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主为何这样》 1 001 乌陵行终究还是走上了前任魔主的老路。 接到“乌陵行喜欢上天界的晏清”这个消息的时候,佘褚心里那块悬了多年的石头终于咣当砸地,脑中只剩下这句话。 自盘古开天辟地起,宇宙分为天、地、人三界,三界又分六国。其中,天界以穹苍国为尊,地界听思幽为号,本是老死不相往来。然而地界现任魔主乌陵行,却是前任思幽少主与穹苍帝姬的孩子。 对向来自诩天界至尊的穹苍国来说,帝姬被地界的尊主抢走结了亲,这无疑是极大的侮辱和挑衅。 因为这桩婚事,当年天界和地界打了约莫快有一百年。打到老一辈死的死伤的伤,打到前任少主和那位公主都死了也能没停下,直到打到不能打了,打不动了,双方才签了休战协议,得了这现下安稳。 佘褚的母亲,地界的三尊之一,也死在那场旷日持久的战争里。 佘褚母亲死的时候她还很小,别的都记不清了,只记得母亲最后一次出征前抱着她,和她抱怨说这仗打的乌烟瘴气,烦人。母亲的师兄,同为地界三尊之一的羽惊也在这场战争中受了重伤,自此再不能挥出惊艳三界的凛雪刀,只能将养着,从威震天界的血魔成了她和乌陵行的老师。 身边最亲近的人,没有一个从这场战争中得了好处,佘褚厌恶战争,极其重视两界之间的和平也是理所当然。 羽惊在授课的时候,曾经安慰过因战争而焦虑的她:“天界那群家伙讲究师出有名,况且这仗也打的他们元气大伤。若非再出一件他们决不能容忍的事来,两界之间,至少可得千年安稳。阿褚,你娘打得狠,他们不敢轻易再动手的。再说乌陵行这小子别的不行,打架最行,有他在,就算真又打起来了,我们也不会输。” 佘褚从没想过输赢的问题,她虽然位极人臣,是地界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新任七杀尊,然而却不爱打仗。 与封号和职位截然相反的,她热衷和平。 这么些年来,在佘褚的用心经营下,天界和地界之间关系尚且算得融洽。虽说尚未到互通开界的地步,在人界里碰上了,总归不会拔剑就打。 佘褚是很满意如今和平大趋势的局面的,直到乌陵行犯了和他爹一样的毛病。 当年佘褚在听完羽惊所说的“师出有名”后,几乎是立刻就联想到了先前战争的源头——魔主抢娶了神族的公主。听说审美这个东西是会遗传的,想到乌陵行是板上钉钉的下任魔主,佘褚就开始担心他会不会也有一天看上神族的女弟子,然后和他爹一样,不管不顾抢回来,以致双方开战。 所以在羽惊给他们上课的间隙,佘褚曾悄声问过自己的发小: “乌七,你喜欢什么样的女孩子啊?” 年少的魔主当场就被这句话问红了脸,他憋了半天,也盯了佘褚半天,最终含糊道:“好看的。” 这个答案很让佘褚心揪,众所周知,前任魔主抢穹苍帝姬就是因为人家好看。她劝自己的发小:“选魔后还是要发掘内在美啊,光看脸太肤浅了。” 那时候的乌陵行就有了日后蛮狠个性的雏形,当时就说:“我就喜欢那样的!我是未来的魔主,我说了算——谁不许我就杀谁!” 佘褚听得发愁。她是女孩子,比乌陵行早熟,觉得自己有必要掰正自己发小的想法,便举手对授课的羽惊说:“破军尊,乌七说他不爱听课,他要跑出去玩!” 羽惊最重他俩的学业,不然也不会亲自来教。听见这话当场脸就黑了,罚了乌陵行抄十遍摩罗经。 乌陵行最讨厌抄书,一边抄一边骂:“佘褚,你行的,你给我等着。” 佘褚一点都不怕他放的狠话。 乌陵行是脾气坏,但他们俩从小一起长大,感情不同旁人。况且乌陵行要是真敢动手,羽惊是能祭出他的凛雪刀的。 只是乌陵行喜欢美人这一点,还是令佘褚生出了忧虑。 地界不缺美人,然而乌陵行都没有兴趣。他越是对地界的美人没兴趣,佘褚就越担心他对神族那样的感兴趣。 为此她不惜在乌陵行成年后严防死守,恨不能将天界所有的女人都在他眼前隔开,深怕他颜狗本性发作,学他爹抢人引战。 只恨千防万防,还是没防住。 ——谁他妈能想到被仙域尊为瑶君的穹苍晏清会经过地界的火海取药,还正巧被乌陵行看见了啊! 下属来报的时候,显然也是被乌陵行发疯的行为给吓到了,颤颤巍巍地和佘褚说:“七杀尊,魔主、魔主他说他要去穹苍提亲,谁拦杀谁。小的们实在是不知该怎么办了,只能求七杀尊去拦拦魔主。” 佘褚琢磨着那句“谁拦杀谁”,头痛了片刻,沉吟道:“这个消息还有谁知道?” 下属回报:“按照您之前吩咐,消息全部拦下了。没有人将这事传出去,只有魔主殿中的几个侍从清楚,目前也已将他们控制了。” 佘褚点头,事情还有回转的希望。她一边起身打算去劝发小,一边顺口问:“穹苍的晏清长什么样,让我看看乌陵行喜欢的款,以后在地界里头找找,看能不能找到类似的。” 下属面露为难的神色,一边取了晏清的画像来,一边说:“找类似的,怕是有点难。” 晏清作为神族的希望,在天界很有名,要弄到她的画像并不难。 佘褚一边说:“难,有多难啊?”一边看了眼画。 然后她顿住了。 画中人粉面星眸,气质清透。明明穿得是仙域学府统一的、还不分男女的制服,却美如群玉瑶台,世间无双。 这岂止是好看? 这长相简直是往颜狗的心脏上连打九十九道天雷。 佘褚合上画卷,掩面长叹一声。 这长相,别说乌陵行,她作为女人都心动。 完了。佘褚痛苦地想,乌陵行救不回来了! 作为此代魔主,乌陵行住在建于地界灵脉核心的扶桑宫。 因灵气充沛,扶桑宫周身雾气渺渺。只是这雾气放在天界是仙气渺渺,搁在地界,就是阴风恻恻。 乌陵行这会儿也够阴恻恻的。 他一身黑衣蟒袍,倚在宫外回廊的黑色漆柱边,能把山头踢削的腿正搁在作为漆柱边装饰的恶龙脑袋上,漂亮的眼睛微微上挑,满脸都写着“我很不爽”。 引路的下属被他周身低气压吓得接近不能,佘褚宽慰了两句,自己走了过去,咳了一声。 乌陵行正烦着,听见声音就骂:“和老头子们说了吗,老子要娶穹苍的晏清,这个他们许不许啊!” 佘褚一听这话大惊失色,她道:“什么,你还打算把这事闹上长老那去?” 乌陵行正要骂更难听的,听见佘褚的声音,语调一收,憋了回去。 他回头看见佘褚,长长的睫毛垂了下,随后说:“老头子们又要拿你来堵我?”他有些凶起来:“佘褚我告诉你,这事没得商量。你来也没用。我忍那群老不死很久了,这事他们如果不同意,我就屠了四老殿!” 佘褚看起来老成,其实她比乌陵行也没早生几年,当场一脾气上来,也回呛说:“屠屠屠,不屠是孙子!你今儿把四长老杀了,明儿四族族长就能闹上破军尊的门,逼你给说法!” 乌陵行闻言,阴恻恻道:“好啊,正好都宰了。我早就看他们也不顺眼了。” 佘褚差点一口气没上来,她缓了缓,问:“好,四族族长你也杀,那四族事务你料理吗?先不提与妖国与无妄海的关系,东南西北四个口,火海刀山绝崖骨境,你就说你能干哪个!” 乌陵行闭嘴,他烦躁道:“总能找到人干。” 佘褚道:“你连人族长都杀了,能找到什么忠臣为你效命?” 乌陵行看了佘褚一眼,半晌道:“佘褚,你是不是被羽惊教傻了,我们地界要什么忠诚,我能杀他们,他们杀不了我就行了。” 佘褚瞪圆了眼,指着乌陵行指责道:“你、你这是暴|政!” 乌陵行倒是不这么觉得,他满不在乎地说:“这就暴|政啦,我还没做更过分的呢。” 听到这里,常年善后,收拾的烂摊子没有一千也有八百的佘褚,终于忍无可忍。她怒气冲冠,脑子一昏,撸起了袖子就猛拍了乌陵行的脑袋一下:“你还想给我做更过分的!” 这一巴掌下去,乌陵行愣住了,佘褚也愣住了。 在地界,甭管具体掌权的人是谁,大家的精神领袖,地界三国唯一的主人都是乌陵行。就像天界尊崇穹苍国主为天帝、人界奉养人皇血脉一样,地界供着乌陵行。 他可以把你打得半死不活,但你不能对他动手。 这是犯上。 见到了这一幕的侍从伏跪在地瑟瑟发抖,恨不得把眼睛都给扣出来。 乌陵行脸色几经变化,最终冷冷问侍从:“你们看见了?” 侍从们哪敢说话。 佘褚觉得他们也可怜,刚要开口认了这个罚,乌陵行就掐着她的手腕阴着脸说:“七杀尊刚才给我正了正头冠,看见没有?” 侍从们傻了。好半晌才有机灵的,颤颤微微说了句:“看见了,七杀尊与魔主感情亲厚,一如往日。” 乌陵行满意了,然后恢复吵架的气势,和佘褚叫道:“佘褚,你没用!你就拿我这事去和老头子们说!羽惊也不能拦我!” 佘褚拽回了自己的手,面无表情地想:乌陵行是没救了,地界还有救。 2 002 佘褚也不是头一回替乌陵行收拾烂摊子了。 自三百岁成年,她从羽惊手中接过她母亲的遗物尊位,在无妄海发誓要对乌陵行忠诚、护佑他一生万全起——她就步入了不停为乌陵行善后的日子。 说实话,如果不是上次大战把乌氏一脉差不多打尽,只剩下了乌陵行这一脉,以乌陵行的脾气秉性,羽惊原是不会强硬令他继位的。 乌陵行的个性比起魔主,更适合去做阵前杀敌的大将。 羽惊也说过,若是没有那场大战,乌陵行的兄弟还活着,地界的尊主大可由他来做,乌陵行可以尽情释放他的暴脾气,以慑天界。 只可惜没有如果。 作为金乌氏最后的骨血,乌陵行非得继承魔主之位、住进扶桑宫不可。就像她,即便百般不愿,也扭不得她母亲遗部意志,非得去当这个七杀尊,摄战事。 佘褚的父亲是人族,大概是因为身体中留着一半人族血统的缘故,佘褚要比地界任何一人,都更能体会他人的处境。正是因为同情乌陵行的这别无选择,她才点头做了这劳什子的七杀尊,日批奏折三百篇不算,还得为他的任性擦屁股。 有时候,佘褚真是想撂挑子不干了。便是佛子,在面对做不完的功课时,也是会有脾气的。佘褚岂止是有做不完的工作,她是好不容易做完了,乌陵行总能给她添点新事。 只是从前,他的任性还局限于地界,不管怎么闹,羽惊和她总能兜底。这次闹得实在大了些,若是真按照他的心意行事了,佘褚这七杀尊只怕就真得披甲上阵,去打她最厌恶的仗了。 ——决不能让乌陵行真去穹苍抢亲。 佘褚在安抚好乌陵行后,刚踏出扶桑店,就忘掉了自己先前对乌陵行说的那句:“你等我想想办法”,满脑子都是如何才能棒打鸳鸯。 可她只要一回想起画卷上晏清超脱出性别的美貌,即刻又觉得这事八成做不到。 就乌陵行那颜狗脑袋,怎么可能在见过晏清后,再能看上其他人啊!? 就在佘褚认真思考,联合羽惊将乌陵行自此关在地界来维系两界和平的可行性时,下属又报丹霄宫主来访。 佘褚闻言一怔,下意识问了句时间:“今天已是人间十五了吗?” 人族因寿数与其他种族都不同,因而所用历法也与另两界不同。佘褚往日里都是会仔细换算,记上十五之日,这段时间实在是杂事太多,以致都忘了朋友来访的日子。 下属恭敬答:“正是,丹霄宫主已在金风殿里了。” 佘褚顿时也顾不得乌陵行了,连又往金风殿去。 丹霄宫是仙域势力。 众所周知,仙域是天界三方势力之一,仙域巨擘庚子学府与穹苍天帝更是数代姻亲,由此足见两方相交之深。 丹霄宫虽算不得仙域巨擘,但与庚子学府也是多年盟友,因此在仙域、乃至穹苍都说得上话。 而此代的丹霄宫主岐覆舟,正巧也是佘褚的发小之一。 佘褚到金风殿时,岐覆舟正在看立于主坐后方的巨大玉璧。这块玉璧乃是摩侯族所献,经由城中能工巧匠之手,以昔年大战为主题,雕了这块玉璧。因为这玉璧上刻画的主要是佘褚母亲的战功,所以羽惊在考虑后干脆就送来了她的金风殿,而这么大一块玉璧,也不是哪儿都能放,加上佘褚并不在乎这些细节,她的总管便将这玉璧搁在了她大殿内。 看着岐覆舟盯着一块雕刻着战争的玉璧,佘褚不由自主地感到一阵羞窘。 比她还惨,岐覆舟的双亲俱亡于当年的大战,要不是因此,他一个仙族后裔,也不会落在地界过完童年。 如今苦主在场,她的店里还大张旗鼓地立着罪源之象,佘褚颇有一种欺负到别人脸上的不适感,当场咳嗽了几声,吸引来岐覆舟的视线,希望将他的注意转走。 佘褚道:“你这次怎么到的这么早?魔主有点急事要处理,恐怕这次不能来见你。” 岐覆舟打小就是个人精,瞧见了佘褚情态举止,好似他从未瞧见过那块玉璧般,含笑对佘褚道:“不是我来得早,是你今日太忙了。” 待佘褚走近,他等了等,至四下无人,才又凝视着她轻声问:“乌陵行出什么事了吗?” 话虽然是问话,但语气却是肯定的。 从小一起长大,佘褚自然了解岐覆舟有多聪明,她从没想过能瞒他,更何况,以他们三人之间的感情算,佘褚也觉得没必要瞒他。 她坐了下来,直接闷了侍女端给岐覆舟的茶,缓了口气,才苦恼道:“乌陵行看上了晏清。” 岐覆舟原本在为她添茶,听到这句话,他添茶的动作微顿,纤长的浓羽微眨,像极了雁过清池,只是未留下任何痕迹。他执壶的手平稳将茶水继续倒入杯中,不紧不慢道:“我以为是什么大事,原来是这个。” 佘褚闻言急了,她低声抱怨道:“这难道不是大事?” 岐覆舟神情自在,气度沉稳,他悠然说:“总好过他看上天帝吧?” 佘褚原本再喝第二杯水,听到这话,差点要被呛死。她连咳数声,才憋红了脸道:“你在开什么玩笑呢!” 岐覆舟自然道:“我没开玩笑。乌陵行看上了穹苍天帝,那才叫对天界的侮辱,是会即刻引发战争的大事。如今他只是看上了晏清——仙域喜欢晏清的多了去了,他的喜欢不算什么,自然也不是大事。” 佘褚原本还要辨白两句,说一说乌陵行的行动力,以及当年大战的诱因——她瞥见了岐覆舟的表情。 岐覆舟实在是太冷静了——虽然他大多时候,都是这幅冷静到仿佛冷血的态度,但是佘褚知道,他对她和乌陵行是不一样的。他们三个人都因战争失去了亲人,在混乱中相扶长大,互为彼此的依靠,时至今日,虽各有职责心志,可心底仍是一处的。 就像佘褚能忍下乌陵行的任性,为他当这七杀尊一样,岐覆舟也不会拿她与乌陵行的身家性命开玩笑。 如今他神色如此放松,明显就是他已经想好了对策,知道该如何解决这场危机。 佘褚即刻便冷静下来了。 她瞅着岐覆舟,见他悠闲到甚至开始挑拣茶点了,终于还是不耐烦地敲了敲桌子,开口道:“有办法就快说。从小就烦你这揣着明白装糊涂。” 岐覆舟扫了佘褚一眼,也不生气她的说辞。 他收回双手,慢声道:“当年开战的结症,是涟嫣公主与现如今的学府主应祭酒有婚约。上代魔主做的事,是抢亲、是横刀夺爱、是生隙于穹苍与仙域。作为天界之首,穹苍天帝当然需要拿出态度来,不惜开战也要同思幽讨说法。同样的,思幽为地界之首,自然也不能轻易向天界低头,当天帝以开战为威胁,涟嫣公主是去是留便不再是关键,先魔主必须应战,才能表明地界无需向天界低头,思幽不朝穹苍。” 佘褚挥了挥手:“这些我知道,说点有用的。” 岐覆舟看着她摇了摇头,叹了口气,方才又说:“涟嫣公主一事是不得不打,可晏清又没与谁有婚约,既然天界与地界已握手言和,仙域又与穹苍另换了他人联姻,乌陵行又为何不能喜欢晏清?若是晏清自愿归于思幽,便是天帝也无甚可说。天地两界,就算做不成亲家,也无理由为小子间的情仇开战。” 佘褚恍然大悟:“你是说,如果晏清也喜欢上乌陵行,她自愿嫁来地界的话,便是天帝也说不了什么闲话。运气好,天界与地界就此有姻亲之亲了,即便是运气不好,至多也就是晏清失了瑶君身份,穹苍也没借口为此发兵。” 岐覆舟和善地笑道:“你确实要比乌陵行聪明一点。” 佘褚:“……” 佘褚从不在这种事上与岐覆舟论长短,岐覆舟确实给她提供了一条新的思路。 确实,上一辈的事情里夹杂了太多姻亲之外的东西,这些东西在乌陵行和晏清之间却不存在。 佘褚想明白的很快,她甚至开始隐隐做梦——或许能借此与天界就此也结为姻亲,以便巩固和盟。 好在她理智尚存,对岐覆舟的认知令她谨慎道:“听说,晏清是天帝内侄,姿容、品性、天赋样样出众,庚子学府的应祭酒更是亲为其师——这样的人,即便不至于到为此开战的地步,天帝又真的能允可吗?该不会最后上演一场天地永诀,让乌陵行空欢喜、悲百年吧?” 考虑到乌陵行的性格,佘褚还有一句没说——如果天帝真的为此囚禁晏清,以乌陵行的性格,即便她压住军队不发,他也是会独自一人打上天界的。 考虑到他的实力,佘褚认为,打进穹苍、杀至力竭是很有可能的结局。届时乌陵行一死,地界必会群情激奋,这样一来,便是天帝不发兵,也得是他们地界发兵了。 岐覆舟见她犹疑,忍不住地摇头叹息。 他搁下茶杯,瞧着佘褚连点了三下桌面,叹道:“小褚啊小褚,三百年过去,你倒是把乌陵行当成真傻瓜了。” 佘褚正欲反驳,岐覆舟淡声道:“只要晏清点头,乌陵行不会遣使者求亲吗?走正途,地界又有你帮他,只需舍出些代价,你怎知天帝不会允可?那又不是他的孩子,即便天资过人,也只是内侄。这样一个声名斐然的同族子弟留在穹苍,也未必是他想要的。” 3 003 与岐覆舟暂别,回去扶桑宫的佘褚心思沉重。 乌陵行耐着性子已经等了一下午,远远瞧见佘褚来,一双寒星蓦地亮起。待佘褚走近,他瞧见她没精打采的模样,一对眉头又不由皱起,不痛快道:“长老院又找你麻烦了?” “只要你不给我添麻烦,我便没有麻烦。” 佘褚叹了口气,她抬头看向乌陵行。地界也近夜,乌陵行笼在半明不暗的光里,又穿着厚重繁复的选择礼服,影子长长地横贯在他们之间,让佘褚错觉他们距离好远。 他们之间的距离确实很远。 主与从,一字之差,便隔了整座扶桑金殿,便从亲人变成了主与仆。 不过佘褚也明白,他们之间的身份转变,迫于规则而拉开的距离,这些都不是乌陵行的本意。 与岐覆舟天然看不起所有人、笑容都掩藏不住的淡泊冰凉不同,乌陵行的远,更像是被强制关进木盒的火种。从外来看,他端坐高位、拒绝了所有人,比岐覆舟更难接近——可你知道木盒里是火,也明白这火终有一天关不住他。他之所以现在还愿意孤零零地待在里面,只是因为盒子外镶嵌着她,锁是羽惊,他舍不得伤到他们。 他之所以会保留着那一点距离,也是为了他们。 佘褚虽算不得好人,但也不至于将好心当做坏意。 乌陵行为着羽惊的希望做了魔主,她也因此为乌陵行打了三百年的工,仔细算算,她也没欠乌陵行的。 所以她向前一步,直接踩碎了拦着他们俩的阴影,先做了句试探:“阿舟来了,还带了不少新奇玩意来,看起来在仙域过得也不错。” 乌陵行没佘褚那么多事情要忙,对于今日岐覆舟来访一事是心中有数的。他面上一点波澜未起,只是掀了下眼皮说:“他当然过得不错。你递给我有关天界最新的消息记录里不是提过,穹苍的小皇子很欣赏他,一心想要做他的兄弟吗?有穹苍给他撑腰,你也不必再担心他会因当年在地界长大的经历而被天界为难。” 佘褚先是惊讶乌陵行竟然也会看她递过去的奏疏,片刻后又反应过来,现在的重点不是他看不看政事,而是晏清的事。 见乌陵行对岐覆舟态度未变,她便继续试探道:“不错,阿舟如今算是丹霄宫真正的主人了。你也知道,因为两界不通的缘故,细作能传回的消息有限,我们对天界的了解也相当少,阿舟来,我自然是要和他多聊聊的。” 乌陵行可无可无地点头,听得心不在焉。 佘褚见状,更进一步:“你说巧不巧,阿舟告诉我,他们丹霄宫最近刚招收了一批女修,其中不乏美人。他甚至向我拍胸脯保证,有几个,甚至可以媲美晏清!” 佘褚一直盯着乌陵行,发现他在听到这句话后,表情便变得警觉,知道自己再说下去成功的可能性不大。然而话都说到这步了,此时放弃未免可惜。所以她还是怀着最后一丝期待、说出了最终的目的。 “你看,”佘褚苦口婆心,“如果你喜欢神族那样的,丹霄宫的行不行呢?” “阿舟说他是不会阻拦的。” 不知为何,这话一说完,佘褚觉得天在瞬间黑了,扶桑宫的风都变得更冷些。 佘褚搓了搓胳膊,再去瞧乌陵行的反应。 乌陵行的脸在廊下明暗不清,好半晌,她才听见他咬牙切齿道:“你当我是你吗?没有栗子糕杏仁糕也行。” 佘褚:“……”这话说的有些不礼貌了。 她考虑到乌陵行的脾性,还是耐着性子与他继续说:“不是让你去吃杏仁糕,我的意思是,晏清不太配你。” 乌陵行漆黑的眼睛看着她,好半晌才似笑非笑,阴阳怪气道:“哦,如果晏清都配不上我,那你觉得谁才配得上?” 佘褚:“……”你倒是不觉得我是在说你配不上晏清。 这话可不能当面说,佘褚深知乌陵行发疯不讲道理。她默念了数遍“他是魔主不能动手”,方才忍下,慢吞吞地还真给了乌陵行一个名字。 “王姬琰。”佘褚坦诚道,“先前羽惊有和长老院商量过,他们想为你求娶人族的帝姬,拉拢人界。算起来她曾祖母是岐覆舟的表妹,我的堂妹,和咱们关系也近。” 眼看乌陵行脸色越来越难看,佘褚不得不闭嘴。 乌陵行的拳头捏得咯咯作响,佘褚甚至怀疑要是此刻站在他面前的不是自己,他是不是就要拆了扶桑宫了。 他冷着脸说:“佘褚,这件事我没有开玩笑,你最好也别再和我开玩笑。” 好在他还是顾忌到了佘褚的身份,没有说出什么难听的话。 察觉到乌陵行态度坚决,佘褚也不再自讨没趣。 她掠过了先前的话题,与乌陵行说:“阿舟等着我们一起用饭呢。这事之后再提,先去金风殿,别让他久等。” 金风殿里,侍女尽退。席上的三个人各怀心思,一顿饭吃的都不知味。 最先放下筷子的是岐覆舟。他取过帕子擦了擦什么也没有的嘴角,扫了神游天外的乌陵行和沉默寡言的佘褚,轻笑了一声,慢悠悠道:“今天这是怎么了,两个都不欢迎我来做客吗?亏我还为你们带了礼物。” 乌陵行要晏清的态度太坚决,佘褚实在无心吃饭。岐覆舟打破沉默,看似在解围,实则却是在取笑佘褚进退两难的处境。而他之前给佘褚支的那招——那根本就不叫招。 佘褚看了岐覆舟一眼,心中暗道:让晏清喜欢乌陵行这办法,需行的隐秘。而岐覆舟作为世上最了解她的人之一,很清楚在长老院的钳制下,她根本就没有合适的人手。 岐覆舟如今笑得越悠闲,她越觉得他在看热闹。 她自父亲也去后,除去羽惊,于人世间也就岐覆舟与乌陵行这两个亲友。如今倒好,这两人,一个尽给她找麻烦,一个站在岸上看笑话,都没长成好东西。 佘褚也是有脾性的,她脾气上来,当下也搁下了筷子,回了岐覆舟一句:“不要装傻子,你明知道我没胃口吃饭。” 岐覆舟一点都不生气佘褚的态度,他甚至认可地点了点头,而后又问乌陵行:“魔主,你的七杀尊心情这么糟,你有解决办法吗?” 若是往常,他与佘褚起冲突,岐覆舟来做这个拦停,乌陵行都会很上道地接过台阶就下。 他虽然爱闯祸,但是认错态度一直都不错。 可这一次,他算是吃了秤砣铁了心,岐覆舟话都递到这儿了,他也只是僵着脖子说:“我早说了,让她不要管这事。就让我和那帮老不死的直接谈!就算我们谈崩了,又不会影响她的位置。” 佘褚听到这话就来气,更何况这是她今天第二次听到乌陵行说这样的混账话了。 岐覆舟不是外人,所以她也不必顾忌,当场就呛道:“你当魔主多少年了?快三百年了吧。三百年,我递给的奏疏你哪怕一天就看一本,也该知道地界不能再失去一位魔主了!你和长老院闹崩,只会让天界拍手称快。你有想过思幽的未来吗?有想过妖国与鬼族会因此事而对思幽改变态度吗?” 乌陵行被她堵得哑口无言。 他不喜政事,就是为了帮他料理这些,羽惊才排除万难,让佘褚坐上了七杀尊的位置,好有资格替他摄政。