二天王走掉,谁想到后来会有这样多的变数?该拉着他一起打仗才对!」 他交接时只见到了娄世明,却不知晓得娄世凡其实藏在出营的队伍里,所以没有腹诽到花臂膊头上。 这一晚折腾了两回毕竟很累,孙固趴在行军桌上不知不觉睡着了。 才入梦的寸节上就被人推醒,眼睛都没睁开就听有心腹在身边叫:「将军,去河边打探的兄弟回来了,团练确如将军所料在往罗墩运兵,您赶紧想想办法吧!」 「这还用想?打过去便是!不就是一帮团练嘛?」孙固叫人给自己块湿布擦了擦脸和脖子,问:「运过去多少人了?现在几更天?」 「回将军,哨探估计运了有四、五百人过去。现在……现在是三更,已过子时了。」 「直娘的,真会挑好时辰(见注释一)!」孙固骂了句,但还是不得不叫: 「传令,点一千人随我去罗墩。余下的好好守营,无令不得出战!给老子穿戴甲胄、备马!」 他这是坐不住了。若被人占住罗墩切断了与银陀的联系,他这支队伍真就成了被动挨打的孤军。 杨大意的 队伍登岸之后,潭中绡、刘社二人得知又有后续队伍到来如释重负,将罗墩的守卫交给他便匆匆往吴塘去了。杨大意谢过朱二爷,请他先回。 朱二爷给他留下两条舢板可以随时往来提报消息,然后派了条小船先去上坂渡,把北边的安排和情况汇报,自己带余众返回大源渡的右岸停泊,等待下一步指令。 送走朱二爷,杨大意登上这座土丘。罗墩并不大,是个西、南略陡,东、北坡长且缓,高度不过五丈的小山坡。周围黑黢麻嗒的,只听见无数蛙鸣。 有人引了个先前埋伏在这里的侦缉队员过来,介绍说东面有个不小的鱼塘,周围都是稻田,这小土丘居然是这一带的最高处,也就是他们说的「制高点」。 和侦缉队员详细攀谈,并在南坡上看过他画的附近地形地势图之后,杨大意十分惊异。 这图画的不仅精准、易懂,而且难得的是这个队员受命到这一带来潜伏并等候登陆的队伍已经十二个时辰,说明此战是盛怀恩和李丹二人处心积虑要打,而非突然遭遇的。 「你居然在芦苇丛里一直躲到现在?」杨大意怀着敬意拍拍那队员肩膀:「真是好样的!是李巡检派你来的?」 那汉子摇头:「小人就见过巡检两次,都是为当面向他报告敌情。一般的情形小人都是受赵司马直接调遣的。」他回答说。 杨大意不知道这个「赵司马」是谁,但想来能带出这样部下的,一定也不是个村夫莽汉才对。 根据这小丘的位置、形状,杨大意决定主要作战方向该在北面,所以他派辛池带主力在这里设防,魏舟儿和林梓洋两部在池塘另一侧的竹林中设伏。 他的意思是设伏的队伍先发难而后退往竹林,待对方追来时自己和辛池从北坡冲下去,借惯性打击敌人的侧翼。 为了防止敌人过强真地冲溃诱敌部队,他特地将周涂的弓箭队加强给魏、林。 吉阳山,原本银陀的大营里。 以前连战兵带民夫,这里共驻扎着近万人马,现在忽然有种人去楼空的感觉变得空空荡荡。遍地是遗留的垃圾、烂洞的军帐、丢弃的席子或破伞等等。 不知谁家的眷属正用陶罐煮着开水,火堆旁边睡着孩子们,女人正哄最小的那个吃奶,见了兵过来也不遮掩,想是司空见惯。 不远处几个带着武器的人正拽着什么东西吵闹,见到这大队的人马过来愣了下,赶紧都闭嘴,逃进黑暗里去了。 「哼,银陀还没放下他那颗做佛陀的心,带兵总是这么稀松五眼。这种兵就算有个三五万又有什么用?」进入营地的娄世明骑在马上,边看边满脸嫌弃地说。 「不过二哥你看,这小子还是挺能唬人。从两千人到一万他才用了多久?也算是个有本事的。」娄世凡和他并辔而行,咂嘴赞叹了声。 他刚才在经过的水塘里洗过澡,又换了身衣服,这会儿精神好多了,身上也轻松。头发在脑后扎个松松的马尾,若去了那副短髭几乎是个俊俏小哥儿啦。 「可惜他心太野,不能为父帅所用。要不然咱们手里有个两、三万人,用尸首堆也能堆进上饶的城头了!」 娄世明白了弟弟一眼:「你看你这叫说的什么话?父帅将来要定都的地方,你拿上万人尸首去堆,晦不晦气?」 「咳,我就搞不懂父帅干嘛非要盯着这块地?」娄世凡被他二哥批评得有点不好意思,抬手赶开耳边的蚊子,说: 「天下这么大,去哪里定都不好?我看南昌就不错。对了,那儿不是也有个王府?据说比上饶这个气派多了!」 「你连个凤栖关都夺不下来,还说什么南昌?你说那彭王啊?他和永丰王可不一样,那是亲王不是郡王,且是皇 帝至亲的堂兄。 若碰了他,四面八方的官军都会像疯了一样扑过来找你玩命,可就不是李三郎手下区区几个团练喽!」 「你少取笑我!」娄世凡被他挖苦得有些恼怒:「你堂堂二天王,不也叫人家把爪子给剁了一刀?哼,吃李三郎亏的又不只是我一个!」 娄世明见他恼了,不出声地笑起来,然后摆摆手:「算啦咱们自己兄弟,谁也别抢白谁。喏,那是大哥吧?不知道他这里顺利不,有没有说动那个虔中呢?」 「敬酒不吃难道他还想吃罚酒?」娄世凡冷笑:「只要二哥你往他身前一站,这小子就得矮下去三拳。奶奶的,好话若听不懂,爷们的刀他总认得!」 「唉你这个人,怎么只知道打打杀杀的,做事不能用些脑子么?」 娄世明说着拉住了坐骑翻身下马,娄世凡也下来(娄世明另外给他找的马,大青花落到李丹手里后被宋小牛转手送人,现在正在杨大意胯下呢)把缰绳递给牵马的亲兵,然后跟着二哥上前。 「长兄在上,世明有礼。幸不辱命,我把三郎平安带回来了。」娄世明叉手躬身道。 「哈哈,二弟辛苦!我就知道你出马没有不成功的!」娄世用以手相搀,还刻意握了握弟弟的小臂。 见他这样明显地学父亲做派,娄世明也不多话,微微一笑站到旁边。 娄世用两步上前拉住正要施礼的娄世凡:「哎呀三弟,为兄可担心死了!你怎样,那小贼不曾折磨你吧?」 这话乍听上去非常亲热,旁人也觉得真是兄弟情深,可娄世凡听了不由得火起,大哥这是变着法儿地讥笑自己被个娃娃玩弄于股掌。 他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勉强回答:「劳兄长挂怀,世凡自己没本事,给你们添麻烦了。」 「诶,麻烦谈不上。只是今后做事要更小心、谨慎才好。」娄世用摆出长兄的架势来说。 「兄长、三郎,门外不是叙话处,咱们还是进去再讲吧。」娄世明见三弟脸上有些挂不住,赶紧过来打圆场。话什么时候都可以说,这后面还有大戏开场,耽误不得。 「哦,对对,咱们进去说话。」娄世用转身看见门旁正在行礼的虔中,猛然想起今天的大事来,赶紧介绍: 「这位虔司马,字子前,是银帅帐下得力的文士。此番交接,便是银帅委托他与我等进行。好啦,虔司马也不必多礼,咱们入内说话。」 说完看了娄世明一眼,率先大步进去。 第一卷 小元霸 第一百零一章 虔司马坐蜡 来到堂上,娄氏兄弟当仁不让地依次坐在上手。虔中头一回和娄家三虎单独相处不免紧张,彷徨之后便选了靠门的位置。 不料才坐下,就听娄世用大声问:「虔司马,你且来说说营中尚余多少兵马、器械、粮秣、眷属,以便咱们点明后交接各处关防,你等可以尽早下山嘛!」 「禀大公子,」虔中连忙起身上前躬身施礼:「营中大部分能战之士都随银帅下山了,目前尚留在营中八百余人。 另有近千民夫,骡马千三百四十余口,马车四百二十三部,独轮推车三百二十余辆。 在库兵器两千三百余件,弓一百三十把,羽箭六千余支,盔甲两百二十七副,盾牌四百面。 军粮有四千二百石,牲畜粮秣有草四千七百束,豆类九十七石,盐六十余石。 至于随军眷属,没有确切数目,估摸有千二百余人。」 「银帅的家眷也在山上?」娄世凡忽然问。他两个哥哥知道他问的什么,不约而同瞪了他一眼。 「呃,银帅的如夫人正在后面收拾行李准备随队下山。」虔中有点尬尴地回答。银陀本是个浮图(见注释一),于女人上面是出名的冷淡。 后来遇到永丰同知的女儿忽然不能自拔,遂赦免其父将她纳入帐中。因为还未来得及正式办喜事,所以军中都唤她「如夫人」。 这小娘年方二八,长得丰盈玉立,因军中早有传言,故而花臂膊有耳闻方才一问。 「虔司马果然干练,样样说得有条有理、有数有据,真是个人才!」娄世用生怕他三弟把事情搅和了,赶紧开口夸赞,把虔中的注意力拉回来。 「唉!惜之你在银帅帐下,不然到我父帅那里,开号建国之后,怎么不也得是个户部侍郎的角色呀?」 「大哥说低了,我看子前(虔中字)的才华、气度,就是做一部尚书也未必不可。」娄世明迎合说,然后转向虔中: 「只是不知虔司马自己的意愿,也许人家更乐意留在银帅身边呢?」 「呃……。」虔中心里一阵狂跳,方才的紧张早丢到九霄云外去了。对呀,这上头坐着的可是娄家大公子,说起来那就是将来的太子爷嘛! 他觉得自己很该好好巴结一番,但是又想不对呵,自己是银帅手下,要是这会儿说错了话,万一这哥俩只是戏弄自己,那到了银帅面前可怎么圆场? 他想着,刚抬眼正好对上娄世明锐利的目光如剑一般刺来,让他小心尖上不由地哆嗦下,赶紧又低下头。 「属下……呃,在下……才疏学浅,岂敢有这般奢求?」 娄世用兄弟对视一眼,嘴角闪过些微的笑意,又瞬间收敛了。「先生何必过谦……?」娄世用话音刚落,门口出现娄世明的中军莫学义满是胡茬的方脸。 「禀三位公子,门口有个人说是银帅留守在山寨的哨长姓胡,他说……。」他忽然停住,看了看虔中。 「没关系,虔司马是自己人,有什么话尽管讲。」娄世明从小舅子眼神里看出些幸灾乐祸来,心里一动立即说。 「他说山下有溃兵和伤员回来了。」 「什么?」虔中大吃一惊:「这怎么可能?」 娄世用也皱了下眉头,这时就听见外面传来女人凄厉的哭喊声和人们奔走的动静,还有人大声喊着「大夫在哪里」这类的话。 这银陀难道这么快就败了?不可能呀!娄世用想到这里把手一招:「立即让他……,不,叫他找一、两个伤势不重还能答话的,一起带进来问话!」 从伤员口里他们得知了初次进攻时校尉陈半斗的死,以及后来二次进攻的惨状,原来被拉回来的伤员几乎不是被火铳打伤就是被雷炸 伤的。 让伤兵退下休息之后,堂上一度气氛压抑。胡哨长和虔中嘀嘀咕咕,娄家兄弟三个彼此交换着眼神,真可谓各怀鬼胎。 过了会儿,虔中干笑一声:「三位公子,真是不好意思。这……前线作战不利,在下觉得银帅说不得还会退回山上来。这个……交接么,怕是不能继续进行了。」 「虔司马这是何意?」娄世凡不高兴地问。 「呃,三将军莫怪,咱们谁都没有事先料到银帅进攻受阻,对不对?」虔中还想试着分辨几句。 「子前(虔中字),你这话可就差了。」娄世用沉下脸来:「我与银帅谈得清楚明白,叫我二弟、三弟来接管山寨,将大源渡军寨交予银帅。 这个话时你也在旁,可有说不利时还要退回来么?既没有这个话,银帅又不在,子前何必多此一举? 如今大源已经交出,队伍都带来山上,你不把这大营交给我二弟,可教兄弟们去哪里安歇?总不能叫这几千人都睡在荒山野岭上吧?」 「就是啊,若不能交接,你让我们兄弟上哪儿去?大黑夜里回到下面去睡稻田?」 娄世凡瞪着眼叫:「虽然我父帅敬重银帅,但我们兄弟也不能叫你们如此欺侮吧?」 「不、不,这个,当然不是让三位公子离开的意思。」虔中头上有点冒汗:「这寨子很大,要不,请三位屈就,带着人马到莲花台小寨歇息如何?」 莲花台是原本银陀建在附近的小寨,距离不过一里路,与大寨遥相呼应。 「不行!怎么我们非得屈就离开呢?难道银帅当初的允诺,你们办事的随便就可以当作是放屁?」娄世凡大声道。 「三弟,少安毋躁。」娄世明抬手拦住激动的娄世凡,然后转向虔中微笑着问:「敢问虔司马,为何要我兄弟让出大寨?」 「实在不好意思,在下是,是考虑如果攻不下来渡口,银帅有可能得退回大寨据守休整的缘故。」虔中叉手回答。 「你就这么相信银帅攻不下来,或者这么肯定他会退回来据守?」 虔中一愣:「二将军此话何意?」 娄世明回头看着他兄长:「兄长,银帅今夜要么胜,要么败。胜了不用说他肯定就径直杀奔广信城下了。关键是败了会如何? 我分析会有这么几种结果:第一种是虔司马所说的退回本山大寨据守;第二种,得到大源的接应退往大源寨;第三种,全军溃败。 虔司马以为,是否还有第四种可能?」 「呃,」虔中面色红涨,让人家当面议论自己主家失利、溃败是件很不体面的事,但这个话题是他自己引起的,所以也反驳不得,只好躬身道: 「在下倒没想到这么多,还是二将军思虑周全。虔,书生尔,于兵事上并不擅长。」 「呵呵,子前谦虚了。我以为第二种可能性其实更大,因为如果后退进山,万一遇到官军拦阻设伏……。倒不如去大源,平地上行军危险性小得多,且又有大源守军的接应。」 娄世明说完命人上酽茶和点心:「我等猜测也是无用,子前不如便安心在此小坐,遣人关注战局便可。若果然大军回返,再决定队伍在哪里安置。子前你看呢?」 「如此……甚好!」 「你们在这里等,我却要找个地方去睡会儿了。」娄世凡这几天担惊受怕,好容易回到自己人这边倦意便上来。虔司马连忙叫胡哨总带他去找个厢房休息。 原来这里本是座庙宇,有和尚清修的。银陀军至时吓得人家都逃了,但被褥等还在。娄世凡也不管别人如何,倒下便呼呼大睡。 娄世用因还要去茶山先告辞了,留下娄世明在前面客堂上,与 心不在焉的虔中有一搭无一搭地聊起天来。 他们在这里闲扯,却不料槠溪河边的情势已经急转直下。 话说孙固点齐了大源寨中一千人马,急急忙忙赶往罗墩而来。那年头儿没有宽阔的马路、高速道,更没路灯照明,只得点着火把从稻田中穿行。 他们又不熟悉这带的小径,故而不敢离开河岸太远,生怕迷失方向。 所以岸边的罗墩是他们必经之路,从罗墩和东侧鱼塘及周边树林中间穿过的这条乡路也就成了必经之路。 和后世绝大多数作者想象的不同,那个年代的人并非到了夜里就全是睁眼瞎子一抹黑。 首先,叛匪们没有任何法律约束和禁忌,只要是肉类或能飞、能跑、能游的东西(甚至是同类的人)在他们看来都是食物。 故而对肉食和下水、鱼虾类、禽蛋类摄入量和摄入频率远高于常人,他们最多就是夜间看得不甚清晰,但并非完全看不到,且这样的人在叛匪队伍中占比相当高。 换言之,越是胆大、心狠、粗鲁或凶暴的分子,实际体力、体能越是优于同时代的人。当发现这点之后,为保有自身的优势,他们会表现得更加凶狠。 这是人身上被激发出来的动物求生、同类间优胜劣汰的本能。越是大乱的地区、动荡的年代,这种原始性越容易占据上风。 而人类社会后天拥有的文明性则在生存需求面前轻易被这种原始性所取代,因为无论你拥有任何合理、合法、合规的理由,生存都是第一位的! 这一千人也够倒霉,从山上下来跑到大源,还未缓过劲儿来又被拉出去夜游。这一路上都有人小声地抱怨、叽咕,孙固只当没听见。 在他看来,这些家伙乐不乐意不重要,等敌人的刀举在头上了,他们必然知道该怎么用手里的武器反击,这就够啦! 罗墩上五百敌人,就算是有那么点地形优势也没什么。孙固手里八成都是老兵,或者说是随着银陀起事的那批人。 银陀就是不愿意让他们打生打死才特意派到大源寨的,未想孙固反而认为老兵的战斗力完全可以抵消夜战的不利,反而将他们带上了战场。 这伙人就这样骂骂咧咧地走了一路,眼看前边就是月光下波光粼粼的鱼塘,借着月光也能看出罗墩高出地面的身影。忽然一声竹哨响起,接着有更多的竹哨声呼应。 这个竹哨是当初陈三文制作的,有两个孔可以控制哨音。不同哨音代表不同意思。 他甚至专门组织了十个人制作这竹哨,因为队伍扩大和战斗中经常丢失或损坏的缘故。 归义营领到这东西才几个时辰,队正、哨长、什长们肯定还没学会那么复杂的哨音。 但吹哨这件事都会也都懂,好了,反正是听哨音响起为号呗。这个简单! 于是只要中队长吹哨,所有的队正、哨长、什长们一起吹响哨子,尽管吹得什么音都有,但是队伍冲出来就还是给了惊慌的对手狠狠一击。 大夜里本来就高高低低跑得七荤八素,再被不知道多少的哨子一惊,孙固这条长蛇的中部差点崩溃。 好在孙固也不是个笨的,他立即命令前队:「包围上去,从水塘边走,围住他们!」 即使在夜里,有经验的战将还是能够从喊杀声的大小中,听出对手来自哪个方向以及数量大致有多少。对手数量并没那么多!孙固信心大增。 于是前队迅速冲下路基,直接冲进稻田向对方的侧面围过去,连已经走过水塘的部分人也掉头回来了。 忽然听到梆子声响,接着暗夜中传来「嗖嗖」的羽箭声,中箭的人便大声地哀叫起来,叫唤的人不断增多,前队的步伐也在犹疑中放慢了 。 「别停下,继续冲过去!」孙固着急地在马上大喊,同时命令自己的亲兵队向前督战。 就在这个时候,身后黑黢黢的山丘上发出了一声悠长清晰的口哨,孙固浑身一颤。 还未来得及回头,后面便响起了马蹄声、跑步声和那同样乱七八糟的哨音。然后就是大片的喊声:「杀呀,不要放叛贼们逃啦,砍首级领赏咯!」 孙固就看见像是有只分水兽在劈波斩浪一般,自己的后队被破开,火把纷纷向两侧躲闪或飞舞出去。 他正惊疑间,火光下现出一人一马直朝他冲过来,显然来着不善! 「拦住他!」孙固叫了声,虽然他也知道喊声此时没什么用。他慌忙摘下自己的矛,然后就见那人和马越来越大,一条长枪从黑暗中闪过寒芒。 孙固忙用矛跳开枪尖,那人和马错镫而过时他还在想两个字:好险!突然就听到脑后「呜」地响过风声……。 杨大意在冲过来的时候就没打算真用枪,这不过是虚晃一招。他知道地方人多,如果不能立即结束战斗,拖下去他的队伍就有被别人反戈一击的可能。 加上这支人马才不过反正几个时辰,他可不敢保证这些人的忠诚。所以,擒贼先擒王,他直奔孙固。 用枪尖吸引开对手的注意,枪交左手,右手抡起链枷来拧身就砸。 「啪」地声,孙固失去意识掉落马下。 跟在杨大意身后不远的廖三清一把扯住没了主人的战马缰绳,一名亲兵则从身后抽出短斧,上前斩落头颅,举起来高叫道:「贼将已死,尔等还不束手就擒?」 随着这喊声越来越多,再看到孙固的人头被戳在矛尖上之后,大批叛匪开始逃散。 但是中军的一部连同前队已经陷得太深,周围都是对手的士卒,己方又不熟悉路径(甚至掉进塘里淹死好几个)。 顽抗的人越来越少,弃械投降的越来越多,战场上的风向完全逆转了。 杨大意派人坐船去找朱二爷报告,自己组织人手打扫战场。清点下来,共斩首两百二十七具,俘虏一百三十多人,剩下的估计是趁着夜色逃散了。 自己这边只十一个阵亡,二十多个负伤,且伤亡大多是前军掉头企图包围林梓洋部那会儿。杨大意不禁庆幸,要不是及时干掉了敌将,说不得还要有更多伤亡哩。 辛池等人都佩服得五体投地,因为这孙固也是多少有点名气的悍将,不想只一个回合就被杨大人取走了人头! 众人聚集过来齐声喝彩,并奉上了原先孙固穿的那身明光扎甲,为杨大意七手八脚地披挂起来。 很快河面上有船回来,朱二爷派了人手接管俘虏,并告诉他盛千总得知罗墩大捷非常高兴,要他们立即往吴塘配合潭营正封堵敌军退回吉阳山的道路,准备参加决战! 第一卷 小元霸 第一百零二章 大将军鸣金 上坂渡这边已经打了半宿还是毫无进展,银陀焦躁不安。他隐隐听到北方好像曾有喊杀声,但很快又没有了,让人疑惑得很。 北面,难道是大源的队伍来接应?可自己并未给孙固派过任何人呀?他想来想去还是觉得应该派个人去大源瞧瞧,同时通报下这边的情形。 紫衫道人一直在打坐,他意思是你自己指挥,除非重要事情商议,否则老道不想干预。 银陀反复在这小片地方上踱步。进攻已经是第四轮,再进行下去还有意义吗?他问自己。 虽然后来加强了防护,可到目前为止仍然出现了五百多人的伤亡,这个数字是惊人的! 他们发现堡墙东侧有个可供进出的通道,有二十步宽窄,但通道前摆满拒马。 还有种小玩意更缺德,那不过是两根木头,两端钉在两根短木上,相距正好放得进去一只脚。 就是这么个简单却很可恶的东西,黑天拔地放在下面谁也没注意,竟害好多人不是崴脚就是绊倒,队伍受到迟滞,人家塔上的火铳、弓箭又雨点般落下来造成杀伤。 嘿,这个小小的堡子哪里是乌龟壳,简直是刺猬呵! 想到这里银陀忽地站住脚,紫衫慢慢睁开眼,知道他拿定了主意。「鸣金!」银陀简短地命令。 「大将军有令,鸣金!」中军官邓胡子说完,转过身来轻声问:「我的佛爷,您到底还是心软了?」 「非也!」银陀缓慢地摇摇头,抬抬下巴说: 「你看这鬼地方,咱们大黑天且人生地不熟,人家却是有备而来早早守在那里,就等着拿我们下汤锅哩。 我们难道傻乎乎自己往里跳?这么消耗下去,到天亮时我们就得损失三成人马,那还了得?」 「哦,所以佛爷是想让队伍先撤下来,等天亮了再说?」 「嗯,起码那样我们可以看清他们的布局,不至于太吃亏。」银陀说完捻着耳鬓的垂发,他头顶还是剃成毛寸,仅有耳鬓和后脑像鞑靼人那样编成辫子。 「让队伍撤下来先休整,重新整队,把民夫也编进战兵里去!」他说完用马鞭杆在手心里敲了几下,回头看看吉阳山方向:「虔司马可有派人来?」 「不曾。」 「呵呵,咱们的举人老爷,莫不是听闻山下的铳声吓得挪不动步子了吧?」紫衫道长忽然一甩拂尘开了句玩笑。邓胡子他们见银陀没笑,都憋着没乐出声。 只听银陀思忖着说:「举人应该不至于胆小如斯,但咱们打了大半夜他没派人,也没带队下来汇合却是奇怪。现在早该与娄家兄弟交接了大营才对,可他们怎么还没到呢?」 「银帅是疑他有变?」紫衫轻轻叹口气:「大营中兵械、粮草甚多,娄家兄弟不会……?」 「佛爷,这、这可不是耍的。」邓胡子脸色有些不好了:「我等家眷都还在山上呀!」 「不对、不对。」这时在旁边听了半天的修校尉忽然摇手道: 「昨晚曾有人将一批伤重的兄弟送回大寨交给大夫救治,那些人回来后说家属如何哭天抢地,而且还见到了留守的哨长胡衣秋,并没说寨子里有什么不对头的地方。」 「那他们可有提到在寨里是否看到娄家的兵将了?」 修校尉点头:「有!我记得曾有个兄弟说那队伍蛮齐整,不愧是二天王的部下。」 「这就是了。」银陀用马鞭在护裙甲上敲了下: 「我看,更可能是虔子前(虔中字)听说前线的情况,担心我会退回山上去,所以不肯与娄家兄弟交出大营,因此两下里僵在山上了。 虔司马的为人我还是信得过的,不过他有时总爱自作主张却不 好。」 虔中是叛匪队伍里少见的举人老爷,高级知识分子!开始还算是被裹胁的,后来家属也被接过来,只好踏下心为银陀做事,并得到了司马的位置。 这人做事卖力,就是太好表现,总想让人觉得他与众不同,所以紫衫常对其冷嘲热讽。 「这样吧邓胡子,你亲自受累回去一趟看看究竟是不是这样。如果是的话,让虔司马勿与娄氏子争,我不在他争不过的。」 在这点上银陀很明智,他知道除自己外其他人都压不住娄家兄弟,何况二天王还带了兵过去,若惹急了发生火并,十个虔中也不是对手! 「让他先退出来,去大源寨等我。记住,重要的不是吉阳山,是把所有辎重、家眷平安带走!」这点非常重要,没了粮秣队伍要乱,丢了家眷头领们不干! 「喏!」邓胡子应了声,叫过亲兵队长来安排几句,和两名亲兵一起骑着骡子匆匆回吉阳山去了。 银陀却依然眉头紧皱,在火光下来回踱步。紫衫叹口气:「将军歇息吧,你都快来回走一夜了。贫道揣度,将军可是疑惑和担心大源那边?既如此,不妨派人过去看看。」 「也好。」银陀点头,命修校尉: 「你派两个得力的,速去大源,要带回孙将军的亲笔回信,告知我他那边的究竟情形,还有渡口船只够不够、是否完好,能不能早起开始渡河? 这孙固也是,二天王既已经到吉阳山,那就是交接完了,他该早派人来报告才对!」 「慢!」紫衫忽然被提醒,看了北边一眼:「我们一直未与大源联络,这条路还通吗?」 银陀两眼一眯,猛地回头命令修校尉:「不要派两个人了,派一队人去!顺便查看路上有无敌军和埋伏,如果有情况勿与恋战立即返回报我。」 他看着修校尉的背影拍拍额头,忽然明白了自己刚才一直感觉不安的原因是什么。 「将军放心,孙固亦是员猛将,岂是易予的?许是昨夜奔波累坏了,故此未来得及安排报信而已。」老道安慰他说。 「我心内不宁,总觉得自己少算了些什么,以前从未有过这种感觉。」银陀用力按按包着头巾的头顶,努力稳住心神,说: 「但愿如军师所讲,是我疑神疑鬼想多了。」他说着,抬头重新朝战场方向看去。 撤回来的队伍正疲惫不堪地回到集结地,士卒都默不作声,火把照映下他们面无表情,满身泥水或汗污。 「他们究竟在渡口做了些什么?害我这个晚上伤亡近千?」银陀心里问。他急切地盼着太阳跃出东方,好让自己看清渡口的情形。 同时也暗自希望虔中能够不辜负自己的信任将队伍和辎重安全带出来,那样的话他明天还可以让孙固带一千或一千五百人过来增援。 银陀现在已经不想什么两路并进的计划,他只想怎么能赶紧破局,占领这个该死的渡口和桥梁,让主力顺利到达广信城下,因为士气可跌不起了。 李丹在山上忍了一宿没动,也没给对面的林顺堂和高汉子发信号。 「昨晚的机会不好吗?」赵敬子皱着眉、抱着两臂来到他身边问:「敌人死伤那么大,士气又低,趁着天黑咱们冲出去给他来一下子,挤在路上的敌人肯定跑不掉!」 「话是这么说,可那才是银陀手下一部分人呵。吃掉了不影响全局,还可能暴露我们。 那样银陀一瞧:哟,这还有伏兵呢?要么他扑上来和咱们纠缠,要么见势不妙撒腿就溜。反正哪样的结果都不是我最满意的。」 「你又想着要全歼?哎,我说你怎么这样喜欢歼灭战呢?」赵敬子和李丹天天相处,近来学的新词越来越多,他也很喜欢拿出 来摆弄。 「歼灭敌人的有生力量,不仅让对方短时间内难以恢复战斗力,而且还会产生对我的畏惧心理。」李丹说完停了下,补充: 「尤其对银陀这种知名的老贼,必须打垮他的意志和自信!」他将手握拳用力向下做了个捶击的动作,然后说: 「敌人不自信,我们的队伍就自信了;他们老兵减少战斗力降低,我们却在不断提升。 故而献甫你看咱们一仗接着一仗地打过来,这些人从民夫渐渐成为团练兵士,甚至敢战、善战超过官军,以后还有谁能挡得住我们,有谁敢来挡我们?」 「但是……,」赵敬子低头想想,看看李丹: 「三郎你要这么一支善战的队伍究竟有什么必要?要知道役夫们纳完差后总要解散回家的,你也不可能把这个巡检和防御使的差使继续做下去。」 「那倒是。」李丹承认他说得对。「不过我将来要做生意,做大生意。不仅仅在饶州府做,还要把它做到整个江西,甚至两江、福州、两广、两湖……。 天下大着哩!但是献甫你看,若没有一支强有力的队伍保障,咱们连凤栖关都迈不过去,谈什么流通天下?」 「你提过想做买卖,想要让货物流通于天下,所以就打算成立个类似‘标行(见注释一)那样的运输队伍?」 「是的。」李丹点头:「我们有驷马车,还可以设法继续借用余干县、戈阳卫或者广信府的名义组织团练,可以在庄园里训练部曲。 平时押送货物,有事了拉出来就是支能战的团练。不过团练首要的目的还是保护矿山、商铺和商路。嗯,更有点像……商团兵。」 「哦,所以你不想把娄家一棍子打死,反而和他们做生意,是不是有点‘养寇自重的意思?」 赵敬子用手指点着笑道:「居然还当着我这个黄带子的面说,不打自招!」 李丹也笑了:「要说也是有那么点意思,不过更重要的是咱们也确实没实力按死他们,就算上饶的官军全体出动也未必有这个实力。 冯参在上饶看过后回来说,娄自时亲自带的所谓‘八千矿徒子弟兵还是很精锐的,远非花臂膊那些手下能比。 就算现在久攻不下、军粮不足士气有下降,也没到一击即溃的地步。 你再看看二天王手下那些人,那还是他招上来才两个月的新兵,五百前卫咱们官军带团练三倍的人扑上去,结果还是死了四十七个,受伤二百多。 在罗桥,三百敌人我们前后动用了八百人才最后了结。强悍如斯! 假如那天二天王没有选择后退,而是立定原地和我们拼命,我还真不知道要付出多少死伤才能吃掉他剩下的一千多人。 现在想想,其实有些侥幸,还好娄世明对我们不了解,太多疑和不自信了。 所以,那会儿要是真的砍掉花臂膊,或者血战二天王,激怒了娄贼,他们丢开上饶全力猛扑广信,或再给娄世明增兵三千严防死守左岸,恐怕咱们现在都不可能迈过这条河。 说不得正用竹筏子、小舢板,一点点从下坂往水寨倒腾这些物资哩,怎会有现在广信安堵、上饶也拿到六千石补给的局面? 兵法说‘非不为也,是不能也,指的就是这情况。叛匪迟早要消灭,但我们自己力量不足的话就要审时度势,必要的时候做出少许让步,是为了取得大目标的成功。 好在娄家内部有明争暗斗,有对财源渠道的贪婪和争夺。如果是铁板一块,倒不好办了。」 说到这里他忽然想起一事:「不过我也有疏忽,净想着怎么撬动对方了 ,没防备自己队伍里会出叛徒!那案子你们审得如何了?」 「基本上可以认定是赵丞那厮做下的,所有证据都指向他。不过到底花臂膊如何找上他搭钩的,这点赵丞本人坚不吐实,现在就僵在这里。」 赵敬子说:「他虽没黄带子,可毕竟是赵家的人,我也不好用刑,还未想出办法来。」说着不好意思地瞟了李丹一眼。 「不吐?那有两种可能:他想保护对方,或者他很怕对方报复。」 赵敬子眨巴两下眼睛:「诶,巡检说的对,好像很有道理!」 李丹笑了:「不急,等打完这仗再琢磨他的事。」 他两人说话间天光已开始放亮,清晨从河面上飘起的雾气笼罩在林间,拂在脸上湿漉漉的。 赵敬子带了两个参谋离开,他要趁机设法接近并观察银陀的设营情况。 李丹则见到了盛怀恩派来的传令小旗,从他那里得知杨大意来到战场,而且昨晚首次带兵亮相便斩获了对方一员将佐的消息。 「太好了!盛长官让杨链枷去堵住往吉阳山的道路,这真是好极了!我可以完全放心作战,敌人肯定无法指望大源的援军了! 对了,桥头堡里现在情况怎样,伤亡情况如何,士兵们昨晚没休息好吧?」李丹关切地问。 「请巡检放心。孙守备带着三百广信守军来援,已经把疲劳的弟兄换下去休息了。他先前还派来了水寨的三百弓手,现在也有百五十人在墙上。 昨晚打一夜弟兄们阵亡了三十多个,伤了四十多,很辛苦!好在援军来了,咱们士气依然很高!」送信人回答。 这人说话很清楚,李丹十分满意。 不过看起来虽然有火铳、铜铳和弓箭,甚至刚研发的手雷加持,桥头堡上守军的伤亡还是比较大的。 他把自己对下一步作战的想法、布置讲了讲,叫这传令小旗回去说与盛怀恩知晓。 赏他走后,李丹又高兴有纳闷。高兴的是杨大意来了给自己添个有力臂助,纳闷的是不知为何母亲突然派他来,不会是家里有什么情况吧? 虽然很期待和他见面,不过看起来还得等等,因为银陀那边的牛角号又「呜呜」地吹响了,敌人正从梦中醒来,很可能整备之后会发动新的进攻。 而这次,没了夜幕的遮挡,他们能更清楚地看清桥头堡。 后面的战斗会怎样,谁也说不上,埋伏的团练也好,墙头戒备的官军也罢,所有人的心头都是忐忑不安。 第一卷 小元霸 第一百零三章 天王盖地虎 杨大意带队到来对潭中绡来说真是意外之喜。他刚刚去观察银陀的营盘回来,正愁自己这五百人力量太小,怕敌军往吉阳山退却时会挡不住。 新来的五百得胜之军不但带来了斩杀孙固的好消息,而且士气正旺。 倒是潭、刘二人跌脚不已,后悔自己该晚走些,说不得便赶上杀孙固这仗了。 听说杨大意是李三郎母亲的信使,同时又有官军百户身份,潭中绡既不仅礼待有加,而且如释重负,立即提出由杨大意统一指挥这里的三支部队。 那年头官军再怎么说也还有一定影响力,并没像后世某些里描写的那样不堪。 在民间来看他们毕竟代表官府。如果有盗匪出没,一、两个官军站出来召唤声,足以拉起小队民兵上前应对。 既在敌前,军情紧急没功夫谦让,杨大意也不多说,看过地形便召集议事。 才做过自我介绍,忽然来了名哨长报告,说远远来了三骑,看方向是从敌人硬盘来,问要不要拦截? 「辛头领、廖头领,你两个去一遭吧。