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庭有武陵色》 第1章 《华子的诱惑:霸道修勾轻点宠/庭有武陵色》作者:暖雨溶月/微雨琼昙【cp完结+番外】文案:走在世界前沿的潮流文案:前世的霸道将军顾煜曾是个傻不愣登的坏老攻,最终失去了病弱的老婆萧灼华。抱着老婆给他生的小崽崽,他痛哭流涕:男人,我想你了。一树武陵色下,顾煜带着对老婆的亏欠抱憾而死。重活一世,顾煜变成霸道总裁华丽归来,决心洗心革面,成为究极好男人,赢得美丽老婆的芳心!看着熟悉的老婆,顾煜自信又邪魅一笑:男人,你迟早是我的。可是羞涩的老婆绕过他孔雀开屏一样的示爱,调头跑开!老婆逃,他追,老婆插翅难飞!修勾能否重新把老婆叼回自己的狗窝,让老婆给他生崽崽呢?敬请收看《华子的诱惑:霸道修勾轻点宠》别名《庭有武陵色》! 灼华语灼华语顾煜庭有武陵色,阳春乍暖,则夭夭其荣。倾城风姿,芳华绰约,欲与佳人相映红。朝露未晞之时,泪染娇蕊,轻匀霞妆,有蜂蝶纷飞。煦风过,则飘渺乱香成雨。吾妻甚爱桃花,攀条折枝,望郎笑语吟吟。青檐下,斜阳洒,彼时韶光正明媚也。墨发素衣,星眸微曜。其貌玉琢兼璨然,其性温文而良善。伊不施粉蔻,自绝代矣。碧树风雅,芝兰窈窕。记君子袅袅清温,掠吾心悠悠漾痕。吾妻尝言曰:“花开黔默无词,其情依依至深也。”吾少时不解其义,笑而戏曰:“汝甚痴矣!”而后年岁见长,方知其语声声,原是皆忍别离。早年未离旧居,堂前迟归,吾妻必立于桃树下,见吾则颜开矣。绒绒白裳伴纱灯,软语执裘问君冷。温茶浅香,蓝瓷小面热汤,当时不过寻常。花下人,芙蓉影,流年惊暗换矣。自吾妻逝,不思量难忘,生死两茫。恰逢春,落英纷。吾立于吾妻墓前,不觉已垂垂老矣。岁岁精挑淡衫欲燃,徨徨不知喜否冷暖。病树终死,旧蝶难留。佳人未老,君鬓苍秋。后知深宅非乡闾,方觉吾妻甚聪惠。其暗箭兴败,君不知,而妻知。君已知,而妻逝。黄泉两隔,竟再无相逢之日。夜来幽梦,尝见故人独往来,慌执手,怕卿丢。惊起盈巾,涕泗莫收。经年离索,空叹缘薄。往事烟波作三分,一分入酒,二分随水流。当年浪子独上小红楼,灯影阑珊蓦回首,怅念人温柔。远山依旧在,不见故人青袖。欲说复还休,抵却数个年少不知愁。闲庭艳阳春倦醒,忽觉芳秀而繁阴,原是桃树如盖亭亭。吾儿嬉于其下,神色恰似吾妻。潸然雾幕泪下,吾妻恍若归家。低眉垂眸,浅笑嫣然。风卷云舒,如有所言;满树灼华,亦如有所语。下过一场微雨,空气中弥漫起凄凄的秋意。枯黄的落叶如同憔悴的美人,轻轻离了枝头,又缓缓落下,在凉风中无声飘零。桃花树下唯有白衣人独立,低着头,手持扫把清理着满是落叶的青石板路,“沙沙”的摩挲声混杂着扫地者的咳嗽声。 树下人柔软的黑发用破布条系住,随意披在身后,脸面白皙,皓腕凝霜,斜分刘海如三月剪燕轻巧微掩光滑的腮边,恰到好处露出左眉乌黛如画,漆黑星眸清婉似水,丹唇不点却泛出浅淡的海棠色,神情淡漠,像与世隔绝的仙人般脱俗,又如崖上的孤芳般冷艳。身上穿着不厚实的粗布衣服,却仍显出一幅陌上公子的文雅之气。孤身思量忽乱神,淡淡心绪在俊秀眉眼结冰散扩,偏生一点愁絮,二分怅情,满野川草影。他抬头看看正纷飞的落叶,清澈的桃花眼里满是怅然与落寞。天边泛出粉紫如烟,金色的霞光倾斜着洒下来,勾勒出他柔和的轮廓。“萧灼华,你又愣着做什么。”顾煜不知何时走到他面前,语气中轻蔑与不耐烦快要堪堪溢出。顾煜英气逼人的脸庞透着棱角分明的冷峻,长相甚是光鲜俊朗。乌黑深邃的眼眸如同没有尽头的夜空,承载过多年杀伐果断,经额前中分黑发一缀,弥散着令人难以捉摸的铁马冰河之寒。鼻梁高挺,抿嘴覆舟,勾勒出满面桀骜不拘的戾气,只凭右眼下一颗泪痣为他冷硬的表情平添几分柔和。他身量高大,健壮如虎,穿一身黑色斜襟长袍,衣摆用银丝绣出云纹,腰系芙蓉鎏金带,头戴虎纹镶翠冠,足显将侯之位高不可攀。胸中仇比十里湖深重,心中恨较百尺冰难融。此时的少年人正当剑眉鹰目炯炯,武生意气挥遒,对于情深羁绊宿尘红,还懵懵不甚懂。萧灼华眼里泛起不易察觉的薄雾,颔首不敢看他,温顺地垂眸盯着脚下:“大人,是奴的过错。”严厉的呵斥如同打到棉花上,软绵绵的不起效果。顾煜有些不悦,皱起眉头:“你除了会认错还会做些什么,晦气的废物。”萧灼华咬唇有些颤抖,噙泪把头埋得更低,不再答话。顾煜从他身边走过去,踩乱了萧灼华刚刚扫成一堆的落叶,带起一阵风。萧灼华没有什么神情,仍是淡淡注视着地面,把落叶重新扫成一堆。萧灼华抚摸着桃树的树干,自言自语:“好好长大。”良久,他摸摸自己平坦的小腹:“你也好好长大。”也许是受了凉的缘故,牵动了先天的心疾,萧灼华感到胸口闷闷地痛,好像还在不断加重,他生怕伤到孩子,很小心地缓缓蹲下,抓住自己的衣袖,努力吸着气,腹中的孩子好像有些不满,针扎一样的疼从小腹蔓延开来。 第2章 从小受惯了疼痛,萧灼华对此只是皱了皱眉头。没人在乎一个奴隶的死活,萧灼华习惯一个人忍耐。但是真的好痛。其实他也很想有人能来抱抱他,给他揉揉拍拍,不,只要抱抱就好了,他不贪心的。但是没有,陪着他的只有冷风呼啸,落叶凄寒。如果自己不是曾经害顾煜灭门的仇人就好了。他失神地想。萧灼华疼得迷迷糊糊终于坚持不住,自己说起胡话:“对不起,我身体这么差,害得你也疼……呃……”心上一阵猛烈的绞痛让他说不出话。缓了一会儿,他揉揉冰冷的小腹,又说:“是爹爹不好,你不要走,陪着爹爹好不好,爹爹没人要,爹爹只剩你了……”心脏好像没那么痛了,不知道是不是疼得麻木的缘故。残阳追随着黑暗离去,夜幕带着月光降临。萧灼华慢慢站起来,眼前一阵阵发黑。他披着星光回到自己住的柴房,躺到自己的破草席上,盖上单薄的被子。还没到深秋,但萧灼华身子弱,怀孕后又难受,竟体虚得发起抖来。月光照进屋子里,冷冷清清。萧灼华费力地咳嗽着,感觉快要窒息,席子太薄,腰腹在地上着了凉,一阵阵闷痛,他到了后半夜才疲惫地睡着。萧灼华梦到自己的过往。在那个阴森森看不见光的晚上,萧灼华的父亲,大夏的权臣萧肃,把剑架在小娘的脖子上,双眸阴鸷凶狠。萧灼华的娘是个哑巴,秀美的脸上满是淤青和伤痕,悲凉的眼里盛着泪光,闪烁着漫无边际的恐惧与绝望。“父亲,别杀小娘,求您了,以后您打华儿时华儿不躲了,多疼都受着,父亲您别不高兴,别杀小娘,您打死华儿都没关系!”年仅七岁的萧灼华拼命匍匐在地上磕着头,硬生生磕破了脑袋也不停歇,额头的血迹蜿蜒到粉团似的脸上。“你到底去不去?”萧肃冷笑一声,神色阴暗。“华儿会去,华儿会帮父亲除掉顾家,将来倾权朝野……”萧灼华抬起小手抹着眼泪承诺。“这才是我乖巧懂事的华儿。”萧肃听后很满意,松开了剑,剑落在地上,发出“哐啷”一声闷响。萧肃有十二房妻妾,荒淫无度,儿女成群,萧灼华是他的孩子中最漂亮的地坤。所以被迫肩负起为父亲铺路的重任。萧灼华离开萧府的那天,被打扮成小乞丐的样子,萧肃为了方便控制给他下了无解的蛊毒,身份低微的小娘呜呜哀求了很久,才得到夫君允许送孩子出去。小娘心碎地哽咽着,拉着萧灼华的小手不忍放开。 萧灼华对小娘笑笑:“娘,等我回来。”萧灼华难脸灰土,衣衫褴褛。瘦弱的小孩子端着个小破碗,到顾府门前假装要饭,正碰见顾夫人抱着出生不久的小少爷路过。“从今往后,这就是你的家。”一向心软的顾夫人想都不想,笑盈盈把他领进家门当了下人。他在萧府是个身份低微的庶子,从小一直被萧府受宠的妻妾当下人使唤,干活利索干净,乖巧懂事得让顾夫人心疼。小少爷抓阄那天,看着眼前的新鲜玩意,眼睛滴溜溜看着萧灼华不动作,萧灼华走到小少爷面前催促道:“少爷,快抓吧。”小少爷咯咯笑着,一下子扑到萧灼华怀里,肉乎乎的小手抓住陌生哥哥的衣襟,软绵绵的小脸蹭着他的腰腹。顾夫人笑着,说煜儿肯定和华儿有缘分。再一次抓阄,顾煜才抓了一柄小木剑,顾老爷很高兴,说儿子将来也会像他一样当将军。自此顾夫人便让萧灼华专职照顾小少爷。于是萧灼华勤勤恳恳把顾煜照顾到了十岁。后来有一天,父亲的亲信来找他,说时机成熟,要求萧灼华将谋反的假信件藏到顾老爷的书房。萧灼华宁死不愿这样做,但父亲用小娘的性命相逼。于是后来,官兵来了,顾府被抄了,顾老爷和顾夫人死得不明不白。顾夫人以头撞柱,血溅当场,吸引了人们注意,几个家丁冒死将少爷护送了出去。萧肃言而无信,当着萧灼华的面杀了小娘。十七岁的萧灼华守着娘的尸体,眼里黯淡无光。随后父亲以顾煜的性命相逼,迫使萧灼华杀人放火当刺客,铺平自己夺权的路。反正他只是最不讨喜的那个庶子,执行任务死了也不碍事。萧灼华住在萧家后院的窝棚里,饥寒交迫成了家常,饿得受不住偷吃过马厩的饲料,多年来比牲口都下贱。他不愿杀人便会挨父亲的严刑拷打,每次寻死都会被父亲的眼线救活,还免不了一顿皮肉之苦。“好用的棋子,可不能在彻底废掉之前死啊。”父亲阴笑道,俯视着被打到奄奄一息的萧灼华,仿佛在端详一件轻贱的傀儡。十年后,顾煜果真成了将军,跟着太子平定萧家的叛乱,辅佐太子即位,查到了当年是萧家害了顾家。顾煜为顾家平反,几乎杀尽萧家满门,唯独没有杀萧灼华。顾煜说:“痛痛快快地死,你不配。”萧灼华低着头,没有回答。他在萧府像狗一样苟活,等了顾煜十年。只等顾煜来杀他。 第3章 就算顾煜不想脏了手,他这幅破败的身体本来就没几年好活。萧灼华名义上是顾煜娶的妾,实际上是被抓进顾府为奴。顾煜要萧灼华求生不能,求死不得。顾煜打他,骂他,羞辱他,强他。萧灼华只是咬住嘴唇默默地忍,什么姿势都肯乖乖给顾煜做,受不了了才发出几声卑微的求饶,疼得泪眼涟涟也不曾反抗丝毫。他从小带到大的娃娃,他心尖上的少爷,被他害得无家可归。他自知没什么资格奢求原谅的。萧灼华是被小腿的抽筋痛醒的,他按着腿动弹不得,疼得五官都狰狞起来。过一会儿不怎么疼了,腿麻得像没有知觉一样,萧灼华缓缓支起身子,捏捏小腿,又酸又疼的感觉让他皱起眉头。胃里泛起恶心,肺火烧一样的疼,萧灼华不敢咳嗽,怕一咳出来就吐,还没到上工的时间,萧灼华却难受得一点困意都没有。王总管告诉萧灼华,今天上午不上工,让萧灼华把自己收拾干净,跟着王爷见客去。王总管走的时候白了他一眼,似乎因为今天不能随意指使这个病怏怏的侍妾不爽。萧灼华实在没有打扮的物件,找一片颜色不那么暗沉的布条系住头发,翻出一身半新的白衣,明眸皓齿,除了脸色苍白些,俨然一幅温柔的美人相。今天顾煜设宴犒劳打了胜仗的将领,顾府热闹非凡。萧灼华没有吃早膳,胃里空着,但仍旧是恶心,额头有些不正常地发热,萧灼华经常低烧,也不在意。顾煜身着群青色的直襟绣金袍,腰挂玲珑镶珠佩,端坐在大殿,好不气派。萧灼华拖着疲惫的身子站在顾煜身旁,给顾煜斟酒,脸上虽是笑着,腿却有些发软,头也开始发晕。除了顾煜,谁都不知道这是萧家余孽。将领们都夸赞顾煜的侍妾很漂亮,说神庙前供着的桃花神图都不及这绝色佳人。顾煜眯起眼,俊疏的眉目透着冷酷的神情,抬头斜睨着萧灼华。萧灼华哆嗦一下,感到一阵没来由的寒意。“呵,”顾煜声音低沉难琢,“若是谁喜欢他,只管向我来讨,这妾下贱,不值钱得很。”将领们的笑僵住了,现场十分尴尬。萧灼华依然是勉强笑着,但是早就怕得发抖。他怕顾煜真的把他送人。他去哪都无所谓,但腹中的孩子无辜。萧灼华甚至不敢把发现自己怀孕的事告诉顾煜,他怕顾煜也恨他生的孩子,会强迫他打掉。跟着他这个下贱的爹,孩子应该都嫌弃他吧。 这么想着,小腹又隐隐作痛起来,碍着人多眼杂,萧灼华不敢去捂,只是强忍着,脸上没有痛苦的表情,呼吸声却不受控制地变得沉重。“顾侯真是会开玩笑,要是我们敢动顾侯的人,不得被剁碎了喂狗呀!”一个年轻的将领替大家解了围,于是将领们都笑起来,继续喝酒。顾煜笑了笑,戏谑地拉住萧灼华修长的手,贴在自己脸上。“手怎么这么凉?怕了?”萧灼华肚子疼得说不出话,又站着不敢动,只能摇摇头。“过去给宾客们弹奏一曲,别因为你扫了今天的兴。”萧灼华疼得倒吸一口凉气,没力气回答。“你不从?嗯?”顾煜抓着萧灼华的手腕,力道下重了几分。“不是,大人,我会去,您别……”萧灼华的声音有些颤抖。几个家丁把琴抬到大殿中央,萧灼华顾不得腿还疼着,慌乱地挪到琴前,手法娴熟地弹起来,唱起顾煜从小爱听的曲子。曲子的词牌名叫《故人归》落日孤鸿叹昏黄,燕成双,巴山秋雨话凄凉。欲语事无常,陌上垂杨,唯有泪千行。江上青樽渔舟唱,夜未央,旧人相识梦一场。欲认却思量,琴瑟悠长,只道景苍茫。萧灼华的声音如同月下深山里细细流淌的泉水,澄澈中带着柔和。自在清歌萦皓齿,传散绕梁来,宛如无边细雪下瑶台,骤飞炎海,霎时变作浩荡满堂的清凉。洋洋复泠泠,月白照松青。夜阑碎玉鸣,满堂佩环音。将领们听得愣了神,羡慕顾煜娶了位才华横溢又美若天仙的妙人。顾煜原本是佯装不屑看向漆柱上的雕兽纹路,但只有他听出萧灼华此曲弹错了好几个音。他黑瞳一缩,放杯惊愕回首,见萧灼华跪在琴前,脸色惨白,身形颤抖。顾煜想起自己很小的时候,萧灼华给他扎了朝天的小辫子,他总是坐在藤椅上,摇晃着腿,吵着萧灼华给他弹琴唱小曲儿听。萧灼华第一次唱这支曲是在一个夏天的夜里,星星在天上闪烁,萤火虫在草丛里发光。小顾煜听着听着就困了,像只小狗一样窝成一团靠在萧灼华的肩头。萧灼华就把他抱到床上,坐在床沿,一边给他缝补白天练武时蹭破的衣裳,一边为他驱赶蚊虫。顾煜很挑剔,练武时爱穿的衣服只有几件,时不时破了脏了,萧灼华都会给他处理得像新的一样。顾煜没想到,从小把他当亲弟弟一样宠着的萧灼华,竟然是萧肃派的卧底,几乎灭了他全家。初闻不知曲中意,再听已是曲中人。 第4章 江上青樽渔舟唱,夜未央,旧人相识梦一场。旧人相识梦一场。一曲终了,萧灼华眼前一阵阵发黑,觉得大殿里有许多黑灯笼在晃。转念一想,哪有什么黑灯笼,分明是他眼前的黑影。本来就又麻又痛的腿已经跪得没有知觉了,小腹一阵阵下坠般的疼痛,和此前的痛感都不一样,萧灼华斜坐在地上,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腿间一股温热的液体流下来,渐渐弥散开血腥气。萧灼华想,孩子都不想要他当爹。萧灼华感到自己好像倒在了地上,冰凉的地板贴着他滚烫的额头,他觉得很舒服。一个慌张的人影向他奔来。好像是顾煜。不,顾煜分明恨他入骨,不可能是他。这么想着,萧灼华的意识渐渐模糊,耳边好像有嘈杂的声音,但萧灼华听不清了。我会死吗。像我这样的人,也配痛快地死吗。“哥,你怎么了?”“哥你别吓煜儿。”迷迷糊糊间好像有一双温热的手掌抱住他,焦急地对他说过话。再醒来时,萧灼华仍然躺在自己的柴房里。柴房依然那么昏暗,阳光从唯一的小窗户照进来,刺眼得很。屋外好像有几个侍女在议论。“哎,你听说了吗,就是这个柴房里的妾,怀上了侯爷的孩子,两天前在宴会上晕倒,侯爷亲自抱着他去自己的房里,还叫了郎中,郎中一看,孩子都两个月了。”“可不是,我听说孩子差点没了,亏得郎中医术高超才保下来,侯爷竟然还叫人把他扔进柴房,真可怜。”“为什么?这可是侯爷的第一个孩子啊。”“快走吧,我听说啊,这妾是个扫把星,谁碰上他谁倒霉。”“我也听说了,难怪侯爷不喜欢他。”声音渐渐消失,她们好像走了。萧灼华艰难地起身,看到身上施针的痕迹,发觉烧已经退了。他睡了两天,滴水未沾,喉咙都肿了,引得他又干涩地咳嗽起来。原来,我是个扫把星啊。难怪大家都不喜欢我。前两天扎头发的布条不知道丢到了哪,萧灼华也不打算去找,黑发凌乱地披散着,萧灼华也不想给自己顺毛。柴房后有口小井,萧灼华像往常一样到井前打水喝。萧灼华推开柴房的门,不算凉的秋风吹过来,他刚退了烧,身上发虚,被冻得直打哆嗦。其实他很冷,他想喝一口热水。但炉子不能用,跟人讨水也讨不到。 也是,像他这样的扫把星,连一口热水都不配喝。眼眶有些湿润,萧灼华摸摸脸,发现有眼泪。他以前从来不哭的,即使被父亲打得半死,即使小娘被杀,即使顾煜强他,他都忍耐着,没掉过一滴眼泪。但是自从怀孕后的这些时日,他开始越来越爱哭。萧灼华想,自己真是,越活越没用啊。前几天下了雨,井里的水混合了冷雨,水面上还漂浮着几片枯黄的落叶。萧灼华坐在井边,费劲地把水桶摇上来,把水里的落叶挑出去,拿出自己的破瓷杯,舀一点看起来还算干净的水,张口喝下去。水是冰凉的,萧灼华喝了几口,咳得喘不过气来,搞得小腹又有些闷闷地痛。一阵难忍的呕意泛上来,他跪在一旁的空地吐了个昏天黑地。真是,喝了还不如不喝。萧灼华揉揉肚子,哄小孩子一样轻声说:“对不起啊,又害你疼了。”他全身都是凉的,只有小腹那里还有一点暖融融的温度。萧灼华笑眯眯地自言自语:“老是叫你呀你呀的,不好听的,爹该叫你什么呢?”于是他歪头想了想。“爹这个人不好,想不出好名字,爹就先叫你小桃子吧,爹的信香是桃花味的嘛,等桃花落了,是要结出小桃子的。”“先叫你小桃子吧,等你出生了,你父亲肯定给你另取个好名字。”“小桃子,你父亲是个很好的人哦,他是个很威风的大将军,管着数不清的兵,若不是被爹爹害了,他本应该更好的。”“爹爹真是坏啊。”“爹爹害死了好多人。”“可是爹爹那时候还小,爹爹真的想要小娘活下去,也想要少爷活下去。”“爹爹是个祸害,你不要学爹爹。”说了一会儿,萧灼华又有些犯困。他回柴房躺下的时候,嘴里依然絮絮叨叨。“小桃子有没有嫌爹爹烦呀,不要怪爹爹,爹爹很多年没有和人聊过天了,爹爹真是烦人精啊,你能不能别嫌爹爹烦啊……”萧灼华一个人在柴房发了好几天呆。王总管来叫他的时候,他正抱着膝盖坐在地上,观察窗外的麻雀。王总管一脚踢到他背上,他没来得及躲,肋骨火辣辣地疼。萧灼华下意识握拳,又缓缓松开。少爷府里的人,不可以伤。萧灼华告诉自己。“别以为你这个贱妾怀了个野种就能和我逞威风,偷懒不上工,侯爷看都不想看你,你肚子里估计都不是侯爷的孩子。”王总管依旧得意地笑着,可恶的胖脸泛着油光。 第5章 萧灼华低着头,跪在地上摁住右侧的背部,强忍着不出声,呼吸声渐渐粗重。孩子确实是侯爷的。只不过侯爷恨他。“愣着做什么,还有点眼色吗!今天没柴了,上山背柴去!”萧灼华一言不发,出了柴房,向着后山走。他想起王总管刚才嘲讽的眼神,心里很失落。小时候的顾煜虎头虎脑,对萧灼华说:“哥,你将来嫁给我吧,我要像爹保护娘一样保护你。”萧灼华摸摸小顾煜的头,笑着回答:“好,哥等着那一天。”如今萧灼华确实嫁给顾煜了。顾煜带头欺负他,他府里的下人也欺负他。小孩子真是不可信啊,萧灼华想。不过他没什么可怨恨的,自己本来就是个害了顾煜的恶棍。这样想着,萧灼华心里舒服了一点。背柴的时候,萧灼华摘了点小野果。又青又黄的果实,正常人吃着都要酸掉牙,萧灼华却吃得津津有味,胃里泛的恶心也好了一些。一捆柴很重,萧灼华注意着脚下不平的岩石,怕摔倒了伤了孩子,所以走得很慢。中午走的时候艳阳高照,热得要命,萧灼华出了一身汗。回来的时候太阳都落山了,萧灼华拢拢衣服,对着冰凉的手哈着气。回来的路上,萧灼华听到好几个下人议论圣上给顾煜指婚的消息。萧灼华愣住了,心里发酸,眼里也发酸。明明是个好事,但自己还是好难过。顾煜将来会有更好的正房夫人,而自己只是个抵罪的妾。自己作为顾煜的仇人,有什么资格伤心呢?灯笼一盏一盏点起来,照亮了顾府的夜晚,有下人提着灯准备上夜,灯火阑珊间,萧灼华背着沉重的柴独自走进黑暗的柴房。柴房外的繁华与热闹,是别人的,装不进他兜里一点点。他在枕头下摸一摸,掏出一支蜡烛。昏暗的烛焰照亮了柴房,照亮了柴房里俊美的人,溅进了桃花眼潋滟的波光。萧灼华痴痴地望着烛光,想起以前,顾煜在房里的油灯下读书,自己怕小孩费眼,总要多点几支蜡烛在旁照着。 顾煜读的四书五经,他听不懂,但顾煜读到几点,他就陪顾煜到几点。他给顾煜续着茶碗里的水,顾煜就抬头看着他。萧灼华点点顾煜的小脑袋:“不好好念你的书,看我做甚?”顾煜笑嘻嘻地说:“夫子说,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可是煜儿觉得,再美的颜如玉都不及华哥哥好看。”眼前浮现出如今顾煜冷漠的脸,萧灼华觉得以前的事情都像是惊梦一场,梦醒了,一切都是消散后的浮光掠影。背还在隐隐作痛,估计已经泛出了黑青,萧灼华不敢去碰,只是揉揉过度劳累后酸软的腰侧。萧灼华抬手抚上肚子轻轻叹一口气。对不起,让你跟着爹爹受委屈。“嘎吱”萧灼华回头,看到顾煜强劲有力而又骨节分明的手推开了柴房红棕色的破门。“哥……”顾煜倚在门框上,垂着头,平日里充满冷漠的眉眼中带着萧灼华熟悉的孩子气,像一只脆弱的小兽。声音带着酒意,顾煜檀香的信香混杂着浓烈的酒气和青楼特有的脂粉味,萧灼华闻着一阵阵泛恶心。冷风吹进屋子里,萧灼华被冻得颤抖一下。萧灼华上前,轻轻把门关上,“大人,这么晚了,您找奴所为何事?”顾煜不作声,把萧灼华打横抱起来,小心翼翼放到屋里唯一一块寒酸的的草席上,温热的气息喷到锁骨,顾煜吻上萧灼华葱白似的脖颈。萧灼华红着脸小声哀求:“大人,奴现在的身子实在受不起,您放过奴一回。”萧灼华记得他怀上小桃子那晚,顾煜心情不好,差点把萧灼华半条命都折腾没了。本以为顾煜会和以前一样不管不顾粗暴地做下去,这次顾煜却歪歪头,大着舌头,像小的时候一样委屈地说:“华哥哥真小气,都怀上煜儿的孩子了,还不给煜儿亲亲了?”萧灼华意识到顾煜喝多了。顾煜侧过身抱着萧灼华,傻笑道:“那个呆子皇帝非要把他的妹妹嫁给我,我才不想要,我只要华哥哥就够了……今天不开心,被兄弟们拉去了青楼寻乐子,青楼的人唱的跳的都是什么鬼东西,长得也磕碜,哪像我的华哥哥什么会,长得好看,什么都好……青楼的人唱完跳完兄弟们把他们都抱走了,没人搭理我,留我一人喝酒到天黑,真他娘的憋屈,什么狗屁青楼,不仅不解忧还徒增烦恼,下次谁拉我都不去了,哼……我不想抱青楼的人,就来抱你了……”萧灼华温柔地摸摸顾煜右眼下的泪痣,一如多年以前。顾煜从腰带里摸索着,迷迷糊糊地说:“哎?我明明记得放在这里的,不会丢了吧……”萧灼华以为顾煜丢了什么要紧的东西,不由得紧张起来。只见过了一会儿,顾煜掏出一朵小白花。小白花在腰带里捂久了,被压成皱巴巴的样子。洁白的花瓣,黄绿的蕊,在暖色烛光的照耀下散发着略有苦涩的香气。萧灼华哭笑不得:“又不是小孩子了,还摘小花。” 第6章 顾煜嘿嘿笑着,献宝一般把小花塞到萧灼华手里:“回来路上看到的,那么大个园子全是黑压压的草,只有它孤零零的一朵开在草里,就像你一样惹得我怜爱欢喜。”看着顾煜认真的神色,萧灼华愣了一下,想到小时候的顾煜像个活蹦乱跳的奶团子,喜欢抱他的大腿用小脑袋蹭,找到什么新鲜东西都要给他看看,吃到什么好吃的都要给他带回家。萧灼华犹豫地伸出手,抚摸顾煜的黑发,轻轻给小兽顺着毛。顾煜打了个哈切,搂住身边人柔软的腰昏昏沉沉地睡着。日思夜想的人就在枕边,月光静静照下来,勾勒出顾煜俊朗的轮廓,似乎不忍打扰萧灼华的痴缠。萧灼华不想让自己沉溺于顾煜酒后的温柔,他知道顾煜醒了以后依然会厌恶他,也许会因为和仇人同榻而眠对他拳打脚踢,但他控制不住自己内心中强烈的眷恋,他只想再看看少爷,哪怕一眼也好。少爷啊,今宵虽短胜一生,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拥您入怀。愿您遇到良人,从此忘了我罢。萧灼华的手抚上小腹,周身弥漫顾煜的信香,萧灼华难得没有腹痛,却毫无困意。这个孩子,算是偿还你我二十余年恩怨如梦一场。少爷啊您莫烦忧,谁说相思不如酒,教我只记缘来不记仇。顾煜醒来的时候,看到萧灼华静静窝在他怀里睡得正香,紧闭着睫毛浓密的双眸,藕粉色的唇抿起来,低眉颔首,看起来温柔乖巧,瘦得可怜的手抓着他黑底绣金的衣襟。顾煜身上有些发冷,昨夜酒劲未消还有些头疼,他不满地蹙眉,发觉自己盖了一张可以称之为破布的小被单,在这个深秋的时节。寒酸的小被单灰溜溜的,有许多打补丁的痕迹,不够两个人盖,萧灼华把大部分都盖到顾煜身上,只在肚子上盖了一个被角。萧灼华动了动,冰冷的指尖碰到顾煜裸露出的胸膛,顾煜一激灵,气不打一处来,冲着萧灼华的大腿就是一脚。萧灼华被硬生生从梦里踹醒,迷迷糊糊睁开眼,吃痛地捂住腿,看到面前冷着脸的顾煜,胆怯地叫一声:“大人……”顾煜狠狠抓起萧灼华柔软的黑发,不顾他吃痛的呻吟强迫他坐起来,把本就虚弱的人压到到墙上,释放压迫感极强的信香。后背被狠狠一撞,本来消停了的小腹又钻心地疼起来。“大人……别……疼……”萧灼华费劲地喘着气。 “你还知道疼?我爹当年被你害得斩首时不疼吗?我娘当年被你害得撞柱而亡时不疼吗?萧灼华你个害人精,装什么装!”萧灼华的泪不受控制地涌出来,他抬起手来想擦,却被顾煜抓住了两只手腕。“贱货!谁给你的胆子往爷怀里钻?”顾煜的语气里满是厌嫌。“昨夜……有些冷……”萧灼华自责地低头。他睡着之前明明只是想离顾煜近一点,但是怀孕后格外怕冷,不由自主想往顾煜温热的怀里钻。“你就这么贱,觉得把我害得不够惨吗,天天变着法恶心我?”顾煜冷笑一声。“我错了……别用信香……求您……咳咳……我受不住的……咳……往后再也不敢了……”顾煜的信香愈发浓烈,萧灼华本来心脏就不好,几乎要被刺激地喘不过气来,他的身子在颤抖,瘦弱的肩膀随着呼吸起伏,不停小声哀求着。“我让你叫自己什么?你一个奴隶还敢自称为我?嗯?”顾煜加重了手上的力道,萧灼华感觉手腕快要断了,没能忍住痛,变调的呻吟溢出口外。“奴……知罪。”萧灼华的声音如游丝一样轻。萧灼华清澈的眼睛泛着泪光,眼眶白兔似的红着,脸色那么苍白,看顾煜的神色却仍然是柔软温顺的。顾煜最受不了萧灼华的这种眼神,心里一软,却又在别扭地滴着血。他怀着孕,怎么受得住刚才那一脚?顾煜的目光扫过萧灼华随喘息起伏的平坦小腹,无端想起这段时间他的反常。顾煜不知道萧灼华怀孕的时候,晨起见他蹲在小角落脸色很难看地吐,张口就骂他恶心,一脚把他踢哭;萧灼华的衣襟总是藏着几颗不知哪来的小野果,青绿色看着就酸倒牙,趁着人少的时候往嘴里塞,顾煜每次见了骂他脑子有病,每次都在他委屈巴巴的哀求声中把小野果扔掉;萧灼华不肯在顾煜床上侍奉,捂着肚子喊疼,顾煜把他打得伤痕累累,连大腿根都青一片紫一片。想什么呢顾煜,这个比戏子还会演的扫把星当年和他父亲密谋,里应外合,可是害了你全家。“晦气,我真是倒了八辈子霉遇到你这肮脏的贱货,我的孩子有你这样的爹爹也够倒霉的。”顾煜松开手,任凭萧灼华像断线木偶一样瘫软着靠在墙上。“昨天是我自己来的?”顾煜蹲在萧灼华面前,语气缓和了一些。萧灼华低着头,双手捂着疼痛不已的肚子,顾煜看不清他的神情,只能看到眼前人的泪水滑落到破旧的粗布衣服上,留下淡淡的水渍。萧灼华很能忍,除非是被打得狠了或是意识模糊,连哭都没有声音,静悄悄的,像一只又白又软的兔子。“是,大人昨日饮酒了,来这里睡了一晚,奴只有这一张被子,找不出再好的了,怕您着凉,就自作主张给您盖上,被子虽是破旧些,奴都洗过很多次,不脏的,席子虽是难看些,奴也擦过很多次,干净的。”萧灼华的语气很卑微,混杂着哭泣中的鼻音。 第7章 可是他的心仿佛都碎成了好几瓣。他的少爷嫌他脏。“别他妈装可怜,我府里从不亏待下人,该给的东西可从没少给你,在这恶心谁呢?还有,虽然身体里流着你的脏血,但我的孩子依旧会成为尊贵的世子,将来交给正妻抚养,至于你这种败类,该滚去哪滚去哪,别把我的孩子带坏了。”顾煜抬起萧灼华的下巴,对上一双如秋水般澄明的眼。“没有……装……”萧灼华脑子昏昏沉沉已经听不清顾煜在说什么,但他还是尽力呢喃着。顾煜厌烦听他因为身体不适慢吞吞地说话,拂袖而去,带去一阵风。萧灼华想解释的。东西确实没少给,但往往还没到手就被王总管克扣走了,其他下人也常来欺负他,抢走他的东西。他其实想和顾煜说话,讲讲他们十年来成全的惊梦一场,讲讲他少时的苦衷与被逼无奈,讲讲他这么多年心中的孤寂与苦涩,讲讲他一直以来藏在心底不敢言说的愧疚与自责。可是少爷已经不是当年那个把双手支在桌子上,托着腮听他讲故事的小孩了。少爷已经不愿再听他解释了。他也已经没力气讲了。不过他很高兴顾煜没有因为自己讨厌小桃子。他肚子痛得蜷起腿,坐也不是躺也不是,微潮的黑发遮住半张脸,身上的剧痛实在难捱,他张口胡乱咬住唇边的发尾,嘴角无端牵起一抹满足的笑。不要讨厌小桃子就好,我无所谓的。萧灼华又一连好几天没有看见顾煜,他像往常一样做自己的活计,打扫庭院,浆洗衣裳,被其他人羞辱,被王总管吆五喝六地到处使唤,偶尔闲下来,想想顾煜会在哪里,想想他是否安好。定北候府挂起了喜庆的灯笼,艳红的绸缎,连正门落叶纷纷的桃花树都挂上了红色的小绳结。正房那边不时还有鞭炮隐隐作响,下人们秩序井然地忙碌起来,账房的算盘噼里啪啦地响,婢女们忙里忙外置办东西,偶尔成群结队地私语欢笑,贴着红纸的喜烛、银盘为萧瑟的深秋增添了几分鲜亮的色彩。这一切都被萧灼华看在眼里,他知道顾煜和公主成亲的日子快到了,而他作为一个被厌弃的侍妾,被整个侯府冷落成了局外人。喜庆属于这座庄严的府邸,并不属于他。萧灼华想起自己进府的时候,没有热闹的人群,没有震天的锣鼓,没有祝福的话语,有的只是春日里的桃花如雨,莺语如歌,几个磕碜的小红灯笼,几条简单的红幅迎接他进了侯府的门。他身着一袭普通的红衣,简陋凤冠的玉珠在耳畔摇曳,面容苍白却显出另一番撩人的惊艳,乘着一顶小小的轿子,规规矩矩和面无表情的顾煜拜了堂,被拖进了洞房。花烛微弱,昏黄的光影里,萧灼华趴在床上惨叫,顾煜粗暴地折磨着他,一次又一次泄愤似的撞击,怒气冲冲地质问他:“为什么!为什么当初死的不是你!”萧灼华过了很久才费劲地回答:“对……不起,都怪……我。”鲜血染红了床单,萧灼华疼得硬生生揉烂了被角。 倒吸一口冷气,从回忆里清醒,萧灼华的心跳又控制不住地加快。他捂着胸口,尽力慢慢喘着气,抬头看到金色的霞光镀亮了斜阳下的屋檐,紫色的暮光填充了楼宇的缝隙,远处隐约有人的喧嚣,可他的世界只有沉默里的寂静。他感到很累,一个人颓然地坐在墙角,看着日落渐渐吞没在青黑的远山。他有点羡慕那位素未谋面的公主,最起码顾煜并不讨厌她。一位威武的将军,一位尊贵的公主,听起来就美满,相比顾煜和一个短命鬼在一起幸福多了。小时候郎中说萧灼华虽然是地坤,但身子太虚,不宜受孕。更何况,这些年的生命里的冷雨凄霜早就快将他那点可怜的命数耗没了,他做刺客时伤到过宫腔,一道不显眼的疤脆弱地横在小腹上,让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到生下这个孩子。以前萧灼华常常想,活着好痛啊,死了什么都不知道,多好。可是现在他的肚子里有了一团温热的小生命,他反而很怕自己会死掉。自己已经拖累了那么多人,千万不能再害了小桃子。看着天一点点黑下去,远处红灯高悬,灯火似千里星光,在暮色中重重叠叠,照亮了候府的夜晚。他一个人慢慢走回自己栖身的柴房,路上抽抽搭搭哭了。抬起袖子擦擦眼泪,萧灼华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哭。一定是因为太冷了。瘦弱的背影在月光的照耀下显得越发孤单,他是人间的过客,如同寒鸦飞不过梦中的星河。终是寂寥望秋水,只缘苦情断春山。碧落清明,夜风寒天,吹熄了江畔的渔火,相伴了一夜的愁眠。清晨熹微的暖黄色光线穿过雕镂的轩窗,照在萧灼华的身上,也照亮了他正在擦的那片地板。他笨拙地跪在地上,忍着腰痛吃力地一点点擦着,抹布用冷水浸过,冻得他的手发僵。他听到门外有闲下来的几个婢女在说他的闲话,因为王总管今天只给萧灼华另外派了活干。柔顺的黑发披散在身侧,他低垂着浓密的睫毛,身子因为呼吸不畅微微发抖。 第8章 地上好像有一片黑影总是擦不干净,萧灼华想了一会儿才觉察到是自己跪太久发晕了。“吱呀”王总管趾高气扬地推门进来,看到萧灼华艰难地干着活,一张胖脸泛出嘲讽的笑容。“废物,病得一点用都没有,连个地都擦不干净。”王总管找不出什么茬有些不满,故意在光洁得可以照镜子的地板上踩几个带着泥水的鞋印。萧灼华晕得抬不起头,难受地伏在地上,很小声地道歉:“对……不起……奴……再擦……”“你知不知道你在打扫什么地方,这可是三天后将军要和公主殿下拜堂的正殿,因为你一个扫把星耽误了事,你负得起责吗?”“奴……会改的……再擦……”想起这殿上装饰的大红喜字和红绸带,萧灼华心里有些发酸,连带着眼里也发酸。王总管得意地奸笑着,一脚踢翻了萧灼华放在一旁用来洗抹布的小木桶。“东西怎么乱放,都碍着爷的脚了。给我擦,擦不干净你这一天都别想吃一点东西。”萧灼华努力张嘴吸着气,半晌才回答:“好……”王总管昂着头走了,萧灼华才敢脱力地倒在地上,抬手捂住心跳过快的胸口。费劲地喘着气,萧灼华想自己为什么会这么碍事,这么没用,怀孕后已经慢慢虚弱到干不动简单的活计了。从小没人教过他男性地坤怀孕后会格外脆弱,更何况他本来就带着一身病痛。他只觉得自己变得更没用了,心里很自责。缓了一会儿,心脏好像没有那么难受了,小腹又隐隐作痛起来,萧灼华感受到一点点温热的液体流下来,知道自己又出血了。他每到特别难过的时候肚子就会痛,偶尔在裤子上留下一点血迹。他很尽力逼自己不要难过,不要影响到小桃子,可是好像没什么用。他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他觉得小桃子好可怜,生在自己的肚子里,陪着他苟延残喘地度日。他强迫自己不要再想,不要再情绪激动,低头继续打扫着,忘记了时间,直到落日的余晖替换了日光,偏凉的风透过门缝吹进来,惹得他打一个哆嗦。他这才意识到一天都快过去了,而他一直滴水未进。饭点都过了,不出意外今天又要挨饿了。萧灼华本来像白玉一样漂亮的手被冷水浸得通红,被锋利的物件划开了几道小小的裂口,他疲惫地倚着门框,看着一尘不染的大殿,想象顾煜的大喜日子。你到时候应该会很高兴吧。 你高兴就好。在我面前你都不笑的。少爷啊,你笑一笑吧,哪怕和别人在一起也好。忘了我,你笑一笑吧。雁阵的悲鸣惊破了秋风的静谧,孤鹜的身影装点了红霞的绚烂。长天常伴秋水,天地间凄然无际,秋波横黛,鹭起哀声,好似废旧戏台上嘶哑的残曲,唱不尽雾霭迷茫间的归期。“灼华!我找你半天了,你不在柴房歇着,来这里干什么?”萧灼华回头,看到苏云澈提着药箱和一个小纸包慌慌张张向他奔来。苏云澈以前是跟着顾煜平叛的军医,当朝皇帝即位后拒绝了加官晋爵,娶了那个在家乡等他多年的小情郎,在城南开了家医馆,医术精湛高超,世人皆称苏回春,颇负盛名,一号难求,红门钟鼎之家,甚至皇宫上下都要敬他三分。苏云澈比顾煜大两岁,如同清塘一般的眼里闪烁着慈悲之气与若有若无的忧郁,鼻型挺翘为一张惊为天人的脸平添几分英气,整个人看起来温和却又疏离。他常年穿一袭朴素的斜襟大袖白底镶绿袍,腰系夫人给他绣的各色荷包,一年四季不曾重样,夏有荷香暗浮,冬有梅馨荡漾,飘飘然有谪仙之气。“苏大夫。”萧灼华苍白地笑笑,指甲却因为心悸死死扣着门槛。面前柔弱的地坤像一只没人要的流浪猫,蜷缩成一团,不禁让苏云澈想起自己怀孕的夫人,有些心疼。“又难受了?还能自己起来吗?”苏云澈把东西放下准备扶他。“不用扶我,我可以走的。”萧灼华撑住门框,依然温柔地笑着。明明上一秒还虚弱得动不了,萧灼华却捂着肚子自己慢慢站了起来,腿跪得不听使唤,步履艰难地向柴房走去。苏云澈知道萧灼华的性子,每次麻烦了别人都会自责很久,就不和他犟,只是跟在他后面默默护着他,怕他站不稳。到了柴房,萧灼华看到很久不用的红泥小炉难得升起了一团火,药罐子升腾起苦涩的白汽。苏云澈给他倒一杯温热的开水,递到他手里。“谢谢大夫。”萧灼华的冰凉的手碰到温热的杯,感觉没那么冷了。“之前你险些流产,我尽力保住了孩子,本来打算守到你醒来,但宫里有急诏叫我去看病,只能先走了。给你留了药方,让顾煜给你抓来,可是我今天一来,药怎么一幅都没用?”苏云澈把着萧灼华的脉,皱起眉头,“不喝药可不行啊,孩子会吃不消的。”“最近总是下雨,我用来烧炉子的枯枝受了潮,不能用了……”萧灼华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样低下头。“那你最近喝冷水啊,外面井水那么凉。”苏云澈的心好像被刺了一下。 第9章 萧灼华点点头,单纯而又茫然地看着苏云澈。“侯府的柴大多数不都是你打的吗,你用几根又怎么了?”苏云澈看着堆了半屋子的干柴,有些疑惑。“我……咳……不能用的……”萧灼华咳嗽起来,身上在发抖,“上次用了,被其他下人发现了,我就挨打了,他们说……柴是给人用的,不是给我用的……”苏云澈看着萧灼华,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苏云澈行军的时候,常听顾煜谈起萧灼华,顾煜说那是他的仇人,说起他的时候眼里满是愤怒。可是后来苏云澈真正见到萧灼华的时候,他实在没办法把面前温柔胆小的男人和十恶不赦联系在一起,他知道萧灼华做的事情令人不齿,可是萧灼华疼得意识模糊还要对他说“劳烦大夫了”,会温温婉婉和他打招呼,他实在是硬不下心来和别人一样对待他。“那我以后经常给你送些小柴禾和炭火好不好?你要答应我按时喝药。”苏云澈像哄小孩子一样哄着萧灼华。萧灼华乖巧地点点头。“城南新开了家铺子卖小圆烧饼,很甜,也很软,我夫人吐得厉害的时候都能吃下去,还给你带了酸梅和杏干,还有老陈记的桂花糖,你晕的时候可以吃。”苏云澈打开自己的纸包,笑眯眯地说。萧灼华的眼睛亮亮的,小心翼翼接过一个小圆烧饼,咬一口。“谢谢你啊,苏大夫,娘活着的时候常给我做烧饼吃,我已经很多年……很多年没有吃过了……”“慢点吃,不着急,最近肚子痛吗?”苏云澈看着他小心翼翼的样子,心里很不是滋味,不过是一块普通的烧饼,萧灼华却像一只捡到骨头渣子的小奶狗一样高兴得不加掩饰,假如他长了尾巴的话,现在一定在欢乐地摇摇晃晃。萧灼华有些心虚地抬眼看看他,小声说:“不痛……”苏云澈无奈地撇撇嘴:“说实话,你的眼睛骗不了我。”“有时候……是有点痛……不过我可以忍的……”萧灼华低下头,像一个撒了谎被逮住的孩子。“流血吗?”苏云澈感觉情况比自己想得更差。“有时候……会流一点点……不脏的……我都会洗干净的……我不脏的……”萧灼华试探着说。“你不脏,我知道,把裤子脱下来,好吗?”苏云澈软言软语地哄着,怕惊吓到面前发着抖的小白兔。看到出血的痕迹,苏云澈的眉头锁得更紧了。萧灼华像做错事一样,犹豫地看着他的脸色,不敢说话。苏云澈把萧灼华带着血污的裤子放到一边,叫他平躺在草席上检查其他的情况。 萧灼华红着脸要遮,苏云澈被他逗笑了:“别紧张,我当大夫的什么没见过。”“我再给你开些药,记得按时煎了喝,你的病发作起来我知道,我都不知道你怎么一个人硬生生忍了这么多年,以后不要忍着,痛了就和人说,叫人来找我,不然你活活痛死了,孩子怎么办?”苏云澈一边碎碎念,一边给萧灼华最近大腿上受伤的地方涂药膏。冰凉的药膏刺激着伤口,萧灼华倒吸一口冷气,颤抖着忍下一阵疼痛。“你都怀孕了顾煜还打你啊?”苏云澈叹一口气。“不怪他……是我……犯错了……”萧灼华咬住食指的关节,强行忍住未出口的呻吟。“背上有伤吗,我一并给你涂了。”萧灼华含着两包泪,乖顺地点点头,撩起自己的里衣,露出肤白细嫩却又布满可怖疤痕的背。有鞭伤,有刀刻,有铁烙,一道剑伤从右剑延伸到腰部,看起来就是旧伤,时隔多年依稀可见当年皮开肉绽的痕迹。萧灼华说过这是小时候留下的,苏云澈想象不到他小时候经历过什么。新伤有淤青,有已经化脓的伤痕,苏云澈一边抹药一边揪心。“胸前……我自己来好吗……”萧灼华很小声地要求。“好。”苏云澈有些哽咽。地坤怀孕以后最需要关怀和照顾,可是萧灼华什么都没有,只有前方望不到尽头的长夜和冷冷高悬的孤月,苏云澈不知道萧灼华是怎么在凄凉的生命里一天天卑微而又坚强地活着。“大夫别哭啊,都是我不好,惹您伤心了吗?胸前我不自己来其实也可以的……我只是……不想那么劳烦您……”萧灼华不知所措地揉搓着布满细小伤口的指尖。苏云澈别过头去,在药箱里翻腾一阵,找出一个淡绿色的小瓷瓶,缓缓放在萧灼华手心里。“这是我专门给你研制的新药,药性很温和,不会影响孩子,心脏疼的时候就服一颗,虽然根治不了,但是可以减缓症状,你也不至于疼得动弹不得。”苏云澈掩饰着心中的波涛汹涌,语气尽量平静下来。“好,谢谢苏大夫。”萧灼华点头,面上浮现出浅淡的笑。他一笑,眼睛里像是盛了一段多情的星河,浮动着亮晶晶的流光。好像他从不曾被虐待,从不曾受伤。月升东山,日落西沦,碧水朱阁,星楼云台。灯烛融融续昼,玉镜璨璨荧辉。邺水临川,睢园彭泽,词宗武库,仙望神威。列阵北斗,盛宴繁耀。秋夜瑟瑟桂如烟,流霜楼上宴群贤。音籁不绝皇家苑,气凌歌断九重天。 第10章 瑶琴流水,琵琶飞花。珠玉落盘,佩环鸣响。佳人妖冶,歌舞婆娑。朱唇轻启,暖袂盈盈放牡丹。红绡飞转,冷袖凄凄开玉兰。顾煜身着玄色暗蟒镶银束腰直裰,头戴双蛇绕枝嵌玉冠,俊朗的脸上没有表情,慵懒地把盏自饮,没兴趣和其他人八卦,没兴趣看台上人表演,好像今天的凯旋宴和他这个最大的功臣没关系一样。切,都是什么庸脂俗粉。顾煜漫无目的地倒一杯酒,一饮而尽。当朝皇帝夏知瀚早已习惯了好兄弟木头般无欲无求十分欠揍的样子,也不介意。他眼底缱绻,把青绿的葡萄耐心地剥皮去籽,放到晶莹的琉璃碗里,偷偷给一旁端坐着的君后递过去。君后偏头看他一眼,原本清冷如崖上松雪的眼神竟显露出娇羞嗔怪,嘟囔一句:“没个正形。”手却自然而然接过了小碗。夏知瀚顽皮笑笑,低头搅拌几案上的羹汤,等着汤凉了再偷偷递过去。君后是将门独子,十六岁被封为夏知瀚的太子妃,从先皇驾崩,到萧氏谋反,再到七王争霸,曾陪着夏知瀚戎马关山,血染旌旗,遭遇过所有风风雨雨。夏知瀚即位后也只宠君后一人,一群老臣劝得舌头快要打结,都没劝动他再纳几个妃子,外国送的公主,民间献的美人,初长成的官家小姐,一眼不看,直接许给没有婚配的功臣。夏知瀚看顾煜刚二十出头,也没听说婚配过,于是做主把自己的同胞妹妹许给他,顺便送他几个别国刚刚进贡的美妾,毕竟别国送都送了,叫人家回去也怪折腾人的。妹妹除了扬言要把夏知瀚的脑袋打歪,目前也没有什么更激烈的反应,夏知瀚觉得问题不大。至于美妾,夏知瀚打算今晚让他挑一挑。飘扬的红纱突然从眼前掠过,顾煜猛然抬头,眼前美人的水袖飘摇,嫣然一笑,身姿蹁跹,腕上银铃叮当响,曼舞如莲花回旋飞荡。灯火辉煌,弦惊铮铮,身后的绚烂的火光为舞姬镀上一层明艳,恍惚间,顾煜仿佛看见他小时候,萧灼华跳舞给他看的样子。面前的身影和熟悉的轮廓重叠,多年前的光景重现,朦胧间,十几岁的萧灼华仿佛就在眼前,佳人起舞若游蝶,回首凝眸,那么柔情似水地望着他,眼波倒映着明媚的春光。浮光掠影云扉开,往事惊鸿照影来。“看来顾爱卿对西域来的这位舞娘很感兴趣,不如将她……”夏知瀚发现从来不在宴会轻易搭理人的呆木头顾煜竟然抬起了头,顿时发觉了一丝异常,眼睛闪烁着自以为很智慧的光,觉得事情有戏。“陛下,不必了。”顾煜非常清楚自己一向不太聪明的好兄弟会在今天说出什么话,淡定地制止了他的虎狼之词。顾煜放下酒杯,拱手作揖道:“陛下,赤影军中的将士多是年少厮杀发迹,多年来一心为国效力,难免误了人生大事,不曾婚配过,都是弱冠有几、英勇善战的好天乾,臣恳求陛下做主,赏赐给他们些美姬。”跟着顾煜来赴宴的赤影军将领都是战场上杀人不眨眼的壮汉,此刻却都羞红了脸,看看台上的美姬,又看看顾煜,心里高兴得咚咚跳又不敢表现。夏知瀚叹气:“朕准了。可是顾爱卿啊,你就不想想自己吗?”顾煜眼都不眨,淡淡回答:“不见沧海不遇水,不见灼华不逢春。” 散了筵席,顾煜带着三分酒意回府,一丝凉风钻过马车的窗帘吹来,他反而更加清醒。不见灼华不逢春。春色却困情局人。斜倚在马车上,他骨节分明的手支撑着额头,却消减不了隐隐约约的头痛。他曾想过如果没有遇到萧灼华,自己的人生是什么样的。他依然会是无忧无虑的小少爷,常伴爹娘身侧,不用凄苦地逃亡,也不用自小参军,从一个无名小卒杀到名动四方的定北将军,脚踩无数满是鲜血的亡魂。当年他平反后,皇帝允许他亲自报仇,将萧家交给他处置,他亲手将利剑刺入萧肃的胸膛,听到他将死未死时的邪笑。“灼华是我最懂事的棋子,他是一匹狼,在顾府里潜伏多年,为了在关键时候反咬你们一口……”萧肃面容扭曲,不甘心地咽下了最后一口气。顾煜找到萧灼华时,他恨了十年的人正发着烧,奄奄一息躺在萧府后院的窝棚里,手腕上、脚腕上戴着闪着寒光的锁链,身上全是被拷打的痕迹,背上的衣服烂成了破布条,血肉模糊,颤抖得像一条无助的病犬。萧灼华捂着心口,眼神聚焦不起来,看不清他的样子,很小声叫一声:“少爷。”顾煜把刀架在萧灼华的心口上,萧灼华却一点都不反抗,甚至眼神都没有一丝躲闪。“杀了我吧……少爷。”萧灼华把手从心口移开,虚弱得喘不上气,把带着淌血伤痕的白嫩胸口完全暴露在顾煜的面前。顾煜身经百战,直接削下人的脑袋眼皮都不眨一下,此时手颤抖得握不住刀,硬是下不去手。这是他从小期盼着要娶的人啊。现在却走到了这种地步。顾煜不承认是自己下不去手,他说痛快地死,萧灼华不配。他要让萧灼华生不如死。马车停到府前,顾煜跌跌撞撞下车,走向柴房的方向。 第11章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往那里走,一定是因为脑子不清醒吧。柴房亮着微弱的灯,像星河上静止的孤舟,孤舟上总有一个默默等着他的人。顾煜推开门,萧灼华这次却没有像往常一样来迎接他。萧灼华躺在草席上,面上有些不正常的潮红,像一条脱水的鱼一样艰难地喘着气,抓着身上单薄的被单。苏云澈守在一旁用一盆冒热气的水拧着白帕,红泥小炉叽叽喳喳冒出苦涩的药香,见顾煜进来,食指放在唇前,示意他动静不能太大。“傍晚时候就有点低烧,现在都说开胡话了。”苏云澈拧干净帕子上的水,把它搭在萧灼华的额头上,“找人去叫你,他们说你在赴宴,将军真是好雅兴,在宴上相中几个美人?”顾煜低头不说话。“他也是个人,无论之前怎么样,他现在是个孕夫,孩子是你让他怀上的,这事总不能怪他。你不要对他太狠了,身体再这么差下去,你再请我来,我也不好治呀,是不是?”苏云澈也不管他说不说话,微微挑眉,自顾自把水盆放在顾煜手里。“也不是什么大事,待会儿药熬好了记得喂他,既然你来了我就走了,今天我回家又该晚了,我夫人估计又要罚我跪搓衣板喽。”苏云澈挠挠头,打个哈切,不等顾煜回答,推门就急吼吼离开了。顾煜低头看着萧灼华,席子上的人睫毛微微颤动着,呼吸也不稳,一幅睡不安稳的样子。他苍白的唇瓣正发出极低的呓语。顾煜俯身,听到他在说:“少爷……救我……”顾煜的手抚过萧灼华滚烫的脸,萧灼华像一只小猫一样轻轻蹭他的掌心。“少爷……我怕……”萧灼华呢喃着。顾煜冷漠的眼神有那么一瞬间闪现出温柔,过了半晌,他讷讷收回手,皱着眉,偏头去照看炉子上熬的药。乌黑的药汁倒出来,一股刺鼻的苦味让从小就讨厌喝药的顾煜感到反胃。顾煜浅浅舀了一勺打算试试温度,结果难喝得他脸都发绿。顾煜突然感觉哪里不大对劲,回头一看,萧灼华不知道什么时候醒来了,正迷迷糊糊盯着他。见萧灼华支着胳膊坐不起来,顾煜把他圈到自己怀里,让他靠着自己结实而又温热的胸膛。萧灼华甚至不等他喂,神情淡漠,双手捧过那碗苦药就一股脑往下灌。等顾煜从惊愕中回过神,萧灼华已经放下碗,呛得轻轻咳嗽几声,汤药一滴不剩。顾煜想起小时候,当他病了不想喝药的时候,他的华哥哥总是变着法哄着他,一勺勺吹凉了喂给他,一刻不离在床边守着他,软言软语问他想吃什么,哥给你做。 萧灼华身上常年带一股淡淡的药香,混杂着桃花味甜丝丝的信香,小顾煜最喜欢趴在他怀里,闻到就会莫名安心。顾煜知道华哥哥常年喝药,但从没见过他喝药的样子。“咳……咳咳”萧灼华又沉闷地捂住嘴咳嗽几声,在手掌上咳出一口鲜红的血,将顾煜拉回了现实。萧灼华挣扎着要挪出他的怀抱。“干什么?别动!”顾煜把他圈得更紧。萧灼华被他唬得不敢动,怔在原地,眼圈红红地看着他,用沙哑的声音嗫嚅着:“脏了……不能……弄脏……”顾煜掏出自己的暗青紫蒲纹方巾擦净萧灼华的血,萧灼华低头,呆呆地看着染上血污的丝绢,说:“奴洗干净了就还给大人。”顾煜冷笑一声,看着他低眉颔首的样子,心头又莫名一股火。不愧是萧灼华,永远能装出一幅最无辜又心善的样子,好像什么恶心人的事都没做过一样。顾煜赌气说:“不必了,你用过的我嫌晦气。”萧灼华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身上有些颤抖,过了一会儿,他轻声说:“好……”顾煜早知道是这样,萧灼华就像一片宁静得过分的湖泊,再污秽的言语,再残忍的虐待,到他这里就像湖面上吹过一阵风,惊不起一丝波澜。他真像是没有心一样,仿佛根本感受不到人的情感。也难怪当年他笑面迎人,背地里那么狠心害了恩人满门。顾煜单手掐住萧灼华因为发烧而微微发烫的瘦弱脖颈,稍稍施了几分力道。顾煜听到萧灼华痛苦地呼吸,双手无力地抓住顾煜的那只手,身上抖得更厉害。“我恨你。”顾煜咬牙切齿。“……知道。”萧灼华费尽力气,发出微弱的气音,“能不能……生下孩子再死……”“你还会在乎孩子?”顾煜松开手,根本不信他的话,“你根本不在乎任何人。”萧灼华说不出话,像断了线的木偶一样瘫软在顾煜怀里喘着气,眼角带着泪。“在乎的……”萧灼华眼睁睁看着顾煜把他放倒,起身又要走,抬手想抓住他的衣角,奈何那抹玄色翻飞得太快,他的手颤抖着僵在半空,已经无力再说出那句“我在乎你。”每一次顾煜都走得这么决绝,好像多看萧灼华一眼都嫌弃。萧灼华蜷缩成一团,像受了伤的小兽在暗处舔舐着伤口,他在顾煜看不到的地方痛哭。从小没人教过他,他受了伤不会喊,被侮辱了也不敢反抗,因为一旦惹父亲一丁点不高兴都会被用刑。 第12章 可是他只是不懂说,不是不会伤心,不是不会痛,不是不爱顾煜。第二天萧灼华醒来时已经中午了,他摸摸自己的额头,已经不烧了,只不过身上还是没力气。正是饭点,现在出去吃点东西应该能赶上吧。萧灼华想。萧灼华到下人们吃饭的地方时,正赶上人多的时候,他们刚开始还成群轻松地谈笑,看到萧灼华步履虚浮地走过来,纷纷闭上了嘴,作出鄙夷的神色,仿佛来的是什么瘟神。萧灼华自觉地绕远一点,尽可能远离他们像鬼火一样灼人的视线,走向饭缸子,给自己盛一小碗饭。当他正要盛点菜的时候,手中的木头勺子被人拍落在桶里。萧灼华抬头一看,一个满脸胡子和污垢的大汉正不怀好意地站在眼前,一双带着凶光的虎眼直勾勾盯着他。“没菜了。”二狗子指着半桶菜笑嘻嘻地说。下人们一看,总是凭着一身蛮力作威作福的二霸王今天又盯上了萧灼华,这根病秧子又要遭殃了,正无聊着,他们觉得很高兴,又有好戏看了。萧灼华漂亮的脸上看不出什么表情,低着头走开,去旁边舀一勺子热水浇在白饭上,到最偏僻角落的座位上打算埋头吃这碗狗都不一定愿意吃的饭。有口吃的就很好了,以前在萧府饿好几天都没人管。萧灼华想。“啪!”萧灼华刚往嘴里塞一口,下人们眼里的二霸王摇摇晃晃横在萧灼华面前一拍桌子,震得萧灼华碗里的水都溅了出来。二狗子一把夺过萧灼华的饭碗,把碗里用水泡开的饭洒一地。“嘿嘿,像狗一样,舔。”二狗子狰狞地笑着。其他下人们大多都吃完了饭,饶有兴趣地回过头,想看看萧灼华会不会真的俯下身子去舔。没有一个人想来帮他,大家都像看戏一样。萧灼华的腮帮子鼓鼓的,像一只小仓鼠,抬头呆呆看二狗子一会儿,又低下头,慢慢把嘴里的饭咽下去。“那……我不吃了总行吧……”萧灼华弱弱地问。因为受了刺激,心脏又开始越来越剧烈地疼起来,连带着小腹也炸裂似的疼。萧灼华捂住肚子,想安抚一下孩子,可是根本没用。疼起来萧灼华就觉得不饿了,他强撑着站起来,已经直不起腰,只想离开这个令他害怕的地方。“去哪呀?一点儿活都不干还有脸来吃饭?你见这府里谁像你一样成天睡大觉还白吃白喝?我二霸王今天就替王总管教训教训你!”说完便抡起袖子,给了萧灼华一巴掌。萧灼华重心不稳,后背撞在墙上,痛苦地一点点蹲下。 “哎呦!”于是其他下人们开始起哄。有胆小怕事的提醒二狗子:“你可悠着点,他现在肚子里怀了种,闹出人命可是要倒大霉的。”“害,你看侯爷什么时候正眼瞧过这个畜牲?不知道什么时候和外人瞎搞大了肚子吧。”又有人说。“没几天,大夫人就要进门了,他一个先纳的妾又算是什么东西,几时受过宠呢?”“就是,而且这个贱蹄子一看就不算好东西。”“别说了……”萧灼华顾不得脸上的红肿,捂住自己的耳朵,“别再说了,求求你们……”他闭上眼睛,抱住自己的头,一遍一遍重复:“别再说了……”萧灼华渐渐听不清了,好像有人讥笑,有人谩骂,有人嘲讽。一字一句,强调着他的狼狈不堪,刺痛着他那点可怜的自尊。等他再次睁开眼,人都走光了,他长长喘一口气,一摸下体,又是一片腥红的粘腻。他难受得呼吸不过来,拿出苏云澈给他的那小瓶药,倒出两粒吃下去。可是心脏的疼痛依然尖锐,阻碍着他的呼吸,刺激着他脆弱的神经。我不贱的。别再说了。“起来!贱货!”萧灼华感到肩头被人踢了一脚,一抬头,王总管正居高临下地俯视他。“知不知道这几天侯爷大婚事情可多了,好啊,大家都有事干,你敢蹲在这偷闲?”王总管狠狠揪住他的领子,轻而易举把他拽起来。萧灼华闷哼一声,额头上覆盖着细密的冷汗,疼得没力气回答。“府里的脏衣服都堆成山了也不见你关心,你这猪脑子成天就想着偷懒,看见那一大盆没有?都给我洗干净!少给我用井水,去河里洗去,让河水好好冲刷冲刷你那腌臜心肠!我告诉你,顾府可不养你这样的大爷!”萧灼华被凶得一愣一愣,捂着肚子走到盆子前,费劲地端起满盆子脏衣服,险些站不稳。“快点走!跟他妈残废了一样!”王总管随意悠闲地坐在一把木头椅子上,翘着二郎腿,用一根细木棍挑着牙,胖脸上的肥肉随着晃腿一下一下颤动,好不神气。萧灼华吓得一哆嗦,尽可能快地迈着腿,走向顾府后山的那条河,每走一步都忍受着从小腹蔓延开的撕裂般的痛苦。深秋的河水冰凉,萧灼华跪在河畔的枯草上,就着这样冷的河水揉搓着衣服,手都冻得不受控制,他把双手拢在一起,哈着气,可仍旧驱赶不走入骨的寒意。“咳……咳咳”萧灼华的肺如同落了灰的老风箱,伴随着剧烈的疼痛,颤颤巍巍迸出几滴血,萧灼华看着刺目的鲜红顺着潺潺的清澈流水东下,凄凄然去了远方。 第13章 萧灼华茫然地环顾四周,远山的风景消沉,已经不复前一阵子的秋色如画,红叶间疏黄。晚秋凄寒,山林几乎落尽了叶,失去了原有的繁华,正盼望着一场初雪的庇佑。妩媚成缺几多愁,青山改色待白首。想到即将到来的寒冬,萧灼华不知道自己该如何揣着一个孩子挺过去。可是再这样下去,就算自己能活下去,流产是早晚的事吧。他多想保住这个不离不弃陪伴着他的小生命,每当他精神恍惚自残的时候,小腹间一团温热总是能让他放弃轻生的打算。小桃子很坚强,不管外界如何,每时每刻都温暖着萧灼华孤寂的心。树枯山荒,云聚生烟,日辉隐去,天青欲雨。豆大的雨点降下来,打湿了萧灼华的发顶。萧灼华没有带伞,正准备找个地方躲起来,头上却突然出现一顶装饰繁复华丽的玉骨竹八角伞,艳红的底面上镀了金箔,描绘出一幅栩栩如生的喜鹊压海棠。伞下的女子面若牡丹般艳丽,显出一番独特而又雍容的大气。杏眼若霞映澄塘,神色如秋蕙披霜,黛眉吊梢,旖旎中平添三分英气。绛红罗裙随风摇曳,裙摆上翻飞金线绣的芙蓉。头挽落云乌髻,斜飞玳瑁凤钗,南红明月珰在耳畔摇晃。“下雨了,”女子朱唇轻启,俯身对萧灼华友好地笑着,“你没带伞啊?”她的音色很冷,透出威严的天家气概,说话的语气却是温暖的,就如斜阳的霞光,柔柔地照进萧灼华荒芜的心里,抚慰他淌着血的伤。“我叫夏知秋,刚刚准备来顾府寻个愣头青打架,没成想他不知道死哪去了,恰巧不在,我就到后山四处转转。见公子独自在这里浣衣,真如雨里的仙人,小女子冒昧打扰,还望见谅。”看到萧灼华眼里有些疑惑,夏知秋解释道。萧灼华把洗干净的衣服放到盆子里,点点头说:“姑娘谬赞了,我不过是一个顾府的下人,何来的仙人之气。再往山上走走有座凉亭,可以避雨,您若是不嫌弃,就跟我来吧。”“好啊。”夏知秋单手轻松端起沉重的木头盆子,一手撑伞就要走。“姑娘,我来,女孩子不能干重活。”萧灼华要拦。“你身子这么单薄,一看搬着就费劲,你若是想拿点什么,就帮我撑着伞。”夏知秋被他着急的样子逗笑了,把伞递给他。夏知秋留意到萧灼华走得慢,于是刻意放慢了自己的脚步。“我读过句好诗:自古逢秋悲寂寥,我言秋日胜春朝。晚秋里的空山新雨向来最惹我喜欢了,山寒峭耸,树枯苍劲,霜报黄花,颇具风骨。既有此景,你我相逢于山中即是有缘,不赏都是对秋天的辜负……”夏知秋一路上兴致勃勃走在萧灼华身边说个不停,萧灼华笑着,静静听她说。端坐在亭子的石桌前,夏知秋抬头看雨幕从雕着青鸟的飞檐上落下,为人间笼罩一层朦胧的纱。 “过几天我就要嫁人了。”夏知秋说。“嫁给心上人吗?”萧灼华问。“算得什么心上人?我的王八蛋哥哥要把我嫁给他的王八蛋兄弟,这两个倒霉家伙可是把我算计明白了。我一个中庸又不需夫君,什么都不知道就被许出去了,杀千刀的比窦娥还冤。这几天我不见他们,等我见着了,一脚把他们头踢飞,叫他们八辈子都找不到脑子在哪!”提起这个,夏知秋暴跳如雷。“抱歉,惹姑娘不高兴了。”萧灼华被吓了一跳,心想今后谁若是娶了这位美艳无比却性格彪悍的姑娘,日子恐怕不太好过。“你怎么会惹人不高兴?像你这么俊俏的地坤,想必有很多天乾喜欢吧。”夏知秋变脸很快,笑眯眯望着萧灼华。“没人喜欢我,我倒是一厢情愿。”萧灼华苦笑。“哪个脑子进水的玩意儿,能放着你的一厢情愿不喜欢你?除非他是块呆木头,公子快别说笑了。”夏知秋感叹道。“你腰不舒服?”夏知秋注意到萧灼华的手抚上了腰腹。“嗯,怀孕了。”萧灼华不好意思地笑笑。“哪个脑子进水的叫你怀上孩子还敢不喜欢你?你告诉我,我夏知秋非得帮你教训教训他,天乾都一个样,就像不经用的马车,坏了就该修理修理,不然不知道天高地厚!”夏知秋想到面前这么好看的天鹅已经被癞蛤蟆给叼了,心里一顿恼火。皇宫的偏殿内室里,熏香复袅袅,竹帘隔洞天,夏知瀚和顾煜对弈激烈,难分胜负。“你这走的什么邪棋?朕不跟你玩了!”眼看着顾煜下了一步险棋占了上风,输不起的某个皇帝满头是汗,直接伸手把棋局搅乱。“吉时嫁凤凰,祥云镀斜阳,鸣铳打炮仗,锣鼓震天响。双蝶戏兰银镜中映出人面胜于花面娇,眼若春水唇如丹。夏知秋一袭凤凰凌天双鱼戏水碧霞罗,逶迤拖地五彩祥云月映牡丹绣金裙,宝珠碎玉繁若天河,璨璨生辉镶了满身绫罗。点翠镶金的凤冠似玉雀开尾,栖在乌黑的发间。雾鬓斜插玉龙凤钗,耳畔摇曳玛瑙红珰。满面红妆浓郁撩人,额上牡丹花钿妖冶妩媚,宛如正徐徐开放。即使夏知秋冷着脸,一幅别人欠她八辈子钱的样子,依然美艳得动人心魄。 第14章 花容见闭三春妍,玉貌窥羞九秋月。群芳无心皆有缘,世人有眼应未见。夏知秋的贴身丫鬟绾娘掀开晶莹剔透的珠帘,只见她面容姣好,清秀的娃娃脸显出俏皮。身段婀娜,绯红色夹袄上绣了精致小巧的白梅,镶了雪白的滚边。银朱色的裙摆上点缀着蝶舞暗纹,笑盈盈捧着一盏芽色清茶,说:“殿下,该上轿了。”