否则,凭罗刹族三万骁勇,怎会选不出个更合适、更能服众的七杀尊来? 他知道这些年来,都是佘褚在帮他分担责任,故而在她骂他偷懒这事上,从不敢反驳。 可今日毕竟岐覆舟在场,他多少要些面子,少不得要装个威风。 所以他说:“没有长老院,就不会有闹崩。” 佘褚目瞪口呆。 这又是乌陵行在今日内第二次表露他对长老院的杀意了。 说老实话,佘褚也讨厌这帮老不死。可思幽的长老院,乃是思幽建国之主应予协助他立国的四族的“分天下”。思幽国主要由佘褚的母族罗刹、羽惊所出的夜叉、与夜叉关系亲密的修罗以及后来成为历代魔主母族,又因第七代魔主兼任族长,而成了代表乌氏一族的摩侯——这四族构成。 四族势力盘根交错,互相牵制。长老院的成立,在前期确实很有效的约束了魔主的绝对权利,为思幽的强盛出了一份力。但随着时日长久,思幽坐久了地界的王位,原本互相牵制的架构也开始腐朽。 从上代魔主与涟嫣公主的悲剧起,再到佘褚摄政后感受到的、源源不断来自长老院的掣肘——她在内心里,其实比乌陵行更想要长老院在思幽消失。 可还不是时候。 无论是她还是乌陵行都太过弱小,此时除掉长老院,单凭他们俩,根本稳不住思幽四族。不说其他,但就说她的母族罗刹,一直都对乌陵行久久不愿结亲诞下子嗣颇有微词,甚至多次旁敲侧击过她,要她想点办法。 想什么办法? 在乌陵行被困在扶桑宫发疯的时候,佘褚在金风殿和长老院勾心斗角。三百年,傻子也能多长出个心眼了。 和地界其他人不同,与魔主共天下的四族贵族,他们尊崇乌氏血脉,却未必尊崇魔主本身。 他们不喜欢乌陵行,他们看他的样子,总令佘褚想起士兵看自己最锋利的一把剑时的样子。即便因这把剑太过锋利,他们对剑表现除了敬畏、惧怕——那也只是在看一把剑,而不是活人,更别说是主人。 然而乌陵行是最后的乌氏血脉,古老的盟约限制着他们必须遵从这个他们看不上的主人。所以这些人才总想要乌陵行尽早的成婚生子,只有新的乌氏血脉诞生,他们才有希望重新选择自己想要的主人。 佘褚只有一半的罗刹血统,她的父亲来自人族。所以她对乌氏并没有那么强烈的推崇欲望,乌氏和乌陵行之间,她更在乎乌陵行。 也正是因此,这些年来,只要乌陵行表达出不愿意,即便再难,她也会为他推掉长老院意向的婚约。可以说,如果不是他这次看上了晏清,佘褚甚至不会再提王姬琰。 然而比起抢亲这事的严重性,佘褚又觉得,还不如当初帮着长老院按着乌陵行的脑袋娶了王姬琰呢! 至少生下继承人,他只是有可能被谋杀,又不是一定会死。可他如果真干出抢亲或者为此和长老院厮杀——开战,无论是外战还是内战,都是肉眼可见的将来! 佘褚沉默地瞪着乌陵行,对当时自己的心慈手软表示后悔。 她当时要是狠得下心,乌陵行的孩子搞不好都会叫她姨了! 不——她现在强逼乌陵行娶王姬琰,是不是还来得及? 佘褚的突然沉默显然令乌陵行有些不安,乌陵行看向了岐覆舟,眼神求救的意思很明显。 岐覆舟看了眼瞪圆了眼的佘褚,就像知道佘褚在想什么不靠谱的事情一样,感慨道: “还好与人族的亲事没定,这事只是两族之间的小事。若是与人族亲定,可真要重演涟嫣公主当年旧事了。” 岐覆舟悠悠一句,让佘褚极快的冷静下来。 是啊,如果正与人族定亲了,乌陵行如今这状态,表明了会悔婚。届时就不是天地两界的问题了,得是天界人界联合同他们要说法了。 见佘褚冷静了,岐覆舟又对乌陵行说:“我为你带了一把剑,是穹苍有名的铸剑师仿照钧天剑造的,虽不如本体,但也有了三分神韵。你不去看看吗?” 乌陵行尚武,最喜神兵利器。一听说岐覆舟给他带的是钧天剑的仿剑,当下便想离席去看。 离席前,他看了眼佘褚。 佘褚心累,干脆挥了挥手,说:“你去吧,我和阿舟正好再聊聊。” 乌陵行叮嘱了句:“聊完去扶桑宫,我试剑给你们看。” 佘褚:“……” 佘褚看着他没心没肺的样子,无奈地点了点头。 4 004 佘褚听到这句话,伸手就去堵住了他的嘴。 在回想起金风殿里没有其他人,在遣退左右时,她也下了隔音咒,没有其他人听见这句话,才又慢慢放松了绷紧的肌肉。 她目光灼灼地盯着岐覆舟,慢声道:“当年我应该也回过你,这样的话我不想听见第二次。” 岐覆舟朝她笑了笑,满不在意。 他说:“为什么?我说的是实话,你比他更合适,也更优秀。” 佘褚不知道岐覆舟的判断标准是什么,如果说是处理政务的能力——是,她是比乌陵行擅长些。可论到其他,尤其是武力,她与乌陵行的差距不是一星半点。 地界尚武,乌陵行最后能当上魔主,除了他是最后的嫡支,还有很重要的一点,便是他强悍的武力。他是地界当之无愧的第一高手,妖国与无妄海这么多年没有异动,也因此有关。 乌陵行是当时最合适的人选。即便让佘褚现在看,她也不认为乌陵行不合适。 她微微倾身,从上到下仔细扫了一圈自己的朋友,慢声道:“阿舟,我们分开已经三百年了。你如今的身份也已是仙域丹霄宫宫主,庚子学府与你家世代交好,如今穹苍的少阳君也认你为义兄。在这样的情况下,你还对我说这些,我难免要怀疑你的立场。” 岐覆舟像是半点也不意外佘褚会说这样的话。 他悠然地抿了一口杯中茶,瞧着佘褚含笑道:“既然如此,我不再提。不过阿褚,早晚有一天,你会明白我说的对。” 佘褚坐了回去,她也给自己倒了杯茶:“这话我当没听见。” 岐覆舟对此不置可否。 不过他很快说起了别的话题,他说:“我原本给你准备了一些仙域的小玩意做礼物,然而今天我与你们吃了这一顿饭,又觉得不太合适了。” 他凭空捏出一枚金色枫叶,又握起一只碧玉羊毫,于上写下了一人名详细,复递给佘褚。 佘褚接过,正看着其上“占浮玉”,正疑惑不解,便听岐覆舟道: “这是我人族后辈,生来体弱,十年前便被她父母送上了丹霄宫,从不见人。你若是上仙域、亦或者想要入庚子学府,这是个可用的身份。” 佘褚听着更觉奇诡,但她知道岐覆舟从不说无用的话,心中微凛。 她握住了金叶,问:“你认为长老院会派我去庚子学府?” 佘褚露出匪夷所思地表情:“我可是七杀尊,摄政事,长老院只要没发疯,都不可能让我去仙域。”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岐覆舟微微笑道,“长老院那帮人是什么性格,你应该比我更了解。” 他神色淡然,像是在说陌生人的事:“乌陵行喜欢晏清的事落在长老院眼里会是什么?他们可不想再要一个混着穹苍血的魔主了。你为他拒了那么多次婚,长老院可不会觉得你是为他们好,他们只会觉得,你是乌陵行最大的依仗,你不在了,他们才好拿捏。” 佘褚脸色铁青:“长老院不至于如此愚蠢。他们应该清楚,没有我,乌陵行更不会听他们的。” “还有个羽惊呢。”岐覆舟懒懒地靠在椅背上,他瞧着佘褚,轻笑了一声,“阿褚,你对思幽很重要,可思幽在他们眼里却未必最重要。” “即是如此,有羽惊在,你在不在,又有什么关系呢?” 佘褚的脸色比先前的乌陵行还要难看。 岐覆舟今晚已经看够了戏,他站了起来,为这次相聚做了个总结:“反正都要去,你不如考虑考虑我先前的建议。说服晏清,于乌陵行也是助力。更何况,现在你最大的问题也不是问题了。” “你能去仙域,就是做此事最好的人手。没人会比你更在乎乌陵行的安危。” “我能帮的不多,这个身份你尽可用。遇到难题,也可去丹霄宫。不过——”岐覆舟明码标价,“感情归感情,若是难题棘手,我也要收点好处。” 佘褚:“……” 她烦躁地很,赌气说:“你就知道我一定会去仙域了?” 话音刚落,就有下属在殿外来报:“七杀尊,长老院请您移步议事!” 岐覆舟眼中浮出笑意。 佘褚倔强道:“还没说什么事呢!” 岐覆舟摊开手,一副我只是猜猜,你不必较真的流氓模样。 只恨人生不如意十有八九,等佘褚赶到长老院,这些白眉长须的老不死,说的还真是—— “……综上所言,请七杀尊亲往一趟仙域。” 他们言辞凿凿:“我等潜伏在仙域的密探已有三年未送回消息,其中必有缘故。考虑到仙域与穹苍交好,此去必是危机重重,他人难胜——我等思来想去,在征得破军尊的同意后,还是觉得由七杀尊亲去最为妥当。” 佘褚:“……”这瞎话编的,自己讲出来不觉得好笑吗? 佘褚知道这是瞎话,长老院也知道这是瞎话,可没人能笑。 佘褚笑不出是因为这是羽惊同意了,她再反对,便是打羽惊的脸。羽惊是她的老师,是她信重的长辈,她不能这么做。 而长老院则是因为密谍失联是真的,他们也确实需要人去处理探查,让佘褚去虽说有些杀鸡用牛刀,但这是他们能找出最合理调离她的借口了。 …… 佘褚回到金风殿时,还在想若是岐覆舟在,她该用什么表情来面对这家伙。好在岐覆舟自己也知道乌鸦嘴不受欢迎,自己早早的走了,只留下了一箱礼物。 侍女恭敬地传达了岐覆舟的留言:“岐宫主说,若是尊上心有不甘,也可去寻破军尊找些办法。不过、不过他说长老院会开口,八成也是过了明面的,破军尊未必会允可。” 佘褚表情有些难看。 岐覆舟走了,可所有的事情都被他料到了,包括羽惊的态度。 依佘褚的本意,她并不想在这时候离开思幽。 佘褚从小对于危机就有很敏锐的感觉,这样的直觉在小时帮她躲开岐覆舟的恶作剧,大时又帮她逃过数次明枪暗箭。 而现如今,无论是乌陵行“巧遇晏清”,还是岐覆舟恰到好处的帮助,都让她由衷生出一种不安感。 ——或许她应该去寻羽惊。 在犹疑不定时,佘褚还是想要倚赖自己的老师。虽然知道长老院应当不敢拿他来做幌子,但是佘褚还是想要去争取那个万一。 也许羽惊会改变主意呢? 佘褚到拨云殿时,天色已泛白了。 今夜发生了太多事,以致佘褚都忘了时间,这会儿正该是睡意香浓的时候。 殿前值夜的侍卫瞧见了单衣前来的佘褚,以为扶桑宫发生了什么大事,连忙上前道:“七杀尊可是有急事?尊上曾嘱咐,若是七杀尊有事,不必通报,可直接入殿。” 佘褚瞧着天色有些犹豫。 地界也入秋了,羽惊的旧伤在这些年反复不断,身体一直不好。她不太想在这时候打扰,正想说白日再来,殿中便匆匆来了侍女。侍女手执的黄玉灯笼的光盈盈照在了她的脸上,佘褚认出她是羽惊身边的掌事宫女,小时也常为她和乌陵行做点心与冬衣,称呼道:“白桃姑姑。” 白桃向佘褚行礼,侧身持灯为她引路。对佘褚说:“七杀尊,主人请您湖边一叙。” 佘褚倒是不惊讶羽惊发现了自己。他曾是地界第一高手,即便如今修为不如当年,将自己的意识覆盖一隅,也不是什么难事。佘褚惊讶的是—— “破军尊还未睡吗?” 白桃微微垂下眼,轻声回道:“季节更转,主人的旧伤又犯了。” 佘褚一时无言。 等白桃引她到了湖边,又安静地退下后,佘褚看着穿着大氅坐在湖边等日出的羽惊,对今夜的贸然来访生了些愧疚。 羽惊确实老了。 佘褚还记得她小时候,她与母亲来访,同样是拨云殿的这片湖,没有旧伤的羽惊笑容满面地将她高高举起,迎着光,明亮的好似他才是地界的太阳。 如今的羽惊容貌一如往昔。然而少时张扬而热烈的笑容已被往事凝为了沉默,他察觉到了佘褚的来访,回首向她微笑示意。佘褚看着他的微笑——他从前从不这样收敛着笑——她这三百年最熟悉的笑,越发觉得喉梗心酸。 她默默走到羽惊身边,替他拢了拢领口。 羽惊不让她做这些小事,问她:“这么晚不睡,是为了乌陵行的事吗?” 佘褚听到这话,就知道长老院确实没有骗她了。羽惊知道乌陵行的事,也同意她去仙域了。 她的心情忽而低落,也没有回答羽惊,只是问:“你不是也没有睡吗?” 她想到白桃的话,问羽惊:“是旧伤复发了吗?” 羽惊沉默了一瞬,他说:“没有。我只是想看看日出。很多年前,我和你父母还有千石,我们四人常常会聚在这里看日出。” 很多年前,那应该是大战之前。 佘褚对自己小时候的事情记得还蛮清楚,她也记得千石。乌陵行的小表舅公,也曾是摩侯族的少主。他是地界里与她父亲关系最好的魔族,每次来找她父亲下棋时,都不忘给她带点儿小礼物。 只可惜贪狼尊 摩侯千石并不擅长战斗,可他身为魔主母族的少主,又不得不上战场去。 战场凶险,即便有羽惊和她母亲力护,摩侯千石还是重伤不治死了。没多久,她母亲也死了。佘褚可以遇见,如果最后没停战,羽惊的结局八成也没什么区别。 幸好停战了。 佘褚静静站在羽惊的旁边,地界的太阳渐渐升起来了。 她陪羽惊默默看完了日出,头发上都凝了水珠。 羽惊回头看她,问:“你不打算说什么了吗?” 佘褚想了想,道:“地界不会有人比你更想保护乌陵行和我,也不会有人比你更厌恶战争。我虽然不明白你为什么会同意让我前往仙域,但应该有你的道理。所以我不必问,只要等你吩咐就好。” “你想让我去仙域做什么?” 羽惊静默。 片刻后才说:“你真的很聪明,非常像你的父亲。如果不是——或许让你回人界才是更好的选择。” 中间羽惊说的太轻,又或者是他故意模糊了词句。即便修为受损,他也不是佘褚能挑战的高手,想要让佘褚听不见一些特定的话,不过是举手抬指的事。 佘褚没有追问,实际上她也猜得到羽惊未出口的话,无外乎是“如果当年战争没死那么多人,如果司幽可用的年轻一辈里不是只剩下了她和乌陵行”——这些无可更变的过去罢了。 5 005 佘褚颔首。 这两个名字在三界如雷贯耳,无论在哪一界,都榜上有名。 佘褚只当羽惊在考校她的三界史历,直接道:“钧天君,穹苍立国之主。在六族初生、三界混战时期,凭一己之力,定三界尊卑。由他之后,穹苍为三界之主五百年,直至人皇王九野向天赌运,一统人界,平三界位,穹苍退为天界之主,仙域立,人界不再向□□贡。” 她说的都是书上写的,羽惊略略颔首。 然后,他讲了一段,从未与佘褚提及的传说。 羽惊道:“六万年前钧天星耀,三万年前九野魂灼。这三万年来,一直有传闻,说帝钧天与王九野都是盘古心魂转世,所以才有这经天纬地之能,按照三万年一轮回的说法,新的天星地魂已然诞生了。” 这传说佘褚也有所耳闻,毕竟钧天君与王九野实在太过瞩目,数万年来研究他们俩的人不知多少。她小时候便从她父亲那儿听说过很多人界关于王九野的传说,盘古心魂转世,天星地魂之命。由于他与帝钧天之间刚好差了三万年,符合传闻中三界一转所需时日,故而也一直有传闻说,三万年后必将再出一个帝钧天或者王九野,并且极大可能,出于地界。 佘褚还知道,长老院认为地界若出天星地魂,必为乌氏,所以才有不合适的乌陵行登位,并将他如易碎的玻璃般严格看管在扶桑宫内,高高架起,重重封上。 但是羽惊忽然提起这话,显然便是他与长老院的想法不同了。 羽惊说:“我从不信什么天星地魂的传说。帝钧天破六城又不是天星为他指的路,王九野胜穹苍也未有地魂为他护法。若真有天命所归的说法,帝钧天也不会卸剑损于鹿野,王九野也不会力竭而魂断无妄了。” 佘褚听到这里,慢声说:“你不信,但长老院信,穹苍也信。当年的那场大战,说不得起因里夹杂了多少这份相信。” 她低头略想了想,说:“仙域密谍身死,你是担心穹苍又想起这传说,会对乌陵行不利吗?” 羽惊有些讶异佘褚已经成长至此,拢了拢大氅坦诚说:“是。” 他将自己的想法告诉佘褚:“乌陵行是涟嫣与乌溟的孩子,身上有穹苍与思幽两族血脉,长成后,又是地界无人出其左右的高手。无论谁来看,都会觉得他是下一个命定之人。穹苍因王九野而丢了三界之主,绝不会允许他界再出个王九野。当年大战我知晓些内幕,若是为了天星地魂,他们没什么不敢做的。” 说到这里,羽惊顿了一瞬,之后才继续说:“其实,这件事倒也没必要非得你去。只是前些日子整理书房时,瞧见你与乌陵行幼时的文章——” 他又沉默了一会儿,才说:“你不想去仙域看看吗?或许顺便还能去你父亲的家乡。” “思幽和乌陵行你也不用担心,有我在,他不会有事。” 佘褚一开始还没听明白,直到这里,她才明白了羽惊答应了长老院的缘由。 他想起了当年,回忆起她幼时热衷于游历的梦想,所以对被困住的她感到愧疚,想要尽可能的给她点方便。 如果不是乌陵行闹了这场,长老院绝不会想要放她离开思幽。羽惊在这场闹剧里首先想到的是她出门的机会,所以才会顺水推舟应了长老院,想要给她放假。 佘褚有些哭笑不得。 看来她的直觉这次出了些错,这只是一场来自长辈隐晦的关爱,她这次确实是想多了。 佘褚仔细回忆一番,发现自己确实已经三百多年没有离开过地界了。上次出远门,还是战前她父亲带她回了趟人间过节。如果真有机会让她稍稍放下繁重的政务,出门游玩一遭,她当然是乐意的。 佘褚从不辜负旁人的好心。 她只想了一会儿,便有了决意,笑眯眯道:“好,那我先说声谢谢了。你放心,密探的事情我也会查的,顺利的话,我也会试着拉拢庚子学府和晏清。如果晏清能与我们交好,乌陵行也能得偿所愿。” 没想到羽惊听到这话,脸色却古怪了起来。 他看了佘褚一会儿,斟酌了片刻,说:“乌陵行的事,你倒也不用太放在心上。他从小到大最会闯祸,你虽说是他的下属,倒也不必事事都满足他。更何况晏清这事,依我看来,不过又是他一场无理取闹。” 佘褚笑笑,没做评价。 岐覆舟的话虽然她不准备当真,然而有一句她确实听进去了。 晏清和涟嫣身份不同,她确实有希望能成为天地两界打破隔阂建立亲缘的关键。如果乌陵行确实不愿意娶王姬琰,晏清也是个不错的选择。 但这些话就没有必要和羽惊说了。 因为当年那场战争,羽惊虽不至于憎恨穹苍,对穹苍也喜欢不起来。她也想把晏清弄回来这主意如果说给他听,他搞不好还会生气。 优秀的弟子要学会先斩后奏。 佘褚在叮嘱了羽惊要注意身体后,离开拨云殿,抬眼瞧了正在升起的太阳。 等她把晏清弄回来,乌陵行和羽惊都会感谢她的,甚至长老院——她或许还能借此找到机会,重洗思幽的“牌局”。 秋日的太阳升至高空。 佘褚神清气爽回了金风殿,收拾起行囊,打算前往仙域。 岐覆舟似乎笃定了她一定会往仙域,在回丹霄宫的路上就遣人给她送来了一只箱子。 佘褚将他送来的箱子打开一看,发现里面不仅有占浮玉这个身份的详细介绍,还备齐了这个身份合适的衣着首饰、玩物用具。 可以说是比她这个当事人还要贴心的、替她准备好了伪装一个身份所需的所有东西。 佘褚:“……”按道理来说我应该说谢谢,可看见这家伙这么笃定自己的判断还是会不爽。 岐覆舟从小就是他们仨个里最聪明,佘褚已经习惯了他世事皆晓、人心洞达,但每次都被对方算准了行动,还是会让她这个也算是主事一方的“尊上”心情不爽。 “不过这次他也不算全猜中。”佘褚转念又想,“至少他没猜对羽惊的动机。” 佘褚自我安慰,忽略了岐覆舟其实根本没说羽惊的态度这点,决定不去辜负朋友的心意,直接把这箱东西都打包带走。 省了准备身份的时间,她便有功夫细细去看岐覆舟借给她的这个身份。 占浮玉,年十八。是现今人界七王中的占王子嗣。占王是三万年前曾跟随人皇王九野统一人界的大将占戈之后。王九野死后三百年,人族再次陷入混战,皇族王氏再无力维护版图,只得听从时任大将军占赫的建议,封了七大家族为七王,于人界立七国、行朝贡,以人皇令命天下,以封疆而治换得皇族存继。 人皇封国,最大受益方便是提议的占赫。人界十二州,占赫独占三洲,且紧临王氏所在赤城,曾挟王氏令天下长达万年,直至王氏帝泱密联戎州王诛贼护驾,斩占王于赤城,王氏方从占氏手中逃离。然而好景不长,随着王泱重病而亡,幼帝登位,戎氏摄政,成了第二个占王。 随后便是占戎相争,直至五百年前,王氏幼子聪慧,诱杀两王于赤城宫殿,惊震十二州,方才为王氏重夺人皇尊严。 只可惜好景不长,天妒英才,王氏幼子年弱冠便因病逝世,其后赤城与七王达成共识,王氏仍以人皇令命天下,然不摄七国内政,七王朝贡,仍以臣称,直至今日。 佘褚对人族七王了解不少,尤其是占戎两姓,因为她的父亲,就是王氏那位弱冠而逝的幼子。 她母亲说,她父亲是因为被她强取豪夺回了地界,出于两界关系,才不得已假死。 但她的父亲却说,他假死是因为他的父亲太过懦弱、长兄又嫉贤妒能,他再不求着妻子救命,早晚也得死在赤城里。 后来未等佘褚长大,她父亲寿终正寝。在整理父亲的遗物时,佘褚发现,在假死这件事上,她母亲没说谎,她父亲也没有。 思幽大将强掠王氏幼子是真,赤城满是阴谋暗杀也不假。 她父亲正是厌倦了赤城的争斗,方才故意引诱了前来人界公办的思幽大将。 “不过爱恋之情是真的。”他父亲似乎猜到她会怎么给这件事定性,在给她留下的遗书中写,“你情我愿的事情,不能叫欺骗。你妈妈是多聪明的人,我要不是真心,那点小手段骗得过她?” 佘褚不懂这种世俗的情趣。 她直接把遗书送给她母亲去看。大将军读完笑得前俯后仰,然后说:“你看,你父亲永远都这么有趣,哎,所以我才最喜欢他。” 说这句话的时候,七杀尊的身侧还正有貌美男侍斟酒。 佘褚忍不住就:“……” 被女儿的视线盯住,饶是七杀尊也顶不住。她不得不放下酒杯,认真道:“主上送来的,怕我伤心过度——我总不能打出去。再说了,你摸着良心说,你娘我这些年是不是单守着你爹过的?我连花楼都不陪千石去了,我素得羽惊都笑!” 佘褚:“……” 这话她没法评价。 她无声质疑了她母亲对父亲的感情,所以在离开军帐的时候,她母亲就以她为借口,顺水推舟把貌美男侍送她了。 佘褚看着美人微皱的眉,又看了看她母亲不容拒绝的笑容,恍然大悟。 魔主送这美人来,怕不仅仅是担心她母亲伤心过度。 天知道她那会儿还没成年,她母亲也真看得起她能解决。 人领回金风殿,佘褚也不知道往哪儿放,还好后来被乌陵行撞见,半推半就地送给了他当奉剑仆,兜兜转转也算是回了魔主家。 许久未曾看见过与她父亲相关的事物,佘褚的思绪一时有些发散。 她从回忆里抽出,重新看向手中的身份。 岐覆舟说得不错,占浮玉真是再合适她不过的身份,除了这个身份和他牵扯有点深,佘褚挑不出任何毛病。 不过和岐覆舟牵扯有些深也不全是坏处。 佘褚捏着烫金纸张,微微一笑。 6 006 此上仙域,佘褚确实将很多事情都算好了,她唯一没算到的,是岐覆舟的恶趣味。 她去仙域这事,自然是瞒着乌陵行的。她只说她要去岐覆舟那儿办点事,即便这次去的时间有些久——那也得足够久,乌陵行才会起疑。 收拾好行囊,佘褚便以占浮玉的身份来到了丹霄宫。 岐覆舟早早便等在宫门前接她,见她衣着朴朴来了,一双眼笑成了月牙。 他见到独自前来的佘褚,合上的扇骨先压了压嘴角的笑痕,才装作无事发生的模样,迈下台阶去接了她。 来到佘褚面前,他特意往她身后瞧了瞧,挑眉问:“你一个人也没带?” 佘褚没好气道:“你没给我第二个能进庚子学府的身份,我能带谁?” 岐覆舟无辜道:“你也没问我要第二个啊?” 佘褚:“……”行,我说不过你。 岐覆舟瞧着她有些憋闷的表情,忍不住又弯了弯眼,随后道:“放心,我这儿人虽不多,但也够用。你若是需要人手,我也支得出来,本就不需要你从家中带。” 他伸出一只手来:“走吧,我领你四处逛逛。” 说也奇怪。 他们相处一百年,相识四百年。岐覆舟都走遍了她的金风殿,她却一次都没有看过他的丹霄宫。 丹霄宫真不愧是有仙域都排得上名号的宫宇,终日有霞光照云之色、雾笼寒池之景。 