不过……莫露出来我等团练的行藏,就说你们是娄家的兵将。人按住了问清他们做什么的然后来报,我再做道理。」 杨大意嘱咐完,辛池和廖三清下山去了。这边杨大意继续说:「盛千总要我等在此拦阻往吉阳山退却的敌人,某刚才去看了下有两条路可走。 一条是向北走凤山下,但那里驻扎着一支官军,叛匪不见得有那个胆子冒险。 另一条是走沙塘西岸这条路,我们就在这里设伏拦截。这一带路西有很多山丘,且树林茂密适宜藏兵。路东没几步即到塘边,敌人纵使想抵抗也无回旋的余地。如何?」 「行,就如百户所言!」潭中绡点头,刘社也没意见,大致方略便定了。 三支队伍的排布是:人数最多的杨大意部在西侧击,北面是潭中绡负责当头拦路,铁玲珑刘社部在章家塘设伏防止敌人往凤山堡逃窜。 同时杨大意给凤山堡官军写了封简短的信,请他们相机协助增援刘社部以防敌人脱逃。 这边刚布置完毕,忽见辛池兴冲冲跑回来。 「如何?」杨大意问他。 「百户大人,不意竟是抓了条大鱼!」辛池嘿嘿笑着告诉大家。 原来这三骑便是银陀的中军邓胡子和他两个手下。辛池等人跳出来拦路时邓胡子一瞧服色(降兵们没来得及换装)还真把他们当成叛匪同伙了,骂道: 「瞎了你们的狗眼,老爷是银帅帐下中官,奉命回吉阳山寨见娄二公子。快让路,若误了事,尔等吃罪不起!」 「哎哟呵,口气不小!」廖三清本来就对银陀极其不感冒,听他这样拿大,连入戏的功夫都省了,直接火冒三丈。 「还敢和爷爷面前自称老爷?告诉你在这里不好使,爷爷是三将军手下,你干什么鸟公务和咱有个屁关碍!」 周围众人陪着一起做戏:「诶,就是这个话!少拿银陀出来显摆,爷们跟前不认他!」 「对啊、对啊!」 「银陀是哪一坨?不晓得诶!哈哈哈……!」 邓胡子气得几乎发昏,身边亲兵急忙拉住他缰绳轻声劝道:「将军(邓胡子是三副将之一)莫怒,咱们公干要紧,不敢耽误银帅大事,何必与这些虾蟹怄气?」 忍了又忍,邓胡子慢慢和缓脸色拱手道:「原来是花臂膊(他故意用诨名,既不礼貌也不尊重)手下,方才言语冲突,得罪! 不过在下确是被银帅差遣要去见二将军的,还请看在咱们义军同人一家份上放我等过去。邓某感激不尽。」 说完,命一名亲兵上前递过自己的腰牌 。娄自时制度初创,只有校尉以上头领才有腰牌。 「哟是真的,还是位将爷。失敬、失敬!」廖三清仔细看了看也抱拳拱手,回头看辛池:「头领你看,要不咱们行个方便?」 「咳,既然如此又不是和银帅有多大仇,让他们过去便罢了。」辛池不在意地挥挥手:「儿郎们列队,礼送邓将军。」 众人应了声便在道旁列成相对的两排,邓胡子收起腰牌心想: 老子还真没见过这么不懂规矩的,也就是那花臂膊的手下,今日到了寨里却要告上一状,叫这几个小子吃点苦头! 他存着坏心思,催马向前。路过辛池身边时,见他满脸不在乎的嘻哈样子,心头怒火再起,抬眼看前边只有两、三步便离开队列,忽然发个狠抡起马鞭看准鞭梢朝辛池脸上抽下去。 哪知道存着坏心思的不只他一个,廖三清早抽空拈了粒小石子在手。 看邓胡子眼里凶光一闪便知道这小子不善,叫声「着」,小石子弹出正打在马儿的耳根,惊得那马向旁边跳开去。邓胡子在上面已经失了重心,翻身便倒。 辛池大叫声:「拿下!」上前拦腰抱住,两人同时跌入尘埃。廖三清同另两个团丁扑过来按住,七手八脚地捆了。 再看那两个随从,也被其他人绑了个结实。 「兄弟、兄弟,都是误会,我真是银帅的中军官,真的!」邓胡子不敢说硬话了连忙告饶:「确实是银帅差遣,有紧急军务呵!」 「真的?可我怎么老觉得你是官军的探子?」辛池蹲在他面前,歪着脑袋疑惑地打量他: 「你个中军官不在银帅的中军,跑到这里来作甚?不是官军的探子,就是逃兵!」 「哎呀兄弟,哪有穿戴甲胄这么整齐的逃兵嘛!」邓胡子哭笑不得。 「那你老实说,到底要去哪里、见什么人,为的什么事情?说得对不上茬口,哼!小弟我看在你那鞭子没抽准的份上,帮你沉塘留个全尸……!」 「这么说,他都招了?」杨大意笑着问。 「那还敢不招?」辛池讲得眉飞色舞,他可好久没这么快意了,能把银陀的中军官按在泥土里磋磨,这份经历可不是谁都有。 等他复述完了邓胡子的话,杨大意抚着胡须不语。潭中绡问刘社:「铁玲珑,你觉得这里头会是怎么个情形,山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嘿嘿,我大约能猜出来是那姓虔的司马不愿意让出地盘,娄二他们也不愿在胜负未分的时候撕破脸,所以两下都在观望。」刘社说。 「观望,观望什么?都在山上看风景么?」潭中绡还是没明白。 「不是看风景,是等输赢结果。」刘社道。 「这有什么好等,战事结束自然就晓得了,总不能仗不打完大家都不做饭吃,干等着?」 「话不是这么说。」杨大意已经明白了刘社的意思:「你是团练的营正自不会理解,但若站在那虔司马的角度上就容易明白了。 刘兄的意思是,那个司马有私心。若是银陀胜利,娄家兄弟自然不敢不放他与辎重、家眷下山。 可要是败了,他守住大营没交给娄家,银陀会对他更加信重。 娄世明估计也有自己的心眼,银陀胜利他乐得放虔司马带家眷和辎重下山卖个人情,可要是败了,他会把这山上的所有一口吞下去,连骨头都不吐!」 「嘿,原来是这样?」潭中绡恍然大悟:「这些叛匪,真是半点信义也无!」 「杨百户,那个姓邓的中军官怎么办,是放还是杀呢?」辛池关心地问,廖三清还在伏击地点等着回话呢。 「我刚才就是在琢磨这事。」杨大意招招手把几 个人叫拢,说:「你们看,银陀派个中军来实际是想告诉虔司马:别闹了,赶紧带着人马和辎重来和我会合。如果姓邓的去调解成功,结果会如何?」 「那还用说?」魏舟儿还不满二十,脑子快,立即回答:「银陀得了援军,一定士气大涨呗!」 「对嘛!」潭中绡将手一拍:「本来咱们人少,对付起银陀来就够吃力的,这要让他得了援军还了得?我看这姓邓的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他去吉阳山!」 「百户大人,还有个原因不能放了邓胡子。」刘社抹着上髭忽然说:「他去了调解,那不是让银陀和娄家一笑泯恩仇? 如果放任虔中和二天王这么对着干下去,银陀胜了,娄家嘴上不说实际落了下风,心里肯定不满; 败了,二天王只要染指银陀的部众和粮草,将来就别指望银陀再听娄家的。 而且,其他渠帅若是听说,肯定也觉得心寒。我看不能放他过去,他们之间不和,只会对咱有利!」 「铁玲珑,你还真是个玲珑心呵,巡检一点没看错你!」潭中绡拍着刘社的胸口说,众人皆大笑。 「那,我去宰了那个中军官!」 辛池撸起袖子要走,被杨大意叫住了。「我看,宰了他倒也不必。」杨大意微笑: 「你把他揍一顿轰回去吧,就说大头领发话,现在吉阳山归娄家所有,用不着银陀操心。」 「百户这招是……要给银陀添堵?」魏舟儿又第一个明白过来。 杨大意看了他一眼点头:「连人都不让他见,山脚都不让他踩到就轰回去,银陀该怎样想?他手下会怎样想?」 「他肯定要怒了!」 「我看比这个还厉害,他军粮、女人都在娄世明手里攥着,哪还有心思在前边作战?」 「就是,说不得掉头回去先和二天王干一架!」 「干不干架无所谓,叫他顾头不顾腚,心里毛躁得多出些昏招才好!」 众人七嘴八舌,都明白过来杨大意的用意了。 「行,就按百户大人说的办,我定叫这个姓邓的回去向银陀好好哭一鼻子,您就瞧好吧!」辛池说完,兴冲冲跑出去继续演戏了。 杨大意接连派出去几拨哨探,有往吉阳山的,有去水寨北墙外观察动静的,还有去联络凤山堡的。同时各部开始进入埋伏位置,进行隐蔽和战场遮蔽。 不管从吉阳山出来的,还是银陀往吉阳山派遣的全部拿下或干掉,绝对不让他们之间传递消息。 但是他们这样的动作很快就被狡猾的娄世明侦知了。 天刚亮,娄世用已经借口有其它军务离开了吉阳山(按贺章安排,他去茶山带队,准备突袭玉山县),胡哨长说要巡视也离开了,大厅里只剩下娄世明和虔中。 得知去渡口方向的路已被一支千人规模的队伍阻挡,娄世明稍稍眯起眼就猜到了怎么回事。 看起来银陀正落入一张大网,而编织这张网的正是那个笑不叽和自己饮酒、聊生意的青衣小贼! 不过细细想来,娄世明不信李丹有这么大本事能把银陀干净、彻底地吞下肚去,他带领的队伍毕竟只有不足千人的官军和千五百人左右的团练,剩下都是战斗力可疑的降兵和民夫而已。 如果说前些天他没弄清状况,甚至有点麻痹大意,现在他可已经透过侦察,以及同放归的被俘人员的交谈,了解得比较清楚了。 不过尽管如此,他也没打算和别人(包括他父帅)分享这些情报,让他们尽管把青衣小贼想象得难对付些更好。 娄世明打算让莫学义悄悄离开自己专门去管生意的事,这年头靠着老爹给拨军饷怎么看也不是个事儿! 尽管他没觉得打败李丹很难,甚至他可以立即派一千人将山下的封锁打破,可他不想这么干。 有机会削弱这个不听话的银陀,他二天王正是求之不得!娄世明唯一做的事情就是往山下派了几支小队,以哨的规模沿着西麓、南麓搜索。 他们的使命是如果碰上落伍、逃散的银陀部下尽量予以收容,然后带回吉阳山来。 娄世明心里猜测如果银陀战败,他确实会先选择带着队伍回山。不过青衣小贼能想到派人阻截,那就是没打算让他回吉阳山和自己的老营会合。 从这点上看,那小贼够狠,他竟然不给对方喘息和短时间内恢复战力的任何机会! 娄世明什么都知道,但就是什么都不说。干嘛要多嘴?难道银陀回不来,对自己不正是个机会么?他这样想着,悄悄瞟了眼不住打盹的虔中。 「过来。」他招过莫学义,指指椅子里歪倒着的司马:「去搞点粥水、小菜,这样熬一宿也难为这举人老爷了。」 他一直认为银陀不过是使唤这些读书人,并不懂得他们的作用,所以要表现出与银陀的不同,让虔中先有感激涕零的心思。 食物的香味唤醒了虔中,他睁眼就看到面前摆了个小桌,上面摆放着一碗清粥,两三样香油拌的小菜,还有一屉蒸饺。 「这……?」他看向娄世明,见他正吃得香,面前是与自己相同的那几样。 「司马醒啦?来、来,先吃点东西!」娄世明热情地招呼他。 虔中本能地想自己是银帅部下,岂能……。但是肚子似乎有些不争气,他用手捂住腹部,禁不住咽下口水。 娄世明哈哈大笑:「你们读书人呐,讲究太多!有些是该讲究,有些便得变通。似这碗粥,难道每粒米上都写着个‘娄字? 你讲究它作甚,米放在任何人碗里,最后不都要吃进肚子里去?」他说完笑吟吟地催促:「快吃吧,说不得等会儿有战报来又该忙了,」 「那,在下谢二公子赏饭。」虔中说完,拿起碗筷,抑制不住地往嘴里划拉起来。 连着几口粥下肚,又送进一只蒸饺这才堪堪稳住了心神。虔中禁不住叹息了声。娄世明确知道他叹什么气,微笑着却不问。 直到他风卷残云地吃完,娄世明才关切地问:「司马可吃好了?要不要再来碗粥?」 「不、不,这样已经很好!」虔中躬身回答。 「吾进寨前便耳闻,说吉阳山上每日每人只给一升(约合后世一斤二两,595克)饭食,家眷还要减半,小孩子只发四成。 当时听了还以为是哪个恶意贬低银帅,不想上山之后方知确实如此。」 娄世明沉吟了下问:「敢问虔司马这是为何?难道吾父帅没有按编制及时划拨粮草,以致用度不足么?」 被他这一问,虔中觉得尴尬,又不好不回答,只得勉强道:「大帅并未克扣、延误,实在、实在是银帅自己出家时养成的八分食习惯。 呃……,这也有一定道理,因为队伍不断扩大,早超出了定编人数。若是不紧着些,这点粮草是不够用的。」 「呵呵,也就是说,贵营编制七千人,但实际却养活了九千多,对吧?多出来的都是民夫和家眷。」 娄世明叫人将餐具撤下换上茶水,边喝着他钟爱的叶子茶边玩味地瞟向虔中说道: 「银帅还是那么个佛陀性子,见到可怜人就想给碗饭吃,人家的婆姨、娃娃也毫不嫌弃地留在军中。」他突然语气一变: 「可我们父子受不了呀,这么庞大的队伍里有三成、甚至超过三成不是战兵,而且这些人都要靠我们去找粮食养活,却又不 肯听从指挥、调度。司马觉得这样公平吗?」 「虔中不敢议论上官的是非。」 「哈哈哈!」娄世明看着虔中苍白的脸大笑:「子前司马呵,你怕什么?银陀他又不在这里,只是你与吾相谈而已。」 说着他用手指点点虔中:「亏得别人叫你诨号‘坐地虎,怎的在吾面前流汗流成这样子?」 第一卷 小元霸 第一百零四章 宝塔镇河妖 娄世明哈哈大笑,走过来拍拍虔中后背,说:「司马何必作谦卑之态?大丈夫生在世上,当顶天立地,何故瞻前顾后不能畅所欲言? 银陀不欲甘居娄氏旗下,这又不是什么秘密,有什么不能说的?」 其实很多事都是这样,窗户纸一旦戳破也就没了许多顾忌。虔中干笑声,拱手道:「二公子真是爽利人,虔佩服得很!」 「真的么?」娄世明歪头看他:「我确是个实心爽直的,有便是有,没有便是没有。不过你们这些文人可说不定心里在绕什么弯子,兴许在腹诽吾也未可知。」 「不敢、不敢!」 「好啦,子前呐,我不和你绕弯子了。」娄世明朝门外一指: 「我已经派出逻骑(骑乘牲畜的侦察兵)和哨探(步行侦察人员)四处去打探银帅的情形,但到现在还没有一人来回报。你可知这说明了什么?」 虔中低头一想,吃惊问:「可是银帅处境不妙?」 「岂止不妙,很可能大军主力已经被围了。」 「啊?那、那二公子可有解救之法?」虔中大急,连忙作揖相求:「或者您可以率队杀下山,打开一条血路救银帅出来?」 「我身边只有一千多战兵,其余都是收容之前的溃兵,既未来得及整顿,也没让他们好好休息,如何能战? 况且,派出去的人不回来,我们连敌情都不知道,他们在哪里、有多少人、什么武装?总不能两眼一抹黑地出去瞎撞,那搞不好是要撞进口袋里去的。」 娄世明看看虔中沮丧的神情,安慰他:「司马莫急,也许再等等就有消息,咱们先别扎手煞脚,稳住山上的人心才是正经。」 「对,要稳住人心,二公子说的很重要!」虔中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点头称是。 他偷眼瞧娄世明,开始有些后悔该早点带着山上的一切离开,现在可好想走也来不及了。 他没想过银陀会被人家收进陷阱,好歹那也是银陀呵,怎么会这样容易被人算计呢? 他心中疑惑,目光再次看娄世明的时候,恰好对方也看过来,吓得他连忙躲闪。 「子前可是不信我的话?」 「呃,哪里、哪里,在下怎敢质疑二公子?」 「并非吾见死不救,要发救援当先知两件事。」娄世明伸出两根手指: 「要知敌情,了解对手薄弱处,尽量出其不意、以多攻少方能破开重围; 另外要内外相通,让同袍知道援军将到,同时我方最好和内线取得联络,了解他们的突围方向和意图。 若无这两者,援军就容易成送上门的肥肉,人救不出来自己还丢半条命,值么?」 他说完,大咧咧往椅子里坐了,说:「稍安勿躁。何况,我相信银帅绝对不是白给的。 那起子官军、团练有再大本事,不过是群乌合之众。要想吞掉银帅,他们还嫩得很!」 实际这位心里想的,是最好他两家打个你死我活,然后自己摘个现成的桃子。 虔中听了这话,心里稍稍安定些,正要坐回去,娄世明一句话又让他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 「不过子前你也要打好主意,若银帅真的兵败,或者有个意外,你却如何自处呢?」 「银、银帅尚在,二、二公子何出此言?」 「吾这话可并非要咒银帅。凡事预则备,做武将习惯了,不但要想到胜利后如何,而且还得想败了怎么办、如何退、往哪里退等等。 不过是多个心眼,为自己和部下准备好出路罢了。何况你手里还不仅是部伍弟兄,还有那么多民夫和家眷哩。」 娄世明的脸上说 不定是什么表情,让虔中看了觉得像是头猛兽在对着自己。 「我……没想过。」他实话实说了:「可,刚才二公子说,银帅不是白给的……。」 「哈!」娄世明一拍椅子扶手:「项羽也不是白给的,最后不还是自刎乌江?天下哪有不败的将军!」 虔中默然。他不是没想过这个问题,但这结果太可怕,让人不敢继续想下去。 假如银陀真的战败甚至身亡,他可以想象到士卒和民夫们一哄而散,或者先抢劫营内辎重再一哄而散。 那些家眷是最倒霉的,他们可能遭受劫掠、屠杀或污辱,自己恐怕也得先躲避以免被殃及无辜。 想到这里虔中叹口气:「但愿不要走到这地步罢!」 话音才落,莫学义大步进来,他看了眼虔中,手扶剑柄没说话。「学友(莫学义字)匆忙而来,可是有要事?司马非外人,但讲无妨。」 和舅哥眼神相对,娄世明已经从他有些激动和兴奋的目光中看到了些什么,便微笑着鼓励他说。 「二将军,方才有两路探马回来报信:银帅败了!」 「你说什么?究竟怎么回事,学友可否讲详细些?」娄世明怔了下,看眼脸色苍白的虔中,赶紧问细节。 虽然他打心眼里想让银陀被教训下,可毕竟没想过他连一个上午都撑不住,这还是令他十分意外的。 莫学义也是从回来的人那里听得消息,两拨人的描述各有不一,他费好大劲才大概捋出个头绪,摸清了前后情节的样貌。 原来早上看清地形地貌后,银陀决定改变进攻方式,改为中路吸引、两翼包抄。 谁想人家两边都有安排,一时伏兵暴起,又有将军铳夹击,导致中路大溃,左翼、右翼陷入苦战。 仓皇中路校尉被一持长枪的和尚刺死,失去指挥的右翼被分割在地形间无法脱身,赶到中路重新组织进攻的校尉封信不慎被火铳击毙,刚鼓起勇气来的队伍再度溃败。 同时在左翼指挥的朱校尉又被一支冷箭射成重伤,树林里的团练趁机发起反击,左翼溃败。 王习带着亲兵上前阻挡,却在乱军中下落不明。败兵如潮水一般返身冲向了银陀的中军。 见对手已经开始全线反击,银陀大概是想将对方吸引到水塘间,再以优势兵力扭转战局。 不料中军一动,敌方便高呼「银陀败了」等口号,局势遂一发不可收拾,连带中军也止不住脚步,只好转身跟着溃逃。 「真就是眨眼的事情,我们的人在高处看得清楚,瞬间全军就崩了。官军的将军铳还追着打,害我们死伤好多弟兄。」 莫学义接着说:「后来溃军沿着带子湖西岸往这边撤,谁知人家早有安排拦阻,好多人见跑不脱就降了,有少部分人据说往西北逃了。」 「往西北也不见得能逃脱,那条路是去凤山的,凤山堡里的官军能坐视才怪!除非他们去大源兴许孙固还能接应下。」 娄世明皱眉想想,问:「可知银帅究竟往哪边去了?」 「都说没看见。」莫学义摇手:「只从山上远远瞧见,银帅的帅旗在吴塘边叫先前说的那和尚抢走了。」 「嘿,作怪得很!难道这和尚与银陀先时有旧,怎么这样下死力追杀哩?」娄世明哭笑不得,只好问: 「那现在山下情形如何了?」又乔张作势地嚷嚷:「赶紧点齐五百人,随我下山去接应众兄弟!」 「二哥这是要去哪?什么事这样高声大嗓地?」娄世凡睡醒了一脚迈进门,听到最后这句揉着眼睛一脸懵懂地问。 「三将军,银帅败了,二将军要下山去接应。」莫学义告诉他。 「什么,败了?」娄世凡大吃一惊:「这、这怎可能?那可是五、六千大军呢!」 「唉,是被溃军给冲阵了。」娄世明摊开两手:「这银帅也算是久历沙场,怎会着了这样的道呢?实在不明白!」 「不管究竟怎样,二哥你此时不能下山!」娄世凡警告。 「为何?」 「那李三郎我可太了解啦,小贼极其狡诈,说不定他现在在哪里埋伏支队伍,就等着山上下去人马接应时打个措不及防呢! 就算没有埋伏,恐怕他也懂得乘虚而入吧?大寨此时兵少、军心不稳,他岂有不想伸手的道理!」 娄世凡说得吐沫星子乱飞,倒真让娄世明有点犹疑起来。 「也是呵……。」他抚着赤须皱起眉来,忽然回头说:「虔司马怎么不说话?值此情况,先生有什么话说,或者有何以教我?咱们接下来又该怎么做呢?」 虔中面色晦暗情绪低落,尤其是听说银陀下落不明的时候心里真是后悔,越发觉得当初应该立即下山会合才对。 也许多了自己这千人生力军事情就不像现在了,又或者自己在银陀身边出谋划策事情能有所挽回?可现在说什么都晚啦。 「虔,心烦意乱不知该如何是好。」他茫然地回答。 「诶,这可不像你虔司马的做派。」娄世明摆摆手: 「我听说银陀出战,向来都是把守营重任交给你,所以才有了‘坐地虎这个称呼。 现在银帅不在,虔司马怎能说句心烦意乱就推得一干二净? 银帅留下的,还有上千战兵、千余民夫和那么多家眷,你现在是他们的主心骨,该当拿主意的人才是!」 「大敌当前,虔不过书生尔,能如何?」虔中说着看看娄世明:「不如……,不如……。」 「不如什么?」 虔中咬咬牙,他知道自己几斤几两。划拨军需、调配人手、谋画军议、账簿文书,这些都难不倒他,但是遇到决策、阵战,他绝对两眼擦黑不知该从何下手。 换句话说,这人一直就认为自己是个辅助的角色,你让他突然站台中央唱主角,他不知道该怎么唱。 「山上以二公子为尊,一切还请您做主。」虔中说着深深一揖。他心中暗叹,知道这么一来银陀攒下的家业可就全归别人了。可换句话说,能不这样么? 如果不说这个话,娄家兄弟就在旁边虎视眈眈,还有那个中军官,三人一人一拳就能把自己打死,然后满山的好处还是归娄家的。看書菈 银陀偏生又不知所踪,能镇得住娄世明和娄世凡的还有谁? 「虔司马可想好了?若要我做主,那便须听我将令。这山上若有违抗者,吾格杀勿论!」 娄世明看了莫学义一眼,后者气势汹汹地「仓啷」声抽出半截宝剑来。 「大敌当前不是计较各家利益之时,要让弟兄们安堵、家眷们放心,非二公子出面主持不可。既然您主持山上事务,天下义军是一家,自要听您号令。」虔中回答说。 「好,既然如此,先聚齐哨长以上议事,请虔司马当面和兄弟们把话说清,其余的就交给吾来分派了。」娄世明说完,下令擂鼓聚将。 山上的大小头领并不算多,且多数是娄世明带来的人。大家很快聚齐,这时有心人注意到,山上主要防务已经被娄家接管,连议事厅内外也都换了人手。 虔中先开口,将银陀兵败失踪,山上无主,既然山寨已按银帅命令移交给娄二公子,那么理应由他统一发号施令等话对大家说了。 诸人眼神互换,娄家的个个精神抖擞,银陀留下的暗叫晦气却没人敢忤逆。娄世 明上前首先和众人见礼,然后讲了三件事: 今后粮米的供给一律按照娄军规矩;鉴于战事吃紧,立即将山上物资、粮秣和家眷向茶山砦方向转移;银帅留下的军官一律官职照旧,部下人数不齐整的优先补齐。 这三条一说完,人心大定,众人都欢呼起来,纷纷向二公子、三公子示好、表达衷心。 然后娄世明看了眼低头不语的胡哨总,又说要是有不愿意留下的,也不强求。胡哨总犹豫片刻向前迈出一步跪倒,磕头说: 「非是小的不知好歹,二公子的恩德人人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上。只是小的乃银帅同乡,记挂他的安危,现在他可能在危难之中,小人不忍相弃。 请二公子开恩,许小人下山寻访银帅下落。倘若他阵亡了,小人掩埋他骸骨尽了同乡情分,那时再回来死心塌地投在二公子身前报效。 若是银帅还活着,请许小的扈从他平安。将来不管天涯海角,二公子有用得着小人时,必衔环以报!」 「唔,不错,倒是个忠义之人。吾许你了,可还有同心愿往的?」 听到这话又有两个哨长互相看看出来跪到胡哨长身后:「小人等也是银帅老乡,和胡哨长一样心思,求二公子成全!」 「既然有心忠义,何必遮遮掩掩?」娄世明上前将三人搀起: 「吾父帅不久将要称号建国的事想必汝等都听说了,新国倡立要的就是这样忠义的臣子。汝等且放心前去,吾既不相害、亦不阻拦,全尔忠心。 但汝等立下的誓言也需记得,吾爱的是信诺人才,莫使吾失望!」说完,叫莫学义: 「你亲送他三人下山,每人给十两银子做盘缠,注意避开青衫儿的团练和官军。若实在出不去,汝三人再回来亦可。」 三人感激涕零地离开,留下的都佩服二天王果然做事大气,却少有几个知道这叫千金买马骨的。 送走他三人,娄世明回到主位上坐下,对众人说:「各位,长期以来吾的中军都由莫学义担任。 但大家其实都知道他是吾亲戚,任此要职并不合适,况且他本人也志在经商不惯军务,已经多次向吾提出辞呈。今日却是个机会,吾意让他正式交接并退出军职。」 众人听了非常意外。有个军官就问:「敢问二公子,那这中军的位置哪位接替,今后我们找谁办事说话呢?」 娄世明用手一指:「虔司马熟悉军务,且多智善谋,吾意请子前暂代中军官之职,不知你自己意下如何?」 虔中呆住了。 中军官相当于主将的副官长,除去负责协助长官管理队伍的各种事务,有监督、监察、催护职责,而且负责主将的护卫,甚至会替主将处理阴私、隐蔽的事务。 这比主管后勤的「军司马」可高多了! 第一卷 小元霸 第一百零五章 怀恩谏三郎 其实哨探远远看到、打听到的,并非银陀大军溃败的全部原因和真实情况。 李丹派审五等人趁着晚间敌人鸣金收兵的机会混进敌营,放出了吉阳山老营被娄家夺占,粮草、家眷都被运走的「假消息」。 这消息虽被军将们否认,但邓中军被花臂膊手下打了顿板子又赶回来的事不胫而走、越传越广,间接地证实了夜间开始流传的这个的「消息」。 杨大意没想到自己这招成了神来之笔居然弄假成真,李丹更不知道这些。 这事儿不仅影响了银陀的判断,且大大扰乱了他部下进攻时的情绪和动力。 在突然出现的伏兵和将军铳轰击下,银陀部众开始普遍相信自己真的是被娄家欺骗,哄来做肉盾的,银帅被他们给耍啦! 失败和伤亡让他们气愤和沮丧,军官们又担心自己家小的安危难以专心指挥,导致接连出现主将战死或重伤情况后,队伍不可避免地出现了涣散。 要命的是,银陀从开始就一门心思在如何进攻上,忽略了必要的防范。 布阵时为了方便队伍快速出击和轮换,他忘记下令在前方布置拒马等设施,导致溃军直接冲向中军,惊慌失措的中军斩杀溃卒,双方互斗简直不亚于反戈一击,场面完全失控。 银陀见无力回天,只得在亲兵们簇拥下赶紧后退以免被乱军所伤。 说他想退到吴塘重整队伍再战实际是遮羞了,因为争相奔走的溃军已经根本不听指挥,一心只想回吉阳山大营。 加上他的旗号、金鼓都在混乱中丢失,无法召唤部下重新列阵。结果,就发生了溃军来到带湖岸边时,被杨大意等人率部阻击截杀的情形。 银陀一看退路已断,大批士卒开始求降,知道势头不好,忙带着亲兵们转往西北,却先后遇到铁玲珑部和凤山上下来的三百官军截杀。 待冲出重围,银陀自己带伤不说,身边亲兵只剩下十几人了。 原本他还想着孙固的大源寨尚有近三千人,可以重整旗鼓。好容易赶到大源才得知孙固已在昨夜战阵中被杀。 点检后银陀发现寨内剩下不足千人,且粮草因遇袭被烧毁、后又遭乱兵劫掠损失不小。 他见了也无可奈何,知道大源肯定立足不住,官军很快就会寻到这里,于是领众人携了一定数量的粮草,烧营而去逃向北方群山中。 也算他走得及时,半个时辰后,麻九率护卫队乘舟船渡河登上右岸,经侦察后抵达已经烈焰飞腾的营寨。 两天后,确认辎重和家眷已安全抵达茶山,娄世明和娄世凡带领着千二百余核心部队,和被收编、收拢的原银陀部约两千七百余人一道,心满意足地离开吉阳山大营,前往茶山和娄自时部将梁歇汇合。身后给官军丢下了一座空荡荡的营垒。 这时,山下已聚集大量武装,除去打着戈阳卫团练旗号的千余李丹部下(不宜出头露面的杨大意、铁玲珑等,或在打扫战场、搜索残敌,或已经前往大源与麻九汇合,林顺堂等三个中队也在上坂桥两岸驻扎休整,并补充人员),还有盛怀恩部,他们经过前后收编也有千五百人左右。 另有五百广信守军、六百上饶水军和后来从上饶城里出来的两千官军。 这些人得有统一的指挥才行,于和蓼参将考虑之后派自己的副将李廷负责。 这人是个游击衔,当年和倭寇作战不知怎么运气突然爆发,连着被升了四级。 可是因为太好战,后来在招抚苗民时袭杀其头领闯下大祸,结果给扔到上饶来做了个闲散的游击。 这回倒是借娄自时的福,不但重新启用,而且守城时还颇有上佳表现,因而被于参将选中。 得知山上敌 军退走,官军方面立即召开了军议。李廷便要追击,盛怀恩忙提议莫急,分兵两路,一路监视其退走情况,另一路上山收复吉阳大营。 李廷同意,自己带本地兵上山,盛千总携团练监视,广信兵做后援。 盛怀恩知道他想得这个收复之功,乐得送顺水人情,便预祝他一番,自己带李丹先行追撵敌踪。 打了胜仗,一路上大家兴致很高且士气旺盛。李丹问盛怀恩:「咱们都辛苦好几天了,为什么你不让他们追击呢?这样咱们进了大营,好歹可以睡个好觉嘛。」 「占领敌营、收复失地乃是大功,李游击想要就给他好了。」盛怀恩很随意地回答: 「反正我这一路功劳已经不小,有汤水也该让别人沾些,这才是有心胸的大将! 再说,参将大人已向上面保举,三个月后我就去掉那个试千户的‘试字了,说不得还要与李游击做同僚,能做个人情何乐不为呢?」 「没想到,你盛大人也学会柔和圜转了。」李丹大笑。 「唉,这么多年若获得还不如你这小子明白,岂不要令尔等笑掉大牙?」盛怀恩撇嘴:「成天和你厮混,白猪也染成黑色了!」 「别瞎说,那叫近朱者赤!」李丹纠正他。 盛怀恩大笑了几声,悠哉地抚须说:「不管怎样,这一路总算有惊无险,居然把事情做成了,想想和梦里一般。李三郎,我得多谢你呵,这路上你出力不少! 可我始终没有弄明白,你到底为了什么甘愿陪我冒风险呢? 而且这仗打得,一次比一次惊心动魄。我知道自己是为的功名,为那顶头盔上的将军翎子,你究竟为什么?」他看向李丹: 「你不好好做少爷跑出来应差就够奇怪了,还主动靠上去和叛匪作战。你是觉得自己命大还是知道叛匪活不长?哪来的胆子呢?说说,你为的是啥?」 「为了个女人,你满意了吧?」李丹没好气地白他一眼:「我说盛大人,你什么时候学会打听故事了?」 「我纳闷啊,还不成么?」盛怀恩乐了:「为女人?你这小小年纪,看上了谁家舞娘,或者打算勾引哪户的金莲呐?」 「我才没有那么下作,你怎能把我想成这样?」李丹沉默会儿,就把梦儿因父亲获罪,被带往南京全家流放西北的事说了。 「她不愿撇开父亲自己留下,还是选择全家生死与共。」李丹说起这事情绪低落下去,这么多天来精神太集中,他还是头回再想这事。 「所以呢?」盛怀恩问。 「开始是想做点事,每天忙忙叨叨,这样就可以少想或者不想了。后来又觉得这也不错,至少曾经做过巡检,那我明天是不是可以做得更高? 等做了官,便有机会见到朝中有实力的人,甚至见到皇帝,可以求他们帮忙说好话或者赦免了她家。 所以即便有再难的仗、再多的敌人,我也尽力去击破对方,为的就是把名声传出去!」 「你来真的?」盛怀恩惊讶,他原以为李丹不过玩笑,没想到是真想为陈家翻案。 「小老弟,听哥哥句劝,这可不是说说而已。」盛怀恩摇头道: 「你看于参将、李游击,哪个不是满身的功劳,带兵十几、二十年,可有几人有机会见到朝中的大官?更别说面圣了! 我看呀,你这就是个想法,很难实现。你要真的想帮陈家,还不如派人给她们送些银两,周济了生活也方便他们打点,那才是正经。」 「所以我要拼命挣钱呐!」李丹转过脸来认真地说:「我想过了,费这么大力气才得到个从九品的芝麻绿豆官,我是爬到京官得到什么时候?怕是胡子都白了! 」 「可不!」盛怀恩同意。 「所以,我得做两手准备。挣钱不仅可以接济她们,而且我还得养活姨娘和这大群兄弟们。我现在的想法是,假如当官的路太慢,是不是可以用钱替他们赎罪呢?」 「赎买?」盛怀恩瞪大眼睛:「那不得花上几万甚至十几万的银子?」 「银子不是难事,你就说有没有这个可能吧?」李丹现在库就放着从花臂膊那里缴获来的两万多两,这回打银陀估摸缴获也很丰厚,所以根本没把银子当回事。 