夏知秋含泪望天:“唉,该上路了。”“殿下,这可是您的大喜日子,话可不兴乱说。”绾娘吓得脸色发白,把茶碗放在雕花的乌木小几上,慌忙要去捂住夏知秋的嘴。“你你你莫挨老娘,好不容易上的妆,弄花了他们又要摁着本宫重新画。”夏知秋急了,随手轻巧地一转,打开黄菊傲寒霜的折扇挡在面前。“殿下快些吧,陛下等急了又要催了。”绾娘拿她没办法,只好眼神幽怨地退到一边。“催催催,皇兄就会催,他这么着急,快替本宫嫁了吧,本宫偏就不干了。”夏知秋拂袖而去,留下茶凉沁香,闺房成空梦一场。大殿金碧辉煌,银烛成海,红绸成江。当朝皇帝和君后端坐于堂上,公主从桃花落鸳鸯的红纱青竹团扇后露出眉眼如画,看得夏知瀚都有些怀疑这是不是当年那个一人能打十个壮汉的暴躁妹妹。“呀,这不是皇妹嘛,以前不是说要孤独终老吗?几天不见,都该嫁人啦。”夏知瀚和夏知秋一起在娘胎里时就开始不对付,这会儿也是见面就掐。“是啊,可是托了皇兄的福了,秋儿今日大喜,谢过皇兄。”夏知秋强忍着在众人面前揍夏知瀚一顿的冲动,咬牙切齿地对夏知瀚鞠一躬。早知我哥是你这丘八,当年烂母后肚子里算了。夏知秋心想。总算把这个祖宗交代出去了。夏知瀚心想。可是望着夏知秋离去的背影消失在光线斑驳的门楣后,夏知瀚难免有些伤感。他回忆着与妹妹相处的点点滴滴,觉得妹妹拿着九环大刀追着他砍的样子都变得有点可爱起来。“你为什么这么执意把秋儿嫁给顾煜?毕竟双方不情不愿的,强扭的瓜不甜。”坐在回宫的马车上,君后君翎偏头问夏知瀚。“翎儿,那天在宴会上你记得顾煜说了什么吗?他说不见灼华不逢春。所有人都以为他只是在婉拒纳妾,我心里生疑,叫暗线一查,才知道萧氏一个余孽被他藏在府里,是个地坤,名叫灼华。”夏知瀚眼神闪着寒光,把玩着手里的一颗棋子。“这是欺君之罪!按理说不应该,顾煜曾被萧家害成那样。你的意思是,把公主安插进去以防生事?”君翎不敢相信顾煜会做出这样的事情欺瞒君上。 “对,就算真的没什么事,也得居安思危吧。顾煜我信得过,他欺我也没关系,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好。只是萧家的人不容小觑,萧家犯了重罪他都没被顾煜手刃,我猜他们情谊不浅,顾煜又手握重兵。世间的事一旦沾染了情分啊,就不好说了。”夏知瀚摩挲着下巴,脸上的笑意似有若无,“再说了,知秋不是一般女子,此生又不愿入红尘。顾煜心里有人,也定不会对她动心。他们井水不犯河水,正适合掩人耳目。朝中早就有人觐见议论公主婚事,她再不像个寻常女子一样嫁出去,等哪天江湖盟主的身份一暴露,对稳定朝廷局势可不利啊。”夏知瀚把手中的棋落在棋盘上,得意地开口:“君王无虚棋,落子便知天下事。我真是聪明绝顶。”君翎面无表情,抬手一戳他的脑袋瓜:“难得看你正经一回。”浩浩荡荡的仪仗队从城头排到城尾,为首的豪华的乌木大轿装饰了鲜艳的红绸,耀眼的金玉,四周雕镂繁复华丽,二龙戏珠,双雀穿云,不知多少能工巧匠昼夜交替雕琢不停,才刻画出如此奇作震撼人心。在轿中坐着的夏知秋皱着眉头怀疑人生。我好歹堂堂一个公主啊,就这么草率被安排了?夏知秋掀开层层裙摆,露出白嫩的大腿以及……一把剑。夏知秋轻轻抚摸着这把好不容易藏好的宝贝,仿佛抚摸着一只心爱的灵兽。剑名流霜,即使历载经年,刃上也常带寒光。剑鞘上雕着凤凰衔牡丹,栩栩如自然。前朝元嘉六年,皇后诞下一对龙凤胎。皇帝祭祀途中遇一老道,谈吐不凡有仙人之气,遂带入宫中托其观幼子面相。老道见了夏知瀚,摸摸胡须说:“此乃真龙降世,日后天子非此儿莫属。”再把夏知秋抱出来给老道瞧,老人家瞪大了眼,吓了一跳:“逍遥谪仙堕凡尘,最是不能染天家,其间天机玄妙,不可点破。谬哉!谬哉!”帝王大惊,随即叫老道将公主送出宫外抚养。这老道非同一般,原是雾藏真人,叱咤江湖三十八派盟主,带着公主隐居山中,教习修身练武,临终前将流霜连同盟主之位尽数托付。“神剑待汝……多年,今朝……名归正主。”老道面如枯槁,神色仍旧清明,僵卧床榻,将剑双手奉上,安详西去。十六岁的公主眉宇间还带着稚气,却毅然拔剑四顾,眼里满是正气坦荡的决心。大厦将倾,蝼蚁溃堤。乱臣结党,天子驾鹤。万般倾覆之际,江湖三十八派新任盟主,前朝公主夏知秋仗剑下山,私下里与哥哥相认,一顿友好的掐架问候之后,集结各路英雄好汉投了太子的军队,还从路边的垃圾推捡来了正倒霉的顾煜收留他从了军。 第15章 夏知秋自封平祥将军,为夏家复国的江山杀出了一条血路。巾帼染血过横塘,山花漫卷马蹄芳。素面笑靥杀意藏,豺狼灭魂斩凄霜。她于重围阵中险救过夏知瀚,于死人堆里背出过顾煜。虽是武功盖世,威震八方,但当个将军镇守边疆并不是夏知秋的理想。夏知瀚登基后,她直接快乐卸任,把没处理完的烂摊子扔给顾煜,表面上悠闲自在当公主,背地里掌管着民间的江湖。正如当年老道所言,夏氏兄妹如龙凤腾于淬火,阴阳相生相克,一日互相辅佐,稳保大夏天时并济,地利人和。从回忆里回过神,不知不觉间,花轿已经停在顾府门前。顾煜身着华服,面色冷酷,但一如既往帅气。看到他又摆出这副欠揍样,夏知秋心里那个火啊,不等绾娘来搀扶,左手拽起红盖头,右手拎起剑,准备来个霸气出场吓死顾煜,自信地抬脚,结果没留意轿子上的门槛,摔了个狗吃屎。立在轿旁的绾娘吓得一愣。站在门口的顾煜确实被她吓得一愣。在场的来宾停止了东长西短侃大山,被吓得一愣。吹号的,拉琴的,跳舞的,专门起哄的,啥也不会滥竽充数的都不敢动了。马勒戈壁,这下丢人丢大发了。夏知秋恨不得摔死在地上。夏知秋尴尬地爬起来,尽量优雅地拍拍身上的尘土。扭头冲众人恶狠狠地问:“你们看见什么了?”众人慌忙答复:“没有,什么都看见。”“既然没有,给本宫接着奏乐,接着舞!”夏知秋气恼地吼道。于是吹号的,拉琴的,跳舞的,专门起哄的,啥也不会滥竽充数的都开始动了。不顾绾娘苦口婆心的阻拦,夏知秋就这么提着剑,灰头土脸跨过火盆,进了顾府。喜堂之上,叫堂的小倌看看冷着脸的顾煜,看看提着剑的夏知秋,平日里的大嗓门都还给了亲娘老子,脸憋得通红,愣是一句话都憋不出来。小倌又怕断头,又怕对不起职业操守,好不容易鼓起勇气闭着眼喊一句:“一拜——”“闭嘴!拜个屁拜,都别拦我,顾煜我今天就掰了你!”夏知秋气势汹汹地拔出剑,看样子要动真格。绾娘眼看着拦不住她,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殿下,使不得呀……”小倌吓得魂都没了,一翻白眼就昏了过去。 众人被夏知秋吓得不轻,一时间都借口护送小倌慌慌张张蜂蛹而出,把一对新人晾在了空荡荡的大殿。毕竟是曾经的平祥将军,出了名的性子烈,当真发起火来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刹不住。“我哥脑子被驴踢了让你娶我,你踏马还真敢娶?没良心的忘八犊子,几日没教训皮痒痒了是吧?我今天让你好好见识见识你师傅是谁!感受一下久违的关怀!”夏知秋举起手中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就往顾煜身上劈。到底是夏知秋一手培养的人,顾煜眼皮都不眨一下,只是沉静地一闪躲,锋利的流霜扑了空,砍在顾煜身后的板凳上,板凳直接从中间裂开,断成两节。板凳:我真的会栓q,就没人为我发声吗。“皇命难违,徒儿百口莫辩,还请殿下息怒。”顾煜面色清冷,躬身作揖。顾煜的武功一半在顾府没落前由家里的先生教习,一半则是师承夏知秋。当年十岁的顾煜像流浪的小狼崽子,满眼戒备盯着夏知秋。“底子这么好,不跟着我习武都可惜了。你不是说要当将军报仇雪恨嘛,不听师傅的话可不行。”十六岁的夏知秋面带笑意,蹲在地上,抬着头,左手支着下巴,右手抚摸着顾煜的脑袋。顾煜气哼哼地一把甩开她的手:“你一个中庸,又是个女子,能有什么本事,怕不是绣花枕头一包草,我一拳没把你打哭就不赖了!”说着挥起小拳头就要往夏知秋身上砸。夏知秋“噗嗤”一笑,抬手接住他的拳头,顺势把他胳膊反剪摁在地上,动作一气呵成,不费吹灰之力。“小傻忘八,劲儿不小啊,性子挺烈嘛。”he刚才还张牙舞爪的顾煜瞬间变成了流泪猫猫头,哼哼唧唧说:“师傅,徒儿错了。”夏知秋教导着小狼崽子一天天长大,直到顾煜长成了匈奴谈之色变的“狼将军”。看着面前已经比自己高出半头的顾煜低头认错,夏知秋的火气收敛了些。“你府里还有什么莺莺燕燕,都带出来给本宫认认,省得到时候本宫没眼色得罪了人你又要闹。”夏知秋收剑入鞘,打趣地问顾煜。“是有一个妾,不过他性情古怪,恐他冲撞了殿下。今日他一天没露面,应该是对我娶正妻有意见,不想给我面子。殿下执意要见的话,我带殿下去找便是。”顾煜想起萧灼华的别扭样,心里又一阵厌烦。昏暗的柴房里。王总管说萧灼华是个扫把星,身上的晦气会折煞了大婚的喜气,吩咐下人将一把锁横在门上,关了萧灼华一天一夜。微弱的霞光透过柴房唯一的小窗户照在萧灼华不停发抖的身上,他把自己缩成一团,胳膊环抱着双腿,埋住头小声呜咽。他伸手翻翻自己的枕头底下,只翻出顾煜那天给他的一方巾帕,帕子里包裹着一朵枯萎的白色干花。 第16章 “天快黑了……没有蜡烛了……”萧灼华把顾煜的巾帕贴在左胸前,好像这么做就能减缓他心脏的剧痛一样。“少爷,我害怕……”好疼,吃了苏大夫给的药都不管用,大夫骗人。萧灼华想。他疼得脑海里出现幻觉,泪眼朦胧间,他仿佛置身于望不到尽头的深渊。他看见小娘浑身是血,目光幽怨;他看见顾老爷顾夫人死不瞑目,枯骨血溅,化作恶鬼要将他推入黄泉。他看见顾煜用仇恨鄙夷的目光瞪着他,持刀划开他的手腕。“我恨死你了。”他仿佛听见顾煜这么说,“去死吧。”萧灼华不反抗,安静地看着鲜血染红了他的白衣。挺好,一辈子八竿子打不出个响,死了还能鲜亮鲜亮。死了好,我这般晦气的人,本就该死的。只是心头放不下我的少爷啊,要是能多陪他一段时间就好了。“灼华!灼华你在不在里面!说话呀!”“顾煜你个二弊,脑子进水了吧!光是叫唤拍门有屁用,看我的!”“咔啦”,门外传来锁子被利剑劈开的声响,顾煜和夏知秋破门而入,落日余晖穿过门框照射进来,驱赶了柴房的暗无天日。萧灼华奄奄一息地抬头,手里握着一个尖锐的碎瓷片,襟袖歪斜,露出白皙小臂上一道道自残的旧伤,左手的手腕被他自己划破,血滴在布满灰尘的地上,像隆冬中将死的红梅孱弱地开放。顾煜几乎不敢相信坐在地上如破败木偶一样毫无生气的人会是萧灼华。夏知秋也不敢相信这就是几天前遇到的那个温文尔雅的公子。萧灼华瘦弱的身形随着艰难的呼吸起伏,脸白得几乎看不出血色,嘴唇苍白干裂,眼睛哭得红肿,目光呆滞得已经没办法聚焦,剧烈地喘咳着,一声一声孤雁悲鸣似的撕心裂肺,化作利刃剜着顾煜的心。听到熟悉的声音,萧灼华从笼罩着无边黑暗的幻觉中回神,眼神茫然地寻找着顾煜的方向。 可待到终于看清那个日思夜想的身影正单膝跪在他面前,萧灼华却瑟缩得更厉害,用沙哑的声音说:“大人奴知错了……奴不是故意寻死的……不要打好不好……孩子会疼的……”“好啊你个顾煜,在外头人模狗样的,窝里虐待自己家的地坤是吧!为师我就教出你这么个狗东西?看我不把你个窝里横的傻缺千刀万剐!”夏知秋平生最看不得人受委屈,尤其是这么温柔的萧灼华。夏知秋的火气又噌噌上来了,本想狠狠揍顾煜一顿,一看萧灼华受了伤,也顾不得收拾顾煜,先把手里的盖头撕下一块想给他包扎,但萧灼华像一只没有安全感的流浪猫一样躲着不让人碰。“我是……脏的……不能……弄脏别人……”萧灼华眼神空洞地呢喃。“顾煜你平日里怎么对他的这是!老娘今天就替天行道斩了你个忘八!”夏知秋的猎杀时刻觉醒,手中流霜早已按耐不住。顾煜正要接下夏知秋这一招,萧灼华却突然挡在他身前。“这是……我家的少爷,谁都不能……欺负他。”萧灼华神志不太清醒,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他隐隐知道顾煜有危险,绝对不能伤到顾煜。夏知秋的手僵在半空。顾煜一愣,想到小时候他个子小,其他小孩子围在他身边想欺负他,萧灼华见了毫不犹豫挡在小顾煜身前,白净的脸蛋气鼓鼓的,一双秋水似的眼闪烁着怒火,叉着腰凶巴巴地说:“这是我家的少爷,谁都不能欺负他。”这是顾煜这辈子唯一一次见到萧灼华发火。萧灼华白底绡花的衫子在小小的顾煜面前比将领的旌旗都威风,他仰着头,一脸崇拜地望着华哥哥的背影,像只小狗狗仗了主人的势,抱着萧灼华的大腿对着其他小孩子做鬼脸。小孩子们被吓住了,从此不仅不敢再招惹顾煜,还把顾煜捧成了小头头,他们说顾煜有一个好漂亮好凶的大哥哥护着他。顾煜骄傲地挺起小胸脯,扬着小鼻子说:“我的华哥哥才不凶,华哥哥待我最好最好了。”华哥哥待他最好最好了。有一年初春,他贪玩偷溜出去滑冰,掉进了冰窟窿,幸好萧灼华去洗衣裳碰巧路过,跳进冰冷的湖水把他救出来。顾夫人知道后狠狠骂了顾煜一顿,萧灼华却打着寒颤护在顾煜身前,说都是奴婢没看护好,少爷还是个孩子懂什么。明明萧灼华自己都是个孩子,却顾不得身上的湿冷,轻声哄着被吓哭的小少爷,心疼地给他擦头发,自责地说都是哥不好,哥没护好你。顾煜身体好没什么事,可萧灼华身上的寒气更重了,病的时候更多了。顾煜那时候不懂事,只是觉得华哥哥多喝了几碗药罢了。萧灼华会给顾煜缝制做工精巧的衣服,再绣上顾煜喜欢的大狮子、小老虎,顾煜的着装一年四季都是最合身最好看的,学堂里其他衣冠华贵的小少爷看了都羡慕得要命。顾煜嘴刁爱挑食,萧灼华就天天变着法给顾煜做好吃的,顾煜常常带着华哥哥给他做的好东西去邻居家勾引其他嘴馋的小少爷,白瓷碗里盛的碎冰梅子汤、热乎乎的清汤面、香喷喷的豆沙饼看得别的小孩子眼发直,顾煜又故意炫耀着不给他吃,把人家馋得哇哇大哭。萧灼华知道了就无奈地笑笑,再做一份给人家送过去。 第17章 顾煜不知道,因为萧灼华幼时受尽了苦难,所以竭尽所能想为他的小少爷撑一把伞。萧灼华曾把他抱在怀里像小狗崽子一样护着,小狗崽子长大后却忘了护着他的华哥哥。年华似水般流逝,血海深仇偷换了那年春宵艳阳天的温柔,铁甲的凌冽肃杀了少年的哀愁。好像一切都变了,可无论遇到什么危险,萧灼华都会下意识毫不犹豫挡在他身前,就算虚弱带疾,一双泪眼,眉宇间坚毅从未消减。“少爷不怕啊,哥在这,不会有事的……”顾煜听到萧灼华的声音,那么轻,那么温柔,恰似一江绿波东流,倒映着一方青天迎春渡秋,终年痴缠着情浓胜酒,无止亦无休。“好好好,我不欺负顾煜,你得伸手包扎一下好吗?”夏知秋不理解萧灼华为什么被糟蹋成了这样都在护着顾煜这个忘八犊子,压住火气放低声音哄着他。萧灼华只是摇头,说不能弄脏别人,挣扎着要躲。顾煜一把夺过夏知秋手里撕下的盖头,从背后抱住萧灼华,低头在他耳边说:“听话,别动。”萧灼华一下子就不挣扎了,乖乖任由他摆布。就像小时候习武受伤后萧灼华小心翼翼给他包扎一样,顾煜轻轻给萧灼华包扎着手腕。萧灼华的手腕很瘦很细,仿佛只剩了一捏就断的骨头,顾煜觉得握着有些硌手。“伤口不深,你是算准了我会心疼对不对?依你,都依你,大不了我违抗一下圣旨,气死陛下,把这个公主退回去。你看,她现在还生我的气,搞得好像谁想娶她一样,看她这只母老虎这辈子也嫁不出去。”顾煜释放着安抚的信香,轻声慢慢对萧灼华说话,檀香充斥着简陋的柴房。夏知秋既觉得自己像路边的狗被人踢了一脚,又被顾煜的话气得牙根痒痒,怕吓着萧灼华,也不好发作,上一个敢当面骂她的人坟头草都两米多高了。“本宫真是谢谢你,这大老远的来都来了,你现在说要把本宫退回去,真是个难得一遇的好驸马,感动得本宫的流霜都说要亲吻你的狗脖子。”夏知秋抚摸着剑,幽幽地说。顾煜不理她,继续抱着自家老婆自顾自地说:“我到底要怎么做才能让你不寻死?今天我来看你了,我不来看你,你是不是就真的走了?我以后不打你了好不好?你和孩子好好活着好不好?我不再追究以前的事情,你答应我活下去。”萧灼华被信香安抚得平静下来,呼吸渐渐平稳,慢慢睡着了。顾煜很小心把他打横抱起来往出走,示意夏知秋跟着他。萧灼华怎么这么轻了?上一次萧灼华在筵席上晕倒,顾煜抱起来还没有这么轻的。 就算一向沉静,顾煜也无法遮掩那天看到萧灼华晕厥后心下的慌,无法提醒自己这是罪不可赦的仇家,脑中一片空白,只想保他平安。记忆里的华哥哥面容俊美,皮肤白皙,看向他的时候总是带着明媚的笑意。即使萧灼华很累的时候,顾煜唤一声哥,他总会提起精神笑着出现在顾煜面前,问少爷想要什么。如今的萧灼华面色苍白,像一朵晚春里枯萎的桃花,一幅没精打采的倦容,只是清秀不减。他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憔悴了呢?顾煜不知道,他被仇恨蒙蔽了眼,不曾回头看看那个对他满心愧疚的人,只觉得他的一切都很虚伪。他曾发誓再也不会相信萧灼华的半句话,不再怜悯此人的假象,但如今却开始细想,萧灼华是不是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受了很多伤。过往的深仇大恨都被抛诸脑后,此刻顾煜满心都是幼时居所的老树下,青檐正漏春光洒,少年时的萧灼华坐在小马扎上抱着小小的他,嘴里轻柔呢喃着哄他睡觉的话:“小乖乖,困觉觉……”“哥,你别死,不要丢下煜儿。哥别死,煜儿以后对你好……”任是平日里多恨,现在顾煜怕得像只哆嗦的小狗,惶恐不安地嘟囔着。顾煜说着说着,不觉心里湿润,眼眶发潮,抱着萧灼华来到自己的寝房,把他放到自己的床上。以前萧灼华每次被顾煜拖上这张床,难免会经历一次不堪回首的蹂躏,光是被做哭了都算轻的。顾煜用信香对他施展着绝对压制,萧灼华就算疼得几近晕厥都只能硬生生承受。顾煜不把他折磨到一滴也泄不出来根本不会罢休,萧灼华只能一边哀求他轻些一边痛苦地忍,咬破了嘴唇,滴下星星点点殷红的血。这一次萧灼华静静躺在床上,顾煜给他掖好被子,坐着呆呆看了他一会儿。他在想,自己是不是错了。夏知秋对顾煜欲骂又止,顾煜对她做个噤声的手势,走向门外,淡淡地说:“别吵他,我出去听师傅骂。”“啪!”顾煜刚把门关上,夏知秋就抬手给了他个大比兜,速度之快可以说是无缝衔接非常丝滑,顾煜甚至都没有反应过来。顾煜摸摸右脸,不可置信地说:“你打我?”“打的就是你个逆徒!刚才怎么说你师傅的?本宫是碍着灼华不想跟你一般见识,你他娘的还狗仗人势,蹬鼻子上脸了是吧!”夏知秋愤怒地指着顾煜,顾煜有些心虚地看向一边。“啪!”顾煜左脸又挨了个比兜。“你还打我?”顾煜眼睛瞪得像铜铃,闪烁着大大的问号。 第18章 “这一巴掌是替灼华打的!本宫前几天还看见他孤苦伶仃在河边就着那么凉的水洗衣服,身上都发抖。今日又被锁在那个破柴房里,你个二弊玩得还挺花。顾煜你踏马的搞清楚,他就算是姓萧,也是你自己娶的媳妇、一个怀了你的种的地坤!废物!你有本事让他怀孕没本事疼他?本宫看他生得俊俏,又伶俐能干,把他接进公主府算了,我好吃好喝伺候着,总比便宜了你这个不明事理的小忘八强!”夏知秋骂人功夫了得,暴躁起来一口气能骂得人摸不着头脑。曾经有个小心眼的敌军将领还就不信这个邪,纳闷一个女人骂得能有多难听,对阵前非要招惹人家,上赶着找骂,最后祖宗十八代被问候了个遍,活活被气得吐血而亡,夏知秋就乐呵呵不费一兵一卒打了个胜仗。顾煜从小听惯了夏知秋的骂,习以为常地低头听师傅教训。听到夏知秋要把萧灼华带走,顾煜不淡定了:“不行,殿下不能带走他。”“你看?急了吧这是?不是假装不在乎吗?不是和萧家有仇吗?不是恨他吗?你这家伙从小脑子一根筋,打仗常年冲动鲁莽,你都不仔细想想灼华这个样子,看上去舍不舍得害你,就算舍得,他当年是不是自愿的?你问过他吗?你揪住心里的仇恨不放,本宫不用想都知道你怎么对待他。真正的幕后黑手萧肃早就被你手刃了,你同一颗棋子寻什么仇啊?”夏知秋恨特不成钢,咬牙切齿提醒着顾煜。“当年之事何必再提呢。”顾煜一向避讳别人谈及他的过往,“无论怎么发生的,不都发生过了。殿下总不能保证棋子就一定出淤泥而不染,真的就能置身于事外,干干净净不沾一滴血。”“这……”夏知秋这下没法反驳。顾煜承认夏知秋说得在理。可是旁观者怎会看懂当局者的人生呢。他只当从前是萧灼华陪他演了一折如梦似幻的戏,檀板响,四击头,风月台上一亮相,开头惊艳了时光,暖融融春色满堂,结尾却换来悲情一场,良人天各一方。顾煜蒙在鼓里,萧灼华付了真情,如此而已。“师傅,世间情劫,苦若黄连,最是痴心不能道,若是两三句就能说清就好了。您是修行之人,也置身事外,看得开。可我终究不一样,他负过我,叫我没了家,叫我如何放得下……”顾煜靠着石柱,风吹动他的发丝,少年人风光霁月,微微皱眉,似是彷徨着看不透这人间。“你看,那股子倔忘八劲又上来了。是,本宫是置身事外,可是你也记好了,年少无知做过的蠢事,到后来会让你悔得落泪。”夏知秋说。“我顾煜从不知眼泪为何物。”顾煜语气冰冷,摇摇头。“你还真是什么都不懂。本宫都懒得再劝你这个倔驴。本宫今晚去西厢住,不掺和你们,你给我守着灼华听见没有?不管怎样,你看得开也好看不开也罢,你既然娶了他就对他负责,有点男人的担当!再让本宫看见你欺负他,小心本宫削了你的脑袋!”夏知秋临走前恶狠狠叮嘱。“徒儿知道。”顾煜脸上看不出表情,俯身作揖。顾煜回到屋里,却发现萧灼华已经醒了。萧灼华原本是倚靠着床头,见他走过来,眼中满是惊慌,费劲地开始解自己的下衣,露出伤痕累累的大腿根。 他刚睡醒,身上又虚,手还不太听使唤,笨拙地解开几个结就放弃了。萧灼华叹一口气,把下衣褪到膝盖的位置,转头趴在床上,把光洁白皙的软臀撅起来,暴露在顾煜面前。“大人……奴今天没力气了……衣服就不脱了……您轻些……不然肚子会很疼的……还会流血……”萧灼华身上抖如筛糠,不知道是怕还是冷。预想中被粗暴进入的剧痛并没有来临,顾煜轻手轻脚上了床,把萧灼华捞进怀里。萧灼华突然被抱住,觉得平日里带着杀气的檀香今天变得好温柔,不知不觉把脸埋在顾煜肩头,深吸一口。“天这么凉,冻坏了怎么办?”顾煜耐心地把他的下衣穿好。萧灼华不回答,怀孕后许久不闻顾煜的信香实在难耐,不由自主把鼻子靠近顾煜的后脖颈,本能地像只小猫一样小心翼翼地闻。顾煜这辈子都没想过有一天会吃自己腺体的醋。“你喜欢闻啊……那我多放点让你吸吸。”顾煜释放更多温和的信香,怀里的萧灼华不知不觉就瘫软在他身上。萧灼华不明白今天顾煜为什么把他放上床还不要他的身子,他觉得顾煜应该是想要其他的东西。“大人饿不饿啊?奴煮面给你吃啊。”萧灼华眼睛亮晶晶的,突然期待地问。顾煜说不饿。“大人累不累啊?奴给你按按。”萧灼华试探着,眼里的星星暗淡了一点。顾煜说不累。“大人是要打扫卧房吗?奴给你打扫。”萧灼华眼里的光熄灭了,挣扎着要下床。顾煜把他抱得更紧,说不用。“那大人还要什么啊?”萧灼华瓮声瓮气地说。顾煜被问烦了:“怎么还问个没完了,我跟你要我爹娘,你能给我?”“那……奴好像没用了。”萧灼华吸吸鼻子,黯然的眼神里是掩盖不住的失落,低着头,好像一只耷拉着耳朵的小猫。 第19章 “怎么没用啊,你什么都不做,只是在我怀里,我就心安了。”顾煜意识到自己说得过了火,摸摸小猫的脑袋哄哄。“那就好。”于是萧灼华又开心起来,他即使委屈了也从不记顾煜的仇,随便一哄就好。顾煜的猫猫很听话,就算昨天刚挨了他的打骂,今天还会小心翼翼蹭蹭他,一双湿漉漉的眼睛可怜巴巴地仰望,试探着想要摸摸想要抱抱,即使每次迎来的都是拳打脚踢。顾煜的大手覆上萧灼华的肚子,萧灼华身上其他地方都偏凉,只有微微隆起一点点弧度的的小腹是温热的一团。“这两日我有事不在,你不好好吃饭是不是?瘦成这样,把我孩子都饿得没长大。”顾煜轻轻掐一把他的屁股以示惩戒。“大人,可是奴算着日子,孩子才三个月,长不大呢……”萧灼华掰着指头很认真算了半天才说。“咳,以后别叫我大人了,还叫我少爷就行,也别自称为奴了,听着不好听。”顾煜往日里逼着萧灼华改了口,今天莫名其妙听起来心里有些难受。“好啊,少爷。”萧灼华柔声唤他,然后低着头想了一会儿,又问:“少爷为什么突然对我这么好啊?”“因为……呃……因为……”顾煜红了脸,支支吾吾说不上来。“因为你有孩子了,呃,对,本侯只是心疼孩子。”顾煜吭哧吭哧想了半天,胡诌一个他自己都不相信的答案。萧灼华的笑容僵了一下,吸吸鼻子说:“知道了。”原来都是因为孩子啊,顾煜想要一个孩子。不过他一点都不担心孩子生下来以后,顾煜会不会和从前一样薄待他。他能感受到自己本就孱弱的身体正在被腹中生长着的生命一点点蚕食着,一天比一天虚弱,他连把孩子平安带到这个世界都没什么把握,还指望什么生下孩子后能多活几天。上次苏云澈来他的柴房,交给他厚厚的一叠药方,有的治他的顽疾,有的是安胎药,最后一页是一张堕胎药的方子。苏云澈说:“若是没这孩子,你顶多还能活三年,可如今恐怕只剩下一年不到。作为医者,我应当劝你打了孩子保命。可看着你这副样子,我实在劝不出口,我还没告诉顾煜这件事,毕竟孩子在你身上,你自己定夺吧。”萧灼华当时发烧了,额头烫的厉害,心里也烫得发疼。萧灼华把那张堕胎药的方子扔进了红泥小炉,火舌舔舐着纸张,噼里啪啦吞噬了方子,也吞噬了萧灼华最后的退路。“大夫您别告诉顾煜,算我求您。”萧灼华傻笑着,笑着笑着,落下一滴混浊的泪。就像桃花结了蕊,等到花儿落了,小桃子就诞生了。“大夫啊,我的命贱,不值得去保。可孩子是顾煜的,您答应我把他保下来。”那时的萧灼华这样哀求。此刻依偎着顾煜,萧灼华觉得一切都太美好了。 他心爱的少爷抱着他,轻声哄着他。这是他以前做梦都不敢去梦的景象。他宁愿顾煜不要对他这么好,他很坏的。可是他又想留恋一点,贪心一点,再自私一点,嗅着令他眷恋的檀香,度过最后的岁月悠长,直到桃花衰败地落到地上,初夏的暖风席卷走九万里破碎的春光。顾煜就这么抱着萧灼华,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萧灼华也是一如既往不会表达,顾煜说什么他都简单答应着。日子好像又回到多年前那个明月伴风柔的时候,油灯点点昏黄,轩窗落了海棠,一大一小两个孩童共眠同榻,天真无邪地说着白头偕老的悄悄话。只是岁月变迁,痴情成怨,年少时的喜欢轮回百转似流云尽数付了东南,终究没能成全遗憾成缺的破镜难圆。“我以后好好待你,只要你别寻死怎样都行,你死了让孩子怎么活。”顾煜俯下身,撩开萧灼华的衣服,亲吻他柔软的肚皮。萧灼华愣了半天,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最后只应一声:“好。”原来顾煜只是怕祸害了孩子。萧灼华想。也对,萧灼华知道自己本就是个祸害嘛。方才萧灼华因为太过绝望割开了手腕,要是耽搁太久没人来救恐怕就会一尸两命。于是顾煜给他个甜枣,想尽办法让他有活下去的希望,怕他以后再连累腹中的孩子。是这样的吧。如果他没有身孕,胆敢背着顾煜寻死,现在应该早就被打得不省人事了。真好,他还沾了小桃子的光呢。萧灼华有点暗自欣喜,小桃子,你看你父亲多喜欢你,日后肯定能替爹爹疼爱你。至于爹爹嘛,有命怀你,只怕是,没命看着你长大。“想什么呢?”顾煜点点他的额头。“没想什么。”萧灼华对他笑笑,“只是觉得有些恍惚,白驹已过,才发现万事蹉跎。年少时不解风情,现在想来,这世间有些兰因,一时绚烂,可命中也许早就结下了絮果。造化弄人,烟花冷散,教人握不紧,也抓不住的。”“说什么胡话,我顾煜向来不信命,只信因果随人定。”顾煜没细想萧灼华话里的深意,不以为然地摇头。萧灼华还是笑笑:“我的少爷啊,你还是太年轻。”夜里顾煜睡熟时,萧灼华躺在他身边辗转反侧。 第20章 想起顾煜看他肚子时温柔的眼神,萧灼华几次冲动想告诉他自己破败的身子根本承受不住这胎,可终究张了张嘴,如鲠在喉。萧灼华很庆幸自己没有说出来,不然顾煜得多难过。毕竟顾煜那么喜欢这个孩子。他觉得自己这个扫把星好像一直都在扫顾煜的兴。扫走了他的爹娘,扫走了他小少爷的身份,扫走了他的锦绣前程。好不容易有了个孩子讨顾煜欢喜,还身子弱得不一定生得下来。真是十恶不赦啊。所以这次,萧灼华不想再扫走顾煜的孩子。少爷啊,谅我再骗你一次,最后一次了。他曾像个戏子般闯入顾煜的生命,留下迷惑人心的月色花影,也曾柔肠百转动过真心,直到风雨漫天,繁华落尽。如今他下了私心,决定再唱一曲。此生与君相识,即便如同蜉蝣朝飞夕死,此心亦未辞。隔日,天刚泛出些蒙蒙亮,萧灼华就醒了。他偏头看看顾煜的睡颜,悄悄坐起来,一点点挪到床边,轻手轻脚打算下床。一双有力的大手揽住他的腰,背后传来顾煜的声音:“去哪?”萧灼华尴尬地回头,见顾煜面色不悦地盯着他。“回柴房。”萧灼华如实说。“别回那个鬼地方了,你被人锁住我都不知道,从今往后你跟我住一起,咱们还和小时候一样交好。”顾煜的鼻息喷在他耳畔,勾得他身子一软倒在顾煜身上。“好,柴房有些东西,我收拾了就搬过来。”萧灼华微微低喘着,身后人知道他的敏感,更加过分,一双手上下游动着抚摸在他身上,引得他不由得一阵颤抖。和小时候一样,怎么可能。萧灼华想。曾经以为安稳得望不到尽头的日子,都已经离他们这样远了。中间隔一层仇怨,他们的情谊无论如何再也回不到十三年前初见时的春天。想来顾煜应该是担忧他腹中未出世的孩子,才补好一面已经面目全非的破镜,给他打造一个梦,叫他安心将孩子生下来。可是啊,少爷,镜子无论修补得再精巧,终究是会留下裂痕,兜兜转转,这是我们再也跨不过的一水隔岸。“你在我身边,我也好照看你,免得你想不开出了意外。之前是我对不住你,朝中事务繁忙无心整顿府邸,不知道一帮蝼蚁欺辱了你,可是你怎么一回都不跟我说呢?”“这不算欺辱。”萧灼华垂下眼睫,低眉颔首说,“我性情本就愚笨,这几年旧伤复发,做事更不利索了,做下人的干不好本分,受些教训也是应该的。想着少爷事务繁多,也不愿给少爷生事,惹得少爷心烦,便没说。”顾煜顿时一阵心疼。 原来他以前忽视了萧灼华那么多。原来萧灼华一次次唯唯诺诺观察他的眼色欲言又止,都被他烦躁的质问与急匆匆的离去硬生生压下去。原来萧灼华入府三年,一个人咽下侮辱,咽下孤独,咽下凄凄月光里苦难的路。而这条路是顾煜亲手为他铺就的,满是荆棘与荒芜,他却走得那么义无反顾。顾煜看着萧灼华的眼睛,这是一双他熟悉无比的清澈明净的眼,此时此刻却没有一丝怨色和委屈,只是静静望着他,平静中带着些遗憾。“他们对你做了什么?”顾煜心里冒出一股火。“没什么,不过是打打骂骂罢了,我从记事起就开始挨打了,这么多年都习惯了,除了痛,好像也没什么的。”萧灼华仍是淡淡地说。“我于你有愧。”顾煜眼眸愧疚地一暗。“不怪你。”萧灼华笑笑,“错在我,或者说,连我们的相遇,从一开始是个过错。”“少爷,如果你不曾遇见我,该多好啊。”萧灼华的手指挽住顾煜的一缕黑发,怅然地歪着头说。顾煜沉默一会儿,缓缓回答:“别想那么多,以后的恩怨,我们用余生慢慢还,可好?”顾煜伸出手,像小时候一样充满期待地说:“哥,拉勾!”萧灼华慢慢伸出手,和顾煜拉一个钩。顾煜说:“山无棱,天地合,乃敢与君绝。”萧灼华却眼底酸涩,差点落下泪来。你许给我的未来那么绚烂,只是可惜有些迟了。花去空留蕊,春来抱憾归。王总管心想总是忙于公事的侯爷今天这么早召他所为何事。莫非,是觉得他干得不错要给他涨俸禄?这个冤大头顾侯这么年轻,天天一心扑着国家大事,自己的府邸被他管得乱成一锅粥也不知道。王总管心里美滋滋偷着乐,心安理得当着顾府的寄生虫,觉得自己能一辈子无忧无虑摸鱼到老。他早年穿梭于江湖行骗,偷盗嫖赌无所不为,后来行骗犯事冲撞了大人物,头上落了重罪,又使劲解数忽悠着别人脱了身,最后有幸没掉脑袋,伪装成奴隶,头上插根草叶子,被人牙子在大街上叫卖。那天顾煜刚被圣上封了侯,得了豪华的府邸,身着狮子腾云金丝袍,披着沿途百姓献的红绸缎,骑着一匹高大的梅花墨点白玉马,被人簇拥着浩浩荡荡进了京城。少年将领虽是功高震世,却满眼落寞,怅然若失地只是往前走。 第21章 清风徐来,几缕碎发在额前微微飘摇,漆黑的双眸幽暗深邃,鼻梁英挺,眉眼坚毅,分明带着稚气,却又透出一幅不符合年龄的冷俊。跃马走长桥,满楼红袖招。青楼歌舫,乐馆酒巷,炸开了锅一般热闹。夜香阁美艳的烟花倚栏成群,纷纷向顾煜抛媚眼。未见过世面的闺秀撩开马车的纱帐,轻蕾小扇遮不住娇羞的红颜,恨不能与将军月下比肩。顾煜茫然地走在长街上,静静听着近处的车喧复人杂,远处的戏台奏京华。好像这热闹的人间和他没什么关系,他的世界里只有仇恨与孤独。九死一生换来的荣耀,他却不知道该与谁分享。十年前顾府满门忠烈,因一纸通国叛敌的假证,被萧肃害得命丧黄泉。顾煜正伤感地愣着神,路旁突然滚出来一个胖子拦住车驾给他磕头。王狗蛋肥胖的身子随着磕头驱动着,活像一条大毛虫,脸上谄媚地笑着,活灵活现演出一幅老实人的样子,扯着嗓子就喊:“侯爷啊!收留小的吧!小的无家可归啦!”听到“无家可归”,顾煜猛地回头,看了他一眼。其他奴隶见有个出头鸟入了侯爷的眼,纷纷俯在地上磕头,请求顾煜收留。我不也无家可归嘛。顾煜想。“来顾府当差吧。”顾煜淡淡地说。于是王狗蛋便凭借着高超的骗术捡漏当了个总管,雄赳赳气昂昂入了顾府,发现顾煜新纳的小妾不但不受宠天天挨侯爷打,还性格温顺很好欺负,王狗蛋成天在顾煜面前点头哈腰,背地里拿萧灼华出气寻乐子。反正萧灼华不讨侯爷喜欢,疼了也不会喊,委屈了也不告状,病了也不跟人说,跟个没长嘴的哑巴一样,活该,这不明摆着天生就是来受气的,不欺负他欺负谁。顾侯心善,从不亏待下人,顾府的俸禄也丰厚,不轻易计较下人的过失。家里也没有正房立规矩,于是有些不老实的没了管束,倚仗着和王总管关系好便整日故作非为,顾府表面看着井井有条,其实早就被搅和得乌烟瘴气。嘿嘿,顾侯这个没心眼的莽夫,活该一直被他蒙在鼓里。王狗蛋美滋滋地想。正做着涨俸禄的白日梦,王总管昂首挺胸走到了侯爷的大院前,刚大摇大摆迈进门槛,却感觉今天气氛不太对劲。诺大的院里黑压压站满了人,平日里嚣张的一个个低头垂手,不服规矩的此刻老老实实仿佛木头人,胆子小的吓得腿都哆哆嗦嗦发抖,空气仿佛凝滞,整个院子寂静无声。 院子里气派的正门前杀气腾腾,等着他的人并不是顾煜,是传闻里杀人于笑谈中的公主。王总管迟疑着,这个平日里胆大包天的无赖“没想到王总管架子还不小,慢慢吞吞才到,真是叫本宫好等。莫不是嫌本宫刚过门,对本宫有意见?”夏知秋明明是笑着,从骨子里散发的一股狠劲却让王狗蛋不寒而栗。王狗蛋连滚带爬伏跪在夏知秋脚边,急忙认错:“殿下,小的错了殿下,饶了小的吧殿下。”夏知秋用剑抬起王狗蛋的下巴,把他吓得牙齿都咯咯打颤。“真是丑陋的嘴脸,本宫光是看面相就知你精于行骗的奸懒小人。你知不知道今日本宫受驸马之托帮他整顿府邸,顺带叫人查出了王总管一些有意思的事,您要不要听听?”夏知秋的声音阴森森回荡在头顶,锋利的剑冰凉冰冷抵在脖子上,稍不留神就能割开他的动脉,王狗蛋此时魂都快吓没了,话都不会说了,呆在原地动都不敢动。“王总管胆子可不是一般的大啊,做奴才的还能欺负到主子头上了,敢使唤侯爷的宠妾,还把侯爷的宠妾关到柴房。现在就敢这么狂,以后不得欺负到本宫头上?”夏知秋眯着眼,用轻飘飘的语气慢慢说着,却把在场的所有下人都恐吓得一颤。“你这么肮脏的人,本宫亲自动手杀了你都嫌脏了剑,嗯……那就乱棍打死吧。”夏知秋歪头想了想,随意给王狗蛋选了个死法。“啊!殿下饶了小的吧!小的再也不敢啦!啊啊啊啊啊!”公主府陪嫁来的几个大汉虎背熊腰,个个拎着七八斤重的狼牙棒把王狗蛋围住,惨叫声越来越微弱,没一会儿就彻底停了。下人们屏住气,眼睁睁看着平日里耀武扬威的王总管被打得七窍出血,惨烈地抽搐着断了气。王狗蛋的尸体血肉模糊没了人样,衣服被打烂,领口滚出一块形状奇特的玉玦,这是他前些日子跟萧灼华抢来的,还没来得及变卖。夏知秋沉静地微笑着,踩过王狗蛋的尸体把带血的玉玦捡起来,浅碧色,月牙形,有刻意雕刻的缺口,似是还有另一半能与之相合。镶金精致工巧,勾勒出一只轻盈矫健的鹿。鹿,不是北方部族的圣物吗?好像只有首领一脉才能佩戴。夏知秋迟疑了一下。 第22章 夏知秋右手握着滴血的玉玦,款款走回到太师椅上坐稳,左胳膊支着头,阴暗的眼底闪着凶光,幽幽开口:“本宫今日教各位两个字,就是规矩。你们其他人别以为自己就是好东西,一个个对萧公子干过什么恶心事本宫早就查得一清二楚。本宫今日没心情计较到底,丑话说在前头,以后要是再让本宫看见当狗的咬到主子头上,小心本宫不给你留全尸!”二狗子高大的身形被自己驼着背缩成一团,裤裆湿了滴下水来,众人一看,二霸王竟是被吓得尿了裤子。“从今天起你当总管,好好替本宫收拾收拾这群无法无天的畜牲!”夏知秋扭头对身后立着的绾娘说。“是,殿下。”平日里的绾娘俏皮温顺,此刻眼神里却带着一幅与主子相似的毒辣,“奴婢一定好好管教,不负殿下信任。”柴房内。萧灼华看着这个自己生活了三年的破烂地方,稍微值点钱的东西要么被王总管抢了,要么被其他下人偷了,实在没什么好拿的,踌躇了半天,只拿走了一方巾怕,巾帕里包着一朵干枯的小白花。顾煜倚着门憋笑:“这点东西还值得来拿?”“值得,”萧灼华很认真地用双手托着巾怕,“其他东西不重要,这是你给我的。”顾煜在心里又和自己的巾怕吃醋。过了几天,夏知秋把顾府的琐事处理完,去顾煜的院子看萧灼华。萧灼华正发着低烧,哆哆嗦嗦抱着下人递来的小手炉,靠坐在顾煜房里的床上。今日天气本就不冷,又暖又亮的阳光照进屋子,夏知秋走了半天更是觉得燥热,绾娘早上好不容易逮住她化的妆被细汗沾湿。夏知秋暗道不妙,回去难免又要听绾娘一顿数落。她褪去了月白银丝暗纹团花绸袍,脱下了绣着睡莲的藕粉色夹袄,仍是觉得不够凉快。“公子冷吗?还是哪里不适?”夏知秋看萧灼华的嘴唇和指尖都在发抖,即使盖了冬天的锦被还是一幅受寒的样子。“没事,老毛病了。小时候跳进过冰窟窿一次,从那以后天气一凉就会病,还格外怕冷。这两年身体更不好,也就越发畏寒。”萧灼华脸色不太好,可还是虚弱地对夏知秋笑笑,惹得夏知秋心疼。“那公子可得注意身子,过两天天气转凉,记得添衣保暖。大夫开的药记得连着吃,可不能断。你现在就这么体弱,过几个月肚子里那个闹腾起来怎么吃得消?”夏知秋絮絮叨叨说着,掏出已经清洗干净的玉玦,“你认认,看是不是你的?”“多谢殿下,这确实是我的。”萧灼华虚弱地笑着,抚摸着玉玦。“这玉玦看着不凡,可有什么来历?”夏知秋坐在床边的板凳上,好奇地托着腮。“具体来历我也不清楚,这是我娘留给我的念想。我娘是个哑巴,也不会写字,是我父亲从青楼买的妾。她临死前把玉玦塞到我手里,没来得及和我比划什么意思,就断了气。”萧灼华想起小娘,心上仿佛被刺了一下。 小娘曾是世上对他最好的人。因为太多年没见,小娘的容貌在萧灼华的心里已经模糊成斑驳的光影一片。萧灼华只记得,小娘的笑很好看,看他时的目光很温暖;小娘的手很香,轻轻抚摸过他的面庞;小娘穿着破烂的衣服,戴一支朴素的木头簪子,用布满伤痕的手给他做小衣裳,绣上很精巧的花。小娘会教他烙很好吃的饼,会给他做一把小弓,陪他在简陋破旧的小院子里玩射箭,会在父亲打他时护在他身前。后来小娘死了,再也没人对他那么好了。泪水滴在锦被上绣的海棠,萧灼华才发觉自己哭了。“对不起……殿下……我只是,有些……难过……”萧灼华捂住脸,抑制不住自己话里的哭腔。“伤心之事难免使人泪下,不要憋着,痛痛快快哭一场就好。”夏知秋随手递上床边的巾怕,平静地安慰他。“这个……我不能用的。这是少爷的东西,我已经洗干净了,再用了就脏了……”萧灼华接过顾煜的巾怕,摊开看看里面包着的小白花,小心翼翼叠好放回原处,掏出自己的准备的帕子擦擦眼泪。不过一方巾怕,至于吗。夏知秋纳闷。夏知秋不明白萧灼华究竟得爱得多卑微,才会把顾煜随手给的东西宝贝成这样。顾煜以前对萧灼华好的时候很少很少,顾煜不在身边的时候,萧灼华看到这个巾帕就会想起顾煜对他好的时候,一个人能偷偷高兴很久。顾煜风尘仆仆练兵回来,正撞上推开院门的夏知秋。夏知秋见了顾煜就来气,狠狠掐他胳膊一把。“疼疼疼师傅,怎么了?”顾煜皱着眉头捂住健壮的臂膀,不明所以。“天天在外面鬼混,灼华都病了也不见你照料。小忘八犊子拎不清事理,练兵能有枕边人的病重要?你媳妇哭了,还不快去哄哄!”顾煜一拍脑袋,恍然大悟。顾煜推开房门,见萧灼华在床上抱着被子蜷缩成一团,眼角泪痕未干。顾煜向来嘴硬不愿意说软话,正是年轻害躁的时候,坐在床边,脸憋得像酱肘子一样都没想出怎么哄。“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早?你脸怎么这么红,发烧了?”萧灼华用冰凉的手触碰顾煜的额头。 第23章 顾煜抓住萧灼华的双手,用温热的手心笨拙地给他捂着。“本来想去校场盯一会儿就回来陪你的,没想到今天将领们有个临时集会耽搁了这么长时间。你好好养病,过几日休沐我带你出去玩,想去哪?”顾煜搓搓萧灼华的手,心里忐忑得语无伦次,不知道自己说的算不算哄他开心的话。听他说出去玩,萧灼华马上就高兴了,眯起眼睛,吸吸鼻子说:“好啊,我要去街上逛。”顾煜摸摸他的头,心想这猫猫怎么这么好哄。到了休沐那天,顾煜见萧灼华还是有些咳喘乏力,就说这次算了,下次一定带他去。萧灼华一开始只是乖乖点头,但白天一直魂不守舍的。到了傍晚,萧灼华终于忍不住,坐在床上揪着被子,可怜巴巴望着他,眼尾泛红,嗓音微弱沙哑,软绵绵说一声:“可是我真的很想去。”顾煜觉得萧灼华怀了孩子后脆弱多了,好像他不是当年那个为他撑起一片天的华哥哥,变成了一只在他面前爱哭还会撒娇的猫猫。顾煜被他看得受不了,摸摸萧灼华乌黑光泽的发顶,说:“多穿点再去。”于是萧灼华被顾煜里三层外三层包得像个粽子,最外面还披一件墨绿色刻丝鹤氅,顾煜还想再加一件,萧灼华快急哭了,说再穿就走不动路了,顾煜只好作罢。夕阳绚烂旖旎,高鸟入云黄,落木过霞光。熙熙攘攘的街上商贩云集,茶楼、酒馆、当铺、作坊繁华林立,大小商铺市列珠玑。酒旗斜矗在微凉的秋风里,跑堂的吆喝声传到饭楼外。挑担的满载小本生意的物件,吆喝着行人驻足;赶车的驱着耳上系铃铛的牛,慢悠悠穿梭在人流;卖货的张开油纸大伞,扯着嗓门自卖自夸。顾煜拉着萧灼华的手慢慢地走,萧灼华突然发现顾煜已经不再是当年自己怀里那个小萝卜头,已经长成了个高大强壮的男儿。和他站在一起,自己显得很矮,才到顾煜的肩头。斜阳把一高一矮两个影子拉得很长,他们好像又回到了当年那段欢乐的时光。“记得小时候,我想出去玩,爹娘不许我去,你就偷偷带我上街,回来后爹娘问起,咱俩再装糊涂。日子过得真快啊,以前的事情好像昨天刚发生过一样。”顾煜有些伤感地感慨道。“是啊。”萧灼华嘴上应着,脚上却站住了,目不转睛盯着街边卖糖葫芦的小车。“想吃?”顾煜回头问他。“多大的人了,还吃这个。”萧灼华的小心思被发现了,恨不得找个地缝躲起来,但嘴还是硬的。顾煜买两串糖葫芦,递一支给萧灼华,憋着笑说:“我年纪不大,我想吃,哥就当陪我。”于是顾煜面前的猫猫半信半疑接过糖葫芦,小心翼翼地咬一口。 “好吃吗?”顾煜问。“好吃的。”萧灼华点头。“我突然不想吃了,那哥把我的也吃了吧。”顾煜把另一支糖葫芦也塞到萧灼华手里。萧灼华觉得有道理,心安理得地两手各拿一支糖葫芦,左一口右一口咬着,顾煜搂着他的肩膀走在铺着霞光的青石板上,路过热闹的卖艺摊子,路过脂粉味扑鼻的青楼馆子,路过烟火寻常的杂货铺子。萧灼华对于街上的印象只停留在小时候和顾煜偷跑出去玩,后来他再也没有上过街,他被困在一方小院里,喝着仿佛永远喝不完的药,心里装着悔恨和愧疚,面对着繁重的家务事和频繁的打骂,就着生活的苦涩一天天艰难地捱过去。入了夜,街上灯红酒绿又换一番繁荣的新天。顾煜问萧灼华想吃什么,想去哪个饭庄。面前有个装横简单的米粉铺子,牌匾朴素,只在飞檐上挂一排小巧的花灯笼,和周围招牌夸张耀眼的店铺相比,就像寻常人家的姑娘混在花枝招展的小姐里,虽不起眼却让人觉得温馨。萧灼华想起顾煜从小爱吃米粉,就说想吃米粉。米粉端上来,顾煜吃得很尽兴,萧灼华闻着味道却莫名觉得恶心,挑一根吃下去,胃里反上来一股呕意。萧灼华捂着嘴,强迫自己咽下去,手支着额头,难受地喘一口气。“又不舒服了?”顾煜抚摸着他的背给他顺气。萧灼华趴在桌子上控制不住地哆嗦,额上冒了一层冷汗,面色苍白地说:“没事,你继续吃你的。”顾煜说:“我吃饱了,咱们回府吧。”回去的路上萧灼华的小腹一阵阵闷闷地痛,一开始还能忍住,勉强跟着顾煜走,后来实在是疼得厉害才捂住肚子,扶着墙缓缓蹲下,眉头拧成一团,倒吸着冷气。“早就疼开了是不是?又不告诉我。疼了停下来不就好了,你也真是的,非要跟着我走,逞什么强,真没用。”顾煜陪着他蹲下,给他揉肚子,心疼地责备他。“对不起……我不想这么没用的……不想拖你后腿……”萧灼华的嘴唇哆哆嗦嗦,喘气声粗重,说话都不太清楚。“你都疼成这样了道歉有什么用!”顾煜单膝跪地,把结实的后背冲着萧灼华,“上来,我背你回去。”于是顾煜背着萧灼华,不顾街上周围人诧异的目光,稳步往前走。“我记得小时候,你带我上街,我又偷懒不想走路,你就是这样背着我走。”顾煜说。 第24章 “嗯。”萧灼华搂着他的脖子,没精打采地回答。“你觉得哪不舒服就跟我说,身体不好还非要忍着干嘛,什么臭毛病。这个姿势背着行不行?”顾煜问。“行。”萧灼华蔫蔫地回答。“以前经常这么疼?”顾煜再问。“也不是,今天有点累。”萧灼华再答。不知不觉人群越来越稀少,顾煜耳边渐渐清净,就知道离顾府不远了。“跟你说了不能出去,病没养好,非要出去。看,我就知道你受不住吧。”顾煜有点生气。萧灼华亲一口顾煜的侧脸。顾煜:???顾煜羞得很,平日里英俊冷酷的脸此刻变得又烫又红。萧灼华疲惫的语气里带着笑意:“少爷,你能带我出来玩,我很高兴,真的很高兴。”“好好调养,等你的病全都好了,我天天带你出来玩。”“真的?”萧灼华的声音听起来很高兴。顾煜也不由得高兴起来,嘴角微微上扬。月色落影,如积水空明,闲潭清澈,倒映着宁静的亮银,倒映着他们的身影。夜色漾月华,月落皎皎清溪底。长天共薄云,鸳鸯双双行云里。冷风徐徐吹过,道旁柳树哗啦啦摇晃着残叶,街边李树挽留不住欲落的深红色。不知谁家笛声痴缠落木纷飞间袅袅,二十三里伤心地,凄凄婉婉入梦里。他们披着月华流光万丈,年岁正好。却殊不知人世沧海桑田,寥寥之间,情结既起,良缘将断,秋黄终究等不来春芳,就如深沉的月亮终归要错过热烈的太阳。顾府的朱门訇然中开,桃花树在灯火昏黄间静静伫立,枝桠上红纱舞动,银铃轻响,落叶纷纷扬扬,风起挽秋黄,草木空余霜。顾煜背着萧灼华一路走向寝房,小心翼翼把他放坐在榻上。 萧灼华解下沉重的大氅垂在臂弯,肩膀消瘦的轮廓被显现出来,漂亮的锁骨和颀长的脖颈白皙细腻,柔顺的黑发拢在身后,一双桃花眼仿佛荡漾着明媚的春波,睫毛浓密,柔柔的烛光灯影间,在一张绝美的苍白脸庞投下细碎的阴影。听到萧灼华无力地咳嗽几声,身旁的顾煜一边给他搓着冰凉的手,一边慎怪道:“你看看,病又严重了吧,下次不能这么任性,你求我也不行。”萧灼华不说话,气鼓鼓低下头,过一会儿,目光幽怨地偷偷瞟顾煜的脸色。“别这么看我,你就是把我盯穿了也不行。”顾煜捏捏猫猫的脸,“肚子还疼吗?”萧灼华嘴角微微勾起,故作顽皮地摇摇头:“你一背我,我就不疼了,我的少爷是不是有什么仙术呀?”顾煜把他塞进被子,点点他的脑袋:“刚还疼得走不动路,现在就笑嘻嘻犯浑,你这家伙这么多年一直都没心没肺,不把自己的身体当回事。”“你还说我没心没肺,小时候不知道哪个孩子白天和我生气,晚上又假装睡不着,非要钻我怀里听故事……咳咳……”萧灼华眯起眼轻笑着,又沉闷地咳嗽几声。多年前的春日,旧街巷口的老桃树下,一个矮小的身影踮着脚,像只小狗一样跳起来,费力地够到最低处的一处花枝,猛地伸出两只小手拽住,费了吃奶的劲折下来,本来在娇艳的花蕊间静栖着的一只蜜蜂受了惊,“嗡”一声几乎是贴着他的脸蛋飞走,吓得他哇哇大叫,一个没站稳就朝后摔疼了屁股。“哈哈!你们看,顾煜摘花把屁股摔成八瓣啦!”成群嬉戏的小少爷们正扮演着打仗的戏码,相互追赶着乱跑,碰巧看到这一幕,个个笑得前仰后合,你一句我一句炸开了锅。“我们男子汉玩的是打仗当将军,顾煜还在这摘小花呢,笑死人了!”顾煜灰溜溜从地上起来,气哼哼地鼓着腮帮子,像一只被人招惹的小狗崽子一样呲牙咧嘴,奶声奶气地叫喊:“我将来要像父亲一样当真的将军,那才威风,我才不和你们假装着玩!”“哈哈!你见哪个大将军会摘花?大将军摘花做什么?”“顾大将军当然是摘花给他的媳妇啦!”“顾煜还有媳妇?”“可不!顾煜有个顶漂亮顶漂亮的童养媳妇,他娘给他娶的,比这树上的花都好看!”“哦哦!羞羞羞!顾煜摘花给媳妇!”孩子们哄堂大笑,尖锐的吵闹声像一把利剑,刺痛了顾煜小小的自尊。顾煜奶团子似的小脸羞得通红,被他们气得仿佛下一秒头上就要冒烟,扭头抹着眼泪,发动两条小短腿屁颠屁颠跑回家。半路上他把刚刚折到的一支桃花狠狠扔在地上,跑着跑着想起自己为了它努力了半天才摘到,还摔了个屁股蹲儿受到嘲笑,越想越亏,于是狼狈地跑回,把花枝胡乱塞到衣服里。顾煜跑回到自己的屋子,热腾腾的饭菜正摆在乌木小桌上,橘黄色的斜阳缓缓洒下来,为倚着桌子绣花的清秀少年添上几分朦胧的烟火气。萧灼华的墨发披散垂于白衣,面若冠玉胜芳菲,眉目间还带着稚气,却屏气凝神,极认真地在顾煜的衣服上绣着白虎睡青云,修长白皙的手带着针线灵巧地翻飞,手法娴熟,一气呵成。听到顾煜的脚步声,萧灼华放下手中的活计,抬头温柔地对他笑,霞光都眷顾如此俊秀的面庞,漆黑的星眸染上昏黄,逆了一个春天的光。 第25章 萧灼华轻声道:“回来啦,少爷。”可是小少爷今天却不像往常一样撒着娇要他抱,愤愤地瞪他一眼,面向墙角蹲成一小团独自生着闷气,并不理睬他。“老爷今天待客,吩咐少爷在房里用晚膳,奴婢刚做好还热乎着呢,都是少爷喜欢吃的。小蜗牛快出壳,华哥哥喊你吃饭啦。”萧灼华也不恼,仍是笑着,蹲下身来,指尖轻轻戳戳顾煜的后背。顾煜不理他,缩得更紧了。萧灼华在他耳边吹气:“哥做了牛肉羹汤哦。”于是小顾煜跳上椅子狼吞虎咽地吃萧灼华做的饭菜,不时给萧灼华几个白眼。“我以后再也不要理你了。”顾煜嘴里塞满了饭,口齿不清地说,“你讨厌。”萧灼华有点不明所以,不过还是像往常一样笑容满面给他布菜。顾煜一直没有和他说话,直到星辉闪烁在薄云,月光弥散入人间。萧灼华正要睡觉,发现床帐外有一个小东西的影子。顾煜的小脑袋从床帐下钻出来,手里拿着一枝被压歪的桃花。“哥,我错了。这支花开在春光里,就像你一样惹得我怜爱欢喜。”小顾煜红着脸,低着头,扭扭捏捏,“所以,能不能不要怪煜儿?”“哥什么时候怪过你,”萧灼华温柔地笑着,把小家伙抱进怀里,“小兔崽子,今天想听什么故事?”“要听小狼和小狗的!”顾煜眼睛亮晶晶的,在萧灼华怀里拱来拱去,闻着他身上夹杂着草药苦涩的桃花香。 今夜的月光还是如同那年一般悠长,清影潺潺流淌,点染了满屋子的溶溶透亮。那年的他们怎么会想到,玉碎琳琅,风凄银霜,到头来皆是成了沧海千浪,唯余惊梦一场。“我有十三年没听你讲过故事了。”夜色阑珊间,顾煜侧身搂住萧灼华的细腰,语气淡然却仍掩盖不住心头的遗憾。缱丝春睡桃源香,花暖浸罗床,笑语盈盈绕纱帐,梦醒道寻常。“那哥今天给你讲一个。”萧灼华的声音很轻,柔软的手抚过顾煜的发顶,“还讲小狼和小狗的。”“从前,阴暗幽深的山林里有一群狼,为首的是一只老狼,它拥有很多很多母狼和小狼。有一天,老狼最喜欢的母狼和最不喜欢的母狼同时生了小狼崽,可是最喜欢的母狼生的小崽出生两个时辰就夭折了,于是老狼更加讨厌那只不讨它喜欢的母狼,也讨厌活下来的那只小狼崽,说是这只小狼克死了另一只小狼。小狼天生就是个祸害,是个扫把星”“于是这只小狼从小就受了很多骂,挨了很多打,吃着发霉的食物,干着沉重的活计。它长得还没有锅台高的时候就踩在小板凳上煮饭,烫伤了小爪子,起了红红的水泡,那天做出的饭食不好吃,其他狼就把它从小板凳踢下来,狠狠打了一顿。它背着比自己大很多的柴火走很长的山路,重心不稳滚下山崖摔断了腿,为了活下去独自一点点爬回了狼窝,那天下着大雨,天很冷,小狼身上的毛毛都湿掉了,黏糊糊的粘在身上,大病一场差点死了。”“后来老狼让其他母狼训练小狼绣花、唱曲、弹琴,教会他一切魅惑的本事,小狼不想学,老狼抽出剑,在小狼背上砍了长长一道血口。老狼让小狼去陷害小狗一家,不然就杀掉小狼的母亲。怕小狼反抗,还给小狼下了蛊。小狼被赶出狼群的那天,天上灰蒙蒙的泛着紫色,寒风都在呜咽,枯叶没精打采落了一地,小狼还不太懂事,却已经认清了世间的荒凉。”“小狼第一次见到小狗,小狗的母亲就把小狗塞到小狼怀里,小狗闭着眼睛,张着小嘴,圆滚滚软绵绵的一团,还带着奶味,在小狼怀里轻轻地拱。小狼没有幸福过,它想让小狗成为世上最幸福的小狗。小狼给小狗做好吃的,缝好看的衣服,叼着小狗陪它玩。”“可是好景不长,小狼最终还是害了小狗,小狗的家没有了。小狼想偷偷把伪装叛乱的信扔掉,被老狼派的眼线发现,老狼发动了小狼身上的蛊,小狼心脏疼得没有办法动弹。小狼被老狼拖回了狼窝,老狼为了惩罚小狼不乖,杀掉了小狼的母亲。”“它们再见面的时候,小狗已经长成了大狗。大狗恨小狼,把小狼关到小黑屋,还欺负小狼。可是小狼不恨大狗,小狼只恨自己犯下的罪孽。小狼的病一天比一天严重,可是小狼多想再看看大狗,哪怕大狗打它,它也好想等大狗消气的时候,再抱抱大狗。”“小狼怀上了大狗的小崽子。小崽子在小狼怀里不听话,也欺负小狼,搞得小狼整天肚子疼得眼泪汪汪。可是小狼不后悔怀上小崽子,也不后悔遇见大狗。因为小狼在,大狗过得不幸福。小狼想,也许自己死掉,大狗就会幸福了……”萧灼华说着说着就哽咽了,他说得很轻,可是每一句话都如刀割,在残忍地解剖他的心,暴露给这阴冷的夜色,滴下暗沉的血。顾煜不知何时已经睡着,萧灼华也觉得眼皮发沉。萧灼华迷迷糊糊入了梦乡,梦里有鸟语凄然喑哑,有桃花树的孤影和欲落的星辰,有古塘的落叶,斜阳下的木桌子,有久久凝视的眼眸和碧落清明的月亮,有利刃与叫骂,有弄堂口的春色,有一入不复返的韶光,江火熄灭过后二十四桥钟声敲响,摇落一地荒诞与悲凉。 第26章 灰鸽举翼凌空,翎影轻曼,拂过月色下漆黑的天幕,掠过长枝扑朔,穿过琼窗篱落,最终稳稳落在夏知秋的指尖。夏知秋取下信鸽红喙间衔着的拇指大的纸轴,展开这张紧卷的纸条。“真是的,山茶,你每次就不能带点让人高兴的消息。”夏知秋眼神晦暗,一双轮廓乖巧的杏眼在月光下闪烁着凌冽的寒光。小鸽子山茶歪着脑袋,呆呆地看着夏知秋,发出傻乎乎的“咕咕”声,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啄两口夏知秋桌子上的荷花酥,觉得味道不错,临走还不忘叼一块,飞快地振翅,“咻”地一声直上云霄。“啊啊啊前几天灼华专门给本宫做了送来的荷花酥!山茶你给本宫回来!本宫都没舍得吃呢你就自己给炫了!你信不信本宫把你做成烤鸽子!”夏知秋气急败坏,后悔刚才只顾着想事情没来得及抓住山茶的尾巴。山茶:咕咕错了,下次还敢。夏知秋将乌黑的青丝高高挽起,换上一袭夜行黑衣,为本就凌厉的眉目添上飒气,推门负剑而出,冷冷嘟囔一句,“真麻烦。”群芳阁灯影辉煌,彻夜笙歌,座落在京师最繁华的十里长街。千娇百媚舞纱裳,风流一掷千金囊。锦瑟琵琶碎珠响,二十三弦落红棠。地下的密室内却是另一幅幽暗的景象。油灯昏黄,一个女人没骨头似的慵懒斜靠在雕满紫藤萝的贵妃椅上,长发如同黑云散乱,若隐若现遮住白玉似的香颈。一双勾人的狐狸眼微微眯起,朱唇轻启,吐出薄烟缭绕。纤细白皙的玉指间掐着一杆青山绿象牙头烟枪,烟袋上绣着飞燕踏紫薇。月牙白抹胸上鸳鸯戏水暗纹在点点烛光的晕染下波光粼粼,披一件宽大的镂空繁纹绣银紫藤萝外袍,整个人像月夜下的紫藤萝般妖艳,弥散着满身的颓废与华丽。“阁主,殿下来了。”一旁身着绫罗的美艳女子来报。墙角的暗门徐徐开启,夏知秋放下夜行衣的风帽款款走出,黑衣凛然浮动暗金,脸色晦暗不明。“江鸳你什么意思?非得这么急让我去助阵?千阳山上的草寇到底什么名堂,就这么难对付,你一个副盟主都没辙,还用我亲自过去收拾?”夏知秋的语气充斥着不满。“消消气嘛,我的殿下。这草寇不知哪来的势力,竟与北方外族有所勾结,还在京城还有隐秘的据点,甚至传闻和当年萧家叛乱有关联,着实不好对付呀,所以鸳儿才烦扰殿下,殿下不要生气嘛。”江鸳笑盈盈地走到夏知秋面前,浓妆娇媚,地坤特有的紫罗藤信香混杂着浓烈的旱烟味扑面而来,夏知秋皱了皱眉。 “行行行,你都求我了自然是要去的……唉唉唉?之前不是说浅沾一点吗?你个老烟鬼怎么还上了瘾了?抽不死你。”夏知秋白她一眼。江鸳突然笑嘻嘻上前搂住夏知秋的脖子,眉眼微挑,暗波涌动,魅惑无比,正对着夏知秋的脸吐一口烟圈。“你踏马的……咳咳……”夏知秋被呛得咳嗽几声。“嘻嘻,鸳儿就要抽嘛。”江鸳眯着眼轻笑,撒娇的语气里透着戏谑。“真拿你没办法。”夏知秋绷着脸,“事不宜迟,我现在就动身出发。你别去了,在京城帮我盯着,一来群龙不能无首,二来耗子已经在京城有了窝,那它们离出来作祟就不远了。我还有一事相求,帮我留意着顾府。顾煜的妾身份不一般,虽然说不上来哪里不对,但我总有种不好的预感会出事。”“鸳儿要和殿下一起嘛……”江鸳委屈地望着她的离去的背影。烛光朦胧间,夏知秋回首拍拍她的肩膀,笑靥明艳,淡然地说:“此去凶险,你守着你的小楼赏花煮酒就好,跟着我染什么污秽。”当年萧肃与几个佞臣合谋叛乱,勾结了北狄部落盟主律骨浑,承诺等萧肃称帝后就给他们分一杯羹。中原逆臣谋反,七子称霸;边疆部族结盟,匈奴来犯;大夏内忧外患,民不聊生。时局动荡,天变无常,狂风卷雨,楼台倾覆。长夜难明之时,天光乍现,枯木发新,太子夏知瀚、太子妃君翎坐镇中原,逆贼尽斩,王权当握;定北将军顾煜、平祥将军夏知秋共赴北疆,驱赶匈奴,国威名扬。自此天下太平,江山安定。好景不长,如今律骨浑撕毁盟约,集结北狄二十六部于狼牙关练兵,蠢蠢欲动妄图再犯;千阳山草寇于民间作乱,市井之中官民皆杀。朝廷上下局势汹汹,前朝以张丞相为首的守旧派老臣,本就看不惯以顾煜为首的新进派年轻官吏。这下更是抓住了顾煜的把柄,在朝廷弹劾顾煜当年打击匈奴过猛,几近赶尽杀绝,才使得其生怨,短期内战乱又起。一边是看着自己长大的老臣,一边是和自己浴血奋战过的兄弟,夏知瀚端坐在朝堂之上,面上风平浪静,实则暗暗攥紧了龙袍,心里黏糊糊发沉,左右为难。顾煜还是冷冰冰像个木头,木然地站着,并不理会伤心欲绝老泪纵横哭爹喊娘的张丞相。他静静等着老人家发泄完怒火,才猛然向夏知瀚跪下,眉目坚毅。“臣顾煜,自请发往边疆,提携玉龙,剑指苍鹰,御敌谢罪。”顾煜自幼不慕名利,他不和老人家计较,更不在乎受了弹劾自己的仕途会怎样,他只在乎边境的百姓、赤影军的战术、大夏的国威。 