佘褚本是随意看看,看着看着,却看入了迷,撑着池上白玉的栏杆,瞧着天边仿若红宝般的赤霞感慨:“乌陵行最喜欢赤色,他要是也在就好了。” 岐覆舟就倚在一旁的栏杆上,听见她这么说,微微翘起唇角说:“会有这么一天的。” 会有这么一天的。 要让长老院同意乌陵行离开思幽是多么困难的事,没人比佘褚更清楚了。 可在这一刻,听见岐覆舟这么说,她也忍不住笑着说:“你说得对,到时候我们还和小时候一样,你看书、我喝酒,乌陵行坐那儿修炼!” 岐覆舟看着她,眼中少有的露出了些真实的情绪。 他温柔道:“现在也可以。” 他搬出来丹霄宫历代宫主的珍藏,在寒池上,为佘褚办了一场接风宴。 宫内众人不知佘褚真正身份,全当她是后山那位不显人前的人族贵姬,将岐覆舟的行为解释成了他对母族的怀念。 他越对佘褚不吝照顾,映在丹霄宫诸人眼里,便是他对人族归属感越强。 佘褚听到了侍女们来玩的议论,她已喝的微醺,迷蒙间瞧见岐覆舟真坐在池边阅书,忍不住道:“你真可以。” 岐覆舟闻言颇为感委屈,他举了举手中的《神州十二仙人录》,对佘褚道:“不是你让我看书吗?” 佘褚嘀咕道:“你是为我看书吗?你是为你自己。” 酒气熏得她有些发热,她探出半个身子去吹寒池的风,倒也不顾及,直接道:“你与人族相近的消息,大概明天就能传遍仙域了吧?” “仙域中的人族渐多,连庚子学府里都多了不少有职有位的人族仙者。你今日大宴人族亲眷,传到他们耳朵里,自然会将你归为同一阵营。怎么,穹苍皇子的支持还不够你在仙域立足吗?你还要人族的势力。” 凉风让佘褚精神了些,她余光瞧见岐覆舟放下了书,起身向她走来。 不一会儿,岐覆舟就到了她的身边,他凝视着她,叹气道:“阿褚,你为什么不就能当做我只是在招待你,希望你高兴呢?” 佘褚平和道:“你是这样的人吗?” 岐覆舟笑了笑,他回答佘褚:“我不是。” 佘褚伸手拍了拍岐覆舟的肩,酒气在寒池的作用下散去不少,她说:“对不起,还是我和乌陵行太没有用了,一点也帮不上你,才让你一个人在仙域过得这么难。” 岐覆舟闻言微讶,他屈指抵住自己的上唇,片刻后才说:“你和乌陵行原来是这么看我的吗?” 佘褚问:“不是吗?” 岐覆舟眼里盈满了粼粼笑意。 “你们俩真是……” 佘褚酒醒了大半。 她不再提及岐覆舟在仙域的处境,重新想起自己的任务。 她问岐覆舟:“我进庚子学府的办法,你有想好吗?即便是混血,我也有一半魔族血统,若是走正统招生的路子,怕是要露馅——你是有后门可走的吧?” 岐覆舟温声道:“确实有一个。” 佘褚得到意料之中的答案,彻底放了心。 寒池的冷气到了夜间尤甚,佘褚只不过支出脑袋一会儿,便觉得凉透骨髓,忙不迭地缩了回来。托寒气的福,她的酒也彻底醒了,只剩下额角一点钝痛,告诉她刚才喝得确实有点多了。 佘褚伸手揉了揉额角,听见岐覆舟慢条斯理地说: “我有一个非常稳妥、可以避开学府所有身份登查,还能让你与晏清距离极近的办法。只是——” 佘褚问:“只是什么?” 岐覆舟慢声道:“只是你得受点委屈。” 佘褚:“?” 她抵住岐覆舟的胸口,认真道:“摸着你的良心说,是受点委屈还是良心受点谴责。” 岐覆舟低声笑着,他说:“身体上受点委屈,良心上多点谴责。” 佘褚蓦地收回手,看着岐覆舟欲言又止,最后甩出一句:“你怎么还是这么不要脸?” 岐覆舟也不恼,他笑眯眯等着佘褚回答:“还走这个后门吗?” 佘褚想了又想。庚子学府学生众多,要能接触到晏清、还要能探查密探死亡,普通的学子身份确实不太够用。 考虑到她的目的,佘褚决定短暂地丢掉她的良心。 “你说说看,这委屈是怎么个受法?” 岐覆舟宽慰道:“不用这么紧张,我们多年交情,我不可能真害你的。” 佘褚不为所动,她问:“真的吗?你看着我的眼睛说。” 岐覆舟:“……” 佘褚叹息:“我就知道。” 岐覆舟罕见地用扇柄敲了下她的脑袋。 然后直接掠过这场玩笑,神色端肃了几分,与佘褚说:“一月后,庚子学府会从人、妖两族中遴选学子,我已递了占浮生的名字,你入学问题不大。但你想要的应当不止是入学,而是被擢用选为府生,能近晏清而行事。” “丹霄宫虽与仙域交好,然而因为一些旧事——对就是你想的那样,我在地界长大——我接触不到庚子学府的核心。要当府生,只能靠你自己。” 佘褚福至心灵,她问岐覆舟:“你要制造机会,提前让我与晏清相遇?” 岐覆舟赞同,他说:“有传闻说在了人界与天界的交界疏属山,瞧见了当年被帝钧天斩杀的古神负危之尸。庚子学府奉命查探,带队的是晏清。” 佘褚说:“你要我帮晏清调查负危之尸?” 岐覆舟玩笑道:“然后即刻被晏清发现你修为稳固,近四百岁,根本无需入庚子学府吗?” 佘褚听着有点尴尬,辩驳道:“四百岁在魔族不过刚成年,换算成人族,我和占浮玉一样,都才十八岁!” 岐覆舟听着那句“十八岁”忍笑,然后才继续道:“我会安排你进入疏属山成为受害者,晏清会来救你。以晏清的能力,在疏属山你们大约有七日相处时光。能不能靠这七日让晏清对你刮目相看,亲自开口邀你成为府生,就看你自己的本事了。” 佘褚嘀咕道:“这还不如让我去处理负危之尸呢。” 岐覆舟闻言却说:“我什么时候给过你真正棘手的麻烦?这绝对比处理负危容易。” 7 007 疏属山位于三界交界处,清浊二气在此缠绕不休,大部分山林终日笼于尘雾之中,日光不能透,令人见之心颤,遇之胆寒。 佘褚并非第一次来到交界地——实际上,在前些年,她来往交界地还可以说一句频繁。不过她确是第一次进这么深,甚至爬上传闻中的疏属山。 在思幽,疏属山永远和幽暗神秘一同出现。传闻中,它不仅是疫毒之神负危身陨之处,还是王九野落棺所在。 王九野是不亚于帝钧天的传奇人物,他是人族,却很得吉神泰逢的欢喜,不仅为他调理人界风雨,还特意传他长生之法,希望王九野能修得金身不死,登入天界。 只可惜与强悍的帝钧天不同,王九野个性散漫而无求。他辜负了泰逢的好意,不仅没有修炼金身,还将神族的修炼之法广为传播,气得泰逢收回所有庇护,人间暴雨三年、又干旱三年。 之所以只灾害了六年,乃是掌握了神族操控自然之法的人族越来越多,他们自称术士,在泰逢收回祝福后,又凭借自身的能力,发明了历法、又重新调理完善了天气。 泰逢知道此事后,自又是怒不可遏。 然而天界与人界的时间流逝并不完全一样,等泰逢抽出空来,人族已出现了天赋者修成金身,飞升于天。 仙族自此出现了。 这个人也很有名,他后来创立了庚子学府,广纳人、妖这活在人界的两族修真者为弟子,到了后来,连穹苍天帝也要称他一声张府主。 因为庚子学府与人族天然亲密的关系,于天界渐渐也形成一方势力的仙域,让泰逢不得不彻底熄灭报复的心。 但他忘不了王九野的“恩将仇报”,所以待他死后,特意降下九九之数的电闪惊雷,要将他的尸骨化为齑粉以消心头只恨。王九野的臣子为了保护他的尸身,一路逃亡至疏属山,却还是被泰逢逼到了绝处。 疏属山的山鬼感佩王九野,伸手相助,将他的棺木沉进疏属山山涧深处。疏属山山涧深万丈,直连向无妄海,而无妄海下是能够吐纳万物以化天地清浊的归墟——在归墟的伟力前,便是吉神泰逢也不敢轻易踏入。 泰逢于山涧前驻足,愤恨长啸,不甘而返。据说疏属山的山鬼也为此付出了代价,再不能现于人世。 身为思幽上层,佘褚当然知道这传说不尽真实。 王九野在人族的陵寝是空坟不假,但他的棺椁绝不会在疏属山。原因很简单,疏属山根本就没有山鬼。自从帝钧天于此斩杀了负危,这里便常年不见天日,树木枯死,腐败丛生,绝了生机。 一座没有生机的山,是不可能孕育出算是神族的山鬼的。 另外,因为归墟对天地生灵的威慑,帝钧天早已将它封在了思幽之下,由历代魔主负责交涉沟通。天地间早没了第二条通往无妄海的路,疏属山何德何能,能从帝钧天的术法下专出空子? 佘褚很清楚疏属山没什么妖鬼之事,它只是因地理位置特殊“死了”而已。 可话虽然这么说,任谁走在阴风测测的枯树林里,心理总会有点发毛。 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佘褚甚至觉得这儿的气温有些太冷了。 她忍不住伸手搓了搓了双臂,看着周围除了破败就只有破败的景致,开始怀疑岐覆舟的情报到底准不准。 这种阴湿无人之地,即便负危之尸真的出现了,又有谁会看到? 如此虚无缥缈的传言,庚子学府的真得会看重到派遣晏清来吗? 佘褚持着疑虑又向前走了些许。 岐覆舟为了让这场偶遇逼真,将护送她的人留在了疏属山的外围,造出了一种她是途径交界地被掳走的痕迹。因为这个理由,佘褚连件披风都没带。如今气温冷得她都开始呼出白气——佘褚觉得,她要是再碰不见庚子学府的人,她自己就要先破功施法燃点火取暖了。 “……要不是乌陵行想不开,”佘褚本想要骂他眼光差,害她至此。然而转头一想到晏清的容貌,意识到乌陵行正是眼光太好才看上的晏清,只好默默又把话头咽了回去。 “——反正都怪乌陵行!” 佘褚恼怒了一句,正要继续向前,忽然踩上了一片薄冰。瞧见地上被踩碎的薄冰,佘褚陷入沉默。 疏属山确实阴冷潮湿,可再怎么阴冷潮湿,它的气候还是遵守着四时在走。如今是初秋,白露都还没到,这会儿就结冰,属实有点不太对劲。 佘褚停下脚步侧耳听了一会儿,还是除了风声什么也没有。 树叶沙沙,枯林鬼号。 她低头却在自己的靴身上瞧见了一片绛紫色的花瓣。 佘褚毫不迟疑,俯身便要将这突兀出现、甚至还沾着露水的花瓣从自己的身上捻开。 只可惜她才刚一动,就感觉到浑身魔力滞涩,再一施力,竟有钝痛无力之感。 岐覆舟! 佘褚几乎立刻反应过来昨夜的酒有问题,岐覆舟给她下了阻塞魔力的药。 而他这么做的动机也很好解释,他不信任佘褚在危机之间真会管住自己的修为不露馅。为了帮她把戏演好,他干脆贴心地下了药,封了她的魔力。 岐覆舟真的很了解佘褚。 佘褚不怪他这个后手,可她在这一刻很想扯着他摇一摇,问问自己到底在他眼里是什么形象。 疏属山传闻里可是出现了负危之尸! 如果她在碰见晏清之前先碰上了妖魔化的神尸,岐覆舟是打算让她连逃跑的能力都没吗!? 佘褚一个踉跄半跌于地,瞧着眼前愈发浓雾起的雾气,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小小的花瓣在接触了浓浓雾气后散发出诡异的清甜香气,而后那香气融在雾气里,无论她是否呼吸,都通过触碰她裸露在外的皮肤慢慢渗透了进去。 在这一刻,佘褚心想,她要是死在了这里,绝对会死不瞑目,魂不消散。 好在雾气入体后,她发觉这并非疫毒,而只是迷药。 她开始觉得发晕,手脚发软。她软倒在了树林里,恍惚间,远远瞧见一双缠绕着青藤杏花的□□双足,踩在松软的枯叶上,没留下一点痕迹地,缓缓向她走来。 冷白,有血色,看起来是精灵,不是负危之尸。 既然是活着的生灵,捕获她又用的是迷药,想来不是要她命。佘褚心想。她此时确实没有反抗的办法,只能闭上眼,先假装自己已经彻底失去了意识。 果然,来捕获她的精灵见她已经“晕倒”,便不舍得再浪费药物,伸手挥了挥散开浓雾,利用藤蔓将她捆了起来,利用树枝一路托举了回去。 佘褚在空中颠颠簸簸,好几次差点因为枯枝划伤皮肤而被迫睁开眼。 她克制本能,极其努力的伪装成被捕获的柔弱猎物,终于被搬进了“巢穴”里。 说是巢穴也不太妥当。 佘褚能感受到穹顶射下的光线,还有不远处淡淡的冷花香。 精灵指挥着藤蔓将她随便堆在了柔软的皮毛上——佘褚猜应该是皮毛,随后心情很好地又四处转了转。佘褚耳朵很好,还听见了她哼着曲调,用清亮微甜的声音数了数。 一、二、三。 佘褚听见她点了一圈,最终也只是输了三个数,心中正觉得奇怪,便听见她嘴里哼唱着更奇怪的歌词。 山中精魅用着微扬的语调将佘褚方方正正地搁在椅上摆好后,笑意盈盈地唱: “三位新娘,三个吉时,三场婚礼。 我的新郎呀,你莫要急。 时疫娶早妻,瘴毒爱午婚,邪蛊正喜夜。 我的新娘呀,你是晨起梳妆、中午含羞,夜里挑帘瞧新郎。” 佘褚注意到她的手开始抚上了她的头发,精魅拆开了她原本的发髻,开始动手为她梳一个新的头发。从佘褚感受到的头皮撕扯感,以及精魅毫不顾忌“猎物”感受东插西捣的“梳钗”数量来看,她应当是在给她装扮新娘妆。 佘褚听见她哼:“红眼睛,红指甲,白嘴唇。抹胭脂,去口脂,好与郎君共相思。” 她唱了一半,似乎觉得这词不好,又改道:“好与郎君共春日~” 她唱得高兴,佘褚却听得直觉诡异。 她觉得这精魅再不走,她就要装不住这昏迷了。就在她觉得自己可能要“醒过来”时,屋外忽然发出一声重重的“咚”! 给她梳妆的精灵手指一顿,随即叹了口气:“新郎等不及啦。” 她无奈地先丢下了佘褚。佘褚听见她推门离开的声音,又过了会儿,才慢慢睁开了眼睛。 正如她想的那样,这精怪的巢穴不像是正常山魅的洞穴。 这精怪寻了处巨大的枯树为家,佘褚先前感受到的光正是从挂在上空树枝上无数的金星石上散出的。 数不清的金星石将这枯树照得通亮,好似身在耀目春日。 枯树内也打点地相当细心,佘褚先前被放着的床榻上铺着厚厚的白虎毛织成的长毯,她坐着的椅子也是把雕花的红木椅。椅子正前方,便是一方磨得通亮的等身铜镜,以及搁在铜镜架旁的大盒妆奁。 佘褚瞧了一眼这妆奁剩下的珠宝,又联想到先前精怪唱的三个新娘,便猜到这里应该还有其他被掳来的“猎物”。 出于对弱者的保护心理,佘褚当下决定先找到其他的受害者。 她试图从椅子上站起来,略一施力,才发现腿脚还软着。 岐覆舟封住了她的灵脉,又害得她代谢变慢,这点迷药到现在还残留在身体里。 佘褚又痛骂了一句岐覆舟,撑着扶手,试图慢慢站起来。 然而她不过刚刚站起,耳畔忽然听见一声步摇轻撞的叮咚,随即铜镜里便出现了一名身着红杉的大美人。 佘褚甚至没看见她是从哪儿来的,等她反应过来,对方的指尖已经抵在了她的脖颈处,正抵命脉。 对方低声问:“你是谁?” 佘褚缓缓眨了下眼,她又闻到了刚进屋时的冷花香。 她没敢动。 铜镜磨得很亮,故而能将身后人的美貌映出八分。佘褚从镜子里能看见他斜长清秀又不失锋锐的眉毛,亮如寒星的纯黑眼瞳,几乎挑不出错的骨骼弧线,还有紧紧抿住,即便被涂了□□还是透着粉色的丹唇。 无数珠宝串成的发帘在“她”的耳边清晃,佘褚只注意到“她”比白玉更光洁的皮肤。 漂亮,太漂亮了。 这么漂亮的人,在佘褚有限的、不到四百年的人生里,就只见过一个。 8 008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佘褚看着铜镜中便已几乎完美无缺的晏清,忍不住便想要回头看看真正的“她”有多漂亮。 然而她才刚不过动了一瞬,便感到晏清的肌肉紧绷,抵在她动脉上的指腹些微施力,却又很有分寸,虽然令她感觉到了星点不适,但尚谈不上威胁。 对方不希望她回头,佘褚便先不回头。 应该晏清的美人将她的沉默当成了词穷,“她”警惕地审视着她,见她“服软”,再次低声道:“回答我,你是谁?” 佘褚来了兴趣。 她睁着无辜的眼,回答说:“如你所见,只是个迷路被抓来的可怜人。” 然而这话刚一出口,抵着她动脉的晏清便陷入了沉默。 “她’的表情看起来有一瞬间的复杂,欲言又止,半晌后,才找好了说辞,缓声道:“这里是交界地,不会有人无辜迷路至此。” 他的声音比一般女子低沉了些,不过瑕不掩瑜。佘褚听见“她”委婉地指摘她说谎,就像他威胁在她脖颈处的指尖一样柔软,和地界里恃强凌弱、得理不饶人的那些老家伙小家伙完全不一样。 这样的柔软令佘褚起了捉弄的心思,她故意道:“你怎么知道不会有人来交界地?难道交界地只有神仙可走,普通人已走不得了?” 晏清似是没想到佘褚会回讽,兀自哑了一瞬。半晌后,才说了一句:“普通人不会像你这样冷静。” 佘褚恍然。 确实。她一开始并没有发现晏清也在这里,表现的是太镇静了一些,也难怪“公主”会起疑。 但她很擅长找补,佘褚即刻温声说:“我没有很冷静,我只是被吓过了头。你看,你还捏着我的脖子。” 说实话,佘褚没打算晏清会全信她的谎话,但只要明面上圆得过去,不至于让“她”当场和自己翻脸也就够了。然而佘褚的预料,在她找补完后,晏清竟然真松开了些力道,不过“她”表面上倒是没显出来,仍是冰冷警惕地模样。 佘褚想了想,觉得和晏清在身份上纠缠没什么意思,所以她主动道:“我是占浮玉,是人族占王之孙。我本是和我家仆自丹霄宫回人界探亲,却不想经过疏属山时,误被浓雾所迷。” 为了证明自己的话,佘褚还很适时地取下了腰间的玉佩。 这是岐覆舟给她的进出仙域的证明,上面有丹霄宫的符号,做不了伪。 显然晏清也认识这个,他确认了佘褚身份,如闪电般收回了手。 他收回了手,却依然保持着怀疑,慢声说:“或许是你抢了仙府的通关证明。” 没了表面的威胁,佘褚首先做的是回过身。 晏清没想到佘褚首先要做这个,乍然对上佘褚琥珀色的眼睛,他还微怔了一下。 微怔的美人也是美人。 这可比画像上好看多了。 佘褚过足了眼瘾,在心里哀叹了一声乌陵行的好眼光,好歹没忘记继续演戏。 她坦荡荡地让晏清扫视,主动递出了自己的手腕,说:“我自幼体弱,还是托了岐宫主的福才免于病痛。莫说去抢仙府的通关了,便是靠自己走过交界也是不能的。姑娘若是不信,大可探查一番,查查我可有这番能力?” 佘褚非常信任岐覆舟的办事能力。 他既然封了她的经脉确保她不会露馅,自然也会在用药上做足功夫,不会令旁人察觉。 佘褚坦荡的态度已令晏清的怀疑散去两分,他覆手一探,在确认佘褚脉象虚浮,仅有些微灵力维系生命后,已信了八成。 剩下的两成,佘褚演戏演全套,她低眉做寻找状,一边找一边道:“我的行李里原本还有岐宫主捎给祖父的书信,你要是不信,也大可拿来瞧瞧——咦,我的行李呢?” 晏清见她在屋内“焦急”地转了好几个圈,忍不住伸手拦了她。 在佘褚故意演出来的“困惑”中,慢慢开口:“山魅捉人,不会连你的行李一并带回的。你的东西,大概和你的家仆一样,都已在疏属山之外了。” 佘褚犹疑了一下,不知道自己这会儿是不是该演一演商量,说上一句“我的家仆是否安全无事”,晏清已经补上了这句。 “这山魅只是想寻三个新娘祭祀,多余的麻烦不会沾染,你的家仆既没有被捉,便不会有事。” 这句说完,晏清稍顿一瞬,又说:“先前多有得罪,还请姑娘见谅。我身负要事,需得多些警惕。” 还挺贴心的。佘褚瞧着晏清心想,默认她是善良的,主动开口宽慰,光这点体贴就比乌陵行强不少。 长得好,性格也好。难怪乌陵行会上头。 佘褚看着“她”,顺理成章地接话道:“这里诡谲神秘,任谁小心些都是应该的。不过我看你好像不是凡人,你怎么也被掳过来了?” 晏清迟疑一瞬,佘褚即刻很贴心的回:“不方便说也没关系的。” 她环视一圈,鼓足勇气道:“现下最重要的,是逃出去。你有办法吗?” 岐覆舟亲口说过,收拾负危之尸于晏清都不是大麻烦,更何况是一小小山魅? 佘褚就是在明知故问,她赌晏清之所以会在山魅的巢穴,还是这副打扮,应当是为了查明负危之尸重现的缘故。在弄明白这山魅做了什么手脚前,“她”大概率不会暴露自己的身份,也不会离开。 这不就给了佘褚套近乎的机会了吗? 她在晏清想好回答前,再次贴心开口。 她伸手握住了对方的双手,诚恳无比道:“没关系的。我出发前有书信祖父,时日到了祖父见我不回,必会知会岐宫主。只要我们撑得住,丹霄宫会来救我们的!” 晏清想要抽回自己的手,却被佘褚握得死紧。 出于礼貌,他只能看着佘褚握着自己的手,犹疑着“嗯”了一声。 佘褚松了口气。 她飞快给两人的这段对话下了定论:“那就约好了,我们一起努力!” 晏清:“……” 他欲言又止。 就在晏清想要说什么时,屋外忽而又响起了脚步声。晏清眸色一变,交代了她一句:“不要怕,不要逃。”后,便如同一阵水雾,忽地从佘褚眼前消失了。 不,也不算完全消失。 晏清原本站着的地方,还是落下了一朵小小的桂花。佘褚起先闻到的冷香,便是月桂的香气。 幻影术。 连佘褚都一时未看破的幻影术。 除了乌陵行,佘褚还是第一次见到有别人能施展如此完美的幻影术。难怪她起初全然没有察觉到晏清的靠近——开玩笑,她又不是羽惊那种高手,怎么可能察觉到空气中的水汽变化啊? 脚步声近,佘褚来不及细细评价晏清的术法,急忙重新坐回了椅子上,闭上眼,装作没有醒过。 山魅似乎已经绝了屋外的麻烦,她哼着轻快地歌回了屋子。 在瞧见毫无所动的佘褚后,她似乎是笑了一声,而后便继续了先前的事,给她画好新娘的妆,换上红色的长裙,随后又用藤蔓将她捧住,渐渐往下走去。 之所以确定是往下,是因为佘褚感觉到金星石的光越来越远了,相对的,河水的声音越来越近,愈发昏暗的空气里,潮湿的感觉也越强。 最终,佘褚感觉她好像被放在了一艘小船上,小船还随着水波在摇晃。 山魅伸手在的脸上轻轻怕过,笑嘻嘻道:“真乖,等大人娶亲,我一定为你美言,让你活到最后。” 这话听得就没有先前的歌谣那么晦涩难懂了,就是太直白了点,直白得没了神秘感。 山魅似乎也这么觉得,所以她补了一句:“你晚上出嫁。” 佘褚:“……” 山魅安顿好了她,笑眯眯地走了。 等耳边只能听见河水声,佘褚再次睁开了眼。 她确实在地下,也确实在一艘船上。 只是这艘船离河水足有百丈,她是在一艘吊在空中的花船上,脚上还被套上了与船舷绑在一起的藤蔓,防止她逃跑。 佘褚伸手扯了扯藤蔓。 附了灵,普通刀剑砍不断,但也没什么厉害的,一掌能劈开。换言之,绝困不住晏清。 果然,在她扯完藤蔓后,耳畔忽传来风声。 等她再抬头一看,嫁衣的晏清已经出现在了她的眼前。 真人晏清好像比幻影又要好看一点,那点冷香也更清晰了。 佘褚分辨了一下,确定是月桂的味道,而且这味道好像是从对方的腰间配着的香包中传来的。 确认这一点后,佘褚心中有些微妙。 月桂是乌陵行最喜欢的香,晏清配着月桂香囊又用桂花施术,显然也很喜欢月桂——佘褚忍不住嘀咕,他们不会真是命中注定的一对吧? 晏清不明白佘褚心中在确认冷香后的可怕心理,他半蹲下身,替佘褚解了藤蔓。 解开后,他还不忘提醒:“山魅除非再次捉人,不会轻易再来,她讨厌阴冷的地方。” 佘褚配合道:“所以只要我不乱跑,在她真正动手杀我之前,我就是安全的。” 晏清没想到佘褚会说完他要说的话,他被夺了原本的话,愣了一瞬,只好点头。 片刻后,他似是想到佘褚给自己的人设,又淡声补充了句承诺:“她也不会动手杀你,在那之前,我会解决好这里的事情。” 佘褚:“……啊,好的。” 佘褚也是没想到有名到地界都听闻的瑶君晏清是这么一个性格,要让她评价的话,一时还找不出合适的词。只能说,和乌陵行完全相反,简直堪比白天和黑夜。 晏清和她说话的声音虽然不大,但在自有细细水流声的地下还是比较清晰的。 在晏清交代完她后,另一艘船上传来了急迫大声的呼叫声:“美女姐姐,美女姐姐,是你回来了吗!怎么样,你找到我的家人了吗?