盛千总皱起眉头拈着大胡子思索:「这可难说了。普通的罪,但凡不是十恶不赦都可以赎买,但像陈家这种案子是得罪了皇帝……。啧,这可难说,要看圣上的心情。」 「好,假如我献给皇帝二十万两,你觉得他心情是否能好点?」 「啊?」盛怀恩眨巴半天眼睛才说:「你、你这还真是一掷千金呢!」 「我想好了,要是二十万两不够,我就再加二十万,不信皇帝老儿不动心!」 「嘘!」盛怀恩吓得差点扑过去捂他的嘴:「你看你,为个女子咋嘴上就不关门了?」他埋怨了声,回头看看又琢磨下,说: 「诶,我说三郎,其实可能有比你砸钱更快、更省的法子嘛,你为什么不走这条路呢?」 「你是说科举啊?」李丹咧咧嘴,无奈地摇头。前世活了五十年,和应试教育斗争了四十年,李丹今世可实在不想沾科举的边。 他脑子里固然不可能有对前世清晰的记忆,但是讨厌科举是他自小就出于本能的反应。 虽然他看那些别人觉得晦涩难懂的书一点也不吃力,而且不知为什么念起来就自然知道如何断句,理解起来也毫不费力,可他就是对参加乡试、会试没多少兴趣。 「怎么,你怕考试?」 「笑话,我上阵杀敌不怕、和二天王坐面对面不怕,还会怕考官么?」 「那不就得了?」盛怀恩鼓励他:「你呀,和咱这样一部书只会瞧半本的粗人不同,你可是知府老爷的公子。 比方我要是说参加科考,周围人会笑死,考官会说你个带兵的武夫考这东西作甚?考了也不会中! 可李三郎要说参加考试,哪个敢说屁话?就算你现在身着甲胄,后头跟着千百儿郎,那也叫做‘文武说全对不?」 「得了吧,你别给咱戴大帽子,到底想说啥?」李丹哭笑不得打断他问道。 「我想说,你不是想进京吗,不是想去见皇帝吗?」盛怀恩用马鞭朝北一指: 「那你金榜题名不就行了?说不得有机会登殿答对,不就可以和皇帝提赦免陈家的事了?那时若皇帝还不肯,你再当面献出二十万两来也不迟呵!」 「诶,要这么说……,好像也有道理!」李丹歪着头想想:「至少我有机会见到大官甚至皇帝了。」 「对嘛!」盛怀恩高兴了:「这人啊,思路要开阔、要活分。就像我认识你之前,哪想过打仗还能这样打的?你这条路走不通、那条路难度大,怎么就不会换个方式,或者两条路一齐走……。」 「你这么积极地让我去参加科考,怕不是为陈家着想吧?」李丹忽然刺了他一句。 「嘿嘿,我当然不会是为陈家。不过要是朝中有你李三郎这样个朋友在,那自然是好处很多,对不?」盛怀恩露出满口白牙,狐狸般地眯起眼睛。 就在这时,前边来了一名骑士,看衣甲是名官军的哨骑。他来到近前拉住胯下的灰骡,行个军礼报告: 「千总大人,我们远远缀着敌军后卫,发现他们没有往上饶走,而是朝茶山方向去了!请问还要不要继续跟着 ?」 「哦?没去上饶?」盛怀恩离开大队拉住缰绳(他现在换了银陀的坐骑雪青狮子,因此很是得意)回头看看跟上来的李丹,疑惑地问: 「这二天王行事真是与众不同。三郎,你来猜猜,你的这位生意伙伴玩什么花招?他居然不去和自己老爹合兵一处,总不能是打算自立门户了?」 「这怎么可能?」隐约知道娄自时后来虽然败亡,但应该不是现在,而且他第一次围上饶没成功是撤走的,李丹略思索片刻回答:「娄自时撤兵了。」 「你说什么?」盛怀恩吃惊地看向他。 「娄世明驻扎茶山,是准备给他老爹做后卫。也就是说,娄贼应该很快要从上饶撤兵。可令哨骑往饶北河各渡口方向查探,如果敌人在准备船只、浮桥,那就可以坐实此事。」 李丹说着,心里暗暗着急,不知道冯参怎么回事,都已经过去五天了,为何到现在还没有任何回报呢?总不能是在娄自时老营里被发现了?想到这里,他皱皱眉。 打发走哨骑,盛怀恩下令全队止步、原地休息并让窦三儿布置警戒,自己走到一株梧桐树下坐了,待李丹过来坐下,他开口提醒: 「刚刚说道二天王,你和他的买卖约定可还要继续?他可是叛匪,你小心别因此误了自己!」 「多谢兄长提醒,既然和他有约在先,我也不打算失信。」李丹说完开玩笑地说:「放心,你那一成是少不了的!」 「我岂是担心这一成收益?是不想你因此跌跟头!」 「我知道。我会做得比较隐秘,叫人很难拿到把柄。」李丹说着,口气一转:「不过……娄世明和他父兄都不一样。」 「怎么个不一样?」 「这人聪明,知进退,明道理。总之是个可以交流的人。他不像娄自时那样反骨深刻,也不似娄世用一心要做李世民。 你看他约束部伍,极少烧杀抢掠,队伍战斗力强,说明这人不仅是个带兵的好材料,而且他心里还有礼义廉耻,至少是没有丢光。 我上次和他提过招安,也提醒他勿要伤民、残民。 娄世明虽未答应回头,却看得出他对于百姓还是同情的,所以我觉得如果扶持他在娄家内部的地位,既可使地方不易糜烂,又能给娄世用树立一个有力的对手。 与其让他们同心协力对外,不如使之内里矛盾和对立。就像这次,若不是娄家和银陀之间有分歧,又怎会让我们钻了空子?也就不可能有银陀军自乱阵脚导致溃败一说了。」 第一卷 小元霸 第一百零六章 初创茶山社 确认二天王驻兵茶山,盛怀恩和李丹也不再往前走,把营盘扎在三里外的花溪,远远进行监视,同时派人给李廷送去这消息。 李廷闻讯便也带兵向前,到花溪以西距离两里的丁家桥下寨,从侧翼威胁娄自时主力,并与盛怀恩部成犄角之势。 自此上饶之战的局面已经完全逆转了。获得充分补给的守城军民在看到堆积如山的缴获,以及一队队垂头丧气的俘虏,全城都如过节般兴高采烈! 当晚,娄自时召集手下沉痛宣告: 由于银陀轻举妄动造成吉阳山大营失守,官军已形成侧后包围之势,故而上饶攻略已不可能。 决定以娄世明断后,自己和娄世用(实际此前已去偷袭玉山县)退往玉山县,其余人一部随娄世明退往朝阳和广丰,另一部在武卫将军梁歇带领下由水路进驻铅山。 此前有部分队伍已经向后调动,所以大军后撤并无慌乱,在层层护卫下从容拔营而退。走水路的梁歇也到灵溪渡和早调到这里的水军会合,登船南下了。 上饶之围彻底解除,军民奔走相告,许多街道上响起了「劈里啪啦」的爆竹声。 待最后一批人在娄世明率领下登船渡过饶北河,哨骑回报,韩知府和于参将皆大喜,纷纷铺纸润笔开始写奏折,准备向朝廷告捷,并由于参将亲自带着犒军赏赐前往茶山营。 营里欢天喜地,不但因为有酒肉的缘故,团练们终于为能够活着离开上饶松口气了。 李丹却叫来钟四奇,让他去晓谕各营不可贪杯多饮,夜间加双岗警戒。「别忘了他们有船,能渡过河去,就能杀个回马枪敲我们一顿!」李丹让他把这话带给众人。 晚间盛怀恩把他叫去自己的帐内,两人推杯换盏喝了半瓶凤泉酒后开始聊天。 吴茂这时带着冯参找过来向李丹请罪,原来那娄自时为了不让其他人察觉银陀下山的事情,早早便以官军异动为由进行戒严。 冯参几次想溜走都未得手,只好在娄府里一直潜伏着,不过也因此他偶然地得知了些「内幕」消息。 比如得知娄世明擅自任用,把虔中任命做自己的中军副将就令娄自时非常不满,可又不好说什么,最后还是贺章劝着他捏鼻子承认了这个事实。 再有就是娄世凡离开茶山的时候,到底还是把银陀那个出名的小妾给带走了,这小子好色的本性简直超过其父。 贺林泉(贺章)出手杀了本地二十七个役吏和乡绅子弟,吓得众人急忙凑出三千多石军粮和六百石豆料送到军中,却被告知还不够。 最后被他敲了七千多石粮食,还有等近千石豆料才算作罢。 这些物资在灵溪渡交接后,很快便被水军运走,大部分去了对岸,少部分送往广丰和铅山。 「娄自时主力和物资都是撤到对岸?坏了,玉山危矣!」吴茂大惊说。 「先生说得没错,娄贼打的主意便是袭击玉山。只是……,咱们帮不了他们,这会儿玉山想是已被娄世用带兵攻破了。」冯参遗憾地说: 「他根本没从吉阳山回上饶,而是直接去茶山,带了那里的一支兵马星夜赶往玉山县了!唉,要是我当时能溜出来报信,也许还能让他们有个准备。」 他这样一说大家都知道玉山已经不保,不由得个个感到遗憾,气氛便有些压抑。 「娄自时身边这个姓贺的好手段,竟然暗度陈仓。」盛怀恩冷笑:「若是拿到他,必碎尸万段!」 「这是科举的恶果,」李丹也叹息:「不是读了圣贤书的就都能成道德先生,这个贺章显然就没怎么把先哲的教诲放在心上!这种所谓的‘读书人于国于民有什么用?」 说到这里他想起一件事:「兄长,那个暗通花臂膊,差点害死贾铭九和审小伍的赵丞还关在广信县大牢里呢,我可不想再把他带回余干去!」 「嗯,回头交割给知府大人处置了便是。这等暗通反贼的货,还留他作甚?」盛怀恩像赶只苍蝇般地挥挥手。 「原本想从他嘴里搞清楚,那娄世凡到底是怎么和他搭上脉的,谁知这小子坚实不吐,不然早就拿来祭旗了!」 「这后面呵,说不得有故事。」盛千总呆了呆摇头道:「算啦,你也别管那么多,反正马上要回戈阳,早点交接甩掉包袱咱们可以轻松赶路嘛!」 「也对!」 有闲工夫了才能发这些感慨、议论。过了会儿,窦三儿和新晋升的百总刘胜局拉着铁镏子、石三碾、萧万河、周芹、潭中绡及高和尚来凑热闹。 帐外马上添了张桌子,摆上酸笋、毛豆和油煎菰白。亲兵照吩咐取来了两瓶未开封的凤泉,席间立即显得热闹。 李丹一看,这里头比较核心的人物就差还在后方忙碌的巴师爷、陈三文、宋小牛、刘社和林顺堂、罗右,杨大意他们几个,还有被派去城里办事的赵敬子。 他心里动了下,知道大家是关心后面的事,所以都凑过来了。 这些人多日来并肩作战已经建立了感情,哪怕是最晚加入的高和尚。 因高汉子这番先斩杀一名校尉,后又夺了银陀的旗鼓和坐骑,论功最高,所以被推到上面挨着李丹坐下,颇有些局促、拘束。 「和尚这次做得不错,真要论功给个百户都是值当的!」盛千总竖起拇指。 武人最佩服的就是这等战阵之上斩将夺旗的高手,高和尚的部下现在走在营里都是趾高气扬,一副与有荣焉的样子,即便他是千总也不能不为他叫声好。 不过和尚自己却并不以为意,摆摆手憨憨地笑着说:「我要百户做什么?不要、不要。」 「诶,和尚你这话说的倒像是我等贪恋权势了。」刘胜局指着自己:「真要给你可别往外推,哥哥我这个百户可等了四年呢!」 「和尚,打个比方呵。」周芹拍着他肩膀问: 「假如参将大人这报捷文书递到皇帝手里,圣上高兴了,说这个和尚不简单呐,赏!哎,和哥哥们说说,你想让皇帝赏你什么?」 「我、我不知道。」高汉子有点囧。 「哎,没事、没事,你就随便说说嘛!」对面坐着的萧万河鼓励他。 「那……皇帝能不能给我个大寺做主持啊?」 席上顿时「噗」声一片,李丹赶紧起身给呛酒的盛千户拍背,关切地问:「怎样、怎样?兄长,早说过了这酒要慢慢喝,你喝恁急作甚?又没人来抢!」 「和、和尚你不是说真的吧?如此大功劳,你却要回去做他娘甚主持?真是无趣!」潭中绡边咳嗽边摇手。 「是呀,和尚。你可要想好,回去做主持可没小娘愿意嫁你,总不能随了去做姑子?」石三碾的话让所有人大笑起来。 盛怀恩好容易缓过劲儿来,用手点着他:「你可真行,念念不忘老本行。 要照你这么搞,老铁和石头还得回去干矿上的苦力,周队正也得回江上讨生活,那咱们这是为了啥拼死拼活地,是为了救上饶?还是帮城里的参将、知府?」 「呃,其实救下苍生不是很好?这辈子能有这么一段,我已经知足了。」高汉子红着脸不好意思地摸摸自己的寸头。 「我们这些人无所谓,反正也是当兵的,我家四代都是兵,不当兵还能干啥? 要是有一天,也能像刘大人这样穿上百户的甲胄,佩戴璎珞和关防铜印,那我立即回去到祠堂烧香,绝对 是光宗耀祖了!」 窦三儿一脸羡慕地大声说,旁边的刘胜局乐得合不拢嘴。 「是这个话,大丈夫在世本该顶天立地、轰轰烈烈!」有几个人附和道。 「不过,也不能说和尚是错的,也许当主持造福乡里、积德行善就是他的理想,就是他眼里的顶天立地呢?」盛千户指着李丹: 「像你们巡检,他就想出名和挣钱,想着有了偌大的名气或者家产,他有机会去求达官贵人甚至皇帝,哪怕拿钱赎罪,也要把他老丈人全家赦免回来。 这便是他的理想嘛,各人不同的,岂能要求千篇一律?」 「那,大人您的理想是个啥?」 李丹的故事其实不少人都有耳闻,不过还真没有人大胆问过盛怀恩这个话题。见周芹挤眉弄眼地问自己,盛怀恩踌躇片刻: 「我么?我……其实要求不高,就想当个将军。原先琢磨着啥时候混个游击,可这两天不一样了,我开始琢磨怎么能当上个参将咧!」 他比画着,学着白日里于参将携犒劳品来营中视察时的做派,逗得大家哄堂大笑。还别说,这家伙学得真有点像,有天分! 原本他总是副严肃的样子,现在突然耍起宝来不由让大家非常意外。 「真没想到,千户大人也会开玩笑。」萧万河带着惊讶说:「我还以为你们北人都是不爱说笑的哩。」 「老萧,看你说的!」潭中绡赶紧用手肘碰他下:「巡检说了,不管南人、北人都是一样的嘛。南人有严肃的,也有爱说笑的,就像和尚和老周,哪能说都是如何、如何?」 「潭营正说的是,所以不能以一而论。」李丹点头:「天下之大,纷繁复杂。各人性格不同、追求理想不同,选择的道路也不同,因此才说这世上五彩缤纷,实在叫人应接不暇。 若都一个样子,就如只有黑白两色,岂不是单调无聊?」众人纷纷点头,都说这比喻贴切生动。李丹接着说: 「是以每个人的经历、背景和故事也都千差万别,有千人千面之说。 佛说‘有缘,就如我等因缘际会聚在这里吃酒谈心,大千世界中有这样的缘分着实不易,我等为此缘分干了这盏,如何?」 大家齐声叫好,遂起立端起盏来都喝了,个个眼里亮晶晶地闪映着篝火跳动的光。 「既是这样有缘,不如我们聚个义?」窦三儿抹抹嘴,眼珠骨碌碌转下忽然笑嘻嘻地说。 旁边的刘胜局下意识地挡住他:「三儿,这话可是不妥。」说着拿眼去看盛怀恩。 盛怀恩却好像没有听到他的提醒般,手拢起胡须来故作沉吟:「三郎啊,你看窦中军说的这个意思,可行?」 这还用问?李丹早看出来窦三儿是个托儿,这盛千总大约是憋着今晚要搞这件事,所以将主要人众都找来了。 其实也能理解,盛怀恩见识到了这些人的本事,又想着自己一个北人陡然升起做千总,在本地没有群豪杰帮衬怎行? 换过来想,他李丹想要在饶、广、抚这一带拓宽生意,也需要有军中的势力做后盾,扶持盛怀恩确实是个不错的选择。 于是李丹拱手道:「兄长乃一军主将,在这营中便是你说了算。就便酒后聚义,我等为襄助王师的大义,因生死缘分结成兄弟,又不是那等意图不轨、祸国殃民之辈,有何不可? 小弟有三件建议: 一,既朝廷忌讳聚义这等,不如以匡扶天下、襄助王师、保境安民为主旨结个茶山社。入社的,不论人在何处,只要行事未离上述主旨即是本社兄弟,有事时众人当一力助之; 二,早期自万年便随大人行军的兄弟如顾大、 杨乙、朱二爷等多有功劳,且忠义正直,似亦可加入; 三,本社既立,应立有规约,如军中纪律,约束大家行事端方不离本旨。如有违犯,或罚或除名,以保我社之纯洁。兄以为如何?」 「好,正该如此!我便知道与贤弟商议最周密、妥当,就请贤弟在此立出规约来,大家一起议了,同意的便立誓遵守共同维护!」 盛怀恩大喜,马上叫人取纸笔来。这个时候众人也都听出来,盛千总今晚的原意便是为的这桩大事,不过见李丹未反对,倒也都乐得与他二人做兄弟。 巴师爷不在,便由李丹口述,吴茂执笔书写。 窦三儿又派人去将在营中的几个老兄弟顾大、杨乙、张钹、刘宏升、冯参等人找来,如巴师爷、赵敬子、审家兄弟、刘社等还留在后方的兄弟,则待日后相见时,根据个人意愿再说。 按那时代普通的做法,结社不过是写个告文,一式两份或三份,写明某年月日因何事、何目的众人决议结社,约定如何保守主旨、共同遵守,最后请皇天后土或者真武关圣等诸神明做个鉴证云云。 然后下面写上各自姓名,画押或按手印,这就算完成了。 偏李丹有着前世的经历,他却不愿搞个过于松散、活泛的表面文章出来。特特地将这文稿分为:本社纲领、任务与目标、组织与纪律三篇。 在纲领中阐述了天下求安、趋向稳定与吏治不宁、民生艰难之间的矛盾。 提出推广格物实学,为军队和保护商团的标行提供先进装备和运输手段, 为资源流通和物产丰足提供技术与装备,为本地兴学、交通、工矿、医疗等行业提供信贷。 其三大任务:海内外人格平等,文武平等;工商兴邦、保护私产;信仰自由,拓殖互助。 文稿中说明了组织方式。 与普通结社不同,本社要求任何申请入社者须经两名以上介绍人介绍且本人提出书面申请,经过半年到一年的观察期,由本县或地区社团基层委员投票且多数通过方可入社。 被批准入社者需背熟《结社告文》全文,并在告文副本前履行宣誓仪式后,每月需纳一文钱的社费,方能履行社员职责。 社员每三十人中选举一人为社团基层委员,基层委员每十人选举一名为本府的社代表,并参加年度省代表会议。 省代表会议负责三件事: 选举产生三人执行委员和一名监察委员、一名纪律委员,任期三年; 审议、表决《结社告文》等文件的修改和修正案; 审议、表决组织和纪律条款的修改、修正案……。 最终修订的《结社告文》开篇便是: 「开天辟地、女娲抟土,概人生而平等,无因泥色先后而生优劣者也。吾等体察先哲,结社茶山,复古意而护民生存之权,以求天下安堵、皇命遂行……!」 吴茂宣读之后,又给大家解释一番。李丹在旁轻声向盛千户解释为何入社手续要这样麻烦,盛怀恩了解到这是为了保障社员的纯洁和忠诚,感到极其满意。 而众人则一片声地夸写得好、有气势!李丹微笑,心中稍安。 文稿既成,连后来的顾大等人也听明白了里边的意思,众人便开始履行入社仪式,在座多数识字,各人或自书、或由人代写申请书然后按手印、画押。 然后净手、焚香,站在文告前将手掌贴在心脏处,由吴茂领着念出誓词: 谋愿承继先贤之志,行中华之大道。追求帝国之富强,使我国威昂扬、皇朝永期。 为此宏愿及子孙之福祉,内行同人平等,外平世间不公。 遵守社规纪律 、纲常法纪,为实现本社意旨,履行社员义务、保守本社秘密,不叛不降,义无反顾!立誓人某某。 当晚,入社者有盛怀恩、李丹、吴茂、冯参、顾大、杨乙、刘宏升、张钹、刘胜局、窦三儿、铁小安(铁镏子)、石三碾、高汉子(高和尚)、蔡宁(萧万河的中军和副手,号「半升」)、魏小河(周芹的副手,号「小白鳝」)、孙梁(潭中绡的副手,字「良弼」)共是十六人。 推举了盛怀恩、李丹和周芹做执行委员,杨大意是监察委员,林顺堂虽然不在,但因他为人正直享有盛誉(尤其在降兵中),所以暂定他为纪律委员。 原本要选吴茂做监察委员,但因他马上要南下广东,这一去怕是小半年不在,所以改选了身份较高、官军镇抚出身的杨大意。 有了自己的组织大家都喜气洋洋,李丹趁机提出了第一个议案: 建立社内公库。这个公库的来源一方面是社员缴纳的社费,另一方面接受社员捐助;再有就是立下规矩,无论作战、行标还是买卖收益,每笔的百分之一纳入公库。 公库款用于:投资工商项目或新物产的研发;向危困社员及家庭提供借贷或资助;资助或借贷于桥梁、道路等公益项目;社内活动之经费开支等。 经过商议,决定暂时聘用巴师爷为本社财计师,负责督导各分社财会师。 第一卷 小元霸 第一百零七章 胜利返戈阳 次日早起,盛怀恩带了一什亲兵和两三个随行人员前往上饶回访于参将并知府大人,留李丹在营中驻守。 「昨夜光忙着结社的事情了,有句话没来得及和你说。」盛怀恩临上马前忽然叫过李丹,轻声告诉他:「我觉得还是得先和你打个招呼。」 「兄长要说什么事,这样神秘?」李丹有点奇怪。 「我是想叫你心中有个数,千万别有立了大功就能如何的心思。」盛怀恩叹口气: 「我可太了解这帮老爷们了,功劳面前个个和红眼的斗鸡般,临战却相互推诿,都成了弱鸡!看吧,说不定他们这会儿在城里已经争起来了!」 「明白了,兄长这是给我泼点冷水,叫我们不要期待太多、太高?」 「正是这话!」盛怀恩凑近些说:「我知道咱们缴获也不少,不妨找个时间分下去,哪怕给大家多分些稳定下人心。 但是封官加赏这种事情可能性不大,特别是那些降将,我不在时你挨个聊聊。我觉得恐怕得帮他们想想退路才好。」 「兄长意思是……,朝廷不会接纳他们?」 「即便接纳也不会太舒服。」盛怀恩苦笑:「当兵的无所谓,官军收编了继续吃粮便是,可他们做过娄家军官的就不同,你懂吗?」 「我明白了。」李丹咂嘴:「好!我尽力和大家谈,只要他们乐意,跟着我走,我可以收留的尽量会收留。 唉,就怕有不服气的,转身又跑回娄家旗下去,那才糟糕!」 盛怀恩见他已经明白自己意思,这才翻身上马,然后大声说: 「如果玉山有事,说不得会有报信的从茶山过,贤弟要尽快送到上饶。我估计咱们最多再停留两天,就该准备返回戈阳了。 我拿到参将府的收纳文书(证明所运物资已经收讫的文书)会派人来通知你。哦,对啦,那些火器和弓、弩……?」 「兄长放心,我已经下令收集,不过有两枝铳在战斗中炸膛了,其余的今日便起运送往上饶!」 盛怀恩听了,知道这「炸膛」是怎么回事,会心地一笑,点点头叫声:「出发!」拨转马头。身后是十几骑,都骑着缴获来的战马,「轰隆隆」地往上饶飞奔而去了。 迟一天,玉山的告急使者带着伤被巡视渡口的官军救起送到营中,比他晚半个时辰,向玉山派出的侦查员也回来了。 李丹了解完前后经过,立即写成文书,派了一什护卫用四轮马车将使者送往上饶,顺便将答应归还的火铳也带去。隔一夜后盛怀恩也赶回来,立即派人通知李丹去见他。 「参将大人的意思,娄贼既已破玉山,估计有打通江山县退往东部之意。」盛怀恩在地图上指点着说道: 「故而他决定加强茶山大营的防卫,李游击会率领三千人进驻茶山,你我这趟运粮的任务算是结束了。」 「如此甚好,我们可以高高兴兴回戈阳去了。但是……为何兄长面上有不喜之色呢?」李丹注意观察着问道。 从一进大帐见到盛怀恩,他就觉得对方目光有点闪烁和躲避。 「参将和知府大人的意思,你部既属团练,应无需太多武装,所以……只要保留五百人的武力就好。」 「哦——,明白了。没什么,卸磨杀驴嘛。毕竟我们太强了他们会害怕,可以理解。」李丹其实已经有些心里准备,他点点头: 「那请兄长回复参将大人,团练回广信上坂渡,与留在那里的人员汇合后,就在那里重新整队,保留五百人的武装护送民夫和车队返回戈阳。 剩余武器请官军派员清点、接收,如何?」 「好。」盛怀恩点头,停了下又说:「此非盛某 本意,乃是参将提出敌寇仍然在侧,所以要将上饶本地团练扩编所致。」 「我未怪罪兄长,且你我皆知,现在报上去团练是两千人,实际加上降兵已经接近四千,这样庞大的数量官府也一定不允许。」 「你说的没错。」盛怀恩点头:「我正要和你说降兵的事。目前咱们有俘虏不到四千,铁镏子、石三碾及万四有等部先后反正的降兵人数有三千余。 这七千多人咱们原来准备和上饶说说将其中的俘虏全部留给他们,降兵愿意的可以编入官军一部分。 但于参将的意思他们不想要这么多俘虏,最多留下千人作为辅兵使用。降兵倒是可以多要些,他希望能给上饶留下两千人,打散后分配到各营。」 「嗯,看来守城时损失也不小,他们希望因此获得弥补。」李丹点头:「头领们的安置兄长可提过?」 「没有。」盛怀恩眼睛看着外面,轻声回答:「像和尚(高汉子)、铁玲珑(刘社)、豆子万(万四有)他们这些人,如果留下官军肯定不敢使用,他们也过得憋屈,何必? 所以我打算能带走的尽量带走,我这里不方便你就收留他们。」 「这也要看大伙儿自己的意愿,强迫不得。」李丹说: 「贾铭九带着酒场的人同一称金她们几位女眷已经上路往余干撤了,但是不是每个人都能像他那样愿意跟我,这可说不定。 在大营的几位我都谈过了,铁镏子(铁小安)、石三碾和高和尚已经同意跟着回戈阳,他们正在挑选自己的心腹逐个谈话。 其他头领多数都还在大源呢,他们的心意还不清楚。」 「好吧,那我知道了。」盛怀恩点头:「先交接大营,回到上坂聚齐再说。我马上回复于参将。」 「可以,先让他们去挑俘虏吧,要多少由他们选,剩下的我们带回戈阳,伤残的安置在周边附近的寺庙里……。 不过,他们对兄长你和你的部下如何安排?」李丹忽然想起来连忙问道。 「这就是我恼火的。」盛怀恩苦笑:「于参将的意思是,上坂堡既已建成位置重要,需要有人把守。」 「他让你去守?」李丹惊讶。 「他想让我把凤山堡、大源镇都接过去。哼,看上去地盘挺大,实际是个分开的巴掌!」盛怀恩不再掩饰自己的不满。看書菈 「你答应了?」 「尚未,我只是说自己原来隶属万年都司,没想过调动到上饶,需要考虑下。」 李丹歪头想想,忽然问:「兄可知广信那个孙守备去向如何? 他这次出兵参与对银陀的战事,还替换上去在上坂桥头堡打了一轮,按说也是有战功的,提交的战报上肯定把他这个本地武官夸得比你作用更大,晋升调任应该跑不掉吧?」 「你的意思是……,让我去和于参将要这个守备的位置?」盛怀恩惊讶地看过来:「这倒是个思路!」 广信县原本只有卫守御千户一名,因矿徒频发起事,江西都指挥使司派驻参将总领镇压事务后,意识到广信作为上饶后方的重要性,在这里设守备官,总管卫所、民团以及后备军招募、训练事务,同时负责守护囤积在广信的甲械、火药及粮秣等物资。 李丹出的主意是让他去向于参将争取这个守备位置,从级别上来说他是够的。 只是盛怀恩升为千总不久,按常理放到县守备位置上有点太快了,好在他战功足够,可以用来交换。不过这样一来盛怀恩失去了短期内再度晋升的可能。 这也没办法,万事总会有舍才有得嘛。 于参将这时候肯定也头疼,要真按功劳,盛怀恩早把他们一众上饶将校都比下去了 ,怎么赏、怎么升、功劳簿上怎么填写和上报?都是麻烦事。 如果盛怀恩主动要求守广信,大源和上坂还是他的防守范围,于参将可以用看上去责任更重的守备职务,轻松解决掉如何写盛怀恩功劳的烦恼。 盛怀恩可以不显得那么灿烂夺目,上饶诸将校还可以从他这里分润功劳,大家皆大欢喜。 「好,就这么办!」盛怀恩想通之后立即做出决断。 这样一来他手下现有的千五百人,包括铁镏子和石三碾大部可以平移到广信守军的队伍中,少数交给上饶官军消化,自己的实力就能保住,也没有违背对铁、石二人的承诺。 而对李丹来讲,广信交给盛怀恩,将来做生意的重要枢纽就捏在自己人手里了。 果然,盛怀恩派窦三儿去上饶和参将一说,通情达理的于将军几乎立即就同意了。 其实对他来讲,孙守备已经被保举为驻贵溪的戈阳卫指挥佥事,空出来这个位置与其让上边调派个自己根本不熟悉的人过来,还不如让这个有几分「战斗友情」的盛怀恩来做更放心呢。 再说,老盛拿来的酒味道是真好,这个买卖应该利润丰厚! 那么剩下的事就好办了。根据要求,李丹派人到大源寨动员了七百人赶到茶山编入李廷的官军,其余的部队则随盛怀恩撤往广信。 李丹途中带着部分人去了大源,在那里见到久违的杨大意,和麻九爷等人会合。他这才知道杨大意到来只是因为姨娘的担心和思念,一时哭笑不得。 只得连夜写给县尊和姨娘写了书信,加上杨乙等人的家书包了个大包裹,派三名原青衫队的兄弟骑马送往余干。 第二天就在大源渡岸边,距离修复中的码头两百二十几步开外的一块沙滩上,李丹办了个烧烤会,主要食材是鱼虾等河鲜,同时他给在场各位通报了茶山社的情况,当日便吸纳了四十余人入社。 大源这边动员了五百多人前往广信集结,准备接受官军的收编,由老成稳重的林梓洋带队前往,做为反正典型,他很快被上饶官军委派了个把总职务。 魏舟儿带三百人驻守大源转为盛怀恩部下官军,其余的百余人跟着麻九爷的护卫队将返回西山等待大队到来。 而盛怀恩则从降兵和俘虏中选出一千多送往上饶编入官军,自己留下了最精锐的部分编成两营卫戍军。 以刘胜局为上坂桥守将,部下守军三百。林百户被从凤栖关调回,他将带领三百人去大源担任守将。 李丹回到上坂,进行了第三次茶山社社员的吸收。 这次先后有两百多人加入,包括最早从余干组队时期的那六十个人,后来陆续加入的戈阳组织团练时期以及归正兵中的头领和优秀士兵等等。 按原先的计划,吴茂在黑木护卫下带了三名从参谋和亲卫中选出来的骨干留下。他们要在上饶做些准备,然后前往广州。 因叛匪意外地攻占了玉山,去浙东道路已经不通,所以他们五人决定冒点险走水路渡江,然后向东南翻越纱帽岭前往浦城。 待进入官军的地盘再决定是前往温州或者南下宁德,伺机搭船去广州。 为此,他们要等盛怀恩正式上任后开出路引文书,说明是受广信卫所指派前往广州招募修理火铳及甲胄的匠师,并请各地军民官员给予接洽方便云云。 有这文书,他们才算不是流民、行商,甚至可以放心入住驿站了。 将手中大部分缴获的甲械全部交接给盛千总,然后李丹带着大队民夫和车队开始浩浩荡荡沿来路回返。 抵达凤栖关时,见南山和凤岭镇也分别驻守了广信派来的两、三百卫所兵。 到西山会合后 ,见这里的工厂等已经由陈三文全部拆解、运走,原来的工人要么就地遣散,要么跟着去了余干。 只有生产篾器的作坊还在,已经将三成股份转给宋秀才(张钹抢亲的楚莲儿家是他的佃农)。 因这秀才家里也并不很富裕,却时常接济楚家的缘故,李丹认为这家德行还不错,所以同意将这作坊委托他家打理。 宋秀才感激涕零,见大队回返经过,特地备了些土产来拜谢。两人就在莲湖边吃了顿酒,唱和两首诗,顿觉关系增进不少。 宋秀才也就是个本地的富农,既不想再考科举也不打算做官,宁愿这样隐居。李丹见这人也就是个平常的,便没怎么放心上,谁知聊天中无意听他提起个人来。 「哦?兄台与娄谅相熟?」李丹惊讶,立即追问:「可是那位克贞先生?」 「正是、正是!咦,防御(李丹已经完成运粮任务,所以也就交卸了临时挂职的北地巡检职务,故秀才以他防御使的官职相称)亦知道他么?」宋秀才惊奇地问。 「略有耳闻。」李丹点点头:「我听人说,他似醉心于吴康斋(吴与弼)先生的‘格物说,立志要师从之,不知现在是在康斋公那里求学,还是在自己家中?」 「这你都知道?」宋秀才更惊讶了:「在下与克贞乃是同师启蒙,故有师兄弟之谊。 从师康斋公的愿望我确曾听他提起,不过他现在究竟在哪里确实不知。自上饶被兵以来,已有数月无他音信矣。」 娄谅,引王阳明走上心学道路的导师。原本李丹还不敢确定,但是籍贯和表字都对上号,说明果然是这个人。 如果他是存在的,那么这个时空看来与前世所在的时空并非完全不同,至少存在相似或相同的地方。 李丹试探性地抛出了娄谅的恩师吴与弼(字康斋),不想这个人也是存在的! 李丹听说两人断了联络略感失望,不过想想还是拱手道: 「丹久仰克贞先生之名,惜哉公务在身不得不先率队返戈阳。想劳烦兄台写笔介绍信件,我命心腹带去寻访先生踪迹。 若有机缘,丹或前往拜访,或请先生至戈阳一叙都是极好的。不知兄台方便否?」 「诶,何必如此。」宋秀才将手一挥:「防御若是信得过,可修书一封,在下亲往对岸金山脚下替君走一趟便是。 方才听说战事已息,叛匪都已纷纷东逃或南遁,那就问题不大。在下只带个童儿作访友状,一叶扁舟去去就回。」 「兄不必太急,可过些时日,待江面平静了再出发,未迟也。」李丹忙提醒对方要注意自身安全。 不料宋秀才呵呵笑了:「防御是贵人多忘事,我去访的是娄谅呵,不妨的。即便是遇到那些匪兵,他知道我是娄家的客人,哪个敢乱来?」 李丹恍然,原来这娄谅所在的上饶娄氏与娄自时乃同出一源,所以秀才告诉自己大可不必担心,只要拿出娄氏名头即可。 当晚,李丹书写了一封长信。信中除去言及自己仰慕之意外,详细谈了自己对格物致知的理解和认识。 李丹说所谓格物就是要充分研究事物的原理从而获得知识,而研究的过程分为认知、理解、验证和准确定义四个阶段。 