第27章 张丞相惊叹于顾煜的胸怀,一辈子唇枪舌战,这下被顾煜直接屈膝认错的架势震得哑口无言。晚上,顾煜一心想着回府看萧灼华,却不得不被张丞相强留下赴宴。台上红纱舞动,琴弦奏鸣,惹得许多官员抬头伸着脖子看直了眼。只有顾煜低头百无聊赖地喝闷酒,祈祷这场破同事聚会早点结束。“大人,家父让小女敬您一杯。”身边传来悠扬婉转的女声,顾煜疑惑地抬头,心想哪个傻逼打扰爷喝酒。女子一双桃花眼灵动有神,对着顾煜妩媚一笑。顾煜不接她的酒,自顾自低下头,心想萧灼华的桃花眼可比这好看多了。女子的笑僵在脸上,好不尴尬。“这是老夫的干女儿,不知将军可否有意娶她为妾?”张丞相笑里藏刀,堆了满脸的褶。顾煜恍然大悟,这不就是想给他府里塞个女人,吹着枕边风控制他吗。不愧是张丞相,果然姜还是老的辣。顾煜自然不吃这一套,冷冷回绝:“回丞相,不愿意。”张丞相的笑僵在脸上,谋划了半天的金玉良缘就这么打了水漂。“那便随了将军的意,不过小女倾慕将军已久,今日想敬酒以表钦佩,还望将军成全。”张丞相瞬间重新摆出慈祥的笑容,眼里闪过一丝狡黠。“这个倒是可以。”顾煜觉得这个要求很是合理,接过女子手中的酒,仰头就饮,少倾将手中玉盏翻转,已是一滴不剩。女子神情魅惑地扫顾煜一眼,在灯影摇曳中扭着纤细的腰肢退下。顾煜有些疑惑。张老头家的人怕不是都有毛病。可过了一会儿,顾煜发觉事情不对劲起来,身上莫名其妙越来越热,像在体内烧起一把熊熊欲火,还有那个不可描述的地方也……马勒戈壁。这老头子看着挺老实的,没想到还会这种下三滥的手段。顾煜头疼欲裂,身上一阵阵发软,单手用胳膊支着头,抑制不住一声声令他羞耻的粗喘。“看来将军今日抱恙啊,还是快些离席,回府修养吧。”张丞相意味深长地说。顾煜不想看张丞相那副虚伪的嘴脸,几乎是逃跑一样慌忙离去。方才那个女子果然在门口等着他。女子娇滴滴像他抛个媚眼:“将军~”顾煜一把推开她:“我去你丫的!”女子伤心地伏在地上鬼哭狼嚎,顾煜跌跌撞撞只是往前走。一路上顾煜不知道自己怎么摸爬滚打回的府,仅剩的理智一点点被强劲的春药消磨,他只知道,他想要,他想要萧灼华。 顾煜急切地推开顾府的门,看见萧灼华正披着一件毛茸茸的白氅站在桃花树下等他,鼻尖和指尖被冻得泛出粉红,小兔似的搓搓手,对冰冷的指尖哈着气。一看见顾煜,萧灼华就很高兴地对他笑:“少爷!”就像饿狼见了软乎乎的小白兔,顾煜扑到萧灼华身上,连带着萧灼华险些摔倒。“少爷?”萧灼华勉强稳住自己的身形,满脸担忧地搀着顾煜。“哥……”顾煜发冠散乱,几缕黑发飘在俊朗的眉目间,显出破碎般的脆弱,像只小狗受了伤,他眼尾泛红,委屈地快要掉下眼泪来,“我难受……”萧灼华吃力地搀着顾煜,一步步往房里走。高大的天乾几乎把全部重量都压在他瘦弱的身上,萧灼华好几次脚下一软险些跌倒。“哥……”顾煜迷迷糊糊叫他。“不怕,哥在这,少爷不怕啊……”萧灼华握着他的滚烫的手,轻声安慰。萧灼华好不容易把顾煜扶到床上,顾煜便猛然抓住自家媳妇的手腕把人扣在身下。呃……”萧灼华的手腕被捏得发疼,皱着眉头闷哼一声。顾煜持续释放着不容反抗的信香,萧灼华被一股浓烈的檀香熏的透不过气。“不行的,少爷,不……唔……”萧灼华慌乱间要并起腿,顾煜单膝横在他腿间强行分开,俯身给他一个深吻。一吻终了,向来不会接吻的萧灼华憋的心脏疼,不由得痛哼几声,拧着眉头大口喘气。萧灼华平日里白净的脸泛出诱人的桃花色,清澈的眼里盈盈闪着泪光,贝齿咬住薄唇,发出轻微的娇媚低吟。出水芙蓉映落霞,梢头桃花笑春山。顾煜一层一层解开萧灼华的衣服,露出他白皙却满是伤痕的冰肌玉酮,两粒樱红颤颤巍巍,如同雪上落着的点点红梅。“不要舔那里……啊……”萧灼华心上涌起羞耻,觉得很不舒服,但没有推开肆意啃咬的顾煜,只是把手轻轻搭在那人脑后,反到助长了年少将军本就膨胀待出的欲火。夜色撩人,郎情妾承。桃夭软软娇色媚,蜜蕊津津润芳荚。床头珠帘翻红帐,后庭堪辛玉树花。翠被半遮雪肌烫,巫山携雨染艳霞。柔吟泣露带艳喘,更教少郎意难刹。完事后,萧灼华给顾煜盖好被子,温柔地抚摸他的侧脸,嘶哑的嗓子已经发不出什么声音,却还是一遍遍用游丝般的气息轻语:“少爷不怕,没事了啊,不怕。”萧灼华虽是累极,但心脏因为方才激烈的刺激刺痛着乱跳,呼吸调整不过来,憋得他好长时间透不过气,头晕得昏昏沉沉但还是清醒着睡不着。 第28章 骨节分明的手攥着染血的床单,当他感到难受得将近晕厥的时候,一丝新鲜空气终于冲入肺部,激得他咳嗽几声,一阵反胃,实在强忍不住,艰难地偏头,在绣花枕巾上呕出一滩带着血的酸水。萧灼华额头前的碎发被汗水沾湿,黏糊糊粘在惨白的脸上。他后脖颈的腺体被顾煜咬烂了,桃花味的信香混杂着血味,剧烈的痛感折磨着他本就衰弱的神经。漂亮的锁骨上落了两个牙印,脖子上更是青一块紫一块惨不惹睹,小腹又开始不适,微微地钝痛。萧灼华把掌心贴在肚子上,一手支着床披衣而起,双脚一碰到地,触电一样的剧痛潮水一般从那个不可言说的地方涌来,疼得他整个人都痉挛。“嘶……”刚艰难地迈出一步,萧灼华就猛地一激灵,像散了架一样跌坐在床下,靠着床塌,捂着肚子轻轻打着圈,眼前一阵阵发黑,他觉得天旋地转看不清东西,没有血色的嘴唇都在无意识地发抖。缓了一会儿,萧灼华一瘸一拐忍着疼痛走向门口,天刚蒙蒙亮,院子里草木凄清,依稀可见朦胧的残月高悬。以前完事了,都是萧灼华静悄悄忍着撕裂的疼痛,清理完自己再清理顾煜,轻手轻脚把带着血和污秽的被单换洗了。萧灼华习惯了,手里有了事情做,反而能忘了身上针刺一样的疼痛。顾煜醒来时已是日上三竿,阳光透过雕花的轩窗照到他脸上,也照到萧灼华消瘦的身上。顾煜的身体被萧灼华耐心地用温水擦洗过,不再燥热。贴身穿的单衣也被萧灼华换过,一套干净被褥替换了昨夜带着脏污的床单和被单,顾煜闻着被子上的皂角味和甜丝丝的桃花香,觉得无比心安。萧灼华穿戴整齐,黑发披散垂在腰际,额前的刘海投下斑驳阴影,遮住了俊秀的眉眼,颈间缠绕一圈白绷带,盖住脖子后的伤,宽大的斜襟遮不住锁骨上的痕迹。他端着一碗白粥坐在床边,低头用白瓷勺子慢慢搅拌着。阳光都驻足于萧灼华温暖柔和的美,痴缠在他的衣褶发尾,明艳地渲染出金灿灿的雾色。“醒了?我给你熬了粥,你小时候最爱喝的。”萧灼华疲惫地对他笑笑,声音沙哑得可怜。“哥,我对不住你……我被下了药……”顾煜想起昨晚,很是自责。“小兔崽子,哥什么时候怪过你……咳咳……”萧灼华说不清话,哑着嗓子干咳,微笑着伸出手指,落花抚流水一样轻柔,点点他的额头。“你呀,从小心思简单,对外人不加防备。”萧灼华舀起一勺粥,放到柔软而粉嫩的唇间试试温度,把白瓷勺子递到顾煜嘴边。“以后当心着点知道吗,伤到自己怎么办?我派人去给你告过假了,你今天好好歇着。” 顾煜药劲未消,头疼欲裂,龇牙咧嘴起身,倔强地夺过萧灼华手中的碗:“我都这么大了,别还像小时候一样喂我。”萧灼华被凶得愣了一下,但很快回过神来,对顾煜露出淡淡的笑:“也是,少爷长大了。”“我昨晚弄疼你没有?”顾煜涨红着脸,低头看雪白的粥。“哥不疼。”萧灼华的细长的睫毛蝴蝶一样微微颤动,眼角泪痕未干,有些不自然地拢拢领口,遮住锁骨边被糟蹋过的痕迹,怕顾煜愧疚所以笑眯眯地转开话题,“你想吃什么?哥给你做啊。”“你自己吃饭了吗?”顾煜看着他虚弱的样子微微皱眉。“勉强喝了一碗粥,吐了,然后……就喝不下去了。”萧灼华心虚地笑笑,额上渗出冷汗,他抬手刚想擦,一阵呕意又起,胃里又没什么东西,只得对着地下盛着血迹的痰盂干呕。顾煜着急地给他拍背:“怎么还是不把自己的身子当回事,你现在可是两个人!难受得厉害?我叫苏云澈给你瞧瞧?”萧灼华的喉咙灼烧似的疼,捂着刺痛的胸口只觉得眼前发黑,咬住下唇都抑制不住剧烈的喘息。“不用,少爷,比这难受的时候有的是,苏大夫的药都不大管用,发病时候抗过一阵就好。我以前疼得心都快不跳了,别人踹我一脚,我还能站起来继续干活呢,哈哈。”萧灼华故作轻松,笨拙地安慰顾煜。顾煜听得心都快碎了,顾不得头还闷闷疼着,把萧灼华强行拉上床,拖到自己被窝里。“不行的,少爷,我刚吐过,脏了。”萧灼华乱动着要反抗。“别动,给我躺好。不过一场云雨,我堂堂七尺男儿何必躺在床上休养。倒是你,我昨夜把你折腾那么久,醒来就看见你坐冷板凳,还嫌屁股不够疼是吧?你再这么逞强可就别怪我再来一发。”顾煜轻轻拧一把他的屁股表示不满。萧灼华果然被唬住了,生怕那种折磨人的事情再来一次,连话都不敢说了,乖乖躲在已经被顾煜捂暖和的被窝里躺好。顾煜嘴角浮起一抹不易让人察觉的微笑,下床换上常服,将披散的黑发高束,身形矫健,腹肌饱满,轮廓分明,身量高大,褪去白衣少年人的轻浮,好像刚才不曾调戏过萧灼华一样,又变回平日里那个威严的顾侯。“以前都是你洗手做羹汤,今日本侯难得有了时间,亲自下厨给你煮些饭,免得你太劳累。”顾煜很认真地说,从小被萧灼华惯得不识人间烟火的人,现在看起来比带兵攻城还要有把握。 第29章 你从小让我受的劳累还少吗。萧灼华心想。“去吧,随便你怎么玩,别伤着自己。”萧灼华本就疲惫不堪,沾了暖和的被褥就没力气再动弹,知道拦不住他,也只能无奈地笑笑。顾煜非常自信地迈出门离去,一个时辰后,满面黑灰地被绾娘端着扫把赶回来。外面隐隐传来绾娘崩溃的喊叫:“来人啊!侯爷把厨房烧了!”顾煜假装不在乎地摸摸鼻子:“咳,没想到,煮饭比带兵难多了嘛。”萧灼华掏出帕子给他擦拭花猫一样的脸,噗嗤一笑。“少爷,我可是给你煮了十三年饭呢。”今日是爹娘的忌日,顾煜提前推掉了所有杂事,傍晚时分逆着微弱的霞光,独自带着一叠纸钱去往城郊的墓地。爹娘死的时候没人收尸,小顾煜当年无力置办丧事,长大平反后也没能找到爹娘的尸骨。顾煜逃亡时身上挂着爹送他的玉佩和娘送他的荷包,他只能把这两样爹娘仅留给他的东西埋进土里,立了个不像样的衣冠冢,想爹娘的时候就去这座假坟前坐一会儿。小时候,爹娘是大大的人,长大后,爹娘变成了小小的坟。“爹、娘,煜儿来看你们了。”顾煜低声说着,把手中雪白的纸钱伸到火堆里,“店里的伙计说这是面额最大的票子了,你们拿上,在那边风风光光地花。”“爹、娘,煜儿前些日子被人下了药。煜儿如今过得不如意,年岁尚小,兵权过大,惹得其他当官的排挤诬陷,爹当年当官是不是也这么不容易啊。”火焰在冷风冒着呛人的烟,没精打采地吞噬着纸钱,发出噼里啪啦的闷响。坟在呼呼作响的风声中静静矗立,面对着他的迷茫默不作声。“煜儿不孝,煜儿没能杀了萧灼华为你们报仇雪恨,三年过去了,煜儿还是狠不下心。”顾煜猛地把手中纸钱尽数抛在火中,心乱如麻。顾煜颓然地坐着,鹜起长天,云流残红,斜阳映照着他孤独的背影。“煜儿从小就心悦他,他怀上煜儿的孩子了,煜儿可高兴了,做梦都能笑醒。可是煜儿对不住你们,一想起你们就对他生恨。煜儿放不下家仇,又搁不下旧情。爹、娘,煜儿不知道该怎么办。”顾煜双手覆面,长叹一口气,像离群的倦雁一样忧愁失意。他不期待什么回答,任由雾一般的迷惘从心底弥漫在风里,流浪千万里,不过问归期。 袅袅西风独自凉,夜雨过寒江。碧水朱阁春散场,往事断西厢。过往的记忆潮水一般将他吞没,包裹着他孤寂的灵魂。犹记那年枝上黄鹂报新棠,堂下故人染昏黄,宿雨沾湿旧回廊,珠帘轻卷木檀香。爹打仗回来,卸去冰冷威严的铁甲,用粗糙的胡茬蹭他的小脸,逗得他咯咯直笑。娘笑靥温婉,云鬓银簪,鹅黄衫子豆绿裙,柔荑玉手给他端来一碗刀削面。白底蓝花的瓷碗,亮晶晶的油花,荤汤白面,红椒绿葱,伴着顾煜无忧无虑的童年付诸一炬,仿佛就这么永远定格在了昨天。“煜儿过几天就要去边疆打仗了,这次形势不利,煜儿此去生死难料。爹娘记得在天上保佑煜儿啊。”顾煜跪在坟前磕一个头。世人只知他英明神武,战功赫赫,却不知他每一次赶赴边疆,都做好了战死沙场的准备。当年他初入军营,曾结识几个志同道合的弟兄,少年们勾肩搭背,笑谈壮志可凌云,共同走过八百里云月间的刀光剑影,到如今只剩下他和苏云澈在世。万里山河长寂悲,荣辱阖棺是与非。阳关一去几时回,窄袖难拭征人泪。顾煜心不在焉地策马回府,见萧灼华正在厨房忙前忙后。“回来啦,今天厨子告了假,哥给你简单做碗面。”萧灼华一袭白衣勾勒出纤细的腰肢,霞光淡淡停留在他的背影,缱绻在他琼花似的的衣摆。萧灼华站在灶前,左手端着一团面,右手持一把锋利的菜刀,手法娴熟地削着,薄厚均匀的面片如同翻飞的玉兰轻盈地落进滚水里,又如白鲤迂回般沉浮蹁跹。每一刀几乎都贴着指腹滑过去,每个动作却都沉稳而娴熟,这是曾经萧灼华不知血淋淋伤过多少次,才专门为他的小少爷练出来的本事。厨房弥漫着肉香,顾煜闻出是从小喝惯的牛肉汤。想起小时候娘端着刀削面对他笑的样子,顾煜的心猛烈地刺痛起来。一股莫名其妙的怒火从心底升腾,点燃起他念念不忘的恨意。他咬着牙压抑半天,最终还是没能克服少不更事的冲动易怒。顾煜冲到萧灼华面前,夺过他手中的面团,狠狠砸到地上。萧灼华一时没反应过来,刀刃一下子削到了手,拇指割了很深的一道,血从白皙的指腹渗出,缓缓流下触目惊心的鲜红。“嘶……”萧灼华疼得眉头一皱,怕伤到顾煜,忍着痛轻轻放下菜刀,血流下来,一滴一滴染红了衣袖。“十三年前的今天,你这个扫把星给萧肃当走狗,塞了一封破信,害死我爹娘。你竟然还有心情若无其事地吃面?心可真大呀,萧灼华。你他妈为什么这么贱!”顾煜一把揪住萧灼华的领子,信香带着攻击性,气得眼都发红。“对不起,我……忘了……”萧灼华被拽得呼吸一滞,被信香压迫得双腿发软险些站不住,“我不是故意……气你的,都是我自作主张……咳咳……下次不敢了……” 第30章 顾煜吼得太大声,震得萧灼华心脏受不住。他极力调整着紊乱的呼吸,急切地想解释,但越是急越难受得说不出话。只因昨夜顾煜睡梦中呢喃一句“想吃娘的刀削面”,他虽是怀孕了本就容易累,但还是强打起精神,忍着一下午的腰痛煮汤和面,想让他的少爷回来时能吃上一口热乎的。他这几年身子病得厉害,脑子也越来越不清醒,记性一天天在变差,可他也没想到自己有天会糊涂成这样,连这么刻骨铭心的日子都能忘了。萧灼华张着苍白干裂的唇瓣剧烈地喘息,脸颊上沾的面粉还没来得及擦拭,心里一酸,眼角不受控制就涌出泪来。“哭哭哭!整天他妈就知道哭!跟个窝囊废一样!”顾煜心烦意乱,抬起巴掌就要打他。萧灼华怕得发抖,被他抓着又跑不掉,只能呜咽一声,认命地闭上一双饱含绝望的桃花眼,任凭豆大的泪珠滑过腮边。顾煜犹豫一下,咬咬牙,缓缓把手放下,扯着他的领子怒吼:“平常不是装得温文良善吗,没想到你专挑我爹娘的忌日恶心我啊,亏我还相信你会记得我爹娘的旧恩,真他妈是妄想!你这种人我打了都嫌晦气,我如今哪敢打你啊,你怀孕后金贵死了,稍不顺心就他妈敢寻死了!”“对不起……我……不是故意哭的,我擦干净……我走,我这就走……”萧灼华的领子被揪成褶皱的一团,掐得他喘不过气,但他还是用尽力气带着哭腔含糊不清地哀求,擦泪的手指都在颤抖。“外面那么冷你走给谁看,又对我施什么苦肉计,你以为我会再上一次当?我走还不行,不妨碍你吃面的雅兴,这下你满意了吧!”顾煜松开手,愤恨地转身,扭头离去。萧灼华心脏疼得站不住,扶着灶台慢慢蹲下,吃力地靠在柴火堆上。小腹又闷闷地痛,腿间缓缓流下一股温热。“小桃子乖啊,爹爹……有点疼……”手指还在滴血,萧灼华也顾不得处理,把掌心贴捂到肚子的小小弧度上想给孩子一点温暖,颤抖着轻声安抚。萧灼华听到自己的心跳打鼓一样咚咚作响,震乱了他的呼吸,憋得他渐渐喘不上气。头脑昏昏沉沉,窒息的感觉如同激荡的潮水将他吞没,把眼前霞辉融融的景象模糊成了黑压压的一片。“对不起啊小桃子……爹爹没用……又让你疼了……呃……爹爹给你揉揉好不好……”疼得狠了,萧灼华怕伤了孩子不敢去硬按,轻轻用指腹在肚子上打着圈。细密的剧痛从小腹蔓延,荆棘疯长一般入侵到他的四肢百骸。 萧灼华摸出苏云澈留给他的小瓷瓶,倒出三粒塞进口中,再硬生生咽下去。“咳……咳咳……”干涩的药在嗓子里卡得难受,强迫自己苦咽下,反而惹得一阵咳嗽。他身上发软,提不起什么力气,本就勉强握着的手痉挛着一抖,小瓷瓶掉到地上,“啪”的一声碎成了几片,仅剩的几粒药在地上的尘埃间四散着游走,最后滚到他的脚边。萧灼华失神地看着血流不止的指尖,无力地放下手,靠着柴堆仰起头,吃力地吸着气,霞色点染了光滑白皙的面庞,仍是掩盖不住他的憔悴与苍白。意识仿佛细弱的蚕丝,被漫无边际的痛苦抽离,慢慢涣散在无边的黑暗中。恍惚间他好像又回到了少年时的日子,那年天光云影正明媚,漫卷蜂蝶齐飞。弄堂口的桃花树落红纷纷,邻家的小少爷仰着脖子插着腰和顾煜炫耀,很神气地说他娘会做顶好吃的刀削面,顾煜的娘不会,扯着鬼脸一边嘲讽一边跑掉。顾煜从小不禁人逗,着急想追却被小石头绊倒了,爬起来气得直跳脚,仓鼠似的鼓起小腮帮子,抽抽搭搭抹起泪来。萧灼华正寻顾煜回家吃饭,从绕满蔷薇的围墙边探出头来,轻盈的衣袂如绿蝶一般飘飘翻飞,慌张地跑到顾煜身边,抱起自家的小奶团子。“少爷怎么哭成这样?是摔疼了吗?哥给你揉揉好不好啊?都怪哥,哥没看好你。乖乖不哭啊,哥心疼呢。”萧灼华抱着顾煜轻轻摇晃,轻声细语的哄。顾煜气乎乎的不说话,回家的路上抓住萧灼华柔软的黑发在手里玩,把小脸埋在那荡漾着桃花香的温热胸脯哼哼唧唧地哭,泪水濡湿了萧灼华的淡绿小衫。回到家,顾煜放着萧灼华做的丰盛菜肴不吃,小手抓住顾夫人的裙摆,哭着说要吃娘做的刀削面。顾夫人虽是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可毕竟是名门的闺秀,自小十指不沾阳春水,厨艺实在令人不敢维恭。有一回顾老爷打仗受了重伤,抬回府时还昏迷着,顾夫人学了三天,亲手为他炖了碗肉汤,顾老爷一闻那碗焦糊味的液体,登时就被熏醒了,腿也不疼了腰也不酸了,以为是敌军给他投毒,拔腿就唰唰往外跑。纵使厨艺这样拿不出手,顾夫人还是架不住顾煜期待的目光,硬着头皮,怀着一腔英勇的决心进了厨房。半晌,刀削面是没做出来,厨房着火了。“夫人,奴婢来吧。”萧灼华不知什么时候把顾煜交给了奶娘,偷偷进了厨房,不太熟练地做一碗喷香的刀削面。萧灼华把手上割的几个口子包扎好,逆着一道绚烂旖旎的霞光,回头淡淡笑着,对顾夫人说:“夫人端给少爷吧,可别说是奴婢做的。” 第31章 谁记当年春惊棠,回首风起,无处话凄凉。忆起往事,萧灼华的泪水像是决了堤,伴随着压抑的喘息从泛红的眼底滑落,就算忍得再辛苦也没能止住。“不能哭……咳咳……少爷……不喜欢的……”他笨拙地抬手想擦拭,清泪不解忧愁,反而更如同泉涌般肆意泛滥,任由悲凉占据了他的心头。他这辈子都被人关在小院里,身为男儿,到了而立之年还一无所成,身子破败不堪,只能靠着汤药续命,蹉跎着等死。无数人鄙夷地喊过他窝囊废,他找不出反驳的理由,也早已习惯。可是为什么,少爷说他是窝囊废的时候,心会这么痛呢。手脚冰凉麻木,他已经分不清楚自己哪里疼了。他不再挣扎着喘息,呼吸渐渐停滞下来,他感觉自己好像坠入了深不见底的湖。湖里没有阳光,只有无尽的黑。好冷啊。冷得他害怕。“萧灼华!别睡!坚持一下!”好像有人唤他。萧灼华艰难地睁开眼,一声声喘息中夹杂了痛苦的呻吟,目光呆滞涣散。苏云澈把背上装满炭火和柴禾的背篓放在地上,焦急地从药箱的布包里翻出一根针,扎在萧灼华瘦得骨节分明的手上。“大夫……您给的药……不管用了……”萧灼华啜泣着嗫嚅,沙哑的声音细若蚊吟。苏云澈一愣,瞪大眼睛不敢相信他的话。这才几天没复诊,就已经严重到这个地步了。他虽是自诩医术高超,但萧灼华百病缠身,又有旧蛊反噬,早已到了无力回天的地步。三年来,苏云澈在心底一次次预判过萧灼华的死期,他本来就没人心疼,整日做那么多活计,自己又不懂得歇息,顾煜对这个罪奴的态度更不用说,吊着命就行。可怜萧灼华一副病骨也是争气,灌着一碗碗汤药和老天周旋,硬是挺过了一年又一年。 苏云澈问过他,这么痛苦,值得吗。萧灼华笑笑,说还想再陪陪他的少爷。哪怕他的少爷不待见他,羞辱他,打他,他都永远在那扇被顾煜狠狠摔上的门后一声不响地等着,透过一襟泪眼远远望着那个令他牵挂的背影。那时雷雨大作,乌云吞青天,萧灼华刚挨完一顿毒打,满身冷汗给自己血淋淋的伤口上倒一股黄酒,朱唇皓齿紧紧咬着白绸,费劲地包扎着。晦暗的眼眸透出淡然的神色,身子疼得抽搐却没有流一滴泪,因为他知道顾煜不喜欢看他哭。那时夜笼红帐,绿纱映残烛,就算再怕疼,他也会乖顺地解开自己破旧的衣服,抚慰顾煜隐秘而凶狠的欲望。等到顾煜发泄过后沉沉睡去,萧灼华披着满身红痕痛得睡不着,才敢拖着血污泥泞的疲惫身躯小心翼翼地靠近,悄悄在顾煜的额头落下一个吻。发情时顾煜不常在身边,他就把自己关在柴房,忍得满面潮红难受不堪时,颤抖的手握着一个碎瓷片,在胳膊上一下一下地划。那时斜阳带雨,花落如诉泣,顾煜在≈lt;a href=”≈lt;a href=≈ot;/tags_nan/guanchanghtl≈ot; tart=≈ot;_bnk≈ot;≈gt;/tags_nan/guanchanghtl≈lt;/a≈gt;” tart=”_bnk”≈gt;官场失意,怒气冲冲回府,见东西就砸,晚膳一口未动,都砸得稀碎。府里的下人哭天抢地叫着大人别气坏了身子,萧灼华知道自己晦气,出现了更惹他厌烦,默默躲在墙后的阴影里看一会儿,去厨房做一碗面,央求顾煜身边的侍女端给他。顾煜闻到这碗面香得出奇,心情莫名其妙渐渐平复,萧灼华透过门缝看他能吃下去饭了,飘扬的衣摆浮动,一个人默默转身离去。此刻天色欲晚,薄暮游锦光,萧灼华觉得自己好像已经不能为他的少爷做些什么了。曾经那个精明能干的自己不知去了哪里,如今变得迟钝又善感,就连简单地做一碗面,都会引得顾煜不悦,虽然顾煜这次都没有打他,他还是哭得像个窝囊废一样。萧灼华虽是把舌尖都咬出了血,最后还是清醒不过来,一点点没了意识,只记得眼前变成一片黑影之前,苏云澈还在一声一声急切的唤着他。“你是不是又吼他了?我跟你说过他心疾严重受不得太大的响动。知不知道他刚才多危险?气息都没了,我扎了那么多针使尽了解数才给他吊上来一口气!”“我当时气急……”“他身子本来就不好,你气急就能拂袖而去弃他于不顾?你心怎么这么大?还有,你是不是又强要他了?”“我不是有意……”“你是真畜牲!他都被你欺负成什么样了!还嫌他身子不够虚弱吗?他怀着孩子本来就辛苦,还得承受你的烂活,作孽呀!别提他后面肿成什么样,连后颈被你咬出的伤都流了脓了!我帮他扯白布的时候血肉和布都黏住了,他就算昏迷着都疼得直哭。”“啊?”“你连这都不知道?我夫人不小心划破了手我都心疼得紧,灼华身子被你糟蹋成这样了你都不留意。你好歹是他的夫君啊,先不谈仇怨,念着他从小把你哄大的旧情,你不该如此绝情。”“可是……”“可是什么可是?我劝过你多少遍了,往事一码归一码,人终究要往前走,所以为何不能在他最后的时……哎呀,不是,差点说漏了,那什么,民间不知谁放出的消息说你藏着萧氏余孽,现在外头都越传越离谱了,北狄那边也在打听你宠妾的下落,想绑来威胁你,你打算怎么办?” 第32章 ……萧灼华头脑混沌间听到苏云澈和顾煜的声音,时而清晰,时而不清晰。无边无际的黑暗间浮现出一片苍茫葳蕤的草原,绿草如茵,鸿雁成行,残阳雄壮。清风徐来,牛羊的身影若隐若现。他看见已故的娘,华服珠冠,逆着霞光,蓦然回首,只一笑,便是飞花动春色,眉眼锢山河。娘的一双桃花眼微微眯起,撩人的浓妆配着绣金百色花衣,是他从不曾见过的扮相。红绿交错的璀璨珠饰点缀乌黑的发间,末端垂下小巧的铜铃,在风中碰撞,叮当作响。“来,孩子,过来……”娘举起手中的鹿纹玉玦,轻轻唤着他。萧灼华猛然惊醒,不住地喘着粗气。微弱的光透过冰裂小窗斑驳地照进屋里,素白纱帘红木桌,东放瓷瓶西置镜,檀香袅袅萦绕在顾煜的卧房。顾煜在床边守着他,见他醒来,不自在地搓搓手,欲言又止。萧灼华默不作声地看着他,等着他说话。“好些了吗?”过了良久,顾煜才说。“嗯,好些了。”萧灼华有气无力地回答。“这次是我不对,惹得你牵动了旧疾,”顾煜见萧灼华挣扎着要起来,忙扶着他靠在软枕上,“苏云澈说你动了胎气,都是我的错,我……”“哥什么时候怪过你。”萧灼华对他淡淡一笑,低眉颔首,睫毛微微颤动着,阳光照在苍白而俊美的面庞,为白瓷般细腻的肌肤镀上一层明亮。又是那句熟悉的话,牵动了顾煜回忆的痂。顾煜发怔,想着从小到大,无论自己对萧灼华多过分,萧灼华从始至终都没有怪过他。可他是怎么对萧灼华的呢。他在萧灼华温暖的怀抱里长大,却一次又一次寒了他的心。到最后也只是换来一句柔声的,不怨。顾煜犹豫着,停顿了许久,艰难地缓缓开口:“这三年是我少不更事,芥蒂仇怨,对不住你幼时的恩情,也耽搁了你的大好光阴。我思来想去,觉得不该再困着你了。这封休书……你拿着,就当是我放过你了。恩怨一笔勾销,从此我们好聚好散,一别两宽。”一张轻飘飘的纸被放到红花白鸟的锦被上,在萧灼华的心上击起了破碎的千层浪。“侯爷是在……赶我走吗?我从此不做刀削面就是了,您……别生气了……”萧灼华惊愕地看着他,身上不受控制地微微发抖。顾煜强压抑住心头的不舍愣了一会儿,语气沉沉转开话题:“我在城郊还有处清净的宅子,一切都打点好了,箱子里留的钱够你花几辈子了。你搬去那里好好养胎,我明日就要启程北上抗击匈奴,这一去怕是凶多吉少……就当没遇见过我吧,你这么好的人,将来不愁再寻个好人家。车马都备好了,你歇几个时辰……就走吧。”时间仿佛凝滞,两个人相顾无言。 顾煜低着头,怕自己心软,不敢看萧灼华的眼。萧灼华落下清泪两行,肩头一耸一耸,捂着嘴忍不住哽咽。“好……”萧灼华带着哭腔,勉强挤出一句话。萧灼华在床边的箱子里翻腾一阵,找出一件崭新的棉衣,强装平静地说:“本来打算你生辰时送给你的,现在看来是来不及了。纹饰还没绣,但我做得很厚实,边疆苦寒,愿它能替我……给你带去一丝暖。”顾煜抚摸着黑缎面棉衣上密密麻麻的针脚,强忍着绷住脸,没落下泪来。他能想到萧灼华如何在昏黄的油灯下,忍着病痛,一针一线地缝。恐君春色带不去,临行密缝望常忆。他的华哥哥,就算被他伤得彻骨,竟还在担心他冷不冷。萧灼华走的时候,把一个绣着桃花的小布袋从庭前的桃树下挖出来,那时他三年前入府时亲手埋的,如今又要跟着他离开。顾煜问他还要带走什么。萧灼华掏出顾煜给他的那个巾怕,帕子里依然包着那朵干枯得看不出形状的白花。“别的不重要,这是你给我的。”顾煜送他走到朱红的大门口,马车已然备好,萧灼华腰腹间一阵疼痛,脸色发白,对着坚硬的青石板就要往下跪。“当心。”顾煜揽住他的腰,慢慢扶着他站起来。“侯爷,别送了。”萧灼华凄然地叹息一声,从顾煜的怀里抽出身来,轻轻推开他。顾煜觉得怀里一空,心也跟着空了。说些什么呢,说塞北铁甲寒,志刻名燕然,太过冰冷:说当年梁上月,少时花下雪,太过煽情;说前路君既走,往事莫挽留,太过苍白。“保重。”顾煜心头闪过无数神情缱绻的话语,最后都如百川入该,汇成了简单的一句。他不敢再多说,生怕自己反悔了又舍不得萧灼华走。“保重。”萧灼华仍是淡淡地说,对着顾煜温柔地笑。凉风穿过萧灼华的发尾,发丝轻拂他噙着悲凉的眼眉。萧灼华眼神黯然似是有话要讲,却缓缓转身离去,不再多言。顾煜向萧灼华的背影伸出手,很想触及他眉间的絮风冷月,眼中的千山暮雪,唇上的晚荷花浅淡,胜却落霞天欲燃。但他没有,他静静看着萧灼华的发丝从指尖瞬间掠过,在寒风艳阳中流淌成相思成疾的河。 第33章 萧灼华孤身一人,步履虚浮地上了马车,没有回头。除了手中一个布包,一方巾怕,如同秋风过了残柳,入府三年,轻飘飘什么都没带走。车夫挥鞭马抬蹄,慢悠悠走在人烟稀少的长街。顾煜独自在凉飕飕的秋风中伫立了很久,目送马车驶过疏黄的杨柳道,风扬起他的发丝,拍打在俊朗的面庞。时至今日,顾煜已经说不清自己对萧灼华是爱是恨。哥,你护了我这么多年,这次该由我护着你了。塞北风雪重,我自横刀行。你这样好的人,应在那花下闲观春庭絮,莫要染上暗箭凄霜。风声柳林醉,而今却道是,缠绵离人泪。谁记那年无穷碧,叶叶声声皆去,唯有垂杨忍别离。情怨痴缠二十三载,竟只剩一句保重而已。萧灼华一路上沉默着,听着车轱辘吱扭作响,马蹄声嘀嗒不绝,将巾怕贴在小腹前攥紧,盯着眼前晃动的青布帘子茫然失神,头脑空荡荡的,只剩下一片苍凉的灰白。“公子,到了。”车夫撩开青布帘子,阳光拥挤着缝隙涌入,刺痛了他本就哭得干涩的眼眸。萧灼华垂眼踩上横槛,小心翼翼下车,步调不稳地走上前,抬头打量陌生的宅子。红墙环护,绿檐飞鸾,推门而入,野藤干枯,细窄的游廊迂回着连通了三间雅致的小屋,落灰的青绿石子铺成清幽的甬路。白石砌的小井盈盈然盛着暗波,光线穿过孤树的枝丫,冷风采撷黄绿相间的落木,摇落凄凄然一院子的纷飞如蝶舞。这座小院属实是个清净的好住处,它好像终年都这样独自荒凉地矗立着,沉闷地等待那个能将它点染上烟火气的人。萧灼华冒着冷风置身其中,分明眼前景致宜人,他却感受不到闲庭霜花的娴静淡雅,只觉得心里沉闷地发空,满腹寂寞难诉,有一股说不上来的悲凉。萧灼华没有带上顾煜给他挑的奴婢,他不想再麻烦别人伺候自己这个被休的病妾。他觉得一个人挺好,不让别人费心,自然也不会被人嫌弃。一阵头晕目眩忽然将他瘦弱的身影席卷,萧灼华裹紧了身上的银白兔毛袍,闭眼倚靠在灰溜溜的石柱上,倒吸一口冷气,无力地抓住衣襟的布料喘息。 “咳……咳咳……”不争气的病肺一阵剧痛,他皱着眉头,抬手捂住颤抖的双唇,没能止住咳嗽,反而加剧了针刺一样的疼,掌心一湿,蔓延了一滩腥甜的血。“说好了恩怨用余生慢慢还的……”萧灼华眼底晦暗,用还没沾血的手捂住受了风寒隐隐酸痛的小腹,凄凉地哑声自言自语,“小兔崽子,你又骗我……”萧灼华任由着血迹从嘴角蜿蜒而下,突然放声凄厉地笑起来。妾欺君,君负妾,勾指起誓,佳期绿柳醉花荫,皆付了那孽海惊变。说什么过往烟云寄余生,还不是朝来落寒雨,夜来卷秋风。几滴血落在青石板上,刺目的鲜红中泛着不正常的暗沉。萧灼华这下疼得笑不出来了,把胸口的布料揉成狰狞褶皱的一团,疲惫地伏在地上干喘气。不知过了多久,力气恢复些了,萧灼华抬头,透过腮边散乱的发丝,见到暖和的阳光刺破厚云,眷顾着小院里那棵孤单的树,千番柔情胜于盈盈春水,留下几缕日光清明,照亮在空中舞动的茫茫尘埃。不起眼的树被一刹那的艳阳照拂,便足够温暖孤寂岁月里的几多春秋。萧灼华觉得自己就像一棵生死都无人问津的桃花木,年年花开复花落,芳菲尽磨折,到最后香消玉损之时,不知枯荣与谁说。他的烈日高悬于九万里长空之上,抵得上世间所有明朗,承载了他命数中的春光,却总是漠然地拂袖,轻飘飘一走,任由温暖离了枝头。“为何……你总是欺负我。”萧灼华断断续续地呢喃,带了几分赌气的意味,“你这样坏,我以后……都不要再想起你……”萧灼华从井里舀水,木桶快到井口时,麻绳在最细的一处断了,亏他手疾眼快,将那一桶水抢救出来,险些跌下井去。看着手中断成两截的麻绳,他愣怔了半晌,才去屋里找一根新的换上。萧灼华在顾煜幼时从学堂回来的时间做好了晚膳,都是顾煜爱吃的菜。不知不觉就摆了两副碗筷,他气愤地一拍脑袋,将其中一副收起来。不过是忍着呕意慢吞吞往嘴里塞够一碗饭,萧灼华就脸色惨白,捂着胸口吐了半天,硬生生把胃里掏空才好受些,吐到实在没东西了只能颤抖着干呕。“小白眼狼,怎么和你那不靠谱的父亲一样狠心,”萧灼华虚弱地闭住眼眸,轻轻拍拍自己的肚子,柔声责备这团不停折腾他的小小血肉,“你不听话,欺负爹爹,爹爹就吃不下饭,吃不下饭爹爹就要生病,生了病你也难受。”不仅呕意没有减弱,小腹还隐隐疼起来。“孺子不可教也,真是和你父亲小时候一样难哄。”萧灼华无力地叹气,把冰凉的双手相互揉搓,在掌心积起一点温热,覆在肚子上。夜来风声惊残树,萧灼华梦见多年前的雨夜,竹林晃月影,他握着带血的寒光短匕,银制面具遮住面庞,一袭箬笠黑衣,招架不住面前的高手如云,不知被谁的尖刀刺进小腹,伤口伴随着令他窒息的剧痛流出鲜血汩汩。 第34章 心慌得厉害,萧灼华痛苦地喘息着,过了好久才从梦靥脱身,身上的单衣早已被冷汗浸湿,小腹一阵阵地发疼发紧,身下已是一片血色的濡湿。他疼得迷糊,想用手去按,刚触碰到小腹前的布料又触电一般缩回手来。“苏大夫说……不能按……”萧灼华移开手,紧紧抓住被衾,汗珠打湿了额前的碎发,沿着苍白的脸滑入鬓边。“白色药包……清水煎一副……”回想着苏云澈的叮嘱,萧灼华用抖得止不住的手点起床头的油灯,冷冷清清照了一屋子的昏黄惨淡。来不及穿衣,他披着厚实的被子,从密密麻麻挤满药包的柜子里翻出来一袋白色的,肚子疼得手都使不上力气,只好用嘴咬开纸包,扑鼻的苦涩呛得他一阵咳嗽。“咳咳咳……白天煎那么多副安胎药,都让我吐了喝不进去,晚上趁睡觉再折腾你爹我,小傻子,你和顾煜那个大傻子简直是合伙欺负我,唉……”萧灼华烦闷地叹气,一手捂着肚子轻轻地揉,一手握住小壶的弯柄往药罐子里倒水。忍着强烈的腹痛忙活了半天,待到炉子上袅袅冒起药香,萧灼华才散了架一样颓然地拥着被子,跌坐在炉前的木椅上,伸开五指,轻柔地在疼痛仍旧不减的肚子上打圈。“你委屈了才会和爹爹闹脾气对不对,小桃子,爹爹不该凶你的,爹爹今天只是……心里难受,你可千万别生气了就离开爹爹啊……这副药可不能再吐了,你让爹爹喝进去好不好,再吐怕是真留不住你了……”窗纸透出暗淡的天光,白天说过不再想起顾煜的气话通通被他抛在脑后,他挂念着顾煜现在应该正在启程北上。萧灼华双手合十,虔诚的眼仿佛穿过了万里如街的烽烟,望见心上人英勇盖世的气焰。“苍天啊,保佑我的大傻子此去顺遂,凯旋而归。”秋风漫洒清霜泪,惹得城南深院叶叶梧桐坠。东方既染白,残星催月落。苏云澈穿了一身简单的白布绣绿布衣,一手拎着药箱,一手翘起肩上的长杆木棍,沉重的灰布包袱在末端打成结,随着他急匆匆的步伐摇摇晃晃。现在就出发,快马加鞭,应该能赶上顾煜的军队。“呦,这是去哪儿呀,夫君。”苏云澈冒出一身冷汗,心里大叫不妙。回头一看,自家媳妇倚着医馆的栏杆,直勾勾盯着他。何莲一袭红衣,顺滑的黑发松松垮垮绑着垂在左胸前,凤眼狭长妩媚,一笑就眯成了两条缝,说话时露出粉嫩唇下两只尖尖的虎牙,左手扶着腰,右手一下一下抚摸着月份大了圆滚滚的肚子。“啊……莲儿……呃这个……那个……”苏云澈支支吾吾想不出如何哄骗向来精明的夫人。 苏云澈见边疆局势着实紧张,打算瞒着夫人偷偷去重拾军医的老本行,又怕他总担心自己的安危对腹中孩子不好,索性偷偷趁着天没亮就跑。结果还没来得及跑就被抓包了。“跟了夫君这么多年,夫君的心思莲儿怎会不知。”何莲笑眯眯走上前,将绣着一朵红莲的荷包佩在苏云澈腰间,轻轻抬起因常年习武覆着薄茧的手,整理将要远行之人的衣襟。“这是莲儿专门为夫君绣的,里面填了去年晒的干莲花,和莲儿的信香一样的,君见荷包如见我。”“恨不能作殊途雨,长路几许送君去。”何莲垂着眼,拉着苏云澈的手,放在他鼓鼓的肚子上,“我和孩子等你回来。”苏云澈感到自己被何莲腹中的小家伙轻踢了一脚。“夫人,你说得好肉麻,我起鸡皮疙瘩了……”苏云澈感动得眼泪汪汪,“你自幼习武不爱读书,能说出这么文绉绉的话得焦头烂额背多少遍呀……”“老子给你脸了是吧,”何莲仍是笑着,眯眯眼却透出一丝阴沉,“敢揭爷的短,你是不是太久没跪搓衣板皮痒痒了。”“夫人,你这样说话听起来就正常多了,像你的风格。”“……甘霖娘的!快滚远吧你,爷眼不见心不烦。战场再累也要记得添衣吃饭,你本来就是个柔弱文人,别跟军中将士撒泼打架,你专心治病救人,咱家医馆老子替你看着,要是回来让爷看见你有个三长两短……要你好看!”何莲微微睁开眼,清颜笑面威不露,拧一把苏云澈的脸。“嘿嘿,得令!”苏云澈翻身上马,雾霭朦胧中一骑绝尘。何莲扶着肚子,静静地望着苏云澈的方向,直到再也看不见那心心念念的身影,任由一身红衣似火在风中摇曳。不远处的皇城内,夏知瀚的寝宫灯火通明,映窗亮了一夜。金樽烈酒入喉,却更煎人寿,再难以浇愁,夏知瀚醉里挑灯,抚摸着壁上悬挂的那张巨幅形势图,梦回当年午夜风雪吹角,千帐灯火连营。当年激昂,豪情雄壮,转念想来,这哪是一幅区区薄纸,这是年少时他和君翎携手,一点点收复起来的江山。就算当今局势风云潇潇明暗,夜雨狂澜,身为大夏君主,他怎能容忍那北疆狂风凄寒,饿虎豺狼来犯。脑海中回荡君翎启程前向他许下的誓言。“卿卿坐明堂,末将赴边疆。凫雁不渡塘,燕然勒回乡。”天子镇八方,风仪慑胡狼。山雨欲来催楼殇,危急又何妨,忠骨铮铮舍了一时儿女情长,便成了这盛世大夏坚硬的脊梁。 第35章 萧灼华渐渐习惯了独居于城郊小院的清净日子。他变得越来越嗜睡。阴雨天身上的旧蛊难免作祟,带起多年的心疾,萧灼华点了暖炉,裹着厚厚的棉被,像猫儿一样迷迷糊糊在床上蜷缩成一团,听着窗外雨打霜叶发出闷响,檐下的银制风铃叮当,忍着百爪挠心一样的疼,冒一身冷汗,一天都不想动弹。头疼发热也断断续续折磨着萧灼华,他就算虚弱得快要走不动路,还要强撑着给自己煮一碗汤药服下,忍住强烈的呕意,拥着被子倒头便睡,睡醒了仍是觉得天旋地转,引得他又气短,从早到晚粗喘咳嗽着直到病的劲头过去,已是夜雨五更寒。他变得喜欢晒太阳。天气放晴时,萧灼华把摇椅从屋子里搬到回廊下,肚子到脚面都覆盖着暖融融的锦被,眯缝着眼看树杈间的光,遥望着四方院墙里的云彩缓缓游荡。他的人间静得像一池闲塘,仿佛能听见时间在与世隔绝的小院里流淌,任由白日的艳阳换上红纱的霓裳,不觉间搅动了漫天暮色苍茫。每天喝三四碗苦涩的药汁调养着,萧灼华的胃口也比先前好了不少,能勉强吃下些清淡的饭食,原先脸上的苍白气色红润了不少,衬得他本就好看的五官更加清丽夺目,肚子不知不觉就鼓起一个小小的弧度来,尽管没什么必要,但他很早就将自己衣服的腰口改宽一点,生怕憋屈到了孩子。从他的孤宅再往南走,是一处农家的集市,他没力气便罢,有力气走路的时候一定会去买些老农的干菜、新鲜的鸡鸭鱼肉囤起来,变着法想给小桃子补补。处理荤腥的时候气味重,他一边干呕到流泪,一边收拾案板上身残志坚想要和他抗争到底的鲫鱼,时不时和肚子里的小家伙轻语:“你乖一些,别让爹爹吐了,你看这鱼多新鲜,卖鱼的大娘说吃了对孩子好……呕……”集市摊子上的心善的村妇多半都和他相熟了,知道他犯病时来不了,常常给专门留着些好菜等他来了再买。她们打趣萧灼华生得出奇美貌,村子后山庙里的娘娘下凡怕是都不及他半分。萧灼华红了脸,被夸得不好意思又不怎么会接话,只好腼腆地笑。“总是见公子独自来买菜,你都有了身子,怎么不见夫君陪着?”这天在集市,小菜摊子前慈眉善目的老妇人问他。“我的夫君啊……”萧灼华眼底泛红,掩不住心上的忧伤,低头看着菜篮子的竹编把手,呆滞了一刹那,随即又回过神来,抬头吸吸鼻子,强颜欢笑着回答,“我的夫君在北疆打仗呢,我………我等他回来……”“哎呀公子莫要愁,我家老头子也被征去了。你大可放宽心,当今北疆的三军大统领,咱们堂堂定北侯大人何时打过败仗呢。再说了,顾将军那是出了名的爱惜将士、英明神武,将士跟了他打仗准没错,咱们夏家的士兵此次定能大捷而归。”老妇人急忙安慰他。萧灼华听得愣了神。小时候在他怀里撒泼打滚的奶团子,如今已经这么厉害了吗。他心底泛起一丝丝骄傲,哼哼,我的夫君就是全天下最厉害的。不对,他被休了,顾煜早就算不得他的夫君了。哼哼,我孩子的父亲是天下最厉害的。萧灼华依然骄傲。萧灼华笑容满面地跟老妇人道了别,像只刚觅食完的小松鼠,抱着一堆菜蔬鲜肉美滋滋地就要回窝。 走着走着,他看到街边的墙上有一幅他的画像。像是挺像,但怎么画得这么丑。萧灼华皱眉。唉不对,这不是重点啊喂!萧灼华纳闷地走上前,看清画像下方写的一行字。前朝罪奴,萧氏余孽,活捉者押至天衣署,赏黄金二百两。萧灼华瞳孔一缩,顷刻间已是满身冷汗,怀里堆成小山的东西随着他的颤抖掉了一地,到最后什么都不剩了。他扑上前挡住墙上的画像,用双手慌忙地把画像狠狠撕下,揉成团摔在地上。他剧烈地喘着气,感到背后一阵发凉。犹豫着回头,他看见身后的街边早已贴满了和刚才那张一模一样的画像。路人贪婪的眼里露出饿狼般的凶光,一个个直勾勾盯着他。“抓住他!”萧灼华意识到事情不对,拔腿就跑。“往哪跑!”刚刚短暂为画像停留的人们如夜潮般冲他汹汹而来,快要将他吞没,一个高大粗野的屠夫跑得最快,咯咯阴笑着,脸上横肉狰狞发红,扛着明晃晃的刀,泥手抓住萧灼华雪白的衣摆,向他的背上砍去。“啊!”萧灼华侧身一躲,奈何身手早已不及当年敏捷。虽然让这一刀避开了背,但尖锐的刀刃还是重重划开了他的右臂,甩出一大片暗红的血来,泼了萧灼华一身,宛如在白衣上炸开了诡异的烟花。萧灼华死命挣扎,衣摆“刺啦”一声撕裂到大腿根,露出单薄的里衣,凉风飕飕吹过来,他也顾不得冷,左手摁住血流不止的右臂,跌跌撞撞像只受惊的野兔一样窜进七扭八拐的巷子。“要看脚下……不能摔……”萧灼华一边逃一边哆哆嗦嗦地提醒自己。他怀着孩子,平常就算劳累了都会腹痛难忍,如今一旦不慎摔了跤恐怕就再也爬不起来,只能任人宰割。“该死的畜牲!”萧灼华听见有人咒骂他。 第36章 狭窄的巷子不容太多人通过,趁着人潮被巷子口挤得停住,萧灼华没命地奋力跑着,故意绕了一个假弯,避开搜寻的人再回到原地,拐进了巷子里最深最窄的一条羊肠小道。萧灼华把衣袂撕下来一大块,叠起来按着伤口,生怕留下血迹暴露了行踪,眼看着血浸透了布料,他体力也越来越不支,腹部也下坠着疼,他担心孩子受不住,吓得心慌,不敢再跑,只好拐进身旁只容一人通过的废弃死胡同,尽头堆满了倒闭的裁缝铺子留下的废布料,他侧着身子一溜烟钻进去,靠坐在尽头,拉起地上一块很大的破黑布盖住自己。“你看他的肚子,一看就是有身子的人,一个孕夫跑不了多远的。”“就是,不要脸的东西,一个孽障比鱼都滑头,难抓死了。”“分头找!到时候黄金平分!”萧灼华在破布上撕开一个不明显的洞,留着用来呼吸,刚才跑得太快,他坐在地上痛苦地缓了好久才喘上来一口气。布满灰尘的破布闷得他的肺又痒又疼,他憋得快要窒息也不敢咳嗽。萧灼华找一块厚实的布盖在伤口原先的白布上,看着已经渗透出旧布的血又渲染了新盖的布。刚才受伤的时候,萧灼华一心要逃,害怕得身上都麻木了,没想到现在会这么疼。肚子里的小家伙大概受了惊吓,钝痛渐渐从小腹蔓延到五脏六腑。萧灼华就算左手紧紧摁住伤口也抵不住划得太深,血一时还止不住。右臂疼得快没知觉了,也抬不起手护住肚子。被逼到这个境地,萧灼华也想不出什么话能安慰孩子。小桃子,你坚强些,活下去,算爹爹求你。萧灼华一声不响地躲在黑布后,屏气凝神听着脚步声忽近忽远。眼皮发沉,他出血太多,狠狠咬住舌尖都唤不回自己的意识,偏头靠着墙就不知不觉睡了过去。没有人能想到荒无人烟的死胡同里还有个破布堆能藏人,眼看着暮色四合,就算再舍不得黄金的人也泄了气,一个接一个地离开了。萧灼华醒来时已是深夜,他昏睡时还在摁着伤口,眼下已经不流血了。温热的气息遇上寒夜的冷,凝结成一团团白烟,他冻得够呛,披着黑布走着墙根,避开夜巡的人,偷偷溜回了自己的小院。强撑进了院子,他看见天上孤月沉默地伴着星稀,乌雀嘈杂着成群结队,刺骨的冷风吹得院中央的树沙沙作响。腿软得站不住,萧灼华勉强扶着回廊的柱子才没有摔倒。不知是不是错觉,萧灼华感觉身上都疼麻了。他这个人从小就迟钝,疼的地方多了,反而就适应了。尽管一天没吃饭,饿得头昏眼花,他还是决定披一件厚衣服,先去里屋找炉子生火。点起炉子,像小猫见了火堆一样,萧灼华伸出白玉似的手先烤烤,然后恋恋不舍地移开,拿出药罐子,给自己煎药。 “嘿嘿,暖和的。”萧灼华紧绷了一天的神经放松下来,泄了气一样瘫坐在椅子上,在火炉前伸个懒腰。手太冰了,炉火一时都捂不热。萧灼华看着炉子里的火星发呆,想起顾煜以前给他暖手的情景。“你太坏了,留我一个人在这里……受委屈……下次真的不要再想起你……”萧灼华憋了一天的泪终于簌簌落下来,他抬起右手擦泪,忘了自己受了伤,伤口崩开,又渗出细密的血珠。今天受了惊又受了累,肚子疼得格外剧烈,萧灼华想了想,把安胎药的剂量再添上一点。“对不起啊小桃子,爹爹以后不出去了,外面坏人太多了。”萧灼华皱着眉头包扎好伤口,拍拍还在隐隐作痛的肚子。“小桃子将来会像爹爹还是像父亲呢?你这么折腾人,应该会像父亲吧。”望着药罐子上冒起的白烟,萧灼华点点怀里的小弧度,笑眯眯地说。“哎呀,怎么又想起他了……说好不再想的。”萧灼华抱住脑袋,懊悔不已,“不想那个大傻子了,小桃子饿坏了吧,爹爹给你做好吃的。”萧灼华独自忙活到深夜,一沾枕头就沉沉睡着了。待他再次睁开眼,霞辉照进了轩窗,洒下一地浅淡的昏黄。萧灼华睡眼惺忪地看一会儿窗外,望见树上枝桠站着的几只麻雀受惊飞走。他本想继续不管不顾地睡下去,又怕饿着肚子里那个爱折腾的,只能不大情愿地离开被窝,给自己下一碗清汤面,坐在院里的小石桌前慢吞吞地吃。他困得脑袋一点一点往下栽,发丝险些掉进碗里。没吃两口,呕意便涌上来,他难受得一头冷汗,捂住嘴,放下筷子,生怕刚才好不容易吃进去的再吐出来。暖光停留在石桌上的一角,他怔怔地看着,仿佛回到了多年前,顾煜坐在他对面,一边狼吞虎咽地吃他做的饭,一边天花乱坠地夸华哥哥手艺好,搞得他不好意思地红了脸。当年满眼都是他的那个小孩,如今去哪了呢。边疆困苦艰难,不知他有没有好好吃饭。身后传来异样的响动。过往的经验告诉萧灼华,院子里有其他人。萧灼华没有回头,不动声色地俯下身子,假装若无其事地打开石桌下放着的箱子,翻出那个绣着桃花的布袋,从中掏出一把寒光闪闪的短匕,反手猛然朝着身后“咻”一声扔去。 第37章 “有人翻墙进了家门一时半会儿都察觉不到,这么迟钝都不像你了。”来人从回廊黑暗的阴影里走出来,指尖夹住匕首镶了亮银桃花纹的柄,话语里满是嘲讽,“几年不见,身手也不行了啊。如今连我都能轻而易举接住你的招了,莫非当年叱咤江湖的上京“三哥请回吧。华儿近年百病缠身,还怀着孩子,身子确实是废了。再说,自打萧肃那条老狗死了,我便发誓不再伤人了。”萧灼华冷冷回答。“看来真如传闻一样,你隐退江湖,为顾煜埋了刀,从此画地为牢,心甘情愿为奴,连受气了都忍气吞声,和个窝囊废没什么两样啊。真是可笑啊,当年顾府落败后,你为了让父亲不再找顾煜那个小狗崽子的麻烦,答应为父亲卖命当刺客,冒着掉头的危险不知杀了多少政敌,蛊毒入了心脉,身子也因此垮了。可你的顾煜呢,他能活下来都是靠你暗中保护,到最后还不是说休就休了你?跟着三哥做事吧,三哥可是知恩图报,功成之后便封你做王爷。”萧鹤觍着一张杀气腾腾的刀疤脸可劲冲萧灼华笑,继续想要说服他,信香中的攻击性越发强烈,大有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意味。“多谢……三哥好心,华儿……可无心做王爷。”萧灼华被信香压得说话都有些吃力,摁住隐隐发疼的心口,心想这可不是犯病的时候。萧鹤唳的笑容僵在脸上,瞬间变了一副奸邪的嘴脸,手中不知何时握了一只蛊毒的母虫,随意操纵几下,在萧灼华惊愕的眼神中得意地说:“吃硬不吃软是吧,看看这个,你一定和它相熟,我寻它可是废了好大功夫啊,这可是父亲控制了你多年的好东西。就算顾煜把你藏得再好又怎样?子虫将近,母虫蛰鸣,还怕我找不到你?” “啊!”熟悉的痛感如烧红的铁签一般刺入他本就脆弱心脏,萧灼华如同雷击一般,痛苦地向后倒下,靠着墙,捂住刺痛着突突跳动的心口。密集的疼痛如同千万只蝼蚁的啃咬,从心脏传遍他的四肢百骸,小腹炸开一阵刺痛,眼前顿时成了黑暗的一片。“哎呀,第一次用,控制不好蛊毒,不好意思了。”萧鹤唳幸灾乐祸地蹲下,俯视这个曾经睥睨众生的王者。父亲培养的第一刺客又怎样,如今还不是被他按在手下蹂躏。“咳咳……呃……”萧灼华咳出两口血,就算再能忍,也受不住这从小把他折磨到大的蛊毒。萧鹤唳见他毒发时这么弱,也就放松了警惕,放下手中的匕首,觉得施虐的快感还不够,就故意伸手去按他最脆弱的肚子,力度渐渐加大。“啊!”萧灼华撕心裂肺地叫出来,孩子受了压迫,引得他身体都疼得痉挛,一时连气都喘不上来。萧灼华用尽最后的力气,颤抖着用手指钩到地下的匕首,在空中转起一个漂亮利落的刀花,闪起寒光一轮,手即便抖如筛糠,还是把匕首不大稳当地架在萧鹤唳脖子上。“我如今身子是被反噬没错,但我……当年有本事取走你一只眼,今天也不介意破了不再伤人誓言……取走另一只。”萧灼华的伤口又崩开了,血色蔓延上单薄的白衣,疼得他气息奄奄,脸上浮现一丝无力的苦笑,说出来的话却带着当年不可一世的威严,令萧鹤唳不寒而栗。萧鹤唳放开手,变了脸色继续谄笑:“哎呀,三哥开玩笑的,华儿莫要当真。”“滚。”萧灼华仅剩的力气已经握不住刀,颤抖着任由它“啪啦”一声掉在地上。萧灼华目光涣散地抱住肚子,身上抖得更厉害,闭眼低下头,张着嘴一喘一喘,显然一幅支持不住的样子。“好啊,既然你执意不从,那就别怪三哥不义,把你卖到北疆。北狄那边为了威胁顾煜,可是出了黄金百两悬赏你呢,嘿嘿。”萧鹤唳的独眼狐狸似的一转,想出别的打算,看着萧灼华弱不禁风的病态,不住地阴笑着。 第38章 “你……休想……啊!”萧灼华还没来得及说完,萧鹤唳便掏出暗器将他打晕了。萧灼华只觉得剧痛间眼前一黑,连最后一点强撑着的意识都消散了。萧灼华不知道自己昏睡了多久。每回蛊毒被强制引发都足够要他半条命,更何况怀孕后他又体虚得厉害,心口一直刀剜一样疼着,扰得他就算在混沌的梦里都呼吸困难。他隐隐感觉马蹄声如雷奔一样又急又响,吵得他心中烦躁。周围剧烈的颠簸惹得他本就难受的胃更想吐。好像有人喂过他温热的汤水,他想反抗却挣扎着醒不过来,任由汤水从嘴角流下,可是那个喂他的家伙不罢休,耐心地把勺子一次一次轻轻往他嘴里送,搞得他最后只能皱着眉头,一边生气一边乖乖往下咽,那人粗糙的手指抚过他的眉心,萧灼华听不清他在絮絮叨叨说些什么,只是觉得眉间被有点痒。待到萧灼华头脑昏涨地醒来,发现自己四肢和脖子都戴着闪烁寒光的镣铐,靠坐的姿势让他难免腰酸背痛,他像只牲口一样被栓在狭窄的马车内。腰上被人垫了块厚实的软枕,身上盖着缝合了灰色兽毛的被子,身边的空地上放了一个还算热乎的手炉,空间虽是窘迫了些,车内倒是温暖。萧灼华肚子不舒服,费劲地挪动腰身,身上的铁链相互摩挲着发出清脆的响声。以前做刺客时陪伴他多年的匕首不见了踪影,他有点失落。不过,顾煜留给他的巾怕和休书还贴身放着,娘留给他的玉玦也始终带在身上,重要的东西都还在,使他在飘渺无力的伤感之余又感到一丝庆幸。要不是肚子里还有未出世的孩子,萧灼华恨不得直接咬舌自尽算了,他明白此去意味着什么,虽然他觉得自己对于顾煜而言不重要,可这个孩子会成为敌人牵制顾煜的最好工具。真是的,自己这个拖油瓶怎么连打仗都要拖顾煜后腿。萧灼华愤愤地想,双手不自觉捏住身上柔软的被面,抓出的褶皱仿佛都在嘲笑他的无能。在睡梦中忍过许久的呕意再度涌上来,萧灼华抬手捂住嘴,怕驾车守着的人知道自己醒了过来为难他,只是事与愿违,这么做非但没鼻腔发出的低微呻吟,还带动铁链“哗啦”一阵轻响。“醒了?”车帘子被人掀开,冷风灌进来,萧灼华重重打了个哆嗦。一只粗糙有力的大手挽住车帘子青绿的布料,露出一张极为英俊粗犷的脸。皮肤一看就常年接受边疆风吹日晒的洗礼,略显黢黑。络腮胡子被修理得恰到好处,为整个人增添不少威严。长眉刚毅如剑,乌瞳湛黑如星。眉眼的硬朗轮廓带着草原硬汉特有的杀伐果断的戾气,此刻看着萧灼华的眼神却很温和。萧灼华觉得他整个人就像一只憨里憨气的大黑熊。“我叫律青,鲁日特部的王爷,奉王上之命护送萧公子。”那人见萧灼华在发抖,马上进了车内,把帘子放下,笑着凑到他面前,将手炉递到他手里,笨手笨脚给他掖掖被子。这个外域人一幅中原人的打扮,鸦发束冠,滚边黑袍勾勒出粗壮的虎背熊腰,对待萧灼华的动作却很轻柔。虽然近日消息闭塞,但萧灼华还是在集市听说过,此次向朝廷宣战的部落联盟之首就是鲁日特部。 这狗贼装得还挺热心。萧灼华不理他,偏过头,硬生生压下去胃里的恶心。不知为何,明明是感受到萧灼华带着敌意的目光,律青微微一笑,摁住萧灼华已经抓起一段铁链的双手。“我律青的命可不是那么好取的,萧公子还是不要做无谓的抵抗,动了胎气就不好了。”律青温和的眼神闪出一丝凶光,萧灼华不由得打了个寒颤。萧灼华闻言,默默放下铁链,费力地向车门挪动。律青想扶萧灼华一把,被他拍开了手。“别……碰我。”萧灼华厌恶地瞥他一眼,摸索着马车的栏杆,倔强地想要自己下车,这副破败的身体却虚弱得力不从心,险些直接从车上跌下去。律青像看小猫撒泼一样静静看他呲牙咧嘴,无奈地叹口气,把人强行锢在怀里,抱着他下了车,不顾萧灼华像条鱼一样激烈挣扎着乱动,平淡地说:“怕您摔到,多有得罪了,萧公子。”“放开我……什么狗王爷,光天化日欺负良家人……”萧灼华气得想哭,又挣脱不开,只能有气无力地骂,连说出来骂人的话都软糯得像棉花。“公子这话就不对了。我律青是有家室的正经人,哪能为难公子。”律青抱着容貌俊美无双的地坤目不斜视,将萧灼华稳稳放坐在林荫道的路旁。 第39章 萧灼华早就忍不住了,扶着树干吐了个昏天黑地,却又不愿在敌人面前显得柔弱,别说痛苦的呻吟,呕吐声都压得几乎让人听不到。律青站在一旁守着他,胳膊环抱在胸前,见萧灼华跪在地上的身影颤抖不止,脸色难看得惹人心疼,酸水吐了一地还强忍着不肯发出声音,心想这不愧是顾煜那匹疯狼的人,两口子连逞强的样子都一模一样。“兄弟,忍不住出了声也没关系,我媳妇怀孩子时也总是吐,我又不笑话你。”律青半开玩笑地顺顺萧灼华的背。“拿开你的脏手,……我不想看见你……”萧灼华语气发虚地说,律青听他应该是难受极了,不然他恶狠狠的话语怎么会变得像小猫嘤嘤的怪叫。律青悻悻离去,怕萧灼华生气了影响孩子,也不再他面前碍眼,回到马车去拿干净的帕子和水袋。律青盯着自己的一双大手看了一会儿,虽然粗糙了些,但媳妇教育过他要爱干净,虽然常年游牧打仗难免沾染污垢,但他一向习惯把手洗得特别勤,怎么会脏。律青憨厚地挠挠头。要不待会儿见着溪水再洗洗?似乎感觉哪里有些不太对劲,律青疑惑地回头。果然,萧灼华已经不在原地。萧灼华弱不禁风的背影在不远的密林处若隐若现,看样子跑得很吃力,沉重的脚步越来越慢。刚刚还吐得险些不省人事,怎么跑得这么快。律青无语地撇撇嘴。律青几乎是毫不费力就追上了他,捏住萧灼华的后脖子把人捉住。“放开我,我要回去……”萧灼华带着哭腔委屈地说,向脖子后伸着手,用指甲乱挠律青,挣扎着还想跑。“这方圆百里都是荒山,你死了这条心吧。哎呀,小祖宗别生气了,你把我手都挠破了。”律青皱起眉头,看看自己手上渗血的划痕,像逮野兔一样把他捏回马车上。千阳山草寇的叛乱规模宏大,阵势如诡邪的山火,从千里之外的千阳山蔓延到京师的据点,假冒天衣署的名义为非作歹,来势汹汹妄图灼烧大夏稳固的王权。虽然看似人数众多不好对付,但几个不自量力的前朝纨绔,率领一群愚昧的亡命之徒,一时难缠,终究是翻不出什么花来。 夏知瀚知道妹妹靠得住,从始至终没有派兵剿匪,反而把中原的精兵调到北疆协助顾煜。一群不知情的老臣见夏知瀚迟迟不作为,泪眼婆娑大骂夏知瀚昏君。老臣们一会儿抱着柱子就要咔咔往上撞,搞得后辈心惊胆战地拦着老头子们说万万不可,撞柱不成又开始哀嚎国门不幸,当今圣上糊涂得顾外不顾内,辜负了先帝英灵!夏知瀚一脸黑线坐在朝堂上看着老臣和新吏互相拉扯乱成一团,觉得自己的当年打仗落下的头痛顽疾又加重了几分。夏知秋平常养的私军人数不多,但其中都是她精挑细选出来武艺高超能够以一敌百的豪杰,江湖各路掌门见盟主上山剿匪,也都放下一时纷争赶来相助,这群草寇的失败是必然的。果然不出一个月,千阳山的老窝就被夏知秋亲自给端了。阴雨连绵,横尸遍野。雨水从青黑的天幕落下,流过枯木干裂的树皮,淌过荒草腐烂的根基,在泥泞不平的旷地混合了血迹,积起一个个泛着浅红色的水坑。夏知秋孤寂的身影款款而行,倒映在地上血色的涟漪。流霜的寒光早已被干涸的血污覆盖,一经冷雨冲刷,锋利的末端一点点落下鲜红的血滴,又融合在水坑里,滴滴答答激起诡异的水花,如同嗜血的魔莲随着美人的步伐徐徐绽放。现实与过往的光阴重叠,令夏知秋想起她这些年来的阴晴圆缺。十六岁那年,她初登盟主之位,江湖上的质疑此起彼伏,她只身一人负剑,连闯十殿,杀得所有人心服口服再无怨言;二十二岁那年,她背负着世人对中庸和女子的歧视,巾帼壮志酬沸雪,剑气破阵关山绝,带领将士们一举灭了匈奴四部,从此声震世间。今天,千阳山草寇看不起她是女子,根本不把她放在眼里,开战前的嘲讽声不绝于耳,最终落得个一败涂地的结局。夏知秋绮丽倾城的眉眼间如同阴暗的死水般毫无波澜,半面鲜红都是斩杀敌人溅起的血,任由雨滴顺着她散乱的黑发落下,打湿了染血的黑衣。她低沉嘶哑地笑着,一步一步缓缓踩过堆积如山的断肢残尸,将山顶上草寇的破旗狠狠折断,换上一面代表大夏威严的绣金大旗。“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夏知秋翩然转身,提剑而立的风姿似仙似魔,面对着凄冷刺骨的风雨,厉声大呵,“只要我夏知秋在一日,就要保江湖一日安定!”旌旗在夏知秋身后鼓着冷风猎猎作响,为她增添的辉煌远胜过女儿家的娇艳红妆。她站在流言蜚语之上,睥睨着人间的荒唐。锦布上一朵朵金色牡丹倒映了暗沉的天光,便足够熠熠生辉,使得那锦官芳华万里都黯然失色。从私养的精兵到各派的掌门,一律望而生畏,对着夏知秋屈膝跪拜,齐齐高喊:“殿下英明!”回声荡破了山岭的寂静,天边的裂缝露出金色的日光,尽数洒在夏知秋带血的身上,见证她畅快淋漓的杀戮一场。大夏公主从不是金笼中囚着的凤凰,她是旷野中肆意飞驰的狼。 第40章 夏知秋脚边一个垂死的草寇头领还不肯瞑目,血红的手拽住她的裙袍,得意地咯咯直笑:“别……高兴太早……我们在京城……还有弟兄……”“啊对对对。”夏知秋的杏眼生得乖巧,此刻却骇人地圆睁着,沉静的微笑间目光流转,敷衍地俯视他一下,“可惜了,京城的弟兄应该没你们坚持得久,毕竟本宫早就在京城安插了人手,专门给他们下套呢,没想到吧,哈哈。”“你……”不甘心的头目白眼一翻,嘴角抽搐着吐血而亡。夏知秋漫不经心地一脚踹开那只还停留在自己衣摆的血手,心疼地用衣袖擦擦流霜上的污垢。“妈的,这种凝固的大血块子最难洗了……”草寇在京城的据点已是狼藉一片,血光漫天。他们在京城假模假样办了个新“天衣署”,顶着正牌天衣署的名义贴了不少画像,四处搜捕萧灼华。江鸳独自查到这里的时候他们还在美滋滋地开宴会,起哄说江鸳是上门来卖的风尘女子,哄堂大笑间不少人对江鸳傲人的身材吹口哨。直到江鸳轻松地从身后背着的粉红色麻袋里掏出一对沉甸甸的斧头,手法狠厉见人就杀的时候,他们笑不出来了。随后何莲带着天衣署的人前来助阵,三个时辰不到,京师据点被杀了个底朝天。萧鹤唳的死相尤其的惨,江鸳挥斧把他的身体一块一块血淋淋地砍掉,才从他嘴里逼问出了萧灼华的下落。“哎呀,真是没劲,早说就好了嘛,万一人家心情好了没准给你留个全尸呢。萧公子被顾侯藏得那么隐蔽,绾娘都不知道他在哪,我还没来得及查到呢,反而被你这死鬼钻了空子卖了,真是气人。”