我父王派人来救我了吗!” 这声音佘褚听得陌生且敬佩。在一个危机重重的地方,还敢如此高声喧哗,甚至敢于随便向他人托付底细求救,没点胆子多点脑子都是不行的。 她忍不住向发声处看去,眼角瞥了晏清一眼,晏清神色沉稳,显然是早已熟知对方存在。 他道了声失礼,抓住佘褚的手,一夕间运气,便轻巧地落在了另一艘花船上。 佘褚落地一看,见是位妆容有些过重的俊秀少年。 没错,是少年。 虽然年纪尚轻,男性体征并不明显,佘褚还是能从他鲜明的面露棱角和沙哑的声音中辨出端倪。 而这少年也半点没有要遮掩的意思,大大咧咧地坐在地上,见到了晏清,更是连忙半跪半滚地滑了过去,一把抱住了晏清的腿,恳切道:“你回来了,我父王的人也来了是不是?” 晏清:“……” 晏清缓声道:“我并没有离开疏属山。” 少年闻言惨叫一声,他困惑不解道:“为什么啊,你不是都能解开藤蔓,还能无伤跳下这船了吗?你有这本事,为什么不去人界搬救兵啊?” “你是不是不相信我说的话?我真没骗你!” 9 009 佘褚听到这里,先是一惊。 她万万没想到会在疏属山碰上人界皇族,后转念一想,占氏熟悉王氏,不代表这小子就认识占浮玉。 这代占王光儿子就有七八个,孙女得有十七八,她不信赤城的王氏能都见过。 晏清若是打着王珑能证明她身份真假的主意,那恐怕要失望了。 果然,晏清对她的身份仍是存疑。在王珑发出哀嚎后,他开口解释:“我并非不信你,只是时机未到,还不能离开。”言毕,他适时地让出了身后的佘褚,“不过我碰上了其他的人族,你或许认识。” 王珑见到佘褚,露出了迷茫的表情。 见到陌生人,他多少收敛了一点自己的惊慌恐惧,放开了晏清的腿(晏清松了口气),坐在地上仰视着佘褚,疑惑问:“请问姑娘是……?” 佘褚半点不慌,她向王珑行了一礼,自我介绍:“占氏浮玉,见过殿下。” 王珑仍是迷茫的表情,他显然根本不清楚占王有多少个孩子,然而佘褚表现的很肯定,称呼也未出错,再加上他也不敢得罪占氏,便“啊啊”了两声,说:“原来是你啊!” 佘褚:“……” 佘褚看王珑这装都装不像的模样,只得自己给自己圆证据。她补充道:“殿下今日应该是第一次见到我。我身体虚弱,因母族与丹霄宫岐宫主有旧,自幼入丹霄宫养病,不曾有幸随祖父入过赤城。” 王珑的假熟被当场戳穿,有些尴尬,不过尴尬一会儿也就好了。 他一听占浮玉在占洲也每没待多久,而是和丹霄宫联系比较近,顿时也不装了。 少年低下头扳着手指头数了数,又皱着眉想了半天,最终拍腿道:“我有一位堂姨母嫁给你大伯,四舍五入,我也算你表哥!表妹,你从丹霄宫出来,带了仙人随从吧?” 他一边说着,一边想要往后看:“怎么说,他们是不是就在外头等你呢?” 佘褚:“……” 佘褚对王氏的印象一直都是她父亲这种多智之人,而这些年地界密探传回的消息中,王氏这代的嫡公主王姬琰也以智计闻名。忽然间之间,碰见王珑这样说话都不带多思考一秒的王氏,佘褚差点要脱口而出质疑起他的身份。 佘褚忍了忍,这才说:“没有。表兄看我装扮也该知晓,我也是被绑来的。” 王珑脸上希冀的表情一瞬崩碎,他哀嚎道:“这到底是什么鬼地方啊!我带侍卫被抓就算了,怎么丹霄宫也被抓啊!不是说仙人从不惧妖魔鬼怪的吗?” 佘褚听着话,生怕晏清又对她身份起疑,连忙说:“这一路本该是坦途,我也只是回家探亲,丹霄宫并未另派人护送。” 晏清同时解释说:“仙人也不是无敌的,即便是穹苍神族,也有敌不过的妖兽。” 两人同时说完,互相都怔住了。 佘褚顿时懊恼。早知道不该解释,直接等晏清说这精怪比一般仙人强就好了。如今解释这么一句,怕不是还要再编一编为什么丹霄宫不派人。 就在佘褚思考是给岐覆舟扣黑锅,说他其实没那么在乎人族亲属合适,还是夸自己生性不爱张扬,主动拒绝了仙人随同更合适时——王珑先开了口。 他看着晏清与佘褚两人失望道:“原来你们俩混得都不怎么样啊。” 地界七杀尊佘褚:“……” 庚子学府首席大弟子晏清:“……” 两人都沉默了。 佘褚觉得这时候得活跃下气氛,免得太尴尬,所以她主动说:“嗯,我只是个借住的。” 一说完,佘褚本以为这事了了,可她还是不了解王珑,低估了他的好奇心。 王珑见佘褚说了,便问晏清:“那你呢?说起来,我只知道你是庚子学府的,你是普通学子吗?” 佘褚原本想要制止王珑胡言乱语,可转念一想,这也是诱晏清主动自我介绍,和他套关系的好机会,便闭上了嘴,也装作好奇地看去。 佘褚本以为以传闻中晏清的清冷高贵,他会一口否决,然后说出自己的大名,吓呆这没头没脑的王氏子孙。 没想到晏清在听完王珑的说法后,不仅一点反应也没有,还和佘褚一样,尤为自然地说:“嗯,我是庚子学府的学子。” 王珑听后一脸难怪的表情。要不是佘褚先前看到过晏清的画像,这会儿恐怕也要信了晏清的话了。 她忍了忍,还是没忍住,想要套出晏清的身份,于是说:“这位姑娘,我叫占浮玉,他叫王珑。我们都自我介绍过了,不知姑娘你的名姓?” 听佘褚这么问,王珑也接上说:“对对对,美女姐姐,我还没问过你的名字呢。” 晏清闻言也没什么犹豫,他开口道:“严景。” 佘褚闻言:“……”很好,也用假名是吧。 王珑毫无所觉,他啊了一声,还玩笑道:“和庚子学府瑶君的名字听起来有点像哦。” 晏清神色不变:“很多人都这么说。” 佘褚:“……”要不是我看过画像! 王珑叹气道:“唉,你要是晏清就好了,咱们就一定能出去了。” 佘褚敏锐发现晏清微微僵了一下,半晌后才装作什么也没听见般说:“山魅已经集齐了新娘,最迟明天就会举行仪式了。等我找到我要找的东西,自然会帮你离开。” 晏清不说还好,一说王珑就忍不住嚷嚷:“你来的第一天就这么说了,如今三天都过去了,你找着了么?你什么都没找到,我看你就是也赢不了那山魅,说出来诓我呢!” 晏清低声道:“我没有骗你。” 王珑显然已经被关在这鬼地方关得有些心态失衡,他直接站了起来,看着百丈之下涓涓流淌的溪水道:“我们王氏乃是人皇后裔,士可杀不可辱。如果一定要被妖怪吃掉,我还不如现在就死!” 说罢,他便要跳下船去。 晏清见状,连忙拦住了他。他正斟酌着词语解释时,佘褚幽幽来了一句:“真是吃人的妖怪,便是你死了,也逃不过葬身它腹。死了活着都是一样受辱。” 王珑闻言一怔,差点要崩溃大哭。 晏清像是个带孩子已经带得心力憔悴的母亲,略带谴责的看了佘褚一眼。 佘褚心累。 她真觉得还不如让她去处理负危之尸来卖晏清人情呢。 她走到王珑面前,开口说:“我的意思是,这山魅要的不是你的命。” 王珑闻言哭声骤断。 他红着眼看向佘褚:“什么意思?” 佘褚却看向了晏清,她说:“你被绑来时应该也听到了那首歌谣吧?你觉得是山魅要做仪式,等仪式到了,你便能找到你想要的东西?” 晏清点了点头。 佘褚把手指向了王珑:“自古以来,鬼、妖、人、仙、魔、神六族,无论是哪一族,只要涉及祭祀仪式无不精而又慎,绝不会糊弄行事、粗而化之。歌谣里要的是新娘,他却是个男孩。用男孩充当新娘的仪式,你真觉得是个能成事的仪式吗?” 晏清沉默了一瞬。 他刚想说话,王珑便先开口了:“新娘难道不只是个代称吗?反正嫁过去的就是新娘了。” 作为地界主事人,大大小小祭祀不知主持过凡几的佘褚反唇相讥:“你祭天没有羊,能拿香草代替吗?” 王珑被堵住,忍不住反驳道:“你这是偷换概念!” 刚开口讥诮了对方,觉得有点不符合占浮玉形象的佘褚闭紧了嘴,不再多言。反正她相信她这么说了,晏清一定能明白。 说来也奇怪,晏清本该是第一个发现问题的,不知为何,他竟然没对山魅会抓男性充当新娘这件事起疑,反倒和王珑一样觉得理所当然了起来。 庚子学府的祭祀应当不比思幽的少啊? 佘褚心中生疑,忍不住偷偷打量晏清。 晏清在这件事上犹疑了很久,方才说:“姑娘的意思是,祭祀是幌子?” 从小和岐覆舟这种八百个心眼的人一起长大,佘褚自认对这类人有点了解。 她想了想,温柔道:“或许还是个游戏。” 晏清恍然,他低声道:“原来如此,我被误导了。” 佘褚忍不住点头:是啊是啊,你被误导了,赶紧承认你是晏清,然后带我们杀出去吧! 晏清下一句说:“那依姑娘看,不利用仪式,要如何才能寻到负危之尸?这山魅我试过直接动武,她太滑手了,又熟知疏属山的地形,我也是没有别的办法,才出此下策。” 前一句还在隐藏目的,这一句全部托盘而出。佘褚被他的话愣在当场。 过了会儿,她才装作一副不知所谓的模样道:“仙子什么意思,什么负危之尸?那是什么?” 晏清心平气和道:“你知道。” 佘褚试图挣扎:“不,我——” 晏清道:“你从一开始就没害怕过,如果不是清楚这山里真正的威胁是负危,怎么会认定山魅不吃人?” “丹霄宫应当没有讲解妖魔的课吧?” 佘褚:“……”丹霄宫有没有我不知道,思幽反正有。 王珑听得满头雾水,他忍不住插话:“什么负危之尸,什么威胁?这山里还有别的怪物!?” 佘褚:“……” 晏清看向王珑,又看了看佘褚,意为:你看,真正的一无所知是这样的。 佘褚叹了口气,她破罐子破摔,也不装了,直接道:“不错,我知道疏属山负危之尸的事,但这是在仙域也不是什么秘密吧?我身在丹霄宫,要归人界。岐宫主好意提醒一下,也不奇怪。” 晏清点点头,表示没错。 佘褚果断又道:“说到底,我还是对庚子学府太有信心!”她故意阴阳道:“岐宫主说这事已由庚子学府的瑶君处理了,我想着以瑶君的能力,待我走至疏属山时,定是已解决的干干净净。谁能想到——这儿还有一样被困的学府学子?” 晏清欲言又止:“……” 半晌后他说:“……嗯。” 10 010 明明藏着秘密的是晏清,可现在一口气憋在胸口吐不出的却是佘褚。 晏清明明演得也不好,偏佘褚还不能戳穿他。 她想要演好自己的角色,就只能忍着他装傻,还得帮着出谋划策。 算了,想想自己此行目的就是要让晏清对她有好感,如果帮忙能让他对自己刮目相看的话,帮忙好像也没什么,她原本就打算帮忙的。 退一万步,负危作为疫毒之神,他的尸体妖魔化对哪一界都是棘手的问题。若是晏清真解决不了,早晚也会影响他们地界。 佘褚干脆也盘膝坐了下来,她示意晏清一同坐下,待三人视线齐平后,慢慢开口:“你有没有发现,这山鬼的行为与她唱出的歌谣里有不少矛盾的地方?” 晏清:“嗯。” 王珑:“啊?什么歌谣?” 佘褚说:“她唱的歌谣里着重强调了三个时辰,可在绑架新娘的时候却没什么讲究。甚至嫁娶中颇为重要的‘送亲’也做得极其敷衍。” 说着她指了指自己:“她说要送我晚间出嫁,可送我上船时却连时辰都没看一眼,从仪式来讲说不通。” 佘褚看了晏清一眼,问:“她许你几时出嫁?” 晏清长羽微抬:“晨间。” 佘褚忍不住笑了:“看来你挺惹她讨厌啊。” 晏清没言语。 王珑急道:“啊,她已经定了我们被吃的时间了吗?什么时候,我怎么不记得啊?” 晏清抽空看向王珑,解释了一句:“这里只有你是真的昏迷了,没有听见也是正常。” 王珑:“哦,是这样啊。” 佘褚:“……”你在这儿还摆了我一轮呢? 佘褚这会儿已经有些怀疑自己能不能稳住占浮玉的身份了,不过话已经说到这儿了,再撤回去也没什么意思。 她分析说:“她要行祭祀,又对祭祀和时辰无甚所谓,那便只有两种可能。” “她一不在乎祭祀能否成功,二是祭祀最核心的条件与时辰及‘新娘’无关。” 晏清端坐思考片刻,说:“或许两者兼备,她需要的仅仅只是血肉。” 王珑:“……你们是在说现在发生的事情吗?” 佘褚示意王珑稍安勿躁,她赞同晏清的看法,接口说道:“我因个人的兴趣爱好,个人的兴趣爱好哈,对妖魔多了解那么一点,就一点儿。所以我说的要是有什么冒犯到二位的地方,还请见谅。”(王珑:“冒犯倒是没有,但你们能不能说点我知道的东西?”) 她捏起食指拇指,面露谦虚,见晏清并无太大反应,而后才说道: “妖魔这个词,本身便是天界对妖族与魔族的偏见。妖魔既不独指妖族,也不代指魔族,它说的主要是那些堕入邪道,采用些损人利己、急功近利的歪门诡道修炼的生灵。” 说到这里,佘褚刻意去看了看晏清的反应,见晏清表情没有反对的抗拒,仍是安静地倾听,心中对他的好感不由更多了些。 不错,对她说妖魔是对魔族的污名化不恼怒,说明本人对魔族确实没什么偏见。 她再怎么纵容乌陵行,也不会同意他娶个歧视本族人的魔后回来的,晏清看起来没有那些偏见,真是太好了。 佘褚很满意,她接着说:“当然,是有例外。除了主动走向诡道的生灵外,还有一类存在,也极易化为妖魔。” 说到这类,晏清终于开口。 他缓声道:“神与魔。” 佘褚颔首:“不错,正是天地间最早诞生的这两族。昔年穹苍有名为窫窳的神族,因是被同族谋杀,死而不甘,精魂不散,尸体受他怨气影响,在三日内复生,变成了吃人的野兽,最后被天帝下令诛杀。这是最早的一例天神化妖魔。” “负危死了已经快六万年,按理说精魂早已散了干净,不太可能出现窫窳的情况——不过,凡事都有万一。” 佘褚说瞧了瞧船上甲板:“我们说不定就是送上来凑数的那万一。” 晏清明白了佘褚的意思。 他沉吟片刻后道:“若是负危尚未化妖,山魅要利用我等才能复活他,那先前出现的尸体踪影又该如何解释?” 佘褚平和问:“是你亲眼看见的吗?” 晏清道:“庚子学府的弟子不会说谎。” 佘褚听着差点笑出声,晏清作为庚子学府的弟子之一,如今就在她面前撒着谎,这话实在没什么说服力。 不过她也没有盯着不放,只是说:“或许负危的尸体已经被唤醒了,但却一定未曾来得及成妖,否则——” 非常了解妖魔能被口腹之欲支配到什么程度的佘褚缓缓道:“否则——山魅早已大范围的杀人为他食粮了。” 晏清看起来对妖魔的习性并无佘褚这般了解。 他对待他不熟知的事物持审慎的态度。 晏清道:“便如姑娘所说,负危暂时未成危害,那它会在哪儿?” 佘褚觉得晏清这话问得很多余,她反问道:“一样马上就要用上,于你又无大多危险的东西,你会放在哪儿?” 晏清一时不知如何答。 沉默了半晌了王珑终于找到了机会,他看了看两人,不确定的道:“身边?” 佘褚给了王珑一个鼓励的微笑。 “没错。我刚被抓紧树屋时,听到了一声巨物倒地的咚声,一般的东西可落不下这么大的声音。而山魅在听见那声音后,就抛下我不管了,能让她抛下‘新娘’,说明那东西比新娘更重要。” “所以我猜树屋旁边就锁着负危。”说着佘褚问晏清,“你找过树屋周边吗?” 晏清:“……” 他慢慢说:“没有。” 佘褚大约也猜到晏清这次为何灯下黑了。他默认负危之尸一定化妖,觉得山魅不可能毫无处置的将它放在身边。加上他又没能在这儿附近捕捉到腐烂的疫毒,便更不会想到,负危有可能就在这儿了。 佘褚其实原本也和晏清的看法差不多,但她毕竟比晏清见过的妖魔更多,深知他们的习性。如果负危之尸在疏属山真妖魔化了,在她出现在疏属山的那一刻,绝不会是山魅来捕捉她——妖魔是忍不住的。 在迷雾中瞧见山魅那双赤|足时,佘褚差不多就明白负危还未化妖了。恐怕岐覆舟也调查过了,才封她魔力封得如此干脆。 只可怜晏清,从头到尾没弄明白情况,差点就真得用把自己嫁给负危这种办法来处理了。 晏清是很有行动力的人,他当下便要去验证佘褚的话。 他本欲先去,抬步前,忍不住看向佘褚和王珑。 佘褚拍了拍裙角的灰尘,示意王珑和自己一起站起来。 她说:“我们和你一起。未化妖的负危不可怕,山魅才比较可怕。若是你动手处理负危时,她含恨在心挟持我们就不妙了,最好一道走。” 晏清也是这么想。 如今佘褚主动这么说了,自然再好不过。 他向两人伸出手:“我先带你们出去。” 王珑:“啊?这就能走了?” 佘褚很自然地挽上了他的胳膊,王珑倒是有点性别意识,规规矩矩隔着衣服抓住了晏清的手腕。 说起来晏清也真是奇怪。 王珑抓着他,他倒是大方地反而握住了王珑的手腕,她抱着他的胳膊,他反而僵硬地如同捧着块火炭。 ‘我身上应该没魔息啊?’ 佘褚狐疑地还悄悄低头嗅了嗅,确认自己闻起来就是再普通不过的人类少女,最多就是身上染了点丹霄宫的香料气息,百思不得其解。 ‘难不成是我表现的太聪明了,引起了晏清警惕?’ ‘可他也没甩开我啊?’ 可能美人多少都有些怪僻吧。 佘褚只能这么理解,又抱紧了怀里晏清的胳膊。 她现在没有魔力,靠自己还真飞不过这百丈深渊。 另一边,晏清看着自己完全动不了的胳膊,几次张口欲言,最终都闭了回去。 算了。晏清想,单手一样结印,占姑娘要抱……那就抱吧。 11 011 从地窟出来,外头的光线也并没有好太多。 夜幕降临了。 佘褚对黑夜并不惧怕,只是这回她长了个心眼,见王珑自出来后就神色不安,便也装着害怕,不愿松开晏清的胳膊,振振有词道:“这外面什么也看不清,会不会有危险啊?” 晏清:“……” 他默默单手结印,于空中轻轻一划——一道金色的光幕便笼在他们前头。 淡淡的、还向四周散出萤火一般碎光的金色弧光像极了月亮,又要比月亮温柔暖意许多。 王珑从没有见过这样轻描淡写又漂亮夺目的仙法,一时连害怕都忘了,连声道:“美女姐姐,你也太厉害了,这是什么?和夜明珠一样闪闪发光唉。” 晏清解释:“从星海中借了点星河砂,夜间照亮最方便不过。” 说着,他低头看向仍然抱着他左臂的佘褚,提醒道:“天亮了,占姑娘。” 佘褚看着这小小的星河,心中有些嫉妒。 什么叫做“夜间照亮最方便不过”啊?从星海借砂可没那么容易,捏诀简单,能得星母允许才难。也就是穹苍神族天生受这星海日月青睐,才将这术法说得这般容易。 小时候为了让她瞧一眼星河璀璨,她母亲可是足足祭祀了一个月的星母,才得了约有晏清此刻所用大小的弧光。 这晏清到底是什么来历? 佘褚神色复杂地抬头看了他一眼。 乌陵行喜欢也就算了,连星母都格外青睐。 佘褚从不是小肚鸡肠的人,然而在这一刻,她是真有些嫉妒了。 晏清不知道佘褚的想法,若是他知道佘褚这么看重星河砂,大约宁可空耗灵力来点灯也不会做这样惹麻烦的事。 他见佘褚一眨不眨地盯着她,忍不住微微偏开了目光,又提醒了一次:“占姑娘,前路坦荡,你不必害怕了。” 言下之意:能不能放开我的胳膊? 佘褚故意当没听出晏清的弦外之音,做作道:“啊,这样吗?可我还是害怕。” 晏清闻言:“……” 晏清终于认识到和佘褚玩,委婉是走不通的。他扫了眼王珑,凑近佘褚低声道:“占姑娘,你很清楚你并不害怕。我接下来要直接引出负危之尸,你若是不在乎被我当做诱饵,倒也可以一直握着不放。” 佘褚:“……” 佘褚果断松开了晏清,主动向后两步,微笑道:“严姑娘说笑了,你若是不愿意我靠近,我离远些就是了。” 晏清颔首,半点没有被嘲讽到的恼怒,相反,他还开口说:“谢谢。” 佘褚:“……” 佘褚开始怀疑,晏清是真得大肚能撑船,还是单纯人傻听不出好赖话了。 晏清听进了佘褚的话,相信负危还未妖魔化。但这树屋周围满是枯木山洞,要找出负危也需得不少功夫。 ——而他身后的这两人…… 晏清回头看了看王珑和佘褚。 ——这两人无论心思如何,都手无缚鸡之力是真的。 ‘尤其是占姑娘,’晏清叹气在心中想,‘若是把她贸然丢下,不知她又要说多少话。’ 晏清也不去自找麻烦了。 他寻了根枯枝,直接在地面上画了个简单的搜魂阵,紧接着坐进了阵眼处,单手捏诀合目,以自己为阵枢,覆手间便将小小搜魂阵直扩出近百丈! 王珑感觉一股悠风乍起,他只不过抬袖遮了遮眼,再低头,瞧见的便是阵中莹莹发光如一尊观音玉象的晏清。 银蓝色的阵盘在他们的脚下如飞箭般极速扩张,他低头瞧见自己脚下流着异光的繁复咒文,迷茫地看向了身侧的佘褚。 王珑:“表妹,你在丹霄宫见多识广,严姐姐这是在干什么呢?” 佘褚瞧了一眼便知道是搜魂阵。 但搜魂阵通常都是用大量灵宝为阵眼,以确保灵气充裕。这晏清倒好,不知该说他莽撞还是自信,竟然直接拿自己来当这动力源,还敢支出百丈,倒是不怕被这阵法掏空。 无论他此举是赔是赚,佘褚也瞧得出他是碍于她与王珑在场的无奈之举。 重礼仪,能力强,会庇佑弱小,无世俗种族偏见——漂亮已经是佘褚观察晏清下来最不值一提的优点了,到此时她必须承认,岐覆舟是对的。 晏清比王姬琰更好。 如果他真能当地界的魔后,对乌陵行乃至思幽都有极大的帮助。 佘褚甚至认真地想,如果晏清真愿意帮扶思幽,那为了他向穹苍付点“利息”也不是不可以,毕竟他与柔弱的涟嫣公主不同,他确实值。 晏清不知道佘褚在想些什么。他将百丈内从里到外都搜了一遍,果然有发现。 银蓝色光点星星点点地从阵上飞回他的身上,晏清睁开了寒星一般的眼睛,眼中露出雪化般的暖意,回头与佘褚道:“找到了。” 佘褚即刻道:“哪儿?” 晏清道:“在我右后方不到一里处山窟。” 佘褚闻言飞快在心中比对了下晏清的位置。 “那就是东南方。不到一里处,难怪我能听见声音。” 佘褚嘀咕一句,紧接着抬起头说:“既然有了方向,那还等什么呢,我们还不快去?” 晏清在这里被山魅骗得已足够久,也不想再浪费时间了,当下便向负危所在之处跃去。 他修为高深,一跃百步,刹那间便消失不见。 佘褚想也不想,提起裙子就跟着狂奔而去。 唯有王珑站在原地,完全状况外。 他先喊:“去哪儿啊!” 见回答他的只有越来越远的背影,也顾不得管什么前因后果了,学着佘褚一样,提着裙子跟着狂奔! 只可惜他是个男人,真跑起来,居然还没有病秧子的表妹快。 等王珑气喘吁吁地跑到了被藤蔓堆了半个洞口的山窟,晏清已经动手了。 他正要向前,被佘褚一把拉住,极快地藏在了一株枯死的大树后。 王珑起先还不明白,在听见山魅的声音幽幽想起时,即刻明白了佘褚的意思,紧紧闭上了嘴。 佘褚见他虽然知之甚少,但很识时务,也挺满意。 放开王珑,佘褚寻了个合适的角度,瞧瞧向洞口看去。 她跑到的时候,晏清已经与山魅过了一招了。 山魅似是没想到他们这么快会到,手里给负危化妆的炭笔都没来得及放下,直接砸在晏清的脸上了。 晏清避开,那碳笔就落在洞口,没两下就被晏清踩碎了。 反应过来的山魅气的跳脚,她指着晏清的鼻子骂:“我就知道你最不安分,早晚要坏事!” 骂完后,她又觉得古怪:“不对,你前几天不还在围着新娘转吗?为什么今晚能找到这儿来?我明明隐匿了行踪!” 这山魅能隐匿行踪。佘褚听见耳朵里默默想,难怪晏清会说她滑手难抓。 晏清当然不会没事告诉她佘褚的帮助。 他右袍一挥,并指为剑,眉目不变道:“自然是我夜观星象,算出了你的方位。” 山魅听得瞠目结舌,冷笑道:“你当我是船上的那个傻子吗?” 王珑不敢探头去看,他听见这句话,忍不住看向佘褚,以唇语问:她在说谁?船上还有第四个人吗? 佘褚:“……” 佘褚当没看见,重新转回头。 她没看见,然而晏清却要为相处了一段时日的同伴争颜面,故而颇为认真道:“不要这么说王珑,他自有他擅长的。” 山魅呵一声:“浪费粮食吗?他倒是挺能吃的。” 王珑闻言:“……” 晏清还没除魔,他心态已经有点崩了。 佘褚不忍目睹,晏清也知道自己说错话了。 他干脆闭嘴,直接打了上去。 