他说,圣人之学是精神理论,是所谓的哲学。而格物学是物质理论,是所谓应用学。 哲学是建立在格物的基础之上,高于物质而源于物质的,是故格物乃一切学说的基础和本源。 不研究物质的哲学容易走上夸夸其谈的道路,而没有哲学的指引,应用学的学习便没有了方向和方法。 两种学问相互依存,不能讲孰优孰劣、孰先孰 后。 有从事哲学研究的,就必然有从事应用研究的,但是没有物质上的满足,精神的研究和传承就成为理想和空谈。 第二天一早,队伍继续启程。长长的车队携带回运的物资、押着近三千俘虏返回戈阳。一名骑手在两名长矛亲卫扈从下来到宋秀才家门外下马,将肩上的包裹交给他。 「在下钟四奇,是防御身边卫士。这是防御命在下送来,里面有信、纹银二十两和一双新靴赠与先生。 防御说:如有结果或回音,请传递到灵岩寺悟行小师父那里,他会设法转交或传达到戈阳。还请先生多多费心!」钟四奇说完,行个军礼,转身上马追赶大队去了。 第一百零八章 量力需自省 然而李丹没见到韩守备,他已急匆匆上任去了,新守备还未到职。 「既如此,请李防御暂时在营中休整。毕竟一去月余,就是手下弟兄和民夫们也都辛苦了。」守备府的事情现在是由一位蒋把总代办,他眼神似不大好,看人总是眯缝着眼睛。 「好吧,多谢把总指点。」李丹当然乐意,心想正好趁此练兵。正要分手,李丹忽然回头,若有所思地叫了声:「把总且留步!」 「怎的,李防御还有什么指教?」那把总见他也不曾有点表示,心里对这公子哥便有些不爽,说话带了两分冷淡。 「不敢提指教二字。只因我方才见蒋把总阅读时将文牍放到很远,且需要眯起眼来看,十分吃力,想问问足下可是常有眼部酸胀、头痛的感觉?」 「嗯?」蒋把总转过身来点头:「确实如此,怎么,难道李防御有什么好办法医治么?」 「倒不是晚辈会医治,是我可以做一物,令君免去视物时的尴尬,或多或少也可减轻眼胀、头痛的困扰。」 「哦?此物在哪里?」 李丹请他稍等,走到门外向毛仔弟讨来望远镜,拧开前后盖分别取出两块透镜,转身回来,先将一块放在蒋把总手里。 蒋把总拿起来嘴里念叨:「这是什么呀?」举起来一看,李丹纤毫毕现地笑嘻嘻站在自己面前,将他吓了一跳。赶紧再看守备府的大门,连上面的木纹都清清楚楚。 叫人取来几份公文摆在面前一瞧,大喜,叫道:「我看见了、我看见了!」说完回头找到李丹,冲他深深一拜:「李防御,此真宝贝也!不知阁下在何处、花费多少购得?」 「这是我自己做了打磨出来的。既能解君困惑,不如赠与把总好啦。」 「唉哟,这可使不得!此等宝物,定然颇为昂贵?」 「不值许多。喏,这里还有一枚。把总可先用一枚,如果丢失或损坏再用这枚。记着,此物叫玻璃镜,易碎,不可用来看太阳,也不能在砖石上磕碰。」 「是、是,我记住啦,多谢三郎相赠。哦,在下即刻派人,将补给的粮秣送到营中……!」蒋把总得了这两个宝贝手舞足蹈,竟不自觉地奉承起李丹来。 坐在马车上回营途中,毛仔弟不高兴地撅着嘴,翻来覆去看那没了镜片的望远镜。李丹见他这样笑道:「干嘛这么小家子气地,不是家里还有备用镜片么?」 「这么好的金贵东西给了那个昏聩的老把总去,真是暴殄天物!做出来费了多少功夫哩,真有这个必要?」 「小鬼难缠,何况韩守备不在,他现在是咱们上司,何必在外树敌呢? 这家伙肯定以为我们打了几场胜仗,回来必有份心意给他,要不是这两块镜片,你知道得用多少金银财宝才能塞满这个洞?两块镜片而已,值了!」 李丹笑着说。实际上第一批镜片做得比较匆忙,他已在考虑有时间的话重新做一批。要让镜片透明度更高,视物更清晰且不变形。 回到驻地,李丹先把巴师爷、赵敬子、陈三文、审杰、冯参、杨大意、刘社、高汉子、林顺堂、罗右,还有麻九爷、宋小牛爷俩请来。 「按说差事交接后,我这个防御使也就是个名义了。后面该怎么做、做什么,我年纪轻,想请各位兄长、前辈给出出主意。」李丹想先听听大家的意见。 「不管别的,先放几天假,让弟兄们去城里耍耍呗。」宋小牛急不可耐地先提出来。 「要得。」巴师爷点头:「这趟出去大家都赚大发喽! 我算了下,加上咱们后来在司铺所发红包撒出去的钱钞,团练兵平均每人手里都捏了十两银子,什长、哨长平均拿到二十四两! 大家手里有钱都憋坏了,先前若不是和大家说要赶日子回戈阳报到,估摸着那班小子早忍不住冲进兴安县城啦!」他呲着牙将手夸张地挥舞着,说得大家都笑起来。 可不是,许多团丁估计上两辈子加起来都没见过这么多钱,有这等好机会还不得好好耍耍?多少只眼睛都期待地看向李丹,那样子只等他发话了。 「让大家耍是肯定的,守备府马上会把犒赏和粮秣发下来,同时给这次出差的所有人放假三天。这件事我会召集各位营正并通知他们。但我担心两件事: 一,会不会有人因此赌了、醉了、伤了、病了,到时上边突然说要出发,这里找不到人,或者找到了却不能做事? 二,耍可以,但是不能乱了纪律。买卖要公平、不欺行霸市、不欺辱平民,保护老幼和女子,这些规矩得保持。 牛哥,维持秩序和纪律可是你的责任。我意请杨百户协助,你俩互相轮班也可以有个休息、玩耍的机会,不至于委屈了。 各营也不要一哄而散,毕竟还是在战时,谁知道什么时候又要出发? 我打算每日分三拨轮流出营,每拨出去四个时辰后必须按时归营,这样万一需要出差不至于慌手忙脚。你们看呢?」 「这样好。若放出去成一群苍蝇,不但扰民,而且有事时来不及召***误大事。丹哥儿思虑得很周到,正该如此!」麻九首先表示赞同。 「诶,这还提醒我了,就请巴师爷跑一趟县衙,通知他们民夫放假的消息和咱们商议的办法,叫县尊也好有个准备。 另外你可以把小牛带上,县里愿意的话可以让刑房都头派人手和咱们镇抚队联合巡视,便于有事就地处置。」 李丹知道自己虽然立功,但绝不可以让这些人胡闹,否则被人安上个居功自傲、纵容部署的坏名声就糟了。 那天盛怀恩去上饶参加宴会他特地没去,名义上是留守营中防止贼人乘虚而入,实际却是经过思考的。 大胜之后所有人都处于亢奋状态,尤其那晚结社后,军官们回去传达要分钱赏功,让全营几乎都没睡好觉。 而有过一次人生经验的李丹却强迫自己保持独立的思考,在周围人看来他这是超出同龄人的老成和冷静,可他知道这个时候恐怕自己面临着一个巨大的陷阱。 他原来的想法是立功、显名,然后也许朝廷或皇帝就能看到自己的名字,也许就有被拔擢甚至封赏的可能,但盛怀恩的一番话如醍醐灌顶让他突然醒悟过来。 在这个时代最重要的特点是什么?封建,自上而下的封建。皇帝将权力和利益自上而下一点点、一层层、一级级地分配下来,那种「风口上的猪」是不存在的。 所谓凭几首诗就得到名儒、名臣青睐的事,斩杀一两名巨寇大盗就声达天庭的事,都只是而已。 自己是个白衣,没功名的童生,不到十六岁的小子少年,你凭什么超越无数层级跻身到帝国权力中枢的顶端?那不过是梦想和话本里的故事,当不得真! 初到茶山大营的那个夜晚,别人睡不着李丹也没睡着。他想着路上盛怀恩劝谏自己的话,一遍遍告诉自己:醒醒吧,还是脚踏实地的好! 回想自己所知的每个朝代,李丹得出结论:在什么山唱什么歌。 你不可能超越时代的性质、特点,就像明知道娄世明是个优秀的造反者,他李公子却不能抛弃自己的阶级去扶持、改造这个人做洪秀全那样的起义领袖,然后推翻皇帝建立个囊括四海的新帝国。 为什么?因为李丹知道自己的阶级在这个历史时期的强大和统治的稳定,知道民心求安不向乱,这是大势,是当下历史时代的特点。 看看叛匪对官军 的敬畏就能感受到,实际帝国的根基已经扎下,想要撼动几乎不可能。 纵然自己脑子里有新式的火器和先进的机械、车辆,难道可以为了野心就让这个世界血流成河?他脑海里出现梦儿,他觉得那样做是错的。 也许,多看看帝国的其它地方会有更多收获,就像这次来上饶不就有了新的感悟? 李丹忽然感到对这个时代了解还太少,对各阶层了解还太少。那个晚上,他有了像吴茂才那样四处游历的想法和冲动。 而另一面,正如盛怀恩所讲,如果自己一味在武人的道路上狂奔下去,也许会是个名将,却无力把握帝国的脉搏。 目前把持权力的是文官集团,且这种趋势在二杨(杨仕真、杨缟)主政期间越发明显。 那晚李丹从铺上坐起,摸了摸后背上被席子压出的痕迹,他披上衣服走出闷热的营帐。 天已经蒙蒙亮,四周的一切还都在酣睡,兴奋之后带来的疲乏让所有人进入沉沉梦乡。 哨兵横拳当胸行了军礼,李丹微笑着回礼,走到马扎前坐下来继续思考。 潮湿的雾气让他头脑异常清醒,他发现盛怀恩的话是有道理的。也许自己应该回头走一条科举的道路,他不信科举这条路能比上月球还难!不就是背书嘛! 李丹抬头望去,白色的月牙孤寂地悬在西边天空。天亮之后他找来赵敬子和他相谈,然后让他带上两名亲卫去了上饶城。 他让赵敬子给知府大人带去了自己的信和礼物,向他表示自己只是襄助盛千户,并不想因功授官,家里尚且期待自己科考进仕,并希望交卸北地巡检的职务等等。 据赵敬子回来后说知府大人听说是李文成公的公子,对他坚持走科举之途大加赞赏,又对李丹的谦退非常佩服,表示一定尽力请朝廷对李公子进行适当表彰或加赏,甚至让赵敬子带了封给余干县令和饶州林知府的推荐信。 所以李丹已经有了思想准备,朝廷对此次上饶解围战的嘉奖中对他只会是一笔带过。 那么对其他人肯定更不会过多提及了,这也是他重奖参战的全体团练人员,尤其是哨长以上军官的缘故。 因为想到还是要通过科举走上仕途,才有机会借进京会试的机会结实有权势的***显贵,李丹对娄谅的出现特别感兴趣。那可是王阳明的座师耶! 虽然估摸这老兄现在只有二十来岁,但学问应该已经出类拔萃,不然也不可能拜吴与弼那样的名儒为师。 如能请他来给自己做先生,兴许考取进士会更容易一些。李丹就是这样想,才诚心诚意委托宋秀才的。 巴师爷说什长和哨长平均拿到二十四两,其实队正以上军官拿的更多,人均大约九十五两,几位中队官拿到一百二十两,营正则分到了三百两以上! 另有额外加赏,如受过伤的兄弟每人加十两,残疾的给六十两,阵亡的抚恤八十两。 这样丰厚的分红(原民工队、工程队的拿标准的六成),想必既给大家留下良好印象,同时即便朝廷没有太多犒赏大家也懒得说什么了。 果然,后来上面传来消息,说参战民夫及团练每人赏一两,头目赏三至十两,伤残者加赏一两,阵殁者抚恤二两。大家听了笑笑,心照不宣地都没当回事。 李丹把萧、周、潭三个找来,告诉他们守备府准许休整,让他们安排轮班离营外出,同时告知镇抚队要维护纪律的事情,叮嘱不但战兵们,而且后备中队也要一视同仁,也就是说在纪律要求上会同样对待。 原来民夫队、工程队回来时也分到各营中,给了个后备中队的名义。 李丹觉得这些人见识过战场,回来就完全解散太可惜,依旧让保持各中 队的编号,并且还让赵敬子布置,休假回来开始训练他们战场上变阵、保护辎重和自保的能力。 三天终于平安无事地过去。 说无事是相对的,上千人里总会有那么两三个「老鼠屎」。 宋、杨二人带着镇抚们配合县里抓了几个,按在当街每人打二十军棍,然后拉回营里关三天禁闭。在所有人倒吸口冷气说:「真打呀?」之后,再没人敢犯禁违纪了。 被打的人里有萧、周两营的人,但是看到前营违禁者受罚在前,两人也就不好多说什么。 之后李丹又找二人谈心,和他们回顾起茶山社的规约来,两人于是心悦诚服,各营在他俩和茶山社社员们的影响下迅速沉静下来。 三天后练兵开始。每天上午是队列和站姿训练,下午是体能、战阵和格斗训练。 麻九、杨大意和盛怀恩默许下跟他们来到戈阳的火铳队教头宋迁三位原官军军官,分别负责萧、周、潭三个营的训练,前营则由李丹自己负责。 众人顿时叫苦不迭:早知如此老子就不在娘们身上费那许多力气,省着点现在用不好嘛? 不过好在这些人都出去过,很快大家适应和习惯下来,加上每天多少都有些肉食,所有人就像气吹的那样鼓起来。 那些没去上饶的民夫看了眼红,纷纷找到前营中军要求进团练。李丹于是决定把补给队编制扩大一倍,让刘社、廖三清二人负责募兵。 应募者必须以团练的标准挑选,按规定路线跑五里地回来,扛起五十斤米做三十个蹲起,然后立正原地不打晃即可入补给队。 入队后经历一个月没有违规违纪,没有叛、降、背德行为,能背诵全篇纪律要则的可升、补入战队,拿战兵分红。 同时他对前营做了调整,亲卫增加到一百名,由麻九带领,宋小牛的镇抚队有四十人。 战兵分成两个中队(各两百四十人)和一个补给队(五百二十人),甲中队长杨乙,三个队正分别是张钹、刘社和高汉子,乙中队长是顾大,三个队正是宋九一、万四有和罗右。 补给队队正刘宏升,五个队正分别是林顺堂、辛池、魏舟儿、廖三清和谢豹子。 弓箭队仍由黄钦带领,副队是周涂。 顺便说一句,弓箭队(一百一十人)和侦察队未参加训练,他们的训练场在城外的山林里。团练们每天吃的肉食就是他们供给的野味。 这样一来,由于各种原因仍然不能入列的民夫还有一千多,他们被分成四个中队,也都指派了头目进行管理。 总之这样一来,原本乱哄哄的民夫大营倒是立即变得秩序井然,就连每天打扫卫生、收集垃圾的事都有人轮流做了。 蒋把总视察之后表示非常钦佩,干脆堂而皇之地将大营管理权交给了李丹,自己乐得清净自在。 整训的过程也是发展组织的过程,茶山社的社员数量在悄悄地增长。很快,单在戈阳这边总人数就突破了五百人,什长以上几乎全部入社。 这期间李丹得知广信那边也发展了两百多,这么说已经有七百人,是支可观的力量啦。 第一卷 小元霸 第一百零九章 璜溪镇侧击 转眼间夏天将过。这日李丹刚刚回到自己做签押房的小屋里,就见刚把吾三郎送回万年,风尘仆仆赶回来的李彪笑嘻嘻地起身道:「防御,你看谁同我一起来了?」 「韩师、朱先生,你二位怎来了?」李丹惊喜地迎上去与他两个见礼。 「有些事要与三郎商议、交流,所以就来了,不想在万年的联络点正碰到阿彪。」朱庆微笑着解释。 「师母可好?」李丹请他们坐下,向韩安说:「我们出来两月,眼见再过几日秋风将起,可不知为何上饶都解围了,官府却迟迟未解散民夫,害我等在此苦熬也无大事可做。 只有前日派了队民夫运些军械去贵溪。家里可还好,余干情形如何?」 他这里高兴地连串问着,不料韩安把手往下按了按,然后说:「三郎呵,余干情形不妙。我二人实际是受县尊委托来见你,实在是……。」 「啊?」李丹一愣:「怎么,可是余干出了什么事?」 自从向西翻越天柱山,归义大元帅杨贺就像时来运转,抖起来了! 当他大白天突然出现在泸溪县城的时候,所有人都目瞪口呆。衙役们甚至连逃走都忘记了,就那么眼瞧着他的部下大摇大摆走上公堂收走了县令的大印。 这下他胆子肥了起来,立即派自己的部将冯自材带一千人回身,在几个熟悉路径的本地矿工引导下走马头山小径,同样兵不血刃拿下了光泽县。 光泽距离邵武(建昌府的府治)虽不过百里之遥,然而半个月过去邵武竟还懵懂未知,白白地给了杨贺悄悄扩地盘、收粮食、募集队伍的时间。 官府的大意给了杨贺在这两府交界地带休整和喘息的时机。 他不仅从被占领各县的库里和几家大粮商手中缴获了大批未来得及转运的粮食,吸收了两地三千多矿工和刑徒入伙,甚至不知从哪里搞到的布匹,为自己的部队统一换上红褐色裤褂的夏装,号称河山军(与褐山二字谐音)。 光泽顺利到手后,一直被福建官军追得没脾气的杨贺腰杆挺起来了。他将三名大将交给儿子杨星,给他拨七千主力去打抚州。 结果小杨帅不负厚望,出门就打下了金溪,接着在州治临川门前闪了下,掉头又拿下了东乡。 东乡县令逃跑时慌不择路掉进沼泽,被杨星部将严岩捞了上来。这就是李肃从三老爷李严口中,得知贼军占领东乡的始末。 这下子乖乖不得了,抚州告急的文书一日三骑快递到南昌的江西承宣布政使司衙门,把左布政使杨涛气得跳脚。 他乃阁老杨缟的族兄,上任才不足三个多月就接连遇到上饶、抚州的告急,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抓挠才好。 此前杨涛一直在礼部、户部打转转,哪里想过好容易讨来个「肥缺」却是个烫手山芋! 这也怪不得杨缟,他坐在京师花园里又不能未卜先知娄自时哪天起兵,实在没想到出现这样的局面。 不过既在其位需谋其政。杨涛在幕僚提醒下赶紧找来都指挥使高樗,让他发快马加急文书,通知增援上饶的大部队立即掉头。 送信的人追上大军时,他们都快到鹰潭了,也就是说距离广信府的贵溪只有三天半距离。 指挥同知仇天禄看到这个不讲理的命令气得鼻子都歪了,但是他没办法还得执行命令。 前队改后队,这一万人又匆忙往回走,赶到安仁县城,准备从这里渡过锦江(信江在鹰潭到余干这段俗称锦江,就如戈阳到上饶段称戈阳江一样)然后夺回东乡。 但在这里出了点小插曲。 安仁县县治在兴安镇,建于北宋端拱元年(988年),前朝末年徐寿辉手下大将项普略攻饶州路时被 毁,本朝初年重修了城墙和城门,人民才得以安心聚集,渐渐生息起来。 是以至今人口仍然不多,全县拢共仅有一万九千余丁口,东到铁箍岭与鹰潭巡检司、贵溪县接壤,西隔白塔河与东乡相望,南通抚州金溪县,北抵余干黄埠头,可谓地广人稀。 虽然这地方是南北水、陆交通的枢纽,不过只是个城墙周长四里许的小县,故而只设知县(大县长官称县令),没有县丞。 这位知县便是观政刚刚结束被派下来的,年轻且缺乏经验,所以他在很多事上比较侧重倾听本县主簿的意见。而主簿宫晓,出身本地大族,他家是璜溪镇最大的地主。 仇天禄带着部队来到安仁,他从西南的云锦门进入,把自己的亲兵和部分队伍驻扎在门内校场上,大部分沿着南门(歌熏门)、云锦门、兴贤门(临近文庙)的城墙扎营。 晚间穿过书院街到位于城内东南的县衙参加知县款待宴会,席间说起渡江及需要县内调派船只、船夫等事。 原来安仁渡江通常有两个渠道:出北门(拱极门)过锦峰桥,由礼家湾上船顺流而下去蒋坊或梅港下船是北路,但这条路虽快却绕远了。 第二条便是在石港上船,到对面渡口下船后穿过璜溪镇再渡过白塔河。 宫主簿生怕他大军过境踩坏了自家庄稼毁了秋收的收成,于是眼珠一转说不如直接动员孟津门(西南门)、观澜门(西门)外码头的商船,让他们将船并排相连,直接在河道中央的塔洲(冲积形成的沙洲)两侧搭建浮桥,然后到渭洲渡口渡过白塔河,这样队伍不用回头南行到石港,就近渡河即可,且利用浮桥而不是船渡速度要快得多。 他嘴上这样讲,心里的算盘是这样一来,大军可以不必经过绝大部分自家的田土,最大限度避免了损失。 不过这条好计策居然被仇将军采纳了,便要县里立即着手准备,三日内大军渡河! 县里手忙脚乱地征用船只、木材,这等动静哪里瞒得过杨星?他倒也不着急,命令严岩急修城墙、城门,喊出口号是「誓与官军在东乡城下决一死战」。 东乡城墙乃是夯土筑城,也就是一丈高、七尺宽的样子。因年久失修甚至有些城垛都不见了,所以说修城墙倒也合情合理。 仇天禄听说后认为敌人确实是要决死一战,他还召开会议布置了官军在东乡城下如何围城、如何发起攻击,一面等待浮桥的完成。 那个年轻的知县做事蛮诚恳,到第二天傍晚就来报告说浮桥已经搭好,夜里铺上木板,次日早大军即可渡江。仇天禄很高兴,还把他夸了一通。 他们并不知道就在这天夜里,杨星带着队伍控制了刚搭好的渭洲渡浮桥,然后连夜急行军到达璜溪镇埋伏下来。原本他也以为官军会从石港渡河,打算来个半渡而击。 但当晚在渭洲渡听哨探报告说下游塔洲那边在搭建浮桥,于是杨星便改为对官军大队实施侧击,另派一部包抄抢下塔洲浮桥,截断官军回安仁的退路。 第二天仇天禄带着大队官军浩浩荡荡向渭洲渡口而来时,杨星的人马突然从雾气中杀出,官军毫无提防顿时被冲为数段。 仇天禄忙下令退回浮桥,却不想严岩带兵已经占领渡口,甚至有几百人冲到了塔洲上,将现场的捕快和民团砍杀得七零八落。退路既断,只好逃生。ap. 仇天禄带着溃军且战且退,不料忽然后面的溃军叫喊起来,原来众人已经来到一个三面是水的地带,没路可走了……。 这一天结束的时候,附近稻田连流进信江的水据说都是红色的。无路可走的官军只好返身死战,但失去组织和身处不利地形使他们处于下风。 当仇天禄的身体歪倒在亲卫们尸堆上后 ,战斗渐渐地结束了。 一万官军,南昌城里开出来的精锐,除去三百多被俘、两百个水性好的游到中洲逃出生天外,全部倒在了这块土地上! 都指挥同知仇天禄为首,一名副将,两名参将、两名游击、六位千总全部阵亡。 对杨星来讲这是场惨烈的胜利,他为此付出了三千人的损失,几乎是参战人数的一半,而且其中有很多是经验丰富的老卒! 但这场战斗影响之大谁都没有想到,很快便有各地的五千多人闻讯跑到金溪和东乡参加杨星的部队,战斗力大不如以前,不过至少从人数上他未减反增。 而对南昌和朝廷而言这是灾难,因为江西最精锐的一支机动兵力没了。 病重的杨仕真听他弟弟兵部左侍郎杨仕安念完战报,气急攻心当晚便咽了气。两天后,责难和批评雪片般飞向内阁,杨缟独木难支,不得不引咎递交了辞呈。 皇帝倒也没太难为他,隔了两个多月以后,以「卿等既无更优人选,还当以国事为重」的口谕,让杨缟复职德清阁翰林大学士,仍领内阁,但没有恢复他的内书院平章政事职务。 而同时,皇帝下诏书严厉叱责了杨涛,将他降一级留任,以观后效。 另一方面旨意里还关切询问了南昌城里彭王的安全,特地命南康府调遣建昌右卫两千五百人赶往南昌增强守卫。 这一战使南昌失去一支重要的野战军,官军不得不收缩战线,邵武、建昌、抚州、南昌全线戒严。 但杨星却没有立即攻打抚州,却不慌不忙地占领了士气瓦解的安仁县城,然后他的哨骑开始在黄埠探头探脑了。 这就是为什么韩安和朱庆没有走安仁、鹰潭、贵溪这条路,而是绕道万年到戈阳,并且和李彪相遇的缘故。 但,这不是余干县令让他们赶来找李丹的原因。 原因是这一仗的结果激励了所有正在和企图造反的势力,黄柏、德兴那一片山里的铁矿和煤矿都爆发了,湖匪也蠢蠢欲动。 大批官军接到命令撤退到饶州的府治鄱阳城内固守,可是余干却连一个百人队的增援都不曾见到。 县尊彷徨不可终日,于是便派了幕僚到小校场,支支吾吾的意思是希望他们派人来寻李三郎,问问他是否可以设法先行回去? 李丹想到过是不是姨娘病了,或者大房、三房及高氏(二房大娘子,李穆遗孀)又在作怪,就是没想到闹了半天是范县尊想自己回去。 等韩安他们说完他才明白,看来杨贺、杨星父子占领安仁这件事把范县尊给吓坏了。 也难怪,安仁到余干不过数日路程,在这个时代来说简直就是对门邻居那样的感觉。对门里有个贼,自己坐在家里如何不焦心? 李丹忽然想起个事,赶紧让赵敬子往贵溪、鹰潭方向派出了一支接应小队,务必找到并将贾铭九等人接回。 他估计发现安仁过不去,这支提前撤退的队伍正在中途进退两难! 「这是范太尊给你的信。」打开包袱,朱庆摸出个信封递过来,说:「听说范太尊现在每日吃不下、睡不着地天天担惊受怕,就怕哪天城门一开大队的叛匪正在城外列阵呢。」 「不至于吧?」李丹被他说得「扑哧」笑出声来,看看他的样子不像是开玩笑,扭脸问韩安:「先生,难道情形已经这么糟?」 「丹哥儿,贼兵已经出现在黄埠了,离白马寺只有六十几里地,你说这情形糟不糟?」韩安苦笑着对变了脸色的李丹说: 「现在县上真可谓是一夕三惊,连哪个在东市里吼一嗓子都会引起场大恐慌。」 「白马寺?」听说韩安和朱庆来到特意跑来的顾大和杨乙两个都倒吸 口冷气。 「三郎,咱们置办的庄园可就在白马寺,不能叫他们给毁了呀!」杨乙马上提醒说。庄园是他经手办理的,当然不肯眼瞧着被贼兵祸害。 「这、这可眼瞧着就能熬到秋收,跟大和尚说好可以用稻谷抵银子的……。」他轻声地叽咕道。 李丹抱着两肩没说话,然后起身示意毛仔弟:「拿那副江西全境的舆图(地图)来。」 这话吸引了韩安的注意,因为哪个时代可不是谁手里都有地图的,最多就是从哪去哪靠脑子记住个大概其的路线而已。 所以识路的人也是人才,好向导会被商队、行旅争先恐后聘用的。李丹居然有江西全境的舆图,这可不是个一般、简单的事! 「丹哥儿,这图哪里来的?」 韩安见毛仔弟翻出张大图来用竹夹夹在个木架子上面,走过去仔细瞧,发现这图是用几张小尺寸的宣纸拼接而成,在上饶的位置贴了块新纸,明显画得比别处更较详细些。 「这里,是因为你们去过,所以画得周密是吗?上饶这里标注的符号是什么意思?」他问。 「有更详细的上饶周边图,这是阿拉比亚数字,甲零三就是‘甲字第三号图,找出来便是上饶那张的详细图,戈阳是甲零贰,都是为找图方便做的标记。」毛仔弟得意洋洋地介绍。 「这个办法是赵献甫发明的,用起来很方便。」李丹微笑说:「先生刚问这张图哪里来的,原图在广信守备府。 我们发现以后先临摹了一份,然后照比例放大成这样再拼接在一起。因为原图太简单,好多村、镇、关隘、道路都没标注上去,放大后可随时增补内容。」 他说着凑近俯身(因屋内光线不够充足)仔细看了看,又沉吟片刻,招手说:「先生、老顾、乙哥你们来看,这个安仁位置很不错呀!」 「安仁?」几个人凑上去看,杨乙问:「三郎可是指它交通便利?」 第一卷 小元霸 第一百一十章 着眼安仁城 朱庆在旁不紧不慢地说:「安仁确实重要,南来北往都要经过这里。 从周围任何一个县到此城几乎都是百里的距离,行旅也好、客商也罢都必须在该县歇脚或补充。」 他说着看看周围的几双眼睛:「朱某当年贩卖牲畜,对此有切身体会。」 「丹哥儿,你对安仁有兴趣,是个什么打算?」韩安问。 李丹没有立即回答这个问题反而喃喃地自言自语着什么,踱了几步站定,忽然问:「朱司务(朱庆名义上还是青衫队的「行军司务」)到过安仁?走的水路,还是陆路?」 「水路、陆路都走过,也曾在城里过夜歇息、完契纳税。」 「安仁这地方人口可丰足?地形地貌怎样?你来讲讲。」李丹说着拉过张凳子坐下,叫众人也在地图周围落座。 又让钟四奇和李彪去分别把巴师爷、赵敬子、刘社,杨大意和麻九舅甥两个,张钹、刘宏升以及陈三文给请来,以「余干来人了大家聚聚」的名义一起听听、商议下。 叫毛仔弟去取两瓶凤泉,通知厨下找些下酒的小菜或者去附近的馆子、吃食摊上买现成的。 大伙儿见状明白,这是是要借着给韩、朱二人接风之名行议事之实,马上都起身帮忙。 抬桌子的抬桌子,找椅凳的找椅凳,忙活起来。韩安拉着李丹到一旁轻声问: 「丹哥儿,你这是要做什么,怎么没来由忽然对安仁感兴趣?还找这样多人过来,那张图是不是先收了,看到的人多了不好吧?」 舆图这东西在当时是很敏感的,不是谁都能拥有的。不是官宦、军旅身份,搞不好被别有用心的告了,往大了讲甚至可以安个谋逆的罪名。 韩安毕竟是吃过亏的,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先生不必担心,这都是自己兄弟,一起在战场上厮杀出来的,舆图这东西他们司空见惯了。」见李丹这样说,韩安才点点头,不过心里还是有些忐忑。 李丹叫来的都是他自己亲信,只留林顺堂、高和尚和罗右他们不大熟悉余干的几个在校场上带队,其余的陆续到来。屋里坐不下且光线差,桌椅都排布在天井院落里。 看看人已到齐,李丹带着韩安与朱庆出来同大家见面。认识的互相见礼问好,不认识的逐一介绍。 韩安看着众人个个精神饱满,有几个比较认真的穿着箭袖、比甲,挎刀按剑皆有熊虎之姿,不禁讶异这两个月来众人的精神面貌竟然变化如此。 分位次大家坐了,酒都倒上,却个个看着前面无人端盏。韩安正纳闷,见李丹起身,众人「呼啦」都站起来,韩安也急忙跟着起身。 李丹把手面向下按按让大家落座,然后开口说:「今日请兄弟们来,是因韩先生与朱司务从本县来此探望,所以特地摆了酒席请大伙来给他二人接风。 另外通告下,有一路贼兵在渠帅杨贺、杨星父子带领下流窜进了抚州,现已占领泸溪、金溪、东乡,不久前杨星更是在璜溪镇附近击败官军,并且进占安仁,向北窥视黄埠。」 「什么?贼已到了黄埠?」因李丹事先嘱咐保密,来入席的都还不知晓,尤其几位余干籍的乍听说顿时大吃一惊! 「哎呀,那不是已经在咱们家门口了么?」张钹瞪起眼睛叫了声。 接下来李丹把近来周边不稳,县尊希望众人(实际范太尊只想让他回去)及早回归的话说了,又大概介绍下已经听说的仇天禄兵败前后。席上众人都皱着眉不说话。 「一万官军呐,就这么没了?」赵敬子怒气冲冲地拍着桌子:「尸位素餐,南昌城里那些混账!」 韩安早注意到他腰上的黄带子,倒是很理解这位皇族末裔的 愤怒,不由地轻轻叹口气。 「麻烦在于,大败会严重影响官军士气,以后野战对阵怕更不容易了。」杨大意摇摇头。 「咦,刚才防御说东乡的县令被俘了。那,安仁的知县哩?」陈三文不知怎么忽然注意到这个细节。 「没听说。」朱庆摇头:「我们来的路上听到消息非常混乱,有人说他降了,有人说他死了。总之说法不一。」停停又补充: 「要说这知县还很年轻哩,就跟……赵司马差不多年岁。我在安仁曾见他赴任,城里士绅到码头上迎接,穿身儒衫倒真是一表人才。 若是就这么叫贼兵给弄死,啧,太可惜了!」 「哦,朱司务先前曾到过安仁,所以我想请他给咱们介绍下那座城的详细情况。大家不妨边喝边听,有什么不懂的就问。来来,朱先生请到前边来。」 李丹相邀,朱庆却不好意思站过去,连忙摆手表示自己就站在现在位置上给大家讲讲好了。李丹便由他。 「安仁城呵就在信江边。城东、南都在高地上,西、北较为平坦。从余干过来是白马,然后杨埠、黄埠,再往前二十里就是安仁了。」 「朱先生,从余干到安仁,总共多少里?」赵敬子问。 「百里。余干到杨埠、黄埠、安仁,这中间都是二十几里的路,差不多少。」 「好的,请继续。」赵敬子用支铅笔在纸上飞快地记录,韩安隔着桌子对那支不用添墨的笔看了又看,不知它怎么能写出字来的。 「安仁七门,两个通码头,三个在山上,陆路两门分别是南门歌熏门和北面的拱极门。」 「可有护城河?」赵敬子又问。 「没有。南、北倒是有两条河可做凭恃。南门和西南门外各有座木桥,分别叫乌衣桥和万客桥,北门外也有两座桥,西为锦峰桥,东为洗马桥。」朱庆介绍说: 「西面就是锦江(信江),有南、北两个码头,北码头在西门观澜门外,泊系的都是商船。 这是本县最早的码头,但是码头到城墙之间地方狭窄逼仄,所以客船、官船去南码头。 南码头在西南的孟津门外,距离城墙七百多步远近,不过进城不远就是县衙。修得条石铺砌,蛮气派。像那周知县到任就是在南码头下船进孟津门……。」 朱庆介绍得很仔细,对任何人提出问题都不厌其烦,他的温和耐心引起了很多人的好感。 「……不过虽然城墙周长有四里,本县居民却只有六、七千人,其余都是行脚商贩、休整打尖的客人。 故而城里空地相当多,尤其是城东。商铺和居民都拥挤在从财神庙到县学前的这条大街两侧。城西平坦,多是居民区……。」 「……城东有废弃的道观,名字都不可考了。城南端有座破败的古寺,据说始建于隋,依山而建,现存唐塔和佛殿一座。 寺后的石丘却是全城地势最高处,登临其上的佛塔可环顾周围二、三十里风光。 在下曾受友人之邀前往游览。此寺位置重要,西侧是孟津门,东南后山下便是通往南门的大路……。」 「信江流到此形成下两个很大的沙洲,孟津门外的与唐塔相对,故名塔洲,西门外的称中洲。 中洲占地广大,上面有两个村落,每年枯水期时可趟水过分河到达对岸的上渡口,丰水期锦江从分河夺其水道涌至另一侧的小信江,这时再想渡河就非得坐船不可。 