江鸳妩媚的眼里流露出危险的疯狂,用穿着紫藤萝绣花鞋的玉足随意踢着萧鹤唳的尸块玩,失望地嘟囔,“殿下让我保护萧公子,我连找都没找到,都怪你个臭草寇,殿下会骂我的。”江鸳穿着淡粉罗裙的娇小身躯都几乎沾满了干涸的血色,她把自己心爱的镶金雕花阔斧用粉红色的小麻袋装起来,打个花形的绳结背在身后,单纯的眼神楚楚动人,好像她刚才不曾杀过人似的。江鸳语气乖巧地对何莲说:“有劳何署长身子不便还要前来相助,鸳儿感激不尽。”“整顿民间本就是天衣署的职责,区区小事无须挂齿。没想到我这半月待产在家,草寇竟敢私下里假扮天衣署,是我失职没有派人查到。”何莲露出虎牙眯起眼睛笑,但看起来脸色不太好,把带血的剑扔在地上,满头冷汗地抱着硕大的肚腹。“何大人您……是不是刚才杀人太多动了胎气……”江鸳上前扶住他。“嘶哈……问题不大,哪里是动了胎气,不过是要生了。”何莲喘着粗气,淡定地说。“啊不过是要……卧槽!何大人您坚持住啊,鸳儿这就派人找医馆!”江鸳被吓懵了。 “找个屁,我家就是开医馆的。”何莲疼得龇牙咧嘴地闷哼低吟,“离这里不远,隔了两条街罢了,趁着没破水,我正好还能走回去。”江鸳:6江鸳见到萧灼华曾经短暂居住过的那个小院的时候,惊诧于这么偏僻的地方,竟然鬼使神差能被草寇找到。顾煜显然不想让任何人知道萧灼华的行踪,但绝对想不到草寇的势力范围早就从据点蔓延到了城郊。挥斧劈开大门,院子里空空荡荡,墙根下一把匕首在阳光下闪闪发亮。银面桃花刀。江鸳认得这把曾经令无数江湖人胆战心惊的匕首。那年月黑风高,带着银制面具,一身桃花香的刺客杀人必然一刀致命,干净利落从不失手,成了武林上的传说,三年前人间蒸发一样隐退,就好像从不曾出现过。江鸳想起夏知秋临走前的叮嘱,大概猜到了萧灼华的身份。如果银面桃花刀真是他的话,那自然是容易脱身的。想到这里,江鸳松一口气。“阿嚏!”此刻的银面桃花刀稍微有点着凉,就在马车上发起高热。萧灼华多想再年轻几岁,回到当年蛊毒还没侵蚀心脉的时候,怎会像现在这样弱不禁风,兴许早就杀完人开溜了。律青一路上没有亏待萧灼华,但自从上次体内的毒被引发,侵蚀心脉的速度就加快了,萧灼华的身体到底还是越来越弱,再加上行路颠簸,心中忧虑,大大小小发热基本就没断过。律青甚至都唯唯诺诺不敢和他说话,萧灼华一动气就要捂着胸口咯血。黑熊一样的壮汉在马车一角耸着肩膀缩成一大团,守在萧灼华身旁给他擦汗,胆战心惊地看他把胸口的布料都要揉烂,红着脸艰难地喘,张着苍白的嘴唇却上不来气。“看什么看……你这眼神是什么意思……一看就不怀好意,别碰我……咳咳……”萧灼华伸出冰凉的手,想把律青推开,奈何实在是使不上劲,气得他剧烈地咳嗽半天,呻吟间呕出一滩腥稠的黑血。“萧公子别气,我不碰你就是了。”律青帮他擦干净血,将湿布搭在他的额头,起身撩开帘子离开,和车夫并排而坐,想破了脑袋都不知道自己的眼神哪里不怀好意。萧灼华肉眼可见地消瘦下去,衣带渐宽,人也显得憔悴,眼下浮现出淡淡的黑青,只剩肚子在一点点突兀地变大。 第41章 他抬起瘦得青筋分明的左手,带起铁链子烦人地叮啷响,轻而易举就握住了右手的手腕,坚硬的骨节硌得他自己的手掌心都发疼。萧灼华在心里发笑,自己如今这把干瘪骨头扔锅里都熬不出几两油。好在小桃子足够坚强,在他虚弱的身体里汲取着养分,像贫瘠之地的小树一样茁壮地生根发芽,渐渐的会在他腹中活动了。他有气无力地靠着车窗,感受到孩子的小手小脚轻轻触碰他的肚皮,像极了小鱼在水面吐泡泡,高兴得摸着肚子想笑,身上的疲惫却让他勾不起嘴角。你多动动,爹爹再难受也值得。萧灼华揭开死气沉沉的黑布窗帘,一片陌生而新鲜的景象涌入视线。略显枯黄的草原铺就了北疆雄壮的残秋。野马浩浩荡荡驰骋过傍晚时分的溪流,飞溅起千万朵清澈透明的金花;敦厚的牛被系上铜铃,悠然缓缓走着,沉默地聆听牧人嘹亮的歌;羊群披着金黄的落辉涌动着回栏,此番暮景胜天工,宛如在苍凉的大地上织就了一树压枝的花白。青灰的远山终年覆雪,雾霭弥漫伴着巍峰隐没在天的尽头。几户人家的袅袅炊烟拥抱了落日浑圆,残阳似血晕染了苍穹的辽阔,为飘飞的白云装点了浓墨重彩的颜色,寒鸦野雀翩翩齐飞,好似在天幕的水红缎面添了一幅百般红紫斗芳菲。萧灼华心中有种说不上来的宿命感,他觉得这里的万般绚丽和回忆里娘的气息融到了一起。曾经做过的那个无端的梦又浮现在脑海。模糊的光影间,娘意味深长地看着他,笑靥如花,手中玉玦的鹿纹隐隐闪烁。娘,您要我来,做些什么呢。我好像,本就属于这里。萧灼华被自己这奇怪的想法吓了一跳。“待会儿进了王上的毡房不要乱说话,跟在我身后就行。”律青下车时,嘱咐萧灼华。萧灼华揉着隐隐作痛的肚子,心烦意乱地白他一眼。“你怎么总是肚子痛?”律青问。“以前小腹上被捅过一刀,旧伤怎么也好不利索。”萧灼华无奈地叹一口气。一阵腹痛还没捱过去,孩子又不老实地踢了他一脚,疼得他嘶嘶倒吸着凉气,把眉头都拧成川字。闷热的毡房里,鲁日特部首领律骨浑豹眼露黠,肥头大耳,一幅凶相。铺着油亮虎皮的王座被他肥胖的身躯压得皱皱巴巴,几个长相十分磕碜的女子谄媚庸俗,撒着娇围成一圈给他嘴对嘴地喂酒。在萧灼华看来,活像几只苍蝇包围着茅房。 律骨浑歪头瞧见律青身后跟着的美人,两眼都看直了,垂涎滴到毛袍上都顾不上擦,兴奋的样子像豺狼见了腐尸,着急地下了王座就要向萧灼华冲去。“没想到顾煜看着刚正不阿,私下里还藏着这么个水灵灵的小美人,卖酒坊子的头牌都比不上他一根头发丝。小美人跟了孤吧,只要你把孤侍奉高兴了,孤保证将顾煜的野种都视如己出,好好待你。”律骨浑一身难闻的酒气,奸邪地对着萧灼华笑,带起脸上的通红的横肉微微抖动。萧灼华厌恶地看着他,护着隆起的肚子向后退几步。“王上,”律青伸开臂膀拦住律骨浑,“您说过谁最先找到顾煜怀孕的那个宠妾就能将他据为己有,相信您如此英明,一定不会言而无信吧?”“你做梦。”萧灼华瞪一眼律青的背影。他一路上弄不明白律青为什么对他照顾有加,原来这家伙打的是这个主意。律骨浑的笑僵在脸上,想食言又碍于面子,看着萧灼华清俊的面庞望眼欲穿,不好直接抢过来,恨得牙痒痒,只能不情愿地宣布将萧灼华赐给以撒王律青。律青跪下谢过王上,拉起萧灼华的纤细的手腕就往外走,步履匆匆似乎一刻都不想多待。“放开我,你个禽兽,想让我当你的妾,做梦。”萧灼华挣扎不动,只能咬牙切齿地跟着他走。“萧公子千万别动气,再吐血你吃不消。跟我回家,离开这里我就给你解释。”律青耐心地低声哄着他。“无耻之徒……”萧灼华哪里听得进去,急火攻心,僵住身子喘了一阵,竟直接喷出一口黑红暗沉的血,眼前一黑就要往前栽。律青转身飞快地接住他,拥住昏迷的人,任由萧灼华的血溅在身上,没带什么巾怕,只好用衣袖给他擦擦。萧灼华斜襟的领口一歪,露出一抹淡绿色。律青对这颜色越看越熟悉,疑惑地从萧灼华怀里掏出那块鹿纹的玉玦。“阿弟……”律青目瞪口呆,不可置信地看着萧灼华,“荣儿,你竟然活下来了……”作为一向有泪不轻弹的高大壮汉,律青此刻却涕泪纵横,轻轻将萧灼华打横抱起:“阿哥终于找到你了,阿哥带你回家……”萧灼华醒时,毡房花纹艳丽的湖蓝穹顶映入眼帘,他躺在兽皮榻暖烘烘的被窝里,一时分不清自己在现实还是梦境。“阿弟,好些了吗?”身边的人柔声说道。萧灼华偏头一看,一个俊俏得近乎美艳的地坤正笑眯眯望着他。男人一头乌黑光泽的及腰长发好似烈日下的汹涌波浪,蜷曲着披散下来。发间点缀的红绳在额前坠下镂刻金露梅的金饰,金饰正中央镶嵌一块晶莹剔透的蓝绿色宝石,宛如金黄沙漠间璀璨的一湖碧水。浓密的长睫下深绿的眼眸深邃幽暗,流露出异域妩媚的风情,宝石的光彩与之相比都瞬间黯然失色。鼻梁分外挺翘,将本就出众的相貌衬得更为夺目。灰色的毛领衬着他的宽肩,灰毛滚边的镶金腰带紧紧裹挟墨绿的衣袍,勾勒出极为纤细的腰肢。 第42章 他整个人都散发着矜贵又遥远的疏离感,看起来就如身上金露梅的信香一样温和又渺茫。啊原来是漂亮哥哥……不是,我在想什么啊!萧灼华对上他的目光,又不好意思地移开眼。“你是……”萧灼华有些发懵。“我叫依桑,是鲁日特部的将军,也是律青的妻,简而言之——”男人带着笑意微微挑眉,双臂环抱在胸前,饶有兴趣地歪头看他,“我是你的阿嫂。”啊原来是阿嫂……不是,我哪来的阿嫂?萧灼华这下更懵了。“你阿哥被王上召见,只能先去应付了。我先照顾着你,等他回来你们兄弟俩好好叙旧。”依桑从炉子上的锅里盛出一碗热乎乎的奶茶,加了很多白糖,递到萧灼华手上。萧灼华举头看看自称是他嫂子的人,低头看看奶茶,端着碗尝一口。啊真香……不是,我萧灼华怎么可以为了一口奶茶就给万恶的北狄人做小弟!萧灼华沉思一会儿,沉痛地放下碗,忍住还想接着喝的冲动。“怎么了?是不好喝吗?”依桑关切地看着他。“萧某是不会为了一碗奶茶就屈服于你们的,要杀要剐随便。”萧灼华很认真地说。“你根本不姓萧,你的真名是律荣,未出世时先王就给你赐好名了。欢迎回来,小殿下。”依桑噗嗤一笑,捏捏萧灼华的脸,“阿弟真是太可爱了,比你那个蠢货阿哥不知要有趣多少倍。”“不可能。”萧灼华听得一愣一愣,并不相信他的话,仍是满眼戒备地看着依桑。依桑掏出一个球形的东西,萧灼华定睛一看,那是由两块玉玦严丝合缝拼接起来的,一面雕镂着轻盈飞跃的鹿,一面雕镂着张牙舞爪的熊。“这玉球原是先王与先后的定情信物,多年前鲁日特部闹谋反,奸人谋杀先王继了位,先王临终前将熊纹的一面传给了律青,而鹿纹的一面,”依桑意味深长地凝视萧灼华的眼,“则是在有孕的先后身上。”先后,应该就是娘吧。萧灼华终于明白了那个关于娘的梦是什么意思。“听说当年先后被叛贼卖到了中原的青楼,我们找了这么多年都没找到,如今她怎么样了?”“我娘啊……”萧灼华愧疚地低头,“我没能保护好她,我十七岁那年……娘被杀了。” 萧灼华的泪水在眼里打转,最后一滴滴落在身上的黑色绒袍。“怀着孩子不要想伤心的事情,我们来想点别的,你之前都衣服沾了血都脏了,阿嫂就给你换了一件自己的衣服,过几日叫裁缝给你做几件合身的,你喜欢什么款式的衣裳?”依桑还没说完,律青撩开门帘进来了。律青和萧灼华虽然是同父同母的亲兄弟,但失散多年,不太熟悉,大眼瞪小眼说不出话,尴尬极了。“嗨老弟,今天天气不错啊。”律青故作轻松地搓搓手,唯唯诺诺地套起近乎。律青和依桑解释了半天才让萧灼华弄明白事情的状况,说完就离开了,留萧灼华一个人在毡房静养。三十年前,八竿子打不着的叔族律骨浑谋杀了鲁日特先王,对外宣称王上病故,可八岁的律青碰巧亲眼看到了父亲真正的死因。律骨浑怕律青继位后复仇,买通位高权重的大巫,让他讲一堆歪理邪说来证明嫡长子律青不能称王,王后腹中未出世的孩子是朝日大神的转世,继承人只能是这孩子,之后再把怀孕的王后毒哑,卖到遥远的中原,对外宣称王后失踪。这下神意指定的继承人无从寻觅,王位自然就落到了律骨浑手里。律骨浑奢靡成性,好大喜功,不恤民力,总是盲目开战。他虽是觊觎中原已久,奈何多年来被顾煜打得节节败退。他打不过就玩阴的,联合起叛乱的千阳山草寇,借中原的探子打听顾煜的家事,打算绑个妻室牵制顾煜。顾煜的正妻是平祥公主,律骨浑不敢绑。得知顾煜还有个貌美如花还大着肚子的妾,他高兴地许诺谁能绑到那个妾就能私自占有,引得不少人偷偷跑去中原绑美人。律青一向佩服顾煜是条好汉,一听这破计划,心想这傻逼王上真他娘的傻逼,要打仗就正大光明打,欺负人家媳妇干嘛。律青连夜就启程去了中原,打算把顾煜的妾带在身边保护,没想到这就把亲弟弟带回家了。先王被害时,律青太小,迫于各方压力不能继位。等到他长大,律骨浑的势力已经相当稳固了,律青收回自家的王权变得难如登天,如今就算是悄悄策反了几个本部的统帅和其他部落的首领,反叛的时机还是不够成熟。律青想私下和顾煜结契共同抗击律骨浑,但顾煜平生最恨北狄,并不信任律青,双方一直僵持着没有进展。顾煜那边的情况不太好,虽然兵力强悍,但律骨浑这次从各部落集结的人数是夏军的两倍,着实不好对付。萧灼华长发披散,双手抱着肚子,满面愁容地看着炉子里燃烧的火焰发呆。肚子里的孩子好像也知道他的担忧,轻轻触碰他的肚皮,像在安慰爹爹。小桃子,你说,我该怎么帮到你父亲。萧灼华轻拍着圆鼓鼓的肚子,怅然地叹气。“我们就来偷偷看一眼阿叔,看完就走哈。”“看两眼不行吗?”随着清脆的童声响起,毡房的门帘被掀开一道小缝,萧灼华警惕地回头一看,两双绿汪汪的眼睛目不转睛盯着他。 第43章 “外面冷,进来吧。”看到来人是两个孩子,萧灼华的神情变得柔软,招手示意他们过来。“阿叔!”两个长得几乎一模一样的小家伙蹦蹦跳跳地跑进来,穿着同样的棕色小毛袍,活像两只可爱的小棕熊。萧灼华想都不用想就知道这是他哥的双胞胎,碧绿的大眼睛,乌黑的小卷毛,简直和依桑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萧灼华联想到依桑健美的身姿和傲人的细腰,不敢相信看起来那么年轻的阿嫂竟然生过孩子。“哇,阿叔真好看,和阿爹一样好看。”两只小熊踮起脚,小手扒着炕沿,仰头用亮晶晶绿眼睛望着萧灼华。萧灼华把两个小崽子抱上炕,放到自己腿上。“你们叫什么名字?”萧灼华怜爱地摸摸他们的小脑袋。“我是哥哥,我叫律依。”“我是弟弟,我叫律桑。”这起名方式让萧灼华愣了一下。这名字……着实是有些草率了。“几岁了呀?”萧灼华轻声问。“六岁啦!”“不对,是六岁半!”“大概是六岁嘛。”“你说得不对!”眼看着俩孩子气乎乎的要吵起来,萧灼华无奈地笑笑:“阿叔觉得……都差不多嘛。”于是俩孩子又高兴了,和好如初。“阿叔肚子这么大,是有宝宝了吗?”律依和律桑注意到他被子下隆起的一团,好奇地歪头看,想摸摸又不敢。“是呀。”萧灼华把两个孩子无处安放小手放在自己肚子上,“他最近动得可欢了。”“宝宝真的会动耶!”“宝宝不要闹阿叔哦,要乖乖的。”两个孩子你一言我一语地说。萧灼华正要回答,看见依桑气冲冲地进了毡房,美得出奇的脸上带了怒意。“呜呜,阿爹,是阿哥带我来的,和桑桑没有关系。”“呜呜,这是阿弟的主意,不能怪依依。”两只小熊被吓得滋哇乱叫。“到处找不到你们两个小臭熊,原来是在打扰你们阿叔,跟你们说了阿叔要休息还非要来。”依桑皱着眉头,轻松地一手提溜一个娃,“和阿叔说再见。”“呜呜,阿叔,再见。”俩孩子被爹爹提溜在手上,还不忘向萧灼华挥挥小肉手。北疆的夜色凄冷,旷野的风穿过结霜的荒草,凛凛奔向天幕繁星的尽头,呼啸着擦过顾煜鬓边,吹动他的发丝,搅乱了他的心绪。 夏军的灯火万帐星星点点交相辉映,如同沧海横流间一座孤立无援的岛。战事激烈难分胜负,虽说顾煜带着之前战功赫赫的赤影军冲锋陷阵,靠着一次次奇袭打赢了不少胜仗,但敌军此次人数众多,大有拖延着战线要把他们耗死的意图,夏军的损失也不小。近来夜长梦却短,顾煜常常梦到故园绿树白井的小院,萧灼华变成了一只毛茸茸的小白兔,在小院里安安稳稳过着日子,伸着懒腰晒太阳,等着小崽子出生。无边的黑暗突然将眼前的画面笼罩,一双淌着血的大手打碎了小院的围墙,把哭唧唧缩成一团的小白兔捉去了。这没头没尾的噩梦扰得他心烦意乱,叫他不由得在心里做了最坏的打算。一个个漫长得望不到头的夜里,顾煜一次次质问自己躁动不安的魂灵。自己真的不爱萧灼华吗?可为何一想到他的安危就会心颤如疾。顾煜无法给自己一个明确的答案。他们之间横亘着血淋淋的深仇,情缘在过往的伤疤上落地生根,如蟒蛇一般在顾煜心里盘旋起带着荆棘的花枝,这酸涩的刺痛让战场上杀伐果断的将军成了蜷缩着逃避一切的刺猬。他从前认定自己将萧灼华留在身边只是为了慢慢折磨,可如今他再也无法否认自己早已动心的事实。他觉得爱上萧灼华就是背叛了自己的过去,所以爱不能彻底,恨不能淋漓。他是从什么时候心软的呢,自己也说不清。是看到萧灼华拖着病躯给他下一碗面的时候?是看到萧灼华被他压在身下弄疼了默默忍耐的时候?是看到萧灼华被他打伤了捂着嘴不敢哭的时候?还是看到萧灼华怀着他的孩子被下人欺辱的时候?亦或是,那天自己闭眼假寐,听完萧灼华讲的小狼小狗的故事,明白他有苦衷的时候?一幕幕场景在眼前浮现,像滚烫的铁水融化了顾煜心头幽夜泉流的坚冰,他仿佛听到一声银瓶乍破的脆响,顿时水浆迸溅,流淌过如隔三秋的思念,冲刷了他最后一丝执拗的埋怨。顾煜阖眸,片刻后再睁眼,看到的依旧是空空荡荡的山野荒凉,月色苍茫,可他却觉得有些地方不一样了。趁着月色悠长,他此刻很想牵起萧灼华的手,认真地告诉他,我们什么都不去想,我们一起走到白头。呜呜,媳妇,呜呜。想到萧灼华的一颦一笑,顾煜此刻摘下了钢铁伪装的躯壳,露出了流泪猫猫头的本色。顾煜一个人郁闷地坐着,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他只觉得其他将士们热闹的欢声笑语太吵了,甚至恨不得一拳创死这个世界。顾煜拾起一枝枯草,在沙地上画一只肚子圆滚滚的小白兔。媳妇不在身边的第n天,想他,想他,想他。顾煜心神不宁地扶额,呆滞地看着面前燃烧的火堆。 第44章 “嘿!”有人在身后大声喊。顾煜被吓得一激灵,几个赤影军的将领正围在身边贱兮兮地笑着。“大人,您总是独自坐着会憋坏的,兄弟们和您聊天解闷来了。”“怎么会憋坏,我好着呢……妈的,打仗哪有不疯的,硬撑罢了。”顾煜黑着脸,把手上的枯草折断。“将军想点高兴的事嘛,比如说家里的事情?那次在宴会上兄弟们都看到了,您那个侍妾真是绝世的美人,您好福气啊!”“瞎说什么。”顾煜恼羞成怒地红了脸。“行行行,看大人都羞涩了,那就不说这个。今年北疆真是格外冷啊,虽然还没下雪呢,我敢说这是咱们行军多年遇到的最冷的冬天了。”“冷吗?”顾煜愣住,“我不冷。”几个将领突然联手把顾煜摁住,其中一个将领不管他的骂骂咧咧,把手伸进他的铁甲,触摸到了热乎乎的厚棉袄。“哇!大人难怪不冷,这棉衣做得也太精巧了,既暖和又不臃肿。在哪个好铺子买的?兄弟们下次也买一件。”“怎么会买得到?千金不换,家妻针线。”顾煜冰冷的表情突然之间变得柔和,得意洋洋地斜睨着其他将领,神情比打了胜仗还骄傲,一副“我有老婆疼你没有”的欠揍样子。“可恶啊,我也想要给我缝制棉衣的媳妇。”一个单身的年轻将领羡慕得眼珠子都要掉出来了。“你们都眼红去吧,我妻做的又精巧又好看又暖烘烘的棉衣只有我才能穿。”顾煜不知不觉笑起来,一张帅脸更显潇洒,那股子得瑟劲又上来了。“大人,您平日里绷着脸不说话,好像只有说到您妻的时候才会笑,跟个话唠一样。”“不可能。”顾煜嘴硬。“是真的,刚才大人的嘴啊,都快咧到耳朵根了。”一个将领提醒他。“你们都看错了。”顾煜恢复了面瘫一样的冷脸,继续嘴硬。“都围着顾将军做什么呢。”君翎清冷的声音传来,几个将领听了连忙站好,为君翎让道。“粥煮熟了,都去吃吧。”君翎淡淡地说。“殿下。”顾煜起身对君翎一拜。“说了多少遍,”君翎捧着两碗清粥,把其中一碗交给顾煜,“在外面要叫君大帅。”两人并排坐下,并不说话,只是喝粥。 “您贵为君后,还能喝下这么粗糙的粥啊。”粥快见底的时候,顾煜打破了沉默。“吃什么不是吃啊,我以前跟着夏知瀚打仗的时候连粥都没得喝,糙米咸菜窝窝头不也照样吃。”君翎睫毛低垂着,刀削般的侧脸映着暖色的火光,语气依然平淡冰冷。这世间能如此不客气直呼圣上名讳的人,也只有君翎了。顾煜想。“我说我想去边疆,夏知瀚想都不想就同意了。老臣们反对,他就在偏殿为我争辩了一夜。到了白天头痛欲裂,我给他按了半天才好些。不知我走了这么长时间,他的头痛有没有加重。”君翎目光幽幽地叹气,一向冷淡的的神色难得浮现出温柔和惆怅。这番话让顾煜想起萧灼华,心中更加酸涩难忍,便也跟着叹气。马蹄声如雷鸣般响彻旷野,顾煜向声源处望去,夏知秋骑着一匹黑马疾驰而来,长发高束飘然甩在身后,在空中打出一个响亮的鞭花。“是皇妹……还有……另一个女子。”君翎说。夏知秋身后尾随着一个骑着枣红马的美娇娘,身量比夏知秋小得多。顾煜并不认识她,但觉得看起来这么柔弱的女子不该出现在战场上。“师傅,这位是……”待到夏知秋下马,顾煜疑惑地问。“我叫江鸳,是你师娘!”小美人眨巴着魅惑的狐狸眼,从身后抱住夏知秋,对顾煜做鬼脸。“啊!原来是师娘!不愧是师傅,眼光真不错!”顾煜恍然大悟。“皇妹真会挑,原来你看着彪悍,其实喜欢这种小娇娘。”君翎笑着打趣。夏知秋气得脸都绿了,大吼道:“你们这几个家伙不要瞎说啊!”“知道了,徒儿一定会保密的。”顾煜认真地承诺。“不愧是殿下的徒儿,就是有眼力见。”江鸳捂嘴美滋滋地笑,漂亮的狐狸眼眯成一条缝。夏知秋气得不知道该骂些什么。“你还有心思和江鸳胡闹!你媳妇被北狄抓了知道吗!”夏知秋指着顾煜的鼻子骂。“啊!”顾煜双眸圆睁,仿佛被雷电劈中后石化了一样。“啊……这”君翎笑不出来了。江鸳低下头,委屈地嘟囔:“他们先了鸳儿一步,就把萧公子带走了……”“我刚在千阳山剿完匪,就得知萧公子出事了。我连气都没喘匀,当即去京城,一路上累死了两匹马,上朝堂找我哥借兵,自请赶赴边疆,没成想江鸳这个废物点心还非要跟来。”夏知秋眉头紧蹙,说话的腔调中都满是愤愤不平,“东部的精兵过几日就能调来,到时候咱夏军的人数肯定能碾压北狄军队!敢欺负我徒弟的妻,那个破鲁日特部胆子还挺肥,看老娘不把他们打得满地找头!”顾煜已经无心再听下去,眼神黯然,扭头转身离开,把手负在身后,冷冷地说:“我自己去待一会儿。”众人目送他失魂落魄的背影独自进了营帐,看着有种说不出的压抑,他们知道此时心里最煎熬的就是顾煜,也不去阻拦。 第45章 “你见到夏知瀚了?他可还安好?”君翎问。夏知秋怒意有所消减,缓和着语气说:“我回京那天他刚办完祭天大典,说是北部战事迟迟没有进展,祈求列祖列宗的英灵,让君大帅和众将士平安归来。”“没个正形。”君翎瞳仁微颤,说出的话像是慎怪,又像是怜爱。夏知秋轻声回答:“确实啊,我哥从来没个正形,一直吊儿郎当不怎么靠谱。我就见他认真过两回,一次是和君大帅成婚,一次是为君大帅祈福。他以前是个说什么都不信神佛的人,如今竟然肯在大典上跪了整整三天三夜。”烈日冷风,尘烟升腾,两军对峙,血战将起。孤雁悲鸣着穿过青灰的长空,为开战前寂静得骇人的气氛又添上几分压抑。黢黑的岩纹如同阴沉的血管从兔毛峰白雪皑皑的山顶蜿蜒而下,最终隐没在这片令人窒息的广袤无垠。四顾苍茫,万里琼装,带砾山川,磅礴风光。兔毛峰是军事要塞,这场顾煜负责的战事堪比全局的心脏。只要顾煜能给夏军开个好头,士气一经鼓舞,他们很有希望在援军到来之前将现有的劣势逆转。由于人数不占上风,几个将领兵分多路,准备让顾煜首先从正面牵制敌军,其余将领随后从侧翼突袭。顾煜就是黎明前的第一声炮响,必须用最少的人打出最漂亮的胜仗。顾煜带了赤影军一支战无不胜的轻骑,年轻英俊的脸上满是违和的煞气,沉静地面对着面前人数众多的北狄联军,目光中闪烁着锐利的寒意。鲜红的披风映衬着暗色的铁甲,呼啸着鼓起又舒展,同劲风对抗着猎猎作响。他修长的手紧握战马的缰绳。陪伴他多年的点墨五花马打一个响鼻,健壮的铁蹄在细软的黄沙上“噌噌”摩挲,早已按耐不住为主建功的狂欲。“早已听说夏军兵力损失不少,没想到大名鼎鼎的顾将军都只剩下这几个人了,真是可怜呐!”律骨浑自负地对着顾煜冷嘲热讽,张着蛤蟆一样大的嘴嘎嘎直笑,恶心的胖脸上都笑出了汗津津的油光。“有劳您挂心,大夏的骆驼就算瘦死了也比你们北狄的劣马大。”顾煜双眸微阖,深邃的黑瞳间流露出阴狠的杀意,“唰”一声将沉重的铁剑拔出鞘,曾在暗处藏着的剑锋一遇了艳阳高照,流光浮动着便分外闪耀,仿佛欲同天上的烈日齐辉。“顾将军真是威风!孤害怕极了!”律骨浑看见他眼里的锋芒,却不像从前一样心虚,而是神情傲然,笑得更加得意,变本加厉地大声嘲讽,“你可知,你的妾室已经落到了孤手里!孤把他赐给了你最看不惯的以撒王,就他那柔柔弱弱的劲,应该早就被玩得半死!还请将军三思而后行,你的妾室还是个揣着崽子的,身为他的夫君,你觉得他能不能受住严刑拷打?” 顾煜瞳孔猛地震颤,抬头恶狠狠地瞪着律骨浑,恨不得从含泪泛红的眼里射出熊熊火焰,将他那可憎的嘴脸吞没,额前发丝被风牵绊着拂乱,稳稳持剑的手顷刻间变得颤抖。曾经冷着脸杀伐决断的将军掩盖不住眉目间的惊慌失措。最脆弱的软肋被扼住,心上的一块像是被人用钝刀硬生生剜去,无力的空洞和酸涩的的痛苦凌迟着他身为将领该有的理智,血淋淋地缓慢淌下刺目的鲜红,叫他再也没办法毫不犹豫地举起利剑,高声下令冲锋。身后的将士只是沉默地等候着顾煜的命令,如同铁铸的一样寂静,没有人能对顾煜说些什么,此刻他们无论对顾煜说什么都不合适。顾煜多年来爱惜将士,他们相信英明的将军一定不会置大局于不顾。可是,顾煜有多爱他的宠妾,将士们也亲眼目睹,知道宠妾怀孕那天,一向讨厌赴宴的顾煜竟然自己大摆筵席宴请将士,那张面瘫脸傻笑得都快裂开,逢人就说嘿嘿我要当爹了。将士们深知,他们的将军就算再理性也不是无心的神,做不到了无牵挂,逃不过命运的惩罚。有那么一瞬,顾煜甚至想扔掉沉甸甸的剑,卸去象征着责任的重甲,放下一身傲骨哀求他平生最痛恨的北狄人,这仗我不打了,拜托你们放过萧灼华。可是他身后的三千铁骑呢,总有人在爹娘老泪纵横的目光下奔赴战场,总有人在思妇的柔情叮咛中离了故乡,总有人在小儿的天真疑问中笑着说父亲只是去边疆打豺狼,回家时给娃娃带糖。难道其他将士就没有家,凭什么谋士们呕心沥血日夜策划,武夫们抛头洒血舍命厮杀,大夏为这一战付出的精心准备,要被他顾煜个人的私情毁于一旦?他提起剑就得背叛儿女情长,放下剑就得背叛家国大义。顾煜想起多年前萧灼华对他说过的一席话。那天暮光缱绻,飞霞漫天,顾煜哭着从学堂回来,见萧灼华果然在家门口等着,一双桃花眼担心地向他看过来。小顾煜知道华哥哥一定会心疼自己,于是抽抽鼻子,“哇哇”哭嚎得更大声。“少爷怎么哭啦,在学堂受委屈了吗?哥抱抱你,抱抱就不难过了啊。”萧灼华着急地蹲下来,将自家的小哭包拥入温暖的怀里。顾煜本来没多委屈,但听了萧灼华温柔的安慰突然就委屈得不得了,泪珠子啪嗒啪嗒往下掉,哭得更厉害了。萧灼华将他领进房,用温水浸的帕子给他擦脸,语调柔软地说:“少爷不要哭啦,把脸哭成小花猫将来可找不到媳妇,有什么烦心事不要憋着,给哥讲讲好不好?” 第46章 “呜呜,华哥哥,呜呜,”顾煜眨巴着泛红的眼,啜泣着把红肿的小手伸出来给萧灼华看,“夫子今天问煜儿一个问题,假如身为将领,正要进攻之际得知妻儿被敌军掳走,该怎么办。煜儿想都不想就说,那我不打仗了,我就算投敌也要救下妻儿。然后夫子就骂煜儿,还拿出荆条打了煜儿,呜呜。”萧灼华心疼地握着他的小手,在通红的掌心吹吹,嘴里念念有词:“吹一吹,痛痛飞。”微凉的一丝风吹过肿胀的掌心,顾煜一向很相信萧灼华的话,突然就觉得不痛了。“少爷为什么非要救下妻儿呢?”萧灼华疑惑地问。“因为煜儿喜欢华哥哥,只想要华哥哥来当煜儿的妻,将来给煜儿生小娃娃,别人都不可以当煜儿的妻。”顾煜稚气的小脸上表情郑重,一字一字都说得很认真,“如果是华哥哥被抓起来,煜儿就算放弃了一切都要华哥哥安好。”萧灼华面颊微红,点点顾煜的小脑袋,轻声说:“煜儿将来会遇到很多比华哥哥更好的人,奴婢……只会成为一件旧物罢了。”“可是煜儿很小的时候就喜欢弄堂口的那树桃花,后来虽然又见过许多更好看的花,但桃花依然是煜儿最喜欢的,因为华哥哥是桃花味的嘛!华哥哥长得好看,闻着香甜,煜儿见了你,心里便欢喜,多和华哥哥在一起几时,我便多欢喜几时。”顾煜天真地望着他,黑溜溜的眼睛里满是对未来的期待。萧灼华只当孩童的胡言无忌,也不再争辩,淡淡一笑,把话题转向别处:“你确实答复得不好,夫子也该打你。倘若我真是你的妻,你不顾国难当头要救我,舍弃了大局只为一己私情,那我绝对会生气,会打你,从此不再对你好。煜儿,若是身为将领,你背负着的可是千万兵家的性命,切记不可因小失大。这世上有些事情,无论怎么选都会留憾,若是真到了这一天,我的少爷啊,你可要大胆地杀出去,不准回头。”“杀!”顾煜咬牙切齿地发出一声号令,惊破了凝结的死寂。将士们惊愕又敬佩地看着那英武盖世的背影,随后才反应过来,如同前仆后继的狂潮一样向着敌军卷去。顷刻间,刀剑交击,剑矢如雨,顾煜被戾气迷了心智,早已分不清脸上湿漉漉流淌的的是敌军的血还是自己的泪。他发了狂一样杀红了眼,忘却了一切,任由整个世界都变得腥乱纷红。他麻木地听着周围的惨叫声,冷漠地看着头颅在脚下滚了几圈有余,将怒火赋予手中利刃,只恨不能饮尽敌血,食尽敌肉。甲光银麟天漆青,煞云血溅万里凝。出师浩荡黄金雨,御敌收剑宝龙腥。律骨浑留下一句“君债妾偿”仓皇北顾,带着大军向远处逃窜,离君翎和夏知秋的圈套越来越近,顾煜不够解恨,还想追着再杀几个敌军,一个将领及时拉住他,劝说他不能破坏了计划。顾煜知道这场极其成功的硬仗一定能大创北狄联军主力。顾煜也知道,他这是在把萧灼华往火坑里推。 肝胆殊途,最爱的人无论如何都护不住。顾煜抬头望着灰暗的天空,忽觉自己是何等无能。哥,你看到了吗。煜儿大胆杀出去了,没有回头。“咳……咳咳”一桶冷水泼到脸上,激得刚刚昏迷的萧灼华一阵微弱的哆嗦,呛咳着勉强睁眼。几个时辰前,律青和依桑谋反之事暴露,被律骨浑软禁起来。可同为王室的萧灼华就没有那么幸运了,他亮明了身份依然逃不过被律骨浑拖到牢狱严刑拷打。律骨浑对自己刚刚经历的战败非常恼火,他又想到了不错的阴招,假如萧灼华亲临现场与顾煜兵戈两相向,顾煜怎么能忍心继续攻打?“多有得罪了,裕狄王殿下。就算你是王爷,可谁让你也是顾煜的妾呢,你的顾将军不听话,任由你来受这严刑拷打,孤也没办法,不打你打谁。”律骨浑居高临下地看着老虎凳上的萧灼华,玩味地欣赏剧烈的疼痛将一张俊美的脸蛋折磨得毫无血色,旁观着冷得刺骨的水混着汗液,顺着美人一缕一缕沾湿的黑发落下。听到顾煜没有因为他耽误了战事,萧灼华涣散的眼睛突然发亮,像有天大的好事发生一样眯起他温柔的桃花眼,轻轻牵起嘴角,无力地笑。“不愧是我教导过的孩子,没有……让我失望………”萧灼华艰涩地喘几口气,过了良久才能勉强发出一句欣慰的呢喃。萧灼华的手脚被紧紧捆着动弹不得,身上的布料撕裂浸血,圆润的肚腹随着艰难的呼吸起伏,不时被里面躁动的小生命踢出几个鼓包。看着萧灼华脸色煞白还要极力忍耐着不肯服软的样子,律骨浑十分不满,思索着如何才能让这匹难驯的狼为自己所用。“还嘴硬……给孤接着打!”随着律骨浑下令,身边的壮汉扬起带着倒刺的鞭子,狠狠往萧灼华身上一抽,顿时在左肩到右胸的雪白肌肤留下血淋淋的皮开肉绽。“要我背叛顾煜……做梦……”萧灼华强忍下痛苦的呜咽,气若游丝地低喘,冒着冷汗吐出一口黑血,身上仅剩的力气甚至不够支持着他多说几句话,“我已经背叛过他一次……不能再……背叛第二次了……”肚子里的孩子好像知道危险,惊慌地猛踢着萧灼华本就脆弱的宫腔,更加剧了生身之人的煎熬。萧灼华的心脏也承受不住持续已久的酷刑,让他每喘一口气都疼得厉害。 第47章 几年不受刑,自己就这样不习惯了吗。萧灼华回想起从小萧肃对他用刑的场景,嘴角勾起轻蔑的笑,挑衅地看着律骨浑,嘴角流下血来,用沙哑的嗓音费力地说:“爷受过的虐待比你走过的路都多,得瑟什么呢。”“哦?看来痛成这样,王爷还不满足啊,那我自有让你满足的办法。”律骨浑听到这恼羞成怒,拿起烧红的烙铁,在萧灼华裸露的左胸上狠狠按下去。皮肉滋滋作响,突如其来的剧烈疼痛让萧灼华瞳孔失神,全身上下震颤不已,被束缚的手抖得不受自己控制,他张着嘴却喘不过气,更发不出一丝声音。刺痛的滚烫终于结束后,身上只剩下漫无边际的冷,熟悉的痛感伴着过往黑暗的记忆侵袭到他的骨子里,他想起小时候每当萧肃烙他的时候,六岁的自己是那么恐惧无助。比起身上的疼,萧灼华其实更怕回想小时候的记忆。腹部被刺激得坠痛,渐渐开始发紧发硬,像万蚁啃噬着一般让他清醒又崩溃。孩子踢打得更加厉害,下面也开始淅淅沥沥地流血,腹中这团小小的血肉仿佛要将他的宫腔生生剥离下来。萧灼华知道就算自己能耐得住痛,小桃子也快坚持不住了。都是爹爹不好,对不起。萧灼华想着,再也忍不住心中痛楚,通红的眼里流出了清澈的泪,断了线一样顺着脸颊蜿蜒而下。他被打死了无所谓,他在这世上本就受人厌弃。可是小桃子才那么小,还没来到这世上。萧灼华绝望得哭不出声音,咬着下唇止不住令他窒息的啜泣。“啧啧,你身上那么多旧伤和烙铁的痕迹,一看顾煜也没少薄待你,为自己的王室做事天经地义,你却为了一个心里只有打仗没有你的男人在受刑,真是傻得可以。”律骨浑抬手按住他的腹顶,戏谑地一按,钻心的钝痛终于让萧灼华本就惨白冷淡的脸浮现出了痛不欲生的表情。律骨浑带着嘲笑的神情抬起萧灼华的下巴。萧灼华两眼含泪,痉挛得不受控制,仍是不服气地看着律骨浑,却已经把嘴唇咬出血来,痛到极点,再也说不出什么话。“哦,孤知道了,你的底线在这啊。”律骨浑心中的残忍作祟,让他再一次对着那颗肚子加重了力道。只听萧灼华闷哼一声,眉头拧成一团,身上抖如筛糠,身下的血顺着老虎凳嘀嗒嘀嗒一个劲往下淌。“你个狐媚子比娘们还秀气,脸蛋子比丝绸还软,哭起来也梨花带雨地勾人。若不是怕你肚子里的野种掉了在顾煜眼里一文不值,老子非要把你的小屁股坏,得你连哭带喘!”律骨浑见他执意不从更加兴奋,满是横肉的胖脸泛着红光,笑容渐渐猥琐,措辞也越发污秽不堪,伸出手背贴到萧灼华白皙细腻的的脸上就开始摸。 萧灼华垂着脑袋没力气抬起来,任由绸缎般的黑发湿漉漉遮住了半边脸,眉头拧成疙瘩,双眸紧闭,长睫低垂落下淡影。鼻息微弱短促,显然已经被伤痕与腹痛折磨得坚持不下去了。律骨浑知道他伤到了肚子无力再反抗,奸笑着肆意摸了一会儿,淫辞不绝于口。萧灼华干裂苍白的嘴唇颤动着张开,露出洁白的贝齿和粉嫩的舌尖,看得律骨浑眼睛都发直。这个连喘气都费劲的人,僵硬迟钝地偏过头,像被惹毛了的野猫,委屈的泪水在眼里打转转,使尽最后的力气狠狠咬住律骨浑的手背。萧灼华憋得上不来气,眼前发黑,看不太清东西,但他能闻到嘴里的血腥味,能听到青筋断裂的“咔嚓”声。“松口!畜牲!松口!”律骨浑被激怒,两眼发红,一只手被死死咬着挣脱不出来,他不理解萧灼华哪来这么大力气。律骨浑伸出那只没被咬到的手,鼓足了劲扇了萧灼华一巴掌。萧灼华顿时感觉左脸麻木地发烫,随后刺痛着泛肿,耳边嗡嗡作响,眼前本就模糊的景象也天旋地转,他还是倔强地不肯松口。律骨浑气愤更甚,用膝盖杵一下他滚圆的肚子,狠劲掐住他白嫩的脖颈:“松开!”腹内炸裂一样疼,如果说之前是下坠的钝痛,这次就是深刻入骨的剧痛。本来呼吸就困难,萧灼华被扼住喉咙更是一丝气息都喘不过来。他只能被迫张开嘴,血丝混着涎水流下唇角,与泪水一同滑下腮边。喉咙间一股腥甜,萧灼华已经分不清嘴里的血是自己的还是律骨浑的。“尼玛的,还他妈的敢咬人!信不信孤在右边也给你烙一片!”萧灼华静静听律骨浑捂着淌血的伤口破口大骂,双眸灰暗呆滞,不屑地露出一抹笑意。要不是他连讲话的力气都没有了,他真想告诉律骨浑,我怎么会怕铁烙,你看我背上好多铁烙的旧伤啊,都是我父亲烙的。“是你逼我下狠手的。”律骨浑龇牙咧嘴甩甩那只受伤的手,把一碗黑苦的药汁强行灌入萧灼华口中,“这是鲁日特的慢性秘毒,若是三日之内没有服下解药,你就会一尸两命。明日的大战你若不来相助,就别想从我这拿到解药。”萧灼华挣扎着要往外吐,律骨浑阴笑道:“你若是敢吐,孤就给你再灌三碗,保你现在就能死。”萧灼华被吓得一哆嗦,即便呛出了泪花,也只能忍着反胃,一大口一大口艰难地往下咽。 第48章 对不起。我不该咬人。我会乖乖喝的。别让我死。孩子太小了。我死了孩子也活不成的。萧灼华在心里哀求了千万次,奈何嗓子又哑又痛,他也没力气再说一句话,勉强才发出几个嗯嗯啊啊的破碎音节,他知道律骨浑也听不懂,只能尽量表现出配合喝药的样子。律骨浑看着一滴不剩的药碗,才轻蔑地点点头,失了玩弄他的兴趣。律骨浑安排人将他解下来送到牢房,找人给他医治身上的伤,又强行给他灌下去几碗保胎药,把他身下的血止住。萧灼华奄奄一息躺在牢房,像块破布一样被人遗弃。他空腹被人灌下去好几碗药,胃里又撑又疼,隆起的腹部还要压迫胃的下方,更为他的痛苦雪上加霜。萧灼华昏昏沉沉只想在冰凉的地上睡过去,虽然他的腰不好,地面硌得他很疼,他还是好困。快睡着的时候,萧灼华突然想起,一向好动的小桃子,好久没动了。他咬住舌尖,强迫自己清醒过来,拍拍肚子,着急地问:“小桃子……你怎么……不踢爹爹了……”他一说话喉咙就灼烧似的疼,说出的话也沙哑微弱,他自己都听不清楚自己说什么。“小桃子……小桃子……你动动,爹爹求你……”萧灼华的话里带了哭腔,他一声声轻唤着,一下一下轻拍着肚子,急得眼眶泛红。“小桃子是不是冷了,爹爹去找暖和的东西,小桃子暖和了就会动的……”萧灼华用一双潋滟着泪光的桃花眼四处张望,视力很模糊,他认真看了很久,才发现墙角有一摊黑乎乎的东西。萧灼华站不起来,支起身子慢慢爬向墙角,看清那团东西果然是塞了棉絮的破被褥。破被冷得像铁,但萧灼华还是尽力往里钻,想使自己被折磨到冰凉的身体暖和起来。“小桃子是不是害怕了,不怕啊,爹爹在呢。”萧灼华用游丝般的气息哼着他以前哄顾煜时唱的歌,一边流泪一边不停拍打着圆鼓鼓的肚子。过了很久,孩子好像察觉到了他的忧虑,蜻蜓点水一样,没精打采地碰了碰他的肚皮。“好孩子……能动就好……”萧灼华松了口气,高兴得眯起眼睛傻笑。月光绵长,透过牢房的铁窗照进来。“小桃子……你看,月亮。”萧灼华摸摸肚子,凄然地一笑,“好看的。” 萧灼华一夜都睡得不踏实。行刑时受的刺激太大,紊乱的心跳震得他连呼吸都不顺畅。小桃子白天很久没动,晚上却像顽皮的小兽一样踢打不停。萧灼华捂着发疼的肚子惊醒了很多次,他困倦地睁眼,呆呆看一会儿铁窗外的夜色,然后再困倦地闭眼。“起来!畜牲!你这家伙怎么比猪都能睡,知不知道现在几时了!”萧灼华听到律骨浑的吼叫,吓得心脏咚咚乱跳,着急想要起身,奈何眼皮发沉实在是睁不开,酸痛的身体也动不了。“哗啦!”一桶冷水浇到萧灼华脸上,把他呛得咳嗽连连终于转醒。萧灼华还没干透的衣服再一次被打湿,黏糊糊粘在昨日留下的伤口上,带起火辣辣的疼。几个人把萧灼华从湿透的破被里拖出来,把他摁着跪到律骨浑面前。“唔……”跪着的姿势压迫到了肚子,萧灼华感觉五脏六腑都在隐隐作痛,身上抖得很厉害。萧灼华感到欲哭无泪,昨晚好不容易才把身子捂暖,他现在又冷得难受了。律骨浑俯视着大着肚子脸色煞白的男人,缓慢开口:“待会儿见了顾煜,可别让孤失望。”萧灼华犹豫了一瞬,认命地微微点头。“现在就走。”律骨浑对驯服的结果很满意,野狼又怎么样,打到听话就是了。“我……听话……能不能……放开……跪不动了……”萧灼华语气乖顺地哀求一句,声音发颤。律骨浑点头示意几个人放开他。萧灼华在被放开的一瞬仿佛散架的破布偶,神情痛苦,双手无力地捂住圆隆的腹部,蜷着腿,虾米似的侧身瘫软在地上。萧灼华张嘴大口喘着气,湿漉漉的黑发覆盖住侧脸,湿透的身上抖得越来剧烈,隐忍的颤抖渐渐演变成了忍受不了的呻吟和痉挛。“我肚子……疼了一宿了,现在站不起来。”萧灼华低声嗫嚅,语气软得像化了的糖,身上湿冷着却还是冒了很多汗,姿态可怜得像被凌虐过后伤痕累累又胆怯的猫,“你让我躺一会儿……一会就好……我很快就能站起来……别不给我解药……别杀我……”律骨浑这才发现萧灼华的眼神不对劲,愚笨又怯懦,活像是……脑子坏了一样。萧灼华眼下泛着青黑,昨日被折磨得毫无血色的嘴唇因为中了毒,已经浮现出诡异的紫红,俊美的五官此刻被疼痛侵蚀得变了形,疲倦的脸面也发灰,变得毫无光彩。律骨浑想不到才过了一夜,这朵从中原摘来的娇花就枯萎成了这副模样。啧,真没劲。律骨浑嫌弃地撇嘴。律骨浑一把抓住萧灼华的右臂,想把他强行拉起来,怎料萧灼华突然惨叫出来,疼出了泪。血在单薄的衣料上隐隐蔓延,律骨浑才知道自己硬生生扯开了萧灼华旧伤的痂。“矫情什么,老子让你站就快点站。”律骨浑厌恶地松开他,心想这畜牲怎么这么脏,身上到处都黏糊糊地流血。 第49章 萧灼华被他的大嗓门吓得又是一哆嗦,像狗一样用两手支着地面,努力用被打伤的腿尝试着站,摔了好几次才勉强颤颤巍巍站起来,一瘸一拐地跟着律骨浑走。“走快点,比他妈娘们还走得慢。”律骨浑回头瞪他一眼。萧灼华原本怕脚步不稳摔到一直都低头在看脚下,闻言艰难地抬起头,冷汗顺着下巴滴下来,头发湿冷地披散在身上,单薄的破衣衫里露出细瘦又骨节分明的手,紧紧贴着突兀的肚子。“王上……能给我些……胭脂吗……”萧灼华突然对律骨浑说,语气卑微得像野狼夹着尾巴示弱。“不给。你要那东西做什么?快走。”律骨浑嫌他事多,没好气地继续走。“地上的水映出来……我的脸太吓人了……我不想……吓到夫君。”萧灼华呜咽一声,不管他的拒绝,继续软磨硬泡地求。大战持续了半天,顾煜带的兵气势汹汹压过了狄军,把他们打得节节败退。顾煜麻木而又兴奋地砍杀着,鲜血飞溅到脸上都没有察觉。将士们只知道将军今天杀的人格外多,一向面无表情的将军破天荒露出了笑容,有些不寻常。没人知道他内心的激动雀跃。灼华,你等我,马上就好了。等我直逼王帐,我带你走,带你回家。夏军经过几个村落,不时有北狄的老弱病残四处逃窜。顾煜的规矩很严,要求手底下的士兵不能伤害手无寸铁的平民,不能欺辱外族的姑娘,不能在战胜后烧杀抢掠,否则斩首。所以将士们对惊恐的外族妇孺视而不见,对逃窜的百姓在路边掉落的财物视若无睹,只是一心跟着顾煜杀敌。好不容易杀光一批敌,北狄的援军又黑压压向他们冲过来。顾煜皱着眉头看他们啊啊呀呀叫着向夏军凑近,心想真他娘的伤脑筋。顾煜正准备上去迎敌,突然注意到路边有个外族孩子还没离开。这孩子三四岁的样子,稚嫩的小脸上满是恐惧和无助,在空无一人的毡房旁边孤零零地站着,小小的身上套着宽松的灰色毛袍,仰着头正哇哇大哭,大颗大颗的泪珠子滑落到小脸蛋上。顾煜毫不犹豫地下马,解下披风把孩子裹在怀里,再迅速翻身上马。孩子睁着溜圆的大眼睛看一眼陌生的年轻男人,哭得更大声。“小宝不哭啊,哥哥带你骑大马。”就像小时候萧灼华哄他一样,顾煜也轻声地哄着这个孩子。孩子抽噎着在他怀里慢慢睡着了。顾煜向平民逃窜的方向策马疾驰一段,果然看见一个身着灰色毛袍的女人逆着人流焦急地往回走。“看好你孩子!”时间紧迫,顾煜将孩子连同披风一并交到女人手里,在她感激的目光下快马加鞭回到站场。 回去的路上,顾煜突然想起鲁日特平民大多不会中原话。唉,白说那么多。赤影军快逼到王帐的时候,律骨浑骑马出来迎敌。顾煜早就快要杀疯了,信心十足地提起自己的宝剑,准备直取律骨浑的项上人头。灼华,灼华,我马上就要见到你了。你肯定想我了吧,我们马上就能团聚了。我以后定会好好护着你,从此我们不再分离。顾煜美滋滋地想。这一路杀敌千里,尸横遍野。年少风雅的将军怒发冲冠,鲜衣快马,只为再见心上人温柔的容颜。顾煜紧握着剑,想象着见到萧灼华的情景,不自觉地露出一个明媚的笑容。“顾将军,你来认认故人!”律骨浑别有深意地放声奸笑。一个身形瘦弱的黑衣人骑一匹白马,突然从律骨浑背后现身,如同暗夜里寒冷的疾风一般,手持一把短匕直奔顾煜。顾煜一眼就认出,那是……萧灼华。萧灼华墨发高束甩在身后,青丝随风扬扬三千,身着宽松厚实的黑色兔毛滚边袍,与以往的素净淡雅的装扮相比起来显出一番别有韵味的清冷飒爽。脸上抹了浓重的胭脂,眼尾添了凤尾蝶似的妩媚红线,脸颊微红胜过腊月寒梅的冷艳,唇色深红将本就俊秀的脸庞点缀得光鲜灼灼如桃花。顾煜身后的将士们都没见过这架势,无人敢轻举妄动。“鲁日特部裕狄王,律荣。”萧灼华满目柔情凝视昔日夫君的眼,说出来的话却好像在警告一个陌生人,“特来护驾。”顾煜愣了神,横着剑呆坐在马上,感觉这不是萧灼华。他的华哥哥不会这么对他说话的。不会的。“你不是萧灼华。”顾煜不忍拔剑相向,只是迷茫地望着眼前的人,“你们这帮可恶的北狄,把萧灼华藏哪了?”“小将军怎会不认得妾身呢?”萧灼华目光忧伤地迟疑一瞬,随后抬手将刀尖对准顾煜的脖子,灿然一笑,红妆分外妖魅,“你的灼华就在这啊,就是你平生最痛恨的北狄啊。”“为什么我们一直都要两相对立。”顾煜把剑抵在萧灼华胸口,星眉朗目带着无限酸楚,含着泪质问这个曾让他在许多个深夜里思之如狂的心上人。“大概我们之间,”萧灼华仍是疏离地笑着,语气冷得让顾煜心寒,“也只剩下……对立了……”宿命的残忍和重逢的无力一起涌上心头。顾煜满心别恨难出口,只剩下欲语泪先流。 第50章 顾煜一生杀敌无数,可面前这个敌人却让他无论如何都下不去手。这是谁啊。这是将他无微不至照顾到十岁的哥哥。这是在他身下雌伏过三年的罪人。这是为他孕育着孩子的地坤。这更是他心目中唯一的妻。曾经相伴,春意凭栏,儿时清欢;别离时难,剪却丝蚕,情深亦乱;今朝两看,聚首星散,仇敌喟叹。“跟我走。”顾煜的泪落到马鬃上,满眼通红地对萧灼华说,“听见了吗,我带你走。”“本王是身陷泥潭的人,早就出不去了。”萧灼华冰冷的语气里流露出心酸无奈,手上加重力道,用锋利的匕首轻轻划一小下,在顾煜颈间留下一丝血色,“如果你不退兵,本王不介意杀了你。”“我退兵。”顾煜平静地说。“末将——”“甘拜王爷下风。”顾煜放下剑,对上萧灼华惊愕的眼。这个年轻气盛不曾投降过的将军,此生唯一一次败倒在一双桃花眼下。“不是我顾煜打不过你,是我心甘情愿。”顾煜微微歪头,碎发随风摆动,傻小子似的对萧灼华笑着,“夫人。”萧灼华眼眶湿润,手抖得很厉害,颓然地把匕首扔在黄沙里。顾煜已经不再是三年前那个将一切错误归咎到萧灼华身上的冷漠之人了。他在别离的日子里成长,想明白了很多事,解开了很多心结。顾煜很想对萧灼华说说他这几日红着脸在心里排演过千万次的情话。哥,我好爱你。往事不可追,可我想和你……走完余生的路途。只可惜,顾煜如今再没机会拉住萧灼华的手认认真真地道歉,听他说一声“哥什么时候怪过你”。顾煜直到最后退兵都没舍得提起剑,甚至连具有压迫作用的信香都没释放半点。顾煜含泪转身,只留给萧灼华一个悲凉的背影。 别离时那人如血的红唇铭刻在了顾煜的脑海,他多想忘情地吻上那抹鲜艳,尝尝红尘的醉人滋味。可他该以什么身份来吻萧灼华呢。是往日的仇家,是把他休了的夫君,还是今日的宿敌?从前的记忆渡过孽天的情海,化作刀刃将他的心捅得百孔千疮。回去的路上,将士们看着铁马金戈的将军哽咽宛如孩提,感叹平日里再冷静的人都难过这世上的情关。一次退兵不算什么,北狄如今战败已成定局,这和前几日生死未卜的兔毛山大捷不一样,如今没人会埋怨顾煜什么。顾煜哭的是,他没办法带媳妇回家了。狄军经过多次打压已是元气大伤,短期无力再犯。夏军损失也不少,养精蓄锐等待着下一轮血战。顾煜还是如同往常一样练兵,吃饭,睡觉,想媳妇。可将士们发现,将军不再对别人提起他的妻,再也没有羞涩地笑过,本来就沉默寡言的人,如今几乎一天到头连话都不说。夜色微凉,顾煜一个人坐在几案前喝闷酒,借着营帐里昏黄的灯火,翻看身上棉衣的针脚。萧灼华从小就精通女红,修长的玉指飞针走线,总能变戏法一样给顾煜做出好看的衣服,让小孩高兴得眼睛发亮哇哇直叫。后来萧灼华做了顾煜的妾,满眼温柔把缝制好的新衣小心翼翼递给顾煜时,却只换来一顿毫不客气的羞辱。顾煜一边骂他脑子有病,做这么厚不得把人热死,狗都不穿,一边亲手把崭新的衣服撕烂,狠狠摔到地上。萧灼华低垂着眼眸不说话,神色淡然让人看不出情绪,只是颤抖着缓缓蹲下,拍拍烂衣服上的土,珍宝一样抱在怀里,一个人落寞地离去。顾煜不知道,萧灼华微薄的月例早就被王总管克扣得所剩无几,却仍惦记着给顾煜做衣裳。萧灼华去街上相中了好料子但是囊中羞涩,又笨乎乎的不会讲价,数着小铜板攒很长时间的钱才够扣扣搜搜地买一点。萧灼华蜷缩在柴房点起微弱的烛光,一边咳嗽一边认真地缝,身上疼得握不住针的时候会急得掉眼泪。他自己常年病着身上发冷,误以为顾煜也冷,生怕他的少爷冻着,做的衣服偏厚,不是故意想惹他生气。萧灼华入府后给他做的衣服中,顾煜只穿过这一件棉衣。没想到这件棉衣在这个格外冷的冬天热乎乎地将他包围,何止是给他带来一丝暖,简直能让他忘记了边疆的苦寒。曾经那么用心为他缝制一件征衣的人,现在却会对他说出那么绝情的话,让顾煜恍然觉得自己深爱的人可能从来没有爱过他,从小到大对他的万般柔情只是因为迫于无奈的寄人篱下。罢了,人家现在是王爷,哪会把他一个将军放在眼里。烈酒入喉,反而灼烧着顾煜心头的烦忧。野鸟“咕咕”“咕咕”的叫声隐隐传到耳畔,他猛然暴起,将面前成摞的兵书“哗啦”一声全部扫下几案。咕咕你妈呢咕咕,一听就是笑话爷没媳妇了。“咕咕”声并没有停止,反而越来越猖狂,不仅如此,一向安静的帐外还突然嘈杂起来,让本就心乱如麻的顾煜很想循着声音给这傻鸟俩大比兜。嘈杂声中,顾煜却听出了一丝熟悉的感觉。像是……萧灼华。他怎么会来这?一定是自己太想他所以听错了吧。顾煜惊喜地侧耳倾听一瞬,又垂下头黯然神伤。 第51章 “贱妾萧灼华……求见将军!”一声嘶吼真真切切从帐外传来,好似杜鹃啼血一般悲哀又沙哑。顾煜快步惊掀帘,看到萧灼华被几人强按着跪在自己帐前。“将军,此人擅闯军营,谁都拦不住,提名非要见您。”一个不认识萧灼华的士兵说。萧灼华的脸色差得让顾煜心惊,像是大病初愈。与那日满面胭脂风光无限不同,如今的他憔悴得快让顾煜认不出来。萧灼华清瘦的面容惨白得看不出血色,泛红的桃花眼荡漾着泪光,薄唇虽然干裂却显出发紫的绯色,两颊也红得不正常,与白皙发灰的皮肤很不相称。他微张着嘴唇费劲地喘,鬓发被汗水打湿,显然滚打摸爬了很长一段路,发出的喘气声都带着颤抖的哭腔,瘦弱的肩膀也跟着一耸一耸,凸起的肚子悬挂在腰间,随着他剧烈的喘息微微地抖。身上满是尘土,膝盖上沾着粘腻的泥水,让顾煜怀疑他是不是走不动路了一点点爬过来的。鲁日特的营地离这里极远,顾煜想不明白他一副病躯,还揣着个孩子,怎么消受得了这一路而来的冷风沙尘。明明刚才吼得那么大声,一见顾煜,萧灼华就不说话了,像胆怯的家猫一样畏畏缩缩仰望着他,眼里的委屈快要溢出来。萧灼华撇嘴咬着下唇,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露出顾煜从未见过的脆弱表情,可怜巴巴的样子与以前的沉稳淡然截然不同。“连老子的人你们都敢动?都给我滚蛋!”顾煜眼神阴暗,凌冽的目光扫过那几个懵逼的兵,语气暴躁得吓人。见一向寡言沉静的的顾煜发了火,他们知道这事比天塌了都糟糕,一个个着急忙慌跑得比兔子都快。萧灼华跪坐在原地发抖,被顾煜刚才吼的一嗓子吓得都不敢哭了,眨巴着泛红的桃花眼,惊恐地看着他,气都不敢放开了喘。顾煜顿时感到一阵心疼。看着萧灼华清瘦颤抖的身影,顾煜仿佛看到了一只满身伤痕和污泥的野狼,筋疲力尽地摇着枯槁的尾巴,眼神躲闪又乖巧,生怕眼前的人会赶它走。“不是说你,不是说你,不怕啊。”顾煜眉眼舒展开来,一步步朝着萧灼华挪去,动作不敢太大,生怕把媳妇吓跑,刚刚凶狠的眼神顷刻间变得柔软,语气也变得温和又平缓。顾煜把自己穿着的大氅褪下披到萧灼华身上,不顾尘土满地,直接缓缓跪在地上,把萧灼华抱在怀里,轻轻拍他的后背,嘴里轻声念念有词:“小时候你对我说过,抱抱就不难过了。”顾煜感觉萧灼华比以前更瘦了,抱着都硌手,哆嗦着的身躯冷得像冰,圆滚滚的肚子却温热地抵着他,不时像小鱼吐泡泡一样轻轻地动。萧灼华把脸埋在顾煜肩头,仍是不说话,憋在心底很久的难过决了堤,化作汹涌的泪水打湿了顾煜的棉衣。 “少爷。”萧灼华哽咽着唤他。顾煜答:“我在。”“少爷。”萧灼华抽泣一声,抖得更厉害,继续唤他。顾煜答:“少爷在呢。”萧灼华以为顾煜会和以前一样嫌弃他窝囊,骂他矫情只会哭,但顾煜没有。“跑这么远来找我,一定很辛苦吧。”顾煜轻柔地给他顺着背,“委屈我媳妇了。”“冻坏了吧,我抱你进帐里,我帐里有炭盆,暖和的。”顾煜把萧灼华打横抱起来往帐里走。“我不能……进去……我太脏了。”萧灼华在顾煜怀里挣扎不动,瓮声瓮气地说。“不脏,我的灼华最干净了。”顾煜抱得更紧。顾煜把萧灼华塞到自己被窝里,转身把酒壶收起来,从烧水壶倒出一杯热水。顾煜再转身要把水端过去时,却发现被窝里没人,萧灼华跪坐在几案前,散乱的墨发垂在腰间,手还冻得僵硬着,正笨拙地把一张纸摁在几案上摊平。“做什么呢?”顾煜把水杯放到几案上,偏头脖子去瞧那张纸。“我阿哥律青说,你不肯见他派的使者,所以我骑马偷跑出来碰碰运气,想着你万一肯见我,”萧灼华说着难受得喘一口气,眼前模糊得看不清东西,把纸颤颤巍巍地递到和顾煜相反的方向,“鲁日特混战已久,民不聊生。这是我阿哥开出的条约,只要夏军肯相助我阿哥称王,他以后愿带领族人北上安居,永不再犯。”看着萧灼华连举一张纸都费劲,顾煜心都要碎了。顾煜不动声色地走到萧灼华递纸的方向,接过来定睛一看,和律骨浑和大夏盟约中霸道不驯的措辞不同,这条约中每一条都做了十足的让步,对大夏百利而无一害。通篇流露的诚意和顾煜印象中野蛮无耻的北狄完全不沾边,让顾煜后悔为什么没能早些和律骨浑联络,要不是他心怀偏见一意孤行,说不定现在战事早就结束了。长久的沉默让萧灼华以为顾煜是在想措辞拒绝,他捏住顾煜的衣摆,一边咳嗽一边张开干裂的嘴唇卑微地哀求:“就当……咳咳……看在我救过你十八次的份上……你也救救我和我的族人……”萧灼华说着说着就支持不住了,用胳膊肘支着地面,伏在地上喘出声来,看样子呼吸都格外费劲。“你没有救过我。”顾煜意识到萧灼华的异常,伸手去碰他的额头,果然烫得厉害,“你烧得说胡话了。” 第52章 “你一直在找的银面桃花刀……就是我。”萧灼华循着顾煜的声音抬头,脸颊憔悴泛红,喘气声粗重,一双桃花眼呆滞又涣散。顾煜想起十岁那年他在逃亡途中被不少人追杀过,每次自己遇险都会有一个玄衣银面具高马尾的身影替他招架了那些如狼似虎的杀手,在顾煜准备道谢时却丢给他些吃的,默不作声飞身离去。神秘人保护着顾煜直到他遇见了夏知秋,有了公主势力的庇佑,从此顾煜再也没见过当年的恩人。后来顾煜听说他的恩人就是江湖上声名狼藉的银面桃花刀,杀人如麻,残暴狠厉。他听了不觉得憎恶,只觉得亲切,他三年以来托无数人去找当年的恩人,却始终一无所获,曾经叱咤风云的上京“条约大夏是一定会签的,我跟你保证。你救了我那么多次……可我却……我真不是东西……”顾煜看着萧灼华那道疤愣了很久,心里正愧疚万分,突然注意到他身上被血浸透的绑带。顾煜单膝跪地,伸手想去触摸他的脸。“对不起,我不该告诉你的,我头太晕了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对不起,对不起,我不该咬人的,不能再喝药了,孩子会死的……”萧灼华的眼里露出恐惧,习惯性抬手挡在脸前,怕顾煜打他,嘴里说着胡话一个劲瑟缩着往后挪动。萧灼华像是陷入了痛苦的回忆无法自拔,听不进顾煜轻声的安慰,只是拼命护着肚子要躲,后腰撞到身后坚硬的几案上,疼得他闷哼一声,脸色煞白,还坚持不懈地贴着几案想往旁边躲。顾煜没办法,锢住萧灼华的手腕,欺身把他压到几案上。萧灼华的黑发凌乱四散在桌上,喘息连连,衣襟大敞,肤白颊红,着实诱人得紧。顾煜不由得对着他裸露的玉体咽了咽唾沫。“不可以……”萧灼华慌乱地要踢他,顾煜用膝盖抵在他的胯间,任由他的双腿无谓挣扎着扑腾。要不是萧灼华现在的身体吃不消,顾煜真想当场办了这个令人销魂的妖精。“你们……都欺负我……”萧灼华哽咽着偏过头,泪水滑落在鬓角,他觉得腿间被顾煜顶得很不舒服。“不欺负你,有我在没人敢欺负你,你的血渗出来了,乖乖的别动,我给你换布啊。”顾煜释放安抚的信香,看到萧灼华紧蹙的眉头渐渐舒展,听到萧灼华紊乱的呼吸慢慢平静下来。顾煜找出崭新的绑带和药膏,褪去萧灼华的衣物,把毛茸茸的大氅盖在他身上。 萧灼华很不自然地红着脸,顾煜刮一下他的鼻梁,轻声笑他:“害羞什么,你全身上下我哪里没看过。”顾煜把浸透血迹的白布扯下时,牵动了粘在上面的血肉,疼得萧灼华“啊”地痛呼一声。鞭抽刀刻的新伤流着脓水,覆盖着未干的黄色药膏。触目惊心的伤口让顾煜心里抽抽着发疼,难以想象萧灼华遭受了什么非人的对待。“都是我没用……你从小一直都护着我,我这个废物夫君却只会害你受刑。”顾煜把冰凉的药膏涂到萧灼华身上,自责地说。“不怪你,你是个好将军。”萧灼华咬住大氅的忍过一阵伤口被刺激的剧痛,才缓缓开口回答。顾煜闻言一顿:“可我不是个好夫君,要说我顾煜此生唯一辜负的人,也就是你了。”“你在我心里就是最好的夫君啊。”萧灼华抬手轻柔地挠挠他的下巴。“别瞎闹,你身体受不住,点起火来又不管灭。”顾煜捏一把他软绵绵的屁股,再次咽口唾沫,神情憋屈继续给他缠绑带。“嘿嘿。”萧灼华眯起眼睛虚弱地笑着,突然被小桃子踢了一脚,顿时脸色煞白笑不出来了。“让你嘿嘿,我儿都听不下去了,为他父亲打抱不平呢。”顾煜在绑带末端打一个利落的结,一边憋笑一边说。“你怎么知道是儿子?”萧灼华穿着衣服,语气软和地问。“我想要儿子,最好是地坤,将来出落得像你一样好看。”顾煜不好意思地摸摸鼻子,假装漫不经心地看向别处。萧灼华披衣敞着怀,对顾煜露出肚子,抓住顾煜的手放到上面:“我看你刚才就畏畏缩缩想摸他,我让你摸个够。”小桃子很给面子地使劲踢了萧灼华一脚,好让父亲感受到他的存在。萧灼华皱着眉头闷哼一声,随后对顾煜展现一个比哭都难看的笑:“这孩子像你一样有劲头,天天踢打得我不得安生。”感受到掌心下的微动,顾煜震惊得说不出话,把耳朵贴到萧灼华肚子上,对着他儿说悄悄话:“不许欺负你爹爹,不然出来父亲打你屁股。” 第53章 小桃子委屈地轻轻触碰一下萧灼华的肚皮表示妥协。萧灼华噗嗤一笑,用冰凉的指尖抚过顾煜的脑袋。顾煜恋恋不舍地把萧灼华的衣裳穿好,谨慎又认真,仿佛萧灼华是一碰就碎的瓷器,嘴里还念念有词:“不愧是我顾煜的儿,随我,真会踢,将来让他跟着我学踢蹴鞠。”小桃子:???萧灼华:……“和你儿腻歪够了没,我得回去了。”萧灼华神色恹恹,仍是坚持着支起身子,想要离开。萧灼华走了没几步,顾煜拉住他的手腕,把他锢在怀里,用自己的额头贴上他的额头。顾煜的鼻尖滑过萧灼华的脸,他们耳鬓厮磨着纠缠不清,彼此的唇瓣靠得很近,却又像隔了千山万水一样远。命运错综,他们好像总是不得不别离。“我必须得回去。”萧灼华以为顾煜要拦住他,着急要挣出他的怀抱。“不是不让你走,烧成这样,你看不清路的。我让苏云澈给你看看,我给你熬些药,明日天亮的时候应该能好,我送你走。你今晚留下,不然我不放心。”顾煜低声在耳畔恳求他。“好。”萧灼华答应他。顾煜松一口气,安排萧灼华在自己榻上歇下,一个人为萧灼华忙里忙外。这让他想起小时候自己在床上病着,萧灼华为他忙里忙外的情景。顾煜找到苏云澈的时候,这家伙正在和几个伤病唠嗑,笑得前仰后合,完全没了名医的仪态。“笑什么呢你,嘴咧得跟猴似的。”顾煜锤苏云澈一拳。“江鸳说何莲给我生了个儿子,是个天乾,八斤呢。”苏云澈骄傲地对顾煜炫耀,比让他自己生个儿子都神气,“生之前刚协助江鸳剿完匪。”顾煜早就听说苏云澈惧内,家里那位是朝廷重构天衣署的署长,武功了得,没想到如此强悍。“萧灼华来找我了,你给他看看病。”