山魅连避,大声道:“晏清,你都不打算问我一下为什么要寻负危之尸的吗!” 晏清眉梢微挑,却没有半点停下要问的意思,山魅无法,自割开自己的手腕,直往山洞内洒去! 与一般的山魅不同,这山魅的精血竟是乌黑的。无需去闻气味,光是颜色便足以令人感觉不详。 晏清因这腥臭的血液迟疑了一步,而就是这一步,山魅完成了奉血献祭,她大声道:“负危——不,我的爱人,出来吧,到你保护我的时候了!” 一声仿佛来自亘古洪荒的嘶吼咆哮于洞窟深处。 佘褚再一次听见了她刚至树屋时的咚声。 这一次要更清晰,也更震撼。 随着咚声越来越响,地面上的碎石也随之震动。 王珑慌得已忘了藏好自己,他紧紧抱着树身,问佘褚:“你不是说这什么尸体还没复活吗!” 佘褚道:“我只是说它没有妖魔化,可没有说它还是死的!” 怪物行进的动静太大。 她踉跄两步,扶着树身方才重新站稳。 佘褚站稳后刚一抬头,便瞧见了一具丈八高的巨尸。 它浑身灰白,肌肉肿大,弯腰从洞窟内踏出的刹那,腐臭与死亡的气息便瞬间席卷了天地。 便是早绝了生机的疏属山也仍会为这极近死亡的气息而瑟瑟。 冷风不知从何而起,曾经的疫毒之神再一次站在了同族的面前。 12 012 晏清一时未动。 已撤到后方的山魅来了靠山,顿时一改之前颓靡,捂着伤口就趾高气扬地指着晏清道:“踩死他!他死了我把他给你炖汤喝!” 在后方的佘褚闻言:“……”这么猛的吗?不太好吧。晏清要是真死在这儿,人界和地界都很难办的。 想是这么想,佘褚却一步未动。 她对晏清的实力更好奇。 佘褚很想知道未来的魔后修为到底有多深,所以也只是装了个面上焦急,实则一眼不错地盯着晏清的反应。 负危活着的时候便是占据一方的神王,死了的尸体,也要比寻常神族大出一倍来。 随着山魅一声令下,负危之尸大吼一声,差点掀翻躲在树后的王珑。 佘褚瞥了这属实无辜的人族皇孙一眼,回头先提了他的领口,将他丢去背风处,叮嘱他躲在林中不要出来。 王珑已怕了这妖魔斗法,紧紧抓住了佘褚的衣袖道:“表妹,我看你也不会什么仙法,与我一起躲躲吧!我相信严姐姐一个人可以的!” 佘褚心道,我也相信她可以,可这不是要亲眼看看可以到什么程度嘛。 她扶开王珑的手,说得大义凛然:“殿下。严姑娘代表的是庚子学府,而我们人界惯来与仙域交好。若是今日你我两人都对严姑娘的境遇不管不顾,他日无论我们是否得以逃脱,今日之事,都难免成彼此龃龉。” “表兄贵为皇孙,不宜涉险。这点小事,便由我来做吧。” 说罢,佘褚头也不回地匆匆赶回,徒留一个听得怔住的王珑。 佘褚已几乎是狂奔回来了,却还是错过了开场的几幕。 晏清已与负危之尸战成了一团。 他没有拔剑,仍是以指尖剑气对敌。 佘褚看着忍不住摇头,评价:勇猛有余,知识不足。 负危确实曾有兵器‘黄曲’,可那玩意是他散播疫毒瘟病用的,真打起来,还不如他硬如岩石的拳头好用。当年帝钧天与他决战,尚且没有自大到卸剑——晏清这,虽说负危之尸与负危不能同概而论,但是否太轻敌了一点? 佘褚默默在评分表上扣下一分,而这一分还没扣利落,晏清一掌为剑,三指扣诀,刹那间便引动天雷附身!佘褚只觉得眼前白芒乍现!倏忽后,原本还嘶吼咆哮着的负危之尸,便被阴毒幽暗之物最为害怕的紫电贯穿了全身。 晏清缓缓落下。 落下时,他周身还有未散去的雷光涌现。细微的、像是细小白龙般的电弧在他衣角游动,间或调皮地跳进泥土里,再猛地窜出,吓地面上的人一跳。 佘褚默默挪动了两步,躲开了四散的电弧。 山魅就没那么幸运了。如果说电弧冲向佘褚那边是无意的,那奔向山魅的那点余波就是有意为之了。 山魅被逼得跳上了枯树,还是被攀着树枝上来的电弧刺了一下。 仅仅一下,她的手就呈现焦黑色。 佘褚一见,忍不住眉梢一挑。 而山魅受了伤,更是暴躁难忍。 她指着晏清痛骂:“牛鼻子!死脑袋!你打那尸体还不够吗?为什么还要打我!” 晏清半点不急,他不紧不慢道:“他不是你的爱人吗?你们自然要同生共死。” 山魅被他一句气得倒仰。她说:“好好好,这是你逼我的。” 说罢,她再不犹豫,抬手一挥,将一股浊息直送进负危之尸的口鼻。 晏清原本神色淡然,在瞧见那浊息后竟神色一紧。 他想也不想,仿佛早已知道佘褚会回来,厉声道:“后退!” 佘褚倒是想退,可她偏偏认识那浊息! 那是无妄海上的生灵息,乃是人死混淆后,一时不得散的执念聚集而成。这东西对活人的精神有很大影响,便是修为再高深的人,接触到这东西,都会变得性情暴躁。当年地界与天界交战时,思幽曾派贪狼尊摩侯千石前往无妄海,与鬼族交易收集这东西,用处便是在战场上提高士兵的战意,放大他们杀戮的欲望,从而造就士兵的不畏死。 这东西一度曾帮助思幽打过好几场胜仗。 但她母亲认为生灵息的过度使用对凝聚军队的坏处远大于好处,后不惜抗命,在军中禁止了这些玩意。魔主曾表示过不满,不过后见她母亲无需生灵息,也能打得神族后退,这才作罢。 佘褚认得它,最主要的原因,便是在思幽禁封这东西的诏书是她帮她母亲起草的,她亲眼见过。 如今眼见生灵息被负危之尸纳入体内,佘褚也顾不得伪装,只怕晏清仍然轻敌,急声提醒道:“这东西会刺激人的破坏欲,小心对方生死相搏!” 晏清闻言,颇为惊讶地看了佘褚一眼。 他向着佘褚的方向微微点头,表示自己听进去了。 佘褚刚要松口气,便又听见他说:“不过他应当做不了生死相搏的事吧?” 晏清微微歪头:“他不是已经死了吗?” 佘褚:“……”你觉得在这会儿说这个冷笑话合适吗? 晏清似乎确实对处理负危有信心。 被生灵息刺激的负危混沌的双眼里竟然亮起了些微的灵魂之火,他像是久睡终醒,对这天地充满了愤怒和仇恨。 负危之尸向天咆哮一声,而后一双眼扫过直向他而来的晏清,落在了佘褚身上。 佘褚:“……?” 在与佘褚的双目对上的那一刻,明明只是被剩下怨气驱使的神尸,竟然也口吐人言。 他在漫天的雷声中向着佘褚嘶哑道:“小儿钧天,纳你命来!” 话必他仰天大啸,双手上举,竟念出了咒语! 佘褚猛然反应过来——负危在召唤他的“黄曲”! 负危死后,黄曲早已下落不明。这会引来疫病毒瘴的东西一旦现世,必会引得人间动荡。 可不能让他召唤出黄曲——! 就在佘褚决意暴露几身也要冲破岐覆舟所下禁制,赶紧解决负危之时—— 一只裹着灿白电弧的手掌已经从负危的后脑直接刺穿。 “这个玩笑可就不好笑了,最好还是别开。”晏清道。 他修长、如美玉无暇的手半点不错的从负危之尸的脑后刺入,直接切断了他的声带、扯下了他的舌头。考虑到神族可以凭借冥想施咒,那只手甚至切开了他的脑子。 佘褚看着天地色变在一瞬间停止,原本还狰狞可怕的巨人怪物在这一刻,又变回了灰白的尸体。 生灵息从他的口鼻散出,慢慢消散在疏属山死寂的空气中。 晏清自后方收回了他的手,负危之尸轰然倒地。 这一次起尸耗光了负危留在这句身体里的最后力量,佘褚瞧着那具来自六万年前的古神躯壳在疏属山糜烂的风中快速腐败,不消片刻,便化作了一抔黄土。 佘褚:“……” 她开始思考乌陵行夫纲不振的可能性。 事情料理完了,晏清却仍紧皱着眉。 佘褚瞥了一眼,叹了口气,抬步走了过去。 晏清余光瞧见佘褚走来,抬起头说:“占姑娘,我——” 他本是想说他手上站着负危之尸的腐臭味,让佘褚离远些,却不想佘褚靠近后,想也不想取了自己的帕子,裹住了晏清的手,顺着他的指缝帮他清理起这些散疫毒诅咒的着黑色粘液。 晏清见状,原本要后退的步伐顿住。他默默让佘褚替他擦干净了右手,开口说:“……谢谢。” 佘褚把被污染的帕子丢在了负危之尸化成的黄土上,她一边示意晏清点火烧了,一边说:“诅咒我没办法清理,不过我想你的天雷也应当不惧这点东西。” 晏清点头又顿住,他说:“交界地有棵红花树,它的黄果可以解除毒疫。” 佘褚点了点头,她对药毒就没那么了解了,反正她相信一掌就能杀灭古神尸的家伙不可能解决不了小小的疫毒。 等这间事了,她才仿佛刚想起般问:“山魅呢?你应当没有放跑吧?” 晏清道:“自然。知道她怕什么,没道理还能让她逃开。” 说罢,晏清看向右上方,佘褚跟着看去,便见晏清用雷光覆盖了整棵树,将躲上去的山魅彻底锁在了里头。 山魅根本连撞都不敢撞,她泪眼汪汪地看向晏清:“我这么可怜你还这么对我,你有没有良心啊!” 晏清并不理会,他示意佘褚看一会儿后,便先去接王珑了。 佘褚目视晏清离开,他一离开,佘褚便收了温柔的神情,表情冷肃地扫了那山魅一眼,直白问:“生灵息哪儿来的?” 那山魅见她前一刻还温柔有礼,这一刻却锋利而尖锐,不由愣了愣。片刻怔愣后,她忍不住笑了起来:“你也是演的啊?真有意思,晏清知道你这副面孔吗?” 佘褚瞧着山魅,慢慢露出了一点笑。 她重新恢复到温柔守礼的模样,语气缓慢道:“我讨厌话说两遍。” 这一次她是笑着说的,山魅却不自觉地打了个激灵。 她看着佘褚,从她的身上却好似看见了另一个相似的人,想到那个人,她忍不住牙根发痒。 山魅硬气道:“我凭什么告诉你——” 佘褚淡声说:“我能说服晏清直接将雷用在你身上,要试试我能不能做到吗?” 山魅顿时怂了。 她瞥了满树的电弧,不甘心道:“我可以告诉你,但你得放了我!” 佘褚笑了:“你要和我谈条件?” 说罢,她转身欲走,山魅哪见过这么翻脸无情的人,当下就慌了。 13 013 佘褚脚步不停,山魅只好说:“我说我说,我说就是了!” 佘褚回头静静等她开口。 山魅眼珠一转,飞快道:“我是在星宿阁买的!” 佘褚“唔”了一声,表示她清楚。 山魅又被佘褚弄无语了,她蹲在树枝上,抱着自己膝盖问:“你都不问问真假吗?” 佘褚道:“我当然会查验你话的真假。是真的一切好说,是假的我自然会同你讨利息。” 山魅:“……” 她恨恨道:“你真和那死脑经一样讨厌!” 佘褚:“……”这话说的过分了啊,晏清可是她看好的未来魔后!怎敢辱骂思幽的未来魔后! 佘褚正要为晏清讨回点公道,就听见靠近的脚步声。 晏清带着王珑回来了。 王珑一来,见到被关在雷电里的山魅,顿觉出了一口恶气。 他哈哈笑道:“你把我们抓来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你也会有这一天?后悔了吧!” 山魅在树上连连点头,表情晦暗:“后悔死了!” 王珑很满意。 他看了看晏清,又看了看佘褚,见两人都没有拦他的意思,便抬了抬下巴,示意山魅老实点,然后才开口满足自己的好奇心。 王珑认真询问:“好了,现在把你的邪恶计划好好说吧,你抓我们到底是为了什么?” 佘褚听到这里,想要开口打断一下。 毕竟她觉得事情都到这个地步了,问这句话实在没什么意义。可山魅就像等这句话等了很久一样,王珑一问出,她双眼就放出了光。不仅放光,她也不抱膝蹲着了,她直接重新坐在了树枝上,以佘褚都来不及打算的速度,向树下的王珑快速倾倒着说: “是为了复活我的爱人!” 王珑:“……” 王珑:“——哈!?” 山魅并不理会王珑的震惊,她声情并茂、兴致勃勃地讲述了一段可歌可泣的爱情故事。 故事里,她是六万年前被负危无意间救下的山间精灵,曾与负危有过一段亦徒亦友的快乐时光。只恨天不遂人愿,就在她决意努力修炼,早日修成正果,成为负危的属臣时——负危与帝钧天争霸失败,身死在疏属山。作为深受负危恩惠、又深爱他的山间精灵,她自然不能忘恩负义。所以她用了她所有的修为来确保负危的尸体不散,寻找让他复活的办法六万年,最终才打听到了妖魔化神尸的方法,想要通过祭祀新娘的方式,来唤醒负危。 说道最后,山魅自己还动了点真情。 “要不是我把修为都给了负危,你们也胜不了我。”她擦了擦眼角的泪珠,深情道:“只恨天算不如人算,我筹谋六万年,还是被你们阻止了。早知如此,我还不如一早陪他去死。” 王珑听得惊呆了,他见山魅正要撞上雷网,连忙出声阻止。 山魅从善如流地坐回了树枝上,眼睛红红地看着他。 王珑触动道:“你原来还有这样一段过往。” 山魅不住点头:“是啊是啊。” 王珑同情道:“六万年的执念啊,那好像是有点情有可原哦。” 山魅再赞同不过:“没错没错。” 王珑心软:“如果你保证不会再做坏事——” 他忍不住看向晏清和佘褚。 结果这两人一个面无表情,一个笑得没一点温度。 晏清连话都没听王珑说,两指翻手一扣,雷光直接吞灭枯树。 山魅被突如其来的雷光刺得跳脚,在电闪雷鸣中,她痛骂道:“有没有搞错,我辛辛苦苦编——” 她说漏了嘴,连忙改口道:“我的故事这么深情,你没反应就算了,你还动手!?” 山魅气得都骂出了脏话:“小混账!你都没有感情的吗!?” 晏清的反应是合起双手,直接焦灼了这颗枯树。 灿白惊雷再一次充斥天地,耀目夺光! 众人不免微微避开些许时间,待雷光消后,王珑连忙探头瞧去——原地只剩下了一捧灰尘。 王珑目瞪口呆,他看向晏清结结巴巴道:“姐、姐姐,你把她杀了?” 佘褚瞧了那灰一眼,开口说:“没有,她逃走了。这山魅满口谎言,恐怕这雷光也不是真能克制她的东西。她装作被金雷控制,为得怕就是等这个机会逃走。” 王珑一听是逃走了,松了口气。 他想了想,还是叹气道:“她其实也是个可怜人,虽然害人不对,但她毕竟盼了六万年——” 王珑是真心实意地为山魅的错付感到可惜,说完一抬头却瞧见晏清与佘褚都神色难辨地看着他。 王珑不明白地摸了摸鼻子:“我说错什么话了吗?” 佘褚收回了视线,她在心里默默修正了自己对赤城王氏的刻板印象。 她温和笑笑:“不,我只是有些惊讶你居然真信了她的话。” 王珑不明白:“我不该信吗?她说谎了?”他翻来覆去回忆了山魅的故事,没逻辑问题啊?没哪里不对的啊? 还是晏清先开了口。 他扫了眼地上灰尘,说:“如她所言,若她真爱负危逾命,怎么会将他锁在这山窟里?她早该在寻到负危的第一刻,便带他离开疏属山,寻一处隐蔽的洞天福地好好温养。” 王珑听得如梦初醒:“对哦!”说着他看向佘褚:“表妹你也看出来了吗?” 佘褚瞧了晏清一眼,说:“我倒是没注意到这个,我想得比较简单。” 晏清闻言侧首而来,显然很想知道佘褚是怎么想的。 佘褚摊了摊手,她说:“山魅活不过六万年。祂们若是未能修成金身,寿命最长不过千载。” 她分析道:“如果真按她故事说的那样,她为了救负危,在六万年前就化过修为,那她最多在五万九千年前时就该死了。活不到与我们见面。” 王珑:“……”合着就我一个人听了故事是吗? 他若有所失,怅然道:“原来你们那会儿就发现她不对劲了啊。” 佘褚“呃”了一声。 王珑:“……” 王珑崩溃道:“好了你不要说了,我不想知道我有多蠢!” 晏清看了王珑一眼,摇了摇头,他说:“也没有,至少我也是刚刚才发现这山魅的目的是‘黄曲’,同样发现的不算快。” 佘褚闻言,忍不住道:“果然目的是黄曲吗?” 她蹙眉道:“果然。我就在想,以她能从你金雷中逃脱的修为,应当不至于看不出你的危险。她敢让你入局,一定是有非你入局不可的理由。” 佘褚在心中默默道:在疏属山放出负危之尸的消息,一旦庚子学府派人处理,来得必是高手。也只有高手能逼迫负危召唤“黄曲”。黄曲失踪已有六万年,非主人召出,想要再寻到它简直比破天还难。 而王珑听不明白,佘褚却听得清清楚楚,那山魅对着晏清叫“晏清”,显然很清楚知道他是谁。 知道他是谁,不仅不逃,还要再搞这套祭祀,显然本身便不在乎负危生死。 晏清这是被利用了,也幸亏他足够机警,在黄曲现世前,先斩了负危之尸。 晏清道:“黄曲只有控制疫毒之能,幕后之人想要得到它,一定还有更深的目的。这件事我需要上报庚子学府,接下来的路,便不与姑娘一道了。” 佘褚原本也只打算借这次机会搏一搏晏清的好感,这事了了,她还要回思幽一趟的,也没打算继续跟下去,便也点头同意。 她温声道:“严姑娘一路好走。” 晏清微微颔首,正打算要走,又想起什么,停下了脚步。 佘褚见他欲言又止,好心询问:“严姑娘还有什么事吗?” 晏清凝视着佘褚,缓声道:“占姑娘。” 佘褚颔首听言。 于是晏清慢慢说:“你说你身体不好,依靠丹霄宫的灵气,才维持住基本的康健。” 佘褚不知晏清为何突然提及这一点,她手指微动,难免有些多想——是我之前跑太快让“她”怀疑了?还是我到现在没喘一口气让“她”觉得不对劲了? ——我现在要不要装一装气虚? 好在佘褚向来很稳得住,所以即便晏清问的就像在怀疑她的身份,她在几下犹疑后,便神色不显地略咳了两声,温声道:“确实如此,我如今看着与常人无异,多亏了岐宫主大善。” 晏清点了点头,他接着说:“依靠灵气滋养身体是一种办法,但终究不是长久之计。” 他说得再自然不过:“我观姑娘眉心有灵光,显然是在灵气丰沛处久住后,已无意识地引气炼体,入了修炼的门。即是如此,姑娘为何不更进一步,请岐宫主再善良点,直接送你入庚子学府修行呢?” “若能修得金身,莫说这点弱症,便是天生残缺,也能重获新生。” 佘褚闻言:“……?” 她有些不敢确定:“你这是在邀请我入庚子学府?” 晏清点头,他取下腰间香囊,从中取出一小块玉珏递给佘褚:“这是我的印信,持它入庚子学府,自能入学。” 佘褚:“……” 惊喜来得太快,以致佘褚都想不到是自己哪件事打动了晏清。 她干脆抬头问:“我能问问你为什么邀请我吗?” 晏清说得也干脆:“你有才智、有耐性,日后必有一番抱负,与其入丹霄宫,不如入我庚子学府。” “说得更简单点。”晏清看向佘褚的眼里满是欣赏,“你很聪明,庚子学府正需要你这样的弟子。” 言下之意:你很好用,我用的上。 佘褚:“……”你可真不怕我把玉摔你脸上啊! 晏清就站在原地,看着即便佘褚真将玉摔回他脸上,他也不会动一下眉毛的样子。 佘褚:……算了,这么漂亮的脸,也下不去手。 再说了,毕竟是未来魔后,就当是提前服务了。 她不太高兴地收了玉珏,还是想找回点场子。她想起晏清藏着身份的事,故意道:“严姑娘倒是好底气,我竟不知庚子学府如今已开放到如此程度,连个普通弟子都可替祭酒招收门徒了?” 晏清闻言神情未动。 他甚至向佘褚微微笑了一下,说:“你知道我是谁。” 佘褚:“……” 晏清向佘褚恭谨行了一礼:“那么就此暂别了,占姑娘。” 佘褚:“……” 再说一次,她真从没有见过晏清这样的人! 佘褚与晏清谈话的时候,两人仿佛自带与旁人的隔离带,王珑看见了愣是没敢上前。眼见晏清一挥手,便换了身上红色嫁袍,重新穿上了庚子学府的统一制服——王珑看着他向自己走来,和自己道别后,才敢跑回佘褚身边,问: “表妹,你们刚才聊什么呢?” 佘褚道:“没什么,我打算入庚子学府求学。” 没想到这话一出,王珑的双目亮了。 他连声道:“我也是!我这次经过交界地,就是要前往仙域求学的!” 说着他从自己的身上摸了半天,摸出一封贴身携带的信:“这是堂姐帮我写的推荐信!还好那山鬼没搜身,它还在呢!” 佘褚看了一眼,也没有更多的精力,简单回道:“啊,那真是太巧了,早知你该叫住晏清的,你与他一路。” 王珑还没有发现严景和晏清的区别,他听着佘褚念得怪怪,却也没有多想,同样遗憾道:“她走太快了,都没来及。唉,表妹,你去吗?要不我们一道?” 佘褚说:“不,我要先回人界。我本就是回去探亲的。那么就此别过了,殿下。” 说罢,她便也打算走,走了两步,发现王珑跟着她,她不免微微蹙眉,以眼神询问王珑。 王珑嘿嘿一笑,说:“我其实不知道怎么走出去,不然你带我出去?我的仆从一定在外头等着呢!我和他们汇合就好!” 佘褚只得点头。 然而万万没想到,等她带着王珑顺着记忆走出这片森林,走回疏属山下时,荒芜的交界地里,只有等在那儿的晏清。 刚才说过别过,结果一转头又撞上的佘褚:“……” 她困惑地看向晏清。 晏清平静说:“我的师弟们都先走了。” 佘褚:“然后呢?” 晏清道:“我找过了,这里也没有你的仆从或是这位殿下仆从的踪迹。” 佘褚:“所以……?” 14 014 晨光微熹,交界地万物将醒未醒。 有形似猾褢、正在捕猎的怪兽被接近的脚步声惊动,半直起身子,往声音发出处探去。 然而当一双白色的靴子真出现它的视野里,怪兽即如惊弓之鸟,四足并用,飞快地蹿入林中深处。 佘褚引着晏清与王珑慢慢走到这里,瞥见了林中野兽四散奔逃的痕迹,不着痕迹地瞧了神态谦卑的晏清一眼。 她问:“我们下山用的那半日,你在这里转了多久?” 晏清老老实实道:“不多,寻出了四方死路,实在捉摸不清到底哪里是南。好在回去的路我留了记号,寻回之后,正巧碰见了你们。” 王珑闻言惊叹,他说:“哇,我虽然不太记路,但东南西北还是分得清的,你这迷得也太厉害了!” 他看了看远处的疏属山,又看了看如今步伐稳健,瞧不出一点四方不分的晏清,好奇道:“不过,你既然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是怎么从疏属山下来的啊?” 晏清闻言伸出一根手指,他指了指天。 王珑不明所以,佘褚见状忍不住抽了抽嘴角。 晏清郑重向王珑介绍自己下山的经验道:“从上往下只有一个方向,你只要跳上天,再跳下来,这便能下山了。” 王珑闻言惊叹,他竟还吹捧了一句:“好办法啊!” 佘褚实在听不下去了,她先对王珑说:“她跳下来不会死,你行吗?退一万步,即便你也能御风而行,他能一纵跃出疏属山百丈迷雾,你可以吗?” 王珑不甘心,他说:“我可以学啊?我这次上仙域,就是要学仙法的!” 佘褚叹了口气,她很懂这种看到天才修行如喝水,便觉得自己同样可行的心情。 她拍了拍王珑的肩,推他看向晏清,示意他道:“你问问她,整座庚子学府,能做到一跃百丈的学子有几个?” 晏清谦虚道:“我的师父们都能做到。” 佘褚语重心长:“听到了?学生就他一个。” 王珑泄了气。 他说:“严景说他是普通弟子,我还以为他的能力也是普普通通呢。” 佘褚:“……”他都杀了负危之尸,用出金雷之法了,你还能当他是普通弟子啊? 她摇了摇头,显然不想继续和王珑解释晏清的身份。 晏清见她继续上前,连忙跟上。 王珑哀伤了一会儿自己的天赋也好了,他又来了兴致,问佘褚:“御风飞行是不是腾云驾雾?严景还会飞吗?” 这次晏清主动回答:“是,我可以腾云,但是我分不清方向,在天上也会迷路,甚至走错界门。” 王珑出主意:“你一个人会迷路,带上我们不就行了?我表妹认路啊。” 晏清看了佘褚一眼,叹了口气,显然也是很遗憾这方法不可行。他解释说:“我确实想,但你与占姑娘修为不高,贸然腾云而行,或许会伤到你们的身体。” 王珑遗憾放弃。 佘褚闻言别有所思,主动开口问:“你曾经走错过界门?” 晏清点头:“就在不久前,我和师弟走散了,不小心入了思幽,好在碰见位好心人给我指了路,离开的及时,没惹出什么大麻烦。” 这好心人不用想,肯定就是乌陵行了。 佘褚心念一动,即刻旁击侧敲问道:“那你对那人印象如何?” 佘褚盯着晏清,不肯错过他脸上一丝一毫的表情,非常想知道晏清对乌陵行的态度。