因为有这两个沙洲的作用,所以锦江水流经安仁时是上游水急,越往下游越平缓……。」 他侃侃而谈,后来李丹让毛仔弟和钟四奇将那原本挂地图的木架取来,换上新纸让他画了个大致的图,然后指着图 来讲众人听得就更明白了。 韩安这时有些明白为什么李丹要弄那个舆图,看来行军打仗没那东西,是连命令都听不明白的。 等朱庆讲完,李丹带头众人都鼓起掌来。朱庆虽然以前军训时经历过,不过隔了两个来月还是有点不习惯,遂红了脸,嘿嘿直笑,摆着手连声说:「当不起、当不起!」 「大家都听完了,各位兄长怎么看?」李丹笑吟吟地问。 「防御的意思,可是想说我等回家的路被卡住了?」杨大意皱眉:「如果这里走不通,我们只好走万年那边绕道回余干,对么?」 「这是个问题。」李丹点头:「就是韩先生说的,自家对门的邻居院子里有了个贼,你说糟心不糟心?不过这还不是全部!」李丹看看众人: 「要是安仁一直这么被贼人占着,他什么时候想来余干抢一把都可以,那还有没有安生日子了?」说完看众人,见多数在点头,又接着说: 「再者,咱们的庄园在白马寺,他们已经到了黄埠。那意味着庄园已经很危险,步兵两天,马队一日就可以杀到庄园。」 「再者,我本想着交卸了差使做些工商事情,让大家有正经生意和进项。这些都曾和陈三郎商议过。」李丹朝陈三文点点头: 「可如今被他们卡住脖子,抚州和建昌那边的矿产、物资过不来不说,咱们往上饶、邵武的商路也被掐断了。 不仅如此,我担心杨家父子会和湖匪、矿匪勾连。如果贼势做大,德兴、乐平的铜、铁、黑铅、灰粉也都过不来,甚至将来吴茂才和黑木如何返回都会成问题! 范县尊现在整日愁得睡不着、吃不下,所以才特请韩先生和朱先生带着他手书的信件来找我,说听说咱们青衫队在外面立功了,希望咱们不要忘记余干的父老乡亲云云。」 「三郎,要不咱们打回去?」顾大听明白了立即跳起来道。 「不行,咱们这是出来服役呢,又不是耍子!」杨乙拉他坐下,看看周围:「要回去可就不是一、两个人的事,动静大了说余干的人逃避服役,那才叫冤。 得想个妥善的办法叫官府无话可说。当然,要是明天官府说不用做了,叫咱们解散回家,那再好不过。但这是不可能的。 不过……防御,我觉得不在徭役内的兄弟们是不是可以先回去?」他指的是那些降兵如刘社等,还有审家兄弟、巴师爷或赵敬子这类。 「属下倒觉得是不是可以反过来做?」刘社眼睛一亮,身体前倾拱手道:「对官府而言谁在这里服役不要紧,关键是人数。只要保证他人数不变就可以嘛。 我等身受防御大恩无以回报,不若就让我等顶了诸位的名字留下继续服役,各位便可脱身回乡去保境安民。再把那守备府的官儿买通了,神不知鬼不觉,何如?」 「哈,岂用这样麻烦?其实我等也是顶了别人名字来的!」顾大这话引得全场哄堂大笑。 李丹和韩安对了下眼色,都觉得这个办法可行。他们这趟回来,全队人数比实际要多,原因就是带回来两百多归正后不愿意离开李丹麾下的士卒和各级头领。 所以李丹命黄钦和审杰、冯参,分别带着弓箭队和侦缉队在狮子岩立了个小寨,既是进行野训,同时也是遮掩这部分多出来的人员。 「如此,偏劳各位兄长了!」李丹拱手谢道。他决定优先挑选饶州籍第一批加入团练的人员,带这部分人先行返回。ap. 好在一般服役不会超过三个月,很快该有轮替的民夫到达让先来的人回去交卸差事,所以刘社等人最多再忍半个月足矣。 事情定下,大家立即开始进行准备。李丹、顾大、杨乙、张钹、刘宏升、杨大意、谢豹子和陈 三文(他不在服役名单上,是自愿跟来的)都将离开,跟随回去的还有赵敬子、审家兄弟、万四有、周涂和廖三清等。 留下的人里有宋九一、巴师爷、李彪、黄钦、苏偏头、韩四、刘社(铁玲珑)、高汉子(和尚)、罗右(右钩子)、林顺堂、辛池、魏舟儿等,以刘社为主,巴师爷为辅,宋九一和高汉子为左右副手。 之后李丹备了份礼物去见蔡把总,给他看了范县尊的信,并呈上礼物。 蔡把总听他说有几个兄弟会随他回去准备参加守城团练,便脸上作难起来,不过立即又听说已经安排了替换的人,保证在人数上未曾减少,不给他蔡把总添麻烦。 既收下礼物,又能与文官结个缘分,蔡把总乐得放顺水人情,给范县令修书一封,好好地把李丹的功劳和对余干的感激之情表述了一番。 然后李丹向蔡把总引荐刘社,顺便从他那里了解到,饶州下轮替换的服役者已经在万年集结了。 回到驻地,李丹派人去请萧万河、周芹和潭中绡过来叙话。 「你说什么?泸溪陷落、金溪和东乡也失陷了?」三人坐下来便听到这个晴天霹雳,顿时目瞪口呆。 萧万河还倒好,他最多就是道路不通无法回吉安,可周芹、潭中绡的家乡已经在战火中,他俩立刻就坐不住了。 「你要回去?那我们怎么办?」 等听完李丹的想法,三个人你看我、我看你。 第一卷 小元霸 第一百一十一章 梅岭山惊马 「不是我轻敌,是我只能带这么多人离开。」李丹于是解释了下原因。 「哦,让铁玲珑替你留下。嘿,这倒是个办法。」周芹将腿一拍: 「那我也和你一起回去!反正我营里也有降兵,富裕着二十多个哩。」他这一说,潭中绡也说要去,然后又问萧万河是否一起?萧万河闻言犹豫了下。 一来「河山军」离吉安府尚远,二来他暗暗地走过戈阳县令的门路,县令的意思由于贼势仍盛,团练有可能改变临时性组织的状态固定下来。 如这次役夫轮换萧万河不回去,那么李丹头上的这个「戈阳卫团练防御使」便是他的,知县正向守备府争取组建八百人队伍的编制。 这虽是个不入流的吏员,但毕竟正经进入体制了。萧万河相当心动,所以笑着说: 「咱们几个都在上面挂了号,一下子全走掉未免不好看。我留下看场子、压轴吧。 左营里降兵多,这些人我都给你们,替换出来老兄弟你们能多带就多带,打仗哪有嫌人少的?」 刚开始听他说不去周芹和潭中绡脸色就有些不好,听他说把人让出来的事,这才又高兴起来,连连说还是老大哥周到,并和李丹一起郑重地作揖致谢。 看他三个这样,反而让萧万河不好意思起来。 回来的路上,李丹已经把绝大部分不合适带回营地的物资留在狮子岩,现在要回撤余干,自然要将这些物资尽量带走。 和大家商议后他决定还是先自万年返回,不过这次回去人数可多了不少,他让韩先生、刘宏升和审五、李彪先走一步去万年。 刘二带了一什护卫,他陪同韩先生要赶回余干向范县尊报信。审五和李彪的任务就比较重,他俩要带去给留守的人员的命令,并紧急在当地收购一批马车、牲畜和粮食。 同时审五奉命带封书信给焦百户,请他给予协助,并询问吾家是否可以帮忙补给干粮,这样随行车辆可以尽可能腾出地方装载物资。 另一封书信是给府同知赵重弼的,李丹向他告知了回返余干的原因和大致日期,并说回到万年后找时间上门拜访等。 冯参也先走一步,不过与其他人方向不同,他要从鹰潭北上,去查清楚安仁敌人驻军的究竟,以及那位周知县的下落。 虽然他不大明白干嘛要费劲找这书生,但听赵敬子转达的意思李三郎对这个知县很关心,如果他还活着被关在哪里,或者藏匿于何处,李三郎都想尽快知道。 冯参没来辞行,只和审杰打个招呼,便背个包袱匆匆下山去了。 这次跟着回去的人以老前营的骨干为主,包括最早青衫队六十人中的五十四个(有六个伤亡)。这些人绝大部分都已经是伍长或什长,听说要杀回余干谁也没多话。 到了点名时间,李丹发现按要求到狮子岩小寨集结的一个都不少。所有人重新组队,重新选伍长和什长。 战兵分成五哨,哨总分别是杨大意、顾大、杨乙、张钹和谢豹子,每哨五十人; 黄钦和万四有那哨包括三十名弓手、十八名盾牌手和两杆火铳,审杰和赵敬子带着十五名侦察队(原侦缉队)员; 宋小牛和廖三清带领十几个亲卫和镇抚。 周、潭二人也各自选拔了五十人组成左、右两哨随队出发,蔡把总收下礼单不仅没有阻拦,反而夸奖这二位忠勇信义等等。 回去除了先后送到戈阳来的那八部驷马车,另外还有六十多辆畜力车,装载着缴获后余留下来的甲胄、兵器、盾牌等,另外还有酒肉等食物以及三百石粮食和饲料。 每辆车上乘坐两人,其余的都骑着马骡,再加上八十几匹备用的马骡,整个队伍显得浩浩 荡荡。全队共有四百余人,竟没一个步行的。 天蒙蒙亮,侦察队先出发。他们分成三拨,第一伍为全队开路,第二伍传递先头的消息并警戒两翼,第三伍则负责绘制地图。 相隔一盏茶,周芹队出发,然后是主力,再次是潭中绡的后队。 来的时候总觉得这条路好长,一路上都很无聊,回去时不知是因为思乡心切还是怎么,李丹觉得过得很快。 后来他反应过来了,自己全队都是骑乘,当然比来时的步行快很多倍! 太阳还未完全升高,队伍已经通过华庭桥(周边只有这座桥能经得住驷马车)过了葛溪河。 「照这样走,四天就可以到万年了。」杨大意特别对那驷马车感兴趣,已经前前后后地看了一路、夸了一路。 「要看梅岭到大茅岭这段的路怎样。」宋迁在他后面说:「那段路最难走,既险而且高峻,人烟稀少。」 「人烟稀少还是问题?」杨大意笑起来。他来的时候安仁还未被占领,所以是从安仁、鹰潭、贵溪走的,不知道宋迁说的这段路是什么情况,以为最多就是荒山而已。 「大人有所不知,这段以大茅山最险,梅山林木最是茂密。上次来的时候我们两次遇险就在这段路。 大茅山是摔死一头骡子,过梅山时有个人去草丛里接手结果遇上头老虎,还好众人发力把他救下,不然就成口中食咧。」宋迁告诉他说。 「我看呀那些都不可怕,只要没有遇上叛匪贼兵,野兽什么的倒无所谓!」周涂冷笑说: 「这两天咱净忙着准备出发了,我的弓箭一枝都没射出去过。哪个不知死的野物胆敢冲撞过来,正好射了给弟兄们晚上加餐!」大伙儿听了一片声叫好。 于是后来就不断有人给他指什么飞起来的野鸡、逃走的兔子,周涂对小东西没兴趣,倒是这天快宿营时手疾眼快射倒了头逃走的水鹿,引来满谷的喝彩。 第二天接着上路,慢慢就走进了梅岭。这梅岭之名据说来自它满山的野梅,不过这个时候没有花可看,倒真如宋迁说的林木茂密,竟比两个多月前更盛了。 走着、走着,突然前队停下来,然后好久也未前行。 「咦,怎么回事?」正在马背上画图的李丹发觉了,停下手抬头问。 「不知什么情况,也没见审大侠派人回来呵。」宋小牛纳闷地回答。他从马背上直起腰,想看看前边到底发生了什么。 「让让、让让!」这时前边有动静了。 「三郎,好像有人过来啦。」因为李丹临走已经按守备府要求把戈阳卫防御使交割给了萧万河,队里众人便改口以三郎、郎君相称。 这时,一名左队传令出现在前边,他看见李丹的马立即翻身下来,向前紧跑几步单腿跪地行了军礼,说:「郎君,我奉周队率令回来禀报,前边抓到一个女干细!」 「什么?这荒山野岭,哪来的女干细?」大家莫名其妙。 李丹摆摆手让众人安静下来,问:「你们怎知是女干细?」 「那家伙看见我们就跑,被抓住以后嚷嚷说什么:逃来逃去还是没逃过你们的手。」 「哦?」李丹好奇心起来了,想了想笑道:「这是个什么人呐,和咱们这样有缘分?走,几位,到前边去看看,听这话说不定是个熟人呢。」 他带着几个主要军官来到前边,见周芹正歪着脑袋坐在块路边的大石头上,不断打量眼前一个衣服破烂成条,头发乱得好似鸟窝的家伙。 见李丹等来了周芹起身,拱手道:「三郎,这小子差点惊了老子的马。开始还以为是个什么野物哩,没料到在这无人烟的地方蹿出来的竟是个大活人!你说稀奇不?」 李丹注意到这人听见周芹叫自己三郎,立刻低下头,装着啃手里的干粮别过头去,立即起了疑心。 他走到离那人不远处站住,回身瞧瞧,冷笑着问:「你见过青衫队?在哪里见的?你去过哪个战场呀?」周围人都愣住了,然后就见地上那人哆嗦起来。 周芹刷地抽出腰刀来:「嘿,老子还当遇到个花子,好心给你拿吃食,原来是反贼的余孽?说!哪个派你来做女干细的? 不老实的话先割耳朵,再把手指一根根剁下来!」听自家队率一吼,那人身后的两名团丁立即把钢刀架在他肩上,按住肩膀喝令:「别动!」 「唉,我都这副样子了还能动?」那人苦笑:「果然聪明不过李三郎!」 「各位让让,叫我瞧瞧是个什么东西?」 众人听到声音便闪开条路,周芹一看是自己浑家来了,便叫:「娘子,你来作甚?这家伙腌臜得很,莫弄脏了你。」 原来当初送一称金许七娘回余干,她自己路上想想觉得有些冒失,便留在戈阳等周芹回来,想着一齐走。 后来听说周芹要去余干,她不肯独自留下,说什么也要跟来。李丹也觉得放她留在戈阳不好,反正多辆车也没什么,就同意了。 许七娘脸上一红,嗔怪地白了周芹一眼,然后便去看地上那人。谁料那人忽然叫起来:「嫂子、嫂子,你是一称金?对吧?」 许七娘后退了一步,周芹立即上前将她挡在身后,喝道:「狗贼好生无礼!哪个是你嫂子?」 「她、她不是一称金么?」那人指着许七娘,又撩开自己遮挡在脸前长长的额发: 「嫂子,是我,我是王习呵。你不记得了?我是银帅手下的副将,王一斗呀!」 他这一聊起额发不要紧,一下露出条大刀口来,在左边由额头到嘴角翻着皮,里面的肉上爬满蛆虫。 「王一斗?你、你怎么成了这副鬼样子?」许七娘吃惊地打量对方。 李丹看了眼周芹走到一边,周芹拉着许七娘跟上来,轻声问她:「娘子,这个王一斗是个什么角色,很有名么?」 「三郎,银陀手下有名的将校有三副将、六校尉,三副将分别是孙固、王习和邓胡子。六校尉分别是朱、修、路、林、封、陈。」许七娘介绍说。 「哦?孙固被杨链枷刺死了,邓胡子护着银陀逃命结果淹死在水塘里,没想到这个王习今天被咱们给碰上。」李丹微笑: 「看来上天都不帮他们呐。不过七娘可知道,这个王习人怎么样?有没有血债或者欺压良善、残虐妇幼这种事情?」 「银陀的人这方面都还算好,因他自己信佛,所以手下一般不敢乱来。 这个王习据我所知原来是个标行的武师,误杀了抽税的税丁所以逃亡,曾被银陀隐匿在寺里一段时间,因此对他感恩戴德。 银陀起事后拉他跟随,因为武艺好、作战勇猛,所以每次攻坚都是他带队在前。 这人很讲江湖义气,娄贼多次招揽,许给武夷将军的封号他都不肯就范。 至于血债、欺压良善、侮辱子女这种事真没听说。只知他做武师的时候订过亲,出事后那家人退亲又要把姑娘许给个举人做妾。 起事时有人曾劝他去那家把女子抢来,他没同意。花臂膊为这个常笑话他,不过听说银陀夸他有佛性,想赏给他两个小妾,却被王习谢绝了。」 「那,他为什么叫王一斗?」 许七娘笑起来:「吃得多呗!传说,银陀手下的陈校尉说自己能吃半斗,结果王习吃了一斗,从此人就管他俩一个叫半斗、一个就叫一斗了。」 「呃……,三郎,你看这……?」周 芹见李丹沉吟,轻声问:「这人留不留?他可是有名姓,肯定在官府挂了号的!」 「银陀还没抓到。」李丹回头看了那坐在地上还在啃干粮的王习一眼:「这个人要是没有血债,对我们可能还有点用。 他在银陀手下位置比较高,也许晓得某些内幕事情,加上如果是原猛将……。」他停了停: 「先让巴师爷给他处理伤口,清洗缝合免得继续溃烂。后面的事情交给小牛兄弟和他的镇抚们吧。」 「好,我晓得怎么做了。」周芹先叫侍女扶许七娘回车上,自己大踏步走回去,先命士卒将王习带到路边,然后招手请巴师爷和宋小牛召过来,把李丹的话对他俩讲了。 然后重新上马,招手命队伍继续前进。 巴师爷去找药和工具,宋小牛叫来两名镇抚换下了周芹的人,这时钟四奇跑来说: 「郎君有令,给这人缝合伤口之后,问问他愿意跟着我们走,还是继续留在这没人的大荒山里。愿意跟着走就让他上后面八号车,路上碰到溪水叫他洗洗,再给他找件干净衣服。」 「啊?」宋小牛瞪起眼来听他又重复了一遍,这才不情愿地抱拳回答:「遵命!」 所以等审杰傍晚宿营时再见到王习,他显然已经洗过自己,大概在马车上睡了一觉的缘故,人也精神些了。 审杰看他穿了身葛布衣裳,头发也找根细树枝做发簪挽起来,只有包着绷带的脸上还有点脏。 「路上条件有限,你先将就些,等到了万年好好把脸擦洗干净免得有脏东西进入伤口里去。」审杰蹲在他身边说完,打开一瓶凤泉,摸出个小银杯来倒了杯递过去: 「不敢给你多喝,两、三杯祛祛湿气吧。李三郎说你身上有伤不可多饮。」 王习抬起捆着的双手做个抱拳的姿势:「谢谢!」说完接过酒杯饮了:「唉,还以为这辈子都喝不到了哩。你们也喝这酒?」 「将军说笑了,这酒本就是用李三郎的法子得出来的。」审杰微微一笑。 王习愣了下,看着审杰又给他倒上一杯,带着小心问:「请教头领姓名?」 「我不是什么头领。」审杰放下酒壶:「在下锁天罡审杰,现在在李三郎身边做个教头。」 「锁天罡审杰?久仰大名!」 王习连忙要跪下行礼,被审杰拦住了:「你不方便又有伤,咱们不用讲究这些。」说完,走过去和他并排坐下,背靠在驷马车的车轮上,问他: 「我说王将军,听说你在银陀身边也是个坐交椅的汉子,是怎么混到今天这田地的?」 第一卷 小元霸 第一百一十二章 锁天罡劝降 那天兵败时王习正在前线指挥,听说右翼主将战死大吃一惊,连忙赶去右翼,谁知情况已经难以逆转。那些兵急起来连他和亲兵都砍,脸上那道伤就是这么留下的。 那个晚上他其实受了不止一处伤,其它都是被踩踏、磕碰弄伤的,就属脸上最严重,破了相不说而且流血不止。 他昏倒在一片苇丛中,醒来之后发现战场狼藉到处是自己人的尸体,知道一切都完了,只得小心地躲开众人往北逃。 原想跑到大源就好,谁知好容易忍饥挨饿地赶到后发现那里已经被占领了,为避免盘查王习只好钻进大山。 他思来想去只怕银陀已经凶多吉少,就算没死估计现在和自己处境也差不太多,可又不甘心去求娄自时那厮。 想起在山上时娄世用曾提到杨贺在抚州,他咬咬牙决定往西边去,试试看能不能碰到好运气。 哪里知道越往西山越陡、林越密,走到这梅山附近转了向,心慌意乱间又滚落悬崖丢了包袱和武器。 王习只好摘野果、喝泉水地挨了六天时间,若不是饿的晕头转向差点儿冲撞了周芹的马,他怕今晚就要在这山里做孤魂野鬼了。 「大侠刚才说,你们要去万年?」王习忽然问了句。 「嗯,怎么,怕了?」审杰似笑非笑地看他。 「我有什么可怕的?自走上这条路,就没打算活着。」王习情绪低落地回答:「只是我不想被活剐,那还不如请你们现在便砍了这颗头去的好。」 「活着,不好么?」 「有什么好?」王习苦笑:「做苦力、被人欺、挨人打骂,这就是做人么?」 「自然不是,」审杰摇头:「有那过得开心、富足的,凭什么苦力们就只能过得像牲口?李三郎说,人生而平等,没有谁比别人生来就高贵,也没谁生来就该被欺负、被踩在脚下。」 「这、这是他说的?」王习不可置信地往李丹所在的方向看了眼。 「奇怪么?」 「他是个知府的公子,当然站着说话不腰疼。」 「你错了。」审杰压低声音:「我倒觉得,他作为知府的公子能这么想,难能可贵! 试想这天下有几个公子能和咱们这等人肩并肩站着说话?你那银陀行么? 我听说他大营里吃都吃半饱,小孩子饿得直哭。可他明明拿着娄自时给的军粮和银子。 再看那娄自时,自己住在花园里,天天搂着知县的小妾睡觉,部下却住在水塘边喂蚊子……。」 王杰歪着脑袋看了审杰许久,眯起眼来问:「你想劝降我?」 「降谁?」审杰摇头:「既然天下人人平等,你需要降谁?你只要问明白自己的本心,然后跟着对的那个人走就是了。」 「可……,我怎么知道对或者不对呢?」 审杰用手一指:「你看这支队伍,几百人。这些人原本很多都是伍长、什长,听到李三郎说要回余干保境安民,大家宁可做普通士卒也要跟他走! 你是不是觉得这些人都很傻,都不如你聪明,对吗?」 「我……。」王习语塞。 「李三郎,青衫儿,黄骠马,战四方。士卒们暗地里把他编成了歌在唱,可他才十六岁啊! 我告诉你,要不是不想找麻烦,团练的那几千人都会跟着李三郎走的。跟着他,不但从无败仗,而且按功行赏、个个发财。 你仔细看便知道,士卒没吃上饭食,李三郎不会吃;行军的时候弟兄们在马上打瞌睡,他也一样。 再看你身后这个驷马车,还有咱喝的凤泉酒哪个不是他弄出来的? 在他面前,任何兄弟不用 下跪,任何缴获分配你不用藏,因为会按军功发给。 我不知道银陀那里怎样,但我知道李三郎这个人,是我锁天罡走江湖从未见过、遇到过的。 我本答应帮他把差事应付完就回上饶该干嘛、干嘛,但是我现在不想走了。因为我想帮他,还想帮这些跟随他的兄弟们,想看看这条路大伙儿齐心协力能走多远? 你不用太在意自己曾经是什么身份,真的。我弟弟本是个飞贼,可李三郎以诚相待,只要今后做好人、办好事,他既往不咎。 我不求人间变天,哪怕李三郎只能在余干这一方土地上让弟兄们过得好,我便觉得自己跟对了人,是值得的。至于,你是否同意这话,那是你自己的事。从这里到余干反正你有的是时间,可以慢慢想。」说着他拍拍尘土起身。 「等等,你说我有时间,难道你们不打算到万年以后就把我交给官府领赏吗?」王习问。 看你自己怎么想,是跟我们去余干击贼,还是留在万年给银陀他们那伙做陪葬? 至于说领赏,」审杰呵呵地笑,回身看看他: 「你知道我们打败银陀官府发给每人多少赏银?一两。你知道李三郎把缴获的钱财分给士卒每人得多少?十两! 怎么样,现在还觉得我们会在乎官府赏金那点汤汤水水,觉得三郎他那么着急把你交出去么?别傻了,你还没那么值钱!」说完拍拍王习肩膀,摇摇头笑着离开了。 「我、我的头官府开价是四十两银子……。」王习自言自语,说完了自己想想:「丢人,好像是不值多少钱!」 他原本一直以官府通缉上的赏格为自豪,但听说每个参战团丁都能分十两后,便觉得这四十两好像也没那么多了。 「兄弟,真如审大侠所说,打完银陀李三郎给你们每人分了十两银子?」王习叫过看守他的镇抚问道。 那镇抚像看乞丐似的打量他:「在下是镇抚官,按伍长待遇拿分红,所以是十五两!」他骄傲地说完,仰起头要走开,又被王习叫住了。 「那,老弟你可是曾斩将夺旗,或者救了某位大将的性命?」 镇抚有点不耐烦,撇撇嘴用教训的口气道: 「镇抚负责军纪维护、管理俘虏、记录战功、清点缴获、裁决纠纷,即便我们不上战场斩杀敌人,只要做好自己的本职,李三郎照样会分红给我等。明白了?」 「这是为何?」 「有什么‘为何?连辅兵民夫都有份拿分红哩,只要在战场上出过力。」镇抚用下巴一摆: 「我们队里人人平等,都是一样的,所不同者就是各自职责不同而已。哎,我跟你这俘虏说这么多做甚? 告诉你,李三郎说了,等我们回到余干,将来各人是愿意种地还是做工,或者去商队行标都凭自己心意选择。 像我这样做过镇抚的,起码是个伍长。如果还识字,将来一个掌柜肯定是跑不掉! 刚才审大侠不是和你说了我们都愿意跟着李三郎么?你说,我原本一个酒楼伙计,眼前若有个做掌柜的前程,怎能不跟着三郎去拼,那不成傻子了? 你们造反天天脑袋别在裤腰带上,不也是为的一个前程,我这个难道不比你跟着银陀强?」 「你既然不上战场,凭什么和人家分军功?」 「我们平时是不上战场,可要是哪里士气动摇、战线不稳了,那种危急情况下我等镇抚官就必须冲锋在前给弟兄们做表率。让他们看看连镇抚都不怕死,有什么可慌的!」 「哦!你们相当于家丁呵!」 王习张着嘴巴半天,忽然抬头:「你也是李三郎派来劝降的?」 「你想多了。」那镇抚笑着摇头:「小宋长官只让我负责看守你,这一路上我都得和你搭伴。就是出恭也得陪着,除非你已经降了。ap. 不过我们镇抚有规矩,若是能劝降俘虏会给记功,尤其你还是个将军!啧,我要是能让你降了,凭这份功劳日后定拿个肥缺,你不也更自由些? 怎样,不如你好好考虑、考虑?」 「啊?」王习转着大眼珠子一时没反应过来,那镇抚官失望地叹口气,走到一边去了。 队伍过了天王寨,前面的路一下子宽阔起来。尖兵传回消息说已经开始下山,所有人都觉得身心一松:唉,总算走出这没完没了的山路了。 天王寨传说是闹黄巢那会儿屯兵的场所,石头围墙、石头拱门。因为近来防御匪患的缘故,沙溪镇在这个寨子里摆了两百名团练做警戒。 见有大队人马从山里出来,在寨墙上的团丁吓得两股战战。 直到尖兵走近打出了「戈阳卫团练整备使李」(防御使已经交割给萧万河,所以李丹临时向蔡把总讨了这么个名义)的旗帜,这才如蒙大赦,赶紧派人去报告。 寨中管事的是个姓伍的把总,听说后来到寨墙上观看,瞧见这么多车马源源不断地经过大路往沙溪方向去一时也有些不知所措。 还是审杰带了两个护卫上前,告诉他们不要紧张,队伍是自戈阳来,受命回防余干的,他这才松口气,赶紧派人走小路下山去向驻防沙溪的官军报告。 沙溪镇里驻扎着两百卫所官军,为首也是名把总。听到消息迎出来看,迎面正遇到赵敬子。见是个黄带子的头领,把总不敢造次,恭恭敬敬地询问队伍是否需要进镇休整。 但赵敬子已得了李丹的指令,回答得很干脆,说军情紧急,且李整备约好今日要分别去拜会府同知大人和分都司行军司的千户大人,便不再停留继续赶路了。 把总也不敢多话,只好目送队伍离开,对部下乍舌道: 「前阵听快马捷报,这李三郎在上饶与官军协作,大破反贼,斩、俘过万,以为以讹传讹。今日见其士卒如虎,方知传闻不虚。」 李丹也派出了自己的传令先一步往万年,一个给行军司传信,一个给留守处递消息。 李彪得知后便骑了个驴儿出城,立候在南关寨栅内。远远见审杰和赵敬子带着尖兵抵达,他咧嘴笑起来。 守关兵丁见其中有个黄带子不敢怠慢,忙请他二人到栅内凉棚下坐了用茶,一面派人去城楼上报告。 李彪与他二人见礼后也坐了,韩先儿和朱司务已经先行回余干,又说收购了十几辆马车和二、三十头牲畜,另外还有批铁料和药材可以随队带回去。 不多时,大队人马陆续赶到,焦百户接到消息也骑了头骡子出来相迎,见面便与李丹把臂欢笑,大声道: 「你李三郎在上饶可是做的好大事,我们这里都听说了!」一副与有荣焉的样子。 李丹谦逊了几句,问队伍在何处扎营方便?焦百户道:「既然你们明日还走我岳丈家那条路,就把营地放在城北朱山桥附近,那里方便就近过河。」 李丹欣然同意:「便如百户这般安排好了。」 万年城初始只有南、北两门,分别叫鸿昌门和建德门。后来出于军政便利需要又在校场边开了个小西门,出去走万胜桥可直达对岸。 不过万年是座军镇,大队武装穿城而过甚是不便。于是队伍从南关向北,再沿着天寿宫外墙往东,再折向北。 之所以焦百户带着他们这样走,因为这万年城是个偏东南、西北向的,南北长、东西窄。 西边沿着珠溪河边有大片的芦苇和沼地,地软且支离破碎,不 方便队伍和重型车辆行走。 东侧却是没有开城门的,郊外是一望无际的稻田。 为免行人踩踏,东护濠外沿有条被踩得坚实的土路,宽约十二、三步,高出水稻田约三尺,不入城的话这条路便是交通南北的主要干道。 他们就从这条高垄上沿着东墙往北,直到北关外的驻地。看地形是个小丘,前面略平坦,后半部分多树木竹林,丘下不远有数个池塘闪闪发光。 远眺朱山桥像条褐色的带子横亘在珠溪河上。「此地甚好!」瞧着这里地形开阔,李丹心情大好,便夸了一句。 「是啊,风景不错,可惜只能住一晚。」赵敬子叉着腰,手搭凉棚兴致勃勃。 第一卷 小元霸 第一百一十三章 挑逗金钱豹 「百户大人这话说得轻巧,设若是别人家的产业,说不得还是祖上辛苦熬出来的,哪里这样容易便让出来?」赵敬子摇头。 「哦,是这样的。」焦百户见李丹朝他看过来,这才开口解释: 「之所以带各位到这里扎营,就是因为这个地方现在没有主家,比较方便。」 原来,这附近周边本属于当地一个邹姓的大户,前边池塘边的小村落就叫邹塘,村子是围着他家的院落形成的。 邹家是靖难前从外地迁来,据说还有人在朝为官。然而不幸的是,那官员站错了队,靖难中始终是废帝的忠实拥趸。 结果就不必说了,太祖登基后论罪流其三族,这村里只要姓邹或者与之沾亲带故的统统流放到海西牧马或垦荒,邹家家产被官府发卖。 尴尬的是因嫌其晦气出手者寥寥。最后卖来卖去还剩下邹塘村为中心的一块没卖出去,所以焦百户说这座山丘是无主之地。 「现在这块地方是陈塘镇代管着,雇人租种和收割。镇上也不愿意管,只是看在县里答应每年给镇公所二十石稻谷,这才勉强接着。」焦百户笑着继续介绍: 「我刚到任的时候曾经想在那村里买个院子赠给岳丈家,因此知道这节。不过因为镇上想把这块地一把出手,不肯零卖,我哪有这个本钱? 所以才选了城里,就是吾二郎现在开店那院子。三郎要是有兴趣,叫二兄去谈便是」他说的二兄,就是城里开草料店的,他浑家二哥吾孝。 听他介绍李丹才算弄明白,原来这个万年县历史很短,它是到前朝末年因开矿兴起才设县的,县治其实在青云镇,因面临万年河、背倚万年峰,故名「万年」。 到了本朝靖难后,随着天下安定以及大批获罪军卒、刑徒进入采矿业,此地更加繁盛。 为了应对各矿区越来越多的「起事」,江西都指挥使司在万年、靖安、临江和宁都设立了四个「分都指挥使司」,也就是「分司」机构,分别由指挥同知或佥事坐镇,便于就近调派兵力、弹压不稳。 分司驻地选择在珠溪河边地势开阔的陈塘镇,并在此建设了屯粮、储械的库房和大量驻军设施。 在靖武初年矿工闹事,曾有上千人气势汹汹地冲到了附近的古塘。 该事件平息后,分司决定在此地筑城,才有了这圈周长仅三里许,高一丈的土墙。和三座红石铺面的城门。 北门内主要是原陈塘镇的居民,过了儒学再往前分司设施多了起来,西是校场,东是各种仓库和衙门。 后兴起的商业区便在陈塘镇和分司间这条横向街道两侧发展起来,李丹初次与赵重弼相遇的四海居也在这条街上。一座城市如此功能分明,倒是少见。 去拜会过行军司千总大人,递上礼单并说明了余干县的情况,千总自然「十分理解」他保护乡梓的心情。 既然已有人替换,保证了服役人数不受影响,他表示同意李丹返乡的做法,同时告诉他个消息: 根据于参将在战报中提到李丹对官军襄助有功,且又有上饶知府的保荐,分都司这里也为了给士人、乡绅们树立个榜样,所以分司同知大人此番去南昌参加军议,打算向都司提交呈报,向朝廷申请赐李丹赐武爵一级。 本朝最低的武爵是武骑尉,如果有了爵位,那么李丹不但可以免除赋税徭役,而且可以见官不跪,在地方上有事时有权组织和指挥团练(民团)作战,就像赵老三那个昭武将军的老爹一样。 李丹大喜,连忙致谢,又在千总手里放了张五十两的会票当「喜钱」,请他务必帮忙美言。得知分司同知大人不在,李丹留下了份「厚礼」请千总代为转交。 从千总大人屋里出来, 焦丛虎送他至衙门外,然后低声告诉说赵重弼大人约他傍晚时在四海居相见。 「已过午时,二郎问要不要先去他那里用些茶饭?」焦百户问,又补充说:「阿吉已经下学回来,也去那边等候大驾了。」 李丹看看日头,点头说既然时间尚早,不如去吾二郎屋里叙话。「今晚与赵大人还不知谈到什么时辰,若晚了说不得还要打搅二郎一宿。」李丹道。 焦丛虎乐了,他没觉得李丹过于冒失,反认为这是个机会,赶紧道: 「二郎那里不方便,他尚未婚配,只有个贴身婢女相随。不若三郎你今晚住在我那里?我家地方宽绰,叫浑家将客房整备出来不误事。」 李丹也喜欢焦丛虎大咧咧的爽直性子,便抱拳道:「既如此,丹随兄长排布便是。」焦丛虎大喜,便引着他往吾孝的草料行来。 进门李丹才知道焦丛虎说这里不方便是何意了,原来吾孝将大门和临巷一侧都改成店铺、库房,他自己只留了客厅之外的一大一小两间房居住。 焦丛虎把人送到就匆匆回衙门去了,吾孝、吾吉兄弟热情地拉着他入席。尤其吾吉,在经历了战场的硝烟之后和李丹自然多了份亲近感,席上把自己熟悉的诸位头领近况问了个便。 他一直在巴师爷和陈三文手下做事,所以还特为他俩准备了些礼物,餐后吾孝便请李丹在自己卧室小憩。 