顾煜说。“你之前对他那样,他还肯跑来找你,这不是明摆着倒追吗。你说说你,上辈子积了多大功德才有这么好的媳妇,真是好端端的桃花插在你这烂活还自信的狗屎上。”苏云澈跟顾煜走之前还不忘对顾煜翻着白眼阴阳怪气。 “虽然你说得真他妈难听,但话还算在理。他但凡对我流露一丝怨恨,我都不至于悔成现在这样。”顾煜自知理亏,再不似之前那般油盐不进,垂首像一只蔫巴的大狼狗,一边叹气一边走,“好兄弟,你教我怎么对媳妇好,怎么让他舒坦,我日后一定认真研习。”律骨浑万万没想到,连软禁律青的人都能被律青策反。鲁日特族人又不是傻子,早就对昏庸的首领怀恨在心,准备拥护律青成为新的首领。族人对这一战积怨已久,曾经辉煌一时的律骨浑已然到了众叛亲离的地步,却仍不惜民力加紧攻打,用烈酒麻痹着自己,瘫坐在狼皮的火炕,做着有朝一日称霸中原的美梦。有了律青一派的协助,夏军势如破竹,没几日东部援军到达,大增士气。萧灼华正式归于如日中天的律青麾下,如今就连律骨浑也不能轻而易举动他。律骨浑每日看着萧灼华温和的笑,气得牙根痒痒,悔恨当时为什么以为萧灼华被打乖了就会协助自己,自己还自以为是地给他解药,以为这样就能买通他的心。没想到这是一匹精于迷惑人心的狼啊。律骨浑突然发觉。战场上鲜血四溅,黄沙飞腾。夜色无边,唯见惊鸿隐隐遮月。顾煜正面对难缠的劲敌皱起眉头。形势危急间,突然一支箭从顾煜鬓边飞蹿而过,箭羽如同白鸦的尾翎一般轻盈无暇,直直射入劲敌的额头溅起一束血花。顾煜横戈马上惊回首,对上一双熟悉的桃花眼盈盈含笑意深藏。萧灼华的发丝编成多股,再由金冠高束,随风飘拂若乱舞。极为宽大的衣袍遮掩了肚子的弧度,轻巧的银饰点缀在戎装之上,为他清瘦的身影添上如箭雨般凌冽的英姿飒爽。他带着标志性的银制面具,挽雕弓如揽月,带着一路反叛的狄军支援在顾煜身后。顾煜忽觉自己一点儿也不了解萧灼华,从令人眼花缭乱的刀法到拉弓骑射的百发百中,杀人的手法熟练得让人心疼,眼中流露的狠厉冷漠让人看不出他是个揣着崽子的地坤。良人一双携手边疆,在冷血的战场上,谱写了情谊绵绵的佳话几行。以前面对顾煜的伤害,萧灼华是从来没有反抗过的,顾煜没想到印象里性情柔软的华哥哥还有这样的一面。你还有多少事情瞒着我呢。顾煜偷偷瞟一眼萧灼华,好奇地想。不对,他身体还没恢复啊!“你胡闹什么,身体受得住吗在这逞强,快回去。”顾煜对萧灼华吼道。“你之前可能对哥有些误解,虽然多年不伤人不碰武器,手法有点生疏,但哥年轻的时候,不敢说是最强,”萧灼华皱着眉头被敌军纠缠顾不上看他,在顾煜身侧极其冷静地随手将短刀翻个刀花,割开方才想取顾煜性命的敌人脖颈后瞬间收刀,随后看着顾煜的眼冷冷说道,“也绝对不弱。”顾煜:这是我的娇娇老婆?“几年不干了?”顾煜直勾勾盯着萧灼华问。“没几年,自嫁给你就不干了。”萧灼华心领神会地开口。 第54章 此时,律青和依桑的毡房内。“好啊你个律青,你敢趁我不在就把荣儿放出去了,他那么大肚子怎么可以上战场,你他妈脑子被毛驴踢了?”依桑手持锋利的弯刀,磨刀霍霍向律青,碧绿的眼里闪烁着怒火。“我能怎么办,不让荣儿去他就生气,生气就吐血,上战场前吐了两回了。反正他玩刀比我都强,射箭比你都准,我想着让他带上面具去应该没问题吧……”人高马大的律青缩成一团,瑟瑟发抖低头看着自己暴躁的夫人。“没问题?万一出了事呢?我当年怀着孩子为鲁日特四处征战时候也以为自己没问题,最后呢?”依桑气极,向律青狠狠劈一刀。律青淡定又自然地躲开,动作一看就练习过多年,非常的娴熟。“我知道……你当时从马上摔下来才会早产……”律青唯唯诺诺地说。律青忘不了依桑当年独自蜷缩着躺在血泊里哀嚎的样子,放任身怀六甲的夫人上战场一直是令他愧疚万分的事情。“你知道个屁,你知道还不懂拦住你的傻阿弟?现在咱俩身份敏感又不能去支援,荣儿之前被用刑受的伤还没好,出了意外怎么办?”依桑又砍一刀,再次被律青躲开,弯刀削掉了桌子的一条腿,顿时桌子失去平衡倒在一边。律青看着已经被自己修过很多次断腿的桌子陷入沉思。害,婚姻嘛,习惯了就好。“我相信阿弟一定会没事的,毕竟顾煜又不是个吃干饭的,你不要生气嘛。”律青好脾气地对夫人笑笑,忐忑地搓着手。萧灼华回来时,看到律青一个趔趄被撵出了毡房,依桑气冲冲地紧闭门帘。门帘突然又打开,律青以为依桑改变主意了,高兴地回头。依桑把律青的枕头扔了出来,更加气冲冲地紧闭门帘。律青:……害,好男人不和夫人计较。律青捡起枕头,拍拍上面的尘土,安慰自己。萧灼华看到律青抱着枕头狼狈地坐到毡房前的一根横木上,于是也走过去,扶着肚子和哥哥坐在一起。“阿哥,阿嫂把你赶出来了吗?”萧灼华摘下自己染血的指套,露出手上的几道血口。“你阿嫂怎么敢把我赶出来,是我把你阿嫂关在了毡房。你阿哥平常很硬气的,今天只是让着他。”律青嘴硬一番,注意到萧灼华身上的新伤,“怎么这么不小心,身上又是这么多伤口。”“没关系,都是皮外伤。”萧灼华轻松地笑笑。 “下次不能耍小孩子脾气啦,总吐血对肚子里的小宝不好,阿哥下次可不会偷偷放你出去。”律青摸摸萧灼华的脑袋,心疼地拭去他脸上沾的血污。萧灼华嘿嘿地笑着说:“谢谢阿哥。”然后就是一阵沉默。“阿哥和阿嫂是怎么认识的啊?”萧灼华寻个话题打破了尴尬。“你阿嫂是摩耶人和鲁日特人的混血,本来长相就出众。年轻时候我在鲁日特的比武大会上一眼就相中你阿嫂了,卷发碧眼,细腰长腿,是鲁日特当时最年轻的将军。我当时就被迷住了,心想这世上怎会有如此好看的人,发誓一定要得到他。”律青痴痴地傻笑一声,红着脸继续说,“然后你阿嫂好像知道我在看他,回眸浅浅一笑,你阿哥我啊,就上钩啦。”“然后呢然后呢。”萧灼华激动地揉搓手里的指套,饶有兴趣地催他继续讲。“然后啊,我正好抽签抽到和你阿嫂比武,我哪有心思比武啊,光看着他发呆了,叫你阿嫂狠狠地揍了一顿。我当时纳闷,这小美人长得别致,打人怎么这么疼。”律青托着腮,嘴角不自觉上扬。“哇,那你追求阿嫂了吗?”萧灼华认真地问。“当然要追求啦,我三天两头跑去见你阿嫂,可是你阿嫂好像不太乐意。你阿嫂指着鼻子骂我,说我是张着大嘴舔人的哈巴狗,让别人踢一脚还接着舔,我听了很伤心,说阿桑没有你我怎么活啊,明天继续带花去见他。”律青吸吸鼻子,有些失落的样子。“啊……那阿嫂是怎么接受你的?”萧灼华八卦的心被彻底点燃,问得更加急切。“后来我在战场上替你阿嫂挡了一箭,命悬一线的时候,军医都说我没救了。你阿嫂抱着我哭得那个伤心呀,说如果我能醒来他就嫁给我。我昏迷中一听有这好事,登时就激动得醒来了。然后我就娶到你阿嫂啦,还让他给我生了两个娃娃。”律青挠挠头,羞涩地笑笑。“哇……时辰不早了,肚子里的娃娃踢我呢,估计是困了,我先回房睡了,阿哥也早点歇息。”萧灼华心满意足地听完,打个哈切,抱着肚子起身离开。律青看着自己手中的枕头陷入了沉思。地为床,天为被,硬气的男人不下跪。这么想着,律青把枕头放在地上,准备和衣而睡。毡房的门帘被撩开一角,烛光从裂隙照下来,落在律青脸上。“我让你出去睡你就真出去睡啊,傻狗。”律青抬头,看到依桑只穿着青绿的里衣,双臂披着棕红色的兽毛毯子,漆黑的卷发波浪一样披肩,绿色的眼睛在黑暗的夜晚里显得无比璀璨,鼻梁高挺落下淡淡的阴影,身上的气质妩媚得令人销魂。“过来。”依桑向律青勾起手指。律青像见了肉骨头的大狗狗一样眼睛发亮,欢快地抱着枕头进了毡房,开始把自家的漂亮媳妇压在炕上酱酱酿酿。 第55章 床头吵,床尾和。老夫老妻这么多年,他们好像谁都没有真正生气过。很快,律骨浑放出消息,宣称自知大势已去,准备投降。一时间夏军势力和律青势力都猜不透这狡猾的家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这下被动的一方成了大夏。深入敌营去受降,唯恐有诈;好不容易耗到北狄投降,不去又不妥。经过众议,将领们觉得应派一人前去受降。如若无诈,便是最好。如若有诈,虽然损失一员将领,主力仍在,依然能与北狄对抗。“此番惊宴鸿门,敢问何人能赴?”君翎神色凝重,幽幽开口。众将沉默了。看着为难的君翎,顾煜主动接过这颗烫手山芋。“身为三军大统,虽前路凶险,煜亦无所惧。愿只身带轻骑,深入敌营,以结此战。煜年幼父母双亡,本于世间无牵挂。今唯与吾妻相依为命,不免忧思其安危。如煜此去不能回,恳请大帅务必将吾妻救出,免其日后深陷虎口,再难脱身。”顾煜对着君翎沉重地一拜,眉目间虽是流露着慷慨激昂,话语中却又带了几分痛心。顾煜战场上习惯身先士卒,如今也是一样。高高在上的将职虽赋予顾煜为国征战的权利,却也剥削了他太多东西。他放弃了对自己爱人的陪伴,放弃了自己孩子的安全,必要时,他也必须放弃自己的命。没什么道理,他是将军。其实褪下戎装,他也只是个普通的夫君,普通的父亲,怎么会忍心让萧灼华带着孩子卷入这杂乱的纷争。可当他穿上戎装,他就得被迫舍了私情,保身后大夏万民的平安。没什么道理,他是将军。此次形势难猜,他就算心里没底,依然硬着头皮接下受降的任务,然后跟上级交代后事,明知远赴鸿门宴,偏向虎山崎岖岩。没什么道理,他是将军。此时,北狄一边。萧灼华身着黑色长袍,头发蓬松地与红绿相间的细绳扎成麻花辫,柔顺地披在左肩。细绳在额头坠下圆形金饰,金饰正中央点缀一颗血色的红宝石,已然一幅北狄王室的气派。他泰然端坐在律骨浑的营帐里,面对着律骨浑的讥讽,淡淡地微笑。萧灼华有了律青的庇佑,律骨浑如今已经不能对他私自用刑,但仍看不得他好过,总是把他召进王帐,成天想着办法气他。“夏军谨慎,不敢冒险,必定只能派出一两人受降,顾煜在将领中最为善战,他于公于私都必须来。你们绝对想不到孤还有这一步棋,孤到时候会亲手杀了你的夫君,而你呢?你什么都不能做,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死。”律骨浑坐在萧灼华对面饮酒,放言猖狂。 “如果王上请臣来只是为了说这件事,那臣就先回了。怀胎体弱,臣闻不得酒气。”萧灼华仍是淡淡回答。“别以为孤不知道你最擅长放暗箭。孤现在告诉你,受降地点就在烽狼山前,山上全是野狼,上去过的族人都没能下来。周边就是旷地,保证你无处埋伏,你比狐狸都精明又怎样?这下你无论如何都坏不了孤的计划。”律骨浑继续饮酒,得意洋洋,笑得十分放肆。萧灼华听闻此言,如同被戳中要害,脸色迅速白了下来, 他默不作声抚上突然绞痛的肚子,呼吸粗浅不一,在律骨浑嘲笑的目光中跌跌撞撞离开王帐。走出王帐很远,萧灼华才敢在没人的地方扶住野树,按住疼痛的心口剧烈地咳嗽几声,颤抖着呕出一口黑血。每次来见律骨浑,他全程都极力表现得镇定自若,其实早就被气得气血上涌。萧灼华抹一把脸,用手腕支着额头长叹一口气。小桃子好像也受了他情绪的影响,踢打得更加卖力,小腹发紧发硬,搞得他五脏六腑都鞭子抽一样疼。不能生气,不能生气。萧灼华抚摸着咚咚跳动的心口,痛得嘴唇都在颤抖。萧灼华知道每一次生气他都会难受好一阵,小桃子一定也跟着难受。但怀孕后情绪不稳,他实在忍不住怒火。远处荒芜的烽狼山静静矗立着,灰暗狰狞的形状,仿佛随时要将擅闯其间的一切人生吞活剥。冷风划过鬓边,刺得萧灼华脸颊生疼。“小桃子难受了是不是,对不起,爹爹给你揉揉啊。”萧灼华轻声哄着,伸手在越来越疼的肚子上打着圈揉。萧灼华倚靠着树静静看了烽狼山一会儿,摸着肚子的手不知不觉攥紧了衣服的布料。大冷天的,想必野狼正是饥饿的时候吧。可是如果想要暗中保护顾煜,留给他的也只有这一条不归路了。不知道是因为这次被气得厉害了还是近日为战事奔走太过劳累,萧灼华肚子的坠痛一直没有像往常一样消停下来,反而愈演愈烈。他痛得不行,不由得紧皱眉头,迈不开步子,在荒草上缓缓坐下,捂着钝痛不已的肚子,轻声和小桃子说话。“嘶……小桃子乖一点好不好……不然……爹爹站不起来了。”萧灼华痛得两眼涣散,低头对着肚子小声地哄。小桃子好像并不领情,一脚踹到他胃的底部,他顿时一阵恶心难忍,偏头吐在地上。这孩子……为什么和顾煜一样倔呢。萧灼华欲哭无泪地想。萧灼华吐完了连坐起来都困难,只能伏在地上张嘴大口地喘。 第56章 萧灼华觉得是因为自己太没用,孩子受委屈了才会这么折腾他。当初明知自己身体不好,还舍不得把孩子堕掉,让孩子跟着自己在府里干活受欺负;被奸人抓到还跑不了,让孩子跟着自己一路颠簸卷入战争;被律骨浑带走还脱不了身,让孩子和他一起在监牢忍受极刑。萧灼华爬起来,扇了自己一巴掌。自己刚才在想什么呢,让小桃子跟着自己去喂狼?可是这个死套本来就是律骨浑精打细算专门给顾煜下的,他不去破坏这个局势,还有谁能救顾煜?律骨浑早就发现了他的倪端,现在别说是带上面具偷偷去找顾煜,就是飞鹰传书都能被人射下来。萧灼华用手撑了几下还是站不起来,腹痛引得他的腿肚子都泛着麻木的酸疼。他自暴自弃地坐在原地,咬唇硬生生捱过一阵阵钝痛。远方古老的枯树落着昏鸦的黑影,呼啸的冷风划过荒草萋萋,吹散了落日间金红的群云。旷原尽头的山坡上有户人家,一大一小两个身影从毡房走出,原是大人领着孩子学步。萧灼华呆呆地远望着,不由得想起自己年少时领着顾煜学步的样子。那时候的小奶团子很胆小,哆哆嗦嗦支着小肉腿不敢往前迈步。顾夫人和奶娘怎么哄都无济于事。萧灼华见状,单膝跪在顾煜身旁,把双臂张开,对着顾煜温柔地笑。“来,少爷,让奴婢抱抱,”萧灼华说道。小家伙看着大哥哥的笑容,终于下了很大的决心,鼓着腮帮子眼泪汪汪就往前走,抬起小腿坚定地走了几步,最后一下子扑在萧灼华温暖的胸膛上,对着萧灼华含糊不清地叫一声“娘”。“我不是你娘,是你的华哥哥。”萧灼华抱住顾煜的小身躯,被他可爱的样子逗得笑出声来。“娘。”顾煜摇摇头,脆生生地再叫一声。后来萧灼华教了顾煜很久才让他改了口。天色又暗了些许,萧灼华回过神来,忽觉身下湿冷一片,顿时一阵心慌,顾不得越来越剧烈的腿疼腹痛,一瘸一拐挪到马跟前就要费劲地往上跨。萧灼华不用猜也知道自己不争气的身体又见红了,而且比往日都严重。骑马颠簸,萧灼华差点直接在马上吐出来。腹部下坠的感觉如同利刃刮过宫腔,每刮一下都令他疼得猛颤。萧灼华脑中一片空白,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强行凭着意志捱到自己的毡房前。近日负责照顾他的一个贴身侍女见他面色苍白,就知道主子又被王上召去刁难了。“您……怎么了?”侍女注意他今天脸色比先前都差,脚步踉跄不稳,赶忙惊慌地上前扶住他。萧灼华拧着眉头,已经疼得说不出话,只能任由侍女扶他到炕上。 萧灼华倒吸着凉气缓了很久,口中不自觉溢出的呻吟都发颤。他伸手褪下自己的亵裤,果然是一大片刺目的红。侍女哪见过这阵仗,震惊地捂嘴,茫然无措地看着主子痛苦万分的表情。萧灼华身上疼得一阵阵发冷,眼前黑糊糊什么都看不清,鼓足力气从牙缝里艰难地挤出一句话,“叫个……郎中来……说是……有滑胎的迹象。”他看着侍女大叫着惊慌往外跑的身影,眼皮渐渐发沉,体力不支晕厥过去。他迷迷糊糊中突然想到,小桃子在回来的一路上都不动了。只是这次,他把舌尖咬破都没能逼着自己醒来。萧灼华醒时看到高耸的腹部还垂在腰间,感觉小桃子轻轻他肚子里打滚,昏迷中悬了很久的心终于放下来。斜阳金黄的光落在他的左手上, 他看着自己的指尖愣神。侍女小心翼翼观察他发灰的脸色,守在一旁不敢吱声。“我昏睡了几日?”萧灼华将手腕搭上微烫的额头,气息虚弱地问。“回王爷,三日了。”侍女道。萧灼华震惊地睁大双眸,用手支着褥子猛起,牵动了还在隐隐作痛的肚子。他眉头一皱,闷哼一声,用颤抖的手掀开被子,曲起早已麻木的腿,试图逞强着下地,动作太急差点直接摔下炕。“巫医说您不能下地……”侍女及时扶住萧灼华,才没让他的肚子磕到炕沿上。“来不及了,”萧灼华心慌得厉害,连带着喘息都变得急促,“让开。”他回来后就不省人事,都没来得及告诉阿哥阿嫂律骨浑计划在投降仪式上谋杀顾煜的事情。现在仪式应该已经开始了,完了完了,来不及了。“巫医说您得静养……”侍女唯唯诺诺退到一边。“去他妈的巫医。”萧灼华烦极了,下炕费劲地穿上过膝的靴子,平生第一次低声爆了句粗口。侍女惊讶又怯懦地看着平常温柔安静的主子,垂着手不敢再上前。萧灼华此时仿佛能用眉眼杀人一样,侍女感觉自己多说一句就要被灭口。萧灼华注意到侍女在毡房里放了两个火盆,侍女只穿个单薄的棉袍还热得出汗。萧灼华扶额叹口气,抱歉地说道:“对不住,姑娘。我不是有意要发火。”侍女点头:“我明白的,您只是太累了才心浮气躁,您应该躺下歇着。”明明毡房热得很,萧灼华穿上厚实的外袍仍觉得冷,只好打着哆嗦又套上一件纯白色的羊皮袄。 第57章 “您不能出去,今天外面格外冷。”侍女担忧地说。“把我的弓拿来。”萧灼华好像没听到一样,自顾自穿衣。夕阳西下,萧灼华持弓策马飞驰。律骨浑知道萧灼华早就有刺杀他的心思,所以这次故意不允许萧灼华跟着他们去投降,让他在营帐干等着,扬言要提着顾煜的人头回来见他,作为不听话的惩罚。就算只能在烽狼山上放暗箭,老子今天也必定要取你的狗命。敢欺负我家少爷,先问问爷的弓再说。萧灼华在马上恶狠狠地想。萧灼华的眼眸深沉凶狠,散发随骑马颠簸飘动,仿佛他又回到了十七岁,那个放箭无声息,杀人不眨眼的年纪。烽狼山脚下荒无人烟,一条羊肠小道在崎岖怪石间蜿蜒而上,峰回路转,最终掩于一丛枯槁的荒山落木,不知通向怎样的凶险跌宕。萧灼华系马树下,抬头见那不知多少年无人穿越的古道,隐隐能听到几声阴森的狼鸣,害怕得心悸了一瞬,不由得轻拍肚子。小桃子,爹爹不怕,你也别怕。他负弓上路,强迫自己忘掉胆颤心惊,任由耳边的狼鸣声越发清晰,凭着曾经训练过的敏锐的方向感,一点点绕到两军受降地点的上方。萧灼华碰巧站在一个绝佳的埋伏点,离地上的人不近也不远,得以鸟瞰大局。他找一块大石头躲起来仔细观察,一眼就从稀疏的人群中看到骑马的顾煜带着轻兵长策而来。暮色浅薄,日落孤鸿,橘黄色的微弱残霞模糊了远山的界限,仿佛在为即将到来的夜晚铺垫。萧灼华长舒一口气,庆幸自己来得还不算晚。律骨浑跪在顾煜前方,手中呈着象征北狄部落盟主最高权利的弯月佩刀。看似交接佩刀的仪式没什么问题,但熟悉暗器的萧灼华一眼就发现律骨浑袖子的形状不对劲,像是藏了暗弩。顾煜还没发现即将到来的危险,叫停了身后的轻骑,只身向着律骨浑的方向勒马缓行。“看着我……乖乖……别上当。”萧灼华焦急地喃喃自语。顾煜怎么会听到,只是一味地往前走。“大傻子。”萧灼华叹气。萧灼华眯起眼睛,对着律骨浑的脑袋架起弓箭,把箭头瞄准律骨浑的左眼。多年没试过这么远射箭,不知道还能不能分毫不差。萧灼华内心忐忑。 引弓之时,萧灼华想起了很多事情。他想起小时候娘给他做的那把粗糙的小弓,他从五岁起摸弓,从未失手过。他用小弓射下经过小院的野鸟,娘拔下它们的羽毛,攒了很久,可以给自己做很暖和的小衣裳来御冬。他想起十七岁那年他被训练着放暗箭,因为射偏了一点,父亲把他的脑袋砸出个血窟窿,他奄奄一息趴在地上,意识模糊差点流血而亡。他在失血的痉挛中一遍遍告诉自己,我不能死,我死了就保护不了小少爷。挽弓依稀半月明,他沉静在过往的回忆中静下心。屏息凝神间,他仿佛又回到了幼时“他杀了王上!”拥护律骨浑的一派乱成一锅粥,愤恨地指着萧灼华的方向嘶吼。无数箭矢如同阴风冷雨铺天盖地向着萧灼华射去,顾煜眼睁睁看着萧灼华野兔一般惊慌失措的身影飞快地消失在山路密林的尽头。“阿弟不是在房里昏睡吗?我看错了?”律青揉揉眼睛。“你没看错,”依桑吓得倒吸一口凉气,“他在烽狼山上。”一时间混战四起,阵势凶猛律青一派和苟延残喘的律骨浑一派终于撕破了脸皮,兵戎两相向。律青和依桑一时被缠住了脱不开身,满心焦急又顾不得困在山上的萧灼华。顾煜正极目向萧灼华消失的方向眺望,眼前突然闪现一抹紫影,定睛一看,原是江鸳的镶金点紫玉的阔斧替他挡下了一箭。“殿下不放心你,让我偷偷跟着,”江鸳坐在毛皮鲜亮的枣红马上,冲他眨一下右眼,眼中狐狸似的魅惑多情与手上的一对大斧对比鲜明,“小徒弟怎么走神了,真是叫师娘忧心啊……”一个大汉持刀冲着江鸳劈过来,江鸳丝毫不慌,依然保持着优雅的笑容,手起斧头落,顿时叫他人首分离,血从碗口大的疤溅出三尺远。“你们好生没礼貌,对妾身这么娇滴滴的小女子下手,真是不懂怜香惜玉啊~”江鸳的眼波兴奋地流转,整个人如同食腐的紫蝶,瑰丽又危险。顾煜扭头一看,夏知秋名下的大军正浩浩荡荡绝尘而来。 第58章 律骨浑一死,剩下的党羽都只是乱飞的无头苍蝇,终究无法兴风作浪,本来就势力衰落,再加上律青一派和夏军两方夹击,到天黑的时候,这些曾经跟随律骨浑的奸人已经被赶尽杀绝。长夜漫漫,唯见星河流转。荒野无垠间,律青一派点起火把,与夏军的火把辉映相连,顷刻之间便交融成一片。夏军和狄人心照不宣地放下武器,热泪盈眶,激动相拥,欢庆此次战事的结束。狄人对着律青跪拜,满怀敬意地请求律青成为草原二十六部新的主宰。鲁日特人与其他族人坚信,这位晓勇但却不恋战,淳朴又心怀民众的王爷,会带领他们走向光辉的未来。原野星汉,戈壁沙石,终年经历着无尽的日落月升。但从明日开始,草原的太阳不再同从前一样。不落的太阳升腾而起,照亮草原的二十六旗,没人知道这将会谱写出苍茫大地上怎样经年不朽的神迹。律青从大祭司手中接过那柄弯刀,高举到头顶。一个全新的时代,悄然拉开帷幕。“仪式完了没?完了我得去救阿弟。”律青偷偷对大祭司低语。“天神之礼,不可犯忌。”大祭司慢吞吞为他佩上弯刀,戴上象征最高权利的狼头帽。“啊这就……完了吗。”律青拔腿要走。“这才刚刚开始,不可犯忌。”大祭司拉住他。大祭司说完沉默一会儿,像在憋什么大招。律青怕触犯了天神,待在原地不敢动了。然后大祭司在脸上抹点红色染料,“芜湖”一声,开始慢吞吞地跳舞。“搞快点搞快点。”律青急得直跺脚,帽子险些掉到地上。依桑带着一众人想要上山去寻萧灼华,可是到了山脚下没人再敢迈步上去。“将军,您又不是不知道……这山上漫山遍野都是狼,之前的族人上去就没活着下来过……王爷恐怕已经……”众人踌躇了很久,终于有一个大胆的兵对依桑说。依桑其实自己心里也没底,想起那些虽然身手矫健带着武器但是上去就没再下来的族人,也犹豫着不敢上去。这时,顾煜满面尘土血污,骑着快马飞驰而来,像是刚从战场下来的样子。他手持一对染血大斧,铁甲后背着着沉重的剑,阵势勇猛。“老嫂子,我听他们说这山上都是狼,太过危险,你们别上去了。”顾煜下马,对着依桑一拜。“你叫我老嫂子什么意思,我哪里老……不是,知道危险你还来做什么?”依桑强忍着被冒犯了想捶死他的冲动,尽量友好地问他。 “我要去救萧灼华,若是我没能下来,您代我和夏军那边说一声。”顾煜冷静地说道。依桑看着他义无反顾的模样,有些愕然。顾煜擦擦脸上的尘土,气还没喘匀,接过依桑递来的火把,将斧头装到江鸳的布袋子里扛着,咬咬牙,拔腿就往山上跑。此时的萧灼华正被狼群堵在山上,生死难料。萧灼华逃跑时,一支箭差点就射中他的脑袋,还好他躲得快,箭头贴着他左边的额头擦过去,留下从左眉到头皮的一道细长伤口,血蜿蜒着流淌了半张脸。随着夜幕降临,周围黑漆漆的什么都看不见,更要命的是,萧灼华的蛊毒犯了,他最怕的状况也接踵而至,心疾被蛊毒牵引而起,如同千万根细针扎入心脏,疼得他脚步放慢,直到再也走不动路。萧灼华左眼被血糊了影响到视力,傍晚的低烧早已演变成了高热。他心脏抽疼得忍受不了,只能捂着胸口靠在一棵树上,支持不住又慢慢瘫坐下去,喘得一声比一声艰难,近乎成了痛苦不堪的呻吟。他几乎看不到周围的东西,只看到从口中冒出的气息混杂在寒冷夜色形成的一团团惨白。小桃子有些躁动不安,在他肚子里不断踢打,更加重了他身体的负担。“小桃子不怕啊……爹爹在呢,不会有事的。”萧灼华把冰凉的双手拢起来哈气,再放到逐渐钝痛起来的肚子上,很大声地说着安慰的话,不知道是说给小桃子听还是说给怕得发抖的自己听。萧灼华听到附近一阵悉悉索索的响动和此起彼伏的狼鸣,心想真是怕什么来什么。饥饿的狼群循着血腥味,慢慢试探着向萧灼华靠近。灰狼锋利的獠牙垂下粘稠的涎水,一双双眼睛如同幽绿的鬼火紧盯着孤立无援的人。狼群:感谢大自然的馈赠。萧灼华用颤抖不已的右手从毛袍里摸出一把短匕,强迫自己冷静下来,直视从四面八方来势凶猛的狼群。如果萧灼华独自面对这个死局,他是不会做无谓反抗的。但如今肚子里还有个没出生的小家伙,他还是想搏一搏,不想连累了小桃子。萧灼华回想起自己做刺客时的凶险,哪次不是一人对数人,哪次不是让刀尖从颈旁擦过,哪次不是在重伤后颤颤巍巍自己去医馆,拾回一条虚弱的命来。“小桃子不怕,爹爹给你杀几个大狗狗……助助兴!”萧灼华拍拍圆鼓的肚子,颤抖着腿站起来,左手依然紧紧捂着胸口,尽力喊得很大声,怕自己退缩。他的声音在山野回响,最后悄无声息消失在冷风里。头狼瞪着闪烁寒光的绿眼,用狼爪踩碎落叶,一步一步向他靠近,满嘴涎水顺着可怖的獠牙流下,不断阴沉地低吼着。 第59章 萧灼华看着它的凶相,吓得呼吸一滞,咽了口唾沫。要不是靠着树,他恐怕早就腿软得站不住了。“萧灼华!”树后传来顾煜的声音。就在萧灼华怀疑是自己疼得幻听的时候,他突然被一团温暖的火光包裹。熟悉的背影闪现在萧灼华面前,马尾高束,身影健壮。萧灼华不用等来人回头,就知道这是顾煜。顾煜跑了很久,气还没喘匀,回头对着萧灼华一笑,把火把塞到他手里,从麻袋里掏出两把阴森森的阔斧。“这是我家的夫人,谁都不能欺负他!”顾煜护在萧灼华身前,手持阔斧怒视着周围的狼,话语中的气势拔山盖世,就算如今时机不利也浇灭不了将军心中的霸王火。萧灼华瞳孔震颤,想起多年以前,自己也曾护在这个小孩身前,说过类似的话。头狼首先朝着顾煜扑过来,被一斧子砍掉了头,鲜血四溅,白骨阴森。“来啊!不怕死都来啊!”顾煜被血溅了满身,挥舞着斧头冲它们咆哮。野狼迟疑一瞬,嘶吼着一拥而上,顾煜大喝一声,鼓足力气向它们砍去,两把笨重的阔斧在他手里仿佛是轻盈的短刀,利落地斩杀着残暴的野狼。不知过了多久,坚实的斧头因为砍过太多狼骨终究是卷了刃,他没有迟疑,拔出身后宝剑继续狠劲往下劈。顾煜仿佛感知不到时间的流逝,只是一心奋力杀戮。萧灼华手里拿着火把,在周围照出一块小小的亮,只要能进入这圈亮光的狼都会被顾煜一剑送西。顾煜执拗地守着身后的那团明亮,温暖的光晕里是他此生的挚爱与牵挂,足以支撑他一次又一次不厌其烦的挥剑而下,对着仿佛穷无尽的可怖狼群勇敢厮杀。等到顾煜回过神,才发现已是遍地鲜血骸骨,也不再有狼扑上来。剩下的狼意识到这人不好惹,纷纷退入黑暗的深林。顾煜的手掌因为长时间紧握着斧头早已满是汗水,握剑的那只臂膀有些发酸发软,待他疲惫地再次向身后看过去,见萧灼华靠坐在树下,左手抚着肚子,右手持着火把,眼带笑意看着他。“火把才烧了一小截,狼群都被赶跑了,少爷好厉害。”萧灼华对他温柔地眯起眼睛。顾煜颓然地跪下,小心翼翼抚过萧灼华额角的伤痕,把脸埋进萧灼华的胸脯,痛哭着说:“你吓死我了。”萧灼华轻轻拍他的背,语气很软很轻地说:“都这么大了,还哭成这个样子。”顾煜不好意思地抽噎一声,红着眼把他打横抱起来,往山下走。萧灼华在顾煜怀里举着火把,给他照亮。他们沉默了一会儿,不时互相偷看。小桃子隔着萧灼华的肚皮踢了顾煜一脚。 萧灼华闷哼一声,疼得差点拿不稳火把。“这孩子挺好动的,是不是经常闹你?”顾煜假装漫不经心地问一句,内心直呼我儿真聪明,这么小就会帮父亲勾搭爹爹。“不经常……他很乖的。”萧灼华轻声回答。顾煜突然想到了什么,随即好奇地问:“我上山时听见你喊小桃子,小桃子……是你给孩子取的乳名?”“我擅自取的,我知道不太好听,你知道的,我性情愚钝取不出好名字,你若是觉得不好听就改……”萧灼华急得语无伦次。“好听,我喜欢这个名字。”顾煜嘴角上扬,打断他的话。“这样啊……你喜欢就好。”萧灼华放松下来。他们又沉默了一会儿,仍旧不时互相偷看。萧灼华突然把自己冰凉的手放到顾煜温热的脖颈,激得他一哆嗦。“嘿嘿。”看着顾煜无语的眼神,萧灼华傻呵呵地笑。“嘿嘿什么,小傻子。为了救我上这个破山,差点让我的小桃子跟着你喂狼,还嘿嘿得出来。”顾煜表面假装埋怨,内心直呼我的媳妇会把手手伸进我的衣服,好可爱。“大傻子,你不也为了救我上这个破山,”萧灼华笑着学他说话,“咱俩都是傻子,正好凑一对。”他们再次沉默了一会儿,相互偷看的时候更加频繁。萧灼华突然说:“少爷,我现在……还是窝囊废吗?”顾煜停下来,借着火光看萧灼华惴惴不安的脸色,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已经忘了自己什么时候随口说过萧灼华窝囊废,但他的小傻子心思敏感记到了现在。顾煜把他抱得更紧,认真地说:“不窝囊,华哥哥最厉害了。”“那就好。”萧灼华心满意足地说。夏军和狄军早就自发黑压压集结在山脚下,祈祷两人能平安归来。月光穿过路转处树丛的枝桠,为顾煜怀抱萧灼华的身影笼上柔情似水的薄纱,静静流淌着一路向下,铺就一地清溪般的碎银。众人在漫长的等待中不知脑补了多少英雄救美的戏码,看到他们激动得欢呼雀跃,高喊二王爷威风,顾将军神武。此番此景,就算是一向不在乎情爱的钢铁硬汉都心生嫉妒,连久经沙场的老兵都不由得为两人的相濡以沫感概泪目。磨磨蹭蹭把萧灼华安顿好,顾煜才扭扭捏捏来到江鸳面前,从麻袋里掏出两把卷刃的斧头。只见斧头上糊满了血,雕刻的缝隙里还留着骨头渣子,金边早已胡乱翘起,紫色晶石也脱落得不见踪影。 第60章 看着心爱的小斧头被糟蹋成这样,江鸳心痛地掐住人中防止自己晕厥过去,含着泪说:“没关系,斧头不重要,人回来就行。”“师娘这个多少钱,我赔给您。”顾煜唯唯诺诺地说。“不用赔,我有的是斧头。”江鸳哭得梨花带雨,接过斧头和麻袋,重新把斧头宝贝一样装好,黯然地离去。就这样,只有江鸳受伤的世界达成了!夏知秋看到江鸳一个人抱着麻袋目光呆滞坐在火堆旁痛哭流涕,连忙坐在她身边问:“我从没见你哭得这么伤心过,谁欺负你了?我帮你揍他。”江鸳抽抽搭搭从麻袋里掏出两把可怜的斧头。夏知秋憋笑:“顾煜拿它砍狼了?”江鸳委屈地点头。夏知秋憋不住笑:“哈哈……这斧头……噗哈哈……笑死我了……”江鸳哭得更伤心了。“不就是个斧头嘛,本宫富甲天下,再给你买一把不就好了,你尽管说,管他是镶金的,镶银的,嵌玉的,还是缀着南海明珠的,我都给你买来。”夏知秋细声细语地安慰江鸳,用自己的帕子给她拭泪。“殿下不懂……这是殿下送给鸳儿的顾煜抱着胳膊环在胸前,远远看着夏知秋和江鸳腻歪,心想原来凶悍的师傅也会有被拿捏的一天。顾煜挠挠头,转身进了萧灼华的毡房。萧灼华方才体力不支昏厥了过去,高热还未退,气息一深一浅睡得不安稳,皱着眉头像是在做噩梦一样,神情紧张又疲惫。侍女端着一碗汤药,舀起一勺送到萧灼华口中,药汁却从他嘴边流下,一点都喂不进去。“我来吧。”顾煜从侍女手中端过药碗,摆手示意她出去。侍女看到这就是把王爷抱回来的俊俏将军,抬手捂住自己疯狂上扬的嘴角,红着脸跑出去。 顾煜坐在小炕边的椅子上,伸手摸摸萧灼华滚烫的额头,抚平他眉心的褶皱。萧灼华被他檀香味的信香包裹着,呼吸渐渐平稳下来。昏黄的烛光都难掩萧灼华脸色的苍白憔悴,额角的伤口覆了白布,倦上眉梢头,病容黄花瘦。顾煜光是看着都心疼不已,想着这样脆弱单薄的身板,仿佛微风轻轻一吹都会被折断,怎么消受得了塞北的雨冷风寒。可就是这样一个病弱的男人,用受过重伤的宫腔为他孕育子嗣,拖着一副病躯给两军传递契约,为了他手持弓刀在鲁日特造反,逞强带兵陪着他四处征战颠簸,走了很长的山路冒着丢掉性命的风险只为放一支暗箭保护他。“傻得可以。”顾煜嘴上说着,内心愧疚又自责。顾煜看着手中的药碗犹豫一下,尝一口试试温度。苦死人了。顾煜皱着眉想。但顾煜还是忍住对药的抗拒,含一口在嘴里,俯身撬开萧灼华的唇齿,把药汁缓缓渡进去。萧灼华的唇瓣软得像刚出炉的温热糖糕,甜果般细腻的舌尖因为高热有些微微发烫,让顾煜有些心痒,渡完一口药还流连着不舍得离去,在萧灼华的唇上落下一个轻柔的吻。萧灼华仍是紧闭着双眼,蹙眉无意识地轻哼几声,总算能将汤药咽下。顾煜喂完一碗汤药,苦得怀疑人生。他想起萧灼华喝药时候若无其事一口闷的样子,才发觉药哪有不苦的,只是萧灼华故作坚强罢了。侍女回来时端着一个银制托盘,托盘上是冒着热气的白巾和一盏牛乳。望着顾煜手中空空如也的药碗,侍女一副心知肚明的样子,再也按耐不住上扬的嘴角。“王爷昏迷几天滴水不进,不喝点牛乳垫垫肚子,腹中胎儿会受不住的。”侍女红着脸说。“知道了,你在牛乳里多放些糖。”顾煜表情一如既往的淡漠,内心因为又可以嘴对嘴地占媳妇便宜而狂喜。顾煜看着侍女放糖的手激动得颤抖,然后捂着嘴匆匆跑出去,疑惑地心想这姑娘的嘴怕不是有毛病。一盏牛乳渡进去,萧灼华的面色红润了许多,清俊的样貌配上柔和淡然的神情,仿佛奇人雕琢的瓷偶般精致无暇。顾煜伸手,将萧灼华唇角的奶渍拭去。就在顾煜考虑要不要再偷偷亲他一会儿的时候,方才还沉沉昏迷的人,此刻突然迷迷糊糊转醒。顾煜惊慌地对上萧灼华的眉眼弯弯,只一瞬,心中的荒山訇然生长出幽绿的深林,有顽皮的小鹿在繁花嫩叶间乱撞。顾煜假装若无其事地缩回手,尴尬地咳嗽一声,偏头避开萧灼华如春风般柔软的目光。“挺甜的,谢谢你啊。”萧灼华伸出舌头舔舔嘴唇,气息虚弱地轻声低语。 第61章 顾煜一激灵,回头看到萧灼华淡淡的笑颜。糟了,被识破了。顾煜紧张地搓搓手。萧灼华道:“战事算是结束了,将军不对我说些什么吗?”顾煜迟疑一瞬,犹豫着开口:“确实有些话想对王爷说。”“我之前不是有意要休你。我当时以为律骨浑知道你被休了就会放过你,没想到那个王八蛋不讲理。”顾煜一边唯唯诺诺地说着,一边观察萧灼华的脸色,“你跟我这三年,我一直走不出过往,解不开心结,伤你太深。如今我就算自己想明白了,也没脸求你和我回中原。再说,皇上还让我和公主挂着假婚的名号,接你回去也给不了你正妻的名分。现在你哥成了王上,你留在这风风光光当王爷,定不会被人亏待,我也就放心了。你带着咱们的孩子好好活,当然我没有用孩子束缚你的意思。我从前不珍惜你,是个差劲的夫君,现在变成孤家寡人也是活该。”萧灼华支着胳膊想要起身,但力气不够,费了半天劲起不来,顾煜直接上炕把他圈进怀里。“我也有话想诉与将军。”萧灼华依偎在顾煜怀中,很低很轻地说。萧灼华会怎么说呢?说的话是怨恨,嘲讽,还是谩骂?顾煜惴惴不安地等着萧灼华开口。“荣华富贵皆放下,今只想与君归家。”顾煜瞳孔猛缩,惊得身躯一震。萧灼华一句轻飘飘的话仿佛游蝶的翅膀划过顾煜的心上,盈盈蹁跹,柔情似水,却足以一举撞乱他心中的江河,破开岸边重重碎浪千叠。萧灼华把手伸进里衣,从左胸的位置掏出一个红绳编的精巧手链。“我阿嫂说,鲁日特的地坤若是遇见了想要相伴一生的人,就要编一条红绳送给他,这样天神就会保佑这段情缘天长地久。”萧灼华把手链放到顾煜掌心,温柔的话语里带着暖融融的笑意。“我把绳子放到贴着心的地方,因为这里,”萧灼华点点自己的左胸,“一直都只有你。”“我做不了你的正妻,也没关系的。敢问将军,可否做本王的正妃?”萧灼华听到顾煜急促的心跳,笑得更加明媚。顾煜不说话,只是翻过手,与萧灼华十指相扣,一条手链贴着二人的掌心,仿佛将他们的心意绑在一起。“末将,幸甚至哉。”顾煜说着,吻上萧灼华柔软的唇。往事惊涛如梦渺,红绳赠与卿卿,愿共赴、前路遥。今朝相思连花草,惊觉世人云云,终不似、伊家好。 斜阳镀天光,云影亦徘徊。飞鹰穿过旷野的风,在苍穹的尽头游走。多情最是落日霞辉,慷慨地赠予这片辽阔大地韫色稠于陈年酒,不忘给这孤单的过客披一身喜帕似的绣金流红。这看似寻常的傍晚对于鲁日特的族人来说并不寻常,因为今天是裕狄王大婚的日子。人们好奇这位从小生长在中原的王爷是什么样貌,更期待见识裕狄王妃是何等的倾国倾城。当顾煜牵着萧灼华的手走上礼台时,原本喧闹的人群惊得鸦雀无声。晓勇如狼四处征战的裕狄王,狰狞面具下竟是一张艳若桃花的脸。曾一箭射奸王颠覆时代的英雄褪下箭袖戎装,不过是个温润如玉的公子。王爷曾在战场上高束的青丝被编成一束垂在后腰的麻花辫,熠熠生辉的琼珠琳琅点缀其间,宛如在墨池中璨然落了红绿相间的大珠小珠。眼波仿佛潋滟着远山青黛的春光,唇角有棠胭梨雪般的笑意荡漾,失了带领族人杀伐决断的气场,身形清瘦,看着完全是一副柔弱书生的模样。没了宽大黑色战袍的遮掩,红底白花缀磐珠镶五彩的广袖婚服下笼罩着的圆润肚腹格外显眼,为王爷本就柔和的面相更添几分融融的暖意。人们犹豫一下,再去看王妃。王妃是……北狄二十六部皆敬畏不已的顾将军,身形健壮如同猛虎,比王爷高出一个头。他身着与王爷款式相仿的广袖正红婚服,鸦发编成一缕缕后以华冠高束,头带黑底熊纹的镶玉抹额,腰系刻画鲁日特古老图腾的玄色宽带,俨然是入乡随俗的阵势。平日面瘫冷漠的将军今天一直在看着身边的人微笑,痴痴的眼神快要像熬煮过的蜜糖般拉出丝来。族人:???新任的王上与王后按照部落的习俗为他们主持着大婚之礼,大巫往脸上抹点红颜料,拿了两根骨头开始跳没人看得懂的舞蹈。顾煜不太懂所谓习俗,茫然地看着萧灼华,模仿着他的动作。萧灼华伸出右手贴住左胸的位置,对着面前的神像跪下,俯下身子一拜。顾煜也学着俯下身子笨拙地一拜,眼睛却不住地往萧灼华那边瞟,生怕他压到肚子,“咚”一声磕到了头。萧灼华伸手给顾煜揉揉额头,关切地看着他道:“疼不疼?”以往被人砍出白骨一声不吭的顾将军此刻用光了毕生演技摆出一副头痛欲裂的样子,委屈巴巴地说:“可疼了,你给我揉揉才能好。”因为萧灼华怀着身孕不能饮酒,新人对饮的时候,陶碗中盛的圣酒只能用白水来替。顾煜喝一口温热的开水,望着心上人的笑靥,觉得寡淡的白水都甜得腻人。繁琐的仪式一直持续到星河初上才算结束。到了篝火盛宴开席的时间,其他族人们高高兴兴四散去吃席跳舞,作为顾煜师傅的夏知秋最为兴致勃勃,逢人就说今天我徒儿大婚,然后不由分说拉着人家喝酒,没一会儿就烂醉如泥,感情饱满地到处诉说顾煜跟着自己习武时的糗事,泪眼婆娑好像一个欣慰的老父亲。 第62章 江鸳嫌她丢脸,一边扶着喝傻了的殿下一边苦口婆心劝她回营帐。夏知秋疑惑地看着江鸳姣好的容貌,用手指抬起她的下巴,一时想不起来这是谁,提着一壶最烈的烧刀子对江鸳大着舌头说:“这是哪家楼里的小美人啊,来给本宫喂壶小花酒尝尝。”江鸳楚楚动人的脸充满了怒意,抬手扇夏知秋一巴掌,气恼地骂:“你他娘的喝醉了连我都认不出来?哪家的美人,你家的!”江鸳骂完便红了脸。众人围着火堆拍手起哄:“喂一个!喂一个!”萧灼华疲惫地倚着顾煜的肩,看着远处欢乐的众人,扶着酸痛的后腰有些站不住。“累了?”顾煜将自己的毛裘脱下,披在萧灼华身上,张开臂膀搂住他。“有点。”萧灼华用头蹭蹭顾煜的胸口,神色恹恹地说。顾煜将人打横抱起来,往毡房里走。萧灼华就算困得闭住眼睛,还不忘伸手紧紧搂住顾煜的脖子,像一只傻乎乎的树袋熊。毡房中炭火烧得正旺,花烛的亮光映在怀中人脸上,让顾煜光是看一眼都觉得心痒。萧灼华睡眼惺忪坐在炕沿,任由顾煜撩开他的衣襟,露出毛领下葱白似的玉颈和包着白绑带的胸膛。星星点点的吻从脖颈一直向下,落到萧灼华清瘦的锁骨,吮出的斑斑痕迹宛如春三月的落红飘零。萧灼华觉得又痒又不舒服,不由自主仰起头来,双手抓住身下的大红被褥,攥出两团褶皱,身上的桃花香愈发浓郁,口中溢出情动的低喘。顾煜伸手到萧灼华脑后,耐心地将他缠绵纠错的发丝解开,取下硌人的珠链金饰,三千青丝如飞瀑般顺滑地垂落而下,与满头珠翠相比别有一番暧昧的风情。“你今日从清晨就忙碌不停,又不是没大婚过,随便走个过场就好,何至于如此认真。”顾煜给萧灼华揉揉酸软的腰,耳鬓厮磨着与他低语。萧灼华轻轻环住顾煜的脖子,疲乏地笑笑,软言软语道:“你三年前没给过我的,我今日都要给你,我的少爷值得这世上所有好东西。”“承蒙王爷如此厚爱,本妃不把王爷伺候舒服怎么行。”顾煜从贴身的衣襟内掏出一小罐巴掌大的药膏,拧开之后清香扑鼻微凉,玩笑地在萧灼华耳边吹着气说,“苏云澈给我的,说是涂上就不痛了。”顾煜抚上萧灼华肩头,轻而易举将他扑倒,解开他粽子似的层层衣物,指尖从光滑的脖颈流转而下,摸过隆起的腹部,沾取罐中药膏,撩拨那个细窄的销魂之地。 “嗯……少爷……啊……”怀孕后本就敏感,萧灼华经这么一抚弄更是娇吟连连,面颊泛出细腻如云水的薄红,眼下涌出氤氲的水雾,某处嫩红早已淌出汹涌的春涧水。北域高高在上的狼,只被他一人驯服。顿时水声四起,暧语不绝,各位且听那:千丝万缕细柳荫,琉璃春水破裁冰,鸳鸯双双入深藕,云雨风起,只见波光粼粼皱。万紫千红芳菲尽,梨花惊颤弄风轻,黑云散鬓湿绛口,长夜初霁,却听娇语声声漏。虽是不痛,奈何身上人天赋异禀,终究是磨人难熬的。欢愉之外,吞吐得仍是辛苦。到了后半夜,萧灼华已经累得睁不开眼,颤抖的指尖抚上顾煜的腹肌,哭着连连轻语:“煜儿还没好啊……哥腰疼……”年轻火力壮的顾煜正在兴头上,给萧灼华腰下垫个软枕,双手紧紧锢住身下人不安扭动想要逃离的腰身,语气玩味道:“煜儿还想再来一次,哥一定不会拒绝我吧。”随后又是一阵更猛烈的折腾。萧灼华欲哭无泪,被顶得娇声惊叫,来不及喟叹今夜何其长,便又被顾煜卷入无边缠绵情海,不知东方之既白。萧灼华作为北方二十六部的尊贵王孙,从小却在中原受尽了苦头,这让律青深感亏欠。临别时律青除了给萧灼华置办无数金玉琳琅外,将一处草场割给大夏,绿茵沃野千里,尽数算作陪嫁。自此大夏与北疆不计前嫌互市往来,屯戍垦荒,相安无恙。后来,顾煜和萧灼华再也没有踏上过这片辽阔的土地,但草原上早已镌刻了他们携手相伴的足迹。那年斜阳金华黑鸦过,秋草枯藤漫天红,裕狄王与他的中原王妃骑马飞策,踏遍了塞北的山高水阔。他们的故事被北狄部落世代歌颂,如同陈年的老酒,渡过历载千年的长河,酿成一段绚烂似火的传说。夏军大捷归来,顿时举国欢庆。圣上拍案大喜,以策勋财宝褒奖将士,此次赏赐尤为丰厚。萧灼华身负前朝死罪,按照夏律就算功绩滔天也无法赦免,更别提封侯晋爵。君翎想破例为他去圣上面前求些功名,但萧灼华知道这会让顾煜为难,私下谢绝了君后一番好意,说萧某只愿不念过往荣辱,以庶民之身伴于君侧,此生足矣。中原的夜色微凉,明月初上,夜市繁华,顾煜和萧灼华立于城楼上,共同携手看这盛世。为了庆祝此次大捷,大夏难得解了一向严禁烟火的令。重重烟花炸裂在夜幕,驱赶了初冬的压抑灰暗,一瞬的绚丽过后,凄凄散落在凉薄的空气中,无影无踪。萧灼华指着烟花盛开的方向,笑着对顾煜说:“好看的。”顾煜呆呆地看着他的笑颜,一时语塞。 第63章 盛世烟花皆因此人而怒放,世人都在赏烟花,无人知他萧灼华。眼前人比天上月,半轮成缺半轮绝。“你放弃了在北疆的尊贵身份,跟着我回到中原当庶民,不后悔吗?”顾煜冷不丁冒出一句。萧灼华偏头对着顾煜淡淡一笑,墨发随着清风浮动,伸手挽住顾煜的胳膊,话语温柔又坚定:“身份算什么,我这一生有过太多身份。萧家的庶子、蒙面的刺客、北部的王爷,于我而言不过是转眼云烟罢了。唯有与你相伴的日子,才是我萧灼华真正存在过的日子。”顾煜张嘴刚想说着什么,却看到萧灼华脸色苍白,额头直冒冷汗。“哪里疼?”顾煜搀住身侧快要倒下的人。“我现在身体大不如前了,前些日子还能勉强上马打仗来着,现在不过是出来透透气,就开始头疼。”萧灼华有些凄凉地叹口气。“就这还求着我带你出来看烟花,下次你再软磨硬泡也不带你出来。”顾煜将萧灼华抱起来,心疼得厉害,不免又担忧地责备起来。回府的路上萧灼华自知理亏不敢吭声,默默听着顾煜骂骂咧咧。萧灼华疼得闷哼几声,突然没来由地说:“少爷,若是有天我死了,你会想我吗?”顾煜惊诧地一顿,随后更加生气地骂:“你再说这晦气话,我给你扔路边上。”萧灼华轻笑:“我肚子里还有你儿,你舍不得扔我。”随后二人一路无话。近来风寒天更凉,枝上曾逗留的野雀寒鸦都不见踪影。一切都还算如意,但萧灼华的身体明显大不如从前,几乎可以说是一落千丈,记性也差得厉害。他常常闷咳,时不时低热,胃口也越来越小,小丘似的肚子悬在本就酸痛的腰间,小桃子在里头活泼地踢打不停,好像并不体谅生身之人的辛苦,让爹爹整日腹部坠痛不已,更加重了一副破败身子的负担。即便如此,萧灼华还是整日乐呵呵的,身上疼得下不来床的时候便罢,能勉强下床的时候还惦记着顾煜喜欢吃他煮的饭,强撑着要去厨房做。顾煜阻拦不住,只好守在旁边帮他生火切菜,偶尔坏心眼起来,会嬉皮笑脸地趁萧灼华不注意从身后抱住他,大狗似的把下巴轻搭在他肩颈,对着那敏感的圆润肚腹上下其手。 每到这时候,萧灼华都会低喘着任由顾煜摸,没一会儿眼尾和脸颊轻易就泛起了微微薄红,喘得有些上不来气了才回头柔声说:“好少爷……饶了我罢。”萧灼华在案板前和面,细雪似的面粉无意间上了发际腮边,顾煜一边笑话他花猫一边将那点薄粉抹去,萧灼华便适时温顺地在他手上蹭蹭,眼中春池蓄水似的软,勾得顾煜脸红心更跳。萧灼华好不容易将一团面收拾得光溜服帖,顾煜便跃跃欲试想要帮着包馅,萧灼华怕他笨手笨脚祸害了饭食,仍是像小时候一样给他揪下一团白面去玩,叫他别闹华哥哥。于是顾大将军听话地在一旁鼓捣半天,美滋滋捏出了一只小王八。顾煜性子急,比狗都灵的鼻子闻了饭香,就鬼鬼祟祟把手往冒热气的锅台前伸去,每到这时都有一只修长白皙覆薄茧的手按住他躁动的爪子。“我的少爷是不是小猫托生的呀,这么爱在灶头扒拉,当心烫着手。”顾煜抬头,见萧灼华眉眼弯弯冲他笑,烟火红尘一瓢,胜过弱水三千的潮。萧灼华垫着抹布掀开锅盖,厨房便飘了一屋子雾茫氤氲的香。他将锅中最软糯的蹄髈,亦或是最大的那块红烧肉挑出来,放到白瓷小碟里吹凉,再怜爱地递到自己的少爷眼前。顾煜不接那碟,偏偏腻歪地搂上萧灼华的腰,嬉笑道:“这是谁家小媳妇,如此贤惠。”在这个格外冷的冬天,两人的日子就这么热乎乎地过着,温馨得好像永远没有尽头一样。有天萧灼华在灶台前忙碌着煮面,方才还在和顾煜谈笑风生,突然就捂着肚子身子一僵,呻吟着向后倒下,还好顾煜眼疾手快把晕厥的人接住。苏云澈一来,给萧灼华把完脉,眉头拧着的疙瘩半天解不开。面对顾煜的连声质问,苏云澈正准备把萧灼华病入膏肓无药可救的事情说出来,床上晕厥着的萧灼华突然冒着冷汗睁眼,抓住苏云澈的衣摆,模样着急得很,嘴里嗯嗯啊啊说不出话来。苏云澈懂他的意思,无奈地叹气,只好依旧按照萧灼华之前的恳求隐瞒着蛊毒入心的事情,说是萧灼华大着肚子陪顾煜四处征战伤了元气,养养就能恢复。看着萧灼华感激的眼神,苏云澈心里很不是滋味。苏云澈撩开萧灼华的衣服给他施针,看到他受刑留下的狰狞伤疤久久还未能愈合,本就孱弱的身上已经被律骨浑摧残得不剩一块好肉,可惜了这副白净光滑的好皮囊。萧灼华疼得身上抽搐不已,还要对苏云澈不住地轻声道歉,说自己不是故意发抖的,给大夫添麻烦了。苏云澈一听,心头更加堵得慌,舍不得再给这具可怜的病骨增加疤痕,等到萧灼华抽搐停歇的间隙,一向稳当的手在施针时竟然有些颤抖,同情的泪涌上来,不知不觉就打湿了眼眶。临走时,苏云澈偷偷问顾煜,萧灼华有没有失忆的迹象。顾煜说还真有,萧灼华这两天记不起来许多重要的日子,以前发生过的事也忘了许多。 第64章 苏云澈叹息连连,没多说什么,嘱咐顾煜千万看护好他。蛊毒发展到这个没救的阶段,人的身体其实已经垮了,脑子也快要被侵蚀到痴傻了,就是天王老子来了也无力回天。苏云澈虽然精于从阎王爷手里抢命,但如今也黔驴技穷,只能保萧灼华能多活一天是一天。顾煜心焦得很,曾经高高在上的将军放下身段,不厌其烦地在萧灼华身边伺候着,一碗碗药喂下去,却只换得他吐出的黑血越来越多的结果。萧灼华毒发时往往躺在床榻上不省人事。顾煜看他皱着眉头一动不动咬牙忍耐的样子,想起自己以前对萧灼华的忽视,甚至有时觉得这人矫情还要踢他几脚,无限自责如潮水般漫灌到心头。他坐在萧灼华病榻前,握起那人消瘦的手贴到脸上,一滴滴热泪宛如断线琼珠般落下。“都怪我……如果不是我先前不懂事,你怎么会病成今天这样。”顾煜抹着眼泪,心痛万分地说。“哥什么时候怪过你……咳咳……哥不疼的,少爷莫哭。”萧灼华对顾煜挤出一个勉强的微笑,眼底倦怠无神,疼得连话都说不清楚,还不忘用颤抖的手给顾煜拭泪。“胡说,你疼得脸都发白。萧灼华你个骗子,为什么一直都在骗我。”顾煜哽咽着说,眼睁睁看着萧灼华受苦却什么都做不了,只能一遍遍轻吻他的手背,想要给他一丝安慰。“不骗你,我再骗你,我不得好死。”萧灼华佯装轻松地说完,一阵密密麻麻的痛从心脏遍及全身,剧烈好比尖刀猛刺,叫他再也笑不出来,闭眸痛苦地闷咳几声,嘴角又淌下血来。“瞎说,你不会死的,苏云澈都说你没什么大事。等你病好利索了,我天天带你上街玩,给你买好多好多糖葫芦吃,还要带你去城楼看一夜的烟花。”顾煜一边给人擦血一边流着泪,打湿了萧灼华身上绣着双翼青鸟的锦被。“好啊,那我可要快些好起来。”萧灼华大概是累极,笑眯眯看了顾煜一会儿,便虚弱地阖眼睡去了。顾煜摸摸萧灼华鼓动着的肚子,对着小桃子说悄悄话:“别再闹你爹爹,你爹爹很累的。你乖啊,等你出来,我和你爹爹一边一个拉着你的手,上街给你买糖吃……”萧灼华的肚子瞬间就消停了。顾煜抹掉眼角泪花,噗嗤一笑,开始盯着萧灼华的肚子胡思乱想。你长得像你爹爹吗?会不会像你爹爹一样爱吃糖葫芦?是不是也像你爹爹一样性子软绵绵的?窗外冷风薄云飘摇于天帷浩荡,悄然剪一段午后的暖阳,寂静无声向了远方。千丝万缕的柔光淌过轩窗,婉婉落在屋内的空地上。“哪怕鬓发秋白,我们也要同淋世间风雪。”顾煜轻声絮语着给萧灼华掖好被子,俯身在他的额头落下一吻。早岁哪知情不寿,却话青丝共白首。 朱颜离镜花辞秋,但悲芳华不能留。今日是顾煜的生辰,连着灰了几天的长空难得显现出浅薄的湛蓝。艳阳衬云淡,微风抚栏杆,携来徐徐轻暖,驱走了凛冬几分清寒。萧灼华原本打算在顾煜生辰前把那件棉衣上的纹饰绣完,奈何病躯酸软不堪日渐无力,打小就飞针走线精通女红的人,如今头晕得连针都穿不进去,只好双眸黯然悻悻作罢。就算是过生辰,顾煜还得照样忙公务,天不亮就出门了。萧灼华做了个噩梦,醒时喘息着满头冷汗,哆嗦着直闷哼,转头看到顾煜又不在,心里怅然若失,伸手摸摸顾煜躺过的地方感受一丝余温,再抱起顾煜的枕头,含着眼泪深吸一口上面留存的信香。惦念着这是他陪着顾煜过的最后一个生辰,在床上静卧了几天的萧灼华强撑着下地,想给顾煜做些爱吃的菜。可是他如今大着肚子行动不便,动作也迟钝了许多,闻到油烟就恶心。切菜时刀怎么都不受控制,在指尖划了个口子;炸肉时没控好火候,油溅到手背起了一片水泡;拿起棒子收拾鱼的时候,鱼逃到地上,萧灼华反而把自己的手砸肿了,肚子还不慎在砧板上磕了一下。围观的厨子们看不下去了,都说夫人快去歇着吧,看伤成这样,当心动了胎气。萧灼华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伤痕累累的手,惊觉自己是真快要病成废人了。萧灼华没说什么,轻轻叹口气,扶着酸困的后腰缓缓坐在板凳上,呆呆看着厨子们忙活,什么忙都帮不上,觉得自己坐在墙角都占地方。小桃子好像不满刚才的撞击,狠狠踢了萧灼华一脚,叫他厚实的衣衫鼓起一个小包。萧灼华吃痛地皱着眉头闷哼一声,手疼得使不上力气,只好用手腕揉揉肚子。“夫人,油烟呛人,您实在不舒坦就先出去吧。”一个好心的厨子提醒他。萧灼华的心头被这无意的话刺痛一下,眼泪不知不觉就涌上来,费劲地起身,慢慢往外走。“夫人,您……”刚才那个嘴笨的厨子挠着头,有些不知所措。“没事,烟太大,呛得眼疼。”萧灼华抬袖遮住泪眼,极力用平静的语气来掩饰自己的失落与崩溃。萧灼华刚撩开门帘,迎面看到一个面熟的壮汉给抱着个大桶厨房送水来,这高大的壮汉看萧灼华,眼里露出惊恐,身上一抖,水桶差点拿不住。 第65章 萧灼华俯身帮他托住桶底,水桶才没掉到地上。“当心。”萧灼华抬头,对那人轻声说。“夫人,之前是小的狗眼不识泰山,不知道您顶半个当家的,放过小的吧夫人。”二狗子放下水桶,想起他以前对萧灼华的凌辱倍感心虚,恭恭敬敬跪下便拜。萧灼华有些头痛,看了二狗子半天,想不起来这是谁,摇摇头说:“我不认识你。”二狗子正发懵,绾娘风风火火走过来催他:“送个水这么慢?是不是想领罚!”二狗子不敢再多说,匆匆提水进去。萧灼华疑惑地看着眼前年轻的姑娘,粉面乌鬟衬雪腮,滚边罗裙绒花白,捏着手绢微翘玉指芊芊,玉颊沁白似含春,丹唇月钩不露威,明明好像在哪见过,可眼下只觉得陌生。“你是谁?”萧灼华讷讷地问。绾娘有些惊讶:“奴家是顾府的总管,夫人怎会不认得奴家?”听到“总管”这个词,萧灼华顷刻间怕得发抖。“我这就去干活……我很会扫地……王总管您别打了……孩子会疼……”萧灼华目光空洞地呢喃,想要蹲下去够地上的扫把,动作太快压到了圆隆的腹部,疼得他捂住肚子痛呼一声。“夫人?”绾娘上前扶住孱弱欲倒的人,担忧地观察萧灼华呆滞的神色,“奴家扶您回房歇着,您估计是累糊涂了。”天幕不觉间轮转,黄昏等不来秋时送的离雁,憾然红下柳梢头,落寞地坠入远山之后。月上乌黛,夜色已深,万家灯火熄尽,唯余满街冷清。顾煜马不停蹄处理了一天糟心事,心中烦闷得很,冒着寒风伸手竖起领子独自往府里走。这一路不闻江畔乌啼,只听那风声过鬓边,顾煜抬头看看月亮,顿感凄凉。寂然迟归,寒鸦亦睡,恐怕早已没有一盏灯为他留在世上。随着顾府在眼中的轮廓越发清晰,顾煜惊愕地看到,朱门前有白色的毛绒绒一团,细看还有一点灯花似的微微荧亮。顾煜惊疑间行近,原是萧灼华披着白氅于门前独立,左手将一件叠好的金纹缂丝黑裘搂在隆起的肚子前,右手提一盏雕镂精细的桃花飞莺映雪灯,整个人静如松上孤月,清若流风回雪。萧灼华本是神情担忧地瞭望着远方,好像旧林苦等着不知何处的羁鸟。见顾煜在月色里走来,萧灼华忽然眯起眼睛笑逐颜开,漆黑瞳仁中的融融烛光被霎时点亮,桃花眼下一对卧蚕如出水芙蓉般淡然浮现,薄唇粉嫩地泛着水灵灵的桃花色,嘴角如同夜幕的上弦月微微勾起,配上本就白皙如玉的面色,模样甚是惹人生怜。这一笑,宛如一捧柔软甜香的芳菲撒下,落在顾煜脸上,烙在顾煜心上,惹起思绪纷纷飞扬。 何为万古长春景,那年佳人提灯影。“少爷,生辰快乐。”萧灼华轻唤道。顾煜一愣,他忙得都忘了今天是自己的生辰。“大半夜不睡觉在门口吹风做什么?本来你身体就不好,染上寒疾怎么办?犯什么傻啊你,挑着灯把手都冻红了。”顾煜看着萧灼华被冻得泛红的鼻尖心疼万分,一把夺过他手中沉甸甸的灯笼,嘴上恼声慎怪道。“可是天太黑了,我怕少爷找不到路。”萧灼华柔声说着,将怀中黑裘抖落开,踮起脚尖披到顾煜身上,“我全身都偏凉,不过因为有小桃子在,肚子还算热乎,给少爷暖衣服正合适。”一阵温热从身上的毛裘浸透到顾煜心尖,激荡起滚烫的粼粼清泉。“你还当我是小孩啊,怎么会找不到路。”顾煜的脸微微泛红,语气不知不觉就软和下来。“你一直都是华哥哥的小少爷。”萧灼华的眼神缠绵柔软,抬手摸摸顾煜的头,“穿这么薄,回来路上冻坏了吧。”顾煜注意到萧灼华手上的伤,突然抓住他的那只手腕。萧灼华吃痛地“嗯”一声,着急想要把手往回缩。“你今天做什么去了,手上这么多伤?”顾煜有些不悦。“没做什么,不小心弄的。快回屋吧,别冻着了。”萧灼华笑着搪塞过去。顾煜刚坐在房里的椅子上,萧灼华便适时地给他端来一盏茶。顾煜尝一口,余些温热,但终究是凉了。“茶水凉了三回,我烹到第四回才等来你,可还温热?”萧灼华小心翼翼地问。“热的,好喝。”顾煜点点头,认真地说。桌上还有个蓝花瓷碗,倒扣着一个保温用的的小白盘。萧灼华将那白盘掀起,露出还冒着些许热气的长寿面。“你小时候每年过生日,哥都要给你做一大桌子菜,还要给你做长寿面。今年哥身体不行了,做不动菜了,叫厨子给你准备了晚膳,可直到饭菜凉透,也没能等到你。”萧灼华眼带遗憾地笑着,语气里满是自责,用带着刀口和水泡的手递给顾煜一副筷子,“你尝尝面是不是以前的味道。”顾煜夹起面吃一口,却没尝出记忆里应有的鲜美,只觉得十分寡淡。不应该啊……华哥哥做饭一向是很好吃的。“你是不是……没放盐?”顾煜犹豫着问。萧灼华失落地一拍脑袋,随后颓然地说:“哎呀,确实是忘了。对不起,是哥没用,连碗面都做不好。对不起,别吃了,哥给你倒掉。” 第66章 萧灼华说着就要端走顾煜面前的碗。顾煜像小狗护食一样把碗护在身前,执拗地往嘴里塞一大口,腮帮子鼓鼓囊囊地说:“哥辛苦给我做了很久的,好吃,不许倒。”萧灼华无奈地笑:“你就诓我吧。”“没诓你,和以前一样好吃。”顾煜佯装吃得津津有味,故作轻松地说。“少爷,我最近越来越记不住事情,也认不得许多人,我好怕有天会忘了你。”萧灼华扶着肚子在顾煜身边坐下,话里是掩不住的悲凉。“忘了也没关系,我会帮你记得。大不了我一遍遍告诉你,你的夫君是我。”顾煜只当萧灼华是在开玩笑逗他,于是应声附和。萧灼华不再答话。顾煜抬头一看,见萧灼华眼中蓄着薄雾般的水汽,洋溢着横黛秋波似的流光。“哭什么?”顾煜心下疑惑,抬手给他拭泪。萧灼华凝望着顾煜的脸,眸中闪现过一丝宛如腊月冰泉般幽咽冷涩的悲哀,随后低头憋回泪水,再抬头微笑着吸吸鼻子,若无其事地说:“少爷,我好想……年年都陪你过生辰啊。”没过几日,萧灼华毒发的次数愈加频繁,除了全身经常火燎般剧痛,意识也渐渐不清醒。苏云澈嘱咐他静卧养病,但萧灼华总要在日暮时分逞强下地,披衣而起,任谁拦都拦不住,固执地在顾府的桃花树下等着顾煜回家,等着见到郎君后温柔地唤他,等着给累了一天的心上人烹一盏热茶。直到有一天,斜阳落红,夕尽乌雀,顾煜像往常一样回来,却不见那桃花树下眼带笑意的身影。热闹的集市上人来人往,一个面容清秀俊雅的男子体态单薄,身形哆嗦,笨重的腰身沉甸甸隆起一个与瘦弱身形极不相称的弧度,逆着人流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大冷天的只穿一件脏兮兮像是在土里滚过的白色单衣,冻得嘴唇都颤抖发紫,衬得本就白皙的皮肤如同寒冬的新雪。一头及腰长发披散着,随着他踉跄的脚步在寒风中飘扬,骨节分明的双手捂着圆鼓鼓隆起的肚子,脸色苍白虚弱,显然是一副疲倦的病容,不时皱着眉发出几声轻微的痛哼。街上的人看他衣衫不整,眼神呆滞,纷纷厌恶地侧目,心想哪来这么个痴傻的叫花子。人人都像躲瘟一样躲着他,唯恐避之不及。“少爷病了,想吃糯米桃糕……城西老街……左转……数三家。”那人眼神茫然着,嘴里却极认真地念念有词。他最终停在一家新开的裁缝铺前,神情疑惑又无措。 “不是这。”他呆呆望着新换的招牌,额前碎发在冷风中凌乱,双眸空洞地呢喃。一阵风呼啸着吹过,他单薄的身影一阵颤抖,手指不由得绞紧了腹前的布料,气息不稳地低喘一声,温雅清秀的面庞覆了细密的冷汗,一副腹痛难忍的样子。“这位兄台……请问……李记糕铺怎么走?”他眼里满是迷茫慌张,无助地朝身边一位路人颤颤巍巍伸出手,想要拉住他问个路,语气既卑微又柔弱,声音很轻很软,像垃圾堆里的流浪猫对着路人可怜巴巴地叫。