他若是对乌陵行也有好感,那对她这趟的目标可是大有利处。 然而没想到的是,面对佘褚的问题,晏清露出了茫然的表情。 他仔细回想了一下,然后告诉佘褚:“没印象了。” 佘褚:“……” 佘褚差点就要揪住晏清的衣领,逼着他回忆起印象! 佘褚:你知道你遇见的是谁吗?那是我们地界的共主!是我思幽的独一无二的王! 你长得是好,可乌陵行长得不好吗!?他身长九尺,立如琼枝玉树,战是神勇无匹,样貌更是地界公认的姣好。 不说别的,就拿长老院来说吧,就乌陵行那脑袋和臭脾气,长老院竟然觉得只要他们向人界递婚书,便能娶到大名鼎鼎的王姬琰——凭借的是什么底气?就是乌陵行金玉在外的皮囊啊! 佘褚差点要被晏清这一句“没印象”气到心梗。 她默默无言,呼吸急顿。 晏清察觉到她状态不对,下意识伸手想要搀扶她,却不想被盛怒中的佘褚避开了。 晏清不知自己哪里说错了话,他垂眸看着自己的手仔细想了想,找补道:“我在思幽只想着尽快离开,所以确实未多注意其他。占姑娘与他不同。” 晏清发誓道:“占姑娘为我寻路一事,清必铭记在心,以期回报。” 佘褚:“……”乌陵行你都记不住,你看我像是信的样子吗? 她抚了抚胸口,不想再与晏清说话了。 晏清完全不知道自己哪儿做错,头次向王珑投去了求救的目光。 王珑其实也有点虚佘褚,然而这是晏清首次求他,他只能硬着头皮说:“表妹,你看,严景毕竟救过我们呢。我们带他回庚子学府也是理所当然对吧?” 晏清很想跟着点头,他瞥见佘褚的表情,顿了一瞬,转口道:“不,这本就是我的任务,你与占姑娘都是无辜卷入。真说报答,还是我需感谢占姑娘引路之恩。” 到这会儿,佘褚气也消了一点了。 抛除她对乌陵行的偏心,仔细想想,晏清对乌陵行没印象也不奇怪。 他身为穹苍神族,误入思幽,心态必不如此时沉稳,定是焦急慌忙的。加上他本就容貌绝佳,天天看着自己,便是碰见了乌陵行,大概也只是当对方是个形容俱佳的好心人,也没什么心思去想些别的。 好在他本身对思幽没有偏见。佘褚想,终归自己和她已经攀上交情了,日后时刻相处,再慢慢同她说乌陵行好,不信打动不了这位穹苍“小公主”。 佘褚重拾信心,推开这两个碍事的家伙,重新辨别了往仙域的方向,迈步走去。 走了两步,见两人屏气凝神还停在远处,她不得不回头,叹气道:“不打算赶在今晚之前入城了吗?” 晏清见佘褚不生气了,顿时心下一松。 他表情即刻平和起来,如同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快步走至佘褚身边,说:“自然要入的,等进了城,还容许我请姑娘喝一杯茶。” 佘褚温声道:“好的,但你方向走错了,是这边。” 晏清慢慢收回迈出的脚,姿态自如地重新向佘褚指向的方向迈去。 王珑见气氛又回归了正常,自是更不会多说什么。 他又开心起来,跟在两人身后,问起了仙域的许多事。 大多时候都是晏清在回答,佘褚只在被问到自己时,才会按照此刻的身份回答一二。 待到王珑的问题问尽,迟来的饥饿感在他腹中搅动,而他们也终于走到了交界地的交界城。 作为三界唯一中转站,交界城相当繁荣。 虽说名义上交界城由神、魔、人三族共治,但在经历过天地之战后,便再无人管辖。 为此交界城一度成为三界中最混乱的地界,修为弱小者甚至不敢独身过城。直到后来星宿阁成立,以交界城为据点,重肃了交界城的规则,这里才重新变成三界最繁荣的交易所。 王珑见到这城高兴道:“太好了,到了这儿,我就能联络赤城了!表妹,谢谢你!” 佘褚只想说“不用谢,你们快走,让我回思幽吧”,偏偏天不遂人愿,晏清要说一句:“占姑娘这一路辛苦,还容清略报答一二,联络学府,重新遣人送姑娘回家。” 佘褚一听,这还了得。她哪儿是真要回人界,她只是用这个借口而已啊! 她正要拒绝,王珑也说:“对啊表妹,你的仆从都不见了,靠你也回不去人界的,倒不如等等庚子学府的人。便是你不想和陌生人一起,你同我一起等赤城来人也可以啊。” 王珑这一句直接把她剩下的话都堵死了。 为了不让晏清起疑,佘褚只好答应。 三人进城后,先是寻了处客栈落脚。 这客栈老板是妖族,披着一身鹊羽、妆容明艳地斜靠在柜台后,笑盈盈地打量着来往的客人。 妖族与思幽交好,佘褚见了鹊妖,心里便先生了几分好感。也不再寻其他的客栈,率先走了进去。 她举止有礼,温和与鹊妖道:“老板,三位,住店。” 鹊妖老板见到客人,即刻直起了自己的腰肢。 她的目光在三人身上扫过,笑眯眯地说:“住店一晚五十石,三位可要三间?” 佘褚点点头,她从袖中取出先前从山魅哪儿带出的妆奁盒,直接将里头的首饰全推给了老板娘,开口道:“以物抵。” 老板打开妆奁仔细看了看其中的首饰,开口说:“这些都是凡物,虽是金玉,也值不得几个钱。看在样式精致,我算你一百石吧。你要是拿去首饰行卖,可卖不到一百石。” 佘褚其实心里也有数,知道老板也没故意苛刻,便同意了对方的抵价,算是买了两晚。 她这边买好了,老板看向另外两人,伸出染着青色蔻丹的手指,询问道:“这两位的房费呢?” 晏清:“……” 王珑:“……” 王珑翻遍全身,憋红了脸:“我,我的钱丢了,但是——” 老板“哦”了一声,没给他机会,直接道:“没钱呀。” 王珑急迫道:“不是,我是赤城皇族,只要等我送出信,赤城会送钱来的!” 老板闻言嗤笑一声,指甲翻了翻桌面上的账簿,懒洋洋道:“我这儿是交界城,每日来来往往的三界客不知多少。今儿你说你是人界皇族,他日她说她是地界乌氏,再后日来个人说自己是仙域瑶君——我要是都信,我这生意还做不做啦?” 王珑:“……” 佘褚:“……” 15 015 客栈认钱不认人。佘褚已经掏了钱,她默默看向王珑和晏清。 王珑快急哭了,他摸遍全身,却还是连一点值钱的东西都翻不出来,只能憋红着与佘褚说:“表妹,你能不能借我一点钱?” 佘褚:“……” 她又转头看向晏清。佘褚记得他腰间有一个金丝嵌玉的香囊。 晏清顺着佘褚的视线自然也看见了自己腰间的配饰,他默不作声地将香囊摘下塞进袖中,非常坦然地说了一句:“我没有钱。” 佘褚:“……”没有钱你还理直气壮了是吗? 她算是服了这俩人了,论身份,两个都可以算是各界的翘楚,结果偏她遇见时,连个铜板都掏不出来。 佘褚犹豫了一下,还是褪下了自己腕间的一枚玉镯。 那镯子平时被袖袍遮着,容色不显,如今被佘褚摘下,暴露在阳光中,即刻显出不凡的种水来。 老板是个识货的,瞧见那玉镯便想要伸手夺来,连声道:“赤城宝玉!” 佘褚让老板取了镯子,说道:“它应当能让我们住上一段时日吧?” 老板爱不释手地摸着那晶透的玉镯,不住点头:“当然当然,用它抵押的话,你们想住多久就能住多久。” 这句说完,老板还不忘抬头揶揄了王珑一句:“瞧见了吗公子?要冒充人界贵族,至少随身也戴块你们的宝玉啊。” 王珑正要说他也有的只是丢了,一只手从他的身旁伸出,直接从老板的手里夺回了那枚玉镯。 老板还没来得及戴上心爱的首饰,就忽被人截胡。她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抬头看向夺走了玉镯的晏清,脸上原本的惊艳褪去,只留下被夺心头好的不满。 然而在老板开口之前,晏清已然说:“我们只要一间房,这玉不抵。” 老板不愿到手的鸭子就这么飞了,正要说不可以三人住一间时,忽瞥见了晏清的眼睛。 寒如星夜的眼睛,冷如冰泉的眼睛。 老板即刻便从先前瞧见赤城宝玉的狂热中醒来。 她警惕地看了晏清两眼,又懒懒倚了回去,嘴里嘀咕着:“不给就不给,三个人住一间也不嫌挤得慌,小气鬼。” 小气鬼晏清眉毛都没动一下,他将镯子还给了佘褚,说教道:“既是心爱之物,便不该随意抵出。” 佘褚微怔,她正要说身外之物,也没什么舍不得的,就听晏清又说:“出门在外,还是勤俭为佳,用赤城宝玉换住处,太浪费了。” 佘褚这句倒是听进了心坎里。 作为操持一界事务的主事者,她太清楚“家里面”花钱的地方有多少,可钱又有多难挣回来了。 豪贵垄断、财富集中,民生为艰、乞食不易。 只可惜明白这道理的豪贵太少,挥金如土、洒珠似雪才是他们的常态。即便是乌陵行,他都未曾在意自己衣食住行是否靡费,更枉论思幽其他的贵族了。 晏清能说出“勤俭”一词,着实令佘褚意外。她仔仔细细又打量晏清一番,见他面上并无虚伪之意,言行再自然不过,心中对他的评价不自觉又往上加了许多。 什么不辩方向、不善言辞,在此刻佘褚的眼里,连他因信任自身实力,而无意识偶尔露出的狂妄都显得可爱可亲起来。 一个懂得民生疾苦的魔后。 老天爷开眼,终于知道要照顾他们地界了! 把他娶回家!何愁思幽不兴旺! 佘褚心中满是激荡,当然一句也不会反驳晏清。 她郑重地从他手中接回镯子,慈爱说:“你说得对,是我考虑不周。” 晏清只是见佘褚递出镯子时面有不舍,将心比心到自己不愿以香囊抵价,这才随便寻了个理由,好让佘褚有台阶下。不想她却珍而又重地将镯子重新收回,再次看向他的眼里闪烁着敬佩与欣赏—— 晏清不由沉默。 他说了什么惊天动地的话吗? 晏清复盘了一下自己的言辞,确定没有。正是因为他说的都是在寻常不过的话,会因为这些而钦佩,见他胜敌却无动无衷的佘褚,令晏清越发觉得好奇。 “占姑娘。” 他突然开口叫住了佘褚。 在佘褚回头看向他的那一刹,晏清向她露出了真心实意的笑靥。 也不知是日光太美,还是美人容光太盛。佘褚竟恍惚了一瞬。 待她回过神,只听见晏清用清亮中性的声音说: “你真的很有趣。能遇见你,我很高兴。” 佘褚闻言微张唇齿。 她好像该说些什么,却在晏清的笑容里忘记了一切。 等她彻底从“梦中”清醒,晏清已经离开客栈外出与庚子学府联络了,只有王珑还留着。 王珑问她:“表妹,你是随我一起往赤城寄信,还是在这里等我们?” 佘褚自然道:“我也需要书信丹霄宫,免得岐宫主担心。我与你一起吧。” 王珑点头,刚要出门带路,临走两步又顿住了。他回头嘿嘿一笑:“我忘了,我不认路。” 佘褚:“……” 她叹了不知道今天第多少口气,正要替王珑引路,忽而在出去的一瞬回想起来—— “晏清认识路吗?” 晏清自然是不认识路的。 他太自信了,自信地忘了自己不认识路。 等他依靠着路人的指引将交界城绕了三个来回,办完事的王珑和佘褚也终于找到了他。 晏清瞧见了佘褚默默走了过去,佘褚看他一眼,也没多说什么,领着他又去了一趟驿站。 似是交界地驿站这样的地方,三界都有信使。在这里要给特定势力寄信,无需银钱,只需要相应的纹章。 佘褚用丹霄宫的纹章给岐覆舟寄了信。王珑手绘了赤城王氏的纹章,好说歹说也让信使同意传信回赤城。 晏清倒是简单,他只是默默站在那儿,那信使便已认出了他,还笑着调侃:“瑶君,您这次倒是罕见,难得没在夜间来。” 晏清嗯了一声,也不多做解释,只是递出了封信:“帮我寄回学府。” 信使称是,也不提其他,更别说送他回去。佘褚看着古怪,这信使明显认得晏清是谁,难道不知道他不识路吗? 但晏清没有表现出不妥,她也不好多说,待晏清事了后,带着他与王珑重新回了客栈。 夜间的客栈要比白日热闹得多。 大堂内坐满了来往的三界客商,还有孔雀女在堂中起舞赚些赏钱。 三人走进来时,虽说未引起什么声响,可晏清那张脸本身就足够引人注意。 “老板,白日你忘了告诉我们房间号。”佘褚出声提醒,一回头,就发现许多人的眼睛已经黏在了晏清的身上。 晏清本人倒是无甚所谓,被众人目光洗礼不自在的反倒是王珑。 还是老板见多识广,她主动走出台前,冲那些常客嗔怪了一句:“没瞧见过漂亮女人么?孔雀还在呢,在把眼珠子黏在别人身上,小心孔雀生气!” 被她打趣的商人哈哈一笑——佘褚认出这是魔族——他一边说着肯定更捧孔雀的场,一边也没肯把眼睛从晏清身上挪开。 佘褚见状,不着痕迹地移去了晏清身前。 她身高不如晏清,不过好在气势不输,威严仍在。 商人见她皮笑肉不笑地立在晏清之前,浑身上下都响起了危险的警报。 他虽不识得佘褚是谁,已直觉她不好惹,连忙收回了视线,权当没有晏清这个人。 这商人显然在交界城有些地位,他一移开眼,其他人也不敢明目张胆的看了。 老板不免对佘褚有些刮目相看,领他们上楼时还试探了一句:“你这小姑娘,白日瞧着温柔可亲的,怎么晚上一生起气来这么吓人呢。” 佘褚避重就轻地答:“大概是我长得凶吧。” 老板被她噎住,正要开口再作试探,晏清忽而开口:“是这间吗?” 老板这才发现二楼已经走到了头。她总不能说到头了还没到,只能硬着头皮说:“没错,是这间。” 佘褚扫了眼房间门派上标的“天”字,心中有数,嘴上却没多说,和老板道了谢,便推门而入。 见三人依次进了房门,被关在了门外的老板懊恼跺脚。 早知道就不打探了,如今不仅话没套出来,还赔出去了一间上房,这买卖亏,太亏了。 不管老板如何想今日这笔生意,佘褚是赚到了。 一百石赚了两日上房,这买卖着实划算。 她看了看房中摆设,因是上房,所以家具一应都全。 除了一场约有八尺宽的紫檀床外,还有一张小榻。 佘褚看了一圈,正要做分配。 晏清忽叫住了她。 晏清道:“占姑娘,有件事我忘了问你——” 佘褚抬手让他先等等,她要先把房间分配好。 于是佘褚叫住王珑,和他说: “殿下,今日委屈你睡榻了。” 王珑:“啊?” 佘褚委婉道:“男女授受不亲。” 王珑猛地反应过来,他脸颊发红,连连点头说好的。 佘褚见王珑通情达理不算一无所取,心中也颇为欣慰。 她接着看向晏清,建议道:“今日委屈你与我睡一起了。” 晏清看了看已经自觉抱被子睡榻的王珑,有些迟疑道:“男人不能睡床吗?” 佘褚觉得晏清这话说得有些可爱。 她也确实笑了:“倒也不是不能睡,只是我不喜欢我的床上躺着个男人。对了晏姑娘,你刚才想和我说什么?” 晏清闭了嘴。 他注视着床,慢慢道:“没有,是我记错了。” 接下来的一夜,他再也没有多说过一句话,睡在床上,乖巧得像佘褚幼时的娃娃。 佘褚心中不由柔软。 她脱下外衣,钻入被中。 晏清就睡在她的枕边,若有若无的月桂香,像是最好的助眠药。 “晚安。” 佘褚温声道,随后在心中默默许愿:希望你能喜欢上乌陵行,成为我们的魔后。 佘褚睡着了。 而原本应该睡着的晏清却睁开了眼。 16 016 一夜安眠。 佘褚醒来时,晏清已经不在床上了。她揉了揉眼睛环顾房间一周,屋内一切如旧,只有王珑抱着被子在踏上睡得四仰八叉,小半个身子都快坠到地上。 佘褚打了个浅浅的哈欠,便起床穿衣。 她起床后,发现梳妆台边已经打好了现成的水,搁在架子上的水壶用火咒保持着恒温。 佘褚见状忍不住微微挑眉,下意识看向晏清昨日睡着的地方。 说实话,这一夜安稳的超乎佘褚的想象。 她本以为昨夜大堂的那些客人在瞧见了晏清模样后,或多或少会在夜间出现点麻烦。没想到竟能得一夜平静,看来昨夜被她吓到的那商人在交界城确实有些地位。 除此之外,晏清的睡相也好得出奇。 她安眠一夜,几乎要以为身边只是多了尊散着幽幽冷香的香炉。便是她早晨醒来,除了身侧微陷的被褥说明着昨夜有人躺在这里,佘褚几乎要以为她是一人睡的。 抛开这些有的没的想法。佘褚用晏清为她留下的洁水简单洗漱。 洗漱后,出门前,佘褚瞧见又快要躺在地上的王珑,想了想还是走了过去,将他从踏上连同被子一起裹着放在床上。 王珑睡得倒也是真沉,佘褚这番折腾他竟然都没醒来,只是嘀咕了句“姐姐”。 佘褚听得好笑,猜想王珑在家中估计也是个幼子,惯被兄姐庇护,才能身为王氏,还生的一副赤诚心肠。 想到自己在辈分上,还能算他的曾祖,佘褚多少添了些耐心。推门出去时都刻意放慢了动作,未有吵到这疲倦的少年。 走出房间,时间尚早。 大堂里全然没有昨夜的热闹,甚至只坐了一桌客人。 佘褚活动了活动手指,一边下楼一边叫着老板:“老板,还有早膳吗?我想要一份。” 不想她这一出声,同时惊动了客人与老板。 躲在柜台后大气不敢出的老板瞧见了大大方方下楼的佘褚,连忙对她招呼,使眼色让她小声:“知道了,回头我给你送去便是,你快回去!” 佘褚听着她刻意压低的声音觉得好奇。 这楼下的客人难道有什么特别的吗?贵重到他在这儿,旁的客人便连坐都不能坐了? 佘褚好奇,她不免要多看一眼。 只是这一眼,便让她停住了脚步,沉默在原地了。 老板见她还未走,急得从柜台匆匆而出,两步来到楼梯处,扯着她的衣袖想要拉她回去:“不是和你说了送你吗?赶紧回去呀!” 佘褚看了一眼老板,见她是真紧张,主动开口宽解道:“没关系的老板,这人我认识。他会请我吃一顿的。” 老板闻言一怔,刚想要说“你别开玩笑了”,就听见那坐了许久的客人真向佘褚遥遥敬了一杯茶,笑道:“早上好,阿褚。昨夜睡得可好吗?” 佘褚向老板颔首示意,抬步绕过她走去了中央的桌前。 岐覆舟一身华袍,优哉游哉地为佘褚倒了一杯茶,抬手示意道:“都是你爱吃的,先用膳。” 佘褚也不和岐覆舟客气。 她在老板震惊的眼神里随意撩起袍角坐下,看了看桌面上的点心——都还散着热气。 佘褚可不会觉得是岐覆舟掐准了她起床的时间,她挑了个水晶饺夹进碗里,顺口问:“这是做好的第几轮?” 岐覆舟笑道:“第三轮。你比我想得醒的晚了点。” 佘褚吃完了水晶饺,又挑了块梅花糕:“疏属山的事情挺麻烦,我有点累。” 说罢,她见老板还在震惊地看着她,开口问岐覆舟:“你来之后做了什么,她怎么吓成这样?” 岐覆舟“唔”了一声说:“我是以丹霄宫主的身份来的。” 佘褚进食动作一顿:“……” 岐覆舟更贴心的道:“我还买下了这间客栈所有的房间,从昨天后半夜起,这间客栈就只有你们仨人在住了。” 佘褚默默嚼完了嘴里的食物,感慨道:“难怪昨夜这么安静,原来是你的手笔。” 岐覆舟给她舀了一碗粥,提醒她:“缓缓口,别噎着。” 见佘褚接过了粥饮了几口,他才继续道:“交界地并不太平,收到你的信,我自然要早点来帮你。” 佘褚喝完了粥,用岐覆舟的手帕擦了擦嘴角。 她抬眸看向自己的发小,尤为了解他道:“真不是想要第一时间知道故事的进展吗?” 岐覆舟笑眯眯地双手撑着下巴瞧他:“分这么清干什么,又不冲突。” 佘褚算是相当了解岐覆舟的恶趣味。 他对于感兴趣的事情,一向是起得比鸡早睡得比狗晚。这个比喻虽然粗俗了点,但用以形容岐覆舟的好奇心,真是再贴切不过。 小时候,他每次恶作剧成功,都要在周围亲眼看着事态发展。按照他的话来说,是要将游戏控制在可控范围内,但在佘褚看来,这全都是他的恶趣味。 长大后,岐覆舟不再恶作剧了,他做的事更大更厉害了。穹苍的皇子至今都觉得他是个克己复礼的君子,庚子仙府的应祭酒高兴起来能搂着他的肩膀直呼“小侄”。他看思幽局势比佘褚这个局中人还要清楚,他要算计人的时候便是羽惊也很难躲避。 只能说,幸好他们是朋友,是挚友,从不是敌人。 佘褚搁下筷子,同他说起疏属山的事:“你倒是真看得起我,封了我七经八脉也不觉得我会有危险。” 岐覆舟肯定道:“有晏清在,疏属山不会流血。你入山最大的危险是暴露身份,而不是区区负危。”他笑着反问佘褚,“你遇险了吗?” 那自然是没有。 可那是她运气好! 佘褚本想要把自己被迷雾所困的事情添油加醋地与岐覆舟说一轮,好让他改改这乱来的毛病。可话到嘴边,她又咽了回去。 谁知道岐覆舟有没有算到迷雾呢? 或许他一早就查到了山魅的存在,所以才放心让她去呢? 佘褚闭上嘴,狐疑地看了岐覆舟好一圈。她问:“疏属山的事情,你到底知道多少?” 岐覆舟也不瞒佘褚:“很多。有丹霄宫的弟子曾经误入,后被救出。也就是他向庚子学府汇报的负危之尸。” 佘褚右手握拳锤于左掌:“你果然知道山魅的存在!” 岐覆舟眨眨眼,他说:“山魅这种东西应当伤不到你,说与不说不要紧吧?” 佘褚道:“她是没什么厉害的,可你知道她的目的是什么,她手里又有什么吗?” 佘褚快速将黄曲的事情都与岐覆舟说了,岐覆舟表情渐渐凝重。 他沉思片刻,开口道:“如你所说,这山魅背后必还有其他势力。黄曲只有招来疫病之能,她一个山精,要这东西做什么。” 佘褚颔首,她说:“我也这么想。此外,黄曲招来的疫病对神魔二族影响有限,受创最深还是人族。他们要黄曲——我有些担心人界。” 这话她也只能与岐覆舟说,神魔两族,只有他们两人与人界有割不断的关系。 岐覆舟收了玩闹之色,他颔首应允佘褚:“我知道了,我会派人联络赤城,提醒他们小心。好在黄曲还没现世,我们还有时间去查。” 佘褚向来信任岐覆舟的能力,见他接了活,便也放了心。 除此外,还有生灵息。 佘褚想了想倒是没直说,只是问岐覆舟:“你了解星宿阁吗?” 岐覆舟闻言面露惊讶,他问:“你怎么忽然提起这个组织。” 佘褚道:“这不是入了交界城么,它是交界城里最大的势力,我难免有些好奇。” 岐覆舟笑了一声,显然没信佘褚的话,不过他还是把自己知道的告诉了佘褚。 “星宿阁约是在二百年前出现的,因来者不拒,什么买卖活计都接,什么消息宝物都卖,所以扩展极快。交界城说是它们的发家地,不过只是较其他地方势力更大些罢了,它的起源无人得知,主人更是神秘。” “主人?”佘褚好奇问。 岐覆舟道:“这人自称九灵王,只有在星宿阁拍卖至宝时才出现,三界里见过他的人寥寥无几。” 佘褚听到这名字“呵”了一声,她感慨道:“地有九野、天有九灵,九灵王,这人是觉得自己是下一个王九野吗?” 岐覆舟:“或许还是下一个帝钧天。” 佘褚忍不住道:“可真够狂的。” 岐覆舟眯了眯眼,他给佘褚补上了点茶水,说:“不狂妄也创不下星宿阁的产业,怎么,你想要见他?” 佘褚摇了摇头:“只是有点好奇,随口一问。” 她一顿早膳吃得差不多了,桌上还剩下不少。就在佘褚思考要不要打包点留给王珑时,岐覆舟悠悠道: “好了,现在轮到我来问了。” “——你和晏清之间怎么样了?” 佘褚一口茶呛在了喉咙里,岐覆舟见她不住咳嗽,忍俊不禁,他好笑道:“我只是问问情况,又没有要刨根问底。即便是失败了,也不至于不好意思说出口吧?” 佘褚脸都憋红了,她指了指岐覆舟身后,岐覆舟若有所觉,他转过了身去。 客栈外,晏清正提着一笼包子。 他站在客栈外,视线从岐覆舟的身上慢慢落在了佘褚身上,最后停在了桌面上用了一半的食物上。 佘褚终于顺平了气,她试图缓和一下气氛,主动打招呼道:“晏姑娘,你回来啦。” 晏清的目光从桌面移走,他面色如常地“嗯”了一声,提着包子走了进来,在佘褚面前慢条斯理地打开。 17 017 佘褚已经吃饱了。 然而看着眼前热气腾腾的包子,帮着她避开过无数危险的直觉告诉她,她最好还是接着吃。 佘褚沉默一瞬,艰难开口:“谢谢,我吃一个就够了。” 她正要伸手去取,却被岐覆舟截了胡。 他十分自然地从晏清带回的箱笼中取出一个包子,放进了自己的碟子里,对佘褚说:“你已经吃了不少东西,真的还吃得下吗?若是不舍得浪费瑶君的心意,由我代劳便是了。” 说着,他还要向晏清笑一笑:“瑶君应当不介意吧?” 晏清有那么一刻真想说“介意”。 