这几天在山上奔波都没有好好擦洗,李丹怎好意思去躺人家的床?便红了脸问他们哪里有混堂,又说自己今晚还要与府同知大人见面。 吾孝恍然大悟,因他家太过局促,便让吾吉领着李丹去混堂洗浴,又命婢女找出几件自己干净的衣物来让李丹带上换了。 李丹洗了两刻钟才出来,自觉神清气爽,留下几个碎银角给小二,命他将换下来的衣物浆洗、熨烫后送到吾二郎店里,然后又与吾吉去茶铺子吃茶。 不料那茶博士正给大家讲李三郎施法陷反贼的故事,吾吉哈哈大笑,李丹满脸尴尬,那茶博士不知所以弄得十分不乐。 李丹只好告罪,拽了吾吉逃走,跑到街上对笑弯腰的吾吉说:「怎么这话头儿传得恁快,把我说成个妖人似地。」 「李三郎你有没有施过法?」 「施的什么法?不过事先挖的沟嘛!」李丹哭笑不得:「仗打完以后,你不也去看过?」 「可百姓喜欢听呵,他们乐意有个本领高强、法术无边的李三郎来带着大军保境安民呢!」 「开什么玩笑!」李丹将手乱摇,指着鼻子说:「等贼乱平定,回去余干在下便安心读书准备下场乡试。若传出去成了妖人,凭这名声进士也不用指望了!」 换了家茶铺子,一听茶博士说的是李丹如何棒打花臂膊。吾吉没法,只得先带他去四海居上闲坐。李丹叹息说: 「我今日才知做个公众人物是件多么烦恼的事情!」说完便叫酒来。伙计上了一壶酒、四碟小菜,吾吉不懂什么叫「公众人物」只关心那酒,开口随意说了句: 「这酒比不得你那个,兄台勉强喝两杯,也算小弟一点心意。」 谁知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伙计便有点不高兴:「这位小客官,我给您拿的可是本地上佳的‘仙人酿,绝对没掺水,不含糊!」 吾吉愣了下:「不相干、不相干,我只是劝酒,并无怪你的意思。」 「劝酒也有劝酒的说法,可你拿着本店的酒,说什么比不上这个、比不上那个的,这就不大合适了。」伙计叽叽歪歪地不肯罢休。 吾吉有点嫌他较真,他随着军中这段时间脾气也有些长,正恼火要说话,被李丹一把拦住,伸手从腰上解下个葫芦递过去: 「伙计,也无需多话,叫你掌柜得倒出一杯来瞧瞧、尝尝,他自会来寻我说。」那伙计将信将疑地接过去,打开塞子闻了下,又看李丹一眼,转身跑走了。 不多时,就听见楼梯「噔噔」地响,一个干瘦的中年男人抱着个酒坛子出现在门口,问:「请问,刚才那酒葫芦是哪位的?」 「是我的。」李丹说。 干瘦子上下打量,疑惑地问:「这位小哥不是本地人吧,敢问你是从谁手里得到的那种酒? 此酒我听说听得耳朵都起茧子了就是不曾亲眼见过,若小哥能告知从哪里可以买到,这坛我藏了八年的赣州‘女儿红今日便赠与你!如何?」 「哟,八年呢,这很贵重吧?」吾吉不懂酒,但是看他郑重的样子猜他大概是下血本了。 李丹招招手让后面缩头伸脑的伙计进来,从他手里接过那葫芦,微笑着倒出一杯来,用手一比:「君似颇有诚意,若所言果真,请先饮此杯,咱们坐下说话。」 那人犹豫下,将女儿红放到桌上,端起酒杯示意下,一饮而尽。 「好!伙计,搬个凳来!请教仁兄台甫?」李丹请他在吾吉对面落座。 「不敢当,在下王金生,字从言,乃是本店掌柜王金堂的弟弟。」那瘦子抱拳回答:「因家兄习惯昼伏夜出,所以在下白日便在柜台主事。 方才伙计拿来此酒,在下因心仪已久而不可得,故特来相问。」说完又问了句:「这酒应该不是在本地购买的吧?」 「原来是二掌柜,失敬!」李丹和吾吉赶紧还礼。「方才与这伙计兄弟开个玩笑,不想惊动了从言兄,恕罪!」李丹笑吟吟地吊着对方的胃口。 「诶,那都是小事。小哥究竟从何处得来,还请告知!」 不想这王从言竟是个急性子,李丹便不再绕他:「兄可知此酒叫做什么?」 「没有那么烈,恰好入口,且清凉爽利,回味甘甜。我尝过‘凤泉,但它不是凤泉,听闻此酒乃是同一人所造,名唤‘玉清流。我说的可对?」 「咦,君居然知道玉清流?」李丹惊讶:「这酒在市面上流通极少啊!」 「嘿嘿,实不相瞒,在下年少时北上少林寺,习得醉拳、醉棍,是个酒耗子。不管什么酒只要闻过一次便能记住。」王金生不好意思地拍拍后脑勺: 「十几天前在下应邀赴宴,主人家知我好酒,便让在下尝了半杯,因此记得了。 只可惜那之后在下遍地打听、寻访,谁都说不清这酒究竟来自何方,甚至连卖家也是见首不见尾,好个扑朔迷离。唉!」 李丹点头:「其实,这酒也没那么神秘。」 「哦?难道小哥儿竟知道它的出处?」王金生喜出望外。 「只是……,我若帮了你,你兄弟二人如何谢我?我又能得到什么?」 王金生愣住了,他没想到这个衣着上看很普通的少年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仔细看看,他又觉得对方眉宇间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英气和威严。这人究竟是谁? 他忽然有点拿不准,不过再怎样,这少年的年龄也摆在这里。王金生沉吟片刻下了决心:「即便给小哥百两谢仪,在下也在所不惜!」 「百两?我不要!」 「啊?那……?」 李丹用手指指:「我要你这四海居三成的股份,还有开设分店时的字号使用权。」 「这……。」王金生忽然站了起来,气恼地拱拱手:「我就不该和黄口小儿谈买卖,真是自讨苦吃,告辞!」 「慢着,你为什么要走?」李丹叫住他问。 「此事漫说我做不了主,就是能做得也不会拿股子和字号做交易。再说……。」 「再说,对家还是个黄口小儿,对吗?」李丹制止了正要开口的吾吉,说:「你就这样走,不要玉清流在万年的销售权了,也不想要凤乳和凤泉吗?」看書菈 第一卷 小元霸 第一百一十四章 夜猫子还价 「二掌柜,这位‘黄口小儿,乃大破银陀、棒打娄三的那个余干李三郎,满大街茶博士说的就是他!」吾吉再也忍不住,好意提醒他说。 「李防御?」王金生还愣在当地,他身后一个胖子跳进屋来「咕咚」跪倒:「草民王金堂,给防御大人请安!」 李丹一愣,这才想起这个掌柜先前初遇赵重弼时,他是见过自己的。 瞧兄长跪了,王金生这才醒悟,赶紧后退一步也跪倒,口里大声说:「草民不知是大人驾到,恕罪、恕罪!」 「二位快请起!」李丹离座上前扶他兄弟起身,说: 「李某奉余干县令谕,带队返回余干备御贼寇,路经贵地,在此约侯府同知赵大人,聆听教诲。李某已经交割了差使,如今是民不是官,两位勿要多礼,请坐下叙话吧。」 兄弟二人谢过,王金堂便在李丹下手落座,王金生坐在李丹对面。李丹为他们介绍吾吉认识,然后说: 「我来万年两次,都与友人在四海居相会,却是有缘。」他说着笑笑问王金堂:「怎么你是个夜猫子?我倒记得上次与赵同知分手时,是你相送到门外的。」 「嘿嘿,大人有所不知。」王金堂不好意思地笑: 「小人做店里生意,即便打烊(闭店)后也歇不得,有些食材的准备、腌制都是要连夜赶制。 像各位大人家里的宴会来个小厮订了日期,头天夜里便要备好料,次日才能一气呵成。 不然临时现做功夫不到,味道进不去不说,而且也会手忙脚乱。 这店是在下祖父辈乃是宫里的御厨,靖难时躲避兵祸,举家迁徙赣州开始经营本字号。父辈时因缘凑巧与当时万年县令相识,得他相邀来本地开业。 在下从小受父亲耳提面命,对客人的事不敢有丝毫怠慢,久而久之便养成这昼伏夜出的毛病。所以被人称作‘夜猫子,见笑、见笑。」 「哦,原来如此。李某倒是喜欢这样做事勤谨认真的。」李丹点头,转向王金生:「我看汝兄是个实诚之人,但你举止却大不同。你不但习过武技,且该是在军中经历过的吧?」 王金生吓了一跳,立即醒悟对面这个少年可是带着数千团练横扫叛匪解了上饶之围的,背上顿时出了层冷汗,忙起来叉手道: 「便知逃不过大人眼睛,小人年少时曾应募在备倭军中,做过什长。后来因看不惯上官行事,便花钱脱了军籍(见注释一:)回乡与兄长一同经营这字号为生。」 「你兄长有个诨号,那你也该有才对了?」 王金生看看兄长:「小人因颈子后面有瘢,被人叫做‘金钱豹。」说完,扭过身拉下领子。 李丹一瞧,隐约认得那东西,边说:「你可是喜爱食用海鲜、冰品这类,不喜瓜果蔬菜?」 「大人如何知晓?」王金生瞪大眼睛。 「此瘢有个名字,叫做‘乌云瘢(就是后世的巧克力瘢,因那时没巧克力这东西,故李丹重新起个名字)。 得此瘢的,多是因为母亲孕期里喜食热性之物,如牛羊肉,或可能服用药物中有热物过量了造成的。所以生子会有此瘢,不仅喜凉性食物,且易性燥。」 「大人真是神了!」 李丹呵呵笑起来:「哪里有什么神奇,不过多读了些医术而已。你今要修炼自己的性子,务必努力做个中正平和的人,不然燥性不减,有可能传及子女。」 说到这里,他已经观察兄弟二人许久稍感放心,便将话题一转:「方才讲到股子的事情,李某并未随意说笑。实不相瞒,不但玉清流,就是凤乳、凤泉的酿 造,均是出自小弟产业。」 二人又吃一惊,听继续他说: 「如今大乱未平,我正将酒场转移到余干,酒的产量可能要稍等才能逐渐恢复,所以你们现在喝到的这酒都是先前所余下的,但我亦要对战后的生意做个布局。 虽不能立即大批量供货,如你兄弟愿意,我还是可以订立契约,将本县的售卖权划与你们。 另外帮你们调整经营、改变菜品,将我李府的菜式系数传给四海居,并许可本店任何分号均可使用。」 「先前在下不在,金生确实不好做主。不过既然在下来了,那……斗胆有个不情之请。」王金堂兴奋得满面潮红。 酒在一地的专卖,意味着对该地区市场的把持和垄断,这里面的利润他心里是非常清楚的。看看同样眼睛里闪光的弟弟,又看看李丹,鼓起勇气道: 「万年贫瘠,高贵的酒售量不多。可否……将乐平、德兴索性也划给我兄弟呢?」 「你们有这样的本钱吗?」李丹也知道这是他的借口,其实能在一县专卖对于只有一家店的四海居来讲已经有不少利润了,但如果这哥俩有野心、有能力,他倒也不反对支持他们把市场拓展出去。 「呃,我们凑凑,如果不够,设法借贷便是了。」 「如果需要借贷,三个县的生意你打算贷多少呢?」 王金堂扭头看他弟弟,与王金生低声交谈了一会儿,又掐着手指算算,说:「主要是店铺购置与人工,还有运输的花费。至于进货成本,要看三郎给我们的价格高低。」 「你先不讲运费和进货,其它估摸需要多少?」 「若这样,大约需要两百两之数。」 「好!」李丹拍下桌子:「我回去后便着人商议此事,货我肯定给你们最好的价格,有新酒也会第一给你们提供。 至于贷款,你们也别去借那些高利贷等害人的东西了。来我这里,给四海居每年五百两借贷额度,年息一成半,何如?」 那时候要借贷,年息三成半已是很仁慈。兄弟俩闻言大喜,连忙答应。 李丹便说好明日清早派人将入股契约拿来画押,不过酒的供应要战事平定后才能开始,借款契约倒是从现在便可以作数的。 「不过那两个县目前也颇不稳,我劝你们先别着急去开分号,等等再说。」既然做股东,他当然不希望投出去的钱会打水漂。 知道李丹要与赵同知会面,谈了会儿生意后兄弟俩带着兴奋的心情告退。下楼时王金堂几乎乐出声来! 按照李丹和他们说的以后要再万年购置别庄产业,并且还要以这里为要点,购置铁、铜、、煤、石灰、水晶、石英、云母等矿产,内容之丰富令他兄弟乍舌。 虽然不知道李丹要这么多杂七杂八的矿产做什么,但王金堂可以断定,李丹定是下了决心要从万年长期收购大批的矿产和农产品,他兄弟大展身手的时候来了! 所以他安排弟弟亲自到门口迎接赵重弼,自己跑去操刀下厨,要伺候李、赵二位今晚这顿晚餐。 「兄长真的要在万年置业?你是何时决定的?」吾吉问。 「日里你姐夫(指焦丛虎)带我们去宿营地的时候。」李丹回答:「他给我们指看了邹塘附近的地土。不过,我早有在万年附近开店收货的想法。」李丹给自己倒上一杯酒: 「你也该听陈三郎(陈三文)说过,造那驷马车和放大镜需要许多东西,而这些材料质量最好的在抚州、吉安、建昌那边,若求近些的,饶州之内那就属万年、乐平、德兴了。 如果我自己开店会有个问题,不但不了解本地情况,而且收购、转运、结算需要不少人来做事,完全靠我 的部下不行,得和本地商贾结合起来。 另外自己开店成本花费不小,所以初期倒不如考虑采用今天这种合股的方式,与本地人士携手来做。」 「但是,这样兄长恐怕很难拿到最好的价格。」 「嗯,这倒是。不过在自己实力不足的时候,妥协和让步是种办法。至于最好的价格,那是要靠实力的,有实力自然不难。」 李丹说着抬眼看了吾吉一眼,笑着打趣:「士云(吾吉新起的字)似是从自如(陈三文的字)兄那里学到不少嘛,居然还知道做生意要争取最低价格了。」 吾吉脸上有些红,他赶紧转移话题:「你就这么看好万年这地方?邹塘那块地姐夫也提起过,不是人人都说那里晦气么?」 「你要选地方就要看它的大势,而不是什么晦气、吉利这样的小话题。」李丹说: 「万年的地势东南高、西北低,尤其北部与鄱阳接壤处地势平缓,通航河流和经过整备的管道比较密集,对于物产流通大有好处。 而矿产丰富的东、南山区出产,很多都是汇集到此地再进行转运。你看城内外那么多的库藏,就知道这一带有多少矿、多少可以利用的好东西。 本地的铜、铁品质与产量并不如乐平和德兴那边,但是听说除去铜、铁外,其它矿产开发、收购、转运的量都很少,价格也非常便宜。这是个还没人关注的宝库啊!」 「哦!你相中的不是铜、铁?是其他矿产?那又何必非要置产呢?」 「置产有几个用意,一是我可以以保护别庄名义留下部分武装,二是因此与本地官府保持信任和联络,毕竟恒者有其产嘛。 还有层意思,是可以节省部分仓库、转运的费用和时间,或者用我们的方式和渠道进行转运。比如用驷马车,比如运到安仁去……。」 「安仁?不是余干?」吾吉睁大眼睛。 「嗯,我们的铁厂、水泥厂可能会放在安仁,那里水量充沛,我正在和自如兄商议,如何利用水力来进行铁器的锻造和石灰烧制。」 「我还以为你是要驱逐贼寇、收复失地、拯救那个周知县……?」 「贼寇吗,杀掉或俘虏是最好的,驱逐他太便宜了。收复安仁也是必要,这样余干才能安全。至于那个知县,还不知道是不是个书呆子,找到再说,但愿不是。」 李丹同情地瞥了吾吉一眼:「很抱歉,但是我可不能仅仅为了虚名让弟兄们去牺牲。 拿下安仁,不仅控制商路,给余干保持了稳定发展的可能。 而且还可以发挥它水力上的优势,就近消化从万年、乐平和德兴收购的大量矿产,使安仁形成金属冶炼和锻造、水泥合成及加工两大支柱行业。 我们挣钱了,安仁富裕了,余干也保全了,皆大欢喜。对不?」李丹说完轻轻拍了听呆的吾吉手臂一下。 「我,唉!虽然说起来只是相差两月而已,实在难望兄长项背!」吾吉惭愧地拱手。 李丹哈哈大笑,摆手表示不必如此谦虚。这时吾吉忽然起身一揖到底,唬得李丹也赶紧起身还礼,口中问:「士云这是作甚?」 「小弟有个请求,还望兄长应允。」吾吉下定决心说:「小弟跟着兄长这段时日,自觉长进赛过读书三年!三郎与自如兄所提倡格物之学应用于民,弟推崇备至。 第一卷 小元霸 第一百一十五章 同知问对策 「你如何知道‘茶山社的?」李丹警觉地走过去关好门,回到他面前轻声问。. 「是自如曾向我提及,还力劝我入社。只是……,听说贵社有规矩,年纪需满十五方许申请,我到家后前几日才过的生诞,所以现在想是可以满足条件了吧?」 李丹想了想,觉得这孩子学东西倒也认真、勤奋,管理辎重一丝不苟,倒是个可信赖的。李丹有些理解吾吉。 从他今天见到自己后流露出的想法和意思,知道他出于羡慕和对科举的厌恶成分更多。 只是他现在想法改变了,不大同意吾吉这样选择。「你方才的意思,是不想科考了,打算随我们走是吗?」他问吾吉。 吾吉犹豫了,他确有此意,可又怕和李丹说后他会不同意,但最终他还是点头承认了。 果然李丹说:「我不完全同意你,因为你把科举看偏了。你觉得它只是进入仕途的渠道,却忽视了它另外的作用。」 「另外的作用?」 「嗯,教育的作用。」李丹点头:「教育不仅仅是让你背些先哲文章与辞赋,它的目的在于启蒙脱盲、知书达理。 古人云:知其然、知其所以然。格物之学也需要知识,文盲是做不来的。 矿山里有很多老师傅说起来头头是道,但他去世后那些学识、经验也就随风而散,留不下来。 即便有些东西口口相传,谬误、失忆忘却总归难免,到头来流传给后世的还是少而又少,且后人只见结果不明就里、不知其源,是以只能传承无法研究和拓展。 这都是没有知识、不通文字带来的恶果! 所谓知书达理,其实不仅仅是知道某些书籍、了解某些做人的道理,更重要的是掌握认知、描述、分析、研究、归纳和总结的方法。 世人仅知道从字面去理解这句话,却不知‘知书达理四字背后的深义奥理。 做人的道理,是理;物质产生、演变、分化与淬炼的道理难道就不属于理了么? 所以你要习格物之学,首先还是应该多读书、读透书,掌握了学习的技能和认识事物的能力,然后格物便有了符合天道的方法,举一反三也不是什么难事。 士云,你还有时间,不急着做事,先要饱学,然后做事。我可不是让你做书呆子哦! 圣人先哲有很多道理都是从他们做人、做事的过程中体察、反省,后来觉悟出来的。 你若只做个书虫,不知道和他们一样躬身于做人、做事,那就象方才对‘知书达理四字的理解一样,永远只能看到字面那一半,却看不到字的后面去!」 「说得好!」一声喝彩打断了李丹的话,房门被推开,赵重弼眉飞色舞地出现在门口: 「哎呀李三郎,你一回来吾这耳朵就如同要聆听仙乐一般欢喜,果然今日让吾听到好精彩一篇文章。妙论,实在是妙论呀!」 他这里摇头晃脑,不知道屋里两人心头都在狂跳。因不知他何时来的,是否听到「茶山社」那三个字,故而吾吉的脸已经有点变色了。 「见过同知大人,大人安好!」李丹急忙上前施礼来做掩饰,吾吉也口称草民上前见礼。 「学生正与友人论及是否参加科考一事,不想污了贵人之耳。吾吉,吾三郎,您上次见过的。」李丹试探地说。 「诶,哪里来的‘污字?真是振聋发聩呵!我这刚到门口就听你发问他是否要弃科考,便有意放慢脚步听听你的见解,不曾想竟是篇《论科举与格物致知之轻重》的大好文章。 哈哈哈……,不管怎样,就凭这个吾今日算 不枉前来赴约了!」 赵重弼兴冲冲说完,「啪」地一声打开手中握的那把倭扇(见注释一),颇有名士风范地扇了几下。 一看府同知大人来了,吾吉也不敢再留,连忙先行告退。李丹送他到楼梯口瞧见张望的王金堂,便招呼他赶紧叫人来收拾桌子,布置酒菜、瓜果。 王金堂说不如移到隔壁,那边已经备下茶水了。 李丹过去一看果然干净漂亮,中间是个大果盘,摆着新切的寒瓜(西瓜)、甜瓜、蜜李,还有刚刚上市的龙眼,干果有核桃、松子和葡萄干等。 李丹甚为满意,便请赵重弼移到隔壁来坐。 「我在邸报上见上饶解围,里面居然提到你的名字。但只是一言带过,却说是你部团练缴获了贼军大将银陀的将旗。 这就奇了,这斩将夺旗的事怎么会是你们团练做的呢?战场上究竟发生了些什么? 我可是在茶铺子里听了各种说法,竟不知哪个是真的,所以今日定要逮到正主问个明白不可!」 见赵重弼半开玩笑半认真,嘻嘻哈哈地一点也没个同知大人的样子,李丹也放松下来,一边等酒菜上桌,一边将自己与盛怀恩如何在戈阳领受任务,又如何与游三江的人不期而遇; 没谷水淹贼兵,灵岩寺内外夹击;到后来如何夜袭南山、击败花臂膊,内外勾连破凤岭镇、杀周大福、打二天王的埋伏……;详详细细说了半个时辰。 这时候酒菜早已上桌,李丹拿出那葫芦「玉清流」和他边吃边聊,一葫芦酒喝得几乎尽了这才讲完。 赵重弼喝得两眼发亮,双颊泛红,听到精彩处连连拍着桌子大呼过瘾。甚至摘了发簪,只用根红绦在脑后将头发松松地束了。 还好他没穿着官服,不然李丹真要担心被人撞见弹劾他「有失官体」。 说到最后李丹向他解释了为何自己要请上饶知府在文字中淡化自己,以及想参加科举的考虑。 「你能及时回头,没有留恋功劳和官位,这点甚为难得!」赵重弼赞道,有对他说: 「千千万万的人都迈不过去这道坎,没想到你小小年纪却能想得开。搁在别人,一定认为有如此大功还不趁机捞点本钱,甚或为将来封妻荫子搏个起步? 但是他们都忘记了,这世上有本事的不止一人,越往上面走,倾轧、争斗越多,倒在半途的可能越大。 你想着厚积薄发、不图一时,才是真正有本事、有自信的人该走的路!」 说完,他拿起酒杯看看里面的酒:「这就是你在南山搞出来的玉清流?确实清冽淡雅,兼有山间的气息。果然不错!但如今你返回饶州,这酒……?」 「哦,本想将酒场搬回余干继续升锅立灶,不成想杨氏父子带着乱军又将安仁占据了。所以酒的事情恐怕要稍稍滞后,而今当务之急是回余干协助县尊抵御来寇入侵。」 李丹说着,把范太尊来信,戈阳卫同意换人,让他回余干组织团练的事相告。 「三郎回到余干,打算怎么做?」赵重弼低头吃菜,像是很随意地问道。 李丹却知道他既是府同知身份,问这个话必定不是随口闲聊。想了想他才回答: 「余干位置重要,乃是江州(南昌府)与鄱阳(饶州府)的屏藩,控扼南北信江水道及东西陆路交通。想必官府不会坐视余干失守?」 说着瞧赵重弼,谁知他仍在大吃,竟似没有听到。李丹心往下沉,看来官军不会抽出太多力量来协防余干了。 舔舔嘴唇他接着说:「目前对余干来说最大、最直接的威胁还不是来自杨氏父子,而是来自湖上。」 「唔?为何这么说?」赵重弼头也不抬地问 。 「我虽未知安仁的具体敌情,但据俘虏口供和内线情报,二天王娄世明极力促成杨贺西征,目的是引开官军,减轻娄氏父子身上的压力。 他也没想到后来有璜溪镇一战,竟能造成官军精锐损失惨重的局面,不然他就会说服娄自时也跟随西进,而不是东向衢州(李丹最后得到的消息,娄自时正在攻打江山县)了。 而杨贺派出杨星北上,一路攻打州县,先后克金溪、东乡,却只是在抚州城下耀武扬威一番,这说明他的目的在抚州! 杨星本想把抚州官军引出来,可没想到抚州据城坚守一时难下,他是没办法了才拐到东乡的。 这时增援上饶的官军掉头,杨星做出副固守拼命的样子,实际却连夜赶到信江边打了官军个措手不及。 然而这个时候问题来了,安仁已成空城,杨星遣部将占下来的话我可以理解,但他为什么不继续北上攻打余干,反而在余干外围探头探脑呢?」 「嗯?」赵重弼终于抬起头来,想了想这个问题,反问:「三郎认为,是什么原因?」 「安仁失陷,至今已有半月。一般来讲,趁着士气高昂、甲械充裕,一鼓作气去打下余干才是最好的选择。 这样既卡住了要冲,同时威胁两府,进退有余。且北有湖匪接应,东有盘岭、黄柏、龙山等地闹事的矿山刑徒结党作乱。 呼应之下,糜烂整个饶州也不是不可能。但是杨星却呆在东乡迟迟未动!」 李丹伸出两根手指:「只有两种可能:他老爹想要的是抚州而不是饶州,因此不许他继续北进。 或者更大的可能是,在璜溪镇之战中杨星部也损失惨重急需整补,他现在就算要进饶州也是有心无力!」 「啪」,赵重弼将杯子重重放在桌上,若有所思地仰头想了半天:「有道理!三郎接着说,你刚才讲要点不在杨星,而是来自湖上?」 「大人,那杨星还在饶州以外徘徊,可湖匪就在咱们身边捏着刀子看机会呢!」李丹点点桌面: 「我临走前,曾在余干抓到湖匪派到余干的探子。听巡捕房周都头说,审问之后那家伙提起湖匪和东边闹事矿徒勾连。当时以为那贼是夸大其词,可……若是真的呢?」 他用手指着一只碗说:「湖匪在北,与东边的矿徒勾连起事,扰乱官府视线并牵制官军,这样是不是更方便与杨星配合,南北对进拿下余干?」 「余干若失,饶州失其半壁矣!」赵重弼表情凝重起来。忽然说:「你的意思,是说杨氏与湖匪可能有联络?」 「以前也许没有,但杨星打下东乡一个月了,消息已传遍江西,想不让湖匪知道怕都不能,所以得做好最坏的准备。」李丹用手指着说: 「饶州官军恐怕也没有过多兵力,如果处处去救,等于处处没救。 故而,学生建议集中力量先对付湖匪,以余干为饵,使其顿兵城下。击破湖匪的同时,设法以招抚、安顿手段瓦解作乱矿徒,最后对付杨星。」 「等等,你以余干为饵这话怎讲?」 「余干西有信江补河,南有琵琶湖,东有冕山,城高池深,河湖相间。地势东南高、西北低,城墙北、东北较高,南墙最低。 我若回去,会建议三件事:一,立即修补城墙,十二里城墙中,西、南两个方向需用我所说的‘竹筋水泥法全部增高二至三尺。 二,扩大并训练团练队伍。三,在琵琶湖组建并藏匿一支水上作战、运输的船队,使队伍不仅限于守城,且能在水上机动作战,类似于在城外呼应的游兵。 这样让全县堡垒化,消耗敌人作战能力,配合官军从外围进攻。」 「你为何要先针对湖匪?」赵重弼听出他话里的重点。矿乱是多点爆发,但各处人数并不多,所以有不少人意见是先易后难。 赵同知对那种声音听多了有些不耐烦,骤然听到相反意见,立即引起了他的重视,所以他要穷究李丹思路的根源。 第一卷 小元霸 第一百一十六章 剿抚宜并举 李丹认为湖匪乃饶州伤口本源,失去他们策应,矿匪也好、杨氏也罢,都掀不起大的浪花。 「所以大人,学生以为这局棋里最关键的是解决湖匪。它就好比是乱局中,敌方在官府做的这条大龙里放下的一枚断子(围棋上截断对方气眼的子称断子)。 如果它活了,东连山区作乱矿徒,南通正在喘息的杨星,有将整个赣北切断为东西两部,使饶州失去南昌府支援、糜烂湖东地区的作用。 断子成势,官府控制的地盘会被不断挤压,直至失去整个中腹的优势。 必须设法将它先提掉,那样矿徒失去依仗,杨星没了外援,整盘棋的主动权才能回到官府这边来。」 「对于矿徒,你方才用了‘瓦解这个字眼,为何?」赵重弼忽然问:「对湖匪重剿,却要对矿徒重抚,为什么呢?」 「第一个原因还是官军力量有限,需要把精力专注在湖匪上,给予必杀一击。第二个原因,是因为不想杀。」李丹叹口气: 「参与闹事的矿徒与积年作恶的湖匪不同,矿徒大多本是苦力,所以起事多因受到矿监、工头的蛊惑和煽动。 他们对温饱不定、生死难料的生活失去耐心和面对的勇气,所以才起来闹事,但其中很多原本是很淳朴的人。」 李丹说着笑笑:「实不相瞒,我带回来的人里就有矿徒中接受招降的人。他们一旦认清自己是被骗,反对起那些出卖他们的人来一点也不会手软。」 「但是……这些人毕竟曾跟着造反……。」赵重弼还有些拐不过弯,皱起眉头来问:「你就不怕他们反咬一口?」 「他们要的并不多,只要和他们做兄弟,同吃、同住、共赴沙场,这些人作战是很勇敢的。因为他们知道谁对他好,知道人应该报恩。」 李丹说完补充一句:「当然,那些顽固、执着、身负血债的,我们通过镇抚官的甄别,该杀的肯定杀掉!」 李丹说完向赵重弼介绍了自己任用的几个头领,比如铁玲珑刘社,比如斩将夺旗的高和尚,还有讲义气、多智略,性格开朗的豆子万——万四有等。 这回赵重弼没有吃东西,将手肘放在桌面上,稍稍斜着身子听得专注、认真。「所以,你不杀他们,是因为相信这些人能改好?」他后来问。 「这些人良心未泯,且他们在矿山有很好的经验、技术,可以教会我的人如何发现、采掘和冶炼金属,如何避免塌方、冒水等事故。 这些都是多少人在井下流血、流汗好不容易积累出来的,如果不分青红皂白人头落地,并因此导致知识消失,太可惜了! 所以,只要他们在矿徒中有威望,愿意接受招安,并且我们通过处置有血债的不法之徒,也达到了让所有人警醒、引以为戒的目的,那么可不杀的尽量留下。」 说到这里,李丹身体前倾加重语气道:「少数别有用心者,会为了私利撺掇他们去造反、被砍头,那么就让他们看清这些人的嘴脸。 没人是傻子,任何想愚弄他人者,必定付出代价! 所以我们还有一招,通过让他们自己讲过去矿上监工、矿监和矿主是怎样欺侮,让自己或家人受苦受气,或者自己在浴血拼杀的时候,这些人如何锦衣玉食、左拥右抱的! 让他们清醒过来,看到那些鼓动自己的人是何等自私和歹毒。他们自然会选择对自己更有利的路。 是继续和官军打擂台,还是认清鼓噪者的面目,接受朝廷招安回去踏实务工挣钱养活家小? 每个人都会权衡利弊。关键是我们除去打杀外,要给人这样的活路才行!」 李丹说:「当矿徒们发现并起来反对这类自己内部出 现的不公时,官府要做的不是恶狠狠继续生死相逼地去剿,相反该是推波助澜、积极安抚,及时让他们与那些别有用心者分开。 分化他们使队列出现缝隙,才方便官府瓦解其斗志。 然后对采矿业的不公现象、过度压榨迅速出台法律或补充规定予以禁止或限制。所谓一手是棍棒,一手是大米和温暖的铺盖。 官府的招抚不能是一味退让,该有两手准备,便能很快让矿徒们自己清除内部的鼓噪者,迅速镇静下来等待官府下一步的安抚。」 「怎么叫大米和温暖的铺盖?你是说他们要什么我们就答应什么?」 「不,不是简单的让步,是谈话。耐心交谈、聆听他们起事背后有哪些故事,什么原因使他们不得不走这条路,为什么那些矿监和工头能煽动他们?」 李丹说着摊开两手:「这边是军事压力,这边是法权、治权,这是朝廷手里的法宝,用来平衡下面各阶层间的关系。 哪个阶层独大对朝廷都是威胁,便要用这法宝该压的压、该治的治!」 「军权、法权和治权……?」赵重弼喃喃地重复,微微点头,眼里是恍然了悟的神色。 「比如矿主、监工阶层势力太大,那就要通过立法用法律来约束他们的行为不过分,过分了就要动用治权施加管理,或动用武力镇压。 让他们有限制、有规矩,不敢无法无天地压榨和剥削矿工,按照法令逐渐改善矿工包括刑徒在内的待遇和生活。 摆明矿工的最低生活条件、薪饷条件、生老病死的基础保障。 对矿主经营每年进行审查、核实并分级,级别好的可以有税收减免、新矿开采优先权等,级别不好的要罚,甚至歇业整顿。 迫使矿主们让出利益来减轻工人阶层的不满,而不是随他们心意地将这不满通过闹事、造反来转嫁或发泄。 朝廷付出的是文书、法令、治理,出钱让利的却不是国库而是矿主阶层。」 「妙啊!如此,朝廷只需管住矿主、矿监、工头,矿乱自然可以消弭?」 「非也!」李丹笑着摆手:「治理要全面,既然是立法治理采矿行业乱象,自然也要对矿工、刑徒的行为有所约束,不能只偏一面。 为政者,要在公平! 纵观历史,任何成功的变革和举措,背后必有两件支柱支撑,缺一不可。」 「哦?」赵重弼身体前倾,问:「哪两件?」 「法律和监察。」 「法律、监察……。」赵重弼嘴里反复默念这八个字,微微点头。 「相关法律是执行的依据,无法可依既让执行者不知所措、无据无凭,同时也给了不法者钻空子的机会。 监察办法则说明执行者的责任、执行结果由谁、且如何进行监督,又如何奖优罚劣,甚至如何惩治不法! 像委任矿监这种事情,就是没有法律,派了群内监下来,以为皇家奴才必定好用,不料适得其反的典型。 而地方上抵触是一方面,没有法律依据和监督权限,最后导致情况失控,是个很大的教训!」 赵重弼苦笑,用手指点他:「我说李三郎你可胆子够大,就这样直指圣上的错失。你就不怕传出去皇帝一怒把你流放到兰州?」 「那最好!反正我未来岳丈也是被充军到彼,正好可以去照顾他!」 「你,唉,我怎么把这个忘记了。」赵重弼已经听李丹提起过陈家的事,见他那副无所谓样子,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我听说圣上比学生大四、五岁,所以我相信陛下若听见了,一定不会像那些老夫子似的只知道之乎者也地用圣训骂人,他应该听得 出、也看得到学生这话里的可取之处。」 