路人嫌弃地瞥一眼他灰溜溜的衣衫,没等那只消瘦的手慢吞吞伸过来,就迅速厌恶地避开,对他的蚊吟般微弱的低语充耳不闻,继续匆匆赶自己的路,临走时还不忘骂他一句“傻叫花子”。“对不起啊,打扰了。”他眸色暗了暗,失落地收回手,重新吃痛地把手拢到肚子上。他小心翼翼对着无数人问过路,一遍又一遍地说,请问李记糕铺在哪,告诉我好吗,我家少爷病了,想吃糯米桃糕呢。没人搭理他,直到行人渐稀,青天欲晚。暮色朦胧中,傻乎乎的人一直在执拗地轻声询问着,可就是没人理他。他也不气馁,有时肚子疼得厉害实在没力气说话,就闷哼着弯腰揉一会儿,不那么疼了就继续柔声细语地对人诉说,期待着有人能告诉他李记糕铺在哪,他好去给自己的小少爷买。一个满身绫罗的富家小姐路过,平日里性子骄横惯了,今天偏偏就看这傻子不顺眼,命令随身的仆从快些赶走这个叫花子,莫要脏了本小姐的路。那人下意识向她伸手,不过很快就识相地缩了回去,就算嗓子早已沙哑,嘴唇也干裂渗血,看着小姐恼怒的表情,还是怯怯地鼓起勇气,问了一句:“这位姑娘,您知道……李记糕铺在哪……”不等他说完,本就脆弱的胸口突然就被那小姐的仆人砸了一拳。他“啊”地痛呼一声,捂着胸口疼得直不起腰。几个仆从向他围过来,咒骂着将他推搡到墙角。他病重又怀着孩子,哪是几个年轻小伙的对手,被人揪起领子勒得喘不上气,后背猛然磕到墙壁上,疼得他心脏一抽,神情痛苦地干咳几声,血从嘴角流下来,滴到本就脏乱的衣衫上。有个暴躁的小伙看他呆傻不懂反抗,觉得有趣,甚至故意狠狠甩了他一巴掌。他被打得一愣,害怕地看着眼前的陌生人,泪水汪汪盈了眼眶,却被吓得不敢哭。“对不起……我不问了……不要打了好不好……孩子会疼……”他抱着肚子靠着墙,身上抖如筛糠,痛苦的喘息染了哭腔,连眼神都在求饶,很小声地不住向他们哀求着。那小姐高傲的白了他一眼,随后定睛一看,这不就是前阵子街上四处张贴的萧氏余孽吗,如今虎落平阳,还不知从哪怀了个野种,竟然能被自己随身带的奴婢欺辱了。 第67章 哼,本小姐早就爱慕顾将军,若是能替他教训了昔日仇敌再前去邀功,能与顾将军相识,也算不枉此行啊。那小姐自以为是地勾起嘴角,眼里泛起一股阴毒。“夫人今早就说头疼得厉害,一天没起来床,奴家吩咐下人们让夫人好生歇息别去打搅。可没成想,到了傍晚人就不见了,看门的老李把手向来很严,却说没见过夫人。”绾娘慌得眼里泛泪,三步并作两步都快要赶不上自家侯爷的步伐。顾煜带着绾娘火急火燎赶来西街的时候,远远看到一群人围在路边看热闹,心头像针刺般发酸着一紧,有种不好的预感。“这不是萧氏余孽嘛,当年害了将门顾家那个。”“落得如此下场也是活该。”“可不是嘛,生了一张祸国殃民的脸,比妓坊的头牌都水灵。”“小姐干得好,就该给他些教训的。”见风是雨的愚民们刚用完晚膳闲得没事干,这下可是逮住了新鲜事能解闷,互相挤凑着三言两语说个不停。“让开!”顾煜暗道不好,大吼一声,上前急切地拨开人群。眼前的一幕让顾煜瞳孔猛颤近乎崩溃。萧灼华怀着孩子侧身蜷缩在人群中央的空地上,周身散落许多铜板,黑发散乱遮住了半边脸,也难掩他面上惨白的痛色。鸦睫覆了晶莹的泪花,半死枯蝶一般迟缓轻颤。他双眸灰暗呆滞,皓齿紧咬嘴角淌血的薄唇,涕泪涟涟随着甜腥的黑血流淌到冰冷的地上,积起一片小小的水洼。他一边很小声地啜泣一边发出瓮声瓮气的呻吟,微弱得如同被人围着打的野猫临死前的哀嚎,显然是痛极了。俊秀的脸上不知被扇了多少个巴掌,使得原本白皙如玉的腮帮子泛起红肿。他身上仅有的单衣被撕烂了好几个碗口大的洞,胸前的布料早已黏糊糊成了血红带黑的一片,不知他被打得吐了多少血。本来还没养好的旧伤暴露在外,又添几个新掐的淤青,处处无不彰显凌虐撕扯的痕迹。尽管衣不覆体,他还是努力把衣襟往圆滚滚还在鼓动的肚子前拢着。通红的手早就冻麻了,仍是执拗地曲起清瘦的手指,笨拙地想要将铜板捡到掌心,可是他疼成这样哪里握得住,手随着身上的剧烈抽搐就是抖得止不住。他只能绝望而又无力地看着好不容易捡回来的几个铜板从指尖滚下,重新落回到坚硬的地上,发出嘲笑般的几声“叮啷”。一个嚣张跋扈的小姐泼妇似的伸手继续要打萧灼华,被顾煜狠狠扭住了手腕。顾煜护在萧灼华面前,咬牙切齿怒视着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蠢女人。“你对他做了什么。”顾煜的语气阴沉得犹如杀人滴血的尖刀。刚才还张牙舞爪的小姐觉得机会来了,霎时摆出一副娇滴滴的无辜相,硬是挤出几滴自以为楚楚可怜的泪,谄媚娇憨地说:“大人,民女虽是愚笨,也认得这是落难的萧氏余孽,民女只是心疼大人,在替您出气啊,您不会生气吧……”“这他妈是我媳妇!你他妈再敢打一下试试!”顾煜气得破口大骂,失去理智给了她个大嘴巴子,正欲把这没脑子的贱人当街打死,感到身后的衣摆轻轻被拉动,柔弱得像小狗挠一样。顾煜猛然回头发觉血气弥漫四起,原是萧灼华全力用颤抖不已的手拉住他的衣摆,仿佛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萧灼华脏破的白衣蔓延开刺目的一滩红,在身下缓缓扩大,宛如一片毫无生气的绛色残花。他似是突然疼得紧了,指尖在腹前揉皱的布料上攥得发白,肚腹随着胸腔虚弱地起伏,剧烈颤抖着发出声声凄惨的痛呼。“救救我的……孩子……”萧灼华张开干裂的苍白嘴唇,强撑着断断续续把一句话说出口便疼得晕厥过去,手一松,头无力地耷拉在地上。 顾煜再也管不了其他,留下绾娘收拾这帮愚民,打横抱起萧灼华就往前跑。周边的人见顾煜官服未褪,纷纷退避着让出一条道。产口涌出的血渗透了萧灼华单薄的白衣,让顾煜的手一片湿腻。“哥你撑着些,苏云澈的医馆就在前面,你千万撑着些。”顾煜红了眼眶,说的话都带着胆战心惊的颤抖。顾煜心碎地望着萧灼华憔悴如同死灰的脸庞。萧灼华曾在北疆怀着身孕涉险打仗,柔弱的外表下藏着雄才大略的心。一人之箭,名盖三军。打退了北狄多少精兵,守住了大夏多少子民。功成拂衣去,卸甲不留名。可是这帮不明事理愚民却只会将他看作过街老鼠,恃强凌弱。在污浊的世道,生性纯良都成了过错。“哥马上就到了……你别吓我啊哥……”顾煜抽泣着说。萧灼华气息奄奄着醒不过来,却突然发出一句低微的呢喃。“小少爷病了……想吃……糯米桃糕……哥没买来……对不起……”十三年前,顾府。小顾煜病着高热不退,粉团似的小脸烧得通红,萧灼华不眠不休守了他三天三夜也没见好。傍晚萧灼华给顾煜掖被子时,睡了一天的小家伙突然哼哼唧唧地睁开眼,肉乎乎的小手抓住萧灼华的衣袖,像是小蜗牛出壳一样从被窝里探出身子要往他柔软温暖的怀里拱,奶声奶气地哭着撒娇:“华哥哥……煜儿难受……”萧灼华心疼地坐在床上,把小哭包搂在怀里揉搓,用修长白皙的手轻拍他的背,柔声道:“乖乖不哭啊,想吃什么,哥给你做。” 第69章 “他为什么不高兴?”顾煜问。“因为我不合时宜做了一碗面,我不是故意的……是真的忘了老爷夫人的忌日,不是想惹他生气的。”萧灼华伤心地回答。顾煜被他的话呛得语塞。他自己做过的孽,竟要用如此心碎的方式来偿。“说,你到底是谁?”萧灼华冷冰冰地问。“我是你夫君派来照顾你的人。”顾煜叹口气,不再和他犟。“哦,少爷派来的,你是好人。”萧灼华对他淡淡地笑,苍白的脸上涌现两个惹人怜爱的卧蚕。顾煜呆呆看着萧灼华毫无防备的笑,心里像是被掏空了一块。“你看着年纪比我小,那我叫你小友可好?”萧灼华问。“好,小友带你回家。”顾煜不再反驳,只是深情地注视着他,说出的话带着比窗外冬夜都寒冷的彻骨悲凉。顾煜突然想起萧灼华对他说过的话。“少爷,我最近越来越记不住事情,也认不得许多人,我好怕有天会忘了你。”忘了也没关系,少爷帮你记着。顾煜这么想着,不觉凄然红了眼眶。顾煜伸出手想触摸萧灼华的脸,终究是悬在半空又悻悻放下,突然意识到眼前人已非彼时人,是难触秋月白的江风,是隔了千山万水的旧时梦,是零落疏篱再无踪影的芳影落碧澄。回府后萧灼华小心翼翼像只被丢弃过的猫猫,好像生怕别人把他撵出去。就算今天受了伤很累,回来不吃饭也不喝水,第一件事就是艰难地弯下笨重不便的腰肢,拿起扫把就要扫地,讨好地对顾煜笑着,可怜兮兮地说:“我喜欢干活,不喜欢吃饭,我有用,不是废物,不要再赶我走好不好。”顾煜心里不是滋味,夺过萧灼华手里的扫把,将他散乱在腮边的黑发掖到耳后,哄小孩一样说:“不赶你走,你好歹吃点东西,小桃子该饿坏了。”萧灼华这才半信半疑地点点头,乖乖坐到桌子前,将自己碗中的白饭扒出来一半到旁边的空碗里,迟钝地缓缓抬头,眼睛湿漉漉地看着顾煜,试探着嗫嚅道:“我生病了吃不下东西,怀着孩子经常腹痛,吃很少就饱了。我也不吃菜,用一点开水把饭泡软就能吃,不浪费粮食的,很好养活……呃……”顾煜看萧灼华捂着肚子停顿一下,就知道他又疼得说不出话了。萧灼华不等顾煜开口,还想把饭再往出倒一些,大概是疼得紧了,连碗都端不稳,瓷碗“啪”的一声碎裂在地上。 萧灼华愣了愣,扶着肚子费力地跪下想去捡。“不要了,一个碗而已,不要了。”顾煜赶忙上前从背后锢住他。萧灼华好像没听到一样,执拗地把锋利的碎瓷片抓在手里不放,割出血淋淋的伤痕累累,瓮声瓮气地说:“对不起,我给你添麻烦了……不要赶我走好不好……我有用,我会把碎片捡起来,我有用……”“不要了,哥你听见了吗,不要了。”顾煜抱着萧灼华再也忍不住积郁在心间的崩溃,心疼得痛哭流涕。萧灼华听不见,仍是浑身颤抖着魔怔地说:“我生病了,吃得很少,少爷别再丢下我好吗……”顾煜记得小时候自己生病时总是哼哼唧唧向萧灼华伸出小肉手,撒娇说煜儿病了,哥给煜儿买好吃的。无论多远的路,多长的队,萧灼华都会笑盈盈像变戏法一样给他带回来。此刻顾煜多想萧灼华能向他伸出手来,说哥病了,煜儿给哥买好吃的。地上的雪白的碎瓷滴落着腥红的血迹,仿佛古画里雪夜腊梅缀鲜衣,幽香婉婉千万缕,霜泪几许,尽数依依送月去。却终究落得个冬风揽月凄寒季,抱香难独立,冰泉不许春归期。顾煜贴在萧灼华耳边哄了半天才让他把瓷片松开,那本就消瘦的手心已被割得鲜血淋漓。顾煜给萧灼华包扎好才转身去收拾满地狼藉,再回头,看到萧灼华像犯了错的小媳妇一样低着头,姿态拘谨地坐在椅子上,怔怔盯着手上包扎的白布。烛火的昏黄点染在他的脸上,晕开了几分柔弱的微光。注意到顾煜在看他,萧灼华迟缓地抬头,可怜巴巴的眼神里满是愧疚:“对不起,我痛得厉害手就会抖,我不是故意摔碗的,不要打我好不好,我有孩子了。”看着他小心翼翼道歉的样子,顾煜霎地很心疼。顾煜想起以前有次使唤萧灼华倒茶的时候,萧灼华不知怎么就把茶碗摔了。顾煜当时正在气头上,指着鼻子骂萧灼华废物,什么都干不了,把他摁在地上打到吐血才停手。萧灼华当时侧身躺在地上,左手一直捂着小腹,双腿不安分的扭动着像是在忍受极大的痛苦,眼神涣散地轻声哀求:“不要打我好不好,我有……”“狡辩什么?看我不顺眼还摔开碗了,谁给你这么大胆子!”顾煜那时觉得萧灼华一个大男人怎么会这么矫情,多半是演的,嫌弃地朝萧灼华心口就是一脚,只听他惨叫一声后再也说不出话,口中只剩下虚弱的呻吟,脸白得像是死了。不过萧灼华没一会儿就从地上挣扎着爬起来,仍是哆哆嗦嗦捂着肚子,落寞地一瘸一拐走出顾煜的视线。其实算着日子,萧灼华那时已经怀孕了,他身体本就不好,心疾一发作就疼得动不了,宫腔带着旧伤更是脆弱,无人怜惜就算了还得天天被使唤。顾煜却从未留意萧灼华身体的种种不适,心里多年的偏见糊上眼,总是将他贬得一无是处。 第70章 他却从未问过萧灼华,你的手抖成这样,疼不疼。“肚子还疼吗?”顾煜坐在萧灼华身边,偏头问他。萧灼华乖顺地点头,一双软水含露的清眸低垂着,贝齿不安地轻咬着软红的唇,手指不自觉绞着腹前的布料。“吃不下饭也不用勉强,多少喝些粥垫垫肚子,待会儿给你熬碗药,喝完药就不会这么疼了。”顾煜温声说着,将一勺粥吹凉了伸到萧灼华唇前,“不用对不起,拿不住碗也没关系。来,我喂你。”萧灼华虽然看起来恹恹地没什么食欲,却慢慢地一勺勺咽下了半碗白粥,再喂就偏过头不吃了。顾煜笑着摸摸他的发顶,轻轻哄着:“再吃点。”萧灼华神色疲倦地摇摇头说:“吃不下了,我有点想吐。”顾煜想到小时候萧灼华喂自己吃饭的场景,顿感凄然遗憾,自己不会吃饭时,是华哥哥一勺勺把他喂大的。可是当他长大,华哥哥却已经病得连饭都吃不下了。睡前萧灼华认真地表示两人授受不亲,执意要在地下睡。看着认不出自己夫君的傻媳妇,顾煜虽然伤心欲绝又拗不过他,只好让萧灼华上榻睡,自己则在一旁打了个地铺。夜深人静之时,顾煜终于按耐不住,偷偷摸上媳妇的床,支着胳膊色咪咪靠在萧灼华枕边,借着月光欣赏他的睡颜。浓眉鸦睫带着北狄部落特有的血气方刚,秀鼻丹唇显出中原贵门特有的柔情似水,光是五官都端正俊雅到不可方物。面如凝玉脂,颈如削葱根,诱人的锁骨被雪白里衣的斜襟若隐若现遮掩,引人不由得浮想联翩。这样好看的人,举世再找不出 顾煜不知不觉就搂着萧灼华和衣而睡,胳膊被压麻了也舍不得放手。顾煜醒时,萧灼华抓着他的衣襟睡得正香,白皙的面颊因受热有些发红,温热的肚子圆乎乎地抵着他,不时传来细微的动静。顾煜小心地贴贴萧灼华的脸,确认不会把人弄醒再腻歪地轻蹭几下,老婆孩子热炕头之感在心底油然而生,化成融融春水动摇了他去上朝的决心。顾煜一点点把外袍褪下,金蝉脱壳般抽出身来,给人掖被子时还不忘偷亲一口他淡粉的唇,磨叽了半天才恋恋不舍地推门离去。顾煜推了琐事,提早在日头落山前回府,途中经过街边老字号的糖铺,照常和白发苍苍的老掌柜打个照面。“大人又来给夫人买糖葫芦啊。”老掌柜温善地笑着招呼他。老头子守着小铺做了一辈子糖,脸上的褶子堆起来仿佛都带着历载风霜的慈祥。“哎。”顾煜有些不好意思地点头。“害喜了难免想吃些酸的,但这糖葫芦吃多了对孕夫也不好。”老掌柜唠叨着从稻草捆上取下一只最大的递给顾煜,眼神里满是长者的平和温馨。“知道,他吃不下多少。”顾煜应声接过糖葫芦,“有劳您了。”顾煜进门见萧灼华还像往常一样披着层层厚衣在桃花树下等着,绾娘在一旁焦急地劝夫人回房养病。许是身子太弱熬不住这腊月的天寒地冻,萧灼华单薄的身板靠着树干直打哆嗦,拢手一遍遍哈着气,不时剧烈地咳嗽几声,震得身形都微颤,却执意等候着不肯离去。“在这等着做什么,冻坏了吧。”顾煜将外裘脱下搭到萧灼华肩上。萧灼华被冻得吸吸鼻子,痴笑着嘴硬道:“不冷,我要等少爷回家。”顾煜看着他一本正经的样子,突然有些心酸。萧灼华好像察觉到了什么,眼睛滴溜溜转着一亮,小狐狸似的狡黠一笑,伸手去够顾煜手中的糖葫芦。“好吃的!”萧灼华声音绵软地叫一声。顾煜故意将糖葫芦拿高让他够不着,避开萧灼华乱挥的手,摸着小狐狸的脑袋低声哄道:“用完膳再吃。”萧灼华摇摇头:“我不离开这里,我要等少爷回家。”“大人您倒是劝劝夫人呀。”绾娘苦口婆心地说。“顾大人让我带话,说以后都不回来了。”顾煜狠下心说。萧灼华的眼里闪过玉碎般的失望,渐渐泛起亮晶晶的泪花琳琅。“我不哭,少爷不喜欢看我哭的。”萧灼华虽是嘴上这么说着,泪珠却像断线一般掉下来,“少爷为什么不肯回来见我,我想他了。” 第71章 “顾大人也想你,他只是太忙了。”顾煜憋了半天也没想出好听的话安慰萧灼华,只好胡乱搪塞过去。萧灼华转身进屋后不再说话,晚膳无论顾煜怎么哄都只吃了一点,坐在床沿闷闷不乐地抱着一个木头匣子发呆,连平日里最爱吃的糖葫芦都不吃了。顾煜见把媳妇弄伤心了,便假装不经意地凑到他身边想套个近乎。“匣子里是什么?我看看。”顾煜探过头问。萧灼华打开小匣子,里面是一方叠好的巾帕,和一封休书。“少爷留给我的,好东西。”萧灼华讷讷地说。顾煜有些好奇,趁萧灼华发呆时不注意,偷偷伸手将那巾帕取出,听到什么东西“沙沙”作响,像是碎了。萧灼华回过神来,见那朵自己最心爱的小花被顾煜捏碎了。顾煜看着巾怕里包着看不出颜色的干花碎屑,想不起这是什么时候给萧灼华的。看着萧灼华震惊又委屈的脸,顾煜知道自己笨手笨脚又把人惹毛了。萧灼华眼尾泛红噙了泪,伸手在顾煜结实的臂膀上打:“坏男人!坏男人!”顾煜没想到萧灼华认真打起人来这么疼,只好老老实实挨着,自知理亏地小声道歉:“我错啦,你别生气。”萧灼华不一会儿就没力气打了,把小干花的碎屑用巾帕小心翼翼包好,抹着眼泪边抽泣边嘟囔:“少爷只留给我这一点点念想,你还把它弄坏,气死我了。我讨厌你,我讨厌你……”顾煜突然想到,自己不在的那些时候,萧灼华应是靠着这一点微薄到寒碜的东西,孤身一人撑过了多少思卿如狂的日日夜夜。萧灼华一连好几日不再理睬顾煜,也不再嚷嚷着去桃花树下等少爷,心气积郁更添病情加重,常常握着包裹干花碎屑的巾帕成天窝在床上眼泪汪汪忍受疾痛如割,听到顾煜回来的脚步声就翻身面对着墙不愿看他,一见顾煜贱兮兮地笑着凑过来,就扯起被子嫌弃地蒙住脸。顾煜顶着萧灼华幽怨的目光伺候他擦洗身子,像哄小孩一样给他喂饭穿衣,半夜浅眠时听到萧灼华的呻吟,急忙爬起来给他按摩腰腿,收拾他吐血的痰盂,然后听媳妇不服气地嘟囔一句“坏男人”。按说变傻了记性不好,这小傻子怎么还记仇。顾煜纳闷。顾煜看到媳妇一直不待见他,有些受挫地叹气,在寂静的夜里点起一盏油灯,拿着一把刻刀和一截软木,盘腿坐在自己的地铺上吭哧吭哧地捣鼓起来。萧灼华透过被子的缝隙偷偷看顾煜的背影,想不明白他在干什么。顾煜身后毛毛的感觉有人在看他,回头看见萧灼华仍旧气鼓鼓蒙着被子,有些疑惑。不一会儿,顾煜用指尖戳戳萧灼华蚕蛹般裹严全身的被子,兴致勃勃地说:“给你做了个好东西。” 萧灼华一动不动蜷在被子里,并不搭理他。“你看看嘛,是不会枯萎的小花,也不会被捏碎。”顾煜仍是嬉皮笑脸地戳戳他,将刚刚雕刻出的一朵桃花放在萧灼华身边。于是被子里伸出一只手抓走那朵桃花。顾煜坐在床头忐忑不安地等着萧灼华答复。“雕得还挺好看。”萧灼华掀起被子,仍是不服气地看着顾煜。“你喜欢就好。”顾煜笑笑说。“你还会木刻?”萧灼华放下戒备,抬眼看他。“我爹教我的,我爹很会雕东西,小时候给我做过好多木头剑。”顾煜托腮想起了往事。萧灼华坐起身,把木头小花当成珍宝一样装进小匣子,语气缓和地点点头:“好东西,确实是好东西。”“那你原谅我吧。”顾煜勾唇轻语,暧昧地向萧灼华凑上来。两人的唇挨得很近,仿佛马上就能厮磨着亲咬。萧灼华翻脸无情,嫌弃地推开顾煜的脸:“你不好,你是坏男人。”顾煜:?有天夜里萧灼华毒发到痛不欲生,顾煜心痛如绞地看那张熟悉的俊秀脸庞布满痛楚,床上孱弱的美人硬生生抽搐着疼晕过去,宛如暮春朝霭之徐徐将尽,无能为力之感犹如窒息的黑潮涌入心头。顾煜虽是心急如焚又推脱不开公事,只好搬了个小几案守在萧灼华床前写奏疏,方便随时照料。没一会儿,萧灼华捂着笨重的肚子下了床,呼吸粗重地凑到顾煜背后,不时发出几声痛极的闷哼。“你不说我是坏男人吗,过来干什么?嗯?”顾煜没有抬眼,缓缓落笔间话语戏谑。“我好疼,我想见少爷,你让他回来……看看我吧。我怀着他的孩子还生着病,他在哪啊,为什么……连看我一眼……都不肯啊。”萧灼华忍着病痛可怜巴巴地说不清话,说几个字就筋疲力尽地喘一下,微弱的声音比空谷倦鸟的哀鸣都无力几分。顾煜心痛如锥间回首,喉间苦涩如梗黄连,望着至爱之人鸦发湿潮、眼眶薄红还要病弱着不住乞求的模样,沉默许久,竟凄极到不能再落笔,颤抖的狼毫留下湮墨几点,再也藏不住心间悲凉的思绪。少爷一直……就在你身边啊。萧灼华从宽大的袖间伸出被久病折磨到痉挛消瘦的手,苍白的脸上浮现出讨好的笑,迟钝地轻拉顾煜的衣袖:“小友……好人……我想他了……” 第72章 “别想他了,改日我闲下来带你去街上玩。”顾煜强压悲痛,故作轻松地说。“不去了,我病得没力气,走不动。”萧灼华漆黑的瞳仁再也没有像以前听到去街上逛一样亮起来,只是低垂着灰暗的眸子,虚弱地摇摇头。顾煜顿时被此话堵得哑口无言,怕说多了又惹萧灼华生气好几天哄不好,于是默默将自己的外袍披在萧灼华身上,闭嘴继续闷头写。萧灼华像乖巧的小猫一样守在顾煜身边,身上痛得不行只能靠在顾煜肩上才不至于倒下,大概是怕吵到顾煜一直悄悄压抑着不适的痛哼,本就不稳的呼吸声凝滞又迟缓,无聊地盯着几案的灯花,没一会儿就困得脑袋直点。顾煜看不下去他硬撑,心疼地说:“你有身孕不能熬着,难受得厉害就去床上睡吧,不用陪我。”萧灼华揉揉惺忪的眼睛,模样认真地说:“我太笨了,把老爷夫人弄丢了,把娘弄丢了,把少爷弄丢了,我怕我一不留神,把你也弄丢了。”不等顾煜答话,萧灼华转眼注意到顾煜写的奏疏,便指着问:“这是什么?我看看。”顾煜至此搁笔,将写了一半的奏疏递给他,漫不经心地答:“写给皇上看的东西。”萧灼华低头看看奏疏上端正秀雅的小楷,再抬头看看顾煜冷俊英气的脸,茫然道:“不像你写的,像小媳妇的字迹。”顾煜有些羞涩地回答:“这本来就是我媳妇教我写的,我媳妇从小写字就好看。小时候我顽皮,在学堂贪玩学不会写字,他就握着我的手教我一笔一划地写。我学得不专心,光在他怀里撒泼打滚,他就打我屁股,然后我假装要哭,他心软就不打了。”萧灼华好奇地看着顾煜问:“小友也有心上人吗?”“北有佳人,倾世独立,桃夭时雨,嫁作吾妻。”顾煜在几案上单手支腮,含笑深深凝望着萧灼华暖黄灯影里的容颜,宛如隔了浣竹轻纱般朦胧若现,“我的心上人,温润陌上,皓月凝霜,打小便是芝兰玉树的风华模样;我的心上人,性情绵柔,醇若煮酒,笑靥春深若惊鸿点水似的惹乱我心悠悠。”“我的心上人——”顾煜眼中脉脉情深意切,缓缓抬手想抚上萧灼华的脸,指尖犹豫着停于他面前,最后却只是轻柔撩拨他耳畔的发间,“近在咫尺,恍若隔世,胜却几行伊人在水渺渺成绝的诗。”萧灼华低眉浅笑,遐想轻语:“想必小友的心上人定是极好的人。”“当然,是无法言说的好。”顾煜将粘腻的目光从萧灼华的眼中拔出,脸色微红看向别处。“少爷是做官的,也要写这东西吗?是不是经常写到很晚?”萧灼华将写了一半的奏疏还给顾煜,话中有些忧虑。顾煜说是。萧灼华问:“不写不行吗?” 顾煜玩笑地捏捏萧灼华的脸:“不写怎么挣钱给你买糖葫芦。”萧灼华摇头:“那我不要糖葫芦了,我不想少爷太累。”顾煜的心被猛烈地触动一下,强颜欢笑憋回泪水。萧灼华看到桌上的纸笔嚷嚷着要画,顾煜给他素纸墨笔随他去玩,于是小傻子很高兴,忘了一时病痛,占了顾煜一半几案兴致盎然地画起来。萧灼华在纸上画一只小黑狗和一只大狼狗,指着给顾煜看:“这个是小时候的少爷,那个大的是长大的少爷。”顾煜拿着画像觉得可爱,憋笑着点头赞许:“画得挺像。”萧灼华打个哈切,靠在顾煜肩上,困倦地说:“我忘了少爷长什么模样,声音也不记得了,但我记得少爷小时候很乖,长大就不好了,总把我压在床上欺负,还要乱咬……”顾煜刚想回答,却发现萧灼华靠在他的肩头睡着了,小傻子双眸疲惫地紧闭,嘴角勾着一抹温柔的笑。冬日集会倍加喜庆,车喧人闹熙熙然涂染了寒时一贯凄清的街头,祈神告祖锣鼓喧天,放炮集会车接马连,好似乌山白水的单调墨画装点了烟火气的盈盈春华,泼出余味袅袅的暖香风雅。静室熏香升腾起,锦帘画扇伴银屏。暖光过镂窗,羞照佳人妆台绾发郎。萧灼华笔直地坐在铜镜前的雕花木凳上,双手有些拘谨地置于膝头,白衫下笼罩的浑圆肚腹随着紧张的呼吸微微起伏,敏感的耳根泛起纱雾般轻袅的薄红,清纯秀美的桃花眼偷偷流转着观察铜镜中顾煜为他绾发的动作。顾煜注意到萧灼华的局促不安,放下手中编了一半的三股样式,落手顺抚他僵硬的肩头,勾唇轻笑道:“不要绷着身子,放松。”柔软服帖的黑发在顾煜生疏的手法中仿佛雨里的泥鳅,抹了润油似的稍不留神便滑散开来,渐渐磨灭了顾煜的耐心。奇怪,绾娘明明编得又快又好。顾煜皱眉顺着萧灼华不听话的毛,有些烦躁地想。歪歪扭扭的小辫子争相散落那人腰间,最后仅剩左耳后一缕麻花细辫得以幸存,发尾用红线系着的蹩脚花结像被踩过的落红几瓣,有些滑稽可笑,但更衬萧灼华容颜的清丽俊秀。“唔,好看的。”萧灼华乖乖被顾煜摆弄了很久,腰肢有些发酸,支着后腰对镜端详自己的小辫子,还美滋滋地晃几下。“你无论如何都好看的。君面胜如花面好,一如旧时娇。”顾煜俯身凑在萧灼华脸边低语,想蹭蹭媳妇又怕冒失了把人惹恼,惊得小傻子直叫授受不亲,只好无奈看着他们在镜中的身影淡淡微笑。 第73章 萧灼华被夸得颊红垂首,和羞软软却回头,迎面檀香好嗅,心澜点沙鸥,近对上顾煜缠绵的眸,无端看出几分若隐若现的哀愁。“今日天气暖和,出去走走吧,我记得你最喜热闹。”顾煜对着傻妻的娇羞模样把眼睛都要看直了,忍住想把他抱进怀里揉搓的冲动,只好怜爱地搂住他瘦弱的肩。萧灼华眸色暗了暗,忽然委屈地低下头,两手指尖笨拙地绞动,嗫嚅着说:“不出去,外面坏人太多了,有人拿大刀砍我,有人把我按在墙上打,不可以挨打,挨打了小桃子会疼,不能出去。”顾煜的心像被硬生生揪掉了一块,血淋淋地酸疼。萧灼华从未对他诉过苦,从未言说过一人走过多少辛酸的路,只会在痛不欲生时对他挤出一丝笑,柔声说“哥不疼”。“我不想伤人,我知道受伤了很疼,可是为什么要逼我……杀人……我不想当坏人……没人相信我。”萧灼华眼神空洞,断断续续地说。“别想了,都过去了。如今有我护着哥,没人再敢欺负你。”顾煜一看萧灼华又情绪激动气息不稳,急忙在他单薄的后背轻抚着顺气。最后萧灼华还是拗不过顾煜连哄带骗,被迷迷糊糊带出了家门。顾煜白日带他看耍枪卖棒,傍晚带他买酸甜的果子糖,黄昏后带他赏戏法的隔空变凤凰。顾煜把自己喜欢的事情做了个遍,也不见萧灼华欢颜。夜风正当好,繁市灯如潮。顾煜拉着萧灼华的手走过一处处街口,不由得想起多年前万般依赖华哥哥的时候。以前的华哥哥在他记忆里很高,拉着他的小手耐心听他有一搭没一搭说着童言无忌的话,双眸总是带了无限的宠溺欢喜。“那个是什么?”萧灼华对灯火阑珊间人潮拥挤的摊子不感兴趣,偏去指阴影处一个算命的冷清小摊。“算命的。”顾煜答。“我要算算。”萧灼华拉着顾煜到那摊子前,算命的瞎子似是早就在这等候着,露出万事知晓胸有成竹的笑意。未等二人开口,瞎子会心一笑道:“二位来得不巧,摊子正好该收,今日就不算了。”萧灼华露出失望的神情,拉拉顾煜的袖:“走吧。”“不过看在二位与鄙人有缘,一时兴起便作劣诗,可要听听?”那瞎子仍是笑道。 “说来听听。”顾煜说。“怜余往事不能回,未解花语作雪飞。孑然回首空落蕊,苦命鸳鸯两岸悲。”瞎子一拍折扇,并不待人回答,摸索着将八卦布一卷,拂袖逍遥慵归去,无声无息隐没在巷尾的阴影。顾煜望着他的背影不明所以,萧灼华却有些伤感地说:“我累了,咱们回去吧。”“怎么不高兴了?”顾煜感到莫名其妙。“没什么。”萧灼华语气冰冷,转身要走。顾煜只好闭嘴老实地跟着他,本来想让萧灼华出来散散心能高兴些,没想到小傻子还是闷闷不乐。良久,萧灼华才缓缓开口:“其实我不喜欢上街,也不喜欢热闹,我只是怀念以前带着小少爷出去玩的时候,以前真好啊,他那时还不恨我。”顾煜成天变着法给萧灼华补身子,可他破败的病躯不知先前欠下了多大的亏空,非但不见好转,反而消瘦更甚。萧灼华越来越吃不下饭,顾煜连哄带骗喂下去的清粥淡菜没一会儿便能被他和着血吐出来。看着萧灼华抠着床沿吐到薄背颤抖面白如纸,顾煜心疼不已,买了糖葫芦轻哄着递到他嘴边。萧灼华恹恹地侧躺在床,伸出粉嫩的舌舔舔糖衣,竟连咬下去的力气都没有。不知是畏寒还是剧痛的缘故,萧灼华开始没日没夜哆哆嗦嗦地喘咳咯血,本就瘦弱的人蜷缩在柔云似的厚被里,极差的脸色比雪绒褥子还要白上几分,除了肚腹在棉被下起伏着微鼓,整个人虚弱得看不出一点生气,貌似全身就剩肚子上还有点可怜的肉。那日风卷暮色,天寒初雪,顾煜回来时震惊地看到病卧了很久的萧灼华手拎一个看着沉甸甸的大包袱,病弱的身躯就算披着层层绒衣还是颤抖不止,突兀的肚子悬在腰间看着辛苦万分,身形摇晃着实在不稳,用消瘦到骨节突起的手吃力地扶着门框,面对着漫天风雪神色有些恐惧迟疑,费劲地俯身咳嗽两声,仍是瑟缩着要从屋里往出走。“别出去,外头冷。”顾煜急忙将自己穿着的毛领厚袍褪下,披到哆嗦着咳嗽不止的萧灼华身上,把偷跑失败的小傻子赶回屋,将试探欲进的寒风飞雪“嘎吱”一声关在门外。“小友,我想出去……”萧灼华用湿润的眼睛巴巴看着顾煜,试探着轻声求,尾音黏糊糊像化了的蜜糖。“天气太冷,你病成这样不能出去,大着肚子别拿太重的东西,当心压到孩子,快放下。”顾煜看劝他不动,伸手去抢萧灼华紧抱在胸前的青布包袱。“不给。”萧灼华小狗护食一样急了眼,抱着包袱就是倔强地不放开。可萧灼华哪有力气和顾煜抢,包袱不慎从手中滑落,滚出一件厚实的绒裘,一把沉重的竹枝伞。萧灼华低头失落地看看地上散落的东西,抬头委屈地看着顾煜,用手背擦擦眼,带着哭腔说:“少爷该放学了,少爷早上没带伞,也没带御寒的衣物,我怕他冷……” 第74章 顾煜惊愕地看着一地狼藉,怔然想起当年隆冬新雪,萧灼华撑伞过了学堂外的桥堤,步履款款向他走来,含笑刮一下他冻红的鼻尖,变戏法似的从手中包袱掏出一件厚衣,温情软软暖了他幼小的心。顷刻回神间,萧灼华不由分说就托着肚子往慢吞吞地上跪,伏在地上想要磕头。“求求你……小少爷见不到我,会哭的……”萧灼华辛酸地掉下泪来,黑发随低头滑落在身前,隐隐遮住眉眼,抽泣到上不来气。顾煜拉他起不来,跪在地上给他顺抚着背,用信香催他入眠,轻声缓缓道:“少爷已经长大了,不上学堂了,你放心吧。”看着阖眸倒在自己怀里的人,顾煜心头升腾起无限悲凉。“哥若是认得我就好了,我就能告诉你,我有多爱你。”顾煜顺顺萧灼华散乱的毛,将脸颊贴在他的额头,呢喃自语。乌雀险峙扶摇而上,掠过金碧明堂,一点拍起狂风似浪。殿内无声却胜响,岩海暗波正激荡。天光晦暗不清,斜射银刀几缕,堪堪刺亮顾煜官服笼罩的巍然肩头,照不出他眸色阴冷横秋,似带凝霜吴钩。弹劾伺起,沉闷无息。今日的早朝比往时庄肃更承几分压抑,如同群狼密谋围孤城,早已悄然给某人下了命定的死局。“陛下,臣告发顾将军私藏萧氏余孽,包庇死囚,欺君深重!”张丞相一语好似弦上箭发,惊起静木群鸦哗然振翅。朝中臣子顿时滚水腾沫似的争相议论纷纷。顾煜缓缓闭眸,面上不改冷漠,镇定泰然如故。众人目光顷刻如暴雨裂雹阴森遮天而下,滔天大罪汹汹如千金罩盖,试欲碾碎将军刚正脊梁。顾煜却仍是站如青松独秀,目如明炬辉夜,冷眼带杀意而不发所言,任历千磨万击,鹤立坚劲一如春衫少年时。 “恳请陛下明察!”张丞相的话语铿锵可掷地,轰雷压顶般回荡在诺大的朝堂,权重文臣一怒而死谏,万里山砾訇然塌溃犹不及其声势浩荡。身后党羽纷纷随张丞相跪地,齐齐叩首:“恳请陛下明察!”夏知瀚惊愕一怔,端坐龙椅如青山藏雪般不露声色,指尖发颤紧扣龙椅镶金雕花扶手,极难让人觉察额角冷汗。“顾爱卿乃复国大将,尽忠职守,报国耿耿。清袖冰心,行事慎独,怎会确有此事?想必应是众爱卿观情状有所困误,迷全貌有所未解。”夏知瀚眉头不悦轻皱,抬眼直视面前乱象,面色阴沉遮住心中微慌,自登基向来平易温和的语气难得流露出当年夺嫡之时的强势狠厉,森森天罗箭雨般威压无垠。“陛下有所不知,顾将军看似无愧于忠,实则狼子野心!”张丞相低头高声怒吼,花白须发随逆耳直言胆颤发抖,大有老骥长嘶之悲势,不时转眼愤恨偷瞟顾煜淡漠的神情,“臣愿拼尽朽身,为国除害!今冒死以揭顾将军三罪,叩请圣上细听思量,免受蛊惑。一罪,不念双亲之冤故,贪淫娇郎之美色,私藏萧氏庶子为贱妾,此乃于家之大不孝也;二罪,不念大夏之国威,心迷外族之亲王,委身叩拜北狄为姑爷,此乃于国之大不忠也;三罪,独宠萧氏之余孽,暗结不伦之珠胎,无视旧时之乱为共叛,此乃于天下之大不容也!如此祸乱之徒,德不配位,怎配北定侯之高爵?”顾煜本不想与老臣拌嘴冲突,怎奈听闻如此不堪妄言,如同刀刀捅入心窝,任是平日里再宽厚谦让如今也忍无可忍,武将戾气正欲冲冠凌霄反被心中礼数强行压制,指甲嵌进掌心早已生生克制到攥出淋漓鲜血。他愤懑拂袖狠劲一挥,掷风而响,袖上银纹终是冲破阴暗,经微光一照,璨璨如黑水腾蛟。顾煜当即不管同僚焦急眼色,咬牙怒不可遏道:“你怎样说我顾煜都无妨,凭什么污蔑我夫人!”顾煜从未在朝堂上发过脾气,此番腾龙架空一吼,此生见过无数大风大浪的张丞相不由得瞠目愕然,一众党羽同样愕然。“再叫我妻萧氏余孽信不信我当众杀了你!他有名字,他叫萧灼华,原名律荣,是我顾煜的妻,是嫡出正统的北部王室,是鲁日特王上亲封的裕狄王!”“我就是被你们口中的萧氏余孽亲手拉扯大,我就是心悦他,和他在族人面前拜过天神祖先,举行过鲁日特的婚典大礼!他腹中还有我未出世的孩子!谁敢动他就是敢动北狄二十六部的盟约,就是敢动我顾煜的命!”“就因为他的夫君是我,他被奸人捉去,怀着孩子遭受严刑拷打,陪着我为大夏征战不曾求过功名利禄,没成想守住的就是你们这帮在朝堂衣冠楚楚却信口雌黄的孽障!”“他是余孽,我便是余孽的夫君,若要治罪,我顾煜愿替家妻担下所有处罚,谁想欺负他,先从我顾煜的尸体上踏过去!”顾煜反驳毫不客气,如同沉默嗜睡的猛虎被再三侵扰彻底激怒,咆哮间威震山林,一时气极到不知胡乱所言,愤骂发泄过后仍是粗喘不已,眼带旺火正烧急。英雄一怒,勃然铮骨,壮如万里血色城屠。朝中臣子皆大惊失色,心想顾煜如此坦率认罪更兼出言不逊,直称小妾为妻有辱公主颜面,怕是会死无全尸。张丞相不可置信地看着顾煜的冲冲怒色,方知年老糊涂,对顾煜一向有所偏见,听信佞人谗言检举,硬生生错怪了忠良志士。 第75章 顾煜沉沉跪地,眉目坚毅如带砺,愠声道:“微臣感激受教于先辈,今既劣迹如此,德不配位,恳请陛下削去微臣超品侯位,以谢此罪。杀剐微臣随意,家妻病弱怀胎,断不可再受皮肉之苦。”夏知瀚被这场闹剧烦得头昏脑胀,偏头揉着微痛额角,黯眸冷语道:“退朝,都给朕出去。”顾煜长跪到朝官尽散,直到阶下只剩自己仍旧垂首不起。“居庙堂之高却不束狂言,爱卿失态至此,夺爵也是应该。”夏知瀚闭眸良久,睁眼冷静开口,寥寥几句便足以流露无限天威,余音在空荡的大殿隐隐回荡。“陛下……”顾煜惊诧圣上语气中并无慎怒之意,犹豫间壮胆抬头,与年轻帝王平和带笑的眼眸隔空相对。夏知瀚不紧不慢道:“爱卿不必惊慌,朕早就知道这些事。”“陛下……为何不察……”顾煜语气微抖,大惊发问。夏知瀚平淡道:“朕相信你,也相信你身后的那个人。此事莫要再提,你和他安心度日便是。爱卿为朕镇守边疆,为国鞠躬尽瘁,朕定不会让你寒心。”“罪臣叩谢皇上隆恩。”顾煜含泪叩首。顾煜回府时,萧灼华早已不知什么时候从床上挣扎下来,像以前一样在桃花树下倚靠着等待,冻得泛红的手捏着一根从桃花树折下来的枯枝,肚子本就圆鼓鼓隆起,被层层绒衣一遮,整个人像一只胖胖的傻兔子。见到顾煜,萧灼华绽出没心没肺的笑容,饶有兴致向他挥舞着手中枯枝。顾煜抚摸他冰凉的发顶,轻声问他:“怎么又出来等顾大人了,天这么冷,身上不难受吗?”萧灼华冷得吸吸鼻子,傻笑着说:“我原本病得没力气,想着万一今天少爷会回来,就有力气等他了。”顾煜眼眶发红,心中五味杂陈。萧灼华仰头见他目光发直,手持小枯枝在他眼前挥挥,眼眸晶亮,笑嘻嘻道:“看,我刚摘的桃花!”顾煜摇头说:“这不是桃花,桃花春天才开呢。”萧灼华低头看着手中枯枝有些失望:“啊,这样啊。”随后又抬头对着顾煜笑吟吟地说:“没关系,我春天再来摘。”“你这么喜欢桃花啊。”顾煜拉过他的手熟练地捂着。“桃花好啊,桃花不会表达,但桃花心里的情谊很深很深。”萧灼华眼神呆滞地呢喃道。顾煜望着心上人的认真模样,只觉得可爱,没多想便笑道:“你真是痴傻了,桃花怎会有情。” “有的。”萧灼华倔强地说。“好好好,你说有就有,”顾煜不和他争辩,宠溺又无奈地苦笑,从身上掏出一把印着桃花的匕首,“回来路上师娘给我的,叫我转交给你,还记得这个吗?”萧灼华眸色微暗地点头,慢吞吞地说:“我要把匕首埋起来,不要再伤人啦。我想当个好人,我只想安分地陪在少爷身边。”顾煜想到三年前萧灼华入府时,大概也是怀着这样的心情,寒心渡上花影,冷泥葬却刀魂。哥明明这么厉害,为什么从没对我还过手。这一刻,顾煜突然明白,困住华哥哥的从来不是无家可归,也不是武功尽废,而是是他多年以来对自己发自心底的愧。顾煜愣怔半晌才答:“好,我帮你埋。”见萧灼华捂着肚子费力地要蹲下,顾煜忙把自己价值千金的兽毛外衣脱下,叠起好几层来放到地面的冷泥上,轻扶上他脆弱的腰肢,低声哄着:“你不能蹲着,我这衣服又厚又软,你坐上去刚好。”顾煜怕媳妇累着,不许萧灼华弯腰,抢过萧灼华手中的枯枝,半跪在地吭哧吭哧挖着桃花树下掺着冰碴子早已冻硬的土块。萧灼华乖巧地坐在叠好垫高的衣服上,双腿被肚子压得已经并不起来,只好有些羞涩地将广袖垂下遮掩到腿间,无聊地看看顾煜艰难地挖坑。“小友啊,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萧灼华看顾煜一直冷着脸刨地,力度越来越重渐渐变成了近乎发泄的狂砸,神色担忧地问。“你家少爷出事了,”顾煜动作一顿,苦大仇深地将手中不好用的枯枝折成两断,抬头对上萧灼华关切柔软的眼神,不由自主撇嘴委屈地说:“你家少爷今天被弹劾了,出言不逊还把爵位给丢了。”萧灼华有些紧张:“我也不懂这些……这很严重吗?”顾煜低头用半截树杈子继续气鼓鼓地刨地,活像受挫的小狗耷拉着耳朵,心情低落地说:“不严重,只是日后在朝廷处境就艰难了,你应该会对他失望吧。”“何来失望,”萧灼华眯起眼睛笑得温暖,“我只要他只要平安喜乐就好了,我的少爷在我心里永远是最厉害的。”顾煜仍是低着头挖坑,肩膀微微颤抖,沉默不语。“若是少爷加官晋爵,你不用告诉我,我不想攀附;若是少爷娶得佳人,你也不用告诉我,我不想嫉妒;可若是有天少爷伤心失意,你一定要像现在这样及时告诉我。”“小友,他此时在哪啊?我想去他身边为他做些什么。”“算了,他应该不想见我。那你帮我转告他,丢了什么都没关系,少爷莫要把自己丢了就行。”“就算少爷哪天穷困潦倒一无所有,华哥哥也不嫌弃他,华哥哥攒了很多小铜板舍不得花,存在小盒子里,都给少爷花。华哥哥给他买布裁衣,华哥哥买菜煮面给他吃。 第76章 “你叫他千万记着,就算这世上所有人都弹劾他,华哥哥永远站在他身后等着呢,需要的时候,回头看看就行。”萧灼华平静地望着渐黑的天幕,黛晕眉头怅然微皱,眼中荡漾出几分忧郁的暖水清塘,自顾自柔声说着。顾煜的咽泣声再难压抑,强忍心中洪水决堤般的酸楚,身形颤抖着将匕首混着脸上流下的泪水一齐埋进挖好的坑里,随后伸展自己早已压麻的双腿,神情颓然坐在地上,深深地看着萧灼华不说话,只是悲凉地流泪。“小友不哭,”萧灼华温柔地伸手给他擦泪,“不知为何,看见你哭,我好心疼啊。”顾煜眼泪汪汪心生感动,想和小时候一样扑到萧灼华怀里哭,凑上来伸手正欲抱住媳妇蹭蹭,萧灼华却突然间挪开身子,让顾煜扑了个狗啃泥。“看你刨的一手泥,回去洗洗吧。”萧灼华假装无意瞟一眼旁边摔得脏兮兮脸上带泥的顾煜,有些调皮地笑笑。隔年一月天,江南传烽烟。顾煜在朝堂听闻南方朱雀关战败危急,忧心霎燃壮志,只恨天下难平。他报国心切正欲自请南征,调取麾下精锐讨伐攻打。张口愤愤欲言,脑海乍闪间,顾煜却突然想起萧灼华近日蜷在病榻脸色苍白的模样,心头不由得苦涩着抽紧。金戈铁马气吞鲸的豪言被春风绕柳的丝袅柔情尽数填堵在喉间,叫他即便是硬下心来,再硬下心来,咬牙默立踟蹰良久,也道不出那句此番离家三千里,御敌不问几归期。思虑深重回到卧房,顾煜愁云惨淡倚着门旁并不往里走,只是默不作声抱着臂弯,深情凝望着梨花莺鸟屏后,斜阳映暖黄中,家妻针线婉龙游跹,萦缠款款如回燕,不觉热泪便灼酸了眼。萧灼华的如画眉眼溅进夕阳点染的星点微芒,薄唇漾开棠红落水般的淡笑,柔顺鸦发别于耳后垂在玉颈以左,偏又在胜雪云腮散下细碎几缕,浑身晕了暮间二分柔光。他月白的宽大衣襟裹不严琼花悴瘦的锁骨,覆着厚被靠坐在床榻的软枕上,正专心致志握针缝着一块桃花粉的小布,身前圆滚滚肚腹时不时显出蠕动的弧度,小鱼点水似的惹人生怜。“小友,你今日回来好早。”萧灼华终于察觉到顾煜的存在,往顾煜的方向迟缓扭头,含笑轻语道。顾煜不说话,仍是呆站着远远看他。“来,来这坐。”萧灼华捂着腹侧姿势笨拙地向里挪出一块地方,伸手拍拍身边的床褥,邀请顾煜过来。顾煜答应一声,坐到萧灼华身边。“今天我没力气出去等少爷了,不过手不怎么抖了,给小桃子做了小衣服,好看的小衣服。”萧灼华把缝了一半的小衣服拿给顾煜看,笑眯眯像是在炫耀。 顾煜注视着萧灼华傻里傻气的笑,目光掠过他清瘦的脸庞,顿时一阵心酸。“好看。”顾煜接过小衣服,幻想着小桃子出生后穿上它,包裹在襁褓里奶乎乎一团,原本拧皱的眉心舒展开,心下片刻柔软。“咳……咳咳……”萧灼华的咳嗽声打断了顾煜的思绪。顾煜忙给萧灼华拍背顺着胸口,看他疼得额角冷汗直冒,张口努力呼吸还是喘不上气,瘦削的身躯痉挛不止,双手虚浮搭在腹前捱过一阵毒发的剧痛,脸色差得让人心惊。“呃……咳咳……”萧灼华眼角通红泛出泪花,方才还谈笑风生的人就无力呻吟着落入顾煜怀中,如同轻飘飘的暮春残红抚过湍急流水。血气蔓延而上,萧灼华下意识压抑着痛哼,抬手徒劳地想要捂嘴,没成想黑血直接从口鼻呛出来,触目惊心大片沾染了素色衣被,绽放出朵朵色露绝望的狰狞。“小衣服……不能弄脏……咳咳……”萧灼华痛得直吐血,还要伸出未染血的那只手颤抖着把小衣服捏到床角,惦记着不能让小桃子的衣服沾上污秽。顾煜焦急地揽住萧灼华瘦弱的肩膀,不嫌腥气伸手要去接他吐出的血,连声慌张地说:“难受了别忍着,吐出来。”萧灼华垂眸听不进去,泪眼涟涟地硬忍心间刺痛,强行压抑着艰难的喘息声,任由血顺着下颚滴下来,愧疚地低头扒拉着身下脏污的锦被,委屈地呢喃自语道:“对不起……咳咳……我一会儿就洗,少爷不要嫌我脏好不好,少爷别走……”“少爷不走,此生都陪着你。”顾煜劝不动痴傻的萧灼华,小心翼翼抬手抹去他脸上的血迹。立凛义,震天地,何曾敢谈退却理?怎奈心有黎庶,却也怜,家妻孤苦。月色沁水凉,石阶覆寒霜,静宅流光空明,溯越迷凄。天海吞声,万籁皆悄寂,朔风迂回,吹动夜客衣。顾煜神色凝重立于案前,仪如刚劲松柏。织金黑衣绣卧虎,绿玉正央腰封上。雪白宣纸铺开,修手稳执名贵狼毫,跃上的依然是方正规矩的秀楷,只是今日笔锋硬得不寻常,气势恢宏似剑,行云飞快如燕。灯光如黄纱笼了满屋,他长睫低垂落影,双眸忧郁仲仲,提笔轻盈,转腕有力,不带思索倾刻写下哀辞一篇,只见那:狼烟塞断河山艰,兵戈跃重帘。腌瘴渡越,黑云压骤天。可怜雁悲鸣,聒看几十里血溅?金雕玉龙,的卢飞电,良将何惧鞍马前?角声顿,恨却连。催神虎下月,蔑碎煞星野遍! 第77章 作罢顾煜已是指尖微抖,未留意毫尖垂下墨滴,于纸上泛起一朵涟漪,缓缓晕开既覆难收的污迹,像极了满腔压抑难诉的英雄苦愁。“进来吧。”顾煜阖眸叹气道。书房木门被“嘎吱”推开,外头冷风卷进来,惊动烛影摇晃。苏云澈未提药箱,银冠嵌玉,一身广袖墨绿缎衣,领间绣云细滚黑绒,装扮不似往常质朴素淡,身上多了几分疏离的寒。“不愧是顾将军,未曾叩门便知来人。”苏云澈眼带深意微笑道。顾煜蹙眉睁眼,搁笔负手,低头并不看他,躲闪的目光流转片刻,定在桌上摇曳的烛焰。苏云澈不介意顾煜沉默不语,信步走到他身边,佯装无意瞄一眼桌案上墨痕未干的纸,移开眼自顾自说:“圣上听闻将军今日告假抱恙,特遣小人前来诊治。不过如此一看,咱们将军好得很啊,多半是心疾。”“哼,我看是陛下知我铁了心不赴江南,派你夜访来劝吧。”顾煜心领神会冷笑一声,抬眸正对上苏云澈沉稳的目光,出言强势难驯。苏云澈被夹枪带棒似的几句话完全戳破,额前霎时出了冷汗,先前准备好旁敲侧击的软话相劝尽数作了废,只好尴尬不失有礼地回道:“陛下也是为难,他若是执意要你去,也就一纸诏书的事,不过还是念着咱们哥俩关系好,叫我过来劝劝。你想啊,君后有孕不久,胎还没坐稳,定是不能去;公主在西娘子关剿匪至今未归,更不能去;其余几员大将要么战事缠身,要么老病休养,要么历练不足,如何去得?这节骨眼上,要问最合适的人选,陛下挑挑拣拣,就剩你了。”“那现在咱俩没关系了,劝也没用,趁我还没动手快滚。”顾煜一听这话,火气浇了油似的蹭蹭冒出嘴边烧成狠话,对好兄弟进行无情驱逐。“不是,兄弟,你再考虑一下……”“我不考虑!”苏云澈话刚出口,顾煜的信香倾刻燃炸四起,烈焰似的弥漫开来,迫他闭嘴。不待苏云澈反应过来,顾煜狠急揪住他的领子上稀碎的黑毛,愤然吼道:“我就没有难处吗!萧灼华身体不好,肚子里那个还要折腾他,昨夜吐血到三更,天明时才勉强睡下,到现在还未醒。我不管,我妻月份大了临盆在即,我就是去不得!爱他妈谁去谁去,我要守着我妻!”“草民知晓了,还请将军手下留毛,这是我夫人亲手给我续的滚边。”苏云澈梗着脖子看着面前武将冒着怒火的眼,虽与顾煜身高相近气势上却矮了半截,唯唯诺诺地弱声说。顾煜闻言迟疑一瞬,随后气愤地将毛领松开,甩甩手上的几根碎毛。苏云澈知道不宜多留,垂眼极爱惜地整理自己的衣领,临走时叹气道:“唉,你好歹再想想,毕竟国事为大。”说罢,苏云澈摇摇头,拂袖而走。 门扉再响,烛影猛晃。顾煜目光阴沉望着窗外鹅毛飞雪,独自伫立在原地默不作声。顾煜心神不宁地离开书房,抬头看夜帷蔓延着鸦黑无尽,飞雪千万间苍月皎皎一轮,怅眸微阖忽觉睫上沾了白,从心底渗出的冰凉倾刻便浸透了眼中迷茫。悄悄来到萧灼华榻前,顾煜轻抚那人紧闭的眼,指尖轻掠过两排黑绒似的静睫,想起幼时自己在萧灼华累极小憩时坏笑着用小手摸他的睫毛,想让华哥哥起来陪他玩。那时华哥哥睡眼惺忪被弄醒了也不恼,只是好脾气地把捣蛋的小人儿搂进暖融融的怀里,笑问少爷有何吩咐。现在的萧灼华睡得很沉,就算有一屋昏黄的烛光衬着,仍是掩盖不住从病骨透出的疲乏苍白。顾煜感到无法言说的失落,放下纱帘茫然转身,走到桌前捧起常备的兵书,却再没了翻阅消遣的心思。拎一壶冷酒,披一件薄氅,顾煜独坐在门外石阶,任凭如渊大雪醉杀寒彻心扉的夜,仰头闷饮抽刀断不尽的愁上更愁。琼芳堆阶又砌玉墙,流风卷絮更激银霜。疑是九天倾泄无垠汹涌叠浪,聒碎了年少将军心间胜铁的雄关漫道。自己何尝不担忧大夏百姓呢,可是萧灼华和孩子再也经不起分毫意外。不知过了多久,雪落渐缓,月照愈晰,身后门缝透出一缕亮色。顾煜惊愕回头,屋内暖光不偏不倚照在脸上,看到雕扉半掩中,萧灼华含笑凝视着阶上呆坐的他。泄墨发披散及腰,桃花眼柔情带潮。萧灼华如小时候一般轻抚顾煜的脑袋,勾唇隐忍地眯眸微笑。只见他身着广袖拖尾的青蓝外袍,衣摆缀满银纹,如同旋开了一地浮萍扬花。腰腹处臃肿得已经系不住衣带,内里珠白暗纹的丝纺绒衣宽松地笼着高耸圆润的肚子。身上似是坠得难受,堪堪支着后腰的那只手紧攥着衣料,看着别扭又可怜。“咳咳,少爷穿得太薄,冻坏就不好了。”酒影朦胧里,萧灼华捂嘴咳嗽两声,将左臂搭着的毛领厚衣抖落开为顾煜覆上,随后小心地托住肚子挨着他坐下。“哥……你好了?”顾煜看着神色清明的眼前人,顿时又惊又喜。“嗯,”萧灼华依偎在顾煜肩头勉强笑着,身上却不由自主有些发抖,“想不想我?”“想。”顾煜高兴之余忽念他怀胎体虚,久病未愈,顿时心下担忧道,“进屋吧,你不能受凉。” 第78章 “屋里太闷了,我想出来陪你坐一会儿。”萧灼华拂下顾煜发间湿润的细雪,眼里三分怜爱,七分怅惘,“少爷,你看我们同淋一场雪,像不像此生共白头?”顾煜点头不语,红着眼眶欲再闷一口酒,萧灼华却按住他握着酒壶的手。“冷酒伤身,不准喝了。”萧灼华眼中隐隐露愠,玉素手修皙,轻抚身侧郎衣,显然早已看出顾煜心事深重。许是萧灼华性子一向太过温柔的缘故,分明是强硬的话,经那薄红的唇儿一启,说出来却无端酿出三月艳阳的暖,安抚下顾煜乱如鼓擂的满怀心寒。顾煜听话地点头,放下酒壶置于身侧阶上,眸黯垂首长叹。“哥,南边有战事求援,朝中想让我去,可这一去数月不能复返,我放心不下你和孩子。”顾煜木然看着天上婉婉梨花般落雪,话里是解不开的纠结。萧灼华悲哀地愣了一瞬,随后舒颜强笑,拉过顾煜的一只手,抱在鼓鼓囊囊的怀里安慰似的给他搓搓,故作轻松道:“国事为大,你尽管去就好,不要担心家里。我觉得自己的病好转很多了,你看,我现在都清醒了,没准过段时间……就全好了。不要担心我,我一个人……也能生下孩子的。”“可是……”顾煜半信半疑看着萧灼华虚弱的脸色,执拗地摇摇头。“小乖乖,听哥的话。”萧灼华突然说。顾煜瞳孔猛地一颤,想起小时候萧灼华哄他时候总是叫他小乖乖,一声较一声柔软,饱含着华哥哥对他的宠爱。后来顾煜长大一点,嫌这个爱称不好听,一点也不威风,萧灼华便抱歉地笑笑,从此不再这么叫他了。“好。”顾煜不再反驳。“今夜雪下得极缓,像极了二十年前那一场。”萧灼华一下一下轻抚着鼓动的肚子,星眸对着无边夜色凝住,丰润唇角上扬,“那时你莫约一岁有余,生病高热,啼哭不止。夫人和奶娘夜里熬不住,我便劝她们去睡了,留我一人看顾着你。我坐在偏房的凳子上,把你抱在怀里晃悠着哄。你那时只有小小的一点,但是哭得好大声,震得哥心脏疼。你生病三天,我便不眠不休照顾你三天,身子都熬垮了……”顾煜心疼地搂住萧灼华瘦弱的肩膀,愧疚到不知如何答话。“日子过得真快啊,哥伺候你的时候,你还是个小宝,现在哥都要给你生小宝了。”萧灼华亲昵地用脑袋蹭蹭顾煜的衣裳。“哥,我之前不懂事,待你不好,你恨不恨我?”顾煜冷不丁冒出一句。 萧灼华嗤笑一声,随后软言软语道:“怎么会恨?你是哥亲手抱在怀里哄大的,无论你做了什么,都是哥最好的小乖乖。哥平生只恨自己,恨自己年少时贪心又无能,想让老爷、夫人和小娘都活着,却终究谁都没能护住。现在想来,当初我就该亲手将我娘早些杀了,以免她独自在萧府受尽欺辱,最后惨死于养父刀下。我也该早些自尽,这样就不会害了老爷和夫人。哥知道你心里难受,你恨哥是应该的,哥从来不恨你。”顾煜嘴唇微动,望着身边人满是苦涩的笑靥说不出话来。萧灼华怕再钩起往事惹顾煜难过,不待顾煜开口便将话题转向别处:“战事不容耽搁,你明日便启程吧。”“哥好生无情,这么快就要赶走你男人啊。”顾煜心中悬着的心事如巨石般崩裂落下,从悲伤之人变成快乐小狗,凑近萧灼华的脸轻啄他的唇。“哎呀,你……”萧灼华大着肚子行动不便也不好躲,心里就算再焦急害羞,也只能老老实实被顾煜捉着亲一下,片刻就飞红了脸。“哥好长时间不认得煜儿,说什么授受不亲,叫煜儿忍得好辛苦啊。”顾煜耷拉着脸委屈巴巴看着萧灼华撒娇,手上却不安分地摸着萧灼华怀孕后格外敏感的腰腹。“想要啊,那哥今夜好好补偿你。”萧灼华被摸得直喘,温顺地瘫软在顾煜怀中轻声呢喃。顾煜正当年轻,哪受得如此撩拨,顿觉一阵燥热难耐,如同狼狗兴高采烈叼着小兔,急匆匆将萧灼华拦腰抱到屋里的床上。榻上美人一副春山好风景。孕肚圆隆而挺,长腿大分而坐。略潮黑发散乱披于玉背楚腰,半褪衣衫轻滑露出香肩红粒。清眸泛水,烟眉微皱。齿痕星星,红迹斑斑。牡丹半开似的张口娇吟,鸳鸟画屏一般仰头细喘。顾煜生怕伤到许久不经事的孕妻,耐着性子忍受早已硕大膨胀,一边在萧灼华颈窝细嗅啃咬,一边用手指沾着药膏缓缓研磨。“嗯……啊……少爷……停下……不行了……”萧灼华靠着软枕被弄得泉眼泛滥泪眼迷离,喘得心脏不舒服,久病未愈连大声叫出来的力气都没有,只好红着脸用指尖紧扣顾煜肩头的厚肉,对眼前越发过分的人轻柔哀求。“哥说了要好好补偿煜儿的,可不能停下。”顾煜一听这话,更执拗地想要欺负萧灼华,偏头舔舐他后颈上满体馥郁的源头,手上故意更慢更重,牙尖没个轻重就咬上他软绵绵的腺体。“啊……少爷轻一点好吗……哥生着病……怕疼……”萧灼华紧闭眼眸吃痛地呻吟,圆滚白皙的肚子发着烫,早已被里面活泼的小桃子踢得泛疼,嘴上却仍舍不得说重话责备顾煜,身体笨拙地往前挺挺,还在尽力包容着他开疆拓土的动作。温言软语间淌着二分柔水绵绵的溪流,犹带八分酸涩微凉的春酒,勾得郎君越发腹火燎烧,麝乱了心魄。 第79章 顾煜含情脉脉吻干那人两抹泪痕,慢慢挺进那处泥泞水润的极乐泉。萧灼华登时急喘着一阵颤抖,脸上媚色粉红娇艳,口中溢出小声呜咽:“少爷,你慢些来……不要……啊……伤到小桃子……嗯……”……“哥……再大声一点,煜儿爱听。”“嗯……嗯……华哥哥……没有力气叫……啊!别这样,好疼……”泪语唧唧,多娇春江畔。娇吟息息,无力偎郎颤。解尽罗裳相依暖,可御月夜酥雪寒。红蕊馨香蝶采岸,帐中露滴鱼水欢,几回花枝乱?暧渡良宵浸根檀,云消雨散拥人叹。星云滚滚,纱笼四方天地;灯花簌簌,瘦尽一段焰夕。烛泪流连缓淌于桌上,凝如斜阳逐流的白石滩。微光残照明灭,幽哀交加暗淡了缠绵的夜。顾煜尽兴后莫名有些心慌,毫无困意地抱着萧灼华不撒手,像是小孩子怕弄丢了心爱的玩偶。萧灼华顾不得腿疼腰疼屁股疼,伸手抚抚顾煜乱跳的心口,疲惫地糯声安慰这个不省心的家伙:“少爷不要怕,哥在这里。”顾煜用下巴蹭蹭萧灼华柔软的发顶,心绪低落地说:“哥,你说我为什么打过那么多仗,遇到战事还是想躲。”“小狗狗遇到危险就会躲起来,”萧灼华温暖地笑着轻摸顾煜的耳朵,“你是华哥哥的小狗狗。”顾煜沉默一会儿,不知在想什么。顾煜过了很久突然问:“哥,你在我看不见的地方吃过多少苦?”萧灼华愣了一下,随即心虚地摇头:“华哥哥不苦,这辈子能遇见你,华哥哥很幸福。好少爷快睡吧,明日还得早些起呢。”说罢萧灼华便开始在顾煜身上拍拍,像小时候一样哄他睡觉。在萧灼华轻声细语的呢喃中,顾煜的心境慢慢安定下来,不觉间眼前一黑进了梦乡。醒时顾煜迷迷糊糊间听得一阵悉索声,睁眼一看,萧灼华披着宽大的厚袍,木头簪子清爽地半束鸦发,余下青丝墨溪似的蜿蜒垂肩,隐入背后遮挡着不见,清瘦的身形挺着滚圆的大肚子立在床边的小桌前,手里鼓捣着桌上黑漆漆的包袱。“这么早就醒啦,不再睡会儿?”萧灼华揉一把酸软难耐的后腰,脸色苍白对着顾煜笑笑。 顾煜瞥一眼桌上堆砌的烛蜡,登时清醒着披衣起身,有些恼声道:“你是不是一夜没睡?”萧灼华仍是淡淡地笑,秀气的卧蚕下泛着青黑,垂眸低头将包袱打个结:“你这回走得远嘛,我不放心,给你打点些东西。”“给你带了些药膏以防冻伤,在包袱最上面的小白罐子里装着,你一解开就能看到。南边多水战,冷天里难免要皲手,我真想求求今年的冬,不要让我的少爷受寒。”“包袱最底下叠的那件夹袄是哥亲手缝制的,一年前刚做出来时你嫌厚不想穿,搁置着没穿过。这会儿拿出来还是崭新的呢,你开春换季了可以穿。哥知道你什么都不缺,但哥怕你打仗时候冷,这夹袄缝得密,比外头买的强。”“外间的木头架子上掸着你上回打仗穿过的那件棉衣,用火盆烤很久了。之前划破的那个洞,哥已经给你补好了,你走时记得穿。打仗再忙也要冷暖自知,记得适时添减衣物,千万照顾好自己。”“哥把之前编的红绳放到夹袄的口袋里了,你带上它,就像带上我一样的。想到打仗那么凶险,哥真想替你去啊。可惜现在小桃子月份大了,哥不能像在北疆那里为你拉弓射箭,陪在身侧罩着你。”萧灼华低头说了半天,随即愣怔着看着已经走到自己身侧神情复杂的顾煜,犹豫道:“哥是不是……太唠叨了?”顾煜抱住萧灼华的腰肢,亲昵地吻一下他的侧脸,如同小时候撒泼一样说:“哥想得最周到了。不过红绳放在包袱里可不能让煜儿安心,必须要戴在手上才行。”“这么大了,还跟小宝似的。”萧灼华眯起眼睛笑得明媚,嘴上故作无奈说着,手上却解开了刚打好的包袱,掏出那根红绳来。萧灼华圈起红绳两端,套到顾煜伸来的手腕上。顾煜趁着系绳的功夫,端详眼前人墨带烟灰的眉,额前蓬松的发尾,剔透眼波盈着烛光泛出的媚。顿时心潮涌动再难移目,整个人的魂儿都在一瞬间被细细红线套走,被小小绳结凝住。感受到炙热的目光,萧灼华抬眼对上顾煜的眸。流转不停的年岁仿佛就停留在这里,此刻静得能听见他们彼此略慌的鼻息。细长的睫毛扇动间,萧灼华张口欲说,迟疑一瞬却终究无声,嘴唇微抖着复而紧闭,似乎不了了之就掩埋了万语千言,神情隐忍地垂下头,眉间无端添了细腻如丝的愁。少爷,别走,别丢下我。这样想着,萧灼华心头酸苦的声音汹涌而上,不觉便染湿眼底。他目光踌躇着,斟酌再斟酌,反悔挽留的话却像是被什么硬生生绊住,怎样也说不出口,递不到郎君心间。再抬头,萧灼华忍下临别满腔眷恋,憋回妾心泪雨如骤,下了几番决心张开唇瓣,温温软软传到顾煜耳畔的却是:“你饿不饿?吃碗面再走吧。”明明想要故作坚强,可当家妻忍受病痛亲手做了阳春面,颤颤巍巍端到自己面前,驰骋沙场豪情满怀的大将军心生悲切红了眼。 第80章 这是一碗顾煜极其熟悉的阳春面,猪油的香,清汤的亮,曾伴随他幼年小嘴吧咂,度过华哥哥悉心照料的那段时光。萧灼华像多年前一样,将筷子在衣袖上擦擦,贴心地递给他。顾煜抬头痴痴望着那双含着憔悴的桃花眼,心痛地想起幼时记忆的过往光阴里,萧灼华年轻貌美的样子。“哎呀这是谁做的面,闻着就好吃!”顾煜强逼自己没心没肺地笑着,往嘴里塞进一大口面,佯装轻松打趣道。“好吃就多吃些,哥这回牢记着放盐了。”萧灼华掩嘴略显羞涩地笑,如同刚过门的小媳妇受了夫君的表扬。他话音刚落,顾煜暴风吸入的动作却突然停顿住。入口没有盐的鲜,只有怪异发鼾的甜。这分明是把盐放成糖了。萧灼华见他表情不对,担忧地问:“怎么了?是不是哥做的……不好吃了?”“好吃!”顾煜极郑重地点头称赞。随后他俯下头,不动声色地,把一大碗难吃的面吃完。萧灼华这才不再慌乱,松一口气庆幸自己今天没有出岔子。他撑着腰转身,再次面向顾煜时,手上竟变戏法似的多了一包袱糯米团子。面对顾煜难以置信的眼神,萧灼华浅淡一笑:“哥记得你喜欢吃甜的糯米点心,连夜包了好多,放了很多糖,你路上和战友分着吃。哥如今这个样子,为你做不了什么,只能给你带些好吃的,提醒你莫忘了家的味道。”顾煜捧过那个白色的小包袱,果然是沉甸甸的一袋,不知华哥哥就着昨夜的凉,坐在灶台前包了多久。带着烟火气的几句简单叮咛,是令漫漫人间岁月都为之温柔的沉重,足以胜过一切声势浩大的情话。天南未亮,宿雪卷霜,顾煜离家于这个昏黑缀白的时节。萧灼华紧握着他的手,拖着病躯陪他“沙沙”踩下昨日留的新雪。一夜春风来,催梨白,忽如满城玉蕊挂枝开。“回去吧,你身体受不住。”顾煜已数不清是第几次劝他。萧灼华执拗地摇头,瘦弱的身板轻颤着,冻得麻木的手捂着厚氅包裹的肚子,费劲地喘咳两声,才坚定地回道:“让哥再送送你。”雪絮落在他的发上、睫上、衣袖上,经他病弱惨白的脸色一衬,看上去如同刀刻的冰雕。他就这么陪着顾煜往前走,仿佛家门街口到岸畔小桥的距离永远没有尽头。一步一步,忍着疼,含着泪,萧灼华走得那么慢,却又那么认真。 冰河上的木桥结了冰,萧灼华怕摔倒了伤到孩子,终于极其不舍停下脚步,强迫自己放开顾煜的手,不再执意相送。“前方的路不好走,哥陪你……走到这里。你自己一定要……坚强啊。”萧灼华柔声嘱咐着,不知是顾煜不知道的是,他辞家一去那日,待到自己走出老远,萧灼华才终于支撑不住,面色惨白抱着肚子半跪在地,神情痛苦地咳一阵,断断续续吐了很多血,染污了身上胜雪的白衣。顾煜也不知道,自打他走了,萧灼华病得卧床不起。萧灼华发病难受到忍不住时,握着顾煜给他留下的木雕花,嘴里曾不自觉一遍遍念叨“少爷”。一天喝八碗汤药,他能扒在床沿身形颤抖着吐出七碗半来。顾煜更不知道,萧灼华有力气醒着时,曾整日覆着厚被靠坐在床头,目光深情款款望着房门的方向,幻想心爱的征人风尘仆仆推开那扇门,搂着他叫一声“哥”。