可面前的毕竟是丹霄宫主,一位很清楚他“身份”的大人物。 无论是为了庚子学府的颜面,还是他个人荣辱,在这个当口,最好是别起冲突。 晏清注视岐覆舟良久,终于在佘褚忐忑的心情中开了口。 他说:“当然,请便。” 岐覆舟笑意盈盈地收下了食物。 佘褚见状,先是松了口气,后又觉得哪里古怪。她想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晏清哪儿来的钱买包子啊!他昨天不是说自己没钱的吗? 佘褚太疑惑了,可她考虑到对方是为了她才准备这些,这声质疑便不那么能问出口。 她没问,不代表岐覆舟看不出。 岐覆舟瞧了瞧包子,又瞥了佘褚一眼,便帮她问出了她不方便的话。 他彬彬有礼问:“我倒是没想到瑶君还会携带零钱,不是说昨日连房费还没有吗?” 晏清像是早知道岐覆舟会这么说,干脆道:“信使送我的,驿站后厨的餐品。” 佘褚恍然大悟。 原来晏清一大早是去了驿馆。 也对,昨天他们在住店的时候就发现三人全身上下加起来就只有佘褚那一百石了。为了这个,王珑饿过了劲也没提晚饭的事。晏清应该是记着这个,才会一大早又去找了驿馆。 不对——他不认路啊,他几点就出门找驿馆了啊!? 佘褚这才发现晏清的头发上都是带着水汽的,显然是夜间的冷息碰上白日的暖阳所化。 她心底不由感到愧疚,再开口时难免便带了偏向。 佘褚说:“岐宫主,多谢你来探望我。还未来得及与你细说,这一路我受瑶君照顾颇多,深受大恩。” 岐覆舟听着佘褚着忽而改变的称呼,忍不住微微挑了眉毛。 他的目光在晏清身上停留良久,半晌才笑道:“我在信中已听你说过了,你放心,丹霄宫自会备礼感谢庚子学府与瑶君大人的。” 晏清安静站在佘褚旁边,就好像没有听见岐覆舟的话。 他与佘褚说:“既然你吃饱了,那剩下的我带去给王珑。” 说罢,他耐心地合上箱笼,慢条斯理地向岐覆舟颔首示意:“先告辞了,岐宫主。” 岐覆舟含笑轻语:“瑶君请便。” 晏清点点头,在老板更为震惊的视线中,真提着包子去找王珑了。 眼见晏清离开,佘褚忍不住回头问岐覆舟:“他是不是生气了?” 岐覆舟听着佘褚问出这话,没有直接回答。他眉心微促,提醒道:“阿褚,我安排你接近晏清,是为了给你提供机会搞定他,不是让他来搞定你。” 提到这个,佘褚又有话说了。 她没好气道:“说到这个,我已经搞定了。” 她从袖中取出晏清给她的那块玉珏:“她亲自邀我入庚子学府,理由是我聪明机敏。” “早说了,我就该直接帮她处理负危之尸。若是以你丹霄宫仆从的身份出现,我现在搞不好已经在庚子学府了。” 岐覆舟不置可否。 他说:“晏清可没他师父那么好糊弄,你若真是我丹霄宫弟子,还未必能得他的玉。” 佘褚警觉:“什么意思,他防备你?他也觉得你地界成长的旧事不妥?” 她想了想这几日观察到的晏清言行—— “他看起来不像这样的人啊?” 岐覆舟没有承认,但他却说:“如今丹霄宫与穹苍关系颇近,对于我的人,他难免要再三审视背景。相信我,只有占浮玉这个与穹苍毫无关系的身份,才能令他警惕最低。” 佘褚低头思考了一会儿,抬头肯定道:“他是不是提防丹霄宫先放一边。你这几句话倒是让我确定了你不喜欢晏清,看起来也不希望我与她关系太好。” “真奇怪,明明是你建议我拉拢她的,我好不容易与她亲善些了,你却不高兴。” 岐覆舟也不装了,他理所当然道:“你是我的朋友,与他相处不过几日,就在我面前考虑起他的喜怒哀乐,我会不高兴也是理所当然吧。” 佘褚想了想,痛快道:“也是。” 要是乌陵行哪天为了晏清而和她吵架,她只怕也会气到锤烂他的扶桑宫。 不过—— 佘褚道:“你是不是太小心眼了点?咱们俩是多少年的交情,你还吃这个醋。等她真成了乌陵行的魔后,连着乌陵行都向着她的时候,你要怎么办?” 听到这话,岐覆舟眼神明显漂移了一瞬。 之后他才咳嗽了一声,不着痕迹地说:“你先说服晏清嫁入思幽,我再考虑这时候的事。” 佘褚不由摇头。 插曲结束,她趁着晏清不在,又将话题拉回正事。 她说:“说回正事,你来得正好。晏清之前说要让庚子学府送我回人界,你知道我原计划是回思幽的。等她再下来,你记得与她说,你负责送我回去,就不劳烦庚子学府了。” 岐覆舟悠然道:“当然,不然你觉得我特意赶在庚子学府前到是为了什么?” 佘褚满意了。 她站了起来,和岐覆舟说:“那我回去收拾一下,咱们就走。” 岐覆舟点头,目送佘褚回屋,还不忘提醒她好好和“新朋友”道别。 佘褚只当没听见他的揶揄,回了屋子后,发现王珑还没有醒。 包子就搁在桌上,晏清正在给自己泡茶。见佘褚进屋,他看了一眼,没有多说一句,只是继续做着自己的事。 佘褚见状,福至心灵。 她问:“你用过早膳了吗?” 晏清道:“没有。” 佘褚非常上道地坐在了晏清旁边,说:“那我陪你吃一点吧。” 晏清看了佘褚一会儿,他忽而露出了一点笑,问佘褚:“不会过饱吗?” 佘褚自然答:“久病之人,从不嫌食饱。” 这个理由其实不怎么样,但晏清接受了。 不过他倒也没真逼佘褚吃饭的意思,给她倒了杯消食的茶,又将手里的包子掰了一半递给她,慢声说:“驿站的包子不错,我每次来都会吃一点。尝尝看。” 佘褚尝了一口。发现肉馅汁丰,调味也是咸淡刚好。甚至不用多喝茶水,她三两口便吃掉了晏清分她的一半。 只是她确实已经吃饱了,看着剩下的,也没有继续拿,见晏清在慢悠悠地吃饭,便在旁边瞧着他吃。 晏清人长得好看,仪态也是一等一的漂亮。 佘褚见他举止挑不出半点差错,实在很难想象这样一个外表看起来近乎完美,年纪轻轻便被尊为“君”的神族,竟然会是个路痴。 她想到这一点,忍不住便问:“你今天找到驿站用了多久?” 晏清咽完口中的食物,才悠悠说:“我不傻。我是请老板派了个小二领我去的。只是我们没有一同回来罢了。” 佘褚:“……” 她有些尴尬,想找点别的事缓解尴尬。正巧看见床上睡着的王珑,想着时间也差不多了,他再不醒,包子都要凉了,就上前把人叫醒了。 王珑睡得迷迷糊糊,乍一瞧见佘褚还以为自己看见了王姬琰,翻过身去嘀咕了一句:“堂姐,你让我再睡一会儿。” 佘褚:“……” 佘褚冷下心肠,她把王珑直接提了起来,说:“醒醒,再不醒没吃的了。” 听到吃的,王珑被遗忘许久的胃部终于又动了起来。 饥饿唤醒了他,他睁开眼,瞧见近在咫尺的佘褚,惊得往后一跳,一跳之后,发现自己在床上,更是慌得不行。 王珑结结巴巴:“我,我,我昨天该不会是——” 佘褚回答:“没有,不是,我们睡醒后让给你的,吃饭了。” 王珑松了口气。 他环视一周,又闻到了包子的香气,终于缓回了神。 “啊,吃饭早点叫我啊!”他一边说着,一边飞快穿鞋下床,紧接着便走到了洗漱台前洗漱更衣。 王珑确实很饿了,但他在吃饭前,还是要先洗漱。 从这点毛病来看,他确实是养尊处优的皇族无疑。 清洗完毕的王珑走到桌边时,晏清取出的碟子上还有三个包子。 王珑飞速吃完,连口茶水都没有喝,之后问:“还有吗?” 晏清点头。 他像是早就料到了王珑会很饿,打开了箱笼的第二层,里面又是一碟包子。 佘褚见着箱笼有三层,心中微动。 看来晏清不是心血来潮,他是真算到她与王珑两个人族体力到了极限,特意为他们去寻食物的。 这样来看,岐覆舟刻意一早等着她也不是意外。 说到底,她是魔族,体力饮食与人族不同。若是真与王珑一起用餐,怕是会惹晏清起疑。 佘褚一边在心中感慨小伙伴的靠谱,一边忍不住对晏清无声的体贴心生好感。 乌陵行确实配不上她,佘褚颇为感动的想,她为乌陵行收拾了三百年烂摊子,他都没想过她熬夜会不会饿,需不需要夜宵。 要是可以,佘褚真想晏清明天就嫁进思幽。 好在这个目标早晚都能达成的。 佘褚看着晏清目光里满是温柔,等她这趟回思幽把诸事都料理好,有的事时间慢慢和魔后说乌陵行的好。 晏清察觉到佘褚灼热的视线,他有些不适,转头回看向佘褚,投去了困惑的视线。 佘褚露出笑脸,她向晏清行了一礼,说:“晏姑娘,我这就要回家去了。” 晏清“啊”了一声,他说:“庚子学府下午就到,你不等等吗?” 佘褚说:“岐宫主来了,他对我遇险一事深感抱歉,所以决意亲自送我回去。丹霄宫盛情,我实在不好推却。” 晏清理解地点头。 他没什么情绪地说:“岐覆舟看着对你确实不错。” 佘褚一时摸不准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晏清已经极快地转了话题,他向佘褚颔首,平和道:“那便祝你一路顺风,他日庚子学府见。” 王珑听见了两人对话,他说:“表妹,你要先回去了吗?” 佘褚点点头:“对。殿下可要继续往庚子学府?” 王珑道:“自是要去的。不过三月后你也会来吧?到时候我就在天帝山脚等你。” 晏清闻言也向她看来,一双眼睛凝视着她,却不肯说话。 佘褚不由得笑了,她看了看王珑,又看了眼瞧着端庄实则也在等她回答的晏清,微微欠身。 18 018 回到思幽已经是傍晚。 岐覆舟将佘褚送至界门,开口告辞:“我还要替你把人界的探亲做全,就不送你回金风殿了。你回去后记得替我向老师问好。” 佘褚点点头,真心实意感谢说:“我知道,麻烦你了。” 岐覆舟挥挥手与佘褚告辞,佘褚目睹他乘着四匹飞马拉着的鎏金车架消失在云边,这才踏入了思幽地界。 一入界门,周围景色瞬变。 界门守卫一见佘褚,即刻跪了一片,叩首见礼:“七杀尊。” 佘褚抬了抬手示意他们起来,顺口问道:“这些时日,可有人进出思幽?” 守卫如实禀告:“一切如旧。除日常派遣外,并无特别出入。” 佘褚闻言稍稍放下心。 放心之后,她心中又忍不住泛起嘀咕:乌陵行这次居然这么听话吗?她不在,他竟然没有再惹出什么乱子。 佘褚摇了摇头,只能将乌陵行这次罕见的配合解释为“有羽惊坐镇”。实际上她很清楚,对乌陵行而言,这天下从没有不可行之事,当他真铁了心要做一件事时,羽惊还真拦不住他。 佘褚赶回金风殿。 她考虑片刻,还是招来了自己的近卫,摩侯族的靖女。 靖女是佘褚三百年前,初次以七杀尊的身份巡查摩侯族时碰见的孤儿。 长久的战争让佘褚和乌陵行失去了至亲,思幽的普通魔族更不好过。 在战争中成为孤儿的幼弱数不胜数,羽惊虽设立了慈安堂专门抚养这些战争孤儿,但仍然有些孩子是得不到照顾的。 靖女就是其中之一。 她的父亲在战争中被穹苍策反,背叛了思幽,战争结束后私逃,至今下落不明。 她的母亲因承受不了她父亲背叛带来的耻辱抑郁而终,作为叛徒的后代,她在她的家族自然也不受欢迎。 即便入了慈安堂,有这样的父亲在,她也是其他孩子欺负的对象。慈安堂的阿姆甚至也很难制止这样的事发生。 佘褚去的时候,亲眼看着有个孩子一把将她推进泥地里,抢走了她的小木剑,理所当然地大声嚷嚷:“我父母都是战争的英雄,而你父亲是卑劣的叛徒!你有什么资格站在这里!” 更有甚者破口大骂:“奸佞的小孩!就是有你父亲,我们的父母才会死!” 慈安堂的阿姆见佘褚神色凝重,无奈解释:“……我知道这事不该发生,可孩子说的都是事实,我也没办法反驳。更何况,这孩子本身有点——” 阿姆还没有说完,佘褚就瞧见被抢了木剑,还被踹进了泥泞里的小女孩猛地伸出双臂,一下就把欺负她的两个男孩拽倒拖进了泥地里。 不仅如此,在两人摔倒之后,她一跃暴起,毫不犹豫地冲着还来不及爬起来的两人一阵拳打脚踢! 间或两人反抗撕扯她,佘褚亲眼看见她的头发都被揪秃了一块,她也紧咬双颊,一声不吭将两人按死在泥地里。 她本来要赢了。 阿姆都要现身阻止这场闹剧变得严重。 突然有个孩子大喊一句:“杀人犯的孩子也要杀同族了!” 靖女的手便僵在空中,她这一顿,终于给了那两个男孩机会,重新夺回了主动权。 阿姆看不下去,她大喊一声警告了三个孩子。 两个男孩连忙跑开,只有靖女从泥土里捡回了她的木剑,冷漠地站在原地。 阿姆见状,对佘褚说:“您看见了。她自己也不是个善茬。有她在慈安堂,今天这样的事就杜绝不了。您也知道,我的儿子也死在战争里,我原也没有立场为她劝诫其他孩子忍让。” 这位恪尽职守的阿姆凝视着佘褚的眼睛,恳求道:“您能把她带走吗?” 靖女被留在泥塘里罚站。 佘褚观察了一会儿,走过来问她:“阿姆已经不在了,你为什么不跑?” 那时的靖女可没有如今活泼,她只是瞥了佘褚一眼,仿佛在嘲笑她愚笨,没有说话。 佘褚回想起自己,哂然一笑。 她于是说:“我不会告诉阿姆你离开的。” 靖女闻言,上下打量了佘褚一番,似乎确定她不会说谎,便抱着剑直接从泥水中蹚出。 眼见靖女抱着小木剑就要离开,佘褚开口叫住她:“你想离开这儿吗?” 靖女闻言停住脚步,她终于正视佘褚。 佘褚这才看清她的眼睛,一双委屈的通红、就是不肯掉一滴泪的眼睛。 那时的靖女用沙哑的声音回答她:“除了这儿,我没其他地方可去。” 佘褚蓦地心软,她念着阿姆说的话,温声道:“我还缺个近卫,你愿意来我这里,为我效力吗?” 思幽里,只有三尊才拥有近卫。 靖女这才明白她是谁。 她震惊了好久,佘褚也等了她好久。 直到靖女终于开口与她说话,靖女没有答应,只是问:“我父亲是个背叛者,你不怕我也背叛吗?” 佘褚没有正面回答这个话题。 她转而提起刚才那场纠纷,说:“你一个人能赢过两个比你还大些的男孩,身体素质很不错,灵力也强,是做近卫的好苗子。你要放弃你的天赋吗?” 靖女当时其实没听懂大部分话,她只抓住了一句“你要放弃吗”。 被按在泥汪里时她没有发抖,被阿姆责罚时她也没有胆怯。她却因佘褚这轻轻的一句话而发颤。 佘褚其实并不知道要怎么照顾这样的小孩,她身边的两个朋友——无论是岐覆舟还是乌陵行,都不需要她来伸手。 佘褚犹疑了一下,并不熟练地伸出手。 她说:“你要是想离开,我可以送你进训练营。训练合格,你就能当我的近卫。当了我的近卫,就不会再有人拿你父亲的事情说话——做七杀卫,本就要抛弃原本的身份。” 靖女后来告诉佘褚,她那日说了那么多,真正打动她的,其实就是这句“抛弃原本的身份”。 她受够了她父亲带给她的阴影,迫不及待的抛弃原生的一切,所以在听见佘褚那么说时,只恨不能抓住她更快些。 靖女答:“好。你洗去我的身份,我为你效命。” “我会证明给你看——”她鼓足勇气大声道,“我靖女,永远都不会背叛思幽!” 见靖女答应,佘褚顺势将她交给了羽惊,送入军营。 之后近一百年,佘褚诸事繁忙,几乎都忘了这事,直到一百年前,羽惊领着已完全长大的靖女来到她面前,告诉她,军营新选出几名近卫,这个最优秀,但她偏不肯当乌陵行的侍卫,非得要做她的近卫。 按照规定,近卫选拔出来之后去哪儿,是由主官决定的,轮不到近卫自己来选。 主管驳回了靖女的请求,要将她拨去扶桑宫,靖女竟然死也不肯从命。 按照规矩,这样的近卫就留不得了。也是主管惜才,报至羽惊处。 羽惊听后好奇,这才将她带来佘褚面前,想要问问到底是什么怎么回事。 佘褚那时真快忘了这事,还是靖女有些低沉地问她: “尊上是觉得做七杀卫,靖女还不够格吗?” ——佘褚才想起旧事。 她将事情来龙去脉都与羽惊说了,羽惊拊掌大笑。 他说:“此子忠贞,宁死不枉诺。阿褚,你可用她。” 自此后,靖女便成了她的近卫。 再后来,她成了她的近卫首领。 在她们共事的这两百年里,也不是没有其他人拿她的出身说事。 然而就像佘褚当初说过的那样——七杀卫都是没有过去的人,你说靖女有过去,那你是在质疑负责训练的破军尊,还是在质疑用人的七杀尊。 再后来,就像当初佘褚评价的一样,天赋超群的靖女在近卫中优秀得一骑绝尘。 便是乌陵行手下的侍卫首领也没胜过她几次,佘褚派遣给她的几次差事,她也完成的相当出色。 渐渐的,思幽内还记得她出身的人越来越少。 人们只知道佘褚身后永远有一道黑色的影子,这道黑色的影子默如尘、利如锋,是七杀尊最强悍的刀。 “尊上,您回来了。” 靖女的到来拉回了佘褚的思绪。 她垂眸向下看去,一身黑色皮甲的少女低头向她叩首问礼。她长相清秀,年纪在魔族也算轻,若是不相熟的人见了,怕是难以相信她这样劲瘦的躯体里能蕴藏着如此强大的力量。 佘褚向来很信任靖女。 她抬了抬手,示意靖女起身,又拍了拍桌子,示意她过来坐下。 靖女见状,领命而行。 坐是坐了,背挺得笔直。 佘褚见状笑了笑,她在袖口摸了摸,摸出一枚剑穗,她将剑穗递给靖女,说:“这次办事路过交界城,回来时瞧见这个,我觉得很适合你,就和阿舟借钱买了。” 靖女伸出双手接过了佘褚的礼物,口中说:“尊上不必牵挂属下。倒是您,这次离开一个近卫都没有带上,大家都很担心。” 手上则是珍而又重地将礼物小心的收入了怀里。 佘褚“唔”了一声,阻止了她要回去供起来的行为,直接替她扣上了腰侧短剑。她心想:我要去帮乌陵行泡晏清,也确实带不了其他人啊。 她掠过这个话题说:“事发突然,没来得及慢慢布置。消息你帮我瞒好了吧?” 靖女称是:“按照您的吩咐,除了破军尊,其他、尤其是魔主那里,都说您是去丹霄宫公办了。” 佘褚满意地点了点头。 她想了想过于安静的界门,还是不太放心,所以又问:“我不在的这些天里,扶桑宫有出什么事吗?” 靖女回忆片刻,恭敬道:“您是指魔主胁迫破军尊为他准备聘礼,他要去穹苍下聘一事。还是指破军尊说今年是您母亲三百二十八年忌奠,要在思幽办祭礼一事?” 佘褚听到这里差点一口茶喷出。 她连咳好几声,靖女担忧地伸手替她抚背,小声提醒她慢点。 佘褚缓回了劲,她震惊道:“什么,什么祭礼?我怎么不知道今年要办我母亲的祭奠?” 靖女也不知道。 她回忆片刻,将事情详细和佘褚讲了讲:“一开始是魔主闹着要上穹苍,破军尊不许。魔主便要个理由,破军尊就说‘今年是您母亲三百二十八年忌奠,不适合办喜事,让他明年再说’,魔主被这句话气到,说既然是忌奠,祭礼在哪里?于是破军尊决定办祭礼。魔主见状哑口无言,只能退而求其次,表示今年不适合,那就明年下聘。他要求明年破军尊陪他一起上穹苍下聘。” 佘褚闻言:“……” 说到这里,靖女罕见地带了点情绪。 她低声道:“魔主也太任性了,您维持两界和平十分辛苦。他竟然闹着要破军尊陪他上穹苍,破军尊上穹苍——当年死在破军尊手下的神族难以计数,他上穹苍,只怕是要再起战事了。” “破军尊也是。”靖女道,“他也太纵容魔主了,即便是缓兵之计,怎么能答应他这样无礼的要求?” 佘褚:“……” 佘褚默默又喝了一口水。 见靖女确实意难平,开口劝慰道:“羽惊也不算是在纵容乌陵行。” 靖女不解,佘褚解释道:“今年要办祭礼不能去,那到了明年,自然也会是我母亲三百二十九年忌奠,同样不适合办喜事。” 19 019 之后佘褚又问了靖女一些政事,确定没有累积什么重要的事务后,方才又交代靖女: “接下来的一年,我都可能都不在思幽,你要替我守好金风殿。” 靖女闻言微讶,思考片刻后建议说:“如今三界尚算不得太平,不如由其他近卫守殿,属下陪您——” 佘褚抬手拒绝了她。 在靖女有些不解的目光中,她坚持道:“我不放心乌陵行。羽惊对他毕竟不算强力的约束,若是他哪天厌烦了这套规则,真要和大家对着来。光靠羽惊是平不了的,我需要有一个我很信任的人在,好提前告诉我情况,避免事态往不可收拾的方向发展。” 靖女欲言又止。 佘褚明白,她这是担心自己。这两百年间,她每一次外出执行任务都是如此,只恨不能用更短的时间完成,好长久地守在她的身后。 地界看似和平,实则暗潮涌动。 思幽与穹苍一战后元气大伤,要不是羽惊仍在,妖国差点就藏不住他们想要换个老大的心思。 还有无妄海。 自从帝钧天将无妄海压在地界之下,处理好无妄海内归墟与其上生存的鬼族便都成了思幽的责任。思幽强大时,鬼族自然不敢造次,需得仰仗思幽鼻息而活。可一旦思幽确实露出疲态,鬼族也不介意换个人当“爹”。 至少妖族没和的帝钧天签订协约,没有责任看管他们,不允许他们擅离无妄海。 羽惊会给她配近卫、给乌陵行配侍卫也正是因此。 思幽最强大时,似她母亲在时,七杀卫只是一个空名头,思幽第一枪从不需要近卫保护。 然而她与乌陵行太幼小了,以致他们未成年时,羽惊不肯将他们放在拨云殿以外的地方。待他们独当一面,该自立门户了,羽惊仍不放心地界的政局,又派自己的副官亲自来为他们挑选近卫。 事实上,羽惊的决策也非杞人忧天。 自佘褚搬入金风殿,行七杀尊职起,光是来自她本族的刺杀就有数起。 是的。罗刹族也并非人人都能忍受他们的新任七杀尊是个留着人族血统的混血。若非羽惊势强,佘褚本身也足够机警,这七杀尊她还未必坐得稳。 佘褚用了足足一百年才算得到了罗刹族的认可与支持,之后两百年,也是靖女陪着她开始巡游地界的两百年里,她遇见的明枪暗箭可就更多了。 在地界,谁都知道她是三尊中最弱小的那个,谁都想从她身上试试现在思幽的实力。 靖女是陪她一路厮杀至今日的,最了解佘褚这些年的不易与辛苦。 所以每次只要她不能陪同在佘褚身侧,她总要担心佘褚的安危。 这也怪佘褚。 都怪她往日里花费了大量时间处理政务,以致给旁人的印象只剩下“乌陵行文弱的摄政王”,没人还记得她也是从她母亲手中接下了沥雪枪的战士。 佘褚与靖女谆谆讲道理:“我虽比不得乌陵行和羽惊,遇敌也还是能打一打的。你见过我出枪的吧?” 靖女无声凝望她。 佘褚反应过来,她上一架还是两百多年前在罗刹族打的,靖女来了后,她确实连剑都没拔过了。 她语塞一瞬,强调道:“总之,我还是很能打的。” 靖女沉默了一瞬,紧接着说:“您说的是。然而有属下跟着,不是更方便吗?” 佘褚:“……” 她放弃纠正靖女心中自己肩不能扛手不能提的文人形象。为了让她心甘情愿地守在思幽,佘褚只好说:“我一去以年记,思幽自然会积下不少政务。有些政务,羽惊会处理,有些政务——长老院是一定会送来我手上的。而这部分政务,我只信任你交付于我。” 靖女听到这里,还有什么不明白。 佘褚要出门,但她一个近卫都不想带,即便是她——佘褚也不能带走。 这其中自然有佘褚的思量,靖女虽不明白,但她知晓佘褚做事绝不会错。 所以她说:“既是如此,属下领命便是。但尊上在外,还请一切小心。若有需要,您只需发信交界城,属下会在交界城留一只隐秘的近卫队伍,供您有需要时驱使。” 佘褚满意颔首:对嘛,这才是她贴心的好靖女。 交代完之后的事,佘褚想了想,还是又嘱咐了一句:“如果方便,多盯着些摩侯族。” 摩侯族是靖女的母族。虽然之前因为她父亲的事情不太愉快,然而这些年随着她地位渐高,摩侯族也不向从前那般抵触她。在有些事上,摩侯族甚至会来征询她的意见。 听见佘褚这么交代,靖女毫不犹豫:“我明白了。我会盯好贪狼尊。” 大战之后,思幽三尊缺二。佘褚继承了七杀尊,摩侯族自然也有人要继承贪狼尊的位置。 新任的贪狼尊是摩侯族的族长,听说身体向来不好,一直都在族中静养,主理族中事物都很勉强,故而也不曾履行过贪狼尊的义务。这些年来,贪狼尊该负责的外交,一直也都是佘褚在做的。 