李丹笑道:「即便要派内监,使地方上有法律,文官有监督权,则朝廷反对声音会小许多。如此,相信事情也不至于到眼前的田地。」 赵重弼可不想再和他议论皇帝过失了,赶紧引回话题:「说实话,颇有些人是赞同要对矿徒以剿为主的。你知道这些矿山年年闹事,令地方不胜其烦呐!」 「但是这些建议剿的大人们,不知他们可清楚为何会‘年年闹事呢?」李丹摊开手:「学以致知,不知他们是否真的知了,还是自以为知? 这两种情形是不同的。丹与矿徒出身的降卒吃睡在一起,我的亲兵中就有原来的矿工,所以能够听到他们的声音,了解他们的故事。 据我所知,不少人其实是受人鼓动和裹胁的,真正想杀官、造反者仅寥寥数人而已。那为什么极少数人可以使百千之众被召唤而起呢? 原因在于大部分人对现状有不满,因不满而心慌、恐惧,继而希望随众求安。 当他们的不满被唤醒,那少数人便有了利用其随众之心的可能。大人可认为我说得对?」 「嗯,的确如此!」赵重弼点头。 李丹又把自己从刘社、铁小安、石三碾那里听来的一些事讲给他听,告诉他矿监和工头从中的克扣、欺骗,如何挑唆工人间械斗,如何把污水泼到那些自以为是、骄横跋扈的太监和税官头上等等。 听得赵重弼不断叹息、眉头越皱越紧。「若不是听你说,还真想不到有这样的事情!」 他痛心疾首,尤其想到皇帝登基之后急于改变财政现状,因此派遣内监下来监督矿务,却不想改革财务的举措,反成众多宦官和地方勾结、趁机揩油的「机会」。 赵重弼摇首不已!「陛下可不是为了养肥这些人才派他们来做矿监的。」他说。 「这个自然,古人云:治大国如烹小鲜。古时诸侯百里之国,而今天子脚下幅员万里,如何不惕惕然呢?圣意虽好,却需徐徐布局,万万急不得。 任何政策的执行若仅凭一文圣旨,就想让下面办事的人兢兢业业、克己奉公,那怕是办不到的。 所以立法时还应为执行这法律的官吏们同时树规矩,法律如何执行、执行者的责任与奖励、罚则,都必不可少。」 「所以我说剿和抚要两手一起抓,剿是工具,抚是方法。矿工多数是习惯山里闭塞生活的,只要条件能过得下去,一般不会作乱。」 「但是如果你这样提了,那些夫子们会指着矿徒们说:此等贱民刁钻狠厉,不剿不足以平民愤、不足以安人心。这又作何解?」 赵重弼似乎是故意要与李丹作对,他却向后舒服地靠在椅背的软垫上,带着挑战意味地微笑着,手指有节奏地在桌面轻点,似乎在等着看这少年恼怒,或者闹什么笑话。 「只因为他们在山里讨生活便贱了么?学生可不这样认为。 都是怀胎十月生的,不过有人习圣人之道,有人面朝黄土背朝天,有人挖山采石满脸泥。都是生活,方式不同、责任不同、财富不同而已。 女娲可没说哪块泥高贵,贵贱之说不过是后人提出来的。我先给大人讲个事。」李丹拾起根筷子在杯沿上敲了下: 「我在广信郊外与一乡绅相谈,曾问他对叛贼的看法。当时他也是大骂,我问你为何要骂呢? 他告诉我说自娄贼起兵,稻谷价值长了三倍,耕牛价格是原先的四倍都不止,一石酒原本三十五或四十枚仁宣通宝,现在却要一百五十到一百七十枚还不一定能够买到。」 「咦,这是好事,那财主可以大大地挣一笔了呀?」赵重弼不解。 「我也是这么说,可乡绅说小兄弟你想错了。他告诉我,这些东西固然可以卖,但是你要运到上饶去,没有车、船是不行的,没有保护的人是不行的。 雇车、船价格都涨了五到六倍。原本去上饶,雇人手的话往返包吃住,再给五个钱即可,但现在你给一百个钱才有人肯冒险试试。 所以就算你们打开通路,我现在跑一趟上饶还是挣不到钱!大人你看,这是战事对普通乡绅的影响,是以他对叛匪极不欢迎。 那么既然他这样不喜欢叛匪,我说等我们抓住这些可恶的家伙通通砍了,他却支支吾吾地讲什么上天好生之德。 我奇怪,说你不是挺恨他们吗? 他说你们杀掉为首的便可,剩下的只要悔过便还是让他们回去做工好了。因为山里若无人开矿,铁器价格会暴涨。 物以稀为贵,现在犁、铧等农具已涨到原来的七倍,如果战事结束还没人开采,拖得越久农具价格越居高不下,这和商人逐利其实只有一半关系。 入冬山里没法干活,那几个月里几乎不会出铁,接下来肯定要影响春耕!」 说到这里,李丹停下来看了眼若有所悟的赵重弼:「大人你看,这是一个乡绅都明白的道理。 采矿业严重依赖人工,劳动力不足的后果不仅使税收受影响,而且会使行业中熟练工匠严重短缺。 这些人在井下就如什长、哨长在军队里的作用,他们在战争中大量死亡带来的不仅是开采量减少、品质降低,而且矿监、工头为趁价高获得更多出采量,会变本加厉压榨和逼迫工人。 长时间下井、不顾一切地追求产量会引起更多的事故。 这给新、老矿工带来疲劳、收入降低、生命危险等等不满,这就是下次怒火爆发的源头! 所以,不是矿工生来狡诈刁钻,是官府以往应对不得法。 重剿轻抚,且战后以为万事大吉,忽视对采矿业必要的整顿和管理,出了乱子再次推卸责任给军人去剿杀,镇压结束后重新甩手任其糜烂,如此循环往复。看書菈 这是什么?不负责任的耍嘴皮子,治标不治本,只想当甩手掌柜不想踏实务实!」 这一连串的批评让赵重弼瞪大眼睛,但是想想却无可反驳,只得摇摇头说: 第一卷 小元霸 第一百一十七章 都巡检受命 「大人说笑,纵观历史,除唐太宗的马周、肃宗的李泌,何曾有布衣宰相?」李丹连连摆手:「再说,学生年不足十六,大人若为丹好,还是莫开这样玩笑罢。」 「诶,甘罗十二能拜相,卿已年近十六矣!」赵重弼却不放过他故意调侃。 两人玩笑几句,赵重弼方接着刚才的话题,总结说:「听你意思,首先是整备余干的团练,湖匪顿兵城下、师老兵疲便于官军围剿。 至于矿徒作乱,你建议是对其谈判、分化、瓦解,以抚助剿。我说的可对?」 「大人说得对,丹所说确实是这么个意思。」李丹点头: 「湖匪在水面上往来,习惯于自由散漫、轻视法度,所以彭泽周边多有恶性大案连连发生。 当官军力有不逮无法兼顾时,我以为真正凶恶、狡猾的心腹之患是湖匪,而对矿徒则可以用重抚轻剿的策略对待。 大人,既然我们力量可能有限,不如先解决一头,再顾及其它。 当人只有一只手时,该攥紧拳头才显力量,伸开巴掌却易为人所乘、各个击破!」 「但……,你提到第三步再去对付杨星,我有个疑惑:那杨星会这样木呆呆地眼看我们对付湖匪和矿匪,却不来相救么?」 「有可能会来。」李丹点头:「而且还可能会兴起大兵哩。」 「哦?你对他下一步怎么看?」 「大人有所不知,收到范县尊手谕后,学生即派了几股探子前往抚州。」 「啊?」赵重弼大吃一惊:「你就不怕这些人丢了性命?」 「大人容禀。这些人要么是江湖人士身怀绝技,要么曾受娄匪裹胁,所以对叛匪内部事情都比较熟悉,化装潜入也好,埋伏打探也罢都做得,是以安全上倒不必担心。」 李丹向他解释,然后说:「学生派人的目的有两个:探查安仁守卫情形,以及尽可能详细了解东乡匪军的内部情况。不过目前尚未收到回报,如有消息当向大人通禀。」 说完,李丹找来几只酒杯,用酒杯和酒壶摆了下:「大人请看,假设这酒壶便是南昌,这两只碗乃是鄱阳和抚州,四个酒杯分别是进贤、东乡、安仁和余干。 此四城位于南昌与饶州之间,杨星已得其二。若余干再下,鄱阳在内的整个饶州也就不在话下了。所以要得饶州,他必来余干。 然而这里还有个问题,其父杨贺所求究竟是抚州、还是饶州呢? 从人口、财富上讲,饶州肯定优于抚州。但因它更接近南直隶,一旦攻取饶州,杨家父子可能取代娄氏成为众矢之的。 吸引的官军越多,他们自己压力也越大。这一点,我想杨贺父子应该可以想到。所以两权相较他们会如何取舍?这是个未知,咱们猜不到。」 「猜不到?」赵重弼眼中闪过一丝失望。 「在对敌情、***、武器装备都不了解的情况下,我们目前唯一可以确定的,就是杨星在东乡裹足不前!」李丹忽然觉得自己重新找到了一种久违的感觉,做团副参谋长时的感觉。 「所以我们要在了解对手后再判定他可能采取的策略。在那之前,我们唯一能确定的,就是安仁留守兵力应该不多。ap. 为什么呢?因为像黄埠这样的地方除去些地方临时拼凑的团练几乎没有其它武装,但安仁守军居然停在一天路程之外没去占领,所以我判断该部人数不多。 杨星既不在安仁放太多兵力,我们也就不必管他,先集中力气解决其它方向,再决定是否掉头向南。 要强调的是,如果安仁被夺回,杨星接下来的动作,会告诉我们他父子的想法。 急忙派兵来夺,说明他 对安仁很在意,还想进饶州。根本不动,说明夺占此城只是虚晃一招,其实他们想蹲在抚州,甚至往建昌、吉安发展。 安仁可以说是个试金石!」 「说得好,透彻!」赵重弼兴奋地击掌:「实不相瞒三郎,府台来了檄令要召吾回去议事,就是与饶州局势有关。 此前吾初闻璜溪镇之败亦是震惊不已,眼看处处烽火徒生焦虑,却不知该怎么应对才好。今日听了三郎这番话,倒是令我茅塞顿开。 事有先后、轻重、缓急,君年纪轻却比吾等想得明白,真难怪你们能够以少胜多。」他稍停顿片刻,与李丹饮了杯酒,又问: 「三郎提到战后对采矿业的整顿、管理,在这上头可对官府有何建议?」 「制订规约保护工人,限制矿监、工头盘剥、欺侮的行为,在工人面前树立公正的形象,把他们和矿监、工头阶层给分开,这样可以最大限度降低与官府为敌的人数。 如娄自时、银陀、杨贺这等巨寇渠帅,哪个不是矿主、矿监,其手下信用大将又大多是原工头、把头,作战至今我还没听说过有几人是纯粹的工人苦力或刑徒出身。 这起子坏蛋肚里有墨水、手里有钱、身边有打手,他们是一次次接受招安又重新复叛,最擅长煽风点火的那群人。 若他们周围没有人跟从、没人信他们的鬼话,他们还能把造反继续多久?」 赵重弼将桌子一拍:「言之有理!」他端起酒杯来仰脖子喝了,然后告诉李丹: 「你此去余干且放手去做,我明日到衙门先给你开具文书,给你个饶州团练副使、南部都巡检的名义。 既然广信府有过先例,你已领过从九品的官身,我饶州府当然亦可萧规曹随。 非常时期嘛,当行非常之事。又恰好余干、万年和安仁在我管辖之内,便宜得很!」 李丹闻言大喜,连忙郑重谢过。 这样他在这三地的行动便更有合法性,而且也具备了官方性质,不仅可以使用驿站驿传,还有就地征发与就近调动团练的权力了。 从这件事上他也看出,由于叛乱频发,官府对各地下放了权力,以便各级机构及时镇压。 接下来赵重弼向李丹介绍了自己所了解到的一些情况。 先说湖匪。鄱阳湖内最大的力量有三支,北边大孤山的白浪、中湖南康府的江豚和南边扛浪山(即李丹前世印象中的康郎山)的蓼花子。 这三人之中,白浪势力最小,但却是百姓认为最仁义的,与另两支经常冲突。 江豚人多船多,可打仗不灵,所以常请蓼花子来助自己一臂之力。蓼花子人和船的数量虽不如江豚,却是最凶恶,也最活跃的。 李丹听这个人的名字,立时想起上次和一窝蜂(顾大)交手后逃走的那个蒋彬,就是蓼花子手下大将一道天董七派来的。 经常接济、收容矿乱者的也是他!此人手下号称有三万人,实际精锐能战的大约八千。 那两路,江豚大约有众万人,白浪有三、四千左右。 至于作乱的所谓矿匪,目前他们在饶州境内还没成大股气候。主要原因是这边的矿山都比较小而且分散,难以形成如浙西南和闽西那样的力量。 最大的也不到千人,多数都只有数十、百号人,而且武器纷杂,许多人只有竹枪而已。 不过也正是由于这样的原因,湖匪蓼花子串联他们时比较容易拉拢利诱。 唯一缺点是多数人习惯山地,像蒋彬那样乐意跑到湖里去吃饭的并不多,更多的人是在犹豫或因家小拖累而放弃。 赵重弼也大致讲了下官军这面的情况,可以说比李丹想象的还糟糕 。 由于各地镇压的需要,饶州府的兵力空虚了,主力都在西、西南的山区里,只有少量野战部队留下来,在湖区周围防范湖匪的攻击。 在府治鄱阳有五千人,此外浮梁(景德镇)两千人、德兴千五百人、乐平一千人、万年两千人。 本朝军制以承袭前朝为主,军队的构成大体分为三类:卫所兵、营兵和城戍兵。 先说卫所兵,前朝在全国分三十六卫,每卫有适龄(十五岁到七十岁)丁口四至六万上下,每年有一万人到卫所驻地报到并承担值守、接受训练,这就是四年轮番制。 这种方式随着前朝的扩张影响甚广,李丹依稀记得,俄国哥萨克就采用类似这种服役制度直到帝国垮台。 但本朝卫所兵则由军户专任,子承父业,是专业化世袭军人。 申请成为军户的家庭可领到与人丁相应的土地,四十亩以内免赋税,上缴四成给卫所做军粮,四十亩以上及新垦荒地赋税减半。 全国自太祖建国至今,在兵部管理下,全国有三百七十六个卫,下辖共一千六百五十四个所。 每卫大体保有可征发适龄(十五岁至五十岁)丁口五千六百人。 卫设指挥使,行万户级别,平时由兵部管理并提供补给,进入战备状态(府以上区域性动员令)后向所在省(路)的都指挥使(万户级别,隶属五军都督府)负责。 指挥使下面管辖各所,主官由千户(千人至千五百人)或行千户(七百至八百人)担任。 这个军户一旦申请了军籍,一般是不允许脱籍的。但如果可以募集到其他愿意顶替加入的户主(见注释一),那么他可以在缴纳一笔不菲的手续费用后脱离军籍改回民籍。 比如麻九,就是属于这类极少数的例子之一。 军户出征从卫所领取武备、牲畜和甲胄,但军衣、鞋袜要自备。有些卫所经常要应对变乱事态的,也会允许士卒领用并保管武器、牲畜,比如长城沿线多是如此。 行军干粮一般往返五日内(比如侦察或巡逻)自备,超过五日的由卫所配给。 由此可见卫所兵来源主要是藉选,也就是有事时按户籍点卯或抽选参加服役,军户的户籍也不是固定不变,接受投充(应募)或简拔,以保证数量和质量的稳定。 因为是世袭军人,一般认为卫所兵战斗力较强。故上饶之战中,各地守将首先想到的便是征发本地卫所武装。 李丹等人所到之处,卫所千户充任守备的比比皆是。 卫所兵家在本地,为保卫乡梓也确实敢战。 但自宣宗皇帝以来,九边及西南、东南地方的卫所兵对频繁出动影响农事大为不满,故宣宗后期决定在卫所制外采用募兵补充。 具体做法是,允许直属于五军都督府的各省(路)都指挥使司募集一定员额的野战部队,这就是营兵的由来。营兵是隶属各都司可以跨府作战的。 所谓营其实大小并不一致,根据需要可以增减兵种、调整部曲数量,其实有点后世合成旅的意思。 李丹从麻九、杨大意、盛怀恩这些老军伍口中得知,营的规模和构成不是一成不变的。 比如沿海的备倭军也是募兵营,由于对倭寇作战,所以刀盾手和火器兵的占比就比其他营兵要高。 而九边大同那边面对鞑靼人的营兵中,则是弓驽兵和骑兵占主导。 在人数上营作为编制单位,其核心部队大体在三千到三千五百人左右。 福建多山,要求部队精锐化且机动灵活,所以每营人数也就是三千左右。 而大同那边的营多草原上远距离奔袭,需要防御力高的车兵、远程运输的辅 兵,那么营可能会达到四千五甚至五千之多。 营兵属于职业雇佣军,主要来源是应募丁口,由军队提供所有装备和补给品,到期可退出,伤亡有抚恤。 营兵主将是游击以上的将官,他们从属于五军都督府及各省(路)的都指挥使司衙门。平时营兵由兵部操练,战时都司指派将领领率各营作战。 这种队伍没有土地和家属的羁绊,说走就走、让打就打,因此更适合跨地域的长途野战机动。 比如倒在璜溪镇的那一万人,就属于这类。只是倒霉得很,由于太想要军功,江南西路都指挥使司半数的将官都兴冲冲地请缨跟着仇大人前往上饶,谁想在璜溪镇被一扫而空! 城戍兵就很好理解,它不过是地方上服徭役、轮流戍守的役丁和少数获罪服刑的刑徒组成,负责城门、干道或城墙的巡视、把守。 例如更夫也隶属于城戍兵。所以城戍兵只不过负责地方上维持治安,类似于警察而已,没有列阵对敌能力,更不用说野战,可以忽略不计。 然而在赵重弼告诉李丹的数字里,居然是把这些人也包括在内的! 第一卷 小元霸 第一百一十八掌 范县尊登门 「也就是说……,整个饶州府范围内,只有一营野战之兵?」李丹压低声音难以置信地问道。 「然也!」赵重弼「刷啦」打开他的倭扇:「怎样,这下你知道为什么府台要急着会议了吧?」 「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何况还是一桌饭来了三拨客人。」李丹也觉得有点头大。 他原以为自己死守几天磋磨了湖匪锐气,然后大军从外面兜剿过来便可大功告成。 谁想现在赵重弼竟告诉自己没什么大军,这点人还得留着守府治哩。怎么办? 他抱着两肩抬头看天花板,赵重弼面带微笑怡然自得地摇着扇子,这幅画面颇有些诡异。 「没有兵,那就只好无中生有。」李丹想着,看向赵重弼,忽然心中一动: 「这同知大人怡然自得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难道他早有办法?」想到这里心中推算一番,便有些醒悟: 「怪不得他刚才问我如何招抚矿匪,恐怕是他早有这方面的打算。既然如此,何不举一反三、广而推之?」 想到这里抱拳道:「大人运筹帷幄,想必已有成算。学生愿意抛砖引玉,提一、二建议,仅供大人参考。」 「但讲无妨。」赵重弼挥挥手。 「学生建议,对付湖匪用两个法子:或者招抚民间中声望清白的白浪,使之入鄱江为府台一支奥援,或可有助于击败当面湖匪,然后大军水陆并进再解余干之围。」. 见对方只「嗯」了声不置可否,李丹继续说:「另一个办法,是促成白浪与江豚之间和解、结盟,然后两家携手共击蓼花子背后,亦可有奇效。」 「哎,这个主意有趣!」赵重弼仰着头思量片刻,拍手道:「让他们贼捉贼,而我坐看风云无所损伤。这个办法好!」 「关键是湖匪自相攻伐,官府正可利用此际全力招抚矿乱民变,趁机斩去蓼花子的臂膀。 这样即便他回过头还想作乱,已经伤痕累累、孤掌难鸣,错过时机,时不再来呵。」李丹一指桌上:「然后我们全力应对安仁方向,南部的这道题目便可解开。」 这顿酒两人边聊边喝,不但玉清流,便是那坛女儿红也已告罄。 直到长街寂静,响起了宵禁净街的铜锣声,他们才惊觉时间不早。又匆匆定下些细节,赵重弼问他在城内可有下宿处? 李丹回答已经与行军司的焦丛虎百户相约,如天晚便住到他家去。 「哦,焦百户,可是我们初次见面时请你吃酒的那位?」赵重弼点头:「我知道他家,走、走,坐我的车送你。」 李丹本想告诉他自己有马,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两人互相搀扶着下楼,李丹见王金堂迎上来,笑道:「夜猫子,今晚多谢你的女儿红啦!」 说完将一张五十两的会票拍到他胖乎乎的手掌里。王金堂大吃一惊,忙说使不得,李丹摆摆手告诉他这是军纪,违犯了依律要打二十军棍的。 「别人不敢打,我自己打。在戈阳我已经打过五个了,不信你问他。」说着李丹朝等在门外的毛仔弟一指。 「好、好,就算大人寄存在小人这里的,日后大人来了可以继续用。」王金堂见他两个东倒西歪,不再推托,赶紧叫赵大人的长随进来扶了去马车上。 自己扶着李丹走,低低在他耳边道:「赵大人带了书办,要了笔墨在隔壁书写。」 李丹微微怔下,用手按按他肩头没说话。 上了车,车在前面走,毛仔弟和钟四奇两个牵着马跟在后面。赵重弼靠着车厢喷着酒气说:「今日尽兴得很,但愿有一日,看着战场上的落日,与卿再饮!」 「大人天潢贵胄,怎么会和学生一起站在血 腥遍地的战场上?」李丹以为他喝醉了。 「诶,丹哥儿你小瞧吾了!」赵重弼酒力上来身体晃晃悠悠地,从腰间袋囊里掏出个闪闪发光的东西来递过去:「你瞧瞧这是什么。」 李丹接过来,凑着火媒子的光亮一看竟是方黑黄绶狮钮铜印。按规制五至九品官员用铜印,狮钮系有爵勋贵之印,黑黄绶表明是皇族身份。 翻过来一看:镇国将军!宗藩郡王以下有将军三级,分别是武义、镇国、昭毅(赵老三他爹就是这级),镇国将军相当于四品或五品官员。 怪不得这家伙来做府同知哩,不过……?李丹恭恭敬敬帮他把印好好放回囊中,然后问道:「大人原来是有爵位的,那为什么还要出来做官?」 「皇帝要我来观风,我如何能不来?」赵重弼笑道:「陛下亲政后第一个举措,就是开禁宗藩。 如有愿为国效力者,可依品级行府县同知事,考绩优录者,准候选都、道六科官员。所以,我就来饶州咯。」 「哦!又因为你是宗藩,有镇国将军衔,所以府台调大人回鄱阳,是想让你主持军务?」 「不,我不会主持,只是襄助。且为家国而战,胜不求功,败而有过。」 「这,也太……。」 「嘿嘿,谁让我是赵家子孙呢!」赵重弼自嘲地挥挥手。 在焦丛虎家门口下车前,李丹向赵重弼告辞并祝他剿、抚有成。赵重弼问他:「三郎你给我个实话,那余干县城,你能守几日?可要兵相助?」 李丹想想,咬了咬下唇道:「我意在余干募兵,集合团练两千御敌。同时征发丁壮襄助守城。以我之法,湖匪来万人,我可抵御半月,五千人以内可抵御一月之久。 若敌来余干,我遣人快马出东门给鄱阳告警,八十多里地次日可达,鄱阳军来如是水上也是次日可达,如是陆路需两到三日。 大人可计算脚程调遣军马,并遣来使回报以便内外配合。」 「你可要官军协助?」 李丹愣了下,但他估计府城是派不出太多人的。于是回答: 「大人若是方便,可遣三、五百官军来助以激励民心士气。若不便,丹亦不强求。 余干东南有冕山,高约三百尺,隋末林士虹曾在此地建寨屯兵。 我意最好利用该寨废址设支游兵在此,与本县成犄角之势。大人如能遣官军前来,此设想便可实施了。」 赵重弼点点头,想了会儿说:「吾明白了,就依卿建议给你派五百人去,但你要守住不少于十日,可否?」 李丹大喜,赶紧深深一揖:「丹,代父老谢过大人,且行君子之约,必不辱使命!」 自从听说「河山军」的哨探已经出现在黄埠,余干县城里就弥漫着紧张气氛。就那么点距离,水军顺流而下自锦江入东河(余水)一日便到。 范县令想到这点就禁不住地哆嗦,本想平安熬到任期结束,带上宦囊谋个南都六部的清贵位置躺下了,谁知还要面对一场刀枪箭雨的洗礼和煎熬! 原本范太尊对那位昭毅将军还是蛮期待的,对他手下那几百团练也是蛮尊重的。 谁知数日前有三百多湖匪跑到马岗抢了家富户,将军带着吃饱喝足的儿郎们雄赳赳地出去,结果不知怎的丢盔弃甲地又跑回来,大叫大嚷:「快关城门!」 闹得城里鸡飞狗跳。后来只有三、五十个湖匪来到城门口探头探脑一番,又扬长而去了。 结果这支团练便成了全城的笑柄,还被小孩子们编了儿歌:大将军,真威武;儿郎出,丢短裤。 从那以后县令大人就不信将军的吹牛了,他开始热切盼望起李丹的队伍来。 前天韩安(此人据说与李三郎有师生之谊)回到城中,给他带来了李丹的亲笔信、缴获中挑出的礼物(一盒徽州黄龙松极品烟墨、两方青田玉印石),并告诉他已经精选了数百精锐在回来的路上,请县尊务必紧守城池待援。 开始范太尊闻听只有数百人有些失望,这够干什么用呵?后来听说这些人都是做过伍长、什长的,顷刻便足以拉出一支数千人大军,这才高兴起来。 按李丹的要求,他立即招来周都头,和他商议派衙役们赴四乡招募义勇。但是……,「老爷想法是好的,可募兵需要银钱啊,钱从何处出?」周都头问道。 「这个……。」范老爷也卡住了,他叫来户房主事询问,得知县里目前只有现银不足五百,铜钱两万四千枚,再就是各种会票、交钞,零零散散加起来能勉强凑个三百两。 「收上来的田赋折色、税金倒都在库里没来得及运走,可没有上意咱们不敢动呀!」听说要募兵,官吏面有难色。 钱钞加在一起勉强能凑出千两之数,可要是募兵,这点银钱眨眼功夫就会用光的。 募一个兵,除去安家费用,还要给月例赏银(募集义勇是临时性质,拿的是月例,不是军饷),要包对方的吃、住,要考虑服色和武器……。 花钱的地方多了,怎么可能用这区区千两包打天下?范太尊思来想去,还得找大户们,得动员捐输! 一说到大户,除去那几家富商,最有名望的就数赵、李、吴、刘、钱、徐六大家。 其中这个赵可不是昭毅将军的那个赵,而是南宋名相,宗室赵汝愚的后人。他家宗支不少,但都很低调。 虽然本朝对前宋、南宋皇室后裔保持着尊重,但也没给什么特殊待遇。 甚至连佩戴标志皇族身份的黄带子都没他们的份儿,只是习惯上地方官员对他们本家长房是赋税减半收取的,大家心照不宣而已。 不过既然都姓赵,大约他家不会在捐输上作妖。 范太尊知道他们是老老实实的地主,尊先人遗训不做官的,所以也就能要出些粮食、布匹。这事他决定交给兵房主事萧贵去做,此君娶了赵家女儿,好歹有层亲戚的面子。 余干的吴姓是大姓,倒不是说他们多么有钱有地位,是因为他们系汉朝长沙王吴芮的后裔。 秦末汉初,鄱君吴芮保境安民,并响应刘邦起事,最后受封长沙王。他的一支后裔留在余干周边成为较有名望的大家族。 类似的还有刘家,乃是汉景帝时淮南王刘安的后裔;钱氏,乃是吴越王钱缪第十四子钱传璛的后代。 这三家在本地历史悠久,族中子弟众多且分布很广。匪乱对于他们来讲是最不能忍受的,因此如果组织团练,这三家做为望族乡绅的代表站出来应该不是问题。 徐家则是大商人的代表,这个家族在本地时间不是很长,也就是近三十年的事情。 他家兄弟三人徐布、徐同和徐贤分别从事稻米、陶瓷器和调味品生意,行商范围到达半个江南西路。 经营的东西虽不起眼,却是日常必须,徐家因此获得了很大影响力,也逐渐成为余干商会里数一数二的势力。 徐家范县令也不操心,刑房的主事老孙有个堂弟,是徐家家学的夫子。所以通常县里要和徐家进行沟通,都是孙主事出面去约对方面谈。 范老爷决定最值得自己亲自出面的还是李家。李府现在两位举人、一位秀才,大老爷李肃不用说了,人家虽然获罪可毕竟曾做过京官,起复是迟早的。 现在本县有难,他伸伸手难道还不应该?再说爱护乡梓、见义勇为的好事对正谋起复的李大老爷,那是只有好处没坏处,对他来说这样的好 名声简直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现在更不得了,李丹人还未回来,邸报已经先到了,府同知赵老爷委他做从九品的南部都巡检,直接成了本府吏员。虽然是因事临设的属官,好歹那也是个官啊! 开始范老爷吓一跳,以为要让李丹去府里做事,仔细看邸报才明白这个南部指的就是余干、万年与安仁三县,真是再妥当不过! 这么一来,范老爷就有了去李府的动机和理由:报喜,兼劝捐。 然而,李大老爷可是出名的铁公鸡,只进不出。因此范县尊必须豁出脸亲自上门,并且他心里虽然带着期望,却也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 人家品级比自己高,就算你是父母官,但人若不同意你一点办法没有。 第一卷 小元霸 第一百一十九章 李举人劝父 轿子一路抬到李府巷口,却停住进不去了。「怎么回事啊?」范老爷不高兴地问道。这真是莫名其妙,难道还会有人看见本老爷的轿子堵住不让过吗? 「老爷,里头真进不去啦。」卫雄到前面看了看,扶着刀柄颠儿、颠儿地跑回来,为难地向他报告: 「从府门影壁开始都是马车,堵了半条巷子。车要是不先出来,咱们就只能在这巷口下了。」 「嗯?」范老爷十分奇怪:「二房和三房都已经搬出去了呀?这会子李府大老爷在折腾个甚?」 「呃,小人也不太清楚。」卫雄刚说完,眼角瞥见从府门那边有个人撩着衣袍下摆正一路小跑着过来,便叉手轻声说:「老爷,李二郎来了。」说完后退了一步站到轿旁。 「李靳拜见县尊大老爷,大老爷安好!」外面一个年轻人高声道。 范太尊从帘子后面朝外瞟了眼,有些不快地问:「牧台(李靳字)呀,你们家这是在忙什么呢,搞得本县来了连门都进不去?」 「这……,老大人见谅,学生已经命他们立刻闪避。请大人稍候,学生马上把路让开。哦,学生已经遣人去通知家父,父亲马上就到!」 李靳说完,告了声罪,抹着额头的汗水赶紧朝影壁跑去。 由于已完成过继手续,也进家祠告过祖宗了,所以李靳现在口里说的「父亲」不是他亲生父亲李严,而是指他的继父大老爷李肃了。 「啊呀呀,得罪、得罪,不知是县尊老大人大驾光临,实在怠慢!」 听到远远传来李肃的声音,范老爷也不好继续坐在轿内拿糖,赶紧踢了下轿厢。 轿夫们压低轿子,卫雄打着门帘,范老爷保养甚好的面孔笑吟吟地出现在李肃面前。 「燕若何来‘得罪二字?倒是我这个不速之客想得不周到,该先派个人来通告声才是。 不过,请燕若看在老夫特来报喜的份上,宽恕则个?」他笑呵呵地说着,好像从未有过不快这回事。 「啊?报喜?这……,喜从何来?」李肃一头雾水。 「兄长、兄长,路已让开,快请县尊入内说话吧!」后面李严赶来先给范县令见礼,然后自己居前引导,让轿子随在后面。中途被打断,范县令回身重新上轿,直到抬进了二门方才落轿。 一路进来,范老爷注意观察外面的情况,见那些马车上装载都是箱笼,不禁黑下脸来。 他不知道这哥俩打什么主意,但怎么看这情形都像是要逃难呵!难道,他们在转移资产,或准备离开余干?想到这里,范老爷不仅心头一沉。 作为本县的县令,大难来时能率领全县军民团结一致、同心同力才是最好的。 如果被人说你看某某县,出事的时候名门望族都跑了,那么说明这个县令不合格,至少是缺乏才干和指挥若定的本事。 这要叫南昌的巡察御史风闻了奏上去,或者蒙承宣布政使司哪位参政、参议嘀咕了,叫人在经历簿子上记一笔,那才叫恶心死人。 瞧吧,七十七个县令就出了你这么一位,今后可还想升迁?找哪个冷衙门或者西北偏僻州县里,坐冷板凳去吧! 「燕若这是要走?打算去哪里?怎么,事先也不和我这个父母官打个招呼?」在大厅里坐定,冷着脸待下人上茶已毕,范老爷呷口茶放下盏淡淡地问。 这时候兄弟俩都已经看出来他脸色上的变化了,便有些尴尬。李肃还未开口,李严先解释说: 「老大人且宽心,兄长是因南昌那边的友人来信,说他起复有望,故而打算到南昌小住些日子看看情势,并无它意。」 「是啊,县尊于此守卫乡梓,我兄弟 都是不胜感激的。只是去看看有无机会,若事有不谐很快就会回来。」李肃恢复了镇静,一派若无其事的样子说。看書菈 「原来如此,那么三爷可同去?」范县令冷笑着看向李严。 「呃,兄长起复乃是全家的大事,学生自然打算陪同前往,以便随时襄助。」李严陪笑回答,眼珠子不断瞟向兄长,心里扑通、扑通地跳。 「好、真是好!」范老爷哼了声,用手指敲着桌面:「好在老夫腿脚快,及时赶到为你兄弟送了行。哎呀,不会不巧高大奶奶也要出门吧?」 「呃,是巧。二弟妹本就打算去南昌向女医问诊的,这次正好搭了船同去。」李肃心想反正话也说到这里了,早说晚说都是说。 本来他也没打算隐瞒,也瞒不住。只要这些车辆出水门往码头一走,转眼就会有人飞奔着去县衙报信。 再说也需要县里开具路引,不然这个节骨眼上光是盘查的官军就够难为死你。现在既然范县尊亲自上门了,那正好。 「咱们又不是离开本县迁居了,过些时便会回来的,县尊放心。」他说完用手一指:「这祖产、房舍都是搬不走的,再说还留着下人在家看守呢……。」 然而范老爷已经听不进去了,他今日兴致而来、没想到竟是要败兴而去,不由地怒气冲冲起身道:「那就祝两位一路顺风,本县还有公务,无需远送!」 「父母官,请息怒。」李肃这时候倒完全镇定了:「我知道这个时节不大合适,但确实是左参政唐棣轩来信相邀,你知道弟盼起复久矣,所以才……。」 「贤弟不必解释。」范县尊摆摆手转过身,他起事很反感李肃摆出唐参政的牌子来压自己,但又不能完全撕破脸,遂脸上尽量堆出笑容来: 「燕若的心思我岂有不知?