内室裂冰纹的雕窗,时而渗过漫雪如琼,时而照入月明似水,映证流年悄悄逝去。萧灼华日日夜夜受着病痛的煎熬,心头甜蜜又执拗地等啊等。虽然顾煜只是走了十几天,在他心里却如十几年那么长。可是后来他渐渐意识到,自己大概是等不到了。他病得越发严重,连喘气都费劲了。小桃子长大了许多,一天比一天好动,翻滚着踢打在爹爹坚硬的肋骨上、柔软的脏器上。萧灼华承受着蛊毒侵蚀本就体弱不适,疼得眼中泛起泪花,头昏脑胀又喘不上气,张口虚弱地大口呼吸一阵子,找个稍微舒服的姿势侧躺,轻抚上圆滚滚的肚子,低声温柔地呢喃细语:“小桃桃……小乖桃……轻一点踢,爹爹身子受不住……” 第81章 小桃子好像真能听懂爹爹的话,每到这时伸展手脚的动作便逐渐收敛着轻下来,乖乖蜷缩在爹爹的怀里不再闹腾。直到有天清晨,天色青灰,乌云欲雪。萧灼华前夜隐隐有些腹痛胸闷,因为一贯有这毛病也没怎么在意,迷迷瞪瞪转醒却觉身上不对。浑身踌躇剧痛,胸口似负千斤重,频繁呛咳而出的黑血汹涌着浸透了身下一片白褥,小桃子再也听不进爹爹一遍遍安抚,奋力蹬踢着快要将萧灼华的肚皮凿穿。“小乖宝今天这么不听话啊,莫不是……”预感不妙,萧灼华提着精神喘一口气,勉强伸手往下面一探,看到满指腥气的鲜血,心下一惊,恍然愣神。离算好的产期还有莫约二月,腹中小东西却如此着急要出来。“夫人……夫人您……奴婢使人去叫大夫和殿下!”绾娘一向遇事稳重,如今也被萧灼华面白如纸神色痛极吓乱了阵脚,急忙慌神转身唤人,连玉钗掉于地上踩在鞋底都未曾发觉。顿时顾府上下叫这突发的早产吓了一跳,原本浆洗衣裳的被唤去烧水熬粥,原本扫地擦物的被使去准备洁褥白巾,原本聊天摸鱼的被呵去跑腿寻人。要是身体争气,能让孩子待得久一些就好了,冬天出来未免有些冷。萧灼华捂着腹侧双眸空洞,躺在床上遗憾地想。“呃……嗯……”细密的宫缩如潮卷来,让萧灼华痛到如同虾米似的蜷缩一团,咬牙忍不住虚弱的呻吟。“小桃子,爹爹好疼,你乖一点……”趁着阵痛的间隙,萧灼华摸摸肚子,气息微弱地对腹中孩子说。小桃子似是害怕,分外不安地狠劲蹬踢着生父温暖柔软的宫壁,幼兽撞锈笼似的胡乱挣扎。“爹爹知道,爹爹疼,你也疼对不对?好孩子,忍一忍,马上你就能来这世上啦,爹爹给你做了好看的小衣服,给你缝了软软的小褥子,就等你来呢。”萧灼华无力倒吸一口冷气,声音发涩安慰着腹中胎儿。血腥气弥漫在喉咙间似乎还要往上顶,萧灼华有些气短,张嘴本想咳喘,怎料黑红瞬间就刺痛着冲出鼻口。心脏剧烈蹦跳着如同钝刀绞入左胸,倾刻间萧灼华冷汗直流,汗水从秀挺的鼻尖滴下,于带血的褥上湮开一点。萧灼华咳嗽两声呛出肺叶间堵塞的残血,用颤抖的指尖轻摸几下肉眼可见鼓动的腹部,疲倦地哑声道:“不怕……爹爹的桃很坚强的……呃呃……会没事的,接生的阿叔……呃啊……很快就会来的,小桃子会没事的……嘶……啊!”嘴上说着不怕,可萧灼华孤身临产又兼病弱体薄,不怕是假的。他心里早已吓得暗暗发怵,身上像寒风中可怜的病猫一般抖得更加厉害。阵痛又起,愈演愈烈,如同钝斧狠狠砸进腹部,将萧灼华的五脏六腑碾碎成泥,不管他瞳孔紧缩快要窒息,一下比一下捅得更重。——少爷,你若是在就好了。 萧灼华堪堪吸一口气,阵痛如险境攀山,到了顶峰偏要停留着折磨人,绝望之感蔓延许久持续不下。他不知不觉将双腿蜷得更紧,咬唇闷哼几声,不敢再去捂肚子,怕疼得失神伤了孩子,小声呜咽着抓住被褥,指尖用力到泛白。——原来产子这么疼啊,早知道哥就不放你走了。乱发湿漉漉粘着苍白的肌肤,身上的蛊毒旧伤被产痛一引,如同洪水溃堤,突然炸裂似的齐齐发作。萧灼华全身上下都疼得受不住,就算再能忍,不由得猛颤一瞬,没能阻止悲凉无助的泪夺眶而出。——我在你怀里一靠,说些舍不得你的话,你一定会心软的对吧。一波产痛终于消减下去,萧灼华双目无神满是疲惫,急喘间身形起伏不已。松开酸痛的手,发现手下褶皱早已被他一次次忍痛时抠得破了洞,细碎的线头暴露在外,寒碜得很。——说笑的啦,怎能因为我这种人耽误了你的事情。苏云澈和夏知秋赶到时,萧灼华痛得几近晕厥。墙外风雪正稠,啸风摧枝头;屋里炭盆温热,暖屏酿火候。快步转过屏风,先听呻吟压抑凄惨,急喘沉闷苦痛,又见榻上人桃花眸无神半阖,烟柳眉落汗紧皱。鸦发潮湿覆住额前,脆弱的病躯侧躺着蜷缩痉挛,雪白衣袖露出葱玉皓腕,双手无力搭在枕边,抖得已经不能自控。面色不同往日凝脂透白,颊上有些怪异泛红,咬破薄唇滴下的血隐隐发黑,好不可怜。苏云澈诊过脉,检过褥上的血,摸过那人剧痛的腰腹,拧住眉心摇头,眼中掠过一丝慌,却很快镇定面色说道:“这小东西出来得不是时候,还专挑他爹虚弱时。”随即开了方子吩咐绾娘快些寻药去煎。苏云澈心知,这是身子提前垮了,怀不住孩子了。“这胎位还不正,夫人怕是得吃些苦头。草民前去盯人煎药,有劳殿下在此主事。”苏云澈忍下忧虑作揖退身。绾娘神色忧心连连回眸,最终还是揩泪跑去外头监管着顾府忙活的下人。夏知秋光是在旁看着便觉心疼,慌张上前来,一手扶住床沿,一手拨开萧灼华眼前冷湿碎发,关切道:“萧公子,可是疼得厉害?”额前滚烫如炉,夏知秋被他的高热吓了一跳。萧灼华恍惚听闻有人唤他,痛哼着努力睁眸,聚神倦看,日辉柔暖间,眼前荑手细腻,素甲珠泽,萦着淡淡冷香,一时竟痛极失智,迷迷糊糊回忆起幼时和娘相处的日子。 第82章 极眷恋、极虔诚地,他将自己颤抖不止的指尖轻轻覆在夏知秋手背上,好像生怕人一不留神就消失不见。“娘……呃嗯……”萧灼华小孩子似的糯声啜泣,痛吟不觉溢出口外,两行清泪划过苍白面庞,“华儿好疼……”夏知秋愣怔一瞬,明白了什么,随后轻柔抚过他发烫的脸,满眼温情为他拭泪,哄孩子一般安慰:“华儿不哭,生下孩子就不疼了。”萧灼华迷糊间又觉哪里不对,娘明明是个哑巴,怎会说话。那这只女人的手怕不是……如同触了火似的颤颤巍巍将手收回,萧灼华眼下湿润,已经痛得没力气说话,强迫自己从牙缝挤出心酸的道歉:“对不起殿下,对不起,我以为……”“无事,你若是疼了就抓我,可别伤了自己的手。”夏知秋反而握紧了他的手。萧灼华愧疚着耿耿于怀,抬眼张口欲言,话语却被复来的阵痛堵在喉间。顷刻间,他的身形快要弓成一只狼狈的虾。萧灼华闭眸发出难忍的呻吟,慌乱挣脱夏知秋的手,用力抓上身侧的被褥,指甲透过一层烂布扎进肉里,顿时鲜血淋漓。夏知秋见他疼得紧了似是要用门牙咬住伤痕累累的下唇,急忙手疾眼快自己叠好的帕子塞进他口中。“疼了叫出来,莫要忍着。”夏知秋坐在床边,接过侍女递来的热水方巾,动作温柔给萧灼华擦去额前的密汗,再给他掌心简单包扎好。萧灼华被一番长痛折腾得再无力气说话,舒坦些时睁眼喘息一会儿,眨巴着惹人怜爱的桃花眼,用感激的目光望着夏知秋,如同大街上被摸了一把的流浪狗小心翼翼望着好心人。“嘴干成这样,是渴吗?”夏知秋心细起来如疏孔穿针,取下他嘴里的巾帕,扶他靠在垫高的枕上,端来一盏温度合适的热茶,喂他一点点服下。萧灼华捂着臃肿的腰侧脸色煞白,就算产痛不厉害,旧疾仍要作怪,五脏六腑都如利刃翻搅似的疼。他口干舌燥吞咽一点茶,还需神情痛楚缓一下,夏知秋边看边揪心,提醒他别急,慢慢喝。萧灼华难受得喝不下,满目愧疚地低头,没忍住突发呛咳,鼻血落到清茶里,刺目无比。萧灼华仿佛犯了天大的错,眼睛瞬间变得湿漉漉。“对不起,我不是故……咳咳……故意,殿下不要讨厌我。”萧灼华越咳越烈,血染脏了刚换的白衣。夏知秋给他擦血,轻声安抚:“不用道歉,你只是病了。”苏云澈急匆匆带药回来,见萧灼华平躺在床目光涣散,透不过气脸面发紫,先前还能发出呻吟,现下已经没了声息,顿觉大事不妙。“这怎么回事?”夏知秋手足无措,转头担忧问。 “不成了。”苏云澈咂嘴面露难色,从桌上一列排开的银针选取一支,刺入萧灼华左手要脉,不顾他的连连哀唤强行扶他坐起,猛拍那单薄的后背,“老天爷保佑。”不过一瞬,萧灼华剧烈咳嗽起来,张口呕出粘腻黑血,虽然气息仍旧微弱,起码捡回一条命,不至于连着胎儿活活憋死。“撑着些,不然你和这孩子都难活。”苏云澈叹气。萧灼华凝起一口气来,仰头痛呼一声,捂着腹侧点点头。苏云澈将药递到他嘴边,萧灼华皱眉忍下呕意,一口一口往进喝。苦涩发黑的药汁终于见底,腹中小家伙奋力踢打几下,萧灼华的努力吞咽便付了东流水,顾不得苏云澈劝阻,绷着身子往地下痰盂吐了个昏天黑地。萧灼华吐完连道歉的力气都没有,指尖抠着床沿不住颤抖,消瘦的肩膀一耸一耸,神色自责地流泪。苏云澈转头让人再倒一碗送来。“我料到你会吐,多煎了几碗,你争取喝进去一碗,不然正胎位时你怕是受不住。你要不歇一会儿再喝?”苏云澈端着药无奈道。萧灼华摇头,双手颤抖着接过药,张口咕咚咕咚闷下去,随后脸色难看地捂住嘴,双眸暗淡憔悴,总算是忍过一阵没吐。“你到底靠不靠谱?”苏云澈正胎位前,夏知秋在一旁问。苏云澈目光复杂看着夏知秋的眼,随后垂眸道:“放眼上京,恐怕没人比我更靠谱了。”他手掌刚覆到那颗伤痕斑驳的肚子上,萧灼华便疼得闷哼起来。苏云澈硬着心肠一鼓作气顺下去,萧灼华的惨叫也一声比一声高,到最后没力气叫喊,只能双手抓着被褥,浑身上下抖个不停。苏云澈顺完胎位才敢看床上人白如纸色的脸,抖如筛糠的身。萧灼华长睫微微震颤,张口喘息艰难,喉中勉强发出几声痛极的呜咽,沾血里衣浸了汗,肚子沉甸甸压在腿间,显得整个人狼狈不堪。“若是能睡着,便睡下攒些力气,你这产口开全还早着呢。”苏云澈说。夏知秋给浑身发抖的萧灼华加一张锦被,抚上他的额头发觉高热仍未退,俯身在火盆添上炭,尽量想让他舒服些。苏云澈面带愁意坐在一旁木椅,和夏知秋默不作声大眼瞪小眼。睡着的确不大容易,萧灼华过了半个时辰仍在抱着肚子满头大汗地打滚,可怜兮兮在那蜷成一团,似乎所有脏器都要被磨人的产痛活生生绞碎,没有分毫入睡的迹象。他咳嗽到肺叶火烧似的疼,喘息一声比一声迟缓,惹得室内二人胆战心惊。 第83章 夏知秋偏头看苏云澈:“本宫命你想些办法让他舒坦些。”苏云澈耸耸肩,扶额摇头:“殿下,这不是打仗,命令解决不了,恕草民无能。”夏知秋暴躁起来张口欲骂庸医,苏云澈适时地指指床上翻来覆去痛哼不止的人。“出去谈。”苏云澈眼神严肃,食指放于唇前。房门开了又合,萧灼华没来得及捕捉他们出去的背影,面朝室内只见绸帘暗闭,昏昏烛火跳了又跳,摇回原样。小桃子似是折腾太久有些累了,终于放缓了踢打的动作,让萧灼华几近窒息时得以片刻喘息。眼皮一点点发沉,不知是不是疼得麻木的缘故,萧灼华总算带着心慌入了梦。梦中他又回到了持刀飞驰的少年时。当年武功极邪作恶多端,现在想来只是亦真亦幻的一瞬。竹林篾影,十方埋伏;身负重伤,鲜血汩汩;狂涛汹涌,称霸江湖。血雨中杀出上京第一刺客的称谓,看似无上荣耀,实则背负骂名败絮其中。一袭黑衣站在暗处的高位,他曾彷徨着不胜严寒,但为了想护的人,只能在泥潭越陷越深。报应,如今都是报应。萧灼华在混沌的梦境嘲笑自己。腹中胎动猛然发痛,他却清醒起来有了顾虑,恳求上天如何惩戒自己都好,不要伤害他的孩子。萧灼华就这么睡了又醒,醒了又睡,产痛像是和他较了劲一样死死锢在他残破的身上,让他疼得快要发疯又无可奈何。中间喝过些鸡汤薄粥,他吃一口缓一阵,到最后不知有无几勺能进肚。小桃子仿佛犹豫着不愿与爹爹分离,滞留在他腹中就是不出来。到破水开产口的时候,他已经疼了足足三天。萧灼华身下已是血污不堪,他疲惫地微阖着眼,躺在床上弓起腿,肚子疼的时候叫的力气都没有了,更别说鼓着劲生孩子。口中含上夏知秋塞的巾帕,萧灼华紧握着身下被单,闭眸仰头,眼角泛着泪花,听着苏云澈的嘱咐一次次挺身用力。他头脑昏涨听不清身边人说了什么,只知道自己要用力,再疼也不能泄气,不然孩子会憋死。到第四天的夜里,萧灼华数不清自己是在多少次挺身后彻底脱了力,倒在枕上痛苦地粗喘。胞水快要流干,他的血快要吐完,小桃子却始终抵在狭窄的盆腔出不来,他的腰间腿间一片酸胀难耐。最后是苏云澈别无他法,让夏知秋摁住他的肢体,手法残忍地又推又挤,不顾他嘶哑悲惨的哀嚎,将他体内的孩子生生往出拽。萧灼华乱发浸汗覆在脸上,眼神恐惧空洞,全身剧痛虚软,张口喘息不畅,痛叫高声不止。他痛得发疯想要逃,双手两腿却被夏知秋和侍女们死死按着,叫他挣扎动弹不得。萧灼华只能在一次次仿佛把他拦腰截断的腹痛中放声呜咽,血不时从嘴角流出,混着泪滴到床褥,血污泥泞濡了一大片。夏知秋从没见过性格温柔的萧灼华如此失态过,知道他疼得受不住,带着哭腔劝他忍着些。萧灼华意识涣散朝着夏知秋的方向微微点头,汗水沿着下颚滴到血滩里,尽力放松身子听话地任人摆布,叫得一声比一声痛苦沙哑。 “少爷……呃啊……少爷……”萧灼华后来再痛也叫不出来,气息奄奄偏头,嘴里一遍遍呢喃道。濒鸟啼血似的惨叫声断续两个时辰,传到屋外下人的耳朵里,听着都让人受不了,何况是亲身经历。下人皆是眼含担忧,面露惊惧。本就狭窄的那处最后被折腾到血肉模糊外翻,着实惨不忍睹,好不容易才娩出一个浑身皮肤泛着异常青紫的孩子。这颗从生父病躯里孕育的小果实,由于早产只有很小的可怜一团。他是个地坤男儿,眉目清秀像极了爹爹。只是他出生时不哭不闹也不动,没有丝毫生气。夏知秋光是看了那孩子一眼,泪就下来了。苏云澈搓那孩子的背,没反应。苏云澈打那孩子屁股,只听“啪”的一声,没反应。苏云澈给那孩子渡气,那孩子毫无气息地歪着脑袋,没反应。用一张暖和的小襁褓,苏云澈把他包好。萧灼华听孩子没有声音,心里莫约猜到了。他全然忘了刚生产完的筋疲力尽,用尽全力挺起撕裂破败、鲜血淋漓的身子,嘴角微微上扬,勉强露出讨好的笑,对着苏云澈伸出双手,哑声道:“我想抱抱他。”苏云澈含泪立在原地,不敢把孩子给他,怕他看了受不住。“大夫,”萧灼华虚弱地撑起上身,口中喷溅出一大束血,他仍是不顾疼痛伸着胳膊,痴笑间泪流满面,做出讨要的动作,“求您了……”萧灼华下一秒便支撑不住,吃痛呻吟一声,随后全身瘫软在床,目光仍凄惨地停留在孩子身上。苏云澈将孩子放到他手上,萧灼华用衣袖擦擦脸上的血,自顾自轻轻地对孩子说话:“小桃子,我是爹爹。”“对不起啊,让你跟着爹爹受了那么多苦。”萧灼华怜爱地将孩子圈在臂弯里,拍拍小襁褓,气若游丝地低语,“是爹爹没用,对不起。”“虽然你总让爹爹吐,总让爹爹疼,但爹爹好喜欢你。”“你若是能听见就好了。”萧灼华温热的泪簌簌而下,落到孩子的脸上。 第84章 方才面含死相的小桃子似是察觉到了什么,皱了粥小眉毛,嘤咛着小声哭起来。夏知秋和苏云澈都傻了眼。萧灼华喜出望外,看着小桃子格外顽强地挥舞着小手,像是感受到了生身之人的悲痛,懂事地安慰爹爹。“好孩子。”萧灼华使出最后一丝力气,用侧脸贴上孩子的小脸,亲昵地停留许久。眼前一阵阵发黑,心跳一点点放缓,萧灼华知道自己没有时日了。往事流转,如同清风翻过书卷,在眼前一页页浮现。他想起那个灰暗的清晨,他衣衫褴褛冻得瑟缩发抖,顾夫人抱着顾煜对他和善一笑;他想起那个绝望的夜晚,他伤痕累累疼得任人宰割,顾煜解开他身上的刑具,放下匕首没有杀他,将带着体温的大氅脱下,裹在他身上;他想起那个寒冷的午后,他怀胎饮毒怕得忐忑不安,顾煜放下剑,对他傻笑着说末将甘拜下风。这辈子,真是太好了。垂危之际,他如此想。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奈何命薄只三寸,满心欢喜皆是零落在萧瑟处成了灰,一腔苦等终究碾碎在黄泉口作了泪。萧灼华在怀中儿子的哭声中,在身侧人们的呼唤声中,在对顾煜的思念无声中,满足地微笑,瞑目咽下最后一口气。从今往后再也不会痛了。明烛黎天,肆虐风雪,带去一缕历尽苦难的魂。萧灼华这一生,犹如一棵终年孤寂矗立在荒芜之地的桃花树,哪怕枯槁得只剩破败的枝丫,也愿在寒冬为心爱的旅人燃烧,磅礴的焰火胜于一树花红,颤颤巍巍献上最后的明艳,只为柔柔地温他一夜。只是多年后,当年旅人风尘仆仆走过星火十三洲,行满五十秋,鬓边皆染霜,小楼煮酒入诗囊,蓦然回首,再也没有那片桃花悠悠落在肩上,穿过多年以前相隔六重天的月光。寒香枝,暖香醉,北风千支,苦留为谁?燃花烬,葬花灰,憔悴宿尽,明日纷飞。一城风碎,三声锣悲。唢呐鸣,丧幡垂。红棺起行,缟衣坠泪。萧灼华生前过门时匆忙简陋,连顶像样的轿子都没有,死后出门的葬礼却风光大办,棺材都由上乘的贵木雕镂。百姓围观道旁,拢袖探头一看,只见漫天的纸钱飘零,如同苍天哭下的鹅毛大雪,浩浩荡荡铺白了长街。 先前当街辱骂过萧灼华的人都变了嘴脸,作出分外慈悲心软的样子,咂嘴摇摇头,说还年轻呢,怎么就早早去了。旁边半阖眼皮看热闹的人随意附和道,是啊是啊,可怜五天五夜产下的孩子,生下来就没了爹。于是人们用怜悯的眼色看着出殡的队列。卖布的扯了二尺白稠搭到那冰冷的盖棺板上,会唱的敞亮了嗓门长声号一声“您走好!”,更有年岁还小的姑娘,竟翘起兰花指攥着巾帕,面对着仪仗落下几滴泪。丧事既过,世事如常。人们最多在茶余饭后想起那个早亡的苦命人,轻飘飘说一声“顾将军的爱妾死了。”人照样从街中行踏,雪依然从天上落下。而他们口中的顾将军,还在南疆守着黎民。军鼓震震,旌旗猎猎,锈甲凝紫欲掩尽昏黑的夜。顾煜目射凶厉寒光,执剑矫跃驹上,华冠高束乌发,披风赤红夺目。左腕窄袖隐隐露出红绳,便抵得上雄狮铁骑、万马千军。将才无双,连战连捷。军心大快,局势扭转。这片饱经血色浓雾的疆土,终于得以窥见天色欲曙。战船行水,月照璨蓝。青灯微光摇曳间,顾煜玄衣披甲,负手远望。豪怅千古兴亡事,满怀热血如同江潮涌动,就着寒朔夜风闯上心头。一腔豪意难平,他随即眯眼遐吟写下:临东淘,拍岸头。腾鲸吞天,斗星续永昼,点簇小吴钩。碧明漏、乱搅狂澜,十万里波卷银镂。洋洋嗟忆千载秋。豪杰起灭,几度风云谋?谁言此地婉江悠,乍看是,一川难尽、英雄沸血稠!眉眼炯烁似星朗,君子临风如树立。这位年仅二十三岁的武将,七分才情风雅染了泼墨浓夜,三分意气激昂付了岩口水湍,是何等天赋狂傲,自成独绝。不久后,南疆之乱迎来最后一战。顾煜带领八千轻骑率先从侧翼突袭,不料误中敌军埋伏。他额角淌血,身负多创,仍然强撑冲锋在前指挥。外贼乘机砍中他的后颈,顷刻鲜血迸溅如柱。这时的他狼狈不已,冠发歪斜散乱,披风暗沉破烂,战甲下的夹袄被刺穿撕裂后飘出棉絮,手腕上肮脏带泥的红绳也被砍断。即使是这样,顾煜昏迷之际也不曾倒下。得胜后士兵们焦急来寻,只见顾煜闭眸垂首跪坐在地,手中紧握的剑深深插进泥里。将士们含泪把他扛回营帐,在老军医面前齐刷刷跪成一片。他们说,您老千万要把顾将军医好,他从北方千里迢迢来这支援,他的妻有孕在身,还在等他回家。老军医全力救治,也只能下刀剜去他的腺体,处理好他的伤口,其余全看他自己的造化。许是苍天不绝其命,不出几日顾煜便醒了,醒时气息奄奄地胡乱念叨着:“灼华……回家……哥……”此时,甸花胜火,绒草含烟,春风绿了两岸边。 第85章 江南风景撩人醉,顾煜清醒后却一刻不贪留,收拾东西要北上回乡,将断作两截的红绳和破洞的棉衣夹袄小心翼翼放回行囊。人们打趣顾将军都不养伤歇息,这么着急回去看媳妇。顾煜挠头嘿嘿地笑,说我妻快生产了,我放心不下。楚水巴山万里长,离燕一夜别南阳。莫笑春来便归去,岸芳不及灼华香。顾煜一路上欢喜又紧张,一遍遍想象与萧灼华再次相见的场面。算着日子,小桃子已经出生了吧,华哥哥给我生的小桃子,一定是极可爱的。他这样想着,不自觉红着脸勾起嘴角。将士们都夸他带的糯米团子又甜又软,他自己都没吃几个,他准备回去央求华哥哥多做一些,好好解他的馋。华哥哥应该会在灶旁用心地做,嘴上温软又假装嗔怪地说,好馋的少爷。衣服和红绳都破了。华哥哥恐怕又要一边缝补,一边笑他绝对是小狗狗托生的,脏兮兮把衣服都弄坏了。摸摸自己凹下的后颈,他有些忐忑地想,华哥哥那么喜欢闻他的信香,这回自己几乎是变成了中庸,会不会被媳妇嫌弃。哼,华哥哥无论如何都会喜欢我的。他又骄傲地想到。顾煜不等向朝廷复命,背着灰暗残破的包袱,冒着道上的沙尘,一瘸一拐回到顾府门前。他额前颈后臂膀皆覆了疗伤的药膏,由粗糙的白布简单裹着,胡子拉碴凌乱,眼中血丝泛红,满脸都是疲惫。乍一看哪是打过胜仗的大将军,分明像讨饭的乞丐。他满心期待赶路多时,心中急切想要见到萧灼华,以至于走得太快,竟没留意门前挂着的丧饰白绸。推门而入,昔人不再,院中是清一色的白。夏知秋像是早已算到顾煜今天要回来,抱着吱哇作响的小桃子坐在院中的木凳上,抬头冷漠地看那迟归的征人,一副悲伤到麻木的表情。庭中桃花树已经枯萎,阳光透过干巴巴的枝桠斑驳照下。旧居木已腐,何况树下人。顾煜心下莫名一慌,神色疑惑:“灼华呢?”夏知秋仍是淡淡看着他,启唇轻声答:“埋了。”“不……不可能……不会的……”顾煜身形一震,瞳仁紧缩,无法相信眼前的场景。夏知秋低头轻晃手里哭起来的孩子,再次平静开口:“葬在武陵山,本宫亲自选的风水宝地。”顾煜听后双眸圆睁愣怔几秒,嘴里突然喷出一口鲜血,倒在地上不省人事。 顾煜做了个很长的梦,梦中萧灼华一袭白衣立在床边,俯身轻轻抚过他右眼下的痣,柔声和他道别:“少爷,我走啦,不必追。”“哥,别走,你走了让我怎么活!”他着急想要留住萧灼华,奈何怎么挣扎都动不了,眼睁睁看那人依依不舍对他含情一笑,转身消失在门扉间的光影。猛然转醒,已是夕阳西下。暮色昏黑间,霞光悠悠照在脸上。一只摇篮放在他床边,被褥里活泼蹬踢的小桃子正在发出奶声奶气的嘤咛。顾煜鬼鬼祟祟扒着摇篮,看到小家伙身上粉嫩的小衣、身下柔软的小褥,一眼便认出是萧灼华亲手缝制的。小桃子并不怕生,黑葡萄似的眼睛滴溜溜一转,发现有人在满眼好奇地看他,张开小嘴“啊呜”叫一声,伸出肉乎乎的小手冲顾煜挥挥。顾煜小心翼翼伸手想要摸摸自己的崽,又恐打仗多时皮肤粗糙扎到孩子,犹豫着不敢碰小桃子。小桃子努力抬起柔弱的小胳膊,小手挥舞着够了一会儿,握住顾煜的食指。顾煜辛酸地笑起来,把小桃子抱进怀里。萧灼华给他生下的小人儿像面团一样软,让他光是看着就莫名觉得心疼。“爹爹没有了,今后就剩咱们爷俩了,你要坚强……”顾煜嘴里胡乱嘟囔着,不知是说给年岁尚幼的孩子听,还是说给悲痛难忍的自己听。小桃子听完好像不懂,眼神迷茫打个哈切,吮着小手睡着了。顾煜把孩子放回摇篮,憋回不争气的泪水。环顾四周,画屏如旧,铜镜仍在,他恍惚觉得萧灼华应该没有死,只是和他开个玩笑,到某处藏着去了。过一会儿他应该还会照常出现在他面前,笑语盈盈问一句,少爷饿不饿,哥做面给你吃?床角还留着萧灼华最珍爱的木头匣子呢,华哥哥不会就这么走了的。哥向来心软得很,怎么舍得丢下他,就这么独自去了。顾煜心中还抱了一丝希望,尽力欺骗着自己。打开那个木头匣子,依然是木头小花、巾帕、休书……最底下压着一张顾煜从没见过的纸封。泛黄的牛皮纸,端端正正写满三个大字——“别君书”萧灼华的字迹很好认,撇捺出锋,顿笔略圆,像极了他本人的亦柔亦刚。顾煜心里咯噔一下,怀着几乎是沉痛到窒息的心情,从中抽出一张叠好的书信。煜郎卿卿如晤:久不见君,思深念至。聊写此信,以慰郎心。遥山千仞,远溪万里,惆怅衷情之难递。鸿雁在云,游鱼在水,感伤素笺之难寄。近来恶疾多发,自知命不久矣。待到郎君归时展信,只怕妾身已成泉下亡灵。泪眼提笔欲写,竟悲极不知所言。病榻强作劣篇,望郎君体谅莫嫌。 第86章 近来上京雪愈骤,压枝沉沉如妾愁。不免忧君鏖战艰辛,可有寒凉伤病否?恨不能作皎月影,不辞漫漫随君行。卧看窗外落白纷飞,碎如苍天泪。忽念郎君离家时,小桥街口,频频回眸。妾心不舍,欲留奈何?妾虽不慧笨愚,犹能略解君意。四海未定,何敢卸甲。外贼未灭,何以为家。君自幼言,雄志在于黎庶天下。今既战火两隔,常伴不可奢得。明知诀别再不相逢,仍愿瞒疾忍泣相送。昨夜寒号不住鸣,惊回旧时梦,怅醒三更。犹记初见,子尚在襁褓。嘤咛可爱,呱呱若小狸泣于吾怀。吾少时甚慌乱,煮膳绣花浣衣皆细慎,唯恐照料不周。吾炖汤于灶前,子垂髫蹒跚来,轻唤咿呀攥吾衣摆,望吾嬉笑憨憨,想来真如昨日。四折红漆回廊,二扇乌木轩窗。过午疏黄,漏映春光。伴君十年,至今难忘。今忆起,泪难自禁,枉生凄凉。妾本飘零久,数年杀戮,负尽恩情,缠病亦无友。郎君不以妾卑贱,饶却一纸薄命,护蔽于檐下。妾以此免受流浪丧家,可侍于君侧,不胜感激。妾染淤泥满身,见君如窥天光。枯树暮云之人,三年幸与君伴,心满亦无所憾。积疴衰弱至此,唯有一事难搁。罪奴当死,稚子无辜。腹中幼胎若能留活,还望郎君爱护善抚,教养其笃行正道,休与生身鄙人所同。枯荣乃人世常理,夫君切莫哀愁。临书与君长决,从此勿念妾。牢记茶饭应季,寝息应时。酌量少饮酒,此物伤身不解忧。无力再书,所言草草。纸短情长,不尽依依。葵卯年一月廿三,萧某手书。风雨难同舟,余生且自珍重。最后几行字迹略显潦草,显然写信人已经痛得握不住笔。满页泪痕斑驳风干,甚至末尾还有几滴暗沉的血迹。顾煜压抑着哽咽,看完亡妻留下的一字一句。他那温柔又含蓄的夫人,只有在绝笔的书信里,才唤了他一声煜郎。想到这里,顾煜终于忍不住痛哭流涕,泣下的泪珠落在手中薄纸,与萧灼华早已干涸的泪痕重叠。此时此刻,他才在铺天盖地席卷而来的痛苦中接受了事实。——萧灼华是真的离开他了。顾煜对着那封信嚎啕大哭了一夜。从此连着几日,他都像是丢了魂儿一样,双目呆滞,神色暗淡。他不再流泪,也不怎么说话,只有抱着萧灼华留下的那只小肉团揉捏的时候,才会露出一丝笑容。顾煜对外宣称重伤养病,有客来也不见,朝廷召也不去。人们纷纷传言顾煜接受不了爱妾过世,已经疯了。 顾煜心知自己没疯,但自己大概是病了。看天上云成排游,便觉得孤独;听枝上雀两鸣和,便觉得心堵;闻阶上花并蒂香,便觉得痛苦。就连雨打疏绿,闷声作响,他独自负手立于檐下,都能无端听出似有一人撑伞二人行的脚步。用饭时桌上有色泽鲜艳的糖醋肉,顾煜想起萧灼华喜欢吃这个,习惯夹起一筷子就要放到萧灼华碗里,肉却落到桌上摔个稀烂。他僵硬地抬头,看到对面空无一人,萧灼华坐过的位置只剩下那冰冷的木凳。他想起萧灼华吃饭的样子,细嚼慢咽间腮帮子一鼓一鼓,如同入冬前可爱的小鼠。萧灼华没显怀时,他曾笑话萧灼华吃这么慢,肚子何时能长大。萧灼华微红了脸,轻轻说“肚子又不是吃大的”。可是萧灼华已经不在了。就寝时顾煜睡得极浅,下意识习惯想到萧灼华身体不好,半夜总是咳血抽筋,今晚怎么没动静,心间一阵慌乱。他满头冷汗转醒,没看到熟悉的面庞,只看到月光幽幽照白了他身侧空下的半张床。他伸手去摸萧灼华曾经睡过的地方,想起萧灼华怀孕时睡得不舒服,翻身挪动间往往会把他挤到床边去,他就心满意足睡在床沿上,不时趁着夜色偷亲媳妇柔软的唇。可是萧灼华已经不在了。舞剑时顾煜一招一式飒爽风流,可没一会儿就觉得无聊。他兴起回首,习惯朝萧灼华曾经站过的方向看去,张口欲让他抚一曲佳音伴君起。只见瑶琴落灰重重,不见当年坐琴前的翩翩公子。顾煜眸色暗下去,把剑扔在地上,抚摸着萧灼华生前弹过的琴,指尖沾染了闲置累月留下的尘埃。他想起那双如玉的修长素手,曾多么灵巧地在弦间游走,为他深情款款奏出一首又一首激昂的舞剑曲。可是萧灼华已经不在了。他顿时觉得在上京做官也没什么意思。不久后,朝中传出顾煜辞官迁居的消息。苏云澈邀请顾煜共饮于青江亭上,趁着月色正好最后畅谈。“你这些天躲着我,我知道你有怨气,”苏云澈殷勤地为顾煜斟酒,踌躇一番才自责开口,“节哀。”顾煜不接那酒,目光阴暗盯着眼前人,抿嘴不说话。苏云澈放下酒樽,叹气道:“我知道你想问什么,今日都告诉你。”“灼华身上有蛊,应该是萧肃下的。这种蛊叫痴人梦,一旦染上便不可解,发作时四肢百骸如同凌迟火燎,对于心疾之人更是致命,病患最后的时日会被侵蚀成痴人,梦醒之时便是命已该绝。”苏云澈饮下一杯酒,壮着胆子艰难说出真相。顾煜红了眼:“那他送我走的时候……”“所以他送你走的时候,不是有所好转,那是回光返照了。”苏云澈点点头。 第87章 “那他还在我府里受气……还在……北方打过仗……”顾煜不可置信地瞪大眼,顷刻间泪如泉涌。“我并非有意相瞒,灼华说怕你担心,跪在地上给我磕头,求我不要告诉你。我只能拐弯抹角劝你对他好点,奈何你正在气头上,什么都听不进啊。”苏云澈淡淡地说。顾煜举樽仰头,豪饮空杯,憋不回眼中悔恨的泪。“其实他从被下蛊那一日开始,死期就已经注定了。但他还是愿意在最后的时日里回到你身边,陪你走完一段不长不短的路。”苏云澈神色悲悯给顾煜续上酒,“他活得极痛,早些去了也是好事。”顾煜接过酒樽一口闷尽,竟然凄极狂笑。“你他妈的……还让我下江南……哈哈……”顾煜一手遮住半张脸,丝缕碎发混入指掌间,“我连他最后一面都没见。”“即使我劝你不成,恐怕圣上也会亲自来劝的。”苏云澈无法直视顾煜的眼,低头看向酒樽上的精致纹路,指尖不停在上摩挲,仿佛要将兽云都磨平,“国事如天,将何以辞。”晃晃悠悠走在回府的路上,顾煜醉看红砖地上的月光,迷惑遐思老天真是混账,还要给这地方的伤口上撒盐。风云幻变,更催雨来。豆大的雨珠子打在脸上,顾煜也不躲避,傻子似的任凭雨浇。暴雨俄而倾盆,冷风愈猛吹啸。顾煜的黑发墨袍被尽数淋湿,粘腻地贴在身上,让他许多天来首次感到无比畅快。心中痛到麻木,他什么都感受不到,只懂得一味往前走。他孤零零在这世上,孤零零看了雨一场。十年顾煜是在一个平常的傍晚离开上京的。这段旅途的终点是武陵山。有人问起他为何执意要走,他平静地说:“怕我妻孤单。”上京是他的荣耀之地,也是悲戚之地。他生于这里,长于这里,经历过家门事变、荣宠封侯,也经历过得子之喜,丧妻之痛。他颤抖着手将顾府的大门锁上,连带着锁起了属于过往的无数旧梦。斜阳颓落,悲风呜咽。他抱着幼小的孩子,背着行李细软,走向武陵山老农顺路的牛车,只留下一个孤寂落寞的背影。他在沿途写下《忆萧郎》:忆萧郎,为赴君坟,此去千山越。千山难越,复念枯柳桥头别。桥头泪别,从今任随西楼月。 西楼皓月,伤心如是,隆冬残雪。萧灼华的死,成为顾煜一生作品风格的转折点。这位向来豪放独绝的才子,余生所作的辞句皆以哀婉成名。本书的最后,让我们重新回到开篇的《灼华语》吧。那是一个温暖明丽的春日,顾煜已经习惯了归隐后成为桃农的生活。莺语啼啭,惊雀震飞,正在庭院中藤椅打盹的他被迷迷糊糊吵醒,睁眼看到顾沅芷在当年移栽过来的桃树下蹦跳着嬉戏,一双亮晶晶的桃花眼倒映柔光,举手投足都像极了他爹爹的模样。沅有芷兮澧有兰,思公子兮未敢言。这是他给小桃子取的名字。许是今年天热的缘故,庭中武陵色开得格外绚烂。于是顾煜铺纸落墨,本想写篇文章赞颂花开妖娆,思绪不知不觉向过往跳转,恍神间萧灼华的音容笑貌仿佛就在眼前。他想起了很多东西。想起小时候华哥哥领他去街上买糖,想起长大后萧灼华为他在夕阳的昏黄中做羹汤,想起算命人的那句苦命鸳鸯。雪泥无情,忍销今朝故人骨。孤鸿有心,难寄当年西窗烛。含泪作完此篇,他抬头看芳菲胜火如烟,忽觉这些年来,桃花开了又谢,这已经是萧灼华离开他的第十个春天。预告“正史有载,顾煜乃三代将门之后,性刚正,德谦卑。年方十六,觅得将职,北狄敬畏其神武。为将戎马盖世,封北定侯高位。作辞清丽一绝,有《灼华语》传世。年二十三解印,隐世闲居。精于植桃,善于农务。可谓惊世奇才,万事皆通习。年七十三,卒于武陵山。圣上亲临凭吊,追赠威国公。”“萧氏庶子,名灼华,相传实从公十三年,留有一子。以至此人真伪,太史公亦无从查证。据闻方是时,少不更事,芥蒂仇怨,多有薄待。自其长逝,已而悔之。”——《谢庭春纪事》我叫谢庭春,是个史官。之前朝廷命我编撰名将顾煜的生平,以赞誉良臣,勉励后辈。这着实是不大好办的事,毕竟顾将军只有年少时壮阔的功绩被朝廷记载下来,二十三岁以后的生活,仅用一个“隐”字概括。秉烛翻阅泛黄的史料,我激动难耐,熬了个通宵。这是怎样一位勇猛可敬的将军啊,十二从君征,十六觅封侯,二十三功成拂袖,卸甲归林天难留。匆匆从上京启程,我一路打探,风尘苦旅才摸索到武陵山的桃花村。晨风吹衣,水漾夏曦,我走得太急,草叶上的朝露便溅了履。我站在田埂向下望,有个农民模样的老人正独自蹲坐在田间,低着鬓发灰白的头,动作迟缓地伸出手,从面前的小木架上揪下一根绿盈盈的黄瓜。我小心翼翼越过阡陌,来到那老人面前。“老人家,您可知有个姓顾的将军隐居于此?” 第88章 那老人听了,慢慢抬起头,有些疑惑地看着我。“我就是。”尽管岁月已在他脸上留下刀刻般的痕迹,长年累月的劳作与衰老也让他略显佝偻,他的眼睛却如武陵山上的桃花溪一般澄明,依稀可见当年俊朗清扬的风采。我犹豫一下,向他道明来意。顾将军和蔼地笑了,伤疤一样的皱纹泛起波澜:“陛下竟还记得我这老头子。”他低头沉默一会儿,像是想起了尘封已久的往事。再抬头,他问:“陛下可还头痛吗?君后、公主也年纪大了吧,他们可还安健?我儿子前些年下山被朝廷召去,那小子还好吗?”我告诉老人家:“上京有个叫苏云澈的奇医治了几年,早就将陛下的头痛医好了。现下也不用打仗领兵,君后总算清闲下来,身体也好着呢,前些日子还陪着陛下去江洲看灯。这些年世道好啊,不用剿匪了,公主素有山水性情,听说早就带一个江姓美人四处游玩去了。您家公子在西域征战,有您当年的风采,从没打过败仗!捷报传来上京,满城喝彩。”“好,好……”顾将军轻松地笑着,“照你这么说,现在是太平盛世喽。”“百姓安居,国库充盈,当然是盛世。”我点点头。顾将军挎上装好黄瓜的篮子,篮子里还插着一束鲜艳的野花,像是要起身,我见状搀扶着老人家,听见他轻声说:“小伙子,谢谢你啊。”路上我注意到他的后颈有一处凹陷下去,像是重伤后为了保命才挖了腺体。顾将军住在一处荒僻的院落,庭中有一颗亭亭如盖的桃花树。顾将军伸出枯瘦的手指,指向那棵树,很自豪的样子:“这棵树是我从上京故居移栽来的,当地的种树能人都说它不能活,我偏不信,精心侍弄了几年,都长这么高了。”我问他为什么要大费周章带来一棵树,顾将军沉默许久,说:“我妻在世时,曾在那棵树下等我归家。”我自知触碰到了老人伤心的地方,心里一惊,不再问了。屋里不大,但顾将军收拾得格外整洁。他招呼我坐下,从黑缸盛一瓢清水,洗净一根黄瓜递给我。我欣喜地咬一口,觉得刚摘的黄瓜就是比平常吃的爽脆香甜。“好吃吧,”顾将军慈祥地看着我,“我亲手种的。”随后顾将军拿起那捧野花,拍拍衣衫上的尘土,整理自己的衣襟:“小伙子你先吃着,我要去看我妻,去去就来。” 我把黄瓜放在桌上,仍旧搀着顾将军走。屋后的小山丘上有座孤零零的坟头,顾将军费劲地挪动脚步,跪坐到那墓前,轻轻用衣袖擦拭石碑上刻的“吾妻灼华之墓”。“哥,煜儿又来看你啦。”我听见顾将军说。“煜儿年纪大啦,腿脚不太灵便,前些天下雨了,路滑,就没来看你,你可不要怪煜儿呀。”顾将军微笑着,把野花一枝枝插到孤坟前,眼神里有种含蓄的暖,好像夫君在给爱妻的发间别上饱含爱意的艳丽芬芳。“您一定是个好夫君吧。”我有些好奇。“好夫君?不是的。我年轻时候是个混蛋。”顾将军仍是微笑着,眼里却涌上泪,“我的妻明明那么好,我还骂他,逼他干重活,我还那么重地打他,他那时候肚子里还有两个月的小桃子呢。”“他怀着孩子身体不好,我还牵连他上了战场,让他落下吐血的毛病。他明明有机会在娘家享受荣华富贵,可他还愿意陪我回中原,他说……他说富贵名利皆放下,他只想和我回家。”“他快生的时候,我去南疆打仗,没能陪在他身边。他当时有多害怕,多疼,我都不知道。我那时为什么这么傻,我真快恨死自己了。”我听着心下惊愕,懊恼自己又多嘴引人悲痛,只好慌张安慰:“您莫要伤心,我看有古书中说,今世有太沉痛的结尾,千年后就有最欢喜的轮回。”顾将军大喜:“真的?”我认真地点点头:“下一世,您和夫人肯定会再相见的。”顾将军满怀希望地看着我,呢喃道:“好啊,太好了。”我看着他苍老又孤单的模样,有些心酸。大概人老了,总会容易信些莫须有的东西。我住在顾将军的屋子里将尽一个月,亲耳听顾将军讲述他的故事,写得自然十分顺畅。只是关于他夫人的事情,顾将军总是有意回避,我也不敢多问。后来我从他人口中得知的顾夫人,真真假假无法辨认,只好凭猜测尽量来写。遗憾的是,那位占据在少年将军心中风华绝代的公子,在我的纸面上却凑不够两行。我回京那日天阴雨寒,顾将军也没有挽留,赠我一把伞,说难为我陪他这个糟老头子闲聊这么多日。他腿脚不利索,驼着背在门槛上坐了很久,目送我远走。流连不舍地撑伞回头,细雨落在额前,我定睛回望那小小的木屋,发觉顾将军仍静静坐着,在雨中远看只是很小很模糊的一点,冷风吹动他额前的白发,我看不出他脸上的表情。这个开创过盛世的人,如今却甘愿被盛世遗忘,将自己终年隐在这林海茫茫的青山里,只为了守着那棵桃花树,和那处光秃秃的坟头。我不知道怎么用语言描摹他对亡妻的感情。 第89章 历史的天空留不住阡陌流淌的风,就如同深情之人留不住心上的惊鸿。几年后,我再去看望顾将军的时候,他已经神志不清,不认识我了,村里人说老顾头快不行了。顾将军气息奄奄,在桃花树下坐着不肯回屋,看着我傻笑。他在桃花开放的阳春穿着一件厚重的、打了很多补丁的夹袄,干巴巴的手上套着一根修补过的红绳,很自豪地向我伸出手来,说这是他妻给他做的,问我好不好看。我说,好看。他对我说:“我马上就打完仗了,我要回家,我妻要生产啦,我放心不下。”我含着泪,没有说话。他自顾自又说:“春天到啦,你帮我给我妻烧点衣服吧,可不要花的,他喜欢素净的颜色。我妻很好看的,皮肤又白,素色才衬他……”我憋不住泪,哭得伤心。顾将军虚弱地叹口气,带着满足的微笑:“有个小伙子对我说过,千年后我们还能相见的。”“若有来世的话,夫人……”顾将军安详地闭上眼,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小,“让我再遇见你吧。”桃花纷纷扬扬落在他身上,像坠了一场软红的雨。按顾将军生前的交代,村民将他埋在了那坐孤坟旁。顾将军高大的坟墓立在他妻的小土堆旁边,好像顾将军至死都要守护在夫人身侧。顾将军的遗物中有个书箱,村民说顾将军特意叮嘱过,要把这个交给我。我打开一看,都是他诗词散文的手稿。我挑出其中最长的散文《灼华语》,看到 人生若只如初见“啊!我错了,顾老板,我不该骚扰跟踪萧灼华,不知道他是您的人,放过我吧……啊啊啊啊啊啊!”“砰!”枪声响起,鲜血四溅。顾煜随意用骨节分明的右手撩一下额发,垂下握枪的左手,眼神阴狠俯视地上的尸体。迈开修长的腿踩上那颗血污泥泞的头颅,他乌黑锃亮的皮鞋便染上了凝固的褐红。“他现在还不是我的人,不过,”歪头轻蔑痞笑一声,顾煜的声音冰冷到可怕:“堵他星路的人,都得死。”“大哥说得是,谁都不能招惹未来的大嫂。”顾煜身后的小弟恭敬点头。“收拾干净些,以后发现有人欺负萧灼华立刻告诉我。”顾煜点起一支烟,幽黑深邃的眼瞥向身后,“还有,最近道上不太平,你们盯紧些。” “是,大哥!”离开那个血腥杀戮的地方,顾煜脱下肮脏带血的黑色西装,换上一身干净整洁的白色中山装,拿起早已被盘得光滑发亮的檀木手串,用摩丝板板正正梳起额前散乱的头发,戴上精致的无框眼镜,整个人换了一番禁欲儒雅的气质,好像刚才满身戾气不曾存在过一般。心情糟透了。把燃尽的烟掐灭,顾煜如此想。顾煜的私人博物馆坐落于清净的城郊,鲜为人知。他每次觉得心情不好时就独自去那里转转,这次也是一样。走进那扇覆满青绿爬山虎的朱红木门,顾煜嘴角毫无防备地上扬,莫名觉得平静心安。博物馆人迹罕至,玻璃展柜中陈列的都是顾煜从各地高价搜罗的大夏顾将军遗物。顾煜有时也觉得可笑,这些在现代价值连城的珍宝,属于千年前的自己。走过一个个展柜,顾煜的思绪像经年不绝的春水缓缓流淌,沉浸在自己和萧灼华的回忆中如痴如醉。在这里,他不是顾氏商业帝国的唯一继承人,不是锦城地下黑道的最高掌权者,不是万人敬仰的“大哥”。他只是当年的顾将军,是萧灼华的夫君。目光温柔地盯着展柜中萧灼华的遗物,顾煜好像看见了千年前那人俊雅的脸庞。千年之后的你会在哪里呢,听闻你在娱乐圈很受欢迎啊,看着电视上遥远又美丽的你,我还是会心动,但也只能心动而已。我很可笑吧,明明曾经跪在佛前焚香祈祷一千遍,只为神灵允许我再遇见你。你会怨我吧,前世那么坏地对你。对不起,这辈子我不会再打扰你。我想好啦,你只管台上开心地发光,我就在阴影里保护你。只求你,慢一点爱上别人好不好。这样想着,顾煜低头吸吸鼻子,像一只伤心的大狗狗。顾煜继续往前走,转过雕花古朴的回廊,忽然听到有人隐隐哭泣。顾煜疑惑地抬头,仿古窗棂投下斑驳光影,一个熟悉的身影立在光影里,烟尘浮动间,他的侧脸美得像古画中走出来的梦。顾煜揉揉眼,再瞪大眼,再揉揉眼。没有看错,是萧灼华。萧灼华半扎着漆黑如瀑的长发,穿着一件简单宽松的驼色针织衫,面对着墙上《灼华语》的原稿真迹,泪珠断线般落下,哭得双肩发抖。感受到有人在看他,萧灼华大概觉得不好意思,慌张地整理一下发型,低头抹着眼泪就要匆匆离开。许是走得太急看路不仔细,萧灼华很重地撞到顾煜怀里。顾煜心头猛颤着一惊,下意识搂住那人单薄衣衫下柔软纤细的腰肢。“对不起。”萧灼华哽咽着抬头,一双泪盈盈的桃花眼映入顾煜的眸。 第90章 萧灼华看到顾煜的脸,面容惊愕一瞬,随后更加悲戚地抽噎几声,大颗大颗的泪滴湿了天鹅绒般浓密的睫毛,缓缓从脸上划过,蜿蜒成相思至极的河。“对不起。”萧灼华又重复一遍。顾煜感觉迷迷糊糊好像回到前世,他还是眼前人的夫君,于是他习惯性抬起手来,摸摸萧灼华的耳朵。“撞疼了吗?摸摸耳朵,不害怕。”顾煜凑近萧灼华耳边低声呢喃。萧灼华呆呆站在原地,任由顾煜的手轻轻抚上他的脸,拭干他的泪。“不哭,夫人不哭。”顾煜弯腰和萧灼华对视,目光软得像夏日的水,他温热的气息喷上萧灼华的耳畔,那人的脸颊便红得厉害。萧灼华红着眼眶很深很深地看他,似有万语千言。还是和以前一样敏感啊。顾煜微笑着想。正当顾煜要吻他的时候,萧灼华却突然偏过头去。“我不认识你,”萧灼华低着头,话里重新带了哭腔,“你认错人了。”顾煜整个人如遭电击,像一只被抛弃的傻狗。萧灼华挣开顾煜的怀抱,决然和他擦肩而过。顾煜大脑一片空白,过了很久才反应过来,回头去望,已经不见那个身影。方才和他暧昧不清又欲拒还迎的故人,就仿佛从未出现过。顾煜整整抑郁了一个月。处理公司事务时,顾煜眼神空洞坐在办公桌前,呆呆看着旁边的人向他报告,一个字也听不进去,脑子里回荡着萧灼华的那句“我不认识你”。走在路上时,顾煜闷闷不乐地低头,双手插进黑色大衣的兜,听着耳机里单曲循环的失恋疼痛歌曲,天上下了小雨也像傻狗一样不躲,委屈巴巴想起萧灼华的那句“我不认识你”。回家吃饭时,顾煜失魂落魄地夹起一筷子菜,树懒一样慢吞吞塞到自己嘴里,嚼蜡般咽下去,竟然无端尝出几分奇怪地苦涩。好苦,就好像听到萧灼华的那句“我不认识你”一样苦。哥不可能不认识我的,哥明明看着我的文章哭得那么伤心。那哥为什么假装不认识我?是不是因为我太混蛋,所以哥连补救的机会都不想给我? 哥今年差不多二十九了,是不是身边早已经有别人了?呜呜呜,哥为什么要抛下我去找别人……顾老爷像看猴一样观察了魂不守舍的儿子半天,终于忍无可忍,一掌拍在桌子上:“逆子,你最近是怎么回事?天天一副半死不活的样子。”顾夫人也忍不住关切地问儿子:“小煜啊,你最近不开心吗?不开心要和爸爸妈妈说的呀。”顾煜的表情依旧痛苦,却倔强地抿嘴:“妈,我真没事。”下一秒顾煜就绷不住了,含泪用手撑住额头:“我见到华哥哥了。”“小华?哎呦,小华是好孩子,什么时候带小华回家啊?什么时候结婚啊?”听到萧灼华,顾老爷态度立马一百八十度转弯,从满眼怒意,笑逐颜开。“小华和你和好了吗?”顾夫人也惊喜地微笑。“他假装不认识我,都是我的错,”顾煜用袖子擦擦眼睛,强忍着没掉下不争气的眼泪,“上辈子我亏欠他太多,我觉得对哥哥好就是背叛你们,我……”“小煜不要伤心啦,这辈子我们一家人不是都好好的嘛,一切不好的都过去啦,”顾夫人拍拍儿子的肩,“至于上辈子,是我们和你缘分浅罢了,不怪小华,他是好孩子。”“你别安慰他,看这逆子没出息的样,小华不跟他好就哭,活该人家小华不要他。”顾老爷无语地白顾煜一眼,“我还指望抱上小华生的小乖孙呢,顾煜这完蛋玩意连自己老婆都不敢勾搭。你是没长嘴啊?平常像那啥……网上说的那个叫……普信男,对,你平常是普信男,见了老婆都不敢大胆追,逆子可算是完了。”“亲爱的,别这么说小煜呀,小煜和小华都需要时间……”顾夫人转头看向顾老爷。“你快别惯着他,他现在都成什么窝囊样了,哪像我们小华,又懂事又果断,还会生小乖孙,我什么时候能抱上……”顾老爷幽怨地对顾煜皱起眉头,“普信男你下次回家不带着小华,我直接把你赶出去,你以后别叫我爸。”顾煜:……顾煜的手机铃声突然响起,音乐是萧灼华原创的歌。“喂!大哥,不好了,大嫂好像被公司安排去金城野的饭局了,我们派去暗中保护的人被金城野他们打伤了!怎么办啊大哥!”电话那头传来粗喘的焦急声音。“金城野?”顾煜一脸狠厉地皱眉,冷冷开口。金城野是锦城有权有势的人物,年过五十还喜欢耍手段睡年轻oga,这次的饭局分明是冲着萧灼华去的。“妈的,他知道萧灼华背后有谁吗,敢动我的人,我砍了他,我杀了他……”顾煜咬牙切齿双眼发红,“哗啦”一声披上西装外套发了疯似的跑向门外。“哎呀萧先生你别这么见外嘛,这酒贵得很,您不喝就是不给我面子。”金城野油腻的胖脸挤满一个猥琐的表情,秃头在高档包间的水晶吊灯下泛着光,用贪婪又变态的眼神瞧着旁边端坐着的萧灼华,一个劲把手里满杯的烈酒往萧灼华清俊干净的脸上推。 第91章 “金总,我真的不会喝酒……”萧灼华穿着与环境格格不入的白衬衫和浅蓝色牛仔裤,拘谨地坐在老变态旁边小声推脱,看着圆桌旁围坐的不怀好意的alpha们,清澈的桃花眼里是掩不住的惊恐。怎么会这样,公司说只是和投资人简单吃个饭而已。周围刺激性的信息素越来越浓烈,萧灼华心脏不好,心跳快得厉害,脸色也越来越苍白,视线也渐渐模糊。饭局上其他老男人玩味地盯着萧灼华此刻虚弱的样子,互相交换着眼神,心想萧灼华在舞台中央光芒万丈又怎么样,还不是个受不了alpha信息素压迫的oga,到头来还不是要沦为资本家们的玩物。“砰!”包间的门突然被一只穿着名牌皮鞋的脚踹开。顾煜逆着光出现在门外,眼神狠厉像一把闪着寒光的刀。一把只为保护萧灼华而铸就的刀。顾煜左手的拳头的骨节处因为打了太多人已经破了皮,渗出触目惊心的血,右手抡着一把溅血的椅子。“今天我出门吃饭没看黄历,包间里有人斗殴,血都溅我身上了,”顾煜语气冷硬到吓人,用一双布满恨意与血丝的眼睛直勾勾盯着金城野,“金老板,我能来蹭个饭吗,我出钱请大家。”包间里刚才还嚣张的alpha们看见顾煜,大气都不敢出,纷纷用求救的眼光看着金城野。是个人都能看出顾煜的状态不对劲,就好像……疯狗护食一样。“额……可以,可以,哈哈,什么风把顾老板您吹来啦,真是,平常我想见您一面都难。”金城野急忙在脸上堆起一摊恶心谄媚的笑容,莫名觉得背后凉飕飕的,“您请我们吃饭,我们很荣幸,哈哈,莫大的荣幸。”“是吗,那我可就随便坐了,”顾煜的声音很低,但带着极其霸道的分量,落到地上仿佛都能见响。顾煜拎着椅子径直走到萧灼华和金城野中间,慢慢坐下,偏头去看萧灼华的脸。萧灼华意识已经不怎么清醒,垂眼低着头,长发遮住侧脸,汗水从下巴上滴下来。顾煜把自己的西装外套披到萧灼华单薄的身上,伸手捏住萧灼华颤抖的手,释放自己安抚的信息素,用自己顶级alpha的信息素将其他人的味道硬生生压下去。充斥着整个房间的檀香,温柔又惆怅。“灼华,别睡。”顾煜把嘴凑到萧灼华耳边,低声呢喃。萧灼华不知道来了什么人,只知道自己慢慢能喘过气了,抬起头来,茫然间正对上顾煜的眼。顾煜被萧灼华纯净的目光烫了一下,肉眼可见红了脸,不好意思地咳嗽一声,松开萧灼华的手。 顾煜瞟一眼桌上的菜,全是川辣的口味,没一个是萧灼华能吃的。“既然是我请客,加几个菜没问题吧。”顾煜接过服务员递过的菜单,眼睛滴溜溜开始搜寻他华哥哥喜欢的菜。“这个百香果锅包肉是新品吗?糖醋口的是吧?你们这还有什么甜的菜,不能带辣的。”顾煜瞬间收回刚才羞涩的表情,板着脸吩咐。等到顾煜点的菜上来,占满了大部分桌子,其他alpha大眼瞪小眼,连桌子都不敢转。顾煜却像没事人一样,接过服务员递来的大杯桃汁,放到萧灼华面前,不忘摸一把头发在老婆面前耍个帅:“你好,美丽的先生,我能请你喝杯饮料吗?”“谢……谢谢顾老板。”萧灼华清秀的脸颊红红的,不自觉避开顾煜暧昧无比的眼神,低头对着吸管抿一小口。“饭局没有酒怎么行呢,我这个小辈不敬敬大家也忒不礼貌了。”顾煜笑里藏刀说着话,自然而然把咸狗手搭在萧灼华肩上,“这位先生工作需要唱歌,不能喝酒,所以他的酒,我来喝。”萧灼华慌张地欲言又止,顾煜却偏头对他一笑:“没事,饭局都该有规矩的。”“顾老板,这酒太烈了,您是什么体质啊,我们哪敢和您喝一样的酒呀。”金城野瞪大眼睛看着顾煜叫来的顶级alpha才能分解的超高度调制烈酒,害怕地吞一下口水。其他人也知道顾老板生气了会把人往死里整,纷纷站起来借口说有事,想撒腿就溜。“我看谁敢出去,”顾煜用胳膊支着桌子,双手交叉托着下巴,一副不容反抗的样子,“都他妈给我坐下。”一桌alpha魂都快吓没了,坐回自己的座位,在顾煜面前低着头不敢抬起来。顾煜挨个把烈酒给饭局的人倒满杯,给自己倒整整两杯:“今天这酒谁不喝,就是不给我面子,对我有意见。”“我先干了,你们看着办。”顾煜用挑衅的眼光瞥一眼刚才为难过萧灼华的人,非常痞气地用舌头顶一下腮帮子,然后随意仰头,像喝水一样灌下一杯烈酒,紧接着灌进第二杯。“顾老板,你……”萧灼华担忧地看着顾煜灌酒。“哇,这个鱼看着不错啊。”顾煜打断萧灼华的话,像没事人一样淡定地把空杯放下,夹起糖醋鱼最鲜嫩的鱼肚子,放到自己碗里,戴上一次性塑料手套,开始认真地挑刺。把刺挑完以后,顾煜不动声色地把鱼肚子夹到萧灼华碗里,然后夹起油焖大虾继续给萧灼华剥。萧灼华看着顾煜仔细给他剥虾的样子,眼里有点湿润。他想起前世自己身体差,顾煜让厨子给他做过好多鱼虾,剥干净哄着他吃,说鱼虾很补身体的。 第92章 注意到萧灼华在看他,顾煜抬头对萧灼华一笑:“萧先生多吃一点,鱼虾很补身体的。”萧灼华点点头,听话地吃起顾煜给他堆在碗里小山一样的好吃的。这是这帮变态alpha们此生难忘的饭局,他们一直被顾煜逼着喝酒,到最后有吐了满地的,有口吐鲜血被人抬出去的,金城野最惨,直接窒息不省人事了。他们这辈子都想不到还有比他们更变态的人。地狱坦荡荡,疯狗在人间。顾煜喝了不少酒,最终也只是到三分醉的程度,一直耐心地给萧灼华添菜夹肉,殷勤地问他吃好没有。“他们没事吗?”萧灼华看到老变态们一个个被抬出去,有些不安。“没事,酒太好了,他们喝不惯。”顾煜说。出饭店的时候,萧灼华用亮晶晶的眼睛感激地望着顾煜:“谢谢你啊,顾老板。”顾煜傲娇地“哼”一声,在萧灼华屁股上拍一下:“下次不许来这种地方。”拍完萧灼华的屁股,顾煜才感觉自己太冒昧了。萧灼华羞得脸红,捂着被打痛的屁股也没有生气,只是轻轻说:“好,下次不来了。”注意到饭店旁边有个药店,萧灼华拉拉顾煜的衣袖:“顾老板,你跟我来。”“怎么了,萧先生身体还是不舒服吗?”顾煜紧张起来。萧灼华摇摇头说不是的,拉着顾煜的袖子到了柜台,买了医用酒精和绷带。“顾老板,你的手……”萧灼华拉过顾煜的手,轻轻给他破皮的地方包扎。顾煜在萧灼华面前扭扭捏捏的,低头看萧灼华给他小心翼翼包扎的样子,心跳得厉害。老婆睫毛好长。老婆头发好黑。老婆的嘴粉粉的,想亲。“呐,好了。”萧灼华给顾煜的绷带打个小蝴蝶结,抬头发现顾煜在用花痴的眼神看着他。“萧先生,我……我还有事,先走了。”顾煜觉得偷看老婆被发现很丢脸,像偷吃被发现的小狗一样急急忙忙跑出药店。跑得太急太快,顾煜没听到萧灼华喊的那声“顾老板,你的外套还在我身上”。阳光柔和明亮,照进医院的百叶窗,为冷色的建筑增添一抹温度。 he萧灼华坐在椅子上,用一根棉签按着刚才抽过血的地方,眼神忐忑望着翻看他检查报告的女医生。医生摇摇头:“你的身体情况还是很糟糕,宫腔太脆弱了,怀孕几乎没可能,看来之前的药物作用不大。”“吃了这么多年药,还是没办法改善我的体质。医生,我这辈子真的没机会当小爸了吗?”萧灼华失望地低下头,瘦弱的身形有些颤抖。“也不是,”医生推推眼镜,“我们医院最近从国外新来了一批药物,专门针对你这种先天性腔体缺陷,据说疗效很好,但是风险极高,目前还没有oga愿意参与临床试验……”“我愿意参与!”萧灼华原本灰暗的桃花眼像是被点起一簇火,笑意浮现在他苍白病弱的脸上。“但是这种药的原理是通过刺激oga的腔体引起较多出血,从而恢复生育能力,疼痛程度和药物流产差不多,可能会出现加重心脏负担、头晕恶心之类的副作用,疗程也相当长。萧先生,你的身体坚持得下去吗?”医生有些犹豫。“我可以坚持的!”萧灼华笑得很开心,“没关系,我不怕痛。”医生被萧灼华笑得心软,犹豫再三还是把药开给了他,嘱咐如果出现异常一定要来医院。萧灼华为了试试新药甚至推掉工作,请了一天假待在家里。公司的人在电话问他原因,萧灼华不好意思说出自己的病,就只能说这几天工作太累,想休息一下。“一日一次,一次三片,饭后服用。哎?一天只吃一顿就可以吗?”萧灼华疑惑地从药瓶倒出三粒白色药片,就着温水服下,“应该……不会太疼吧?”刚吃完药,萧灼华没什么感觉,内心美滋滋非常得意,小小药片不过如此,还不是被华华轻松拿下。半个小时后,萧灼华开始感觉不对劲了。先是小腹变得很软,然后开始发胀,最后发展成了闷闷的钝痛。萧灼华明显感觉腿软得站不住,眼前天旋地转晕得厉害,只好捂着肚子慢慢挪到床上。没关系的,这点痛还是忍得住的,我可是超级坚强的。萧灼华安慰自己。但是躺了一会儿萧灼华就忍不住了,肚子疼得越来越离谱,腰也像断成两截一样,他恨不得把肚子扔了。萧灼华不得不低喘着呻吟起来,疼得不行就用手揪住枕巾的一角。明明是夏天,身上还穿着薄薄的白色睡衣,萧灼华此刻却感觉很冷,把被子蒙到头上,也没能让自己好受一些。身上一阵阵冒汗,他分不清是热还是疼。肚子突然像被刀捅了一样疼,萧灼华倒吸冷气浑身抽搐,“啊”地惨叫一声,腿间一股热流就下来了,紧接着空气中弥漫开血腥味。萧灼华有点想哭,但是家里只有他一个人,哭给谁看呢?“你要坚持住啊,萧灼华,”萧灼华粗喘着闷声自言自语,声音里带了一点哭腔和鼻音,“把病治好,就可以生小桃子了。”尽管已经过去很久很久,萧灼华还是无法忘记那个曾经在自己肚子里淘气踢打的小人,那个在生产时让他受尽苦头的小人,那个自己只抱过一下就无法再陪伴的小人。 第93章 萧灼华经常梦到前世的顾煜抱着小桃子可怜兮兮地守寡,自己想跑过去抱抱他们,可是面前有个玻璃壁,他如何拍打都无法回到他们身边。“把病治好,就去找顾煜……去找顾煜,这样就不会让他担心,这个样子,不能被他看到……”萧灼华可怜巴巴把自己蜷缩成一团,头发毛毛躁躁蓬在眼前,他能清晰地看到汗水从发梢滴下来。心脏不舒服,萧灼华越喘越气短。突然心脏那里绞痛一下,恶心的感觉就从胃里堵到嗓子眼。萧灼华双眼空洞,双手搭在自己的脖子上呼吸不上来,也动弹不得。好不容易能动了,萧灼华努力撑起虚弱的身体,一点点爬到床边,顾不上考虑其他,直接难受得吐在地上。酸水呛到鼻子里,萧灼华伏在床边红着眼眶咳嗽了很久。萧灼华很渴,伸手想去够床头柜上的半杯冷水,小腹毫无征兆疼得钻心,他指尖一抖,把玻璃杯碰到地上,只听“咔嚓”一声,玻璃碎了一地。“呜呜……”萧灼华终于受不了哭了起来,回到被子里再次蜷缩成一团。疼得意识迷糊,萧灼华半睁着泪眼,隐隐约约看到顾煜在他身边。少爷,我害怕。萧灼华抽泣着,眼角不断涌出泪花。可下一秒他就认识到这只是幻觉,他只能自己死扛。萧灼华好想家里能有一个人帮帮他,哪怕只是给他清理一下呕吐物,给他倒一杯热热的水。从早上到晚上,疼痛依然没有减弱的趋势,反而在愈演愈烈。萧灼华流了很多血,大片猩红染污了白床单,到了晚上也没力气哭了,只能抱着肚子发出有气无力的呻吟,坚持到凌晨体力不支昏厥过去。昏厥中萧灼华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自己不疼的,当他困倦得厉害想好好睡一觉时,公司的人大早上六点给他打来电话,大概意思是让萧灼华今天去一个会所见重要的投资方。“让别人去不行吗?”萧灼华用疲惫又沙哑的声音勉强说出一句话。“投资人点名说只见你,你作为公司的王牌艺人应该出一份力吧?再说,你昨天不是休息过一天吗?这又不是什么费劲的工作,只是见一面,给投资人留个好印象而已。”公司的人阴阳怪气地说。“好,我会去的。”萧灼华艰难地叹一口气,硬着头皮答应下来。起身看到一床的血,萧灼华吓了一跳。肚子还有些隐隐作痛,萧灼华捂着小腹缓了一会儿,动作迟钝地把脏床单换下来,把地上的呕吐物和玻璃渣子收拾好。做完这些萧灼华又头晕得站不住,扶着床沿坐下来,捂着肚子冒冷汗。萧灼华自己有车,但今天实在没力气开车,只能叫个出租。出租车上的味道很刺鼻,萧灼华身体不好又晕车,难受着想吐,但是一天一夜没吃饭,什么都吐不出来,只能把窗户开大尽力喘气。 萧灼华身上冷,穿了一件很厚的外套,与路上穿着夏装的行人对比鲜明。拖着病痛的身体摇摇晃晃走到会所门口的时候,萧灼华捂着肚子再也走不动了。突然,萧灼华的屁股被人轻轻拍了一下。萧灼华没有防备整个身体向前倒去,又被一个温暖的檀香味怀抱圈住。“都说了你不要来这种地方!”顾煜凶了萧灼华一声。萧灼华被吓得眼底泛出泪花,身形瑟缩着直抖。“对不起……我没有办法,”萧灼华说着吃痛地叹一口气,“工作需要……我也……不想来……”顾煜这才注意到萧灼华脸色煞白,眼下泛着乌青,原本粉粉的嘴唇变得一点血色都没有,额头上的冷汗打湿了刘海。“你不舒服吗?哪里难受?我带你去医院。”顾煜掏出随身带的手帕给萧灼华擦汗,“萧先生,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你不要怕,我会帮你。”“没有不舒服,我只是昨天晚上没睡好。”萧灼华无精打采地说,声音又轻又弱。随后萧灼华想要挣开顾煜的怀抱,却发现顾煜搂得很紧,他根本跑不了。“那我也不放心,我要陪你一起进去,”顾煜倔强地握住萧灼华的手,“你不许一个人逞强,我就在你身边护着,一步也不离开。”得知这一次逼着萧灼华见面的人又是一帮富家纨绔子弟,顾煜气得牙痒痒。妈的,为什么这么多人觊觎我老婆,打跑一堆又来一堆。哥只能是我的,是我一个人的。这样想着,顾煜眼里带了杀气,脚步不自觉加快,把萧灼华的肩搂得更紧。“顾老板……慢一点走……”萧灼华有些气虚地开口。“啊,对不起,我刚才走神了。”顾煜看着萧灼华更加憔悴的脸色,感觉萧灼华绝对不只是没睡好那么简单。走到投资方指定的包间门口,一群alpha的信息素扑面而来,萧灼华神情变得焦虑,踌躇着不敢进去。“有我陪你呢,”察觉到萧灼华有些发抖,顾煜抬手摸摸他的头,“放心进去。”“你真的会保护我吗?”萧灼华还是害怕,弱弱地问。“我不护着你,护着谁呢?”顾煜揉揉萧灼华的后背。