佘褚与这位新贪狼尊见过几次,摩侯柔黎是个脾气很好的青年,他虚长佘褚一百多岁,却从不在她面前摆过兄长的架子。正相反,因为她背靠羽惊手握重权,他对佘褚一直十分恭敬,看起来没有丝毫野心。 可正是这样,佘褚才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劲。 摩侯族虽然没有乌氏的血统,可摩侯族是历代魔主(除了乌陵行)的母族,就这么看着她和乌陵行这两个与摩侯族毫无关系的小鬼借着羽惊的势,掌握了思幽一半的权利,还能沉得下心毫无动静——只怕是在憋个大的。 佘褚从不相信真有魔族淡泊名利,在思幽这地方,向来只有“时机未到”。 这些年来,她分毫不敢松懈,将七杀尊的位置做得越来越稳,乌陵行在她的操作下,于普通魔族心中的地位也越来越高。摩侯族按理说是钻不到什么空子的,可是她现在要离开思幽,而且是不短的日子。 谁知道摩侯族会不会借机生点什么事? 这样的事也不好同羽惊说。因为摩侯千石的关系,羽惊对待摩侯柔黎就像对待自己的亲侄子。没有证据,光凭直觉就要羽惊警惕摩侯族,这话佘褚也说不出口。 她只能防患于未然,让靖女也帮着盯点。 靖女明白佘褚的意思,她直接说:“等安排好魔主这边的事宜,我会回族中住段时日,尊上放心吧。” 佘褚点头:“那就再好不过了。” 靖女原本领命要离开,临行前,又想到什么,提醒佘褚:“尊上如果要离开一年的话,最好还是提前告知魔主。” “您了解他的个性,若您不辞而别。我怕即便属下通知的再及时,也拦不住魔主的火龙。” 佘褚:“……”她当然知道,否则她还要在去庚子学府前,先回一趟思幽做什么呢? 还不都是为了哄孩子。 她幽幽叹了口气,抬手挥了挥,示意靖女先去忙自己的。 佘褚说:“我知道,等我准备好了,会和他好好说的。” 然后—— 一拖就是三个月。 等佘褚这次将所有事都交代好,与羽惊就思幽这一年的内政商量好,甚至连着去长老院都辞过行——在靖女默默注视的眼神下,佘褚不得不去面对最后的难关。 告诉乌陵行,自己要出门一年。 靖女见佘褚着实烦恼,主动出谋划策道:“若是尊上实在烦恼,不如便让属下去说吧。看在尊上的面上,魔主应当也不至于责罚。” 佘褚叹了口气,说:“还是我自己去说吧,上次就该好好和他说的。” 话是这么说,佘褚心里还是没底。她想了想乌陵行从小就喜欢漂亮的东西,每次她打扮得很漂亮时,他也会变得十分好说话,便即刻吩咐侍女为她更衣梳妆。 “拿那件湛金——不,拿岐覆舟今年送来的那件榴花百迭裙来。” 佘褚看了眼镜中的自己下定了决心,“还有他送的那套錾金红宝的首饰,去库房翻一翻,也找出来吧。” 侍女闻言颇为惊讶,佘褚上一次脱下衣袍换上红裙,还得是一百年前魔主过生日,那是魔主的命令。如今非节非庆的,佘褚忽然要装扮,可忙坏了她殿中仅有的两位侍女。 幸亏岐覆舟今年送的礼还没有入库,侍女们翻出那件天界的百迭裙还算容易。 论到头面—— 侍女琴琴问佘褚:“尊上,岐宫主今年送的那套翡翠的首饰可以用吗?要去库房翻找的话,恐怕需要些时日呢。” 佘褚原本对这些经验就不太丰富,她也是本能觉得红宝石就得配红裙子。 听见侍女这么说,犹豫了一下。 在她犹豫的时候,侍女已经翻出了那套金玉的首饰,很肯定地和佘褚说:“放心吧尊上,一样好看的。” 佘褚决定相信她美丽的侍女。 于是一个时辰后,正在扶桑宫内,百无聊赖地看着新来魔族的商人向他献宝的乌陵行,时隔一百年,再次见到了盛装出席的佘褚。 佘褚踏进扶桑宫时制止了侍从唤名,她很好奇乌陵行现在对什么感兴趣。 然而还不等她瞧出乌陵行看中了那个商人所献的宝物,目光随意扫视着室内的乌陵行,先在一块透明洁净的玉璧上瞧见了玉璧后佘褚的身影。 光通过玉璧落在佘褚的身上,从乌陵行的角度来看,就好像是有一个温柔的阿褚凝在了这晶透的灵石里。 可阿褚怎么会这副打扮呢? 他又没有从她那儿得到第二个“什么都行”的允诺。 商人没注意到后方缓步而来的七杀尊,还在侃侃而谈。 “这玉璧乃是玉山瑶池所凝,不仅通透明亮,更是灵气四溢。据传若是用它做一面镜子,能映射出使用者心中最想要的东西,实乃是一件宝物啊。” 乌陵行听到这里,恍然大悟。 原来是他的想象。 他对假的从来提不起兴趣。 乌陵行无趣地抬了抬手指,侍从即刻领命,架住这商人的胳膊便要将他拖走。 商人不知哪里惹怒了乌陵行,大呼求饶。 乌陵行最烦噪音,他面露厌色,微微蹙起了眉。只是指尖一动,商人喉间顿时一阵钝痛,紧接着,一股鲜血喷洒在深色的地毯上,商人永远地失去了声音。 他绝望地发出微弱的喘息声,全然不知自己哪里做错。 剩下的商人见状,齐齐跪下瑟瑟发抖。 佘褚看不下去了,她绕过玉璧,先施法替商人止了血,吩咐侍卫将人带去医治,之后才慢慢走至乌陵行身前,开口问: “你不是很喜欢它吗?我瞧见你看了好一会儿。” “为什么忽然生气?” 乌陵行怔怔地看着眼前佘褚。 他极慢地眨了下眼睛,没有管跪了一地的商人,先是问:“这是谁赠的礼?” 20 020 佘褚没有理会乌陵行的玩笑。 她扫了这跪了一地的人一眼,首先想到的是要收拾好场面。于是先向乌陵行请示说:“这些人触怒了你自是罪该万死,然而可否看在我的面子上,稍缓些责罚?” 她看向这些商人温声道:“我殿中有不少摆设都已陈旧不堪,琴琴和我提过多次需得重新采买,却因我诸事繁杂而耽搁了下来。如今这儿既然有现成的可用的人,不如就让他们戴罪立功,先替我寻些我要的东西来。” 乌陵行对这些人的处置并不在意,他说:“你有喜欢的,尽管拿去就是。” 得了乌陵行的话,佘褚行礼谢恩。 她紧接着便吩咐侍卫将剩下的商人都带去金风殿,交给琴琴安顿。 侍卫领命,一时间,大殿内就只剩下了乌陵行和佘褚。 眼见殿内外再无旁人。 佘褚重重叹了口气,也不再维持先前的恭敬,看了一眼乌陵行,不住苦恼道:“不是说好了不乱发脾气了吗?” 乌陵行难得见到这样的佘褚,正是温情的时候。听见佘褚指责,也只是委屈回了一句:“我没乱发脾气啊?” 佘褚被他这一句哽到。 她想提前一个商人被他一指割断了声带的事,可回头一想,以乌陵行一贯的行事风格而说,随意处置了一个惹他厌烦的商人,确实算不上发脾气。 毕竟他上次发脾气,可是差点打死了修罗族的少族长。 也亏得修罗族是羽惊母族,现今也是他说了算,思幽又向来以强者唯尊,她与这位少族长关系也不错,这事最后才没掀起什么大的波澜。 和上次那事比起来,打了一个商人,还真不是什么大事。 可枉顾人命也不是为君的长久之道啊? 佘褚自幼和她父亲长大,从这位最善权谋的赤王氏手里学习治国之道。这也是羽惊认可她,决意由她来行摄政事的原因之一。她父亲所在的人族,最出名的君主就是“王九野”,而王九野是行“王道”的君主,与思幽惯来奉行的“霸道”很不一样。 她母亲评价的好,王九野是一代传奇。纵观三界历史,强者层出不穷。可能与帝钧天相提并论、并被怀疑是其转世的,也只有一个王九野。原因是什么,原因就是他身为强者的仁心,为他早已脱离人族极限、却依然愿为人族长远耗尽心血的“仁政”。 佘褚一直认为,人族虽脆弱,但能与神魔并存,独占一界,且延续数万年之久,自然有他们的可取之处。 人族所奉行的“仁者王道”,虽说着在思幽有着些不现实的地方,但是有些部分还是很具有参考价值的。 ——就比如说,王九野亲民而获民心所向这点,佘褚便一直觉得可以在思幽试试。 事实上,她一直也都是这么做的,从结果来看,效果很好。 以乌陵行名施行的仁政不仅没有降低他在魔族的威严,还提升了普通民众对他真心的尊崇。 在大战结束,民心涣散、急需信仰的时候,佘褚的这一手,既帮助乌陵行坐稳了魔主的位置,也借此重新凝结了思幽的意志,防范了蠢蠢欲动的妖国。 这大概也是这些商人敢在乌陵行面前随心而言的原因。 毕竟从他们的角度来看,乌陵行是个仁君,至少是比前几任魔主都更重视民生民意的君主。一个会关心思幽农事,还不忘根据天时修订魔族历法的魔主,谁会觉得他会因为吵闹就惩罚自己的子民呢? 佘褚走上前去,瞅着乌陵行,蹙着眉尖道:“你能不能更宽容一些呢?你知道的,我一直都希望你能更体恤民众一些。” 乌陵行见到佘褚挺高兴的,为此他甚至可以忍耐佘褚的说教。 他听佘褚说完了,才提出自己的问题:“一味的宽仁容忍就能帮到你了吗?” 乌陵行深深凝望着她,说:“我当然可以像你想的那样,学岐覆舟那样,装一装。谁不会伪装呢?” “可是阿褚,如果我真的变成了你想要的那样仁慈、睿智、宽容,你觉得长老院还会允许你活着吗?” 佘褚悚然一惊。 她正想要解释,虽然她常拿长老院来吓唬乌陵行,但长老院真没有他想象的那样不堪—— 乌陵行已经自顾自道:“我母亲倒是仁慈睿智且宽容,所以仗打起来的时候,她是第一个死的。我父亲比我还残酷暴戾,他倒是活得比你母亲还长久。” “我知道你想要所有人都能安康和乐的过,可是阿褚,这里是思幽,不是人界。这里不讲究仁义道德,这里只谈强者唯尊。我父亲活着的时候,他要娶我母亲就娶了,打了那么惨烈的一场仗,长老院连声都不敢吭。结果等他终于伤重死了,面对你和我,长老院倒是又重新长出嘴了。” “你想要以德服人,这是你父亲教的没错。可思幽就不是讲道理的地方。”乌陵行注视着她,“我不想你成为第二个我母亲。” 佘褚听得愣住。 这些话乌陵行从没有和她说过,也从没有表露过。 她忽然听见这些,整个人都被惊到了。 “你为什么会这么想?”佘褚不能理解,明明两个人都是羽惊教出来的,想法怎么会差得这么大。 佘褚说:“先魔后的悲剧就是源于先魔主的任性!若是先魔主克己复礼,哪里会有——” 乌陵行最听不得这个。 他骤然翻脸,沉声道:“就因为我母亲是穹苍神族,所以为了思幽,我父亲就该放弃他的感情对吗?” 佘褚才是匪夷所思的那个,她回答乌陵行:“当然!身为魔主,为思幽长远计,不是理所应当的事情吗?” 乌陵行嗤笑一声。 他微眯了眯眼,懒懒靠在了王座椅背上,问了佘褚一句:“为思幽牺牲自己?那到底魔主是思幽的主人,还是说思幽才是魔主的主人?” “阿褚,在你眼里,我到底是君,还是仆?” 佘褚哑然。 好半晌她才说:“你什么时候有这种想法的?” 乌陵行有些赌气,他不去看佘褚,而是偏看向了窗外。 过了好一会儿,佘褚依然没有说其他话,乌陵行还是先服了软,不太痛快说:“一百年前吧。” 一百年前。 佘褚算了算,差不多就是上一次乌陵行要求她穿上裙装的时候。 她仔细回想了片刻,实在想不出那会儿发生了什么特别的事情,以至于会让乌陵行产生这般偏激的想法。 面对乌陵行突如其来的自怨自艾,佘褚一时也不知如何安慰。 她想了想,提着裙角走上了王座,伸出手把乌陵行揽进了怀里。 乌陵行先被她抱住时,整个人的背脊都僵硬了,直到佘褚伸出手,就像幼时安慰痛苦难受的他一样,一下一下、不厌其烦地抚摸着他的后背,他紧绷的神经才慢慢放松了下来。 他默默地将头搁在佘褚的肩窝,任凭佘褚轻抚他披散在后背的长发。 佘褚见他情绪已经平复,这才用商量的口吻与他说:“但我现在实行的政策就是仁,我都对外说你是个好君主了,大家也都是这么认为的。你看,我话都说出去了,你配合一下,让我言而有信可以吗?” 乌陵行不说话。 佘褚耐心耗尽,她温声威胁:“你要是不答应,我会生气。” 乌陵行:“……” “知道了,知道了。”他闷声道,“我再忍一忍。” 佘褚见乌陵行情绪稳定了,便想要放开他。 但也不知道乌陵行怎么回事,佘褚要放开了,他反而来劲了,扣住佘褚的腰就不肯松手。 佘褚:“……” 殿里没人,她什么都敢做。 所以她直接伸手拍了拍乌陵行的脑袋,说:“松开,我还有正事要和你商量。” 乌陵行紧紧抓着佘褚,嘀咕道:“随便你定,不用商量。” 佘褚镇定道:“好的,那我要离开思幽五年的事就这么定了。” 乌陵行闻言,猛地放开了佘褚,他瞪着眼睛盯着她,不满道:“什么?五年?长老院疯了吗?思幽没有你全交给我,五年后这地方还能看吗?” 佘褚抽了抽嘴角,乌陵行倒是一点不在乎,坦然承认自己是个昏君。 她先说:“有羽惊在呢,乱不了。” 乌陵行皱眉道:“那也不行!五年太久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得要你离开五年这么久?!” “我看长老院这帮人就是欠收拾——” 佘褚眼见乌陵行又要把话题扯到长老院,连忙见好就收。 她说:“是仙域密探的事,事态有些麻烦,我得亲自去看看。” 乌陵行对这些并不了解,他本能不愿意佘褚离开,却在注意到佘褚的视线时,知道这件事非行不可。 于是他开始讨价还价:“太久了,不行!” 佘褚早知他会这么说,心平气和道:“那你觉得我能离开多久?” 乌陵行:“三——不,最多一年!” 佘褚说:“一年我能调出个鬼,你知道这事有多难办吗?” 乌陵行可不管,他手指不耐烦地敲着扶手,直接道:“就一年,你干不了就让长老院派其他人去。我是魔主,我这点主都不能做了吗?” 佘褚:“……你这叫不讲道理。” 乌陵行严肃道:“阿褚,我是君你是君!” 佘褚头痛地按住额角,妥协道:“好好好,一年,我加班加点行了吧?” 乌陵行满意了。 佘褚见他这样,在心中不住叹气。 她还真不能久离,这么容易就被骗到,留他一个人在思幽还真不行。 佘褚自认与乌陵行好好道别了,她打算回去准备出发了,结果刚一转身,又被乌陵行拉住了袖口。 佘褚:“……?” 乌陵行看着她,慢声说:“你要出门一年。” 佘褚:“对啊。” 乌陵行鸦羽般的睫毛微动,看着难得打扮的佘褚轻声说:“那是不是该再多陪陪我。” 佘褚:“……” 佘褚心软了。她不走了。 她走回乌陵行旁边,说:“我明早离开思幽,你要不要去我的金风殿,正好和琴琴一起挑些商人带来的礼物。” “这回不许随便生气了。” 乌陵行忍不住微微翘起唇角。 他说:“行啊,你在我就不生气。” 佘褚看着今日尤为好说话的乌陵行,深觉他确实是个颜狗。 想到这里,难免想到晏清,于是她自然说:“我这次去仙域,或许能接触到晏清。” 乌陵行听到这名字愣了一下,说:“晏清,晏清怎么了?” 佘褚:“……” 佘褚这都快把无语份用完了,她提醒道:“晏清,仙域的瑶君,你前段时日喊着要娶的那个。” 乌陵行猛地回想起来。 他有些尴尬的咳嗽了两声,又故作矜持道:“啊,那正好,你去瞧瞧我喜欢的是什么样,是不是和我很配——” 乌陵行还没有说完,佘褚已经诚恳说:“她确实很好,老实说,配你绰绰有余。” 21 021 天刚蒙蒙亮的时候,佘褚离开了思幽。 金风殿前,琴琴和画画对她依依不舍,胆子大些的琴琴更是拉着她的手娇嗔道:“尊上事急不带靖女便罢了,连我和画画都不能跟去吗?我们不在,尊上要如何日常起居呢?” 佘褚沉默一瞬,委婉提醒:“政务繁多的时候,我常常鸡鸣起身、夜半入睡,都是自己起居的。” 琴琴语塞,作为金风殿唯二的侍女,她确实是魔域诸宫殿中最好命的。佘褚体贴她们年少,正是困倦的时候,疲累时从不要她们守夜,反而常常关心她们的需要。也正是个人都知道金风殿的差事是好差,琴琴在不敢让旁人钻了空子,才总是对佘褚撒娇,希望她多看重她些。 佘褚哪里不懂她的这点小心思,拍了拍她的手,允诺道:“回来给你们带交界城的小玩意。” 琴琴恋恋不舍地望着佘褚,佘褚交代另一名年长沉稳些的侍女:“画画,昨夜魔主歇得晚,未来得及知会扶桑宫。过会儿你记得通知扶桑宫的女官,让她来金风殿照顾魔主。” 画画欠身称是,另承诺道:“尊上放心,我与琴琴会打点好殿中内务。” 佘褚向来放心自己人。 开玩笑,她自己亲自选的下属,哪有不好的? 即便是琴琴看起来爱娇爱玩,全思幽也没有比她嘴最严、并且最能打听消息的侍女呢。羽惊有时都会对琴琴知道的秘辛称奇,白桃姑姑有时候还会专门来找琴琴确认些事务。 画画更不用说了,成熟稳重,胸藏沟壑。这么些年来,金风殿只有她和琴琴两人,也是打理的井井有条、牢如铁桶,可以说这俩姑娘和靖女一样,都是她的贤内助。 佘褚允诺画画:“我也会带点交界地的食谱回来,我知道你喜欢这个。” 画画抿嘴一笑,她嘴上说着“不必尊上费心”,末了还是暗示了一下,自己最近在研究做点心。 佘褚心中有数,一一记下后,便真正与思幽暂别了。 算起来,她上次出远门这么久,还是巡游地界。然而即便是巡游地界,也不过只用了六个月,远比不得这次攻略晏清。 离开界门前,佘褚最后看了一眼思幽的天空。 淡金的光正从云层的间隙中透出,镀出一道道金层,美得像一场初醒的梦。 佘褚深吸一口气,背上她简单的包裹,向外迈出了那最后一步。 一步既出,她就不再是七杀尊,而是人间的占浮玉了。 沐浴在交界地有些驳杂的日光中时,佘褚踩着自己都未察觉的轻快步伐,不自觉地哼起了幼时才会唱起的小调。也不觉得路途遥远或是疲惫,就这样东看西望的,不知不觉就从交界城一路到了仙域。 走到界门时她还在感慨路怎么这么短。 她还没瞧够人间的惊奇玩意,天界的奇花异草,这仙域的界门竟然就已到了。 佘褚从未来过仙域。 交出丹霄宫的凭证,踏入仙域的界门后,她以为自己会看见传说中美轮美奂的仙境。 实际上仙域除了比地界光线更充足些外,和地界的风景也差不了太多。 这里一样有杂草,一样有山有水,只有一轮太阳和一轮月亮。 大抵是佘褚四处看新奇的模样太典型了,界门的守卫一见她如此,便开口提醒道:“天帝山往南直走三里地,庚子学府在山脚设了报名处,姑娘要去的话,还得抓紧。” 佘褚一听,不由好奇:“今年报名庚子学府的学生很多吗?” 守卫见她容貌上佳又眸光清澈,看着便是能入选的学生,态度很好。他指着不少与佘褚一样背着行囊四处张望的过路人说:“瞧见了吗?都是人界来的。这次庚子学府对外招收弟子近百名——庚子学府已有五百年不曾一次收过如此多的学生了,但凡够得上线够不上线的,都想要来试一试呢。” 佘褚看着一名过了界的青年张望了片刻,确定方向后,便从背后变出了一双翅膀,提着自己的小包双翅一振,便向南方飞去。除他之外,其他的学生也各凭本事往南方去,有几个还坐着飞马拉着的车,看着身份不低。 守卫显然也是关心她才好心提醒时间,佘褚承情含笑道了谢,随后便也向南方去了。 她腿脚快,三里地,不用术法晚间也能到了。 佘褚难得来到仙域,她想要多看看这地方,倒不着急到。 这边佘褚不紧不慢地走,那边王珑在天帝山已等得抓狂。 眼看明晚庚子学府的报名时间就要截止了,佘褚还是没到。 要不是知道佘褚得了庚子学府的印信,是必会来天帝山的,王珑几乎要以为佘褚已经将他们的约定忘了。 有其他的贵族见王珑久侯不走,一开始还劝他一起,见他冥顽不灵,便也不去管他了。终归赤城王氏也管不了七王的事,他又并非嫡支,没必要为了和他套好关系而影响自身求学的事。 时至今日,天帝山脚的驿馆里已经没有多少还住着的学生了。 连驿馆的人都看不下去,委婉提醒他还是求学为重,可王珑偏不信邪。 他不信佘褚真会丢下他不管。 “殿下,那占氏原本与王氏就是有仇的,占氏的话怎可信呢?”仆从也劝他,“或许占氏的郡主就是故意坑害你呢,前往庚子学府求学的机会可难得,帝姬也是废了不少功夫才为您争取到的机会。您可千万不能为了外人辜负了帝姬的一番苦心。” 王珑也知道事情分轻重缓急。 可他又觉得,既然他当时说好了要等佘褚一起登山,在没确定佘褚爽约之前,他总不好先弃诺。 更何况,他总觉得他们一起经过疏属山,见过负危之尸,关系和旁人不同。便是求学,也该是最好的同学,没道理在开端就分开。 王珑憋着一口气,就这样硬等着。 他没等来佘褚,倒是等来了晏清。 晏清这次来,穿得可要比疏属山时正式多了。 王珑瞧见他冠玉佩兰,耀如春华,即便在疏属山已经看了许久,还是被正面惊艳到恍惚了一瞬。 晏清没察觉到王珑的恍惚,他先与他点点头打了个招呼,而后才克制道:“占姑娘呢?” 王珑晕乎乎道:“表妹还没来。” 晏清闻言忍不住蹙眉。 片刻后他恍然说:“我只给了她一枚印信,她从人界来,想是没什么方便的行具。” 说着他略微谴责了王珑:“你与她约好一道,没想着在界门接她一下吗?” 王珑:“……”我有飞马啊?她是占氏郡主,没道理连飞马都没有吧? 但王珑又想了想,他的飞马是堂姐借的,占氏那么多子孙,搞不好佘褚真没借到。 于是王珑飞快的谴责了下自己的粗心,而后对晏清说:“你说得对,我该去接她的。” 他说做就做,即刻吩咐套车:“严姑娘,你要和我一起吗?” 晏清赞同,又说:“天帝山地势复杂,由我领路,你们行进也方便些。” 王珑听得愣了一瞬:天帝山地势复杂吗?不是一条坦途直通界门的吗? 然而王珑毕竟不是庚子学府的人,没道理晏清说复杂,他说不复杂。王珑不疑有他,感谢了晏清的付出,请他一道。 晏清客气表示不用谢,正要跟着王珑出去时,他随口道:“对了,王小兄弟,你为什么还叫我姑娘?” 王珑不明所以,他说:“啊,要换个称呼吗?严师姐?” 晏清摇了摇头,他说:“我是晏清。” 王珑:“我知道啊,你自我介绍过,严景嘛。” 晏清说:“晏清。瑶君晏清。” 王珑一开始没反应过来,还以为晏清在开先前他开的玩笑。直到他看见晏清的脸上没有半点玩笑的意思,语气也十分正经,这才明白过来晏清说了什么。 他瞠目结舌,陡然大喊了一声:“你是晏清!” 也得亏此刻驿站内没什么人了,王珑的叫喊才没引起什么注意。 晏清承认了自己的身份,解释说:“疏属山情况不明,我才使用了假名,还请见谅。” 王珑惊得嘴唇都在哆嗦。哆嗦完了,他才恍然:“你是晏清!那你到底是男是女?” 关于瑶君的性别,其实王珑也不清楚。 大部分人都只知仙域瑶君,惊才绝艳,但这个人具体怎么样——没几个人知道。 以前王珑觉得瑶君应该是个男人,毕竟他堂姐提及他时,常说他是君子。可如今王珑站在晏清面前,却狠狠动摇了。 男人能长这样吗? 男人可以长成这样的吗? 所以他试探着问:“是师姐吧?” 晏清好脾气道:“我刚才说了,你叫错了。若你入了庚子学府,我也只能算你师兄。” 王珑闻言忍不住又是“啊”的一声。 他紧紧捂住了脸,回想起自己先前在疏属山的所作所为,尴尬得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而晏清倒是坦荡荡地站着,没有半点曾当了女人的不适感。 ——当了女人。 王珑猛地反应过来,他问晏清:“我表妹知不知道你的身份?” 晏清想了想佘褚知道他是瑶君,故而很肯定道:“她知道。” 王珑噎住,他喃喃自语:“我表妹知道你是男人,还肯和你睡一张床——” 晏清虚心求教:“睡一张床怎么了吗?我那时七天七夜未合眼,确实不想睡地上,所以维持了女相,也算是女人的,应当没有骗人。” 王珑根本没有听清晏清后面的解释。 他只听见了前一句话。 王珑如同发现新大陆一般看着晏清,惊叹道:“我表妹愿意和你睡一张床,她不惜名节也要让你休息好些,这只能说明一件事了。” 晏清好奇:“什么事?”