贤弟且携家前往不必挂念家中,这里自有老夫留下与贼周旋。」说完转身就走。 李严忙送出来,在后头追了几步,才想起来问:「刚才老大人说是来报喜,敢问是什么喜事?」 这句话让范老爷停住脚步,拍拍前额,不回头地说:「哦,对了,老夫不是一人,还有贵府的丹哥儿——李三郎哩。 他如今被府里授了南部都巡检,正提带精锐往余干来。 哎呀,估计今日便该到家了罢?你们有个好侄儿呀!哈哈哈……。」大笑了几声,摇着头,出门上轿走了。 兄弟俩被这消息弄得齐齐愣住了。好半天李肃忽然醒悟过来:「丹哥儿带兵要回来?坏了,我们得赶紧走!」 「兄长说什么?」李严还有点懵。 「你赶紧家去,告诉女人们不要带那么多废物了,我们是去南昌,又不是什么乡下! 只带细软赶紧走。若是晚了,那猢狲回来将兵来把门守住,你们哪个也出不去!那小猢狲性子上来谁劝得住?」 李严一听这话也晓得着急了,急忙往自己家跑,只叫个小厮去给高大奶奶送信。 这会儿虽然已分家,但二房这边还未来得及搬入新居,因此仍在原来那小院里住着。 李严全家却已搬出去了,虽然距离这边不算很远,但也有几步路。 等到他气喘吁吁地跑进家门,见两个儿子都站在天井里,不由地喝道:「你们还愣着作甚?再不走三郎都回来了!」 「父亲说什么?三郎要来?」李著以为父亲搞错了,便重复一遍。 「三兄回来太好了!父亲,既是三兄要回来,我们是不是就可以不走了?」李勤惊喜地问。 「不走?现在遍地是贼,不走你们留下等死啊?」李严瞪起眼来。 「你把我也说糊涂了,这走不走的,怎的还和三郎有关?」 李严这才注意到刚从椅子里起身的舒大奶奶,他拍拍自己大腿,快步上前抓起妻子身边的茶杯来一口喝下,这才接着说: 「范县尊送来消息,说是三郎被府里授了个什么南部都巡检,正带着兵往余干来呢,今天就到! 大哥说,三郎回来肯定不准我们离开余干,所以只带细软,其它到了南昌再置办。赶紧出水门上船去!」 他说完这话,看浑家一脸为难的样子,问:「怎么了?」这才注意到自己两个儿子的表情,似乎……他们很高兴、很兴奋。 「父亲,如果三兄是带兵回来保卫乡梓的,我们为何还要跑?」李勤先问。 「是啊父亲,儿子觉得大伯这事做得确实欠考虑。」李著说: 「李家作为本地士绅之首,大敌当前率先逃走。这样的举动,不管怎么说都是叫人不齿。 就说不留下来协助组织乡勇抵御,最起码捐输钱粮也应该有嘛!怎么可以抛弃乡亲、人去屋空?」 「这、这怎么是逃走?是唐参政邀请你大伯去南昌嘛!」李严跺脚。 「不过是借口罢了,若要去南昌什么时候不可以,偏偏要在这黑云压城城欲摧的关节上?」李著走过来先扶李严坐下,然后自己先跪了,磕头说: 「父亲,孩儿不孝,请恕难从命。孩儿宁愿留在本县战死,不能让百姓在背后指指点点,说我李氏无人!」 「父亲,孩儿既然习武,就没有躲避贼人的道理。孩儿也不走!」在后面的李勤说完也跪下磕头。 「你、你们两个要气死我吗?」李严目瞪口呆片刻,拍桌子叫道:「你大伯也是为全家好、为你们的安全着想嘛!你们怎可如此目无尊长哩?」 「让我们当逃兵的尊长。」李勤小声嘀咕。 「混账!」 「父亲息怒,且听孩儿一言。」李著赶紧安抚住李严,挥手让母亲身后的丫头们先退下,然后轻声说:「父亲莫急,您忘了件事。」 「何事?」李严怒气冲冲地问。 「本朝以武起家,太祖、太宗皆有明诰不学两宋文恬武嬉,要士人保持尚武之风。所以新科进士要演武,能骑马、会射箭者方可参加殿试。」 「这个我自是知道,可这又与时下的事情有何关联?」 「那么,父亲可还记得我们父子都是举人?」 李著这句话让李严顿时愣住了。 本朝规矩,如果有寇贼入侵,地方长、吏必须抗敌,无得逃遁、弃守;如长、吏阵亡,本地举人、秀才临阵代之。 换句话说,范老爷要是阵亡了,李严、李著父子都可以候补身份顶上去,替代他执掌本县事务。 虽然李严已经无心仕途,可李著是新举人,他如果逃走,那么在科举进士和之后的选官任命环节都会因这个瑕疵受到影响。 所以就算李严带着全家逃,李著是无论如何不能走的,除非他自己不要前程了。 「这、这。」李严头脑里一片空白:「那可如何是好?」 「孩儿请父亲带母亲、姨娘和妹妹们离开,由孩儿留守城中。」李著叉手道。 「我也留下!」李勤大叫。 「你得走!」李著说。 「为什么你能留下,我必须走?」 「你二哥过继给大伯,你得做为咱们这房的种子保留下去。」李著说完看向父亲:「再说有我一个留下就够了。哦,我也不是一个,还有个三郎呢!」 舒大奶奶的帕子已经被眼泪打湿,哽咽地轻轻推李严:「老爷,时辰不早,你赶快拿个主意。要不然咱们全家干脆都不走,死也死在一起!」 「妇人 之言!」李严有些不耐烦地低声喝道。然后他抬眼看了看李著: 「人要脸、树要皮。你是举人,老爷我难道不是?让我跑,难道你以为为父就这么胆小如鼠?」 舒大奶奶听了咧着嘴大声哭起来,但很快被李严喝止。他叫进个丫头: 「你去,把缨儿(舒大奶奶生的嫡女)、络儿(崔姨娘生的庶女),大少奶奶(李著妻子王氏)还有崔姨娘都请过来!」 待人都到齐,连已经升做管家的林子夫也进来,团团围了一屋子人,只有舒大奶奶和崔姨娘坐着。已经显怀的王氏立在李著身边。 李严皱眉背手在厅堂里来回打转,他似是尚未下定决心。 第一卷 小元霸 第一百二十章 青衫队还乡 林子夫立即跪下,磕了个头回答:「老爷待小人如何还用说?这家里上上下下谁的眼睛不是瞧着!」 「好!我命你保护大奶奶、姨娘和两位姑娘,大少奶奶还有四郎,随大老爷的船队去南昌。到了南昌,有事你可去见我的同年谢朴,等会儿我会写封信交你带上。」 林子夫又磕头,表示决不辜负,一定保护阖家周全。李严这才转过脸看看全家: 「三郎带兵归县击贼,我身为举人,有襄助县令的义务。纵然不能挟刀持盾,但帮助协调军粮、被服总还可以。所以我与著儿留守本城。」 舒大奶奶又哭。崔氏是刑吏之女,知道这是国家的规矩不好劝的,看看众人便说: 「既如此,妾这里有百三十两积攒的银钞,留与老爷赏赐军汉、乡勇使用。」 她一开这个口子,别人也不得不跟,于是舒大奶奶捐了一百八十两,大少奶奶王氏也摘下银镯子和两件钗环,又许诺送来五十两,两个姑娘也凑了些首饰和十几两出来。 这时王氏向前一步说:「夫君留下,妾亦愿追随,请公公恩准。」 「诶,你就不要这样了。」李严摆摆手:「你身上可带着我家的骨血呢。」 李著也劝。但是王氏执意要留,父子俩只好同意。然后李严叫大家回去收拾,只带细软赶到水门与李肃会合。 原来唐参政为了把李著「捞」出去,居然动用了江州巡检水师的战船护送三艘官船来接。水门守卫见了急忙报到县衙,范老爷冷笑数声挥手说:「随他去!」 正恼恨间,忽然门上来报,说李府两位举人前来拜会。 范老爷诧异地出来一看,可不是李严、李著父子么?「选之(李严字),文洲(李著字),你父子没走?」他惊喜地上前拉住二人的手。 「嘿嘿,三郎那样的少年都知道要保护乡梓,我父子岂有落伍之理?」 李严有点尴尬地笑笑,又从怀里掏出个包袱来双手递过:「这是家里女人们临走凑的些首饰和五百两银、钞,献与县尊募集乡勇之用。」 「多谢,多谢!」范县令忙接过,转交给身后的吏员,然后问:「都走了,只剩你俩?」 「还有贤媳相随,为驻军做饭、浆洗都使得。」 「诶,不至于,哪能让举人娘子做这些?」范老爷呵呵笑着摆手,然后告诉他们: 「三郎已派了人到东门报信,他先去冕山察看地形,午后便至。队伍已经过了东河,会暂时驻扎在南门外。二位便在我这里凑合用些午食,然后咱们同去相迎,可好?」 冕山,在余干县城东南,像颗水滴形的宝石护卫着通向城池的三座桥,由北向南分别是:从北门向东的上坂桥、东门外的玉亭桥和南门外的干越桥。 这座山并不很高,只有二十几不到三十丈,占地却不小,大约长三里,最宽处有两里的样子。大致是个南高北低、东高西低的形态。 东河,也就是余水从它的东侧山脚下淌过,西、南都有连通琵琶湖的水道,宽度大约是东河的三分之一到一半,只有北侧是大片比较开阔的田野。 隋末的义军首领林士虹大约就是相中了它的险要,所以才在山上立寨驻兵。 整个冕山由南往北是四个部分:上冕、下冕、冕背和宝珠台。 义军营寨的遗迹就在上冕,有大约两百亩的样子。下冕是树林和一块可做校场的平地,现在是郁郁葱葱的草场。 冕背湖沼较多,也聚集了些居民开垦、养殖。冕山上主要的居民区都集中在冕背和宝珠台。 现在那古寨里面只剩下残垣断壁,不过好在原来的建筑多用石头堆砌墙壁,现在乱石还在,修整后仍可重 新利用。 李丹看了这地方甚为满意。山虽然不高,但是有形胜、有树木和水源,临近居民点能提供一、二百劳动力,还有就是数不清的石头。 「这地方好,我们必须占领它!」李丹说。 他看到周围百姓都是取这山上的石灰岩煅烧,然后用烧成的石灰来抹自家房屋的墙壁。 「这样我们就近可以有石灰来源,再从东河的河滩上取沙子和粘土,这样就可以把水泥搞起来了。」他早听说城里用的石灰来自冕山,这次是特地跑来确认的。 「就在这寨里烧石灰,然后放进陶瓮混合搅拌,套了篾筐放到马车上,铺盖苇席往城里运送。」李丹比画着对陈三文说: 「等献甫的参谋画好地图,你和朱二爷立即开始着手规划水泥厂的位置、规模,我让你兄长把机器做好直接送到这山上来……。」 他可没有磨叽的功夫,谁知道贼人哪天围城?所以一切要快,唯快不破! 「别忘了还有采石场的位置。」李丹摸着长出短须的上唇(他还不大习惯)说:「营寨最多放五百人守卫,加上工厂和工人这围墙可能有些太长,你们要酌情取舍才好。」 「派谁来守卫呢?」赵敬子在身后问。 「豆子万(万四有)如何?」巴师爷建议说。 「可以!」李丹想了片刻点点头:「不过还得有个副手,叫谢豹子来帮他。」 这时钟四奇过来提醒时辰不早该赶紧回城了。「来送信的衙役说,县尊范老爷和您府上三老爷还有您兄长李大郎准备到东门外迎接呢。」 李丹笑起来,说既然有尊长,不可使久候。便留下参谋们,让谢豹子带一什保护,其他人立即上马、上车向东门来。 范老爷的意思是希望李丹带着队伍从东门进去,绕行下再去南门外宿营地。 李丹听了便知道他想用自己这支小小的人马稳定人心,于是修改了原本大队直接去南门,少数头领随他从东门入城拜会县尊的安排。 队伍在玉亭桥边集结,按照李丹的命令整理军容、风姿。 一些有甲胄的知道要进城耀兵了,都兴奋地相互帮衬着披挂起来,不少人在玉带河里洗澡、洗脸,努力把自己揩抹得干净、漂亮些。 还有人拿着剪刀给战友修剪须发,尽力要表现对方的威武气概。 本来为防止路上惊骇到乡民包裹起来的枪、矛也都亮出来,用磨刀石擦了又擦,好像总觉得它不够锋芒似的。总之所有人在这一个时辰里忙得不亦乐乎。 李丹纵马来到桥边,引起了队伍的阵阵欢呼。他笑嘻嘻地扫视了圈自己的人马,问:「都准备好了吗?能给余干的女子们看了不?」 「准备好了!」回答之后是一片的哈哈笑声。 「行!弟兄们,我带队出来的时候只有六十个人,可现在回家,咱们有四百人了!而且同知大人已经授权我在本地招募乡勇义兵,尔等很快又能当伍长、什长、哨长啦!」周围一片欢呼。 李丹兴奋地将枣骝儿转了一圈,抬起右臂来用力一挥:「既然准备好了,上马、列队,入城!」 过了玉亭桥前面一带隆起,那就是城外的华林岗了。 这地方到处是低洼的水道和沼泽,只有一条路可以穿过,然后分个岔,往左去南关,往北去带河上的九龙桥,过九龙桥三百步便是余干县的东门——余丰门。 这座城门也是余干现存最早的城门,经过后来的改造和扩建成为本县唯一一座带有拦马墙的城门。 所谓拦马墙,是城门壁上接出来的一道遮蔽城门的墙,人必须走到它侧面的开口处才能看清城门。 这种墙具有一定军事作用 ,可以有效保护城门不致受到直接毁伤或打击。但它又不同于瓮城,不是封闭的,也没有前面的箭楼。 李丹经过东南角楼的时候就被守望的兵丁瞧见了,前面的引导旗刚到拦马墙拐角,便已经看到迎接的人群从入口里面涌出来。 看这人数可不止县尊他们两、三个人,李丹正吃惊间人群还在源源不断地往外走,看上去足有三、四百之多。「停!」李丹急忙举起手喝止队伍前进的步伐。 全队齐齐地站住脚,穿着皮甲的毛仔弟灵活地跳下自己的马,上前拉住枣骝儿的辔头。 钟四奇上前几步半跪,两手交叠接着满身甲胄(缴获花臂膊的)的李丹下马,然后跟在他身后向前走去。 李丹没有戴盔,只用青巾襥头裹住头发,紧走几步上前。距离满面笑容的范县令七、八步远便抱拳拱手先说:「甲胄在身不便行礼,望各位乡亲父老海涵。」 接着对范老爷行军礼,大声道:「饶州团练副使,南部都巡检李丹奉,本府同知赵重弼大人派遣,率部前来余干协助守御。 这是赵大人开具的公文,请县尊老大人阅览。」说着双手将文书递上。 「好、好、好!」范老爷眉开眼笑,李丹的做派既有气势,又给足了他这个县令足够的尊重,他非常满意。 尤其看到李丹身后这支队伍,几乎大部分人都披挂了甲胄,个个身强力壮,让他这个父母官顿时胆气壮了许多。 「公文不着急,三郎回到本县,老夫心里踏实多喽!来,请三郎,不,请都巡检见过本城父老,然后带队入城。今晚老夫在县衙备水酒,为你等接风洗尘!」 李丹先谢了县尊,接着与三叔李严见礼。和李著见过,李著看着又黑又结实的弟弟笑得合不拢嘴。李丹轻声问:「为何不见二郎他们几个,大伯呢?」 「回头和你细说。」李著不动声色地回答。 注意地看看大兄的表情,李丹不再说什么,又上前与昭毅将军赵锦堂相见。先前走时他还是个白丁(没有官身的百姓,俗称白丁),赵锦堂有爵位因此李丹要向他行礼。 回来时李丹却是做官了,即便赵锦堂有爵位也只能和李丹平等行礼,心里便有些不是滋味。李丹也因赵丞投敌,不好在这里大众面前说此事,想想先忍下来与他只是寒暄便带过。 再往前就是各位乡绅代表了。上午李肃携家带口匆匆登船离开本县,水门上的守门卒一路去县衙报信,从南往北各家、各商铺早都轰动了。 不少大家族得知这消息都有些慌急,情绪激动的年轻人大骂「无耻」,族老们则忙着商议是不是本家也该出城去躲躲? 好在范老爷及时派了衙役通知李丹带兵归来,请各家下午到东门外相迎并观览兵势等,这才将已经浮动起来的人心按捺下去。 与各家代表一一见过,这时刘家的长老开口问李丹共带了多少人回来,李丹回答说四百,众人面面相觑都觉得有些失望。 徐同见了上前一步夸奖说:「虽然只有四百众,但却有数千部伍的气势啊,三郎很会带兵!」 他这话说完大家醒悟过来,赶紧附和:「是极、是极,贼人见了这等威武部曲,就有数千成万也胆寒了!」 李丹便笑道:「徐二叔看得很准!我这四百人里连马夫都是做过伍长的。 只要县尊一声令下,我等立即开始招募乡勇,顷刻便可以拉出数千可战之士,所以乡亲们尽管放心,到时还望各位大力捐输,支持将士守土保城!」 「那是、那是!」 众人随声迎合,但是李丹却觉得他们面带敷衍,心中暗暗有些纳闷和不爽。这时徐同看出来苗头,赶紧又打圆场: 「将 士们辛苦,我等就不要在此啰嗦了。范大人,还是赶紧请都巡检带兵进城吧,以便尽早扎寨休息。」 第一卷 小元霸 第一百二十一章 丹哥起怒意 县尊的轿子先行,李丹大队在后,最后是出迎的士绅们。队伍浩浩荡荡,倒也有些气势。 尤其那八台驷马大车入城前都揭开了上面的油布,露出满车的兵器和弓矢,让路两边围观的百姓颇为惊叹。 骑在骡马上的每个人都挺起胸膛来,骄傲地让两侧的百姓看清自己,特别是家在本地的子弟们,听到人群中窃窃私语: 「咦,瞧呵,那不是何家的大郎么,怎么也穿着盔甲哩。」那何大郎红着脸,忍住笑把头仰得更高。 「小何,别仰啦,再往上看,人家还以为老天要给你掉下来个婆娘哩。」后头不知是哪个阴阳怪气地说,引起周围一片哄笑。 赵敬子听了「哧」地乐出声来,又急忙忍住。他看到一片低矮的檐下,一双清澈的大眼睛正朝自己目不转睛地看。 他想装没看见,却又忍不住回过头去找,人群之中竟又不见了,心里怅然若失。 「看来三郎的乡里还真是有不少俊女子哩。」旁边的巴师爷见他这样子捋须点头发了句感慨。 「嗯,不少!就是都不想看老道!」赵敬子狠狠地回敬他。 「你焉知没有?」巴师爷嘁了声:「我可听说,这东门内外各有一座坤观呢!」 「你,修行的人都不放过,太缺德了吧?」 「诶,若是你情我愿,天作之合,哪来的缺德之说?」巴师爷得意地摇头晃脑,听得赵敬子浑身起层鸡皮疙瘩,摇摇头不理他。 范县尊的法子果然有效,队伍走过这遭,县里的情绪立即稳定下来,李府家眷出走的影响也消弭于无形。 民众都喜形于色、奔走相告:「这下好,总算苍天有眼,这下即便来几百上千个贼人,也没什么可担心了!」 又有心急的就开始卖弄:「听说没?他们打完仗分了不少好东西,那身上的甲胄、马匹都是缴获所得,李三郎做事好大气!」 「这算什么?」另一人嫌弃地撇撇嘴: 「前番李三郎遣人给县尊送信,传令的都骑着高头大马,马鞍子后边带回来两大包本城子弟的平安家信。 我听邻居老陈说单单儒学街出这趟差的三家,每家信里都附着银钞,最少的田阿鼠还给他娘送来七两呢!」 「出公差还能挣钱?啧、啧,真是闻所未闻呐!」 「田阿鼠那厮,往日赌钱、帮闲而已,他居然都给家里寄钱!听说他老母亲哭得坐在地上起不来,一个劲儿喊:我儿当什长了!唉,早知道我也去走这趟!」 「你?狗屁!净看见人家得好处,没见着他如何搏命哩。真是……!」 青衫队在南门城关外扎营,还是竹篱笆打桩,迅速快捷地做了临时性措施,然后在里面开始搭帐篷。 大批穿裤子或不穿裤子的小娃在外头扒着篱笆好奇地看,大人们不敢走得太近,对娃娃们呵斥着远远地伸着脑袋,看这些青布包头的小伙子们热火朝天地干活。 「都是好劳力!」 「你瞧瞧那镐和锹,啧啧,一看都是好材料打造的。唉,人家出去的时候才几个人、几辆车呀!」 「是哦,你瞧那一块块腱子肉,娘们见了肯定会动心的……。」 「去、去,别在这碍手碍脚地闲聊,都往后退!」一个兵走过来挥手赶他们。 恁热的天他也不肯脱掉短衫,那左臂上面有块方形的黑色补子,上面用白布显示着三条很明显的折角线。 「咦,你个王杠子,不是在码头挑东西的时候了,还神气活现地。哎,你那胳膊上的那个……是个啥意思?」有认得他的大着胆子问。 「这个?」王杠子显然很得意:「黑底白条是伍长, 打一仗加一条,最多四条。三条就可以升什长,咱现在已经够资格了!什长就是白底黑条,懂不懂?」 「哦,那什长再升哩?」 「队正和哨长嘛!不过他们是长方块。哎,咱队上哪个级别高,看胳膊就知道。不许告诉别人呵,这个叫……军事秘密!」 结果当晚还没入夜,青衫队的「军事秘密」就传得城里很多人都知晓了。 说是城关,因为南门原本是有个瓮城的,只不过前朝末年战乱中被毁,现在只剩下半人高的残墙遗迹,那座城门也剩下个券洞,上面的部分都已不成样子。 赵敬子从墙内登上残墙的墙头,然后又下到墙外,摇着脑袋直撇嘴,那意思就这破玩意儿能顶什么用? 「不灵啊,这么低简直和没有也差不多了!」他大声说:「用竹筋法重新筑可能还快点。」 朱二爷回头看看:「这墙倒是选得好地方,正在个高处。瞧那下面长芦苇的,可是原来的护城河? 倒是能直接从里面直接挑深拓宽,挖泥取土用于筑墙。不过三郎,没有人手不行,我估计单一个南关怎么也要七、八百人。」 「明白。」李丹啃着一只李子,点头答应:「归根结底还得有人。我一会儿去县尊那里赴宴时就说这个事。唉,要募兵、要募壮丁劳力,眼看秋天了,就怕乡亲们不乐意呀!」 他只是带两人粗略地看过南城墙和南关,估计下来就要用两千劳力了。 要说服县衙配合,然后出榜告知四乡,还要等人手集结,这都是时间。李丹觉得心急如焚。他毕竟还是个少年,就有点要忍耐不住。 「三郎不必太心焦。」赶来南门的韩安劝道:「请县里配合通告四乡征发劳力是必然的,不过我看募兵的事情也许可以先走一步。」 「哦?先生有什么想法?」李丹马上问。 「你看,首先不管怎样城里原有昭毅将军带领的五百乡勇,我们可以用统一指挥的名义从中吸收部分过来。」 「嗯,这个是可以的。还有呢?」 「城内外有两千多各地流民,反正留着也让县里头疼。咱们以前从中招过几个,叫他们带了人去说,我估计有两三个现身说法做示范的,从这些人里再吸收一、二百没有问题。 另外顾大、杨乙、刘宏升、李彪、张钹等都在城里有熟识的子弟,看到他们个个领兵带队,难道不眼红?其中肯定不乏愿意入列的,这又是波新兵来源。 总之,在县里发下文告正式开始募兵前,其实我们可做的很多,把人手扩到千人都不是没有可能。照县尊来看,他定是睁只眼闭只眼,不会怪你的。」 「先生说得对!」李丹想了想,便叫过毛仔弟:「你叫韩四找几个流民、乞丐出身的兄弟随我入城,入城后分头去联络胆大、有力者,让他们明早到南关营门外去应募。」 「人手是重要,不过大人别忘了粮饷也很重要!」韩安接着提醒。 李丹苦笑:「唉,带兵也不是好耍的,要想的事情真够多呢!这粮饷二字,恐怕还要靠县内大族世家的捐输才成。我李家就算有些资产,也无力供养一县之兵呵!」 他这是鬼话,别人不知,巴师爷是知道的。那驷马车兵器下面藏着的便是一麻袋、一麻袋缴获的金银和钞币。 就算已重赏过全营,但剩下的还有两万两,其中大部分是从花臂膊卧室屋内箱柜中找到的。 这部分财富李丹已经决定当作置产或开办实业的资金,所以他说要靠捐输是不想动用这部分财物的缘故。 「若要说捐输,本城除去贵府,那就要看赵、吴、钱、刘、徐这五家了。」韩安点点头: 「今日在迎接大人的 队伍里,我看徐家颇有与你交好之意,赵、吴、钱三家家风都是敦厚淳朴的,应该问题也不大,只有刘家可能是个刺头。」 「刘家?他家也是名王之后,与我李氏从无什么过节,怎会和我作对?」李丹奇怪地看向韩安:「韩师可是话里有话?」 「怎么,刚才大郎在你耳边说话,不曾告诉你?」韩安惊讶地问。 「什么事?兄长只说方便时再讲……。」他忽然醒悟过来:「可是与我伯父有关?」 韩安只得点头告诉:「今日上午南昌水师来船,你大伯携了箱笼细软上船走了。」 「什么?」李丹大惊:「他可是正六品的赋闲官员,怎可以临阵弃逃?」 「听说是南昌那边承宣布政使司衙门的意思,唉!县尊也不好阻拦呀!」 「混账!他把家小都带走了?」 「我听说是贵府长房全部、二房和三房的女眷都走了。你三叔想想不合适,最后留了下来。」 「全走了?我姨娘呢?」李丹赶紧问。 「哦,她没走,我们回来后朱司务去你家过,还派了两个人在门上轮流守着,」 李丹这才放下心来。「嘿,我回来守城,他们全跑了!好、真是好哇!简直给李家太长脸了!」 见他怒气愈盛,杨乙忙上前轻声劝道:「三郎息怒,眼看时辰到,咱们得去赴宴了,可不敢这个时候胡来。再怎的,你得给范县尊这个面子。」 「是呵三郎,有什么事,咱们吃完酒、睡完觉,明日再说。」顾大也开口说。 「周大哥,传令让小白鳝(魏小河,周芹的副手)集合队伍扈从我进城,今晚你队就驻扎在城隍庙后小校场。」 李丹说完回身扫了眼众人,片刻之后突然爆发地大骂了句:「见鬼,这类昏庸无能之官吏,怎么到哪里都有?还他娘真多!」 众人一愣,接着爆发出一阵大笑,连李丹自己也笑起来。 这还是第一次听到李丹爆粗口,大家都以为这公子哥和丁壮、兵卒们厮混久了沾染上些粗糙的习气,不以为意反而十分欣喜,觉得他如自己人一般。 李丹以师相称的韩安,咧着嘴无奈地摇摇头。大家都以为这事就算抹过去了,唯有深知李丹性情的杨乙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却什么也没说。 跟着李丹进城的头领有安仁巡检周芹、万年巡检潭中绡,团练防御使杨乙、顾大,还有防守使赵敬子和巴师爷。只留下备御使杨大意守营(见注释一)。 魏小河带着左哨扈从着,一行人从南门入城向城北前进。 到城隍庙前时魏小河在韩安的引导下全队拐向庙后,去了小校场,宋小牛则与麻九一道先回贤仁里给钱姨娘报信。李丹与其他人及十来名亲卫前往县衙。 范县尊闻讯带着与会乡绅迎了出来,接着李丹又一通寒暄,然后邀他到花厅入席,亲卫们早有卫雄接着,引众人到外厢入席。 花厅(就是上次李严夜间来访时谈话处)已经摆下两桌,廊下天井内还有两桌,把不大的空间塞得很满。 还是叫的鸿雁楼大厨,连伙计也是他家的。都是熟人,只是厨师、伙计们对穿着从九品官衣的李丹比前更加殷勤。 李丹为大家介绍了周芹、潭中绡等人,然后县尊为首入席。范县尊先致辞,对李丹接信之后立即率队回返表示了钦佩和感谢。 接下来众人敬了两轮酒,渐渐地开始进入正式话题。这时范县尊故意问李丹为什么今早先去看了冕山,难道是需要分兵在冕山驻守? 「那座山与本城可为犄角,位置和作用都十分重要!」李丹看看众人,微笑说: 「我们还要从冕山及东河里采沙子、 石料,用来修补、增筑城防。不过最终那里驻防的人不会太多。」 他说着对范老爷点点头:「我在路上得到快马传递的消息,五百官军已经准备从万年启程,领队的是行军司百户焦丛虎。他的人到达后会直接驻防在冕山营。」 众人立刻交头接耳地兴奋了下,有几百官军来援总归是个好消息。 「焦百户的任务是,防御叛匪杨星部出安仁向白马方向攻击并威胁南关的安全。」李丹继续说: 「但实际上我们都认为,真正的敌人会是从北、东两个方向过来的湖匪和矿匪,尤其是湖匪蓼花子部,他部下能够纠集的兵力大约在八千到一万之间! 东边的矿***给府里去对付,我们只需要保护城池、全力应对湖匪即可。」 第一卷 小元霸 第一百二十二章 毁家纾城难 闻听这个消息,在座包括县尊在内全都脸上变色,范老爷禁不住伸手抻李丹袖子,他这个意思是:我的小爷,这样的事,难道不该咱们私下里聊吗? 「县尊莫怪我直接,」李丹干脆转过身来微笑着对范老爷一揖说:「与其大家在下面嘀嘀咕咕、妄加揣测,倒不如让所有人知道详情。」然后重新坐正身体: 「在座都是丹的长辈,尊长在前,丹不可胡言,亦不敢擅加隐瞒。目下余干正处于风暴、激流之中,要么奋勇向前穿过漩涡,要么船毁人亡!」 「呃,三郎能不能说具体些?你这话有点……把我等都吓到了。」徐同看看呆若木鸡的众人,苦笑说: 「咱们只知道贼人窥视县城,前几日昭毅将军阁下还带人与湖匪在北门外遭遇来着。但是如你说的,是不是又有点……,果真有那等严重?」 「徐二叔,县尊是看过公文的,上面明白写着要我回来做两件事:组织乡勇团练、抗击来犯匪部。为什么这样写?这是出于同知大人对敌情的判断。 各位都知道杨星叛匪已经占据安仁县城,前锋窥视黄埠的消息。刚才徐二叔也说了湖匪曾来北门外窥视,但大家应该不知道其实湖匪一直在想联合东边的矿乱。 同知大人认为他们联络各路矿乱,目的是扩大实力,并且很有可能还打算在余干接应杨星部北上。 余干被占领,则湖东诸州县与湖西布政使司之间联络切断,整个饶州府就有全部沦陷的危险!」 下面顿时哗然。吴家的家主吴玄业手扶着桌沿站起来:「三郎呵,鄱阳可是一府之首、官军驻在之地,不会就这么放任不管吧?」 李丹起身叉手先请老人家坐下,然后说: 「老人家,鄱阳官军有营兵也有卫所兵,如果只有一两处起火他们尚可救得,但到处是火如何来得及?好汉还难敌四手哩,何况本地、外来之敌合计有数万之多?」 「这、这可如何是好?」下面议论纷纷,甚至有人大声叹气道:「早知如此,不如随着李家大爷一起逃往南昌了!」 范老爷偷偷瞄了李丹一眼,见他面上没有变化,伸手摸出帕子来揩抹脸上的汗珠。这时又听李丹开口说: 「各位长辈,与其等人来救,不如自救。丹率数百勇士来县就是为帮助各位募集乡勇、建立团练,这件事需要尽快着手才好。 谁也不知道匪人何时来犯,犹豫一日都可能让人后悔。晚辈斗胆,以同知大人赋予之权,县尊之信任,在此提几个建议: 一,从明日起城内外各设一处募兵处,招募两千至四千乡勇编列成团练,训练备战!同时在周边建立若干巡检分司,帮助和指导当地组建乡勇民兵。 二,檄令县城四厢诸村寨,立即将妇幼年长者送至北关内躲避;各地乡绅、名士、有功名者必须马上入城! 三,征发周边劳力赶赴县城,参与修建冕山大营和修补、改造城墙的工程。我们初步计算了下,估计前后要用一万劳力参与方可。 四,自即日起团练接手四门(包括水门)的驻防和盘查,有拒绝配合者可格杀勿论!每日城门自巳时至未时,开启三个时辰! 五,立即禁止本县境内车、马、船离境,无县尊手书及本巡检画押,离境即视为资敌、弃逃、间谍嫌疑拘捕! 六,城内军民按里坊编户。适龄男丁十人为一什,设什长一名;六什为哨、三哨为队,四队为营。有事时按编户行动、报告。」 下面已经像煮沸的开水一样议论纷纷,有人叫苦说:「先前将军说防贼,已经捐了十石粮食,怎么现在又要捐?唉!」 其余的有人叹气、有人愁眉不展,还有人低声窃窃私语,估计十有八九也是 在抱怨。 这时忽然听有人大声地哼了下,说:「本将军好歹还出阵来着。李大人,请问贵府大老爷丢下全城百姓自己先溜之大吉,这怎么算呐?」 李丹看都不用看就知道这是那位「昭毅将军」给自己出难题了,冷笑回答:「稍后便知,请阁下莫急。」 然后起身将手往下按按,待众人的声音平息,他接着说道: 「各位是不是以为太过了?实话说我自己也觉得有些过分。但不这样不行啊,没有准备就要挨打、被杀、受罪! 各位是愿意自己家人血溅面前,还是乐意把钱财、粮食拱手请贼人随便拿? 我这次去上饶,亲眼所见他们是怎么对付乡绅的。两个例子,在去灵岩寺路上有个观塘,那里的大户姓从。从老先生乐善好施,是接济灵岩寺的老施主了。 结果反贼游三江让他全家跪在塘边,一个个地砍了脑袋,还糟蹋了他孙女。 另一个例子,匪首花臂膊,就是娄自时的三儿子要占用凤岭镇涂家的院子,结果他手下有个叫侯七的亲兵头目带着人去,把涂老先生全家拉到山里,挖个坑给活埋了。」 他说完扫了眼鸦雀无声的全场:「你们现在还觉得搬进城来麻烦,还觉得捐输银两、粮秣、器械是件很亏的事么?和人命相比,这些东西算个什么?」 他看到又有几位老先生在掏手帕擦汗了。「只要人还在,钱可以挣、房可以重修,地里可以再长出粮食来!命要没了,那可真成四大皆空,想后悔都来不及!」 「诸位,我看李三郎是咱们本县人,他又出去经历了一趟,说的不会有错!」吴玄业起身道: 「我看,各家还是赶紧准备准备,进城避难吧!你的墙再高、再厚,难道比得上县城的城墙么?」 「是呵,吴老爷子说的有道理!」徐同看看坐在身边的大哥和三弟,交换了下眼神,然后起身说: 「我们徐家也响应,明日就开始做准备!另外,请教都巡检,店里的车、马都不能离境,可是还有别的用意?」 「车、马和车夫如果到县衙投效,由县里编号造册派到各工地协助运送材料、人工,可以按县上张榜金额抵算捐输。」李丹笑着看了惊讶的范县令一眼: 「我有个想法,打算和各位长辈探讨。这次作战我们以三个月为期,目的是协助官军打退湖匪、矿匪和杨匪三个方向的进攻。 这三个月需要的粮饷及军用,我会给县尊列个清单,请各位选出五位有德才的老先生对这个清单进行审核,同意后全县即按这个数量、金额开始募集捐输,不足部分由我李家全额补贴。 战后扣除支出用度,所余并计算和变卖缴获,各家按出资比例拿回自己的分红,本金亏盈不论!」 「什么?三郎这是要把打仗当买卖做了?」众人立即轰动起来。 「不仅在座各位如此,全县任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