顾煜打开门,一股积攒很久的浓重烟酒味就从门缝里往出涌。 第94章 萧灼华皱着眉头捂嘴,压下呕意。“呦,我们大明星可算是大驾光临了,我们等得好急,”一个富家子弟用充满兴趣的眼光打量着萧灼华,随后眼珠子一转,惊讶地定格到顾煜身上,“哎?这不大名鼎鼎的顾少嘛?您也想来玩,快请进。”五光十色的灯影将新来的二人包裹,顾煜牵着萧灼华的手,单独带他坐到一张黑色真皮双人沙发上,顺势把看起来更加不舒服的萧灼华搂到怀里,佯装斯文地向他们点一下头,眼神里却充满了不容触犯的占有欲。顾煜当然知道这群整天无所事事的阔少脑子里在想什么,来这种极其不正经的会所,无非就是引诱未经世事的oga赌钱,接着拽着单纯的美人下深渊,赌到还不起债再逼着人家肉偿,最后多半还是一群alpha轮着作案。“萧先生,这东西可好玩了,您来试试,真的。”一个alpha迫不及待向萧灼华挥挥手中的牌。“我……不会玩这个……”萧灼华被烟酒味刺激得头晕眼花,肚子又一阵阵发疼,瑟瑟发抖的他只好再往顾煜怀里靠一靠,这是他现在唯一能感受到安全的地方。独属于顾煜的顶级alpha檀香炸裂开来,意味着气息的主人此刻很不高兴。“你们不就是想玩吗,”顾煜冷笑一声,阴暗的眼神扫过,令别的alpha瞬间冒出冷汗,“我也喜欢玩,我陪你们。”顾煜专门打理过的三七分黑发在额前垂下阴影,半框黑色眼镜散发出温雅的气场,黑色西装的第一颗扣子解开,露出特意搭配过的精致锁骨链,痞帅地翘着二郎腿,腕上的名牌金表随着摸牌的动作在灯下闪闪发亮。这是今天顾煜为了迷倒萧灼华绞尽脑汁搞的时髦穿搭,可是萧灼华一直靠在他怀里昏昏欲睡,哪有心思看他。华哥哥比上一次见面瘦多了哎,等出去就带哥去医院看看。这样想着,顾煜下意识心疼地摸摸萧灼华消瘦的肩膀。顾煜心知这种游戏靠的可不单单是运气,凭着自己的本事像往常一样连赢了好几把,让其他alpha慌张得沉不住气。本来他们想计谋得到萧灼华的身体,可目前他们恐怕连裤衩子都要脱给顾煜。有个alpha终于忍无可忍:“顾老板,您别是欺负我们,翻牌时候动手脚了吧?”顾煜正打算摸牌的手停下,抬头不屑地瞥一眼输不起的家伙们,嘲讽道:“怎么,玩不起就诬陷人吗?”“萧先生,帮我一个忙好不好?”顾煜捏捏躲在自己怀里病恹恹的萧灼华的脸,温柔地看着他的眼睛,笑眯眯对他说话,“从面前的桌子上挑一张你喜欢的牌。”“可是我……真的不会,这样会不会把事情搞砸?”萧灼华担忧地问。“来挑一张嘛,有我在,没关系的。”顾煜仍是轻松地笑着。“这个。”萧灼华伸出手指指其中一张。“啊,我们萧先生喜欢这张啊,”顾煜翻开那张牌,骨节分明的手灵活一绕,食指和中指间闪出一张王牌。 “怎么样?”顾煜的帅脸浮现出挑衅的笑容,左手搂着俊美的萧灼华,右手将至尊的王牌贴近自己的脸,一副人生赢家狂妄到极点的样子,“我动手脚了吗?”alpha们都沉默了。输了太多钱,他们不知道该如何跟家里说。笑够以后,顾煜突然板起脸来冷幽幽地开口:“你们应该听说过我的名声,欠了我的债不还,可是会相当,相当凄惨的。”萧灼华顾煜怀里靠着恢复了一点精神,本以为药效快过了,下一秒肚子突然拧着疼起来。萧灼华捂着小腹身体僵硬,从顾煜怀里抽出身来。“怎么了?”顾煜伸手去摸萧灼华的脸,却被萧灼华偏头躲开。“我……肚子疼……我去趟厕所……你不要……跟过来。”萧灼华隐忍又倔强地抿起嘴。“啊,好,那你快点回来。”顾煜有点摸不着头脑。萧灼华在厕所脱下裤子查看,果然,又是一片血迹。他自己也说不清自己短时间内流了多少血,只是感觉头晕得厉害,还胸闷喘不过气,心脏也有种怪异的不适感。步履艰难挪到厕所外的走廊,突然有个大黑影扑过来,萧灼华猝不及防被抓着手腕狠狠压到墙上。定睛一看,是刚才输钱最多的alpha。“贱货,”那个人骂他,“一个人不敢来,还带着金主是吧,能耐不死你。”“我……我没有……”攻击性的信息素钻入鼻腔,萧灼华皱着眉头不住颤抖。“你他妈装什么清纯,你这张狐媚子脸是个alpha看了都想占有,”那个alpha冷笑道,握紧萧灼华的手腕,俯身对着那白嫩的后颈张开嘴,“不如乖乖让我标记,从此跟了我,嗯?我肯定比顾老板对你更好。”“不,不要!”萧灼华俊秀的脸布满痛楚,额头上布满晶莹的冷汗,眼角溢出泪花,嘴唇颤抖着一点血色都不剩,但他还是忍受着腹部的剧痛,拼尽全力给了那个不知好歹的alpha跨间一脚。“啊!你……你他妈敢反抗,我得不到的东西,就该毁掉!”那个alpha的表情变得恐怖扭曲,“啪”地扇了萧灼华一巴掌,然后紧紧掐住那细瘦的脖颈,疯狂施加着力道。萧灼华左脸大片红肿,脖子被掐得一口气都提不上来,病容被折磨到发青,他只能用颤抖的手无力抓着那人持续施力的手,长时间疼痛的身体再也没有力气反抗:“咳……咳咳……啊……松手……别掐了……别……” 第95章 眼前模糊到什么都看不清,黑暗潮水般吞没了萧灼华的视线。任凭如何挣扎都没有用处,绝望蔓延上萧灼华的心。再这样下去,我真的会死在这。萧灼华流着泪无助地想。脖子上的力道突然一松,萧灼华捂着胸口虚弱地倒在地上,张口艰难喘着气。等萧灼华再回过神来,发现是顾煜左手狠掐着那个alpha的脖子,单膝跪地把那人压在地上,右手握拳把他揍得发出一声比一声高亢的惨叫。“永远,不许,”顾煜嘶声力竭的咆哮带了哭腔,“用你的脏手碰我老婆!!!”甚至在那个alpha满面青紫被揍晕以后,顾煜还在报复性地使劲掐他的脖子,试图把他的气管压断。“你怎么敢的,那是我的老婆,你怎么敢的……”顾煜失去理智双眼通红,魔怔了一样用颤抖的语气重复这句话。“顾老板。”身后传来一声微弱的呼唤,顾煜恢复一点神志回过头,看见萧灼华捂着肚子蜷缩成小可怜似的一团,抬头用水汪汪的眸子看他。“别……打了……会出人命的。”萧灼华疼得抽搐一下,汗水混着泪水顺着腮边流下,磕磕绊绊地说。“哥,你撑住,”看到萧灼华疼得不行,顾煜也没心思打那个傻逼了,把萧灼华搂到自己怀里,一向冷静稳重的人哭得像个孩子,“我马上带你去医院。”萧灼华苍白的脸上浮现出微弱又温柔的笑意,伸出手来,想触碰顾煜的脸,眼神里有点主人奖励小狗的感觉。可没等摸到顾煜,他的手就垂下来,力竭地闭上眼睛。顾煜这才发现萧灼华体内流出的血已经大片淌在地上。于是一向少有喧哗的医院在今天出现了这样一幕:一个又高又帅的年轻alpha抄着腿弯打横抱着一个长相俊秀的oga,高档西装沾染怀中人流下的血,手足无措恨不得长四条腿跑进大门,傻子一样哭嚎着扯着嗓子喊:“谁来救救我老婆!”萧灼华到了医院额头烫得厉害,尽管医生说不是大问题,但看着萧灼华痛到发白的脸,扎着针头有些发抖的消瘦手背,顾煜还是忍不住趴在萧灼华床边抽抽搭搭地哭。“那个……先生,我们可以出来聊一聊吗?”前几天给萧灼华开药的女医生对顾煜说。顾煜点点头,抽噎着跟医生出去。“您应该就是萧先生的小老公吧?果然和他说得一样帅气呢。”医生开着玩笑,递给顾煜一片纸巾。“谢谢……什么?老公?”顾煜擦一下眼泪,又震惊地瞪大眼。 “对呀,萧先生说他有一个比自己小七岁的老公,因为老公很忙所以一直处于分居状态,还说想尽快把病治好,在三十岁之前给老公生个宝宝。”医生对顾煜震惊的反应有点疑惑。“啊,是,是这样。”听到萧灼华对外称呼他老公,顾煜的哭丧相瞬间变成了窃喜的表情,突然很幸福地笑起来。“萧先生最近在服用的这种药副作用很大,他是独居的状态,身体又不好,希望您可以适当放下工作,尽量和他住在一起,陪在身边照顾,毕竟要孩子也不是oga一个人的事情,需要夫夫共同努力的嘛。”医生友善地提醒顾煜。顾煜沉思着摸摸下巴:“和他住在一起……好的医生,我会想想办法。”“大哥,嫂子叫你。”小弟从门后探出头。“啊,知道了知道了。”顾煜急吼吼冲进病房。萧灼华烧得糊涂,嘴里一直在嘟囔“顾煜”。顾煜坐在床边抓住萧灼华的手:“哥,你哪里不舒服?”萧灼华用发沉的鼻音哼哼几声,苍白的唇瓣微张,用很小的声音说:“我冷。”“去买个热水袋来。”顾煜回头吩咐小弟。一直让萧灼华冷着也不是办法,顾煜不假思索钻进萧灼华的被子里,轻轻搂住他,用体温帮他取暖。“顾煜。”萧灼华把脸贴近顾煜胸前,用黏糊糊的哭腔叫他。“哎。”顾煜心疼地抚抚萧灼华被冷汗打湿的头发。“肚子疼……”萧灼华在顾煜怀里蜷缩着一直抖。“哥肚子疼啊,小煜给你揉揉好不好?放松,把身体展开,让小煜看看,哥的小肚子在哪呢?”顾煜像哄孩子一样安抚着萧灼华。“小肚子在这。”萧灼华烧得神志不清,不过依然很听顾煜的话,毫无防备像小猫猫一样对着顾煜翻出肚皮。顾煜用搓热了掌心,把手覆在萧灼华的小腹上,手法娴熟打着圈轻轻地揉。萧灼华好像知道有人在照顾他,不自觉发出委屈的哼哼声。在顾煜的视角里萧灼华完全就是一只可爱猫猫,揉一下还要发出一声软绵绵的声音。“太可爱了,怎么会这么可爱。”顾煜看着萧灼华极其漂亮的脸蛋上脆弱的小表情,忍不住用自己的脸蹭蹭萧灼华的脸。发现小弟们买来了热水袋,在一旁傻站着姨母笑,顾煜严肃地清清嗓子:“愣着干嘛,给你们大嫂倒杯热水来。”把热水袋塞进萧灼华怀里,顾煜想扶萧灼华坐起来喝水,可是萧灼华疼得起不来身,泪水在眼里打转转。那就只有一个办法。顾煜红了脸,想起前世自己给昏迷的媳妇嘴对嘴喂水喂药的场景。 第96章 含住一口热水,顾煜盯着萧灼华干巴巴的嘴唇有点紧张。萧灼华会介意吗?会不会不愿意让自己碰他?烧退了会不会生气?顾煜心里慌慌的。上啊顾煜,他早就是你的老婆,你们曾经在床上什么都做过了,他还给你生过一个孩子。这样想着,顾煜鼓起勇气,捧起萧灼华的脸,小心翼翼把热水渡给他。但是老婆的嘴里面热热的,舔起来很软很舒服,顾煜不受控制又趁机把舌头伸进去吻了萧灼华很长时间。萧灼华被顾煜亲傻了,一吻结束,眼里凝起湿湿的雾,用没打点滴的那只手轻轻搭在顾煜胸前,用迷糊的神情望着偷亲自己的人,唇瓣大张着喘气,一滴水珠很涩地从嘴角流下来。顾煜有点心虚,还想亲但是再也不敢。“水……还要水……”萧灼华没喝够还是很渴,下一秒竟然主动亲上顾煜的嘴,傻乎乎地吸一吸,“哎?水呢?刚才明明还有的……”顾煜的眼神变得柔软幽邃,往嘴里灌一大口水,捏住萧灼华的下巴,翘开他的唇齿,用温热的液体浸润他长期干渴的口腔。萧灼华喝完水就乖乖蜷在顾煜怀里睡着了,状态也好了很多,睡眠呼吸很平稳。顾煜抬起大拇指划过自己的嘴唇,回忆萧灼华给自己的吻。哥还是爱我的吗?还是我想多了?顾煜不知不觉红着脸微笑起来。不管了,反正我一直是爱哥的。顾煜用宠溺的眼神看着怀里熟睡的oga,抚摸他乌黑的头发。“安心睡吧,”顾煜轻声用气音说话,生怕惊醒了萧灼华,“睡醒就会好起来的。”顾煜一刻不离抱着萧灼华给他揉肚子缓解疼痛,隔一会儿就摸摸萧灼华的额头,最后终于摸到萧灼华的额头凉凉的,应该是退烧了。顾煜呲牙看着萧灼华红润起来的脸色,在旁边傻呵呵地笑。萧灼华退烧了就知道冷热,皱眉嘟囔一声“什么东西这么热”,一拳向旁边甩去,刚刚好打在顾煜鼻子上。顾煜毫无防备被打出了鼻血,发出一声像小狗一样的呜咽,怕吵醒萧灼华又不敢继续叫,只能一脸痛苦捏着鼻子下了床。“大哥,噗,哈哈,大哥你没事吧。”小弟连忙给顾煜递来纸巾,看到老大吃瘪的傻样还是绷不住职业操守笑了出来。 “笑屁笑,你大嫂退烧了没准有胃口吃东西,还不快去买点热粥,啊对,还有黄桃罐头。”顾煜白小弟一眼,把纸巾塞进鼻子,坐在一旁的凳子上给萧灼华揉肚子。“还有,一会儿你们买来东西,放到这就直接下班,”顾煜脸色严肃,神神秘秘吩咐小弟们,“我有件大事要干。”萧灼华醒来的时候肚子已经不疼了,但顾煜还坐在他身边给他揉。起猛了,看见几千年没联系的老攻在照顾我。萧灼华迷迷糊糊闭上眼,紧接着意识到事情不对,又睁开眼。“啊,哥哥醒了吗?”见萧灼华挣扎着要起身,顾煜很适时地给他后腰放一个枕头,扶他坐起来。“你为什么突然叫我哥哥?”萧灼华被顾煜茶里茶气的夹子音激起鸡皮疙瘩。“不可以吗?萧先生比我大七岁呢,我们都认识这么久了,我叫你哥哥不可以吗?”顾煜期待地眨巴着星星眼。萧灼华果然很吃这一套,摸摸顾煜的头:“可以的,你想叫什么都可以。”第一步,先和老婆套近乎,达成。顾煜心中窃喜。顾煜一脸乖巧,打开桌上的塑料食盒:“这个粥还是热的,里面有肉有菜,很有营养的,我喂你喝好不好?”萧灼华连着饿了好几天,眼下也不顾上什么人情世故,迫不及待点点头,任由顾煜把一盒粥都喂给他。喝完粥,萧灼华嘴里被塞进一块凉凉甜甜的东西,是罐头里的黄桃。萧灼华愣愣看着顾煜,好像又回到千年前,昏黄的滤镜包裹了悠长的时光,顾煜给他喂完药或者饭,总要给他嘴里塞个甜甜的东西奖励一下,有时候是糖葫芦,有时候是饴糖。“你的鼻子,怎么了?”萧灼华注意到顾煜鼻子里塞着卫生纸,很担心地问。“啊,这个啊,哥哥睡觉时候不小心伤到了我,没关系的,我不痛的,是我太笨了,才会被哥哥打到。”顾煜一米八六的大个子,此刻扭扭捏捏用撒娇的语调说着话。“对不起,那个,顾老板救了我,还给我买粥,我还把你伤到了,真的,对不起……”萧灼华不好意思地低下头,黑发顺着胸脯垂下来。第二步,让老婆感到愧疚从而对我心软。顾煜大喜。这时候,顾煜开始他的表演,眼里使劲含着泪水,撇着嘴逼自己哭出来。“是我打得太重了吗?顾老板都哭了,这怎么办……”萧灼华眼神慌张。“哥哥不要叫我顾老板了,叫我小煜就好了。我以后没有工作,也无家可归了,”顾煜卖力施展着演技,老实巴交又可怜兮兮望着萧灼华的眼睛,抽噎着泪流满面,活像一直摇着尾巴请求收养的流浪狗,“我因为哥哥打架的事情被我爸知道了,我爸把我从家族企业开除了,还没收了我的房子。我身上剩的钱不多,给哥哥缴完这几天的住院费,还剩二十块钱,我用十二块钱给哥哥买了粥,八块钱买了罐头,一分钱都没给自己留……我今晚只能喝着西北风去睡桥洞了,哥哥不要担心我,我没关系的,我只是……心疼哥哥……呜呜呜……” 第97章 顾煜屁颠屁颠被萧灼华带回了家。萧灼华家里的布置很温馨,浅浅的暖色调为主,摆放了很多精致的小夜灯,装饰了很多可爱到爆的毛绒娃娃,和房子主人的性格很像。顾煜很喜欢鞋柜上放着的一只哈士奇,一进门就把它捏在手里。萧灼华看了就笑:“这个小狗和你一样可爱。”“可以让它陪我睡觉吗?”顾煜爱不释手。“可以啊,我买的时候就知道你会喜欢。”萧灼华笑得更开心,漂亮的桃花眼潋滟着柔柔的光。“哥哥不是说以前不认识我吗?”顾煜笑眯眯揪住萧灼华话里的漏洞。“啊……这个……我瞎说的……”萧灼华俊美的脸泛出红晕,笨笨的无言以对,慌张之下从干净整洁的鞋袋里掏出一双男士拖鞋,“你先换鞋吧,这是专门给客人准备的,没人穿过,很干净。”顾煜看看自己的深蓝色的拖鞋,再看看萧灼华脚上的的浅粉色拖鞋,是情侣款的。深蓝色是顾煜最喜欢的颜色,而且拖鞋非常合脚,明显就是萧灼华按他的尺码买的。难道……哥很早很早就想和我一起住了?“哥哥好有心啊,给客人的拖鞋都和自己是情侣款。”顾煜按耐住窃喜的表情,假装随意地说。“你想多了……我还有给客人准备的家居服,你跟我来。”萧灼华的脸更红了,牵着顾煜的手走进卧室,从衣柜里拿出两件短袖短裤的家居服,仍然是一件深蓝,一件浅粉。“你换上吧,这个衣服我是洗过的,没人穿过。”萧灼华一边不经意说着,一边很自然地在顾煜面前脱得只剩裤头,露出白皙的身体和美丽的曲线,换上自己粉粉嫩嫩的家居服,完全没有一点oga在陌生alpha面前的娇羞。顾煜眼睛都看直了,心里蹭蹭生起年轻alpha的欲望,想把他的华哥哥压在旁边的床上,好好旧情复燃一番。 算了,这样不太好,来日方长,迟早我会得到你的。顾煜装不下去乖宝宝,用贪婪的目光盯着萧灼华的脸。萧灼华前世和顾煜老夫老妻,早就习惯把身体暴露给顾煜看,现在疑惑地反应了半天才发现哪里不对,脸上又红又烫,不自觉捂住自己的双肩,说一个蹩脚的借口:“对不起……我习惯一个人住了……忘了面前有你……”不是,该看的都看完了,穿上衣服有什么好捂的。顾煜暗自发笑。“没关系的哥哥,我们都是男人不用顾忌,而且我岁数还小呢,看了也什么都不懂。”顾煜又开始了茶言茶语,像萧灼华一样脱掉衣服,当场换给萧灼华看。家居服就好像给顾煜定制的一样,特别合身。“啊……别……这样不好……”萧灼华羞得不行,用两手捂住脸,没忍住从指缝里偷看顾煜的腹肌。“咿?哥哥是在看这个吗?来摸摸吧,手感很好的。”顾煜对萧灼华调皮一笑,叼起家居服的一角,露出自己的硬汉曲线,抓住萧灼华的手,放到自己苦练很久的腹肌上。“确实手感不错……啊,不是,我是单身oga,小煜你不要这么随便。”萧灼华感觉自己的节操都要被顾煜撩得丢尽了。“哦,嘴上说不要这么随便,哥哥手上还是摸得很带劲嘛。”顾煜清楚萧灼华怎么被撩最羞,再往萧灼华面前凑凑,对着萧灼华的耳畔呼一口气。没想到萧灼华突然踮起脚尖,在顾煜侧脸吻了一下。顾煜瞳孔放大,震惊地看着萧灼华。“对不起,我是不是很没礼貌啊,我去……给你准备别的东西。”萧灼华俊秀白皙的脸铺满了红晕,他紧张着低喘,零碎的黑发垂在嘴边也顾不上整理,不好意思地推开顾煜,转身哒哒哒跑出房间。顾煜被萧灼华的可爱样子逗乐了,用指尖捂住嘴掩盖不住笑声。“我的哥哥,”顾煜摸着被萧灼华啄过一下的侧脸幸福地傻笑,站在原地笑出泪花,“还是那么爱我。”顾煜刚来萧灼华家,对萧灼华的一切都很好奇,觉得萧灼华的什么东西都好,像只欢脱的小狗一样翻箱倒柜。萧灼华漆黑如瀑的长发用小皮筋随意在脑后扎一个松松垮垮的低马尾,蓬松的斜分刘海恰到好处修饰脸型,如同灰黑琉璃般的眼睛晕染着柔和的阳光,低眉颔首显得本就又黑又长的睫毛像名贵的天鹅绒一样好看。萧灼华的背挺得很直,专心致志给顾煜切菜做饭。奶黄色的小围裙绑在身上,把他宽松的淡粉色家居服衬衣勾勒出完美的腰线,凉快的小粉短裤以下是又白又直的大腿,小腿线条流畅优美,脚上踩着粉粉嫩嫩的拖鞋。整个人散发着一种温柔又贤惠的人妻感。顾煜不时来捣乱,打扰萧灼华做饭的进程,萧灼华也不生气,很耐心地笑着回答顾煜奇奇怪怪的问题。 第98章 顾煜捏着萧灼华的话筒来厨房找萧灼华:“哥?这是什么?”萧灼华停止切菜看他一眼:“这是我唱歌用的话筒。”顾煜:“我可以用吗?”萧灼华:“你长按一下那个按钮,就可以用它说话了。”顾煜长按一下,话筒“哔哔哔”开机了。“汪汪汪。”顾煜对着话筒发出奇怪的声音,自己跑一边玩去了。萧灼华:……过了一会儿,顾煜捏着一个小灯来厨房找萧灼华:“哥,这是什么?”萧灼华停止炒菜看他一眼:“这是我拍视频用的炫彩灯。”顾煜:“我可以打开看看吗?”萧灼华:“你按一下底部那个开关,就可以打开了。但是不能直视灯泡,这个光很刺眼……”“啊啊啊啊!”没等萧灼华说完,顾煜就被灯光刺得泪流满面,发出狗子一样的惨叫。萧灼华:……又过一会儿,顾煜捏着一根嫩粉色的硅胶棒棒来厨房找萧灼华:“哥,这是什么?”萧灼华停止摆盘看他一眼,没有思考就回答:“这是我睡前用的顾煜。”“啊?哥哥睡前用的什么?”顾煜假装单纯地盯着萧灼华。“不……不是,这不是你,我嘴瓢了。嗯……这……这个……你从哪里翻出来的?”萧灼华反应过来,羞得磕磕巴巴憋不出一句完整的话,俊美的小脸大惊失色,脸颊通红微微闭眼,恨不得找个地缝把自己塞进去。“从哥哥的床头柜。”顾煜老实巴交地回答。“这个你不能玩,乖,给哥哥放回去。”萧灼华强忍着羞耻小声说。“可是它看起来好好玩的样子,哥哥经常使用它吗?”顾煜含笑的眼里闪过一丝兽欲,抚摸着棒棒柔软的顶端,嘴角微微上扬。“不要这样问我。”萧灼华紧张地低头,露出难堪的表情,脸红得发烫。“回答我嘛,哥哥,”顾煜举着棒棒凑近萧灼华,玩味地盯着他心虚的眼,目光疯狂贪婪,“我想更了解哥哥一点,我只是,关心哥哥。”“你要干什么?”萧灼华瞳孔紧缩,像受惊的小猫猫往后退一步。 “因为想到哥哥玩它的样子,所以我很兴奋。”顾煜伸手把萧灼华禁锢在厨房的墙上,几乎要用自己的鼻尖顶着萧灼华的鼻尖,语调又欲又冷,充满了挑逗的意味,“哥哥,我比它更好玩,你什么时候玩我啊?哥哥你在舞台上那么冷艳,没想到私下会做这种羞羞事呀,没想到你是这样的哥哥。”“你……你光天化日欺负人……呜呜……你放开,你放开……”萧灼华眼泪汪汪咬上顾煜肩头,因为怕伤到顾煜只是轻轻啃一下,好像小猫猫在虚张声势地哈人。“我怎么舍得欺负哥哥,我刚才在和哥哥闹着玩而已啦,哥哥你不要哭啊。”看到萧灼华一脸委屈哭了,本来打算霸王硬上弓的顾煜瞬间心疼得萎了,哪顾得上什么旧情复燃,抬手给萧灼华擦泪。“呜呜……我也是个普通的oga,我十七岁开始发情,快三十了还在打光棍,这么多年了,没有这种东西,我没办法熬过发情的,你还……嘲笑我……呜呜……”萧灼华哭得稀里哗啦。顾煜想到老婆向来笨笨的,可能是把他本想增加情趣的骚话当真了,自己闯下的祸自己弥补,顾煜只能把萧灼华抱在怀里轻声安慰:“对不起,哥哥,你别生气,我之后不这样说你了。”萧灼华把脸埋在顾煜怀里呜呜地哭,仍是没有被哄好的迹象。其实他没有介意顾煜的话,只是想起了自己前世早亡的遗憾,今生这么多年独自生活等待顾煜长大的悲哀,积攒很久的委屈突然就在一瞬间决了堤。萧灼华粘在顾煜怀中,把一辈子的悲伤与愧疚,都颤抖着哭尽了。萧灼华吃饭的时候都在默默流泪,哽咽着一言不发。顾煜认为都是自己的错,像闯完祸的小狗一样坐在萧灼华旁边,唯唯诺诺嚼着白米饭,不敢上桌夹菜。萧灼华见顾煜不好意思夹菜,以为是他刚来家里有点拘谨,抬起修长的手抹一把眼泪,把顾煜的饭碗夺过,将桌上的菜一样一样夹到碗里,放在顾煜面前。顾煜紧张地端坐着紧张地吃饭,从来到家里就叭叭不停的嘴此刻安静得异常。顾煜偷偷观察老婆的脸色。萧灼华微微低着头不看他,眼眶泛着淡淡红晕,仍是哭得一抽一抽。完了,追妻大业刚开始就结束了。顾煜眼神崩溃,仿佛五雷轰顶。夏夜粘稠微燥,顾煜躺在萧灼华给他准备的房间,盖着萧灼华给他亲手洗过的薄被,愧疚到翻来覆去睡不着,满脑子都是萧灼华白天伤心的模样。顾煜戴着自己的金属框方边眼镜,穿着自己的白衬衫,用托盘端着两杯热牛奶,想郑重地给萧灼华道个歉。即使老婆不看在牛奶的份上原谅他,起码看在他精心打扮的帅脸的份上原谅他吧。顾煜信心满满。走近萧灼华的房间,顾煜听到一阵压抑难耐的低喘和呻吟。顾煜一头雾水,只当自己脑子太乱听错了。萧灼华没有关门,留了一个门缝,有亮光透出来。顾煜无意间瞥一眼门缝,看到令他炸裂的一幕。萧灼华手里握着白天那根粉红棒棒,再对自己做羞羞事。 第99章 暖黄色的灯光中,萧灼华轻咬下唇双眸紧闭,浸透汗水的细碎黑发贴在鬓边,眼角的泪痕若隐若现,脸上涨着薄红,一副被糟蹋了的模样。萧灼华没穿任何衣服,只在上半身披着顾煜那天在饭局留给他的西装外套,白和光洁的大腿,正对着顾煜偷看的视线。顾煜只在国外的伦理电影见过类似的情节。善良的房东好心收留了无家可归的年轻小伙,却在一个燥热至极的夜晚被小伙撞见欲求不满的房东在独自做不可言说的事情,于是情难自禁,一夜情迷。不行,白天已经惹老婆生气了,晚上不能那么做。顾煜按耐着自己作为alpha的本能,尽力克制着推门而入把萧灼华狠狠干一顿的冲动。“呜呜……顾煜……呜呜……”可是萧灼华好像很痛的样子,朦胧的桃花眼流下两行泪。顾煜最受不了萧灼华哭,管不了其他,径直走到萧灼华床边,把牛奶放在床头柜上,在萧灼华惊愕又尴尬的眼神中,“叭”的一声拔出萧灼华的棒棒。“你不能这样做,会坏掉的!”顾煜着急地对萧灼华凶一下。萧灼华哭了一半吓得哭不出来,像一只偷吃被抓住的小骚猫,又可怜又别扭。“哥哥,”顾煜抚摸萧灼华的脸侧,语气因为心疼变得颤抖,“你怎么还是那么笨啊。”萧灼华还是一言不发地哭,主动用脸蹭蹭顾煜的手。顾煜只当这是默许,抱着腰捞起萧灼华的身体,将萧灼华抵在床头,吻干笨蛋美人汹涌的泪。萧灼华娇羞地低头抽噎一声,随后很熟练缠在顾煜身上,下巴很舒服地靠在顾煜的左肩,伸手搂住顾煜的脖子。顾煜摘下斯文的眼镜,解开第一道衬衫扣子,往上撩一下头发,整个人的气质也从哈士奇变成捷克狼犬。顾煜保持着过分的理智没脱裤子,仍然用那根粉红色的棒棒温柔地对待萧灼华。深爱的人在他怀中发出愉悦的喘息,在他耳畔软糯呻吟,他还是那么漂亮,一如前世那样风光旖旎。顾煜实在太了解萧灼华的身体了,清晰地记得哪里碰了会发出好听的喘,哪里顶了全身就会发软,哪里撞了会激出动情的呢喃。“顾煜……我的顾煜……啊!”萧灼华的脸突然特别红,张开小嘴咬上顾煜肩头,全身上下僵硬着颤抖。顾煜冷静地摸着萧灼华的脑袋,抚慰着独属于自己的小猫咪。“啊……啊……哈……”萧灼华翻着白眼倒在顾煜怀里张嘴直喘,没一会儿就体力不支睡着了。顾煜没有吵醒他,蹑手蹑脚找出药箱,很小心地给萧灼华红肿的地方上了药。然后他关掉灯,轻轻从背后抱住侧躺的萧灼华。白月光透过白色纱窗,悠悠照在他们身上。顾煜静静抱着自己前世早亡的妻子。 此刻的萧灼华是美丽的,鲜活的,不会从他身边飘走的。萧灼华的身上很白,顾煜看起来也像抱了一簇如雪的白月光。“相信我,老婆,”皎洁月光中,顾煜偷吻怀中的人间绝色,落下苦中透甜的泪水,“这一世我会好好爱你的。”顾煜一向睡觉不安稳,半夜经常梦到前世萧灼华离他而去流泪惊醒,但这次怀里抱着香香软软的萧灼华,就好像抱了一个桃花味的安神香包,让他做了一个开满桃花的美梦,直到阳光柔柔透入白色纱帘才睁开眼。萧灼华依然保持着昨晚的姿势乖乖在他怀里蜷缩,白皙微粉的身体一丝不挂。顾煜抱着萧灼华光滑紧致的细腰,眼前是萧灼华乌黑柔顺的发丝,嘴边是萧灼华微微跳动的腺体。身体里alpha的本能翻涌而出,顾煜喘息着脸越来越红,如饥似渴看着萧灼华又香又甜的腺体,眼睛发直吞了一下口水。好想标记他,好想灌满他,好想让他怀孕。顾煜张嘴露出牙齿,偷偷摸摸凑近萧灼华的后颈。不行,顾煜,华哥哥在睡觉呢,你不能这么禽兽。仅剩的理智阻止了他的兽欲,顾煜咬住舌尖强迫自己闭嘴,嗅着萧灼华头发上传来的洗发水味,想干老婆想得发疯,又怕老婆不愿意。不行忍不了了,亲亲总可以吧,不会留下痕迹。顾煜把脸埋进枕巾,羞答答地想。顾煜凑近萧灼华的后颈,蜻蜓点水似的吻了一下。亲完这一口,顾煜能清楚地听到自己狂乱的心跳,感到自己的脸极速变烫,好像生病了在发烧。萧灼华依然一动不动躺在他怀里,睡得很熟的样子。既然已经亲了一下,再亲几下也没关系吧。这样想着,顾煜又在萧灼华的后颈吻了七八口。萧灼华还是没有醒来。啊,只亲后面不够,完全不够。顾煜产生了一种类似吸猫的快感,失去了残存的清醒,眼神变得疯狂且放纵。哎嘿嘿,老婆白白嫩嫩这么可爱,不亲多浪费。这样想着,顾煜花痴地笑着,想让萧灼华平躺着,自己压在上面更好亲。于是顾煜把萧灼华翻个面,正对上萧灼华微笑的脸。“不继续亲了吗?”萧灼华用温柔的嗓音说着,眯起桃花眼宠溺地看他。顾煜的脸“唰”一下红透了:“哥,你是什么时候醒的……”“啊,很早就醒了,从一只小狗勾偷闻我脖子开始。”萧灼华抬手轻轻点一下顾煜高挺的鼻梁,含笑的漆黑瞳仁泼进了金灿灿的晨光。 第100章 “好丢脸。”顾煜羞得趴在萧灼华身上,把脸埋进他的胸膛。“啊,我们小狗勾害羞了吗?”萧灼华张开胳膊抱着顾煜的头,抚摸着他的黑发给他顺毛。“昨天晚上谢谢你啊,帮我弄了……还给我擦药。你知道的,我从上辈子就是很笨的人,自己弄总是受伤,萧灼华和顾煜在床上黏黏糊糊抱了一会儿,随后起身撩一把自己有些凌乱的长发,拿起在床头柜上放着的手机,神色认真地开始翻看。 顾煜趴在一旁抱着萧灼华的大腿,疑惑地仰头看他严肃的表情。“今天哥要早一点去工作,你一个人在家里乖乖的。”萧灼华随手摸摸顾煜的头。顾煜不乐意地看向别处:“哥不去工作不行吗?”萧灼华温声笑了,清澈的眼眸柔得像水:“不去工作怎么养活我们小狗呀?”“哥今天要去干什么呢?”顾煜还是有点不高兴。“我要主演的第一部电视剧快开机了,但是另一个男主找不到合适的选角,我要去帮公司面试。”萧灼华还是柔声说着,随手摸摸顾煜的耳朵。“哇,哥哥好厉害。”顾煜一脸崇拜望着萧灼华,眼里像是闪了亮晶晶的星星,“以前只在电视上看过哥唱歌跳舞,没想到哥什么都会,果然我家哥哥就是最棒的!”“也不是什么都会,我经常紧张自己能不能演好……”萧灼华被夸得不好意思,抿起嘴微微笑着。“哥,我能不能去看你工作?”顾煜期待地凑到萧灼华眼前,开心的样子像小狗不停摇尾巴。“不行的哦,你不要任性。”萧灼华抬手,轻轻在顾煜额头弹一下。“可是哥哥不在家,我好孤单好寂寞,每一分每一秒都在想念哥哥……”顾煜揉揉额头,可怜巴巴注视着萧灼华,仿佛下一秒就要哭出来。“真拿你没办法,我和公司申请一下。”萧灼华叹一口气,再次拿起手机。于是顾煜兴高采烈跟着萧灼华一起去工作。顾煜蓬松的头发在额前微微分开,穿一件宽松的深蓝色美式棒球衣,脖子上挂着白色耳机,一副清纯男高的打扮。他眼神乖巧坐在休息室里萧灼华的座位上,靠着萧灼华的小猫咪垫子,用萧灼华的水杯喝水,见了萧灼华的助理就嗲着声音叫“姐姐”。“哇噻,萧老师,你都没说过自己认识这么好看的小弟弟哎,这张脸也太帅了吧,简直是老天追着赏饭吃,将来没有让他进演艺圈的打算吗?”萧灼华的助理两眼放光,越看顾煜越讨喜。“他有自己的工作啦。”萧灼华在旁边笑笑。萧灼华坐在桌子前帮着公司看了半天,一个能搭戏的都没物色到。来的人要么是颜值不够优秀,和萧灼华的神颜相比太逊色;要么是演技尴尬,和萧灼华的演技相比太差劲;要么是身高不够,和萧灼华站在一起没有cp感。 第101章 大家唉声叹气了半天,突然,顾煜推门从休息室走出来,拿着一包从萧灼华桌子上薅来的薯片问:“哥,我可以吃你的小零食吗?”顿时一片哗然。“啊啊啊剧本男主有脸了!”同事们用幽怨的眼神看着萧灼华:“卧槽你怎么金屋藏娇,这么帅的alpha你都不让他来试镜。”萧灼华才笨乎乎如梦初醒:“啊,对哦。”于是顾煜被稀里糊涂按在化妆镜前戴上假发,众人争相给他解说剧情。萧灼华远远看着换上古装的顾煜,仿佛在看千年前那个英明神武的将军。他们隔着空气对视,明明外界喧嚣,在他们感觉如同时光凝滞。顾煜眼神轻佻勾起嘴角,含笑深深看着萧灼华,对自己千年前的爱人做个嘴型:“夫人。”萧灼华的眼睛酸酸的,有些湿润。公司请求顾煜试一试这个角色,一听要和萧灼华演戏,顾煜根本不听其他的说辞,激动得像只跳脚的小狗,迅速答应下来:“好耶!我要演!”“但是不能光看脸,得让小伙子和萧老师配合一下吧。”事到如今大家都被顾煜迷的七荤八素,只剩导演还保持理智,“这个戏尺度相当大,不是我说啊,我怕圈外人驾驭不了。”于是萧灼华被稀里糊涂按在化妆镜前,换上剧里的装扮。“来个吻戏吧,要是这个都能演得自然,那背台词肯定没问题。”导演摸着下巴提出建议。顾煜脸红得像猪蹄:“什么?吻……吻……”“不要紧张,小煜,以前是怎么亲我的,现在就怎么亲,”萧灼华拍拍顾煜的肩,低声在他耳畔轻语,“张导挑人很严格的,你要把握住机会。”说完这些,萧灼华脸也红了,虽然在这么多人面前接吻确实让他很害羞,但谁让顾煜想演呢,他为顾煜豁出去了。萧灼华微微闭眸鼻息急促,等待一个时隔千年的吻。白衣胜雪,黑发似墨。公子清温如脂玉,举世独绝众人奇。这不是前世的幻影,是今生的再遇。眷恋又虔诚地,顾煜稍稍俯下身来,隔着衣料搂住萧灼华柔软的细腰,挑起萧灼华的下巴,吻住那软红诱人的唇瓣。萧灼华的睫毛轻颤全身发软,脸颊红潮犹如朝露中的粉玫瑰,带着薄薄雾气的眸璀璨剔透,搭在顾煜胸前的修长双手都在颤抖。 逗弄萧灼华的想法填满心间,顾煜一脸蛊惑地笑着,握住萧灼华细瘦的手腕,更加肆无忌惮地入侵软绵绵的唇齿,舌尖轻轻划过萧灼华的上颚,让萧灼华身子一僵发出魅惑的鼻音:“嗯……嗯……”这场放肆的热吻足足持续了十几分钟,到最后萧灼华缺氧差点晕厥才被迫结束。顾煜自责地把全身瘫软着粗喘的萧灼华抱到椅子上,刚刚重欲专情的气质不见踪影,眼神躲闪又乖巧,嘴里嘟囔:“哥哥对不起,我把你亲得不舒服了。”“哥没事的,你做得很好。”萧灼华头晕脑胀握住顾煜的手轻声安慰,难受得满头冷汗,但神色依然很宠溺很温柔。“导演,我……”顾煜心情忐忑看向导演。导演沉浸在震惊中,好一会儿才回过神:“不可思议,简直不可思议,这个感觉,这个性张力,这不得磕死观众,你们真的是悠闲的上午阳光明媚,萧灼华吃完早饭拿出了一个药瓶,给自己倒了一杯温水。“哥,你是不是又要吃让你肚子疼的药?”顾煜紧张地攥着萧灼华拿药的手。“对呀,选角的事已经过去了,离开拍还有一段时间,我现在也没什么可忙的,医生说这几天可以药物治疗。”萧灼华轻松地笑笑。“可是哥会痛的,不吃这种药不行吗?”顾煜一脸担忧。“不吃药怎么给我们小狗生小崽崽呀?”萧灼华眯眼摸摸顾煜的头,“别害怕,哥不会有事的。”顾煜紧张兮兮盯着萧灼华就着温水咽下了可恶的药片,心里很不是滋味。“一会儿药效上来,我可能会很吓人,要不……哥给你钱,你去外面玩一天?”萧灼华语气仍然温柔,但声音明显已经害怕到颤抖。顾煜气得一激灵:“哥你又想一个人忍着是不是!我可没上辈子那么好骗,我就不走,就在家里照顾你!”萧灼华最终还是拗不过顾煜,被顾煜强行抱到床上躺着。 第102章 “不要紧张,放轻松,这几天哥什么不用操心,我会好好照顾你,你趁着还不痛休息一会儿,待会儿疼得厉害根本睡不着。”顾煜碎碎念着给萧灼华盖上被子。“我看是你太紧张了吧,我没那么娇弱。”萧灼华轻声说。“快睡觉。”顾煜亲一口萧灼华的额头。“……好吧。”萧灼华听话地闭眼。顾煜出房间把门带上,给萧灼华的医生打了电话,询问照料萧灼华的事宜。顾煜问得很细致,从按摩缓解疼痛的方法到饮食注意事项,从信息素安抚到精神慰藉,不知不觉就问了半个小时。房间里传来混杂着喘息的呻吟,顾煜意识到不对劲,推门看到萧灼华满头冷汗,侧身蜷缩成一团忍痛。“疼醒了?”顾煜心里不安起来,跪到床边抓住萧灼华冰凉的手。萧灼华颤抖着嘴唇说不出话,额发凌乱遮住半张脸,勉强点点头。“没事的没事的,哥不要怕,小煜在这里,”顾煜上了床抱住萧灼华,在他耳边低声安慰,“不要缩着身子,牵扯到腹腔会更疼的。哥放轻松,来,像上次一样,让小煜看看,哥的小肚子在哪里?”“小肚子在这。”怀中猫猫依旧神志不清给他翻出肚皮。“哇,好可爱的小猫咪,”顾煜在萧灼华鼻子上吻一下,把掌心搓热给萧灼华揉肚子,释放着自己安抚的信息素,和萧灼华说话转移他的注意力,“这是谁的小猫咪呀?”“是你的小猫咪。”萧灼华痛得哼哼几声,蔫巴着回答。“小猫咪不怕。”顾煜从上到下顺着萧灼华的肚皮,手法不知不觉变得像撸猫。萧灼华被顾煜揉着,渐渐觉得好受一点,恢复了神志。额头汗津津沾湿了刘海,他虚弱地睁开眼,张嘴刚想说句感谢顾煜的话,从小腹炸裂开的坠痛让他突然叫喊出声。“啊!呃……”萧灼华被疼痛激得向后仰头双眼紧闭,下意识抓住顾煜的衣襟。“哥你怎么突然……”顾煜疑惑着闻到一股血腥味,撩开被子,萧灼华流出的血浸透了白色睡裤,刺痛了他的双眼。 “对……对不起,我现在是不是很脏啊。”萧灼华费力地睁开眼,脸色惨白得让顾煜揪心。“你都疼成这样了,我还管什么脏不脏,”顾煜尽量平静地说话,声音里却带了哭腔,心疼地抚摸萧灼华的脸,“哥不怕啊,医生说出血是正常的。”顾煜用身体支撑萧灼华让他靠着自己坐起来,把萧灼华睡裤脱掉,找出自己之前屯着的一次性无纺布垫子铺在萧灼华腿下,手法如同上辈子一样熟练,整个过程快速又轻柔。萧灼华难为情地红了脸:“我现在身上一股血味……是不是很恶心?”“怎么可以这样说,”顾煜亲一口萧灼华的脸,随后按医生交代的姿势从背后抱住萧灼华,让他保持坐姿,一双大手在萧灼华肚子上打着圈揉,“哥哥是为了给我生宝宝才变成这样的,你不许这样说自己。”萧灼华痛极了倒吸一口凉气,整个人瘫软无力靠在顾煜怀里,汗水浸湿了长发,双眼蒙着泪,难受得一喘一喘。“小煜啊。”萧灼华虚喘着开口,“和我说说话。”“说什么?”顾煜眼看着萧灼华漂亮的脸被腹痛折磨到发白,自己却不能替他分担,声音低低带着愧疚。“和我说说……小桃子……呃……”萧灼华忍着痛全身颤抖,尽力吐出一句话。“小桃子啊。”顾煜的语气变得柔软慈爱。“小桃子可乖了。小的时候抱在怀里像个糯米滋,眨巴着小眼睛和我要爹爹,我就指着院子里的桃花树说,这个就是你爹爹变得,年年给我们小桃子结桃子吃。我做饭难吃,他很小就站在小板凳上给我做饭。后来长大了,出落得像你一样好看,鼻子像我,其他都随了你,那双眼睛和你一模一样,我一看就想起你,就想哭。”顾煜眼里隐隐含泪。看到萧灼华的眼角泛起泪花,顾煜赶紧亲亲他的脸颊转移话题:“你也想小桃子吗?等你把他生下来,我们一家三口一定会很幸福的,我们一起把小桃子养大,一起带他去街上玩,一起带他去游乐园……”“好。”萧灼华吸吸鼻子答应他。这次的腹痛比上次还剧烈,萧灼华迷迷糊糊在床上连动弹的力气都没有。顾煜丝毫没有累的样子,就像前世不厌其烦地照料萧灼华蛊毒发作一般,细心地照顾着这一世的爱人。顾煜拿个小盆给萧灼华接呕吐物,萧灼华眉头紧蹙颤抖着吐到盆外面也不嫌弃,他就拿块抹布收拾干净,还给萧灼华倒了温度合适的热水用小勺子喂他喝。萧灼华说对不起,顾煜就摸摸他苍白的脸说没关系,你只是太虚弱了。顾煜不会做饭,叫了外卖的肉菜粥,自己什么都顾不上吃,耐心地哄着痛得没有胃口的萧灼华吃东西,萧灼华恹恹地说吃了还是要吐的,顾煜说没关系,吐了我再喂你吃。萧灼华疼了太久心脏受不了,捂着胸口透不过气,涨红了脸发出委屈的哭声,顾煜嘴对嘴给他渡气,用手指帮萧灼华擦掉眼泪,说没关系,哭出来能舒服一点也好。浸透鲜血的垫子换了一个又一个,冷却的热水袋灌了一遍又一遍,床头柜上的热水倒了一次又一次。顾煜一个在外叱咤风云的总裁,连给自己做饭洗衣服都不会,任谁都不会想到他可以把老婆伺候得这么好。 第103章 萧灼华疼到半夜彻底脱了力,顾煜坐在床头给他当靠垫,他软塌塌趴在顾煜身上,下巴枕在顾煜颈窝,腰疼得像是要断了。萧灼华的头发湿漉漉的,凌乱地垂在眼前,顾煜随手摸一根小皮筋给萧灼华扎起及腰的长发,露出华哥哥姣好精致的五官。顾煜在他光溜溜的额头吹吹。“吹一吹,痛痛飞。”萧灼华意识模糊哼哼了几声,顾煜连忙拍拍他的背:“没事没事,睡吧。”顾煜担心得毫无困意,把手搭在萧灼华腰上轻轻给他按摩着。“为什么哥总是自己逞强呢?”顾煜轻声呢喃,“明明又多病,又弱小,还喜欢像小猫一样哼哼。”“依靠我吧,哥哥,”顾煜偷亲一下萧灼华的嘴唇,“以后无论发生什么,小煜都要在你身边,和你一起分担的。”萧灼华前几天只是肚子很疼,后来额头慢慢变烫开始发烧,把顾煜心疼得要死。顾煜已经几天几夜没合眼,全凭顶级alpha的意志坚持,坐在床头用抱孩子的姿势抱着萧灼华,一下一下轻拍萧灼华的背,柔声哄他睡觉。萧灼华的脸色苍白到吓人,憔悴的桃花眼下泛出淡淡乌青,颤抖瘦弱的手抓着顾煜的衣服,疼得厉害就把脸埋到顾煜胸前发出有气无力的哭声。“啊我知道我知道,没事啊,别怕。”顾煜俯身吻一下萧灼华失了血色的柔软嘴唇,抬手摸摸他的脸。“……冷。”萧灼华哭了一会儿,抽噎着发出一丝气音。夏天的温度本来就很高,萧灼华身体难受又不能开空调,顾煜热得汗水顺着喉结留下。尽管萧灼华已经盖了一条被子,顾煜还是把旁边的小毯子扯过来再盖到萧灼华身上。自己热死都没关系,老婆舒服一点就行。顾煜把萧灼华抱得更紧。厨房飘来熟粥的香味,顾煜向门外看了看。萧灼华说外卖的粥太咸了,想吃加糖的白粥,顾煜笨手笨脚查着手机熬糊了好几锅粥才整出一锅能吃的。“乖乖在这躺一会儿,白粥熬好了,我给你盛点粥。”顾煜把萧灼华放在床上,刚想离开,萧灼华突然伸手抓住他的衣袖。“不要走。”萧灼华眼泪汪汪看着顾煜,神色惊惧如同害怕被抛弃的流浪猫猫。“不走,我是去给你盛粥呀。”顾煜亲亲萧灼华的鼻尖。萧灼华的泪一下子涌了出来,没来由地说:“我在乎你。”顾煜有些疑惑。“我在乎你……不要留我一个人……”萧灼华疼到捂着肚子整个身体蜷缩一下,语气轻柔又虚弱,长长的睫毛挂着晶莹的泪花。顾煜愣住了。“你还在乎孩子?你根本不在乎任何人。” 这是前世他掐着萧灼华的脖子亲口说的。那时的顾煜太恨太恨了,恨到忍心欺负这个极度病弱又极度爱他的人,恨到在他怀着孩子发烧的时候恶语相向,恨到没有耐心听他磕磕巴巴用沙哑的嗓音解释一句话。萧灼华受伤的眼神仿佛一颗滚烫的子弹穿透顾煜的眉心,将他本就愧疚的内心击打得溃不成军。萧灼华现在一定很难受吧,毕竟他难受得忍不住就会说胡话。顾煜用自己的额头贴上萧灼华的额头,果然,体温还在上升。“对不起,”顾煜自责又难过,轻柔地抱住萧灼华,“都是我的错。”“别走……”萧灼华伸手搂住顾煜,透明的泪水从白皙秀美的脸上流下,抽抽搭搭求他。“不哭,小煜不走,”顾煜小心抄起萧灼华的腿弯把他公主抱在怀里,在他的脸上亲了很多口,“小煜带你去盛点粥。”顾煜把萧灼华抱到餐桌前的椅子上,自己去厨房盛粥。萧灼华实在没有精神,软软趴在桌子上,长发顺势披在背后,脸已经烧得通红通红,迷迷糊糊盯着顾煜的背影,好像生怕顾煜丢了。顾煜在粥里放了很多糖,捏着小勺子喂给萧灼华吃。萧灼华吃了几口就想吐,偏过头躲避顾煜的投喂。“张嘴,乖。”顾煜摸一把萧灼华的头。“不乖。”萧灼华神志不清地嘟嘴,腮帮子像小仓鼠一样鼓起来,在顾煜看来可爱到爆炸。顾煜又气又笑,不知如何是好。哥哥生病了真的像个小宝宝。“最后一口了,小猫咪张嘴。”顾煜再次把勺子递到萧灼华嘴边。“真的吗?”萧灼华咽下去以后半信半疑地问,顾煜趁他张嘴再喂他一勺。萧灼华把第二勺粥咽下去,烧糊涂的脑子终于反应过来:“不对不对,你骗我……嗯……啊呜。”顾煜又瞅准时机把粥喂进去。“你讨厌……啊呜。”萧灼华气得想哭,又笨笨的不会反抗,说一句话就被喂一勺粥。于是顾煜连哄带骗把一碗粥全喂给了萧灼华,然后用同样的方法喂退烧药。萧灼华幽怨地瞪着顾煜,紧抿着嘴想骂不敢骂,怕顾煜再给他喂点什么,像记仇的小猫。顾煜贱兮兮地笑笑,把烧得蔫巴巴的老婆抱回床上:“吃饱了吧?吃饱就再睡一会儿,好好休息,很快就会好的。”“快点好起来,老婆,”顾煜搂紧烧得直哼哼的萧灼华,“我还等着和你一起拍小甜剧呢。” 第104章 开机这天萧灼华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只是失血过多还是一脸病弱的样子。顾煜想让他休息几天,但萧灼华不想耽误剧组进度,坚持到岗拍戏。顾煜把保温杯拧开递过去,萧灼华双手捧住杯子,小心翼翼吹吹,吸溜里面冒着热气的红糖水。萧灼华身上穿的白色古装只有薄薄一层,质量肉眼可见的寒碜,顾煜注意到一向畏寒的萧灼华身体微微发抖,不由得皱起眉头。“张导,没有厚实一点的衣服吗?我老婆冷呢。”顾煜把早就和自己串通好的导演拉到一边。“这已经是能搞到的最好衣服了,租的场子太贵,请您家萧先生演戏也花了不少钱,而且这部戏一集好几套衣服,着实难办……”张导搓搓手如实说。“别整这些有的没的,我出全额投资,有钱就买,没钱找我,明天我要看到衣服。”顾煜不耐烦地说。“必须安排。”张导唯唯诺诺点头。“今天这场室内萧先生能坚持吗?我看他状态不是很好。”张导再次担忧开口。顾煜神色软下来,眼睛瞥向在化妆镜前趴着睡觉的萧灼华,叹一口气:“这么多年了,一直都蛮倔的,不管自己身体硬撑,他想做的事情我只能支持,谁让他是我老婆。”尽管身体不舒服,开机时候萧灼华还是尽量支愣起来,配合着顾煜演戏。第一幕是萧灼华饰演的小刺客用美色诱惑顾煜饰演的将军,刺杀不成反被将军看上。“三、二、一,开始!”导演一声令下。镜头中黄纱红梅绣屏款款中开,浴池白汽氤氲恍若隔世蓬莱。暖水催春,熏香挑情。萧灼华轻薄纱衣半褪露出雪白香肩,芊芊玉指撩拨过浴水上的嫩粉花瓣,素手微抬,下颌流畅,小粉舌一伸,桃花眼轻浮,一颗紫红的葡萄含入丹唇贝齿,转身轻回眸,一笑千般媚,如同清池中央旋开一朵亭亭白莲。顾煜上身半裸坐在池边,肌肉饱满的双臂搭在身后灰白岩台,柔柔温水拍打着精壮胸肌,健硕的腹肌任是谁看了都会沦陷,黑发慵懒没入水中,长眸深邃轻挑半阖,一张惊为天人的帅脸上勾起入迷的微笑。萧灼华走近顾煜,朝他魅惑地勾起食指。顾煜眼神如同猛兽般贪婪急切,抓住萧灼华那葱根一样白嫩的手腕,用力一拽。以桥正里浴水波光荡漾,萧灼华白玉似的的颈上、胸上都沾着四迸的水珠,墨黑的长发如瀑倾泄,坐在顾煜大腿上,柔弱地扶住他的双肩。顾煜满意一笑,按住萧灼华的后脑勺就是一吻,将美人口中的葡萄吃进自己嘴里。“甚甜。”顾煜看着气喘吁吁的萧灼华心头潮涌难耐。小刺客前一秒像是柔软可欺任君采撷,下一秒眼神阴狠,突然拔出头上的桃花玉簪就往将军脖子上刺。顾煜轻蔑一笑,迅速捏住萧灼华的手腕,让簪子僵在半空:“小笨蛋,就这点伎俩,还想杀我。”说罢,顾煜朝瑟瑟发抖的萧灼华身下摸去…… 镜头远离,只剩满室的水声和呻吟,令人浮想联翩。萧灼华身体乏力,拍戏在水里泡了那么久,胸闷头晕到受不了,额头早已渗满虚汗,顾煜把他从水里抱出来,给缺氧的老婆渡气。“太完美了!一遍过!照这进度,这几集恋爱小短剧半个月就能拍完。”导演很兴奋。“把进度放慢。”顾煜抱着意识模糊的萧灼华,伸手给他揉着胸口,不容分说地反驳。“好的。”导演不敢再兴奋,唯唯诺诺答应。顾煜对这部剧里里外外都非常满意,拍摄的内容如同剧名《霸道将军俏刺客》一样酣甜又直接,尽是些共寝之前、云雨过后,他只需要扮好一个恋爱脑将军,笑眯眯驯服流浪猫一般张牙舞爪的小刺客,在猫猫呲牙咧嘴的威胁声中把它吃干抹净。戏中热吻,红帐浮腾。不需要任何指导,顾煜每一次把萧灼华亲得浑身发软气喘连连才作罢。大家都夸顾煜会演,萧灼华听了就很高兴,好像听到别人在夸自己家的小狗,随口骄傲地说一句:“他吻技一直很好的。”“哦?你怎么知道?”大家惊讶。萧灼华尴尬搪塞过去。又不能说他天天没事就啃我。萧灼华想。戏中武打,剑匕相击。不需要任何特效,顾煜每一次和萧灼华真刀实剑真实地打几个回合最后把老婆制服到床上,控制好力度不会让老婆受伤。大家都夸顾煜压迫感炸裂,萧灼华听了又高兴附和:“他压制别人的时候一直都很帅。”“哦……你怎么知道?”大家姨母笑。又不能说他上辈子天天压我。萧灼华汗颜。戏中骑射,将军驰骋。不需要任何保护,顾煜跃马扬鞭身负剑,乱花醉落星朗眼,俨然是一位威风凛凛的将军,导演说他把这个绝色演活了。大家看着顾煜一骑绝尘的帅气背影赞叹,萧灼华听了又忍不住插嘴:“他骑术很棒的!”“哦!你怎么知道?”大家磕疯了。又不能说他以前总是骑我。萧灼华脸红。远远望着顾煜飒爽的身影,萧灼华突然想到这么高又这么壮的alpha,也是欲望正足的时候,这一世还因为自己身体不好没有碰过他呢。 第105章 在酒店的时候,顾煜睡在萧灼华旁边,有时候感觉上来了就会像狗子一样黏着他嗷呜着说想要,萧灼华只好哄他等几天再补偿,不然按照顾煜的体力,第二天萧灼华走路都没力气,更别说拍戏。杀青第二天,萧灼华穿了喜欢的白衬衫,大清早就急匆匆拉着顾煜去登记结婚。他们手拉手去了很多地方,下午一起去超市挑给小桃子准备的婴儿床,傍晚一起去餐厅吃情侣双人餐,入夜一起去公园看暖沙边的戏水鸳鸯。月光倾泄于湖心波荡,晚风微凉,顾煜搂着萧灼华的肩膀静静坐在长椅上。顾煜低头看到萧灼华的睫毛很长,桃花眼倒映岸边路灯的光,月色偷偷停驻他的鼻梁。几个学声乐的女学生穿着旗袍在绕满爬山虎的凉亭彩排,夏蝉的闲鸣晕染悠扬的小曲,掺入几缕清洌的琵琶瑶琴。“君问归期红烛剪,薄泪沾裳,恨不戏水作鸳鸯。”“青砖檐下佳人面,桃花伞映多情眼。”“此生不悔同君见,四十三绣心冰坚。”“可怜良人坐痴院,牌坊千古思无眠。”“今生再续前世缘,夜雨沁凉,撑伞再过君身旁。”萧灼华缓缓闭眸,想起尘封在记忆中的往事。“小煜啊,”萧灼华涩声说,“上辈子的时候,你为什么那么突然就对我好?”“是你自尽那次吗?”顾煜下意识心疼地握住萧灼华的手腕。“你那时转变太快了,我一时都接受不过来,差点觉得你是被夏姑娘打得变成傻子了,想问又怕你生气。”萧灼华终于说出了埋在心中一辈子的疑惑。“其实你割腕之前,我走在街上,有个算命的大仙叫住我,说你夫人很快会一尸两命,”顾煜语气故作平淡,实际上心都在打颤,“我不信这些,以为他骗我,掉头就走。那个大仙追着我就在后面喊,去你府中的桃花树下每日磕头,磕够八十一天,桃花神可保孩儿性命,给桃花树上两根香,便是献上你余生官运和财气,每日对你夫人多加爱护,可续延你夫人近日该绝的命!”“你出事后,我真的被吓怕了,不敢把大仙的事对任何人说,怕说出来破解的方法就不灵了。我趁着没人整天磕头上香,后来小桃子果然平安出生了,我的官位和财路也断了,可是最后也没能留住你……后来我再也没见过那个大仙,早知道当初再多求些办法,哪怕让我把所有寿命换给你也好……”顾煜哽咽着说不出话。萧灼华温柔地摸摸他的脸,为这个堵在顾煜心头一辈子的秘密,默哀三分钟。回家路上他们遇到一个穿着奇怪的人,一副算命先生打扮。这不是顾煜前世见过的大仙,但他莫名觉得熟悉。“送先生们一卦,”那人戴着圆墨镜,神秘一笑,“今年喜得贵子。”“真的吗?”“谢谢祝福!”顾煜和萧灼华都很兴奋。 两人牵手回家,算命先生原来站立的地方,一只异瞳黑猫落在草地,舔了舔爪子。 大结局:世世同结鸳鸯扣暧昧的夜色在窗外流淌,远处霓虹阑珊在黑暗中雾化成一片。卧室灯光昏暗,萧灼华轻吻顾煜的唇,在他眼前蒙上黑色布条:“在这里乖乖等着,哥去给你准备惊喜。”“好。”顾煜虽然很急切但仍然把双手放在膝头,乖巧地配合萧灼华的小游戏。过了一会儿,萧灼华哒哒哒跑过来,顾煜听出来他踩着高跟鞋。“第一个惊喜,”萧灼华把一根细细的东西缠绕到顾煜手腕上,“我亲手编的红绳,你戴上它,我就把你的心栓住啦。”“好哎,”顾煜急不可耐,“我能摘下眼罩吗?”眼罩被萧灼华摘下,顾煜震惊地看到萧灼华头上的小兔子发箍,用卷发棒卷过的长发,以及身上的女仆装。萧灼华一脸魅惑站在床边,伸出左腿放在床上,黑丝在昏暗光线中勾人欲火:“第二个惊喜,我是小兔子女仆,请尽情吩咐我,主人。”“第三个惊喜,小兔子女仆的特殊服务……”萧灼华还没笑着说完,顾煜就抓着他的脚踝把他压到床上。“忍不了了,我现在就要吃小兔子……”年轻的alpha哪受得了这种诱惑,眼底贪婪泛红。萧灼华玩火的结果就是被狠狠干了一天,到后来他可怜兮兮求顾煜不要了不要了,顾煜说第一次怀孕几率高,就是不停下。萧灼华嗓子哭哑了,屁股疼得要命,原本平坦的小肚子被塞得像怀孕三四个月那么大,然后躺在床上发烧三天。不过辛苦是值得的,半个月后,萧灼华把两条杠的验孕棒拿给顾煜看:“我们要当爸爸啦!”顾煜幸福得快窒息,抱住萧灼华久久说不出话。因为身体不能承受工作,萧灼华发布了结婚生子的退圈声明。粉丝们有的愤恨顾煜夺妻之仇,有的说萧灼华图钱顾煜图色,有的舍不得萧灼华离开。顾煜看着屏幕上黑粉的网暴气得够呛。萧灼华只是淡淡笑笑:“没关系的,我不可能让所有人都满意,就算做得再好也总有人挑刺的。”“我替你骂他们。”顾煜说着就要扣键盘。萧灼华赶紧制止他:“黑粉不喜欢我,说什么都无所谓的,你一直喜欢我就够了呀。” 第106章 萧灼华怀孕后需要照顾,顾煜天天旷工在家陪他。萧灼华闻到油烟想吐,顾煜就笨手笨脚慢慢在网上学着做饭给他吃;萧灼华情绪不稳定,顾煜就抱着他轻声哄,变着法给萧灼华买小礼物;萧灼华身体不好,顾煜花高价找了老中医开中药,每天亲自给萧灼华熬。阳光柔和的清晨,顾煜醒来第一件是就是亲亲怀里的萧灼华,然后亲亲萧灼华的肚子。萧灼华身上发懒不想起床,顾煜就把爱心早餐做好放到床头柜喂他吃。慵懒惬意的午后,萧灼华坐在小摇椅上看书,阳光洒在他隆起的肚子上,顾煜在厨房给他熬中药,咕嘟咕嘟的药香温暖了时光。萧灼华不时对着厨房叫一声“顾煜”,顾煜听到了就回答“哎”,这种对话没有什么目的,爱人在就心安。宁静悠闲的夜晚,顾煜和萧灼华依偎在床头,披着一床被子,床上堆满顾煜准备的水果和健康小零食,用投影看他们一起演的小甜剧。萧灼华肚子里的小桃子好像也很喜欢看,每到这时候就动得很欢,顾煜把掌心覆在萧灼华圆滚滚的肚子上一脸认真给小家伙解说剧情,萧灼华就笑个不停。意乱情迷的午夜,萧灼华有时候穿着小吊带,有时候扮成怀孕的小猫咪,有时候戴着小狐狸尾巴,把顾煜迷得一愣一愣。萧灼华扶着大肚子坐在顾煜身上发出舒服的喘息,顾煜总要提醒他慢一点,不要太累了。萧灼华的身体一天比一天好,和顾煜的感情也越来越好,小桃子也在慢慢长大,很懂事没有让萧灼华吃太多苦。顾煜不想自己的妻子再受前世五日产子的煎熬,提前预约了手术把小桃子剖出来。术后的刀口疼避免不了,顾煜在萧灼华身边一刻不离照顾着。萧灼华控制不了小便崩溃地哭,顾煜温柔地搂着他说没关系,老公给你擦擦不就好了。萧灼华产后必须下地走走,五脏六腑都在疼,顾煜就撑在他身前鼓励,老婆好棒,再走一步就更棒了。萧灼华没有奶水觉得自责,顾煜准时准点给小桃子喂奶粉,安慰萧灼华说奶粉也很有营养的。萧灼华心疼顾煜不眠不休伺候他,顾煜心疼萧灼华受罪给他生宝宝。萧灼华说我想给你生好多小宝宝,顾煜摇头说不行,过段时间自己就去结扎,老婆只生一个小桃子就足够了。医生惊叹地说顾煜好爱老婆,一般alpha根本做不到这份上,顾煜腼腆地笑笑,眼里有泪光闪烁:“老婆就是要疼爱的嘛,在一起多不容易啊。”为了萧灼华更好恢复,顾煜在城郊买了依山傍水的大院,两个人带着小桃子搬去了那里。顾煜在院子里移栽一棵长势正好的武陵色,好像前世那样。萧灼华抱着肉乎乎的小桃子站在树下,顾煜上前吻了他。这一吻穿越千年前的眼泪,颠覆落花葬流的遗憾,续写曾经漏断古街的忘川水。顾煜永远不会告诉萧灼华,前世的他为了这一刻,日日夜夜上香叩首于佛前,在奈何桥的钟声里求动了苍天。萧灼华也永远不会告诉顾煜,前世的他寄托魂魄于桃树霜雪经年,只为于顾煜一起再续前缘。 如今一切都不重要了,他们的眼里只倒映彼此的样子。“我想再写一篇文章。”顾煜捏捏萧灼华怀里的小桃子,微笑着不经意说。“写什么呢?”萧灼华语气温软,眼中含笑。于是顾煜握住萧灼华的手轻轻吻一下,随即出口成章:“武陵色如旧,庭前吾妻候。”“树长寿,君心久,世世同结鸳鸯扣。”—全文完— 给自己的文评去年这时候《庭有武陵色》正式开始连载,现在已经完结很久了。重读自己的旧作,发现不少问题,但我并不打算改。如今的看法不能替代当时的心境,很多时候言语也说不清。这本书凝聚着我和另一位原耽作者的心血,她写文的才情远高于我,我想我这辈子都不会写得像她那样好。这本书的大纲在我14岁那年与那位故人共同手稿编撰,全文预计字数近一百万,那年冬,故人死,我至此封笔。16岁,我闲居在家,大病无聊,自以为命不久矣,把大纲几度删减,将全文改编成短篇。(如今看来确实残缺很多东西,很多地方不合逻辑,我自我检讨)17岁,也就是今年,虽然总是口嗨说自己是茶一刀,但看到读者们伤心,其实我心里也不是滋味,身体一恢复就抽空续写了重生番外。有读者问过我今年为什么突然改笔名。我以前喜欢山茶花,买了很多盆栽来种,但是精心侍弄半天,一盆也没养活。故人死之年送我一盆昙花,起初看着不起眼,我只当草养着,故人死后几年,我养山茶还是不成功,那盆昙花反而越长越好,一年能开好几回,一回花开五六朵,碧叶葳蕤可及我肩。这世间最是执念禁锢人,我觉得我是时候该放下一些东西了。君赠琼昙年年开,君骨销泥深深埋。今年清明节我没能抽空给故人上坟,趁着昨天中秋去看了她,也算是我们团圆了。故人死时我不在她身边,看着她坟前凄凄的草,我突然想到她病入膏肓时的那段时间对我是否有难诉的话语,最终都被她藏在诀别的梦里。我知道人总要走出过往,但我还是忍不住幻想,如果有来生的话,让我再遇见你吧。 第107章 诀别书亲爱的读者宝贝们,我是微雨琼昙(微雨山茶)好久不见哇!今天呢,很遗憾地宣布一件事情,我以后没机会再写文了。重病这几年反复发作,到现在治疗也没什么意义了,我决定放弃治疗,有尊严地离开。之前我逼自己切断了和所有可爱读者们的联系,因为我怕你们知道我的情况后会伤心,所以想自己承受。但是最后我还是舍不得你们,思来想去,在彻底消失在这世上之前,我想和你们好好道个别。也许是因为之前活得太苦,所以格外珍惜和你们相处的日子,基本每一条评论和聊天记录我都截图保存,撑不下去的时候就翻出来看看。是你们纯粹的喜欢让我坚持活下去很长时间。前几天故人送我的昙花毫无征兆就死了,死前还开了最后一朵花。我把最后的那朵做成干花,希望能保存久一些。以前那盆昙花摆放的地方,如今空荡荡什么都没有。花犹如此,人何以堪。最后的时间,我想带着干花去长白山,那是我和故人以前约定过长大后一起去的地方。值得庆幸的是,不管这本书写得好坏与否,我把我们的书写完了,我对得起泉下的故人。最开始大家都在鼓励我,真的很感谢。后来看得人多了,私聊骂我的也来了,我觉得很对不住大家,如果时间和身体允许,能写得再好一些就好了。不要为我难过,我只是去找故人团聚啦。这些年我变了很多,哈哈,不知道她能不能认得我。我一边写一边哭,不知所言。总之,谢谢大家的陪伴,能遇见你们是我这辈子最幸运的事。也许多年以后再也没人记得,曾有个古怪的小女孩,用自己仅有的生命、青涩的热情讲述过一个桃花下的故事。 新年特别番外 “叮叮叮”门铃声响起。在窗边呆坐的小作者眼神呆滞抬起头,拢了拢身上的披肩,慢吞吞把门打开。门外许多双星星眼齐刷刷看向她:“妈咪!新年快乐!”小作者来不及惊喜,《庭有武陵色》全员都争先恐后涌入她冷清清的家。问:去创作你的妈咪家里,你会干什么?萧灼华:(抢先贴贴妈咪)把自己生的崽崽抱起来,让妈咪摸。顾煜:妈咪先摸我!(小狗摇尾巴)夏知秋:不多说了,我陪妈喝二两!江鸳:妈咪身体刚好怎么可以喝9!妈咪看我表演节目!(耍斧头)苏云澈:妈咪记得按时吃药,不能吃生冷辛辣,不能熬夜劳累……(碎碎念)何莲:(一把捂住苏云澈的嘴)大过年的烦死了!(变脸)妈咪你不要听这个碎嘴子唠叨,我缝了平安荷包送给你(递出拿着荷包的崽崽)律青:(气喘吁吁)(放下一堆草原特产)(挠头)(不知道说什么)依桑:(系围裙去厨房)大家喝甜奶茶还是咸奶茶?律依and律桑:(虎头虎脑蹭上)要妈咪抱抱!我先来(挤来挤去)看着大家叽叽喳喳十分热闹的样子,小作者眯起眼睛笑得开心。窗外的雪纷纷扬扬落下,天地间开满洁白的花。新年快乐家人们,和大家汇报一下最近的好消息:我的病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不影响正常生活。目前能吃能睡,活的嘎嘎好。看了看自己的诀别书,尴尬得要死。之前我说我要去长白山,其实最后也没去。临行那天夜里我东西都收拾好了,晚上梦见故人了。我哭着对她说我活不下去了要去找你,她打了我一拳说我不要你,滚回去给我们的读者写文。然后我就醒了,醒来没几个小时就打听到一个治我这种怪病特别厉害的老中医,本来被各种大医院折磨到放弃治疗的我突然就又想治了。每天两大碗中药虽然很苦,但是把我治好了我就很满意ヽ(≈039;3`)ノ还有就是以后产粮要换地方了,详情见新的微博:暖雨溶月,没错,开了大长篇新文继续深耕生子题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